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青春校园>> 弗朗索瓦茲·薩岡 Françoise Sagan   法國 France   法蘭西第五共和國   (1935年六月21日2004年九月24日)
你好,憂愁 Hello Sadness
  這種感情以煩惱而又甘甜的滋味在我心頭索繞不去,對於它,我猶豫不决,不知冠之以憂愁這個莊重而優美的名字是否合適。
  
  這是一種如此全面,如此利己的感覺,以至我幾乎為它感到羞恥,而憂愁在我看來總顯得可敬。我不熟悉這種感覺,不過我還熟悉煩惱,遺憾,還稍稍地感受過內疚。
  
  今日,有什麽東西像一層輕柔的、使人難受的絲綢在我身上圍攏,把我與別人隔開。
  
  那年夏天,我對歲。我非常快樂。“別人”指的是我父親和他的情婦艾爾莎。這種情況可能顯得虛假不實,我得立即解釋幾句纔行。我父親年方啊,卻當了15年鰥夫。這是個生氣勃勃、充滿活力,具有各種可能性的男人。兩年前,我從寄宿學校出來時,不可能不明白他與一個女人一起生活。他每隔半年就換一個女人,我還沒來得及接受,他就又換了一個!


  Bonjour Tristesse (in English, Hello Sadness) is a novel by Françoise Sagan. Published in 1954, when the author was only eighteen, it was an overnight sensation. The title is derived from a poem by Paul Éluard, "À peine défigurée," which begins with the lines "Adieu tristesse/ Bonjour tristesse..."
  
  The 1958 film Bonjour Tristesse featured Geoffrey Horne, Deborah Kerr, Jean Seberg and David Niven as the lead actors. The music was composed by Georges Auric.
  
  Plot summary
  
  Seventeen-year-old Cécile spends her summer in a villa on the French Riviera with her father and two other women. Her father, Raymond, is a seductive, worldly, amoral man who has had many affairs. Among his women friends is Elsa Mackenbourg: she and Cécile get on well. When Elsa comes to the villa to spend her summer with Raymond, it is clear that she is the latest of many women whom Cécile has seen enter the life of her father and exit fairly quickly: young, superficial, and fashionable. Raymond excuses his philandering with an Oscar Wilde quote about sin: "Sin is the only note of vivid colour that persists in the modern world." Cecile says, "I believed that I could base my life on it", and accepts their lifestyle as typical.
  
  Cécile, at seventeen, is still somewhat naive and tries to disguise this by attempting to attract men of the same age as her father. Her love life is unsuccessful until she meets a younger man, Cyril.
  
  Raymond, Elsa and Cécile are spending an uneventful summer together until Anne Larsen arrives by way of an earlier invitation from Raymond. A friend of Cécile's late mother, Anne, is very different from Raymond's other girlfriends. She is cultured, educated, principled, and intelligent. At first, Cécile admires Anne, but soon a struggle begins between Cécile and Anne for Raymond's attentions. The plot begins to focus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two women. When Anne announces that she and Raymond are planning to get married, Cécile devises a plan to prevent the marriage. She attempts to manipulate her father and turn him against Anne by using Elsa and Cyril. Cécile is jealous and desperate for Anne to recognize the life she and her father have shared. Cécile misjudges Anne's sensitivity with tragic results.
  
  Cécile and her father return to the empty, desultory life they were living before Anne interrupted their summer.
  Characters
  
  Cécile
   Cécile is a 17 year old girl who lives with her father because her mother died when she was two years old.
  
  Raymond
   Raymond is a 40 year old widower, he is Cécile's father.
  
  Elsa
   Raymond's mistress at the start of the book. She is 29, tall and has red hair.
  
  Anne
   Anne was a friend of Cécile's mother, she is 42. She is invited to the villa by Raymond. They begin a relationship and get engaged.
  
  Cyril
   Cyril is 25 years old, lives with his mother and is a student at university studying law. He is good at sailing and is in love with Cécile.
  
  Analysis
  
  The book is split into two parts; during the first part Cécile is very naïve and behaves like a young child. In the second part she is more mature and acts more like an adult.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use of symbols is that of the sea and the sun. The sea is a maternal symbol and the sun a paternal symbol. Throughout the book, Françoise Sagan uses the sea to show Cécile is missing her mother. For example, when she realises that she is losing an argument with Anne, she runs to the sea, like a child runs to their mother when something goes wrong.
  
  There are numerous references to the fact that Cécile is missing the presence of a mother figure. Anne Larsen tries to fill this role; in the first part of the book Cecile accepts this, but as she "grows up", she begins to resent Anne.
  
  Some argue that Cécile lacks a father as well, even though Raymond is present. Raymond's behavior is immature and he doesn't treat his daughter like a child or even a teenager. He buys her an exotic dress and takes her to casinos. This behavior confuses Cécile and she does not know whether she is supposed to act like an adult or a teenager.
  
  When Anne arrives she treats Cécile as a child, adding further confusion to Cécile's life.
第一章
  這種感情以煩惱而又甘甜的滋味在我心頭索繞不去,對於它,我猶豫不决,不知冠之以憂愁這個莊重而優美的名字是否合適。
   這是一種如此全面,如此利己的感覺,以至我幾乎為它感到羞恥,而憂愁在我看來總顯得可敬。我不熟悉這種感覺,不過我還熟悉煩惱,遺憾,還稍稍地感受過內疚。
   今日,有什麽東西像一層輕柔的、使人難受的絲綢在我身上圍攏,把我與別人隔開。
   那年夏天,我對歲。我非常快樂。“別人”指的是我父親和他的情婦艾爾莎。這種情況可能顯得虛假不實,我得立即解釋幾句纔行。我父親年方啊,卻當了15年鰥夫。這是個生氣勃勃、充滿活力,具有各種可能性的男人。兩年前,我從寄宿學校出來時,不可能不明白他與一個女人一起生活。他每隔半年就換一個女人,我還沒來得及接受,他就又換了一個!
   不過,他的勉力,這種新的安逸的生活,以及我的稟性使我很快就適應了這種情況。這是一個辦事幹練、對什麽事都好奇,但很快又厭倦的輕浮男人。不過他討女人喜歡。我一下就愛上了他,而且是深情地受着,因為他善良、慷慨、快活,對我充滿了憐愛之情。我想象不出還有比他更好、更叫人愉快的朋友。入夏的頭幾天,他甚至好到這種地步,竟問我如果他目前的情婦艾爾莎陪我們去度假,會不會讓我厭煩。我可衹能支持他帶艾爾莎去,因為我知道他需要女人,再說艾爾莎也不討厭。這是個身材高大、頭髮棕紅的女人,半像輕佻女人,半像上流社會的淑女。她在香榭麗捨大街的畫室與酒吧間混事。她和藹可親,頗為樸實,並不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此外,我們父女倆因為出發度假非常高興,不可能對什麽事情提出異議。父親在地中海海濱租下了一座極美的白色大別墅。還在6月份天氣剛轉熱時,我們就渴望上那兒去住了。別墅孤零零立在一個呷角上,俯臨大海,與大路之間隔着一片松樹林。一條山羊走的小道一直下到一個金色的小海灣。海灣過上立着棕紅色的峭壁。海水就在海灣裏晃蕩。
   最初的幾天非常晴朗。我們熱得訴訴無力,在沙灘上一待就是幾個鐘頭,曬成了健康的古銅色。衹有艾爾莎例外,她曬得一身通紅,並且脫了皮,十分疼痛。我父親做着復雜的腿部運動,以縮小他那與其風流愛好開始不相稱的腹部。天一亮我就下了水,水沁涼沁涼的,清澈透明。我浸在裏面,胡亂地動着,以洗盡身上所有巴黎的陰影與塵埃,結果弄得筋疲力盡。我躺在沙灘上,抓了一把沙子,讓它們在指縫間慢慢地漏下去。我覺得它們就像時間一樣流逝,又覺得這是個輕鬆的想法;有輕鬆的想法真愜意。因為這是夏天。
   第6天,我頭一次見到了西利爾。他駕着一條小帆船,沿着海岸航行,卻在我們的小海灣前面傾覆了。我幫他把船翻過來。在我們的笑聲裏,我獲悉他叫西利爾,是攻讀法律的大學生,和母親一起來度假,住在附近一座別墅裏。他有張拉丁人的面孔,深褐色,表情十分坦率,有種當保護人的沉穩氣質,很討我喜歡。不過我對那些大學生們敬而遠之,因為他們粗魯無禮,衹關心他們自己,尤其關心他們的青春年華,從中找出悲劇的主題或無聊的藉口。
   我不喜歡年輕人。我更喜歡父親的朋友。40歲的男人。他們帶着殷勤與憐愛和我說話,嚮我表現出父親的仁慈與情人的溫柔。不過西利爾討我喜歡。他身材高大,相貌俊美。那是使人産生信任感的俊美。我父親憎惡醜陋,這使我們經常接觸一些蠢人。我雖不像他那樣,但如果面對着身體缺乏魅力的人,我會感到睏窘,會失掉。在我看來,他們甘願不讓人愉快是一種無禮的缺點。因為,我們不尋求快樂,還尋求什麽?今天我仍不清楚這種徵服的趣味是否掩蓋了過多的活力、支配人的愛好抑或求得支持以對自己放心的暗中需要。
   西利爾跟我分手時,表示願意教我學習駕駛帆船。我回去吃晚飯,一心想着他,沒有參與談話,或者衹說了幾句。我幾乎沒有註意到父親的煩躁不安。吃過晚飯,我們一如平常晚上,倒在平臺的躺椅上。天上布滿足星。我望着星星,隱隱希望它們提前運動,開始以墜落來劃破長空。可是7月初,它們一動也不動。在平臺的礫石上,蟬在鳴叫。它們大概有上千衹,為月光和炎熱所陶醉,整夜都像這樣發出怪異的叫聲。有人告訴我,它們僅是靠摩擦鞘規發聲,可我仍願意相信這是喉嚨裏發出的本能的歌聲,就像貓兒叫春時一樣。我們很舒適。
   唯有襯衣裏的沙粒為我抵擋着緩緩襲來的睡意。這時,我父親輕咳幾聲,從長椅上站起來,說:
   “我要告訴你們,有一個人要來。”
   我失望地閉上眼睛。我們真是太安寧了,以至不可能持久!
   “快告訴我們,是誰?”艾爾莎叫道,她總是渴望着社交活動。
   “安娜·拉爾桑。”我父親說,並朝我轉過身來。
   我望着他,大覺驚異,以至沒有反應。
   “我原來對她說,如果她被她那些成套服裝弄得太疲倦,就上我這裏來。因此她……她就來了。”
   我從未想到這一點,安娜·拉爾桑是我可憐的母親的舊友,與我父親衹有很少的聯繫。
   不過兩年前,我出了寄宿學校後,父親拿我很不好辦,便把我送到她那兒。她在一星期之中,把我打扮得雅緻大方,並教我學會生活。我因此對她懷有熱烈的欽佩之情,而她卻巧妙地把這種感情轉到她身邊的一個年輕男子身上。由於她,我開始打扮得優雅,也由於她,我初萌了愛情。我為此而十分感激她。她雖已四十有二,但由於生就一張美麗、高傲、厭倦和冷漠的面孔,仍然十分迷人,深受歡迎。人們唯一能指責她的,就是那種冷漠。她既親切又冷淡。
   她身上顯現出一種堅定的意志,一種使人不安的心靈的沉着。儘管她離了婚,自由自在,人們卻沒見過她有什麽情人。再說,我們所交往的人也各不相同。她經常接觸的是一些優雅、聰明而穩重的人,和我們來往的則是些吵吵嚷嚷、生性貪婪的角色。對這些人,我父親不求別的,衹要他們相貌俊秀或怪異就行。我認為由於我們抱玩樂、消閑的打算,她有點瞧不起我們——我和我父親,因為她蔑視任何過分的行為。衹有談生意的宴會——她經營服裝業,我父親經營廣告業——對我母親的回憶以及我作出的努力纔使我們聚一聚。我雖然怕她,卻仍十分欽佩她。總之,衹要想到艾爾莎的在場,想到安娜對教育的看法,她的突然到來就顯得不合時宜。
   艾爾莎就安娜在上流社會的地位提了好些問題,然後上床睡了。我單獨與父親在一起。
   我走到他腳下的臺階上坐下。他傾着身子,把兩衹手壓在我肩上:
   “親愛的,你為什麽這樣幹瘦?就像一隻野貓。我真希望有一個滿頭金發、身體強健。
   兩衹眼睛水汪汪的漂亮女兒……”
   “問題不在這裏。”我說,“你為什麽邀請安娜來?她為什麽接受了你的邀請?”
   “也許,是為了看一看你的老父親,誰料得到呢?”
   “你不是讓安娜感興趣的男人。”我說,“她太精明,太自尊了。而艾爾莎呢?你想過艾爾莎沒有?你想象安娜和艾爾莎之間的談話了嗎?我可沒有想!”
   “我沒有想。”他坦白道,“確實,這是可怕的事情。賽茜爾,親愛的,我們回巴黎,好嗎?”
   他撫摸着我的脖子,輕輕地笑着,我回過頭,望着他。他深暗的眼睛炯炯發亮,眼邊露出一些怪異的細紋。他的嘴微微翹起。那樣子活像一個農牧神。我開始和他一起笑起來,就像每次他惹來一些麻煩事時那樣。
   “我的老同謀,”他說,“沒有你我怎麽辦?”
   他的聲調如此肯定,如此親切,以至我明白,真要沒有我,他會痛苦的。雖然已是黃夜,我們還是談起愛情,談起他的麻煩事。在父親看來,這些麻煩事純係想象中的。他執拗地拒絶接受忠貞、莊重、約束等觀念。他對我解釋說,這些概念枯燥乏味,毫無意義,可以任人搬用。要是另外一個人,這些話準會激起我的反感。不過我知道在他身上,這些話既不排斥溫情,也不摒拒愛意。他知道這些感情都是暫時的東西,因此當他需要時,它們也特別容易産生。這種想法吸引了我:迅速的、強烈的、短暫的愛情。我尚未達到忠貞吸引我的年齡。
   對於愛情上的事情,我知之不多,僅知道約會、親吻和疲倦罷了。
第二章
  安娜大概一個星期之內不會來。我抓緊最後幾天真正的假日玩耍。我們租住別墅兩個月。
   可是我知道,一旦安娜來到,就不可能有完全輕鬆的日子了。任何事物,安娜都要給它一種形狀,任何詞語,她都要賦予它一種意義,而我父親和我卻常常有意放過。她給高雅情趣和高尚定了標準。在她突然的退避、受傷害的沉默和面部的表情裏,人們無法不讓自己覺察到這些標準。這既使人興奮,又叫人厭倦,歸根結底使人覺得恥辱,因為我感到她有理。
   她到達的那天,我父親和艾爾莎决定去弗雷儒斯車站迎接她。我則堅决拒絶加入遠征的行列。我父親沒有別的辦法,衹好把花園裏所有的葛蘭都採集起來,準備等她一下火車就獻給她。我僅僅勸他不要讓艾爾莎拿着花束。他們出發後,3點鐘的時候,我下到沙灘。天氣酷熱。我躺在沙子上,迷迷糊糊地正要睡着,西利爾的聲音把我喚醒了。我睜開雙眼,衹見天空一片空白,因炎熱而渾濁。我沒有回答西利爾。我不想與他說話。也不想與任何人說話。
   我被這個夏天的全部力量釘在沙子上,兩臂沉沉的,嘴巴發幹。
   “您死了嗎?”他說,“從遠處看,您就像一個流浪兒,沒人照管的…。”
   我微微一笑。他在我身邊坐下,我的心開始急劇地、聲音低沉地跳了起來。因為他坐下的時候,手觸碰了我的肩頭。上個星期,我出色的航海訓練有10次把我們拋入水底。我與他互相摟抱着,卻沒感到半點不安。不過今日,這種炎熱,這種半睡半醒的狀態,這種笨拙的動作,卻足以使我心裏的某種東西慢慢綻開。我扭頭望着他。他也註視我。我開始瞭解他了:他比通常他這種年齡的人都要沉着、正直。因此,我們的處境——這個奇怪的三人家庭——讓他反感。他太善良,或者太靦腆,木能嚮我說出來,不過我從他瞟嚮我父親的憎恨的目光裏感覺到了。也許他希望我為此煩惱。可我並未如此。此時唯一讓我難受的事情,就是他的目光和我劇烈的心跳。他朝我俯體。我想起這個星期最後幾天和他在一起的安寧,想起我對他的信任,於是我為這張長長的、稍有點笨拙的嘴湊過來而遺憾。
   “西利爾,”我說,“我們原來是那樣快樂!”
   他輕輕地擁吻我。我望着天。然後,我就衹看見我閉合的眼皮下現出的紅光。炎熱、飄然欲醉的感覺,頭幾個吻的滋味,以及嘆息聲持續了好長一陣。一聲汽車喇叭聲把我們嚇得像賊一樣地分開了。我一聲不響地離開西利爾,朝別墅走去。迅速歸來之際,我吃了一驚:
   安娜坐的火車應該還未到,然而我看見她已經站在平臺上。她剛下了自己的汽車。
   “這是林中睡美人的房子!”她說,“賽茜爾,您曬得多黑!看到您我真高興。”
   “我也一樣。”我說,“您是從巴黎來的嗎?”
   “我寧願坐汽車來。我真纍壞了。”
   我把她領到她的房間。我推開窗戶,希望看到西利爾的船。可他不見了。安娜坐在床上。
   我註意到她眼邊有一小圈黑眶。
   “這所別墅真漂亮。”她嘆道,“主人在哪兒?”
   “他和艾爾莎上車站接您去了。”
   我把她的箱子放在一張椅子上,然後朝她轉過身來,不禁大吃一驚。衹見她的臉突然變了樣,嘴巴在顫抖。
   “艾爾莎·瑪岡布爾?他把艾爾莎·瑪岡布爾帶到這裏來了?”
   我無言可答,衹是愣愣地望着她。我過去一直看見那張臉那麽沉着,那麽有自製力,現在卻變得叫我十分吃驚……她盯着我,眼前卻浮現着我的話提供的種種圖像。最後,她看清了我,便扭過頭去。
   “我本該通知你們的。”她說,“但我動身時那樣匆忙,又那樣疲倦……”
   “可現在……”我不由自主地接下去說。
   “現在什麽?”她問。
   她的目光帶着訊問和蔑視的意味。什麽東西都沒被它放過。
   “現在,您已經到了。”我搓着手,愚蠢地說,“您知道,您在這兒,我真高興。我在下面等您。您如果想喝點什麽,這裏的酒吧間倒很不錯。”
   我一邊結結巴巴地說話,一邊走出來,下了樓梯,頭腦裏思緒紛亂。為什麽她的臉色變成這樣?為什麽她的聲音這樣不安?為什麽她變得這麽萎靡?我在一張長椅上坐下,閉上雙眼。我努力回憶安娜所有冷漠的使人放心的面容:嘲弄人的神色,自在的神色,威嚴的神色。
   這次發現這個經不起打擊的臉色既讓我激動,又讓我惱怒。她難道愛我父親?她難道有可能愛他?他身上的一切都不合她的趣味。他意志薄弱、輕浮、有時甚至懦弱。不過這或許僅僅是旅途的勞頓,精神上的不快?我用了一個鐘頭來作各種假設。
   5點鐘,父親與艾爾莎回來了。我看着他走下汽車。我極力想知道安娜是否可能愛他。
   他快步朝我走過來,頭稍嚮後仰。他微笑着。我想很可能安娜愛他,因為不論是誰都愛他。
   “安娜沒到那兒。”他大聲對我說,“我希望她沒有從車門口掉下去。”
   “她在她房間裏。”我說,“她開汽車來的。”
   “是嗎?這太好了!你衹需把花獻給她就行了。”
   “您為我買了花少安娜問,“太客氣了。”
   她迎着他奔下樓梯,表情輕鬆,滿面笑容,身上罩了一件看不出旅途風塵的連衣裙。我悶悶不樂地想,她僅是聽到了汽車聲纔下樓;而她本應該早點下樓,與我談談話,哪怕是談我的考試也行!不過,話說回來,那場考試我沒參加。這個想法又安慰了我。
   父親大步迎上去,吻她的手。
   “我抱着這束花,傻乎乎地微笑着,在月臺上等了一刻鐘。謝天謝地,您到了這兒。您認識艾爾莎·瑪岡布爾嗎?”
   我掉開目光。
   “我們大概碰見過吧。”安娜親切地說,“……我住的房間很漂亮。雷蒙,您邀請我來,真是盛情啊。我纍壞了。”
   父親抖着身子。在他看來,一切順利。他一邊說着話,一邊開啓酒瓶。而我眼前則依次浮現出西利爾多情的面孔和安娜的面孔。這兩張面孔都顯露出強烈的感情。我自忖假期是否真如我父親所表示的那麽簡單。
   這頭一餐晚飯非常快樂。父親和安娜談起他們共同的熟人。他們為數雖然不多,卻極有特點。我十分開心,直到安娜說父親的合夥人是個小腦袋為止。那是個酒鬼,不過人很溫和,我們,我父親與我和他一起吃過飯,那是一些令人難忘的宴席。
   我表示異議:
   “隆巴爾可有意思了,安娜。我見過他,挺好玩的。”
   “不過您得承認他有缺陷。而且,甚至他的幽默…·”“也許他沒有那種通常的聰明樣子,不過…”
   她以寬容的神氣打斷我的話:
   “您稱為聰明樣子的東西其實衹是年齡。”
   她說話的簡潔明了讓我聽了高興。對我來說,有些話造成了理智而美妙的氣氛,吸引着我,即使我完全不瞭解它們的含義。她那句話使我産生了擁有一個小筆記本,一支鉛筆的想法。我把這想法告訴了安娜。父親聽了哈哈大笑:
   “至少,你不記恨。”
   我不能夠記恨,因為安娜並無壞心。我衹覺得她非常冷漠。她的評論沒有那種簡潔,那種惡意的尖刻的簡潔,然而卻因此更叫人難受。
   這頭一天晚上,艾爾莎徑直進入父親臥室,有意無意顯出心不在焉的樣子,安娜似乎沒有註意。她給我帶來一件她的成套時裝商品中的粗羊毛衫,卻不讓我謝她一聲。她厭惡別人的感謝,而我的感謝也從不能表達我的高興之情,因此我也就免了。
   “我覺得這個艾爾莎很可愛。”她在我走出去之前說。
   她盯着我的眼睛,不露一絲笑容。她在我心裏尋找一種她必須消除的想法。我應該忘掉她剛纔的反應。
   “是的,是的,這是個可愛的女人。嗯,年輕的女人…就是討人喜歡。”
   我說得結結巴巴。她噗妹一聲笑了起來。我很惱火,便去上床睡覺。我想着西利爾進入了夢鄉。他也許正在縣納與一些姑娘跳舞。
   我意識到我忘了,迫不得已忘了主要的東西:海的存在,它永無止息的運動和太陽。我也記不起外省一間寄宿學校院裏的四株極樹及其芳香。我忘了3年前我從寄宿學校出來,父親在站臺上接我時的微笑。那是一種尷尬的笑容,因為我紮了發辮,穿着近乎黑色的難看的連衣裙。到了汽車裏,他又突然變得興高采烈,喜氣洋洋,因為我的眼睛和嘴巴像他,我將成為他最珍貴、最出色的玩物。我什麽都不熟悉。他將嚮我展示巴黎、奢華的享受和安逸的生活。我認為我那時的大部分快樂都歸功於金錢,坐車快速兜風的快樂,有件新連衣裙的快樂,買唱片、書籍、鮮花的快樂。我現在仍不為這些輕易獲得的快樂而羞恥。再說我稱它們為輕易獲得的快樂,僅僅是因為聽到別人這麽說。也許我更容易悔恨,否認我的憂愁和內心的恐慌。不過愛好快樂與幸福代表了我性格中唯一協調的方面。也許是我讀的書不夠多?在寄宿學校,除了有教益的作品,別的書學生們都不讀。在巴黎,我沒有時間讀書:一下課,朋友們就把我拖進電影院。我不熟悉演員的姓名,這使他們大覺驚訝。或者,他們把我帶到露天咖啡座。我領略着置身於人群裏,飲酒喝咖啡,與某人在一起(他盯着你的眼睛,然後拉起你的手,領你遠離這群人)的諸般樂趣。我們在街上走,一直走到傢。在那裏,他把我拉到一個門口,擁吻我。我第一次嘗到了親吻的快樂滋味。我也不往這些回憶裏加進一些人名,如讓、烏培爾、雅剋……這些姓名是所有的少女都熟悉的。到了晚上,我就變老了。我們與父親一道出去參加一些晚會。在那些晚會上,我無事可幹。那是些人員相當混雜的晚會,我自尋開心,也以自己的年紀引人快樂。我們回到傢後,父親便把我扔下,常常又去陪送一個女友。我沒聽到他回來的聲音。
   我不願讓人們認為他對自己的風流事兒作了什麽炫耀。他僅僅不對我隱瞞這些事而已。
   更確切地說,是限於不對我說些體面話或假話,來解釋他的某位女友經常在我們傢用早餐或完全住在我們傢的原因……一時瞞住我可以!但不管怎樣,時間一長,我不可能不知道他和他的“女客”是什麽性質的關係。因此,他大概一心想保持我對他的信任,而他想避免那些費心勞神的想象,便更要如此。這真是絶妙的算盤。它唯一的不足,便是有一陣曾使我對愛情的事兒抱着一種看穿了的厚顔無恥的態度。以我的年紀與經歷,愛情本應顯得給人以娛樂甚於給人以感受。我願意復述一些簡潔的格言。例如奧斯卡·王爾德的“罪率是現代社會剩下的唯一的鮮明色調”。我以堅信不移的態度,把它變成了自己的格言。我想,我就是把它付諸實踐,也遠沒有這樣肯定。我認為我的生活可以仿效這句話,藉鑒這句話,可以像艾匹納爾印製的一張罪惡圖像一樣從中顯現出來:我忘記了過去的時間、事物的突變和平常的善良感情。作為理想,我打算過一種下流的、醜惡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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