首頁>> 文學>> 随笔>> sān máo Sanmao   zhōng guó China   xiàn dài zhōng guó   (1943niánsānyuè26rì1991niányuányuè4rì)
鬧學記
  如果你看過《雨季不再業》、《撒哈拉的故事》,以及《背影》這三個階段的三毛,你必須再看一本屬於“後三毛時期”的《鬧學記》,三毛以最新的文風與對真實生活的見證,嚮你展現了一個心神治愉的美麗新世界。 讀書和旅行,是我個人生命中的兩顆一級星
序一:我傢老二——三小姐
  陳嗣慶
   我的女兒陳平本來叫做陳懋平。“懋”是傢譜上屬於她那一代的排行,“平”是因為在她出生那年烽火連天,做為父親的我期望這個世界再也沒有戰爭,而給了這個孩子“和平”的大使命。後來這個孩子開始學寫字,她無論如何都學不會如何寫那個“懋”字。每次寫名字時,都自作主張把中間那個字跳掉,偏叫自己陳平。不但如此,還把“陳”的左耳搬到隔壁去成為右耳,這麽弄下來,做父親的我衹好投降,她給自己取了名字,當時纔三歲。後來我把她弟弟們的“懋”字也都拿掉了。有一年,她又自作主張,叫自己ECHO,說:“這是符號,不是崇洋。”她做ECHO做了好多年。有一年,問也沒問我,就變成“三毛”了。變三毛也有理由,她說因為是傢中老二。老二如何可能叫三毛,她沒有解釋。衹說:“三毛裏面暗藏着一個易經的卦——所以。”我驚問取名字還卜卦嗎?她說:“不是,是先取了以後纔又看易經意外發現的,自己也嚇了一跳。”我聽說,每一傢的老二跟其他孩子有些不一樣,三毛長大以後也很支持這種說法。她的道理是:“老二就像夾心餅幹,父母看見的總是上下那兩塊,夾在中間的其實可口,但是不容易受註意,所以常常會蹦出來搗蛋,以求關愛。”三毛一生嚮父母抱怨,說她備受家庭冷落,是掙紮成長的。這一點,我絶對不同意,但她十分堅持。其實,我們做父母的這一生纔是被她折磨。她十九歲半離傢,一去二十年,回國時總要駡我們吃得太好,也常常責怪我們很少給她寫信。她不曉得,寫字這回事,在她是下筆千言,倚馬可待,在我們來說,寫一封信千難萬難。三毛的傢書有時每日一封,什麽男朋友啦、新衣服啦、跟人去打架啦、甚至吃了一塊肉都來信報告。我們收到她的信當然很欣慰,可是她那種書信“大攻擊”二十年來不肯休戰。後來她花樣太多,我們受不了,回信都是哀求的,因為她會問:“你們怎麽樣?怎麽樣?怎麽吃、穿、住、愛、樂,最好寫來聽聽以解鄉愁。”我們回信都說:“我們平安,勿念。”她就抓住這種千篇一律的回信,說我們冷淡她。有一次回國,還大哭大叫一場,反正說我們二十年通信太簡單,全得靠她的想象力纔知傢中情況。她要傢人什麽事都放下,天天寫信給她。至於金錢,她倒是從來不要求。
   三毛小時候很獨立,也很冷淡,她不玩任何女孩子的遊戲,她也不跟別的孩子玩。在她兩歲時,我們在重慶的住傢附近有一座荒墳,別的小孩不敢過去,她總是去墳邊玩泥巴。對於年節時的殺羊,她最感興趣,從頭到尾盯住殺的過程,看完不動聲色,臉上有一種滿意的表情。
   在重慶,每一傢的大水缸都埋在廚房地裏,我們不許小孩靠近水缸,三毛偏偏絶不聽話。有一天大人在吃飯,突然聽到打水的聲音激烈,三毛當時不在桌上。等到我們衝到水缸邊去時,發現三毛頭朝下,腳在水面上拚命打水。水缸很深,這個小孩子居然用雙手撐在缸底,好使她高一點,這樣小腳纔可打到水面出聲。當我們把她提着揪出來時,她也不哭,她說:“感謝耶穌。”然後吐一口水出來。
   從那一次之後,三毛的小意外不斷的發生,她自己都能化解。有一次騎腳踏車不當心,掉到一口廢井裏去,那已是在臺灣了,她自己想辦法爬出來,雙膝跌得見骨頭,她說:“咦,爛肉裹的一層油原來就是脂肪,好看好看!”
   三毛十三歲時跟着傢中幫忙的工人玉珍到屏東東港去,又坐漁船遠征小琉球。這不可怕,可怕的是:她在東港碰到一個軍校學生,居然騙人傢是十六歲!她交了今生第一個男朋友。在她真的十六歲時,她的各方男朋友開始不知哪裏冒出來了。她很大方,在傢中擺架子——每一個男朋友來接她,她都要嚮父母介紹,不來接她就不去。這一點,做為父親的我深以為榮,女兒有人欣賞是傢門之光,我從不阻止她。
   等到三毛進入文化大學哲學係去做選讀生時,她開始轟轟烈烈的去戀愛,捨命的去讀書,勤勞的去做傢教、認真的開始寫她的《雨季不再來》。這一切,都是她常年休學之後的起跑。對於我女兒初戀的那位好青年,做為父親的我,一直感激在心。他激勵了我的女兒,在父母不能給予女兒的男女之情裏,我的女兒經由這位男友,發揮了愛情正面的意義。當然,那時候的她並不冷靜,她哭哭笑笑,神情恍惚,可是對於一個戀愛中的女孩而言,這不是相當正常嗎?那時候,她總是講一句話:“我不管這件事有沒有結局,過程就是結局,讓我盡情的去,一切後果,都是成長的經歷,讓我去——。”她沒有一失足成千古恨,這怎麽叫失足呢?她有勇氣,我放心。我的二女兒,大學纔念到三年級上學期,就要遠走他鄉。她堅持遠走,原因還是那位男朋友。三毛把人傢死纏爛打苦愛,雙方都很受折磨,她放棄的原因是:不能纏死對方,而如果再住臺灣,情難自禁,還是走吧。
   三毛離傢那一天,口袋裏放了五塊錢美金現鈔,一張七百美金匯票單。就算是多年前,這也實在不多。我做父親的能力衹夠如此。她收下,嚮我和她母親跪下來,磕了一個頭,沒有再說什麽。上機時,她反而沒有眼淚,笑笑的,深深看了全家人一眼,慢,可是她不肯回頭。這時我強忍着淚水,心裏一片茫然,三毛的母親哭倒在欄桿上,她的女兒沒有轉過身來揮一揮手。
   我猜想,那一刻,我的女兒,我眼中小小的女兒,她的心也碎了。後來她說,她沒碎,她死了,怕死的。
   三毛在西班牙做了三個月的啞巴、聾子,半年中的來信,不說辛酸。她拚命學語文了。
   半年之後,三毛進入了馬德裏大學,來信中追問初戀男友的消息——可見他們通信不勤。
   一年之後的那個女孩子,來信不一樣了。她說,女生宿舍晚上西班牙男生“情歌隊”來窗外唱歌,最後一首一定特別指明是給她的。她不見得舊情難忘,可是尚算粗識時務——
   她開始新天新地,交起朋友來。學業方面,她很少說,衹說在研讀中世紀神學家聖·多瑪斯的著作。天曉得,以她那時的西班牙文程度怎能說出這種大話。後來她的來信內容對我們很遙遠,她去念“現代詩”、“藝術史”、“西班牙文學”、“人文地理”……我猜想她的確在念,可是字裏行間,又在坐咖啡館、跳舞、搭便車旅行、聽輕歌劇……這種蛛絲馬跡她不明說,也許是以為不用功對不起父母。其實我對她的懂得享受生命,內心暗喜。第二年,三毛跑到巴黎、慕尼黑、羅馬、阿姆斯特丹……她沒有嚮傢中要旅費,她說:“很簡單,吃白麵包,喝自來水,夠活!”
   有一天,女兒來了一封信,說:“爸爸媽媽,我對不起你們,從今以後,一定戒煙。”我們纔知道她抽煙了。三毛至今對不起我們,她說:“會戒死。”我們不要她死,她就一直抽。
   她的故事講不完,衹有跳過很多。
   三毛結婚,突然電報通知,收到時她已經結好婚了。我們全家在臺灣衹有出去吃一頓飯,為北非的她祝福。這一回,我細觀女兒來信,她冷靜又快樂,物質上沒有一句抱怨,精神上活潑又沉潛。我們並沒有因為她事先不通知而怪責她。這個老二,作風獨特,並不是講一般形式的人——她連名字都自己取,你拿她怎麽辦?二十年歲月匆匆,其中有五年半的時間女兒沒有回過傢,理由是“飛機票太貴了。”等到她終於回來了,在第一天清晨醒來時,她嚮母親不自覺的講西班牙文,問說:“現在幾點鐘?”她講了三遍,母親聽不懂,這纔打手勢,作刷牙狀。等她刷好牙,用國語說:“好了!腦筋轉出來了,可以講中文。”那一陣,女兒刷牙很重要,她在轉方向,刷好之後一口國語便流出來。有一回,看見一隻蟑螂在廚房,她大叫:“有一隻蟲在地上走路!”我們說,那叫“爬”,她聽了大喜。
   三毛後來怎麽敢用中文去投稿衹有天曉得。她的別字在各報社都很出名,她也不害羞,居然去奬勵編輯朋友,說:“改一錯字,給一元臺幣,謝謝!”她的西班牙文不好,可是講出來叫人笑叫人哭都隨她的意。
   三毛一生最奇異的事就是她對金錢的態度,她很苦很窮過,可是絶對沒有數字觀念,也不肯為了金錢而工作。苦的那些年,她真的醬油拌飯,有錢的時候,她拚命買書、旅行,可是說她笨嘛,她又不笨,她每一個口袋裏都有忘掉的錢,偶爾一穿,摸到錢,就匆匆往書店奔去。她說,幸好愛看書,不然人生乏味。她最捨不得的就是吃,吃一點東西就要叫浪費。有人請她吃上好的館子,吃了回來總是說:“如果那個長輩不請我吃飯,把飯錢折現給我,我會更感謝他,可惜。”
   女兒寫作時,非常投入,每一次進入情況,人便陷入“出神狀態”,不睡不講話絶對六親不認——她根本不認得了。但她必須大量喝水,這件事她知道。有一次,坐在地上沒有靠背的墊子上寫,七天七夜沒有躺下來過,寫完,倒下不動,說:“送醫院。”那一回,她眼角流出淚水,嘿嘿的笑,這纔問母親:“今天幾號?”那些在別人看來不起眼的文章,而她投入生命的目的衹為了——好玩。
   出書以後,她再也不看,她又說:“過程就是結局。”她的書架,回國不滿一年半,已經超過兩千本,架上沒有存放一本自己的作品。三毛的書,我們全家也不看,絶對不看。可是她的書,對於我們傢的“外交”還是有效。三毛的大弟做生意,沒有新書,大弟就來拿去好多本——他不看姐姐,他愛古竜。大弟拿三毛的書去做“生意小贈品”。東送一本,西送一本。小弟的女兒很小就懂得看書,她也拒看小姑的書,可是她知道——
   小姑的書可以去當禮物送給老師。我們傢的大女兒除了教鋼琴謀生之外,開了一傢服飾店,當然,妹妹的書也就等於什麽“你買衣服,就送精美小皮夾一隻”一樣——附屬品。三毛的媽媽很慷慨,每當女兒有新書。媽媽如果見到人,就會略帶歉意的說:“馬上送來,馬上送來。”好似銷不出去的鼕季牛奶,勉勉強強請人收下。
   在這個傢裏,三毛的作品很沒有地位,我們也不做假。三毛把別人的書看得很重,每讀好書一册,那第二天她的話題就是某人如何好,如何精采,逼着傢人去同看。這對於我們全家人來說真是苦事一樁,她對傢人的親愛熱情,我們消受不了。她一天到晚講書,自以為舉足輕重,其實——。
   我的外孫女很節儉,可是衹要是張曉風、席慕蓉的書籍,她一定把它們買回來。有一回三毛出了新書,拿去請外甥女兒批評指教,那個女孩子盯住她的阿姨說了一聲:“你?”三毛在這件事上稍受挫折。另外一個孫女更有趣,直到前天晚上,纔知道三毛小姑嫁的居然不是中國人,當下大吃一驚。這一回三毛也大吃一驚,久久不說話。三毛在傢人中受不受到看重,已經十分清楚。目前我的女兒回國定居已經十六個月了,她不但國語進步,閩南語也流暢起來,有時候還去客傢朋友處拜訪住上兩天才回臺北。她的日子越來越通俗,認識的三教九流呀,全島都有。跑的路比一生住在島上的人還多——她開始導遊全家玩臺灣。什麽産業道路彎來彎去深山裏面她也找得出地方住,後來再去的時候,山胞就要收她做幹女兒了。在我們這條街上她可以有辦法口袋空空的去實踐一切柴米油????,過了一陣去付錢,商人還笑說:“不急,不急。”女兒跟同胞打成一片,和睦相處。我們這幢大廈的管理員一看她進門,就塞東西給她吃。她呢,半夜裏做好消夜一步一步托着盤子坐電梯下樓,找到管理員,就說:“快吃,是熱的,把窗關起來。”她忙得很起勁,大傢樂的會頭是誰呀什麽的,衹要問她。女兒雖然生活在臺北市,可是活得十分鄉土,她說逛百貨公司這種事太空虛,她是夜市裏站着喝愛玉冰的人。前兩天她把手指伸出來給我和她母親看,戴的居然是枚金光閃閃的老方戒指,上面寫個大字“福”。她的母親問她:“你不覺得這很土嗎?”她說:“噯,這你們就不懂了。”
   我想,三毛是一個終其一生堅持心神活潑的人,她的葉落歸根絶對沒有狹窄的民族意識,她說過:“中國太神秘太豐沃,就算不是身為中國人,也會很喜歡住在裏面。”她根本就是天生喜愛這個民族,跟她的出生無關。眼看我們的三小姐——她最喜歡人傢這麽喊她,把自己一點一滴融進中國的生活藝術裏去,我的心裏充滿了復雜的喜悅。女兒正在品嚐這個社會裏一切光怪陸離的現象,不但不生氣,好似還相當享受雞兔同籠的滋味。她在臺北市開車,每次回傢都會喊:“好玩,好玩,整個大臺北就像一架龐大的電動玩具,躲來躲去,訓練反應,增加韌性。”她最喜歡羅大佑的那首歌——《超級市民》,她唱的時候使任何人都會感到,臺北真是一個可敬可愛的大都市。有人一旦說起臺北市的人冷淡無情,三毛就會來一句:“哪裏?你自己不會先笑呀?還怪人傢。”
   我的女兒目前一點也不憤世,她對一切現象,都說:“很好,很合自然。”三毛是有信仰的人,她非常贊同天主教的中國風俗化,看到聖母馬利亞面前放着香爐,她不但歡喜一大場,還說:“最好再燒些紙錢給她表示親愛。”
   對於年輕的一代,她完全認同,她自己拒吃漢堡,她吃小籠包子。可是對於吃漢堡的那些孩子,她說:“當年什麽鬍瓜、鬍蘿蔔、狐仙還不都是外來貨?”我說狐仙是道地中國産,她說:“它們變成人的時候都自稱是姓鬍 !”
   衹有年輕的一代不古典文學這一點,她有着一份憂傷,對於宣揚中國文學,她面露堅毅之色,說:“要有臺北教會那種傳福音的精神。”
   衹述到這裏,我的女兒在稿紙旁邊放了一盤寧波土菜“搶蟹”——就是以青蟹加酒和????浸泡成的,生吃。她吃一塊那種我這道地寧波人都不取入口的東西,寫幾句我的話。
   我看着這個越來越中國化的女兒,很難想象她曾經在這片土地上消失過那麽久。現在的她相當自在,好似一輩子都生存在我們傢這狹小的公寓裏一樣。我對她說:“你的適應力很強,令人欽佩。”她笑着睇了我一眼,慢慢的說:“我還可以更強,明年改行去做會計給你看,必然又是一番新天新地。”
序二:我有話要說
  繆進蘭
   看見不久以前《中時晚報》作傢司馬中原先生的夫人吳唯靜女士《口中的丈夫》那篇文章,我的心裏充滿了對於吳唯靜女士的瞭解和同情。這篇文章,真是說盡了做為一個傢有寫書人這種親屬關係的感受。
   我的丈夫一嚮沉默寡言,他的職業雖然不是寫作,可是有關法律事務的訟訴,仍然離不開那支筆。他寫了一輩子。
   我的二女兒在公共場所看起來很會說話,可是她在傢中跟她父親一色一樣,除了寫字還是寫字,她不跟我講話。他們都不跟我講話。我的日子很寂寞,每天煮一頓晚飯、擦擦地、洗洗衣服,生活在一般人眼中看來十分幸福。我也不是想抱怨,而是,好不容易盼到丈夫回傢來了,吃完晚飯,這個做父親的就把自己關到書房裏面去寫公事。那個女兒也回到她房間裏去寫字、寫字。
   他們父女兩人很投緣——現在。得意的說,他們做的都是無本生意,不必金錢投資就可以賺錢謀生。他們忘了,如果不是我照顧他們的生活起居,他們連柴也沒得燒。
   其實我就是三毛的本錢。當然她爸爸也是我。
   以前她寫作,躲回自己的公寓裏去寫。我這媽媽每天就得去送“牢飯”。她那鐵門關得緊緊的,不肯開,我就衹好把飯盒放在門口,凄然而去。有時第二天、第三天去,那以前的飯還放在外面,我急得用力拍門,衹差沒哭出來。她寫作起來等於生死不明。這種情形,在國外也罷了,眼不見為淨。在臺灣,她這麽折磨我,真是不應該。
   說她不孝順嘛,也不是的,都是寫作害的。
   人傢司馬中原畢竟寫了那麽多書。我的女兒沒有寫什麽書,怎麽也是陷得跟司馬先生一樣深,這我就不懂了。
   有很多時候她不寫書,可是她在“想怎麽寫書”:她每天都在想。問她什麽話,她就是用那種茫茫然的眼光來對付我。叫她回電話給人傢,她口裏答得很清楚:“知道了。好。”可是她一會兒之後就忘掉了。夜間總是坐在房裏發呆,燈也不開。最近她去旅行回來之後,生了一場病,肝功能很不好,反而突然又發癡了。我哀求她休息,她卻在一個半月裏寫了十七篇文章。現在報紙張數那麽多,也沒看見刊出來,可是她變成了完全不講一句話的人。以前也不大跟朋友交往,現在除了稿紙之外,她連報紙也不看了。一天到晚寫了又寫。以前晚上熬夜寫,現在下午也寫。電話都不肯聽。她不講話叫人焦急,可是她文章裏都是對話。
   她不像她爸爸口中說的對於金錢那麽沒有觀念,她問人傢稿費多少毫不含糊。可是她又心軟,人傢給她一千字兩百臺幣她先是生氣拒絶的,過一下想到那傢雜志社是理想青年開的,沒有資金,她又出爾反爾去給人支持。可是有些地方對她很客氣,稿費來得就多,她收到之後,亂塞。找不到時一口咬定親手交給我的,一定嚮我追討。她的確有時把錢交給我保管,但她不記帳,等錢沒有了,她就說:“我不過是買買書,怎麽就光了,奇怪!”
   對於讀者來信,我的女兒百分之九十都回信。她一回,人傢又回,她再回,人傢再來,雪球越滾越大,她又多了工作,每天大概要回十七封信以上。這都是寫字的事情,沉默的,她沒有時間跟我講話。可是碰到街坊鄰居,她偏偏講個不停。對外人,她是很親愛很有耐性的。
   等到她終於開金口了,那也不是關心我,她在我身上找資料。什麽上海的街呀弄呀、舞廳呀、跑馬場呀、法租界英租界隔多遠呀、梅蘭芳在哪裏唱戲呀……都要不厭其詳的問個不休。我隨便回答,她馬上抓住我的錯誤。對於杜月笙那些人,她比我清楚。她這麽懷念那種老時光,看的書就極多,也不知拿我來考什麽?她甚至要問我洞房花燭夜是什麽心情,我哪裏記得。這種寫書的人,不一定寫那問的題材,可是又什麽都想知道。我真受不了。
   我真的不知道,好好一個人,為什麽放棄人生樂趣就鑽到寫字這種事情裏去。她不能忍受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可是她那顛顛倒倒的二十四小時不是比上班的人更苦?
   我叫她不要寫了、不要寫了,她反問我:“那我用什麽療饑?”天曉得,她吃的飯都是我給她弄的,她從來沒有付過錢。她根本胡亂找個理由來搪塞我。有時候她也叫呀——“不寫了、不寫了。”這種話就如“狼來了!狼來了”,她不寫,很不快樂,叫了個一星期,把門砰一關,又去埋頭髮燒。很復雜的人,我不懂。對於外界的應酬,她不得已衹好去。難得她過生日,全家人為了她訂了一桌菜,都快出門去餐館了,她突然說,她絶對不去,怕吵。這種不講理的事,她居然做得出來。我們衹有去吃生日酒席——主角不出場。
   這一陣她肌腱發炎,背痛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還哭了一次。醫生說:“從此不可伏案。”她說:“這種病,衹有寫字可以使我忘掉令人發狂的痛。”她一字一痛的寫,一放筆就躺下沉默不語,說:“痛得不能專心看書了,衹有寫,可以分散我的苦。”那一個半月十七篇,就是痛出來的成績。
   我的朋友們對我說:“你的女兒搬回來跟你們同住,好福氣呀。”我現在恨不得講出來,她根本是個“紙人”。紙人不講話,紙人不睡覺,紙人食不知味,紙人文章裏什麽都看到,就是看不見她的媽媽。我曉得,除非我飛到她的文章裏也去變成紙,她看見的還衹是我的“背影”。現在她有計劃的引誘她看中的一個小侄女——我的孫女陳天明。她送很深的書給小孩,鼓勵小孩寫作文,還問:“每當你的作文得了甲上,或者看了一本好書,是不是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那個被的小孩拚命點頭。可恨的是,我的丈夫也拚命點頭。
   等到這傢族裏的上、中、下三代全部變成紙人,看他們不吃我煮的飯,活得成活不成。
首頁>> 文學>> 随笔>> sān máo Sanmao   zhōng guó China   xiàn dài zhōng guó   (1943niánsānyuè26rì1991niányuányuè4r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