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青春校园>> 弗朗索瓦兹·萨冈 Françoise Sagan   法国 France   法兰西第五共和国   (1935年6月21日2004年9月24日)
你好,忧愁 Hello Sadness
  这种感情以烦恼而又甘甜的滋味在我心头索绕不去,对于它,我犹豫不决,不知冠之以忧愁这个庄重而优美的名字是否合适。
  
  这是一种如此全面,如此利己的感觉,以至我几乎为它感到羞耻,而忧愁在我看来总显得可敬。我不熟悉这种感觉,不过我还熟悉烦恼,遗憾,还稍稍地感受过内疚。
  
  今日,有什么东西像一层轻柔的、使人难受的丝绸在我身上围拢,把我与别人隔开。
  
  那年夏天,我对岁。我非常快乐。“别人”指的是我父亲和他的情妇艾尔莎。这种情况可能显得虚假不实,我得立即解释几句才行。我父亲年方啊,却当了15年鳏夫。这是个生气勃勃、充满活力,具有各种可能性的男人。两年前,我从寄宿学校出来时,不可能不明白他与一个女人一起生活。他每隔半年就换一个女人,我还没来得及接受,他就又换了一个!


  Bonjour Tristesse (in English, Hello Sadness) is a novel by Françoise Sagan. Published in 1954, when the author was only eighteen, it was an overnight sensation. The title is derived from a poem by Paul Éluard, "À peine défigurée," which begins with the lines "Adieu tristesse/ Bonjour tristesse..."
  
  The 1958 film Bonjour Tristesse featured Geoffrey Horne, Deborah Kerr, Jean Seberg and David Niven as the lead actors. The music was composed by Georges Auric.
  
  Plot summary
  
  Seventeen-year-old Cécile spends her summer in a villa on the French Riviera with her father and two other women. Her father, Raymond, is a seductive, worldly, amoral man who has had many affairs. Among his women friends is Elsa Mackenbourg: she and Cécile get on well. When Elsa comes to the villa to spend her summer with Raymond, it is clear that she is the latest of many women whom Cécile has seen enter the life of her father and exit fairly quickly: young, superficial, and fashionable. Raymond excuses his philandering with an Oscar Wilde quote about sin: "Sin is the only note of vivid colour that persists in the modern world." Cecile says, "I believed that I could base my life on it", and accepts their lifestyle as typical.
  
  Cécile, at seventeen, is still somewhat naive and tries to disguise this by attempting to attract men of the same age as her father. Her love life is unsuccessful until she meets a younger man, Cyril.
  
  Raymond, Elsa and Cécile are spending an uneventful summer together until Anne Larsen arrives by way of an earlier invitation from Raymond. A friend of Cécile's late mother, Anne, is very different from Raymond's other girlfriends. She is cultured, educated, principled, and intelligent. At first, Cécile admires Anne, but soon a struggle begins between Cécile and Anne for Raymond's attentions. The plot begins to focus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two women. When Anne announces that she and Raymond are planning to get married, Cécile devises a plan to prevent the marriage. She attempts to manipulate her father and turn him against Anne by using Elsa and Cyril. Cécile is jealous and desperate for Anne to recognize the life she and her father have shared. Cécile misjudges Anne's sensitivity with tragic results.
  
  Cécile and her father return to the empty, desultory life they were living before Anne interrupted their summer.
  Characters
  
  Cécile
   Cécile is a 17 year old girl who lives with her father because her mother died when she was two years old.
  
  Raymond
   Raymond is a 40 year old widower, he is Cécile's father.
  
  Elsa
   Raymond's mistress at the start of the book. She is 29, tall and has red hair.
  
  Anne
   Anne was a friend of Cécile's mother, she is 42. She is invited to the villa by Raymond. They begin a relationship and get engaged.
  
  Cyril
   Cyril is 25 years old, lives with his mother and is a student at university studying law. He is good at sailing and is in love with Cécile.
  
  Analysis
  
  The book is split into two parts; during the first part Cécile is very naïve and behaves like a young child. In the second part she is more mature and acts more like an adult.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use of symbols is that of the sea and the sun. The sea is a maternal symbol and the sun a paternal symbol. Throughout the book, Françoise Sagan uses the sea to show Cécile is missing her mother. For example, when she realises that she is losing an argument with Anne, she runs to the sea, like a child runs to their mother when something goes wrong.
  
  There are numerous references to the fact that Cécile is missing the presence of a mother figure. Anne Larsen tries to fill this role; in the first part of the book Cecile accepts this, but as she "grows up", she begins to resent Anne.
  
  Some argue that Cécile lacks a father as well, even though Raymond is present. Raymond's behavior is immature and he doesn't treat his daughter like a child or even a teenager. He buys her an exotic dress and takes her to casinos. This behavior confuses Cécile and she does not know whether she is supposed to act like an adult or a teenager.
  
  When Anne arrives she treats Cécile as a child, adding further confusion to Cécile's life.
第一章
  这种感情以烦恼而又甘甜的滋味在我心头索绕不去,对于它,我犹豫不决,不知冠之以忧愁这个庄重而优美的名字是否合适。
   这是一种如此全面,如此利己的感觉,以至我几乎为它感到羞耻,而忧愁在我看来总显得可敬。我不熟悉这种感觉,不过我还熟悉烦恼,遗憾,还稍稍地感受过内疚。
   今日,有什么东西像一层轻柔的、使人难受的丝绸在我身上围拢,把我与别人隔开。
   那年夏天,我对岁。我非常快乐。“别人”指的是我父亲和他的情妇艾尔莎。这种情况可能显得虚假不实,我得立即解释几句才行。我父亲年方啊,却当了15年鳏夫。这是个生气勃勃、充满活力,具有各种可能性的男人。两年前,我从寄宿学校出来时,不可能不明白他与一个女人一起生活。他每隔半年就换一个女人,我还没来得及接受,他就又换了一个!
   不过,他的勉力,这种新的安逸的生活,以及我的禀性使我很快就适应了这种情况。这是一个办事干练、对什么事都好奇,但很快又厌倦的轻浮男人。不过他讨女人喜欢。我一下就爱上了他,而且是深情地受着,因为他善良、慷慨、快活,对我充满了怜爱之情。我想象不出还有比他更好、更叫人愉快的朋友。入夏的头几天,他甚至好到这种地步,竟问我如果他目前的情妇艾尔莎陪我们去度假,会不会让我厌烦。我可只能支持他带艾尔莎去,因为我知道他需要女人,再说艾尔莎也不讨厌。这是个身材高大、头发棕红的女人,半像轻佻女人,半像上流社会的淑女。她在香榭丽舍大街的画室与酒吧间混事。她和蔼可亲,颇为朴实,并不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此外,我们父女俩因为出发度假非常高兴,不可能对什么事情提出异议。父亲在地中海海滨租下了一座极美的白色大别墅。还在6月份天气刚转热时,我们就渴望上那儿去住了。别墅孤零零立在一个呷角上,俯临大海,与大路之间隔着一片松树林。一条山羊走的小道一直下到一个金色的小海湾。海湾过上立着棕红色的峭壁。海水就在海湾里晃荡。
   最初的几天非常晴朗。我们热得诉诉无力,在沙滩上一待就是几个钟头,晒成了健康的古铜色。只有艾尔莎例外,她晒得一身通红,并且脱了皮,十分疼痛。我父亲做着复杂的腿部运动,以缩小他那与其风流爱好开始不相称的腹部。天一亮我就下了水,水沁凉沁凉的,清澈透明。我浸在里面,胡乱地动着,以洗尽身上所有巴黎的阴影与尘埃,结果弄得筋疲力尽。我躺在沙滩上,抓了一把沙子,让它们在指缝间慢慢地漏下去。我觉得它们就像时间一样流逝,又觉得这是个轻松的想法;有轻松的想法真惬意。因为这是夏天。
   第6天,我头一次见到了西利尔。他驾着一条小帆船,沿着海岸航行,却在我们的小海湾前面倾覆了。我帮他把船翻过来。在我们的笑声里,我获悉他叫西利尔,是攻读法律的大学生,和母亲一起来度假,住在附近一座别墅里。他有张拉丁人的面孔,深褐色,表情十分坦率,有种当保护人的沉稳气质,很讨我喜欢。不过我对那些大学生们敬而远之,因为他们粗鲁无礼,只关心他们自己,尤其关心他们的青春年华,从中找出悲剧的主题或无聊的借口。
   我不喜欢年轻人。我更喜欢父亲的朋友。40岁的男人。他们带着殷勤与怜爱和我说话,向我表现出父亲的仁慈与情人的温柔。不过西利尔讨我喜欢。他身材高大,相貌俊美。那是使人产生信任感的俊美。我父亲憎恶丑陋,这使我们经常接触一些蠢人。我虽不像他那样,但如果面对着身体缺乏魅力的人,我会感到困窘,会失掉。在我看来,他们甘愿不让人愉快是一种无礼的缺点。因为,我们不寻求快乐,还寻求什么?今天我仍不清楚这种征服的趣味是否掩盖了过多的活力、支配人的爱好抑或求得支持以对自己放心的暗中需要。
   西利尔跟我分手时,表示愿意教我学习驾驶帆船。我回去吃晚饭,一心想着他,没有参与谈话,或者只说了几句。我几乎没有注意到父亲的烦躁不安。吃过晚饭,我们一如平常晚上,倒在平台的躺椅上。天上布满足星。我望着星星,隐隐希望它们提前运动,开始以坠落来划破长空。可是7月初,它们一动也不动。在平台的砾石上,蝉在鸣叫。它们大概有上千只,为月光和炎热所陶醉,整夜都像这样发出怪异的叫声。有人告诉我,它们仅是靠摩擦鞘规发声,可我仍愿意相信这是喉咙里发出的本能的歌声,就像猫儿叫春时一样。我们很舒适。
   唯有衬衣里的沙粒为我抵挡着缓缓袭来的睡意。这时,我父亲轻咳几声,从长椅上站起来,说:
   “我要告诉你们,有一个人要来。”
   我失望地闭上眼睛。我们真是太安宁了,以至不可能持久!
   “快告诉我们,是谁?”艾尔莎叫道,她总是渴望着社交活动。
   “安娜·拉尔桑。”我父亲说,并朝我转过身来。
   我望着他,大觉惊异,以至没有反应。
   “我原来对她说,如果她被她那些成套服装弄得太疲倦,就上我这里来。因此她……她就来了。”
   我从未想到这一点,安娜·拉尔桑是我可怜的母亲的旧友,与我父亲只有很少的联系。
   不过两年前,我出了寄宿学校后,父亲拿我很不好办,便把我送到她那儿。她在一星期之中,把我打扮得雅致大方,并教我学会生活。我因此对她怀有热烈的钦佩之情,而她却巧妙地把这种感情转到她身边的一个年轻男子身上。由于她,我开始打扮得优雅,也由于她,我初萌了爱情。我为此而十分感激她。她虽已四十有二,但由于生就一张美丽、高傲、厌倦和冷漠的面孔,仍然十分迷人,深受欢迎。人们唯一能指责她的,就是那种冷漠。她既亲切又冷淡。
   她身上显现出一种坚定的意志,一种使人不安的心灵的沉着。尽管她离了婚,自由自在,人们却没见过她有什么情人。再说,我们所交往的人也各不相同。她经常接触的是一些优雅、聪明而稳重的人,和我们来往的则是些吵吵嚷嚷、生性贪婪的角色。对这些人,我父亲不求别的,只要他们相貌俊秀或怪异就行。我认为由于我们抱玩乐、消闲的打算,她有点瞧不起我们——我和我父亲,因为她蔑视任何过分的行为。只有谈生意的宴会——她经营服装业,我父亲经营广告业——对我母亲的回忆以及我作出的努力才使我们聚一聚。我虽然怕她,却仍十分钦佩她。总之,只要想到艾尔莎的在场,想到安娜对教育的看法,她的突然到来就显得不合时宜。
   艾尔莎就安娜在上流社会的地位提了好些问题,然后上床睡了。我单独与父亲在一起。
   我走到他脚下的台阶上坐下。他倾着身子,把两只手压在我肩上:
   “亲爱的,你为什么这样干瘦?就像一只野猫。我真希望有一个满头金发、身体强健。
   两只眼睛水汪汪的漂亮女儿……”
   “问题不在这里。”我说,“你为什么邀请安娜来?她为什么接受了你的邀请?”
   “也许,是为了看一看你的老父亲,谁料得到呢?”
   “你不是让安娜感兴趣的男人。”我说,“她太精明,太自尊了。而艾尔莎呢?你想过艾尔莎没有?你想象安娜和艾尔莎之间的谈话了吗?我可没有想!”
   “我没有想。”他坦白道,“确实,这是可怕的事情。赛茜尔,亲爱的,我们回巴黎,好吗?”
   他抚摸着我的脖子,轻轻地笑着,我回过头,望着他。他深暗的眼睛炯炯发亮,眼边露出一些怪异的细纹。他的嘴微微翘起。那样子活像一个农牧神。我开始和他一起笑起来,就像每次他惹来一些麻烦事时那样。
   “我的老同谋,”他说,“没有你我怎么办?”
   他的声调如此肯定,如此亲切,以至我明白,真要没有我,他会痛苦的。虽然已是黄夜,我们还是谈起爱情,谈起他的麻烦事。在父亲看来,这些麻烦事纯系想象中的。他执拗地拒绝接受忠贞、庄重、约束等观念。他对我解释说,这些概念枯燥乏味,毫无意义,可以任人搬用。要是另外一个人,这些话准会激起我的反感。不过我知道在他身上,这些话既不排斥温情,也不摒拒爱意。他知道这些感情都是暂时的东西,因此当他需要时,它们也特别容易产生。这种想法吸引了我:迅速的、强烈的、短暂的爱情。我尚未达到忠贞吸引我的年龄。
   对于爱情上的事情,我知之不多,仅知道约会、亲吻和疲倦罢了。
第二章
  安娜大概一个星期之内不会来。我抓紧最后几天真正的假日玩耍。我们租住别墅两个月。
   可是我知道,一旦安娜来到,就不可能有完全轻松的日子了。任何事物,安娜都要给它一种形状,任何词语,她都要赋予它一种意义,而我父亲和我却常常有意放过。她给高雅情趣和高尚定了标准。在她突然的退避、受伤害的沉默和面部的表情里,人们无法不让自己觉察到这些标准。这既使人兴奋,又叫人厌倦,归根结底使人觉得耻辱,因为我感到她有理。
   她到达的那天,我父亲和艾尔莎决定去弗雷儒斯车站迎接她。我则坚决拒绝加入远征的行列。我父亲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把花园里所有的葛兰都采集起来,准备等她一下火车就献给她。我仅仅劝他不要让艾尔莎拿着花束。他们出发后,3点钟的时候,我下到沙滩。天气酷热。我躺在沙子上,迷迷糊糊地正要睡着,西利尔的声音把我唤醒了。我睁开双眼,只见天空一片空白,因炎热而浑浊。我没有回答西利尔。我不想与他说话。也不想与任何人说话。
   我被这个夏天的全部力量钉在沙子上,两臂沉沉的,嘴巴发干。
   “您死了吗?”他说,“从远处看,您就像一个流浪儿,没人照管的…。”
   我微微一笑。他在我身边坐下,我的心开始急剧地、声音低沉地跳了起来。因为他坐下的时候,手触碰了我的肩头。上个星期,我出色的航海训练有10次把我们抛入水底。我与他互相搂抱着,却没感到半点不安。不过今日,这种炎热,这种半睡半醒的状态,这种笨拙的动作,却足以使我心里的某种东西慢慢绽开。我扭头望着他。他也注视我。我开始了解他了:他比通常他这种年龄的人都要沉着、正直。因此,我们的处境——这个奇怪的三人家庭——让他反感。他太善良,或者太腼腆,木能向我说出来,不过我从他瞟向我父亲的憎恨的目光里感觉到了。也许他希望我为此烦恼。可我并未如此。此时唯一让我难受的事情,就是他的目光和我剧烈的心跳。他朝我俯体。我想起这个星期最后几天和他在一起的安宁,想起我对他的信任,于是我为这张长长的、稍有点笨拙的嘴凑过来而遗憾。
   “西利尔,”我说,“我们原来是那样快乐!”
   他轻轻地拥吻我。我望着天。然后,我就只看见我闭合的眼皮下现出的红光。炎热、飘然欲醉的感觉,头几个吻的滋味,以及叹息声持续了好长一阵。一声汽车喇叭声把我们吓得像贼一样地分开了。我一声不响地离开西利尔,朝别墅走去。迅速归来之际,我吃了一惊:
   安娜坐的火车应该还未到,然而我看见她已经站在平台上。她刚下了自己的汽车。
   “这是林中睡美人的房子!”她说,“赛茜尔,您晒得多黑!看到您我真高兴。”
   “我也一样。”我说,“您是从巴黎来的吗?”
   “我宁愿坐汽车来。我真累坏了。”
   我把她领到她的房间。我推开窗户,希望看到西利尔的船。可他不见了。安娜坐在床上。
   我注意到她眼边有一小圈黑眶。
   “这所别墅真漂亮。”她叹道,“主人在哪儿?”
   “他和艾尔莎上车站接您去了。”
   我把她的箱子放在一张椅子上,然后朝她转过身来,不禁大吃一惊。只见她的脸突然变了样,嘴巴在颤抖。
   “艾尔莎·玛冈布尔?他把艾尔莎·玛冈布尔带到这里来了?”
   我无言可答,只是愣愣地望着她。我过去一直看见那张脸那么沉着,那么有自制力,现在却变得叫我十分吃惊……她盯着我,眼前却浮现着我的话提供的种种图像。最后,她看清了我,便扭过头去。
   “我本该通知你们的。”她说,“但我动身时那样匆忙,又那样疲倦……”
   “可现在……”我不由自主地接下去说。
   “现在什么?”她问。
   她的目光带着讯问和蔑视的意味。什么东西都没被它放过。
   “现在,您已经到了。”我搓着手,愚蠢地说,“您知道,您在这儿,我真高兴。我在下面等您。您如果想喝点什么,这里的酒吧间倒很不错。”
   我一边结结巴巴地说话,一边走出来,下了楼梯,头脑里思绪纷乱。为什么她的脸色变成这样?为什么她的声音这样不安?为什么她变得这么萎靡?我在一张长椅上坐下,闭上双眼。我努力回忆安娜所有冷漠的使人放心的面容:嘲弄人的神色,自在的神色,威严的神色。
   这次发现这个经不起打击的脸色既让我激动,又让我恼怒。她难道爱我父亲?她难道有可能爱他?他身上的一切都不合她的趣味。他意志薄弱、轻浮、有时甚至懦弱。不过这或许仅仅是旅途的劳顿,精神上的不快?我用了一个钟头来作各种假设。
   5点钟,父亲与艾尔莎回来了。我看着他走下汽车。我极力想知道安娜是否可能爱他。
   他快步朝我走过来,头稍向后仰。他微笑着。我想很可能安娜爱他,因为不论是谁都爱他。
   “安娜没到那儿。”他大声对我说,“我希望她没有从车门口掉下去。”
   “她在她房间里。”我说,“她开汽车来的。”
   “是吗?这太好了!你只需把花献给她就行了。”
   “您为我买了花少安娜问,“太客气了。”
   她迎着他奔下楼梯,表情轻松,满面笑容,身上罩了一件看不出旅途风尘的连衣裙。我闷闷不乐地想,她仅是听到了汽车声才下楼;而她本应该早点下楼,与我谈谈话,哪怕是谈我的考试也行!不过,话说回来,那场考试我没参加。这个想法又安慰了我。
   父亲大步迎上去,吻她的手。
   “我抱着这束花,傻乎乎地微笑着,在月台上等了一刻钟。谢天谢地,您到了这儿。您认识艾尔莎·玛冈布尔吗?”
   我掉开目光。
   “我们大概碰见过吧。”安娜亲切地说,“……我住的房间很漂亮。雷蒙,您邀请我来,真是盛情啊。我累坏了。”
   父亲抖着身子。在他看来,一切顺利。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开启酒瓶。而我眼前则依次浮现出西利尔多情的面孔和安娜的面孔。这两张面孔都显露出强烈的感情。我自忖假期是否真如我父亲所表示的那么简单。
   这头一餐晚饭非常快乐。父亲和安娜谈起他们共同的熟人。他们为数虽然不多,却极有特点。我十分开心,直到安娜说父亲的合伙人是个小脑袋为止。那是个酒鬼,不过人很温和,我们,我父亲与我和他一起吃过饭,那是一些令人难忘的宴席。
   我表示异议:
   “隆巴尔可有意思了,安娜。我见过他,挺好玩的。”
   “不过您得承认他有缺陷。而且,甚至他的幽默…·”“也许他没有那种通常的聪明样子,不过…”
   她以宽容的神气打断我的话:
   “您称为聪明样子的东西其实只是年龄。”
   她说话的简洁明了让我听了高兴。对我来说,有些话造成了理智而美妙的气氛,吸引着我,即使我完全不了解它们的含义。她那句话使我产生了拥有一个小笔记本,一支铅笔的想法。我把这想法告诉了安娜。父亲听了哈哈大笑:
   “至少,你不记恨。”
   我不能够记恨,因为安娜并无坏心。我只觉得她非常冷漠。她的评论没有那种简洁,那种恶意的尖刻的简洁,然而却因此更叫人难受。
   这头一天晚上,艾尔莎径直进入父亲卧室,有意无意显出心不在焉的样子,安娜似乎没有注意。她给我带来一件她的成套时装商品中的粗羊毛衫,却不让我谢她一声。她厌恶别人的感谢,而我的感谢也从不能表达我的高兴之情,因此我也就免了。
   “我觉得这个艾尔莎很可爱。”她在我走出去之前说。
   她盯着我的眼睛,不露一丝笑容。她在我心里寻找一种她必须消除的想法。我应该忘掉她刚才的反应。
   “是的,是的,这是个可爱的女人。嗯,年轻的女人…就是讨人喜欢。”
   我说得结结巴巴。她噗妹一声笑了起来。我很恼火,便去上床睡觉。我想着西利尔进入了梦乡。他也许正在县纳与一些姑娘跳舞。
   我意识到我忘了,迫不得已忘了主要的东西:海的存在,它永无止息的运动和太阳。我也记不起外省一间寄宿学校院里的四株极树及其芳香。我忘了3年前我从寄宿学校出来,父亲在站台上接我时的微笑。那是一种尴尬的笑容,因为我扎了发辫,穿着近乎黑色的难看的连衣裙。到了汽车里,他又突然变得兴高采烈,喜气洋洋,因为我的眼睛和嘴巴像他,我将成为他最珍贵、最出色的玩物。我什么都不熟悉。他将向我展示巴黎、奢华的享受和安逸的生活。我认为我那时的大部分快乐都归功于金钱,坐车快速兜风的快乐,有件新连衣裙的快乐,买唱片、书籍、鲜花的快乐。我现在仍不为这些轻易获得的快乐而羞耻。再说我称它们为轻易获得的快乐,仅仅是因为听到别人这么说。也许我更容易悔恨,否认我的忧愁和内心的恐慌。不过爱好快乐与幸福代表了我性格中唯一协调的方面。也许是我读的书不够多?在寄宿学校,除了有教益的作品,别的书学生们都不读。在巴黎,我没有时间读书:一下课,朋友们就把我拖进电影院。我不熟悉演员的姓名,这使他们大觉惊讶。或者,他们把我带到露天咖啡座。我领略着置身于人群里,饮酒喝咖啡,与某人在一起(他盯着你的眼睛,然后拉起你的手,领你远离这群人)的诸般乐趣。我们在街上走,一直走到家。在那里,他把我拉到一个门口,拥吻我。我第一次尝到了亲吻的快乐滋味。我也不往这些回忆里加进一些人名,如让、乌培尔、雅克……这些姓名是所有的少女都熟悉的。到了晚上,我就变老了。我们与父亲一道出去参加一些晚会。在那些晚会上,我无事可干。那是些人员相当混杂的晚会,我自寻开心,也以自己的年纪引人快乐。我们回到家后,父亲便把我扔下,常常又去陪送一个女友。我没听到他回来的声音。
   我不愿让人们认为他对自己的风流事儿作了什么炫耀。他仅仅不对我隐瞒这些事而已。
   更确切地说,是限于不对我说些体面话或假话,来解释他的某位女友经常在我们家用早餐或完全住在我们家的原因……一时瞒住我可以!但不管怎样,时间一长,我不可能不知道他和他的“女客”是什么性质的关系。因此,他大概一心想保持我对他的信任,而他想避免那些费心劳神的想象,便更要如此。这真是绝妙的算盘。它唯一的不足,便是有一阵曾使我对爱情的事儿抱着一种看穿了的厚颜无耻的态度。以我的年纪与经历,爱情本应显得给人以娱乐甚于给人以感受。我愿意复述一些简洁的格言。例如奥斯卡·王尔德的“罪率是现代社会剩下的唯一的鲜明色调”。我以坚信不移的态度,把它变成了自己的格言。我想,我就是把它付诸实践,也远没有这样肯定。我认为我的生活可以仿效这句话,借鉴这句话,可以像艾匹纳尔印制的一张罪恶图像一样从中显现出来:我忘记了过去的时间、事物的突变和平常的善良感情。作为理想,我打算过一种下流的、丑恶的生活。
首页>> 文学论坛>> 青春校园>> 弗朗索瓦兹·萨冈 Françoise Sagan   法国 France   法兰西第五共和国   (1935年6月21日2004年9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