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旅游记录>> 三毛 Sanmao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3年3月26日1991年1月4日)
温柔的夜
  本卷《温柔的夜》记录了三毛在加纳利群岛的生活,共十四篇。其中《逍遥七岛游》《一个陌生人的死》《大胡子与我》,出自台湾皇冠出版社一九七七年八月初版的《哭泣的骆驼》;《这样的人生》《士为知己者死》《这种家庭生活》《卖花女》《巨人》,出自台湾皇冠出版社一九七七年六月初版的《稻草人手记》;《五月花》《玛黛拉游记》《温柔的夜》《石头记》《相逢何必曾相识》《永远的马利亚》,出自台湾皇冠出版社一九七九年二月初版的《温柔的夜》。
他们说三毛
  丹扉:
   尚是“无名小卒”时
   有些作品,当作者尚是“无名小卒”的时候,并没有任何人向我推荐或介绍,是我自己碰上读到,就觉得十分明畅顺心;从此留下了美好的第一印象,迄今多读,这份感受依然没有改变。三毛便是这类作者之一。
   司马中原:
   仰望一朵云
   如果生命是一朵云,它的绚丽,它的光灿,它的变幻和飘流,都是很自然的,只因它是一朵云。三毛就是这样,用她云一般的生命,舒展成随心所欲的形象,无论生命的感受,是甜蜜或是悲凄,她都无意矫饰,行间字里,处处是无声的歌吟,我们用心灵可以听见那种歌声,美如天籁。被文明捆绑着的人,多惯于世俗的繁琐,迷失而不自知,读三毛的作品,发现一个由生命所创造的世界,像开在荒漠里的繁花,她把生命高高举在尘俗之上,这是需要灵明的智慧和极大的勇气的。
   朱西宁:
   唐人三毛
   三毛那样喜气洋洋的孤军深入,不独要辛苦的迎对撒哈拉沙漠和沙哈拉威,而是欢喜不尽那些比沙漠和阿拉伯人更其不毛之地的今之中东文化和西洋文化。
   不是说她在那般低文化前,便浅薄的种族优越感起来;若说她有优越感,也决不是西洋那种动物身而血统性的竟就傲慢起来;若说她有傲慢,也决不能是那种心虚的自大和变相的自卑;若说她有自大或自卑,又也决不曾用施舍来炫耀甚么,报复甚么。而三毛她本就没有一星星的优越感、傲慢、自卑自大、或炫耀和报复。因为中国人的气质里从没有过这些卑贱和贫寒。他国人每称中国人为唐人,三毛才真的配是唐人那种多血的结实、泼辣、俏皮、和无所不喜的壮阔。三毛是直令人疼惜的叨念起到得宋明便统被闭进卧室之前的唐代女子;她的潇湘挥洒和柔中的强大,便令该是李白子夜歌的“……蚕饥妾欲去,五马莫留连。……回舟下待月,归去越王家。……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明朝驿使发,一夜絮征袍……。”
   彭歌:
   沙漠奇葩
   我也很喜欢三毛的作品。说是“也”,因为实在是有很多人都有同好的缘故。但大家喜欢的理由可能不尽相同。我喜欢的是她那种爽朗的性格,好像很柔弱,其实却很刚强。她把很多凄怆的际遇,都能写得生气勃发,洒脱浑厚,她不是不知忧愁伤感,但在生命里还有比伤感更强的东西。我想,应该说,她的文章好,她的心更好;到了天涯异域,就更磨砺生光,沙漠里也有奇葩。
   痖弦:
   穿裙子的尤里西斯
   中国传统文学中也有很多异国历险的描述,《镜花缘》或可与荷马的《奥德赛》相比拟,而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林之洋或尤里西斯却是一位中国女孩子。她渡重洋、履荒漠,以中国人特有的广博的同情,任侠的精神,以东方女性不常见的潇洒相诙谐,生动地记述了她壮阔的世界之旅的见闻与感受。她,便是取了一个常常使我有一种“小可怜”联想的笔名的三毛。我认为三毛作品之所以动人,不在文字的表面,不在故事的机趣,也不在作者特殊的生活经验,而是在这一切背后所蕴藏的作者的那颗爱心。我喜欢她对她所见到的悲苦小人物的那种感同身受的入微观察,我更欣赏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时对人性恶的一面的鞭笞。这是我们现代散文中所少见的,很少有作品能够给我这样的感受。
   晓风:
   落实的雨滴
   我总是还没有看她的东西就先感动了,感动我的是她那个人,以及这十几年来的点点滴滴。
   初识她时,我大学,她中学,教会的许多女孩子里,她是极特殊的一个,白皙、美丽,而又稍稍不安,简直就像天生下她来去属于那年头流行的又玄又冷的存在主义似的。
   十几年过去,她虽不落地,却也生了根,她变成了一个女子,能烤蛋糕,能洗衣服,能在沙漠中把陋室住成行宫,能在海角上把石头绘成万象,她仍浪漫,却被人间烟火熏成斑斓动人的古褐色。三毛的流行说明了什么?它说明我们都曾爱飘逸的云,但终于我们爱上了雨,低低地,把自己贴向大地贴向人生的落了实的一滴雨。
   隐地:难得看到的好戏
   三毛岂仅是一个奇女子?三毛是山,其倔强坚硬,令人肃然起敬。三毛是水,飘流过大江南北,许多国家。三毛是一幅山水画,闲云野鹤,悠哉游哉。三毛当然更是一本书,只要你展读,就能浑然忘我,忧愁烦恼一扫而空,仿佛自己已告别“俗世”,走进了一个趣味盎然的“世界”和“漫画王国”,所以三毛自然也是一出戏,人生中的一出难得看到的好戏。
   薇薇夫人:
   真正生活过的人
   像我这样年龄的人,应该不会成为“三毛迷”的,因为我已经不会把梦幻和真实的生活搅混在一起了。
   我迷三毛是因为她在“浪漫的流浪”以外,那一份对人性的悲悯,对生活真义的认知,以及对婚姻的洒脱(不是随便)。譬如她说:一个男人与朋友相处的欢乐,即使在婚后,也不应该剥削掉他的。谁说一个丈夫只有跟妻子在一起时才可以快乐?听听看,有多少妻子是这样洒脱的?
   “三毛是真正生活过的人。”这是我对三毛的认识,那么多人喜爱读她的文章,我不用再锦上添花说什么了。
寂  地-1
  我们一共是八个人,两辆车,三个已经搭好的帐篷。
   斜阳最后的余晖已经消失了,天空虽然没有了霞光,还隐隐透着鸽灰的暮色,哀哀的荒原开始刮着刺骨的冷风。夜,并没有很快就化开来,而身后那一片小树林子,却已经什么也看不清了。为着搭帐篷、搬炊具,迷离的大漠黄昏竟没有人去欣赏,这一次,为着带了女人和小孩,出发时已经拖得太晚了。
   马诺林在一边打坐,高大的身材,长到胸口的焦黄胡子,穿着不变的一件旧白衬衫,下面着了一条及膝的短裤,赤着足,头上顶着一个好似犹太人做礼拜时的小帽,目光如火如焚,盘着腿,双手撑地,全身半吊着,好似印度的苦行僧一般,不言不语。米盖穿了一件格子衬衫,洗得发白的清洁牛仔裤,浓眉大眼,无肉的鼻子,却配了极感性的嘴唇,适中的个子,优美的一双手,正不停的拨弄着他那架昂贵的相机。
   米盖怎么看都挑不出毛病,一副柯达彩色广告照片似的完美,却无论如何融不进四周的景色里去。
   总算是个好伙伴,合群,愉快,开朗,没什么个性,说得多,又说得还甚动听,跟他,是吵不起架来的,总缺了点什么。吉瑞一向是羞涩的,这个来自迦纳利群岛的健壮青年是个渔夫的孩子,人,单纯得好似一张厚厚的马粪纸,态度总是透着拘谨,跟我,从来没直接说过话。在公司里出了名的沉默老实,偏偏又娶了个惊如小鹿的妻子黛奥,这个过去在美容院替人烫发的太太,嫁了吉瑞,才勉强跟来了沙漠,她,亦很少跟别的男子说话。这会儿,他们正闷在自己的新帐篷里,婴儿夏薇咿咿啊啊的声音不时的传过来。
   荷西也穿了一条草绿色短裤,上面一件土黄色的卡其布衬衫,高统蓝球鞋,头上带了一顶冬天的呢绒扁舌帽,他弯身拾柴的样子,像极了旧俄小说里那些受苦受难的农民,总像个东欧外国人,西班牙的味道竟一点也没有。
   荷西老是做事最多的一个,他喜欢。
   伊底斯阴沉沉的高坐在一块大石上抽烟,眼睛细小有神,几乎无肉的脸在暮色里竟发出金属性的黄色来,神情总是懒散的,嘲讽的;在公司里,他跟欧洲人处不好,对自己族人又不耐烦,却偏是荷西的死党,一件大蓝袍子拖到地,任风拍着。细看他,亦不像沙哈拉威,倒是个人,喜马拉雅高原上的产物,总透着那么一丝神秘。
   我穿着游泳衣在中午出发的,这会子,加了一件荷西的大外套,又穿上了一双齐膝的白色羊毛袜,辫子早散花了,手里慢吞吞的打着一盘蛋。黛奥是不出来的,她怕沙漠一切的一切,也怕伊底斯,这次加入了我们的阵容,全是为了母亲回迦纳利岛去了,吉瑞要来,留在家中亦是怕,就这么惨兮兮的跟来了,抱着三个月大的孩子,看着也可怜,大漠生活跟她是无缘的。
   荷西起火时,我丢下盘子往远处的林子里跑去。
   不太说话的伊底斯突然叫了起来:“哪里去?”
   “采——松——枝。”头也不回地说。
   “别去林子里啊!”又随着风在身后喊过来。
   “没——关——系”还是一口气的跑了。
   奔进林子里,猛一回头,那些人竟小得好似棋子似的散在沙上,奇怪的是,刚刚在那边,树梢的风声怎么就在帐篷后面的沙沙的乱响着,觉着近,竟是远着呢。
   林子里长满了杂错的树,等了一会,眼睛习惯了黑暗,居然是一堆木麻黄,不是什么松枝,再往里面跑,深深的埋进了阴影中去,幽暗的光线里,就在树丛下,还不让人防备,那个东西就跳入眼里了。
   静静的一个石屋,白色的,半圆顶,没有窗,没有门的入口,成了一个黑洞洞,静得怪异,静得神秘,又像蕴藏着个怪兽似的伏着虎虎的生命的气息。
   风沙沙的吹过,又悄悄的吹回来,四周暗影幢幢,阴气迫人。我不自然的咽了一下口水,盯着小屋子往后退,快退出了林子,顺手拉下了一条树枝乱砍,砍了一半,用力一拉,再回身去看了一眼那个神秘的所在,觉得似曾相识,这情景竟在梦中来过一般的熟悉,我呆站了一会,又觉着林中有人似的轻轻叹了口气,身上就这么突然毛了起来,拖了树枝逃也似的奔出林子,后面冷冷的感觉仍步步的追着人,跑了几十步,荷西远处的营火轰的一声冒了出来,好似要跟刚下去的落日争什么似的。“叫你不要倒汽油,又倒了!”等我气喘喘的跑到火边,火,已经烧得天高了。“松枝等一下加,火下去再上。”
   “不是松,是木麻黄呢。”我仍在喘着大气。
   “就那么一根啊。”“那里面,怪怪的,有胆子你去。”我叫了起来。
   “刀拿来,我去砍。”马诺林放下了瑜伽术,接过了我手上的大刀。“别去了吧!”伊底斯又懒懒的说了一句。“里面有个小房子,怪可怕的,你去看看。”马诺林仍是去了,不一会,拖了一大堆树枝回来。“喂,那个里面,不对劲。”马诺林回来也说。
   “野地荆棘够烧了,不去也罢。”荷西无所谓的搭讪着,我抬头看了马诺林一眼,他正默默的在擦汗呢,那么冷的黄昏。
   “米盖,来帮忙串肉。”我蹲了下去,把烤肉叉排出来,再回头看看吉瑞他们的帐篷,已经点起了煤气灯,人,却没有声息。等了一会,吃的东西全弄好了,这才悄悄的托了打蛋的搪瓷盘子,绕着路,弯着腰,跑到吉瑞他们的帐篷后面去。
   “脸狺来啦!”突然大喊一声,把支叉子在盘里乱敲乱打。
   “三毛,不要吓人!”里面黛奥尖叫起来。
   “出来吃饭,来,出来嘛!”拉开帐篷,黛奥披了一件中大衣蹲着,婴儿夏薇躺在地上,吉瑞正在灌奶瓶。
   “不出去!”黛奥摇摇头。
   “天晚了,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就不可怕了,当你不在沙漠,来,出来啊!”她还犹豫着,我又叫了:
   “你吃饭不吃?吃就得出来。”
   黛奥勉勉强强的看了一下外面,眼睛睁得好大。
   “有火呢,不要怕。”米盖也在喊着。
   “吉瑞——”黛奥回身叫丈夫,吉瑞抱起了孩子,拥着她,低低的说:“不怕,我们出去。”
   刚刚坐下来,黛奥又叫了起来。
   “你烤什么,黑黑的,骆驼肉——啊——啊——。”
   这一来大家都笑了,只伊底斯轻微的露出一丝丝不耐烦的神气。“牛肉,加了酱油,不要怕,哪,第一串给你尝。”递了一串肉过去,吉瑞代太太接了。
   荷西把火起得壮烈,烤肉还得分一小摊红木条出来,不然总会烧了眉毛。四周寂静无声,只烤肉的声音吱吱的滴在柴火上。
   “慢慢吃,还有蛋饼。”我又打起蛋来。
   “三毛就是这样,大手笔,每次弄吃的,总弄得个满坑满谷,填死人。”荷西说。“不爱你们饿肚子,嘿嘿!”
   “吃不吃洋葱?”我望着黛奥,她连忙摇头。
   “好,生菜不拌洋葱做一盘,全放洋葱再拌一盘。”“真不嫌麻烦。”米盖啧啧的叹着气。
   “半夜火小了,再埋它一堆甜薯,你不每次都吃?”
   “你们难道不睡的?”黛奥问着。
   “谁爱睡,谁不睡,都自由,睡睡起起,睡了不起,也随人高兴。”我笑望着她,顺手又递一串烤肉过去。
   “我们是要睡的。”黛奥抱歉的说,没人答腔,随人自由的嘛!吃完了饭,我还在收拾呢,黛奥拉着吉瑞道了晚安,就走了。快走出火圈外了,一时心血来潮,又对着黛奥大喊过去:“啊——后面一双大眼睛盯着瞧哪!”
   这一叫,黛奥丢了吉瑞和夏薇唬一下的蹲了下去。
   “三毛,啧——”马诺林瞪了我一眼。
   “对不起,对不起,是故意的。”我趴在膝上格格的笑个不停,疯成这个样子,也是神经。
   夜凉着,火却是不断的烧着,荷西与我坐了一会,也进自己的小帐篷去。两人各自钻进睡袋,仰着脸说话。
   “你说这地方叫什么?”我问荷西。
   “伊底斯没说清。”“真有水晶石吗?”“上次那块给我们的,说是这里捡来的,总是有的吧。”
   沉静了一会,荷西翻了个身。
   “睡了?”“嗯!”“明早要叫我,别忘了,嗯!”我也翻了个身,背对着背,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荷西没声息了,想来是睡着了,拉开帐篷的边来看,火畔还坐着那三个人,米盖悄悄的跟伊底斯在说什么呢。又躺了好一会儿,听着大漠的风哭也似的长着翅膀飞,营钉吹松了,帆布盖到脸上来,气闷不过,干脆爬起来,穿上长裤,厚外套,再爬过荷西,拖出自己的睡袋,轻轻的拉开帐篷往外走。“去那里?”荷西悄声问着。
   “外面。”也低声答着。
   “还有人在吗?”“三个都没睡呢!”“三毛——”“嗯?”“不要吓黛奥。”“知道了,你睡。”我抱着睡袋,赤着脚,悄悄跑近火边,把地铺铺好,再钻进去躺着,三个人还在说着悄悄话呢。
   天空无星无月,夜黑得冻住了,风畅快的吹着,只听见身后的树林又在哗哗的响。
   “他总是吸大麻,说的话不能算数的。”米盖接着我没听见的话题,低低的跟伊底斯说。
   “以前不抽,后来才染上的,就没清楚过,你看他那个小铺子,一地的乱。”伊底斯说。
   我拉开盖着眼睛的睡袋,斜斜的看了他们一眼,伊底斯的铜脸在火光下没有什么表情。
   “说的是老头子哈那?”我悄声问。
   “你也认识?”米盖惊讶的说。
   “怎么会不认识,三番两次去求他,硬是不理,人呢,总大鸟似的一个,蹲在橱台上,迷迷糊糊,零钱老撒了一地,还替他卖过两次东西呢,他是不理顾客的,老是在旅行。”
   “旅行?”米盖又问。“三毛意思是说,在迷魂烟里飘着。”马诺林夹上了一句。
   “有一次,又去问他,哈那,哈那,把通脸狺的路径画出来给我们去吧,那天他没迷糊,我一问,他竟哭了起来——。”我翻个身,趴在睡袋里,低低的对他们说。
   “为什么偏找哈那呢?”伊底斯不以为然的说。
   “你不知道他年轻时脸狺守墓的?”我睁大着眼睛反问他。
   “族人也知道路。”伊底斯又说。
   “别人不敢带啊,你,你带不带,伊底斯?”我又压低着嗓子说。他暧昧的笑了一下。“喂,脸狺这东西,你们信?”米盖轻问着伊底斯。
   “信的人,就是有,不信的人,什么也没有。”
   “你呢?”我又抬起头来问。
   “我?不太相信。”“是信,还是不信,说清楚。”
   他又暧昧的笑了一下,说:“你知道,我——”
   “你还吃猪肉。”我顶了他一句。“这不就是了。”伊底斯摊摊手也笑了。
   “那次哈那哭了起来——”马诺林把我没讲完的话又问了下去。“只说要他带路,他双手乱摇,说——太太,那是个禁地,外人去不得的,两年前带了个记者去,拍了照,回来老太婆就暴死了啊,脸狺罚的,贪那么一点钱,老太婆赔上了命啊——说完他突然拍手拍脚的恸哭起来,我看他那天没抽大麻——。”“听说哈那的老婆死的时候,全身黑了,鼻孔里马上钻出蛆来呢!”米盖说。“加些柴吧。”我缩进睡袋里去,不再言语,四个人静静的对着,火圈外,分不清那个是天,那儿是地,风又紧了些,哭号着鬼叫似的凄凉。过了好一会,伊底斯又说:“地倒真是裂开的,每次都裂。”
   “你看过?”伊底斯阴沉的点点头,眼光望出火外面去。
   “以前总是哈那走上几天几夜的路,跑回镇上去报信,人还没进镇,就老远的叫喊着——又裂啦!又裂啦——好可怕的,这一来,族里的人吓得魂不附体,没几天,准死人,有时还不止一个哪!”“总是死的,没错过?”
   “没错过,倒是现在,谁也不守墓了,心理上反倒好得多。”
   “还在裂?”马诺林问着。
   “怎么不裂,人死了抬去,地上总有那个大口子等着呢。”
   “巧合,地太干了吧!”我这句话,说得自己也不信。“水泥地,糊得死死的,不地震,裂得开吗?”
   “咦,你刚才还说不太相信的,这会子怎么又咬定这种事了。”“亲眼看见的,好多次了。”伊底斯慢慢的说。
   “老天!脸狺送谁的葬?”我问他。
   “我太太——也埋在那里,十四岁,死的时候已经怀孕了。”伊底斯好似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大家都骇住了,望着他,不知说什么好。
   “在说什么?”荷西也悄悄的跑了出来,不小心踢到一块木板。“嘘,在说脸狺的事呢!”
   “那个东西——唉——米盖,把茶递过来吧!”
   火光下,再度沉寂下来。
   “伊底斯——”我趴在睡袋里叫着。
   “嗯?”“为什么叫‘脸狺’,什么解释?”
   “脸狺这种东西以前很多,是一种居住在大漠里的鬼魅,哈萨尼亚语也解释成‘灵魂’,他们住在沙地绿洲的树丛里,后来绿洲越来越少了,脸狺就往南边移,这几十年来,西属撒哈拉,只听说有一个住着,就是姓穆德那一族的墓地的地方,以后大家就脸狺脸狺的叫着,鬼魅和墓地都用了同一个名字。”“你不也姓穆德?”荷西说。
   “刚刚已经讲过了,他太太就埋在那儿,你没听到。”我悄悄的跟荷西说。“穆德族干嘛选了那块地方?”
   “是不小心,一下葬下了七个,后来知道有脸狺住着,又弄裂着地预告族人死的消息,大家没敢再迁,每年都献祭呢!”
   “我是看过照片的。”我低低的说。
   “脸狺有照片吗?”米盖骇然的问。
   “就是那个记者以前拍的嘛,不是鬼魅那东西,是坟地,外面没拍,室内拍了好多张,小小的,水泥地,上面盖了块红黑条子的粗布,看不出什么道理,地上也没裂口子,墙上满满的写了名字。”“坟地怎么在屋子里?”荷西问。
   “本来没起屋子,只用石块围着,结果地总是在埋死人的上面裂开来,后人去找,地下总也没有白骨,就再在裂口上埋下一个,快一百年了,小小一块地,总也埋不满,就三毛睡袋大不了几倍的面积,竟把全族的死人一年一年埋过去。”
   伊底斯拿我的睡袋做比方,弄得我浑身不自在,用背抵着地,动也不敢动。“没有细心找吧!听说沙漠尸身大半不烂的啊!”米盖说。
   “埋人总也得挖得很深的,下面真的没有东西。”
   “加些柴吧,马诺林!”我喊着。
   “后来你们砌了房子,敷了水泥地,总想它不再裂了,是吧?哈——”荷西居然大笑起来,茶水啪的一声泼在火上。怪吓人的。“你不信?”马诺林低低的问。
   “人嘛,总是要死的,地裂不裂总是死,何况穆德又是个大族。”“就你们这一族有脸狺放预兆,三毛他们家附近那两个坟场可就没有。”米盖轻声说。
   “喂,不要乱扯,我们那儿可是安安静静的。”
   “嘘,小声点。”荷西拍了我一下,把我伸出来的手臂又塞回袋内去。“镇上人也奇怪,不去你们那儿混着。”
   “不是穆德族的人,脸狺也不给葬那儿呢,因为献祭的总是穆德,脸狺就只认他们,也不给去呢!”
   “有一次,父子三个外族的在旅行,半途上,父亲病死了,儿子们正好在脸狺附近,他们抬了父亲,葬在穆德人一起,那时候还没敷水泥,只在坟上压了好多大石块,等两个儿子走路回到扎骆驼的地方,就在那儿,冒出个新坟来,四周一个人影也不见,这两个儿子怎么也不相信,挖开坟来看,里面赫然是他们葬在半里路外的父亲,这一下,连跌带爬的回脸狺去看,父亲的坟,早空了,什么也没有——”
   “下面我来说,”米盖叫了起来:“这次他们又把父亲抬回原地去葬,葬了回来,又是一座新坟挡路,一翻开,还是那个父亲——他们——”“你怎么知道?”我打断了他的话。
   “这个我也听过,是公司那个司机拉维的先祖,他总是到处说,说得大家愉快起来才收场。”
   “喂,烤甜薯怎么样?”我伸出头来说。
   “在那里?”荷西悄声问。
   “在桶里面,好几斤呢,把火拨开来。”
   “找不到。”荷西在远处乱摸。“不是红桶,在蓝桶里。”
   “起来找嘛,你放的。”又悄叫着。
   “起不来。”四周望着一片黑,火光外好似有千双眼睛一眨一眨的。“烤多少?”又轻轻的问。
   “全烤,吃不了明天早晨也好当早饭。”
   几个人埋甜薯,我缩在睡袋里,竟幻想他们在埋七个死人,全姓穆德。“说起公司的人,那个工程师又是一个。”米盖又说。
   “谁?”“局长的大儿子。”
   “不相干的人,米盖。”我说。
   “我比你来得早,相干的,你没听说罢了。”
   “两个人去找圣地亚哥大沙丘,迷了路没回去,父亲带去找,两天后在个林子里找到了,也没渴死,也没热死,车子没油了,僵在那儿,一个好好的,另一个找到时已经疯了。”
   “啊,听说本来就不正常的嘛。”
   “那里,认识他时还好好的,那次捡了回来,真疯了,上下乱跑,口吐白沫,总说身后有个鬼追他,拉着强打了安眠针,睡这么一下,人不看好他,又张着红丝眼睛狂奔,这么闹了几天,快跑死了,本地人看不过去。领了他去看‘山栋’,山栋叫他朝麦加拜,他母亲挡着,说是天主教,拜什么麦加,倒是镇上神父,说是心理治疗,就叫他拜吧,麦加拜得好病也是天主的旨意——”
   “哪有那么奇怪的神父,镇上神父跟山栋一向仇人似的……”“三毛不要扯远了。”米盖不高兴的停住了。
   “后来——”“后来对着麦加拜啊拜啊,脸狺不跟了,走了,居然放过了他。”“心理治疗,没错,在沙漠,就跟麦加配,别的宗教都不称。”荷西又不相信的笑了起来。
   米盖不理他,又说下去:“病好了,人整个瘦了,整天闷闷不乐,阴阴沉沉,半年不到,还是死了。”
   “吞枪死在宿舍里,那天他大弟弟刚好在西班牙结婚,父母都回去了。是吧?”我悄悄的问。
   “吞枪?”米盖不解的望着我。
   “是中文西用,不是手枪放进口里往上轰的?”
   “就吞了嘛!”我又说。
   “听说是女友移情别恋,嫁了他弟弟,这才不活的,跟脸狺扯不上。”荷西说。“谁说的?”我不以为然的看着荷西。
   “我。”“哎——”我叹了口气。
   “沙漠军团也说脸狺呢,说起来呸呸的乱吐口水,好似倒楣似的。”我又说。“几十年前,听说军团还捡到过一群无人的骆驼队,说是一个脸狺给另一个去送礼的呢!”
   “这个不怕,有人情味。”我格格的笑了。
   “伊底斯——”
   沉默了许久的马诺林突然开口了。
   “要烟吗?”伊底斯问他。
   “这个脸狺,到底在哪里?”马诺林低沉的声音竟似在怀疑什么似的。“你问我,我怎么说,沙漠都是一样的。”伊底斯竟含糊起来。“小的甜薯可以吃了,谁要?”荷西在火边轻轻的问。
   “丢个过来。”我轻叫着,他丢了一个过来,我半坐起身接住了,一烫手,又丢给米盖,他一烫又丢伊底斯。
   “哈哈,真是烫手热薯,谁也接不了。”我嘻笑起来,忽的又丢来给了我,将它一接,往沙地上一按。
   这一闹,四周的阴气散多了,荷西又在加枯干的荆棘,火焰再度穿了出来。这时,吉瑞的帐篷里突然骚动起来,东西碰翻了的声音,接着婴儿夏薇大哭起来。“吉瑞,什么事?”荷西喊着。
   “三毛扑在后面帐篷上,弄醒了夏薇。”黛奥可怜兮兮的叫着,煤气灯亮了起来。“我没有,我在这里。”被她那么一讲,竟抖了一下,接着不停的抖起来,四周的人全往他们帐篷去看,只我一个人半躺在火边。“睡得好好的,后面靠林子那面帐篷啪的一声怪响,”吉瑞解释着,米盖拿个大手电筒去照。
   “嗯,这里有爪子印啊,好清楚一串,快来看。”听见米盖那么一叫,我坐直了,就往黛奥喊,男人都跑到黑暗里去。“快过火边来,来火边吧!”
   黛奥跄跄跌跌的奔来了,脸色雪也似的白,夏薇倒是在她怀里不哭了。“是狼吗?有郊狼吗?”她背靠着我坐下来,人亦索索的抖。“哪里有,从来没有过,别怕。”
   “怕的倒不是狼——”我注视着慢慢转回来的人群,又缓缓的说。“几点了?三毛。”“不知道,等荷西来了问他。”
   “四点半了。”伊底斯低低的说。
   “喂,别吓人,不是一道跟去找爪子印的吗,怎么背后冒出来了。”我一转身骇得要叫出来,黛奥本来怕沙哈拉威,这会子,更吓了。“我——没去。”伊底斯好似有些不对。
   这时候那三个人也回来了。
   “野狗啦!”荷西说。“这儿哪来的狗?”我说。
   “你是要什么嘛?”荷西竟然语气也不太对,总是紧张了些,我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不理他。
   四周一片沉寂,吉瑞回帐篷去拿了毯子出来,铺在地上一条,黛奥跟小夏薇躺下去,上面又盖了两条,吉瑞又摸太太的头发。“再睡吧!”悄悄的说,黛奥闭上了眼睛。
   我们轻轻的剥着甜薯,为了翻小的,火都拨散了,弱弱的摊着一地。“加柴!”轻轻的叫坐在柴边的米盖,他丢了几枝干的荆棘进去。四周又寂静了下来,我趴着用手面撑着下巴,看着火苗一跳一跳的,伊底斯也躺下了,马诺林仍盘膝坐着,米盖正专心的添火。“伊底斯,脸狺你不肯带路吗?”马诺林又钻进早已打散的话题里去。伊底斯不说话。“你不带,镇上鬼眼睛也许肯带?!”米盖又半空插了进来。
首页>> 文学论坛>> 旅游记录>> 三毛 Sanmao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3年3月26日1991年1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