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青春校园>> 三毛 Sanmao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3年3月26日1991年1月4日)
梦里花落知多少
  前几天陪一个90年的女孩去书店,看到一排三毛的作品,什么《倾城》《送你一匹马》《撒哈拉沙漠》之类,我忽然想到高中时候,我看三毛也是看得发了疯的,尽管现在已经不碰她的书了。然后我随口问那个小女生,你们现在看她也比较多吧。结果她回答我说“我们看那种跨越时代的比较多,我喜欢看《梦回大清》”。呵呵,到那时,我忽然发现,原来90后已经如雨后春笋不经意就冒出来了,我们在她们眼中都严重过时了,这年头,还哪个高中生看三毛呢?
    
     第一次看三毛的文章,是在一本《读者》上面,好像是写她到国外留学,外国同学欺负她,这个怪癖而独特的女子采取的反击总那么让人拍案叫绝,具体内容我已经是不记得了,只知道当时的我佩服得要死,连叹这个女人真她妈太有个性了。然后拿给老肖看,她也喜欢的很,呵呵,不晓得这个陪我看了所有三毛书的女人会不会也像我一样,会偶尔想起这段年月呢?
    
     然后我跑文汇书屋去搬了套《三毛精选集》,两本装订的,好像是50多块,当时对我来说,真挺贵的。翻开书便是她的照片,便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靠着墙壁的照片,还有大胡子荷西。当时不是不失望的,我说三毛怎么一点都不漂亮呢?现在里面的文章记得的已经很少了,只记得一篇叫《芳邻》的,然后有一篇叫《哑奴》,写一个黑人奴隶的,我记得我们当时看的时候都哭了,我看到那个黑人在近40的高温下,拎着油漆在屋顶上刷油漆那一幕,就难受,很多年之后这个片段也还在脑海里。
    
     最后的自然是《一个男孩的爱情》,荷西,那个比她小七岁的英俊男孩,千里万里的跟着她去了大沙漠,陪她在那里修房子筑爱情。我当时多么羡慕,我也要认识这么个大胡子,我也要有这么一个荷西啊。我至今记得三毛写荷西的童年原来是不幸福的,写完一个作业本也不敢找家里要钱重新买一个,于是只好趴在桌前,用小小的橡皮擦把上面已经写过了的铅字全部擦掉,然后再写。
     在那篇文章的前面有一个小小的括号的附注,整篇文章是三毛接受采访时讲出来的,讲到荷西去世的那一段,三毛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我记得我当时本来坐在座位上,看到那一段,眼泪就顺着脸颊不停的掉,伤心难过的要命。想荷西怎么会死了呢?荷西是不应该死的呀,无论如何。
    
     在那段岁月,三毛带给我的感动其实是很多很多的,只是我一直不曾想起,后来大学后,看了她编的剧本《滚滚红尘》,已经没有这些感觉了,或者是我已经不再年轻,少女的情怀一去不复返了。后来我又陆陆续续的听了好多质疑三毛的声音。甚至说,世上原本没有荷西这个人,是三毛一厢情愿的根据自己的幻觉编织出来的一个幻影,或者即使有这样的一个大胡子,也没有三毛描述的一半美好。
    
     关于少女编织出的梦想,这种做法,我也有过,我做的傻事不是都是老肖和我那些朋友们一步一步看着走过来的吗?以前我觉得羞耻,但当今日的我,已经不再对爱情有一丝的期待时,我忽然想念那个时候的自己。
     关于三毛,我要说的也是这么多了,只是我忽然想到,老肖,我想念你了。
     我开始想念我那些老朋友了。
不飞的天使
  ——迷航之二
   往巴塞尔的旅程好似永远没有尽头。火车每停一个小站,我从恍惚的睡梦中惊醒,站上挂着的总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藏身在这飞驰的巨兽里使我觉得舒适而安全,但愿我的旅程在这单调的节奏里永远晃过去直到老死。
   对于去拉赫家做客的事情实在是很后悔的,这使我非常不快乐。要是他们家是一座有着树林围绕的古堡,每天晚餐时彼此才见一次面,那么我的情况将会舒坦得多了。
   与人相处无论怎么感情好,如果不是家人的亲属关系,总是使我有些紧张而不自在。
   窗外一片朦胧,雨丝横横的流散着。我呵着白气,在玻璃上划着各样的图画玩。
   车子又停了一个小镇,我几乎想站起来,从那儿下车,淋着寒冷的雨走出那个地方,然后什么也不计划,直走到自己消失。
   火车一站又一站的穿过原野,春天的绿,在细雨中竟也显得如此寂寞。其实还不太晚,还有希望在下一次停车的时候走出去,还来得及丢掉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国度里做一个永远逃亡的士兵。
   然而,我什么也没有做,更别说下车了,这只是一霎间的想法罢了。
   我又闭上眼睛,第一次因为心境的凄苦觉得孤单。
   当火车驶入巴塞尔车站时,一阵袭上来的抑郁和沮丧几乎使我不能举步,那边月台上三个正在张望的身影却开始狂喊着我的名字,没命的挥着手向我这节车厢奔来。
   对的,那是我的朋友们在唤我,那是我的名字,我在人世的记号。他们叫魂似的拉我回来又是为了什么?
   我叹一口气,拿起自己的小提包,便也含笑往他们迎上去。
   “哎呀,Echo!”歌妮抢先扑了上来。
   我微笑的接过她,倦倦的笑。
   在歌妮身后,她的男朋友,我们在迦纳利群岛邻居的孩子达尼埃也撑着拐杖一步一跳的赶了上来。
   我揉揉达尼埃的那一头乱发慢慢的说:“又长高了,都比我高一个头了。”
   说完我踮起脚来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
   这个男孩定定的看着我,突然眼眶一红,把拐杖往歌妮身上一推,双手紧紧环住我,什么也不说,竟是大滴大滴的流下泪来。
   “不要哭!”我抱住达尼埃,也亲了他一下。
   “哥妮!你来扶他。”我将达尼埃交给在一边用手帕蒙住眼睛的小姑娘。
   这时我自己也有些泪湿,匆匆走向歌妮的哥哥安德列阿,他举过一只手来绕住我的肩,低头亲吻我。
   “累不累?”轻轻的问。
   “累!”我也不看他,只是拿手擦眼睛。
   “你怎么也白白的了?”我敲敲他的左手石膏。
   “断了!最后一次滑雪弄的,肋骨也缠上了呢?”
   “你们约好的呀!达尼埃伤腿你就断手?”
   我们四个人都紧张,都想掩饰埋藏在心底深处的惊骇和疼痛,而时间才过去不久,我们没法装作习惯。在我们中间,那个亲爱的人已经死了。
   “走吧!”我打破了沉默笑着喊起来。
   我的步子一向跨得大,达尼埃跟歌妮落在后面了,只安德列阿拉提着我的小行李袋跟在我旁边。
   下楼梯时,达尼埃发狠猛跳了几步,拿起拐杖来敲我的头:“走慢点,喂!”
   “死小孩!”我回过头去改用西班牙文骂起他来。
   这句话脱口而出,往日情怀好似出闸的河水般淹没了我们,气氛马上不再僵硬了,达尼埃又用手杖去打安德列阿的痛手,大家开始神经质的乱笑,推来挤去,一时里不知为什么那么开心,于是我们发了狂,在人群里没命的追逐奔跑起来。
   我一直冲到安德列阿的小乌龟车旁才住了脚,趴在车盖上喘气。
   “咦!你们怎么来的?”我压着胸口仍是笑个不停。
   歌妮不开车,达尼埃还差一年拿执照,安德列阿只有一只手。
   “你别管,上车好罗!”
   “喂!让我来开!让我来开嘛!”我披头散发的吵,推开安德列阿,硬要挤进驾驶座去。
   “你又不识路。”
   “识的!识的!我要开嘛!”
   安德列阿将我用力往后座一推,我再要跟他去抢他已经坐在前面了。
   “去莱茵河,不要先回家,拜托啦!”我说。
   安德列阿从后视镜里看我一眼,当真把方向盘用力一扭,单手开车的。
   “不行!妈妈在等呀!”歌尼叫了起来。
   “去嘛!去嘛!我要看莱茵河!”
   “又不是没看过,等几天再去好罗!”达尼埃说。
   “可是我没有什么等几天了,我会死掉的!”我又喊着。
   “别发疯啦!胡说八道的。”达尼埃在前座说。
   我拿袖子捂住眼睛,仰在车垫上假装睡觉,一手将梳子递给歌妮:“替我梳头,拜托!”
   我觉着歌妮打散了我已经毛开了的粗辫子,细细的在刷我的头发。
   有一年,达尼埃的母亲在迦纳利群岛死了,我们都在他家里帮忙照顾他坐轮椅的父亲。
   拉赫全家过几日也去了群岛,我也是躺在沙发上,歌妮在一旁一遍又一遍的替我梳头,一面压低了声音讲话,那时候她才几岁?十六岁?
   “有一件事情——”我了一声。
   “什么?”
   “我们忘了去提我的大箱子了!”说完我格格的笑起来。
   “怎么不早讲嘛!”安德列阿喊了起来。
   “管它呢!”我说。
   “你先穿我的衣服好罗!明天再去领。”歌妮说。
   “丢掉好啦!”我愉快的说。
   “丢掉?丢掉?”达尼埃不以为然的叫起来。
   “什么了不起,什么东西跟你一辈子哦!”说完我又笑了起来。
   哀庭根到了,车子穿过如画的小镇。一座座爬满了鲜花的房子极有风味的扑进眼里。欧洲虽然有些沉闷,可是不能否认它仍有感人古老的光辉。
   我们穿过小镇又往郊外开去。夕阳晚风里,一幢瑞士小木屋美梦似的透着黄黄的灯光迎接我们回家。楼下厨房的窗口,一幅红白小方格的窗帘正在飘上飘下。
   这哪里只是一幢普通人家的房子呢!这是天使住的地方吧!它散发着的宁静和温馨使我如此似曾相识,我自己的家,也是这样的气氛呢!
   我慢慢的下了车,站在那棵老苹果树下,又是迟疑,不愿举步。
   拉赫,我亲爱的朋友,正扶着外楼梯轻快的赶了过来。
   “拉赫!”我拨开重重的暮色向她跑去。
   “哦!Echo!我真快乐!”拉赫紧紧的抱住我,她的身上有淡淡的花香。
   “拉赫!我很累!我全身什么地方都累。”
   说着我突然哭了起来。
   这一路旅行从来没有在人面前流泪的,为什么在拉赫的手臂里突然真情流露,为什么在她的凝视下使我泪如泉涌?
   “好了!好了!回来就好!看见你就放心了,谢谢上天!”
   “行李忘在车站了!”我用袖子擦脸,拉赫连忙把自己抹泪的手帕递给我。
   “行李忘了什么要紧!来!进来!来把过去几个月在中国的生活细细的讲给我听!”
   我永远也不能抗拒拉赫那副慈爱又善良的神气,她看着我的表情是那么了解又那么悲恸,她清洁朴实的衣着,柔和的语气,都是安定我的力量,在她的脸上,一种天使般的光辉静静的光照着我。
   “我原是不要来的!”我说。
   “不是来,你是回家了!如果去年不是你去了中国,我们也是赶着要去接你回来同住的。”
   拉赫拉着我进屋,拍松了沙发的大靠垫,要我躺下,又给我开了一盏落地灯,然后她去厨房弄茶了。
   我置身在这么温馨的家庭气氛里,四周散落有致的堆着一大叠舒适的暗花椅垫,古老的木家具散发着清洁而又殷实的气息,雪亮的玻璃窗垂桂着白色荷叶边的纱帘,绿色的盆景错落的吊着,餐桌早已放好了,低低的灯光下,一盘素雅的野花夹着未点的蜡烛等我们上桌。靠近我的书架上放着几个相框,其中有一张是荷西与我合影,衬着荻伊笛火山的落日,两个人站在那么高的岩石上好似要乘风飞去。
   我伸手去摸摸那张两年前的照片,发觉安德列阿正在转角的橡木楼梯边托着下巴望着我。
   “小姐姐,我的客房给你睡。”达尼埃早先是住在西班牙的瑞士孩子,跟我讲话便是德文和西文夹着来的。
   “你在这里住多久?”我喊过去。
   “住到腿好!你呢?”他又叫过来,是在楼梯边的客房里。
   “我马上就走的呢?”
   “不可以马上走的,刚刚来怎么就计划走呢!”
   拉赫搬着托盘进来说,她叹了口气,在我对面坐下来沏茶,有些怔怔的凝望着我。
   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是这家人孩子的朋友还是父母的朋友,我的情感对两代都那么真诚而自然,虽然表面上看去我们很不相同,其实在内心的某些特质上我们实是十分相近的。
   虽是春寒料峭,可是通阳台的落地窗在夜里却是敞开的,冷得很舒服。歌妮在二楼的木阳台上放音乐。
   “爸爸回来了!”歌妮喊起来。
   本是脱了靴子躺在沙发上的,听说奥托回来了,便穿着毛袜子往门外走去。
   夜色浓了,只听见我一个人的声音在树与树之间穿梭着:
   “奥帝,我来了!是我呀!”
   我从不唤他奥托,我是顺着拉赫的唤法叫他奥帝的。
   奥帝匆匆忙忙穿过庭园,黑暗中步子是那么稳又那么重,他的西装拿在手里,领带已经解松了。
   我开了门灯,跑下石阶,投入那个已过中年而依旧风采迷人的奥帝手臂里去,他棕色的胡子给人这样安全的欢愉。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奥帝只重复这一句话,好似我一向是住在他家里的一样。
   拉赫是贤慧而从容的好主妇,美丽的餐桌在她魔术般的手法下,这么丰丰富富的变出来。外面又开始下着小雨,夜却是如此的温暖亲切。
   “唉!”奥帝满足的叹了口气,擦擦两手,在灯下微笑。
   “好!Echo来了,达尼埃也在,我们总算齐了。”他举起酒杯来与我轻轻碰杯。
   拉赫有些心不在焉,忡忡的只是望着我出神。
   “来!替你切肉。”我拿过与我并肩坐着的安德列阿的盘子来。
   “你就服侍他一个人。”达尼埃在对面说。
   “他没有手拿刀子,你有拐杖走路呢!”
   达尼埃仍是羡慕地摇摇他那一头鬈毛狗似的乱发。
   我们开始吃冰淇淋的时候,安德列阿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我去城里跳舞。”他说。
   我们停住等他走,他竟也不走,站在那儿等什么似的。灯光下看他,实在是一个健康俊美的好孩子。
   “你怎么不走?”歌妮问他,又笑了起来。
   “有谁要一起去?”他有些窘迫的说,在他这个年纪这样开口请人已很难得了。
   “我们不去,要说话呢!”我笑着说。
   “那我一个人去啦!”他粗声粗气的说,又看了我一眼,重重的拉上门走了。
   我压低声音问拉赫:“安德列阿几岁了?”
   “大罗!今年开始做事了。”
   “不搬出去?像一般年轻人的风气?”
   “不肯走呢!”拉赫笑着说。
   如果我是这家的孩子,除非去外国,大概也是舍不得离开的吧!
   “以前看他们都是小孩子,你看现在歌妮和达尼埃——”
   我笑着对拉赫说,那两个孩子你一口我一口的在分冰淇淋呢!
   “再过五年我跟歌妮结婚。”达尼埃大声说。
   “你快快出来赚钱才好,歌妮已经比你快了!”我说。
   “孩子们长得快!”拉赫有些感喟,若有所思的凝望着这一对孩子。
   “怎么样?生个火吧?”奥帝问我们。
   其实这个家里是装了暖气的,可是大家仍是要个壁炉,我住在四季如春的迦纳利群岛,对这种设备最是欢喜。
   对着炉火,我躺在地上,拉赫坐在摇椅里织着毛线,奥帝伸手来拍拍我,我知道他要讲大道理了,一下子不自在起来。
   “Echo,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不好再痛苦下去。”
   被他这么碰到了痛处,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拿起垫子来压住脸。
   “迦纳利群岛不该再住了,倒是想问问你,想不想来瑞士?”
   “不想。”
   “你还年轻,那个海边触景伤情,一辈子不可以就此埋下去,要有勇气追求新的生活——”
   “明天就走,去维也纳。”我轻轻的说。。
   “箱子还在车站,明天走得了吗?”
   “火车站领出来就去飞机场。”
   “票划了没有?”
   我摇摇头。
   “不要急,今天先睡觉,休息几天再计划好了。”拉赫说。
   “西伯尔还要来看你呢!”达尼埃赶快说。
   “谁叫你告诉他的?”我叹了口气。
   “我什么?乌苏拉、米克、凯蒂和阿尔玛他们全都没说呢!”
   达尼埃冤枉的叫了起来。
   “谁也不想见,我死了!”我拿垫子又蒙住脸。
   “Echo要是你知道,去年这儿多少朋友为你们痛哭,你就不会躲着不肯见他们了。”拉赫说着便又拿手帕擦眼角。
   “拉赫,我这里死了,这里,你看不见吗?”我敲敲胸口又叹了口气,眼泪不干的流个不停。
   “要不要喝杯酒?嗯!陪奥帝喝一杯白兰地。”奥帝慈爱的对我举举杯子。
   “不了!我去洗碗!”我站起来往厨房走去。
   这是一个愉快又清洁的卧房,达尼埃去客厅架了另外一个小床,别人都上楼去了。
   我穿着睡袍,趴在卧室的大窗口,月光静静的照着后院的小树林,枝丫细细的映着朦朦的月亮,远天几颗寒星,夜是那么的寂静,一股幽香不知什么风将它吹了进来。
   我躺在雪白的床单和软软的鸭绒被里,仿佛在一个照着月光的愁人的海上飘进了梦的世界。
   “小姐姐!”有人推开房门轻轻的喊我。
   “谁?”
   “达尼埃!已经早晨九点了。”
   我不理他,翻过身去再睡。
   “起来嘛!我们带你去法国。”
   我用枕头蒙住了头,仍是不肯动。如果可以一直如此沉睡下去又有多好,带我回到昨夜的梦里不要再回来吧!
   我闭着眼睛,好似又听见有人在轻唤我,在全世界都已酣睡的夜里,有人温柔的对我低语:“不要哭,我的,我的——撒哈拉之心。”
   世上只有过这么一个亲人,曾经这样捧住我的脸,看进我的眼睛,叹息似的一遍又一遍这样轻唤过我,那是我们的秘密,我们的私语,那是我在世上唯一的名字——撒哈拉之心。
   那么是他来过了?是他来了?夜半无人的时候,他来看我?在梦与梦的夹缝里,我们仍然相依为命,我们依旧悄悄的通着信息。
   ——不要哭,我的心。
   我没有哭,我很欢喜,因为你又来了。
   我只是在静静的等待,等到天起凉风,日影飞去的时候,你答应过,你将转回来,带我同去。
   拉赫趴在窗台上看了我好一会儿我都不觉得。
   “做什么低低的垂着头?不睡了便起来吧!”她甜蜜的声音清脆的吹了过来,
   我望着她微笑,伸着懒腰,窗外正是风和日丽的明媚如洗的五月早晨。
   我们去火车站领出了行李便往飞机场开去。
   “现在只是去划票,你是不快走的罗!”歌妮不放心的说。
   “等我手好了带你去骑摩托车。”安德列阿说。
   “就为了坐车,等到你骨头结起来呀!”我惊叹的笑起来。
   “这次不许很快走。”达尼埃也不放心了。
   在机场瑞航的柜台上,我支开了三个孩子去买明信片,划定了第二天直飞维也纳的班机。
   那时我突然想起三岁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片中的母亲叫孩子去买大饼,孩子回来母亲已经跳江了。
   为什么会有如此的联想呢?
   我收起机票对迎面走来的安德列阿他们笑。
   “喂喂!我们去法国吧?”我喊。
   “车顶上的大箱子怎么办?过关查起来就讨厌了。”安德列阿说。
   “要查就送给海关好罗!”我说。
   “又来了!又要丢掉箱子了,那么高兴?”达尼埃笑了起来。
   “放在瑞士海关这边嘛!回来时再拿。”我说。
   “那有这样的?”歌妮说。
   “我去说,我说就行,你赌不赌?”我笑说。
   “那么有把握?”
   “不行就给他查嘛!我是要强迫他们寄放的。”
   于是我们又挤上车,直往法国边界开去。
   那天晚上,等我与维也纳堂哥通完电话才说次日要走了。
   “那么匆忙?”拉赫一愣。
   “早也是走,晚也是走,又不能真住一辈子。”我坐在地板上,仰起头来看看她。
   “还是太快了,你一个人回去过得下来吗?”奥帝问。
   “我喜欢在自己家里。”
   “以后生活靠什么?”奥帝沉吟了一下。
   “靠自己,靠写字。”我笑着说。
   “去旅行社里工作好啦!收入一定比较稳当。”歌妮说。
   “写字已经是不得已了,坐办公室更不是我的性情,情愿吃少一点,不要赚更多钱了!”我喊起来。
   “为什么不来瑞士又不回台湾去?”达尼埃问着。
   “世界上,我只认识一个安静的地方,就是我海边的家,还要什么呢?我只想安静简单的过完我的下半辈子。”
   火光照着每一张沉默的脸,我丢下拨火钳,拍拍裙子,笑问着这一家人:“谁跟我去莱茵河夜游?”
   炉火虽美,可是我对于前途、将来,这些空泛的谈话实在没有兴趣,再说,谈又谈得出什么来呢,徒然累人累己。不如去听听莱茵河的呜咽倒是清爽些。
   第二天清晨,我醒来,发觉又是新的旅程放在前面,心里无由的有些悲苦,就要看到十三年没有见面的二堂哥了,作曲教钢琴的哥哥,还有也是学音乐的曼嫂,还有只见过照片的小侄儿,去维也纳的事便这样的有了一些安慰。在自己哥哥的家里,不必早起,我要整整的大睡一星期,这么一想,可以长长的睡眠在梦中,便又有些欢喜起来。
   虽然下午便要离开瑞士,还一样陪着拉赫去买菜,一样去银行,去邮局,好似一般平常生活的样子,做游客是很辛苦的事情,去了半日法国弄得快累死了。
   跟拉赫提了菜篮回来,发觉一辆红色的法国“雪铁龙”厂出的不带水小铁皮平民车停在门口。
   这种车子往往是我喜欢的典型的人坐在里面,例如《娃娃看天下》那本漫画书里玛法达的爸爸便有这样一辆同样的车。它是极有性格的,车上的人不是学生就是那种和气的好人。
   “我想这是谁的车,当然应该是你的嘛!希伯尔!”
   我笑着往一个留胡子的瘦家伙跑过去,我的好朋友希伯尔正与达尼埃坐在花园里呢!
   “怎么样?好吗?”我与他重重的握握手。
   “好!”他简短的说,又上去与拉赫握握手。
   “两年没见了吧!谢谢你送给荷西的那把刀,还有我的老盆子,也没写信谢你!”我拉了椅子坐下来。
   希伯尔的父母亲退休之后总有半年住在迦纳利群岛我们那个海边。跟希伯尔我们是掏垃圾认识的,家中那扇雕花的大木门就是他住在那儿度假时翻出来送我们的。
   这个朋友以前在教小学,有一天他强迫小孩子在写数学,看看那些可怜的小家伙,只是闷着头在那教室里演算,一个个屈服得如同绵羊一般,这一惊痛,他改了行,做起旧货买卖来,再也没有回去教书。别人说他是逃兵,我倒觉得只要他没有危害社会,也是一份正当而自由的选择和兴趣。
   “Echo,我在报上看见你的照片。”希伯尔说。
   “什么时候?”我问。
   “一个月以前,你在东南亚,我的邻近住着一个新加坡来的学生,他知道你,拿了你的剪报给我看,问我是不是。”
   达尼埃抢着接下去说:“希伯尔就打电话来给拉赫,拉赫看了剪报又生气又心痛,对着你的照片说——回来!回来!不要再撑了。”
   “其实也没撑——”说着我突然流泪了。
   “嘿嘿!说起来还哭呢!你喜欢给人照片里那么挤?”达尼埃问。
   我一甩头,跑进屋子里去。
   过了一会儿,拉赫又在喊我:“Echo,出来啊!你在做什么?”
   “在洗头,烫衣服,擦靴子呢!”我在地下室里应着。
   “吃中饭啦!”
   我包着湿湿的头发出来,希伯尔却要走了。
   “谢谢你来看我。”我陪他往车子走去。
   “Echo,要不要什么旧货,去我那儿挑一样年代久的带走?”
   “不要,真的,我现在什么都不要了。”
   “好——祝你……”他微笑的扶着我的两肩。
   “祝我健康,愉快。”我说。
   “对,这就是我想说的。”希伯尔点点头,突然有些伤感。
   “再见!”我与他握握手,他轻轻摸了一下我的脸,无限温柔的再看我一眼,然后一言不发的转身走了。
   就算是一个这样的朋友,别离还是怅然。
   下午三点多钟,歌妮和奥帝已在机场等我们了。
   我们坐在机场的咖啡室里。
   “多吃一点,这块你吃!”拉赫把她动也没动的蛋糕推给我。
   “等一下我进去了你们就走,不要去看台叫我好不好!”我匆匆咽着蛋糕。
   “我们去看,不喊你。”
   “看也不许看,免得我回头。”
   “好好照顾自己,不好就马上回来,知道吗?”拉赫又理理我的头发。
   “这个别针是祖母的,你带去罗!”拉赫从衣领上拿下一个花别针来。
   “留给歌妮,这种纪念性的东西。”
   “你也是我们家的一份子,带去好了!”拉赫又说。
   我细心的把这老别针放在皮包里,也不再说什么了。
   “听见了!不好就回来!”奥帝又叮咛。
   “不会有什么不好了,你们放心!”我笑着说。
   “安德列阿,你的骨头快快结好,下次我来就去骑摩托车了。”我友爱的摸摸安德列阿的石膏手,他沉默着苦笑。
   “七月十三号迦纳利群岛等你。”我对达尼埃说。
   “一起去潜水,我教你。”他说。
   “对——。”我慢慢的说。
   扩音器突然响了,才播出班机号码我就弹了起来,心跳渐渐加快了。
   “Echo,Echo——”歌妮拉住我,眼睛一红。
   “怎么这样呢!来!陪我走到出境室。”我挽住歌妮走,又亲亲她的脸。
   “奥帝!拉赫!谢谢你们!”我紧紧的抱着这一对夫妇不放。
   安德列阿与达尼埃也上来拥别。
   “很快就回来哦!下次来长住了!”拉赫说。
   “好!一定的。”我笑着。
   “再见!”
   我站定了,再深深的将这些亲爱的脸孔在我心里印过一遍,然后我走进出境室,再也没有回头。
不 死 鸟
  一年多前,有份刊物嘱我写稿,题目已经指定了出来:
   “如果你只有三个月的寿命,你将会去做些什么事?”
   我想了很久,一直没有去答这份考卷。
   荷西听说了这件事情,也曾好奇的问过我——“你会去做些什么呢?”
   当时,我正在厨房揉面,我举起了沾满白粉的手,轻轻的摸了摸他的头发,慢慢的说:“傻子,我不会死的,因为还得给你做饺子呢!”
   讲完这句话,荷西的眼睛突然朦胧起来,他的手臂从我身后绕上来抱着我,直到饺子上桌了才放开。
   “你神经啦?”我笑问他,他眼睛又突然一红,也笑了笑,这才一声不响的在我的对面坐下来。
   以后我又想到过这份欠稿,我的答案仍是那么的简单而固执:“我要守住我的家,护住我丈夫,一个有责任的人,是没有死亡的权利的。”
   虽然预知死期是我喜欢的一种生命结束的方式,可是我仍然拒绝死亡。在这世上有三个与我个人死亡牢牢相连的生命,那便是父亲、母亲,还有荷西,如果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在世上还活着一日,我便不可以死,连神也不能将我拿去,因为我不肯,而神也明白。
   前一阵在深夜里与父母谈话,我突然说:“如果选择了自己结束生命的这条路,你们也要想得明白,因为在我,那将是一个更幸福的归宿。”
   母亲听了这话,眼泪迸了出来,她不敢说一句刺激我的话,只是一遍又一遍喃喃的说:“你再试试,再试试活下去,不是不给你选择,可是请求你再试一次。”
   父亲便不同了,他坐在黯淡的灯光下,语气几乎已经失去了控制,他说:“你讲这样无情的话,便是叫爸爸生活在地狱里,因为你今天既然已经说了出来,使我,这个做父亲的人,日日要活在恐惧里,不晓得那一天,我会突然失去我的女儿。如果你敢做出这样毁灭自己的生命的事情,那么你便是我的仇人,我不但今生要与你为仇,我世世代代都要与你为仇,因为是——你,杀死了我最最心爱的女儿——。”
   这时,我的泪水瀑布也似的流了出来,我坐在床上,不能回答父亲一个字,房间里一片死寂,然后父亲站了起来慢慢的走出去。母亲的脸,在我的泪光中看过去,好似静静的在抽筋。
   苍天在上,我必是疯狂了才会对父母说出那样的话来。
   我又一次明白了,我的生命在爱我的人心中是那么的重要,我的念头,使得经过了那么多沧桑和人生的父母几乎崩溃,在女儿的面前,他们是不肯设防的让我一次又一次的刺伤,而我,好似只有在丈夫的面前才会那个样子。
   许多个夜晚,许多次午夜梦回的时候,我躲在黑暗里,思念荷西几成疯狂,相思,像虫一样的慢慢啃着我的身体,直到我成为一个空空茫茫的大洞。夜是那样的长,那么的黑,窗外的雨,是我心里的泪,永远没有滴完的一天。
   我总是在想荷西,总是又在心头里自言自语:“感谢上天,今日活着的是我,痛着的也是我,如果叫荷西来忍受这一分又一分钟的长夜,那我是万万不肯的。幸好这些都没有轮到他,要是他像我这样的活下去,那么我拚了命也要跟上帝争了回来换他。”
   失去荷西我尚且如此,如果今天是我先走了一步,那么我的父亲、母亲及荷西又会是什么情况?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们对我的爱,让我的父母在辛劳了半生之后,付出了他们全部之后,再叫他们失去爱女,那么他们的慰藉和幸福也将完全丧失了,这样尖锐的打击不可以由他们来承受,那是太残酷也太不公平了。
   要荷西半途折翼,强迫他失去相依为命的爱妻,即使他日后活了下去,在他的心灵上会有怎么样的伤痕,会有什么样的烙印?如果因为我的消失而使得荷西的馀生再也不有一丝笑容,那么我便更是不能死。
   这些,又一些,因为我的死亡将带给我父母及丈夫的大痛苦,大劫难,每想起来,便是不忍,不忍,不忍又不忍。
   毕竟,先走的是比较幸福的,留下来的,也并不是强者,可是,在这彻心的苦,切肤的疼痛里,我仍是要说——“为了爱的缘故,这永别的苦杯,还是让我来喝下吧!”
   我愿意在父亲、母亲、丈夫的生命圆环里做最后离世的一个,如果我先去了,而将这份我已尝过的苦杯留给世上的父母,那么我是死不瞑目的,因为我明白了爱,而我的爱有多深,我的牵挂和不舍便有多长。
   所以,我是没有选择的做了暂时的不死鸟,虽然我的翅膀断了,我的羽毛脱了,我已没有另一半可以比翼,可是那颗碎成片片的心,仍是父母的珍宝,再痛,再伤,只有他们不肯我死去,我便也不再有放弃他们的念头。
   总有那么一天,在超越我们时空的地方,会有六张手臂,温柔平和的将我迎入永恒,那时候,我会又哭又笑的喊着他们——爸爸、妈妈、荷西,然后没有回顾的狂奔过去。
   这份文字原来是为另一个题目而写的,可是我拒绝了只有三个月寿命的假想,生的艰难,心的空虚,死别时的碎心又碎心,都由我一个人来承当吧!
   父亲、母亲、荷西,我爱你们胜于自己的生命,请求上苍看见我的诚心,给我在世上的时日长久,护住我父母的幸福和年岁,那么我,在这份责任之下,便不再轻言消失和死亡了。
   荷西,你答应过的,你要在那边等我,有你这一句承诺,我便还有一个盼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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