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青春校园>> Sanmao   China   现代中国   (March 26, 1943 ADJanuary 4, 1991 AD)
背影
  喜歡文章的前段。自己沒有在夜裏去過墓地,沒有從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的感受,靜靜的在墓地坐上一天,從太陽從一頭爬了上來,看着夕陽流着血,緩緩的落了下去。知道死了之後是無比的安靜,全沒有了現在人世間的煩躁很喧鬧,是青草依依,是小鳥劃過的純藍的天空,是一望無邊的金黃的沙漠。從寂靜和黑暗走嚮萬傢燈火,應該是有別樣的感受的,我衹是見過外公的一掊黃土,上面是空泛的藍色,周圍是逼眼的緑,在那裏到是站了很久,一直認為外公是自己最親密的人,而現在他也離開了我,靜靜的睡去,而在醫院我看見他不停的大聲的喘氣。我十分的害怕!我有了不祥的感覺。
  我從不信佛,可是我確實企求起他來,我盼望着奇跡的出現,我不停來回的走動,我害怕了!
  可是奇跡沒有來,外公在他過完了他的最後的一個生日後的第二個夜晚走了,那一天我哭了,我哭了很久,外婆也哭了,母親和姨都哭了。
  那些日子我一個人靜靜的坐着,看着大人們的忙碌,看着各式的人來祭拜。
  晚上一個人睡在外公的床上,發現那裏滿是外公的氣息。在那熟悉的氣味裏,在陌生的夜裏我一夜一夜的失眠。
  我在純藍的夜空裏尋找着外公的眼神,我知道他現在一定睜着雙眼一直看着我。
  世界上最純潔的是沙漠和大海那裏永遠不會有人類的腳印,他們以他們寬容包容了一切,包括我們的調皮,就象母親寬容的胸懷和父親寬廣的肩膀。還有外公外婆的眼神。
  作者說“ 終於有淚了。那麽我還不是行屍走肉父親,母親,你們此時正在安睡,那麽讓我悄悄的盡情的流一次淚吧。”
  而我的淚那,是在那個夜晚都流盡了嗎?現在怎麽哭也哭不出來了。
  好想,好想再見到外公,哪怕是一個背影!
  知道自己一定會再見到外公的,這幾乎是一定的!知道他現在一定在看着我以前,常常苦想着“愛一個人就要為他付出,甚至是生命。”儘管覺得不太公平,儘管有些委屈,但仍是那麽認真那麽執着地照着去試、去做了。付出了代價,能換回一時的甜蜜,一時間也會覺得自己已經瀟灑過了,偉大過了,即使是生命立即終止,仍是無悔無憾了。可是,從不滿足、從來自私的心又怎會為此而寧靜,不再掀起巨浪?付出了,總是渴望得到回報,回報了便希望再多一些。天下哪有那麽好的事情?給了回報的已經算是大大的君子,沒有回報的,他會甩給你一句話:付出的不夠,僅僅衹是令他感動了一下子而已。究竟,多少的付出才能換回長時間的感動,或是更深刻一點?沒有人回答!多少的癡男怨女,恰恰不懂得怎樣將付出與感動劃上一個完美的等號。
背  影
  那片墓園曾經是荷西與我常常經過的地方。
   過去,每當我們散步在這個新來離島上的高崗時,總喜歡俯視着那方方的純白的厚墻,看看墓園中特有的絲杉,還有那一扇古老的鑲花大鐵門。
   不知為什麽,總也不厭的悵望着那一片被圍起來的寂寂的土地,好似鄉愁般的依戀着它,而我們,是根本沒有進去過的。
   當時並不明白,不久以後,這竟是荷西要歸去的地方了。
   是的,荷西是永遠睡了下去。
   清晨的墓園,鳥聲如洗,有風吹過,帶來了樹葉的清香。
   不遠的山坡下,看得見荷西最後工作的地方,看得見古老的小鎮,自然也看得見那藍色的海。
   總是癡癡的一直坐到黃昏,坐到幽暗的夜慢慢的給四周帶來了死亡的陰影。
   也總是那個同樣的守墓人,拿着一個大銅環,環上吊着一把古老的大鑰匙嚮我走來,低低的勸慰着:“太太,回去吧!
   天暗了。”
   我嚮他道謝,默默的跟着他穿過一排又一排十字架,最後,看他鎖上了那扇分隔生死的鐵門,這纔往萬傢燈火的小鎮走去。
   回到那個租來的公寓,衹要母親聽見了上樓的腳步聲,門便很快的打開了,面對的,是憔悴不堪等待了我一整天的父親和母親。
   照例喊一聲:“爹爹,姆媽,我回來了!”然後回到自己的臥室裏去,躺下來,望着天花板,等着黎明的再來,清晨六時,墓園開了,又可以往荷西奔去。
   父母親馬上跟進了臥室,母親總是捧着一碗湯,察言觀色,又近乎哀求的輕聲說:“喝一口也好,也不勉強你不再去墳地,衹求你喝一口,這麽多天來什麽也不吃怎麽撐得住。”
   也不是想頂撞母親,可是我實在吃不下任何東西,搖搖頭不肯再看父母一眼,將自己側埋在枕頭裏不動。母親站了好一會,那碗湯又捧了出去。
   客廳裏,一片死寂,父親母親好似也沒有在交談。
   不知是荷西葬下去的第幾日了,堆着的大批花環已經枯萎了,我跪在地上,用力將花環裏纏着的鐵絲拉開,一趟又一趟的將拆散的殘梗抱到遠遠的垃圾桶裏去丟掉。
   花沒有了,陽光下露出來的是一片黃黃幹幹的塵土,在這片刺目的,被我看了一千遍一萬遍的土地下,長眠着我生命中最最心愛的丈夫。
   鮮花又被買了來,放在註滿了清水的大花瓶裏,那片沒有名字的黃土,一樣固執的沉默着,微風裏,紅色的、白色的玫瑰在輕輕的擺動,卻總也帶不來生命的信息。
   那日的正午,我從墓園裏下來,停好了車,望着來來往往的車輛和行人發呆。
   不時有認識與不認識的路人經過我,停下來,照着島上古老的習俗,握住我的雙手,親吻我的額頭,喃喃的說幾句緻哀的語言然後低頭走開。我衹是麻木的在道謝,根本沒有在聽他們,手裏捏了一張已經皺得不成樣子的白紙,上面寫着一些必須去面對的事情——:
   要去葬儀社結帳,去找法醫看解剖結果,去局交回荷西的身份證和駕駛執照,去海防司令部填寫出事經過,去法院申請死亡證明,去市政府請求墓地式樣許可,去社會福利局申報死亡,去打長途電話給馬德裏總公司要荷西工作合同證明,去打聽寄車回大加納利島的船期和費用,去做一件又一件刺心而又無奈的瑣事。
   我默默的盤算着要先開始去做哪一件事,又想起來一些要影印的文件被忘在傢裏了。
   天好似非常的悶熱,黑色的喪服更使人汗出如雨,從得知荷西出事時那一刻便升上來的狂渴又一次一次的襲了上來。
   這時候,在郵局的門口,我看見了父親和母親,那是在荷西葬下去之後第一次在鎮上看見他們,好似從來沒有將他們帶出來一起辦過事情。他們就該當是成天在傢苦盼我回去的人。
   我還是靠在車門邊,也沒有招呼他們,父親卻很快的指着我,拉着母親過街了。
   那天,母親穿着一件藏青色的材衫,一條白色的裙子,父親穿着他在倉促中趕回這個離島時唯一帶來的一套灰色的西裝,居然還打了領帶。
   母親的手裏握着一把黃色的康乃馨。
   他們是從鎮的那頭走路來的,父親那麽不怕熱的人都在揩汗。
   “你們去哪裏?”我淡然的說。
   “看荷西。”
   “不用了。”我仍然沒有什麽反應。
   “我們要去看荷西。”母親又說。
   “找了好久好久,纔在一條小巷子裏買到了花,店裏的人也不肯收錢,話又講不通,爭了半天,就是不肯收,我們丟下幾百塊跑出店,也不知夠不夠。”父親急急的告訴我這件事,我仍是漠漠然的。
   現在回想起來,父母親不衹是從傢裏走了長長的路出來,在買花的時候又不知道繞了多少冤枉路,而他們那幾日其實也是不眠不食的在受着苦難,那樣的年紀,怎麽吃得消在烈日下走那麽長的路。
   “開車一起去墓地好了,你們纍了。”我說。
   “不用了,我們還可以走,你去辦事。”母親馬上拒絶了。
   “路遠,又是上坡,還是坐車去的好,再說,還有回程。”
   “不要,不要,你去忙,我們認得路。”父親也說了。
   “不行,天太熱了。”我也堅持着。
   “我們要走走,我們想慢慢的走走。”
   母親重複着這一句話,好似我再逼她上車便要哭了出來,這幾日的苦,在她的聲調裏是再也控製不住了。
   父親母親默默的穿過街道,彎到上山的那條公路去。
   我站在他們背後,並沒有馬上離開。
   花被母親緊緊的握在手裏,父親彎着身好似又在掏手帕揩汗,耀眼的陽光下,哀傷,那麽明顯的壓垮了他們的兩肩,那麽沉重的拖住了他們的步伐,四周不斷的有人在我面前經過,可是我的眼睛衹看見父母漸漸遠去的背影,那份肉體上實實在在的焦渴的感覺又使人昏眩起來。
   一直站在那裏想了又想,不知為什麽自己在這種情境裏,不明白為什麽荷西突然不見了,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父母竟在那兒拿着一束花去上一座誰的墳,千山萬水的來與我們相聚,而這個夢是在一條通嚮死亡的路上遽然結束。
   我眼睛幹幹的,沒有一滴淚水,衹是在那兒想癡了過去。
   對街書報店的老闆嚮我走過來,說:“來,不要站在大太陽下面。”
   我跟他說:“帶我去你店裏喝水,我口渴。”
   他扶着我的手肘過街,我又回頭去找父親和母親,他們還在那兒爬山路,兩個悲愁的身影和一束黃花。
   當我黃昏又回荷西的身畔去時,看見父母親的那束康乃馨插在別人的地方了,那是荷西逝後旁邊的一座新墳,聽說是一位老太太睡了。兩片沒有名牌的黃土自然是會弄錯的,更何況在下葬的那一刻因為我狂叫的緣故,父母幾乎也被弄得瘋狂,他們是不可能在那種時刻認仔細墓園的路的。
   “老婆婆,花給了你是好的,請你好好照顧荷西吧!”
   我輕輕的替老婆婆撫平了四周鬆散了的泥沙,又將那束錯放的花又扶了扶正,心裏想着,這個識別的墓碑是得快做了。
   在老木匠的店裏,我畫下了簡單的十字架的形狀,又說明了四周柵欄的高度,再請他做一塊厚厚的牌子釘在十字架的中間,他本來也是我們的朋友。
   “這塊墓志銘如果要刻太多字就得再等一星期了。”他抱歉的說。
   “不用,衹要刻這幾個簡單的字:荷西·馬利安·葛羅——安息。”
   “下面刻上——你的妻子紀念你。”我輕輕的說。
   “刻好請你自己來拿吧,找工人去做墳,給你用最好的木頭刻。這份工作和材料都是送的,孩子,堅強呵!”
   老先生粗糙有力的手重重的握着我的兩肩,他的眼裏有淚光在閃爍。
   “要付錢的,可是一樣的感謝您。”
   我不自覺的嚮他彎下腰去,我衹是哭不出來。
   那些日子,夜間總是跟着父母親在傢裏度過,不斷的有朋友們來探望我,我說着西班牙話,父母便退到臥室裏去。
   窗外的海,白日裏平靜無波,在夜間一輪明月的照耀下,將這拿走荷西生命的海洋愛撫得更是溫柔。
   父親、母親與我,在分別了十二年之後的第一個中秋節,便是那樣的度過了。
   講好那天是早晨十點鐘去拿十字架和木柵欄的,出門時沒見到母親。父親好似沒有吃早飯,廚房裏清清冷冷的,他背着我站在陽臺上,所能見到的,也衹是那逃也逃不掉的海洋。
   “爹爹,我出去了。”我在他身後低低的說。
   “要不要陪你去?今天去做哪些事情?爹爹姆媽語言不通,什麽忙也幫不上你。”
   聽見父親那麽痛惜的話,我幾乎想請他跟我一起出門,雖然他的確是不能說西班牙話,可是如果我要他陪,他心裏會好過得多。
   “哪裏,是我對不起你們,發生這樣的事情……”
   話再也說不下去了,我開了門便很快的走了。
   不敢告訴父親說我不請工人自己要去做墳的事,怕他拚了命也要跟着我同去。
   要一個人去搬那個對我來說還是太重的十字架和木柵欄,要用手指再一次去挖那片埋着荷西的黃土,喜歡自己去築他永久的寢園,甘心自己用手,用大石塊,去挖,去釘,去圍,替荷西做這世上最後的一件事情。
   那天的風特別的大,拍散在車道旁邊堤防上的浪花飛濺得好似天高。
   我緩緩的開着車子,堤防對面的人行道上也沾滿了風吹過去的海水,突然,在那一排排被海風蝕剝得幾乎成了骨灰色的老木房子前面,我看見了在風裏,水霧裏,踽踽獨行的母親。
   那時人行道上除了母親之外空無人跡,天氣不好,熟路的人不會走這條堤防邊的大道。
   母親腋下緊緊的夾着她的皮包,雙手重沉沉的各提了兩個很大的超級市場的口袋,那些東西是這麽的重,使得母親快蹲下去了般的彎着小腿在慢慢一步又一步的拖着。
   她的頭髮在大風裏翻飛着,有時候吹上來蓋住了她的眼睛,可是她手上有那麽多的東西,幾乎沒有一點法子拂去她臉上的亂發。
   眼前孤伶伶在走着的婦人會是我的母親嗎?會是那個在不久以前還穿着大紅襯衫跟着荷西與我像孩子似的采野果子的媽媽?是那個同樣的媽媽?為什麽她變了,為什麽這明明是她又實在不是她了?
   這個憔悴而沉默婦人的身體,不必說一句話,便河也似的奔流出來了她自己的靈魂,在她的裏面,多麽深的悲傷,委屈,順命和眼淚像一本攤開的故事書,嚮人訴說了個明明白白。
   可是她手裏牢牢的提着她的那幾個大口袋,怎麽樣的打擊好似也提得動它們,不會放下來。
   我趕快停了車嚮她跑過去:“姆媽,你去哪裏了,怎麽不叫我。”
   “去買菜啊!”母親沒事似的回答着。
   “我拿着超級市場的空口袋,走到差不多覺得要到了的地方,就指着口袋上的字問人,自然有人會拉着我的手帶我到菜場門口,回來自己就可以了,以前荷西跟你不是開車送過我好多次嗎?”母親仍然和藹的說着。
   想到母親是在臺北住了半生也還弄不清街道的人,現在居然一個人在異鄉異地拿着口袋到處打手勢問人菜場的路,回公寓又不曉得走小街,任憑堤防上的浪花飛濺着她,我看見她的樣子,自責得恨不能自己死去。
   荷西去了的這些日子,我完完全全將父母親忘了,自私的哀傷將我弄得死去活來,竟不知父母還在身邊,竟忘了他們也痛,竟沒有想到,他們的世界因為沒有我語言的媒介已經完全封閉了起來,當然,他們日用品的缺乏更不在我的心思裏了。
   是不是這一陣父母親也沒有吃過什麽?為什麽我沒有想到過?
   衹記得荷西的傢屬趕來參加葬禮過後的那幾小時,我被打了鎮靜劑躺在床上,藥性沒有用,仍然在喊荷西回來,荷西回來!父親在當時也快崩潰了,衹有母親,她不進來理我,她將我交給我眼淚汪汪的好朋友格勞麗亞,因為她是醫生。我記得那一天,廚房裏有油鍋的聲音,我事後知道母親發着抖撐着用一個小平底鍋在一次一次的炒蛋炒飯,給我的婆婆和荷西的哥哥姐姐們開飯,而那些傢屬,哭號一陣,吃一陣,然後趕着上街去搶購了一些島上免稅的煙酒和手錶、相機,匆匆忙忙的登機而去,包括做母親的,都沒有忘記買了新表纔走。
   以後呢?以後的日子,再沒有聽見廚房裏有炒菜的聲音了。為什麽那麽安靜了呢,好像也沒有看見父母吃什麽。
   “姆媽上車來,東西太重了,我送你回去。”我的聲音哽住了。
   “不要,你去辦事情,我可以走。”
   “不許走,東西太重。”我上去搶她的重口袋。
   “你去鎮上做什麽?”媽媽問我。
   我不敢說是去做墳,怕她要跟。
   “有事要做,你先上來嘛!”
   “有事就快去做,我們語言不通不能幫上一點點忙,看你這麽東跑西跑連哭的時間也沒有,你以為做大人的心裏不難過?你看你,自己嘴唇都裂開了,還在爭這幾個又不重的袋子。”她這些話一講,眼睛便濕透了。
   母親也不再說了,怕我追她似的加快了步子,大風裏幾乎開始跑起來。
   我又跑上去搶母親袋子裏沉得不堪的一瓶瓶礦泉水,她叫了起來:“你脊椎骨不好,快放手。”
   這時,我的心髒不爭氣的狂跳起來,又不能通暢的呼吸了,肋骨邊針尖似的刺痛又來了,我放了母親,自己慢慢的走回車上去,趴在駕駛盤上,這纔將手趕快壓住了痛的地方。
   等我稍稍喘過氣來,母親已經走遠了。
   我坐在車裏,車子斜斜的就停在街心,後望鏡裏,還是看得見母親的背影,她的雙手,被那些東西拖得好似要掉到了地上,可是她仍是一步又一步的在那裏走下去。
   母親踏着的青石板,是一片又一片碎掉的心,她幾乎步伐踉蹌了,可是手上的重擔卻不肯放下來交給我,我知道,衹要我活着一天,她便不肯委屈我一秒。
   回憶到這兒,我突然熱淚如傾,愛到底是什麽東西,為什麽那麽辛酸那麽苦痛,衹要還能握住它,到死還是不肯放棄,到死也是甘心。
   父親,母親,這一次,孩子又重重的傷害了你們,不是前不久纔說過,再也不傷你們了,這麽守諾言的我,卻是又一次失信於你們,雖然當時我應該堅強些的,可是我沒有做到。
   守望的天使啊!你們萬裏迢迢的飛去了北非,原來冥冥中又去保護了我,你們那雙老硬的翅膀什麽時候纔可以休息?
   終於有淚了。那麽我還不是行屍走肉,父親,母親,你們此時正在安睡,那麽讓我悄悄的盡情的流一次淚吧。
   孩子真情流露的時候,好似總是背着你們,你們嚮我顯明最深的愛的時候,也好似恰巧都是一次又一次的背影。
   什麽時候,我們能夠面對面的看一眼,不再隱藏彼此,也不衹在文章裏偷偷的寫出來,什麽時候我纔肯明明白白的將這份真誠在我們有限的生命裏嚮你們交代得清清楚楚呢。
赤足天使——鞋子的故事
  ——永遠的夏娃
   我們的朋友,開小飯店的亞當,在上個月意外的中了一張奬券,奬金大約是一百多萬西幣,折合臺幣五十多萬的樣子。
   這個數目,在生活這麽高的地方,要置産是不太可能,如果用來買買生活上的小東西,便是足足有餘了。
   在我碰到亞當的太太卡門時,我熱烈的恭喜了她一番,最後很自然的問她:“你買了些什麽新的東西嗎?”
   卡門非常愉快的拉我回傢,嚮我展示了她一口氣買下的二十八雙新鞋子,我蹲下去細細的欣賞了一番,竟沒有一雙是我敢穿在腳上的,尤其可怕的是,她居然買了一雙花格子布做的細跟高統長靴——真難為她找得到這麽難看的東西。
   我告辭了卡門出來,心裏一想再想,一個多了一些金錢的人,在生活上,精神上,通往自由之路的理想應該更暢通些纔是,她不用這些錢去享受生命,竟然買下了二十幾雙拘束自己雙腳的東西回來,實在不明白這是出自什麽心理。
   其實我個人對鞋子一嚮亦是十分看重的,回憶起童年時代的生活,我常常搬了小板凳坐在陽光下,看傢中老傭人替我納鞋底,做新鞋,等不及的要她挑一塊小花布做鞋面。
   那時候,抗戰已經勝利了,我們傢住在南京鼓樓。一幢西式的大房子裏,有前院有後院,還有一個停車的偏院。童年的生活,所記得的不外是玩耍的事情,玩耍又好似與奔跑總脫不開關係,雖然不過是三四歲吧,可是當年如何跨了大竹桿圍着梧桐樹騎竹馬,如何在雪地裏逃不及吃了堂哥一顆大雪彈,如何上傢中假山采桑葉,又如何在後院被鵝追趕,這種種愉快的往事,全得感謝我腳下那雙舒服的純中國鞋子。那時候我們傢的孩子們,夏天穿的是碎布襯底,縫上鞋面,加上一條布絆扣橫在腳面上,如同蠶豆瓣似的舒服布鞋。鼕天的棉鞋便沒有橫絆扣,它們的形狀是胖胖的如同元寶似的一種好玩的東西,穿着它好似踏進溫暖的厚棉被似的,跑起路來卻不覺得有什麽重量。
   記得有一年聖誕節,母親給我穿上了一雙硬幫幫的小皮鞋,我吃了一驚,如同被套了個硬殼子一般的不舒服,沒有幾天,新鮮的感覺過了,我仍是吵着要回舊布鞋來穿,還記得母親嘆了口氣,溫柔的對我說:“外面多少小孩子飯都沒得吃,你們有皮鞋穿,還要嫌東嫌西的吵。”
   到了臺灣,大人背井離鄉,在離亂的大時代裏,丟棄了故鄉一切的一切,想來在他們的內心是感觸極深的。可是做孩子的我們,哪懂那些天高地厚的道理,當我從中興輪上下來,進了臺北建國北路那幢小小的日式房子,發覺每一個人都要脫鞋才能上榻榻米的地時,簡直沒將我高興得發狂,跟着堂哥和姐姐盡情的又叫又跳,又低頭看着自己完全釋放的光腳丫,真是自由得心花怒放,又記得為了大傢打赤足,堂哥竟亂叫着:“解放了!解放了!”為了這一句可怕的纔用的字,我們這些也跟着亂喊起解放來的小孩子還被大人打了一頓,喝叱着:“以後再也不許講這句話,再喊要打死!”
   天曉得我們衹是為了光腳在高興而已。
   初進小學的時候,我姐姐是三年級,我是一年級。
   我們班上的同學大部份不穿鞋子,這使我羨慕得不堪,每天下了課,打掃教室的時候,我便也把鞋襪脫了,放在書包裏,一路滴滴答答的提着水桶潑進教室去玩。下課回傢時,踏着煤渣路和雞糞,一步一刺的慢慢走着,再怎麽也不肯穿上鞋子,快到傢之前,舒蘭街的右邊流着一條小河,我坐下來洗洗腳,用裙子擦擦幹,這纔穿上鞋襪,衣冠整齊的回到母親面前去給她看。
   小學生的日子,大半穿的是白球鞋,高小時比較知道愛美了,球鞋常常洗,洗清潔了還給塗上一種鞋粉,曬幹了時,便雪也似的白亮,襯上白襪子,真是非常清潔美麗的,那時候我的鞋子就是這一種,上學的路也仍是那一條,小小的世界裏,除了家庭、學校之外,任何事都沒有接觸。社會的繁華復雜,人生的變化、歡樂和苦痛都是小說裏去看來的,我的生活,就像那雙球鞋似的一片雪白。
   球鞋也是布做的,布的東西接近大自然,穿着也舒適,後來不知為了什麽,大傢都改穿起皮鞋來了,連小孩子都逃不掉,如果我穿了球鞋出門,母親便會說:“新鞋子擱着不穿嗎?
   再放着又要小了。”
   我的回答照例千篇一律:“新鞋磨腳呢!再說穿新鞋天一定下雨。”
   少女時代的我是個非常寂寞的怪物,念書在傢,生活局限在那一幢寂寂的日式房子的高墻裏,很少出門,沒有朋友,唯一的真快樂,就是埋頭狂啃自己喜愛的書籍,那時候我自卑感很重,親友間的聚會大半都不肯去。回想起來,在那一段沒有身分也沒有路走的黯淡時代裏,竟想不起自己穿過什麽式樣什麽顔色的鞋子,沒有路的人,大概鞋子也沒有什麽用處了。
   再想起我的鞋,已是十六歲了,那時候,我在顧福生老師的畫室裏開始學畫,每星期去兩次,因為遇見了這位改變我一生的恩師,我的生活慢慢的找到了光明和希望,朦朦朧朧的煙霧逐漸的散去,我的心也蘇醒了似的快樂起來。
   有一陣,母親帶我們去永和鎮父親的朋友鄭伯伯的鞋廠裏訂做皮鞋,姐姐挑了黑色的漆皮,那幾年我一嚮穿得非常素暗,可以說是個鐵灰色的女孩,可是,我那天竟看中了一塊明亮柔和的淡玫瑰色的皮革,堅持要做一雙紅鞋。鞋子做好了,我踏着它嚮畫室走去,心情好得竟想微笑起來,那是我第一雙粗跟皮鞋,也是我從自己藏着的世界裏甘心情願的邁出來的第一步,直到現在回想起來,好似還在幽暗而寂寞的光綫裏神秘的發着溫柔的霞光。
   灰姑娘穿上了紅鞋,一切都開始不同了。
   因為顧老師給我的啓發和幫助。我慢慢的認識了許多合得來的朋友,潛伏了多年的活潑的本性也跟着逐漸美麗的日子煥發起來。那時候,生活一日一日的復雜廣阔,不知什麽時候開始,我已成了一匹年輕的野馬,在心靈的大草原上快活的奔馳起來,每天要出門時,竟會對着一大堆鞋子,不知要穿哪一雙纔好。
   那時候流行的鞋子都是尖頭細跟的,並不自然,也不很美麗,可是它們有許多其他的用處,踢人、踩人都是很好的工具。又因為鞋跟一般都做得高,穿上了之後,總覺得自己長大了很多,在迫切渴望成長的年齡裏,它給了我某種神秘的滿足感,那已不是虛榮心可以解釋的了。
   我的涼鞋時代來得很晚,如果說木拖板也算某種形式的涼鞋,那便另當別論了。可是在記憶裏,我從來沒有穿木拖上過街。總覺得將趾腳露出來是在海邊和洗澡時才能做的事情。那時候的社會風氣跟現在不同,越不接近大自然的裝扮,越是一般的覺得好看,也可以說,當時的文明,是那個樣子的。十八歲的時候,做了一件旗袍,上面扣着硬高領不能咽口水,下面三寸高跟鞋衹能細步的走,可是大傢都說好看,我那時傻得厲害,還特為去拍了一張照片留念。三寸高跟鞋一生也衹穿了那麽一年,以後又回到了白球鞋,原因是什麽自己也不記得了,球鞋從那時候一直到現在,我都極愛穿。
   在我進了華岡的校園裏去做旁聽生的時候,我的朋友強尼從遠遠的夏威夷給我寄來了一雙美麗的淡咖啡色的涼鞋,收到那個包裹的時候,真是說不出有多麽新鮮高興,那時候市面上也有空花皮鞋賣了,可是完全平底,簡直沒有什麽鞋面,衹有兩條簡單皮革繞過的涼鞋,在那時的臺北真是不多見,我在傢裏試穿着它們,亂動着完全釋放的腳趾,那份自由的歡欣,竟像回到了兒時第一次在榻榻米上光腳跳上跳下的心情。第二天,我馬上將它穿在腳上跑到學校去了。父親在我放學回來時纔看見我那副樣子,他很愣了一會兒,最後纔婉轉的對我說,“你這種像打光腳一樣的鞋子,還是不要穿了吧!別人會誤會你是中山北路那些陪外國人的吧女呢!”
   我聽了父親的話倒是改了一點,從那時候起,我上學總是穿件白襯衫,洗得泛白了的藍卡其布裙,下面,還是那雙涼鞋,就算別人先看我的腳,再一始頭看我的衣,兩相印證一番,便錯不到中山北路去了。
   涼鞋真是自由的象徵,我跟它相見恨晚,一見鐘情,這樣的東西踩在腳下,一個人的尊嚴和自由纔真正流露了出來,人生自然的態度,生命的享受,竟然因為簡簡單單的腳下釋放,給了我許多書本裏得不到的啓示。
   當時,為了這份涼鞋的感動,我死命鼓勵我的姐姐和大弟也來試試這種東西,大弟說得有趣,一個大男人,把腳趾露出來是多麽難為情的事情,如果要他穿這種鞋子,他裏面還是要加襪子。姐姐在當年是人人必爭的淑女,更是不肯如我一般亂來,而今,她的孩子都上初中了,姐姐寄來的照片裏,居然也是一雙早年死也不肯穿的涼鞋,真是滄海桑田。這個世界變化得真快,我們還沒有老,鞋子卻打了好幾十個圈子在流行了。
   離傢以後我一直不再穿什麽高跟鞋,那種東西,衹是放在架上,也許一年一度去聽歌劇了,去參加別人的婚禮了,為了對他人的敬重和禮貌,我纔勉強把自己放入那不合自然的鞋子裏去忍耐幾個小時。好在我這一生也衹聽過不到十次歌劇,婚禮嗎,衹有我自己那次,穿的是一雙涼鞋,我是新娘,不必去敬重他人。
   雪天來了,靴子又成了我的另一種經驗,高高長統的馬靴,總使我回憶起小時候那雙黃色橡皮長統雨鞋,臺風一過,小孩子們都穿了那種有趣的東西在巷子裏口止尚水。這甜蜜的回憶,使我天生的對馬靴産生了好感。在德國,長靴不是時髦,它是生活的必需品,穿着它踏着厚厚的積雪去學校,在教室休息時,雙腳往暖氣管上一放,擱着烘幹,跟同學們談天說地,那份舒適,女皇來了也不換。
   馬靴不用來騎馬,沙漠裏的夜晚,竟也用得到它,靴子裏插一把牛骨柄的小刀,外面長裙一蓋,誰也看不出裏面的乾坤來。動刀子我是不會,可是在荒野夜行的時候,那份安全感,就很不相同了。
   今年夏天我照例從加納利群島飛了兩千裏路去馬德裏看看朋友們,當年同住的女友全有了小娃娃,拖兒帶女的,一派主婦風味,她們腳下的鞋子,卻失去了風華,半高跟素面,說不出什麽道理來,三個人一個樣的鞋。
   那幾日大傢不停的見面,在有限的時間裏,恨不能說盡無限平凡生活的哀樂,說着說着話題繞到打扮上去了,這些女友們看我仍是一雙涼鞋,就不甘心了,硬拖了我一傢一傢鞋店去逛,要我買下一雙四周有東西圍住的“鞋子”,我試了幾次,實在不舒服,她們硬說好看,我無可奈何的買了一雙,還是說了一句:“在我們那群島上,度假的氣氛濃,每個人都悠悠閑閑的,這種鞋,跟當地氣氛是不稱的。”
   鞋子買了,我穿了一次,就給丟在旅館裏了,平日仍是幾根帶子綁在腳上,大街小巷的去亂逛。
   回傢來了,荷西驚見我竟多了一雙高跟鞋,大笑了起來,硬是叫我穿了陪他出去。這種東西,我給取了個名字,叫做“百步鞋”,走一步還可以,走十步已經不耐煩了,走百步必然大發脾氣,衹有將它們脫下來光腳走下去來得自在,我喜歡我的心靈和我的肉體都與世無爭,鞋子决定我心情的寧靜和舒泰,這是勉強不來的事。
   我常常看見我的女友們在照片中穿着高跟鞋,我想,這是我與她們在社會上的身分不同而造成的差別,在這個社會上,尤其是辦公室裏的婦女,她們的衣着和打扮,不衹是為着一己的舒適,也包括了對工作環境和他人的恭敬,也許有一天,這種觀念會慢慢改變過來,舒適自然的打扮,其實纔是對個人生命最大的認知和尊敬,那時候,踩一雙平底涼鞋去參加雞尾酒會大概也不會被人視為失禮了。
   秋天來了,昨日清晨微微的下了一場怡人的小雨,我出門買菜時,已經脫綫的涼鞋踩進一個小水塘裏,鞋底泡了水,每走一步,它們便“吱呀!”的響一聲,我覺着好玩,快走了幾步,它們又接連着響了好幾聲,我再想試試,在空曠無人的街道上狂跑起來,腳下的鞋,竟然不斷的唱起歌來——吱呀!吱呀!吱呀!好有節拍的。我想。無論中不中奬券,腳下的涼鞋又得再買一雙了。
   後記:蘭小春給我來信,說起夏日和她的小孩豆豆不喜穿鞋子,每給他上鞋,他可愛的小腳趾總是嚮裏面拼命縮,努力爭取赤足的自由,結論是——豆豆十分的鄉土!
   我真慶幸這世界上還有我的同好,祝小豆豆享受赤足天使的滋味一直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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