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现实百态>> 埃里希·马里亚·雷马克 Erich Maria Remarque   德国 Germany   盟军占领下的德国   (1898年6月22日1970年9月25日)
凯旋门 Arch of Triumph
  凯旋门(,马克文集)仁德」雷马克 著,朱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3年n月版。40万 字。9.20元。长篇小说。主人公拉维克因遭受纳粹 迫害而逃亡法国。一天,他在塞纳河的一座桥上遇到 一个漂亮女子琼,两人因境遇相同而彼此相爱。不 久,拉维克在街头偶然发现当年刑讯他并逼死他妻 子的纳粹头目哈克。为报仇雪恨,拉维克忍痛离开 琼,在一个夜晚将哈克编到森林里并杀死了他。小说 叙述了德国流亡者在异国他乡的悲渗遭遇,控诉了 法西斯对无辜人民的迫害。作者埃里希·马里亚· 雷马克(1898一1970)是德国现代小说家和剧作家。 (装胜利)


  Arch of Triumph (German: Arc de Triomphe) is a 1945 novel by Erich Maria Remarque. In it, he writes about stateless refugees' life in Paris before World War II.
  
  Plot summary
  
  It is 1938, and, despite having no permission to perform surgery, Ravic, a very accomplished German surgeon and a stateless refugee living in Paris, has been ghost-operating on patients for two years on the behalf of two less skillful French physicians.
  
  Unwilling to return to Nazi Germany which stripped him of his citizenship, and unable to legally exist anywhere else in pre-war western Europe, Ravic manages to hang on. He is one of many displaced persons without passports or any other documents, who live under a constant threat of being captured and deported from one country to the next, and back again (see Remarque's earlier novel Flotsam for an expansive treatment of this theme).
  
  Though Ravic has given up on the possibility of love, life has a curious way of taking a turn for the romantic, even during the worst of times, as he cautiously befriends an actress.
  
  Ravic's character makes a brief appearance in Remarque's last novel, Shadows in Paradise.
  
  The novel has been made into films twice: Arch of Triumph (1948 film) and Arch of Triumph (1985 film).
  一个女人转过身朝拉维克走过来。她走得挺快,可是脚步蹒跚得古怪。直到她差不多挨近他身边的时候,拉维克才发觉她。只见她脸色苍白,颧骨高耸,两只眼睛间距很宽;颜容呆板,活像一张假面具;看样子仿佛凹陷下去似的,而一双眼睛,在街灯的亮光里,显出一种没有神采的空虚的表情,这便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女人那么紧挨着他身边走过去,差点儿跟他碰着了。他便伸出一只手去,抓住她的手臂;她身子一晃,要是他不去扶住,她准会倒下去。
   他紧紧抓住她的手臂。“您要去哪儿?”过了半晌他问。
   那女人呆望着他。“放开我!”她轻轻地说。
   拉维克没有回答。他还是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臂。
   “放开我!你这是想于什么?”那女人勉强动了动嘴唇。
   拉维克有着这么个印象:她根本没有瞅他。她只是透过他,望着茫茫黑夜的一个什么地方。他只是一件什么东西,把她挡住了,她就跟这东西讲着话。“放开我!”
   拉维克马上看出来,她不是一个妓女。她也没有喝醉酒。这会儿,他把她的手臂抓得不那么紧了。她若要挣脱,那是很容易的,可是她没有转到这个念头上。拉维克等了一会。“夜里,单身一个人,在这个时辰的巴黎,您到底想去哪儿呢?”他心平气和地又问了一句,把她的手臂松开了。
   那女人还是不吭声。不过她也没有再往前走。仿佛一旦停了下来。她就再也不能继续动弹似的。
   拉维克倚在桥栏杆上。他可以感觉到手底下那潮湿而多孔的石块。“也许是到那儿下面去吧?”他往后边转过头,朝下面塞纳河指点着,在那灰茫茫的、正在逐渐消逝的光辉中,这塞纳河奔腾不息地向着阿尔玛桥的阴影流去。
   那女人没有回答。
   “太早了,”拉维克说。“太早了,十一月的天气,冷得太厉害了。”
   他掏出一包纸烟,又在衣袋里摸索着火柴。他发现那小纸盒里只剩下了两根火柴,于是便小心翼翼地弯去,用双手遮住火焰,免得让河上飘来的微风吹灭。
   “也给我一支烟吧,”那女人用一种几乎听不清楚的嗓音说。
   拉维克抬起头,把一包纸烟递给她。“阿尔及利亚的。外团的黑烟草。对您来说,也许太凶了一点。别的纸烟,我这儿可没有。”
   那女人摇了摇头,取了一支。拉维克把燃着的火柴递给她。她抽得很急,吸得很猛。拉维克把火柴梗往栏杆外扔去。它就像一颗小小的流星,穿过黑暗往下掉落,直到触及水面,它才熄灭。
   一辆出租汽车慢慢地驶过石桥。司机把车停了下来。他朝他们望了一眼,等了一会,随后一踩油门,沿着湿漉漉、黑沉沉的乔治五世路驰去了。
   拉维克突然觉得很累。他工作了一整天,却还睡不着觉。因此他又走出来喝酒。可是这会儿,在阴冷的深夜,疲劳突然像个袋子一般把他没头没脑地笼罩起来了。
   他瞅着那个女人。他干吗要拦住她呢?她总有那么点儿不对劲,这是很明显的。可是,这跟他又有什么相干呢?像这种有点儿不对劲的女人,他已见识得多了,特别是在深夜,尤其是在巴黎,而现在,对他来说这本来也无所谓,他所需要的只是几小时的睡眠。
   “回家去吧,”他说。“深更半夜的,您还在街上干什么?您只会招来麻烦。”
   他把大衣领子翻了起来,准备走开。那女人却瞅着他,好像不理解似的。“回家?”她重复了一遍。
   拉维克耸了耸肩膀。“回家,回到您的公寓里,回到您的旅馆里,回到您爱叫什么就叫什么的地方去。您总不会愿意让给抓去吧?”
   “回到旅馆去!我的天!”那女人说。
   拉维克停住了。又是一个自己不知道该上哪儿去的人,他想。这是他事先能够料到的。情况往往总是这样。晚上,她们不知道该上哪儿去,可是第二天清早,你还没有醒来,她们却早就走掉了。那时候,她们倒知道该上哪儿去啦。这种陈旧的、廉价的悲观绝望,是跟黑暗一块儿到来,又跟黑暗一块儿离去的。他把烟头扔了。倒像他自个儿不明白这种情况,又像他明白得到了厌烦的程度!
   “来吧,让我们上哪儿去喝一杯。”他说。
   这是个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到那时,他可以付了帐就走,而她也可以决定怎么行事了。
   那女人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脚下绊了一下。拉维克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累了吗?”他问。
   “我不知道。我想可以。”
   “太累了,反而睡不着吗?”
   她点点头。
   “那是会的。来吧。我来扶着您。”
   他们走到马索林荫道。拉维克感到那个女人紧靠着他。她靠着他,不像是疲累了的样子,而像是快要摔倒下来,非得撑住不可似的。
   他们穿过赛尔比皮埃尔一世林荫道。在夏洛特街的交叉口后面,有一条街伸展着,远处,轻飘飘、黑沉沉地,凯旋门那个庞然大物像是浮现在细雨迷蒙的天空中。
   拉维克指着一家地下室酒店那狭窄的、亮着灯光的门。“在这儿--咱们还能搞到一点东西吃咧。”
   这是一家汽车司机们常去的小酒店。这会儿,有几个出租汽车司机和两个妓女坐在里面。司机在玩纸牌。两个妓女在喝苦艾酒。她们飞快地瞥了一眼,打量着进来的女人。随后她们不感兴趣地把脸转开了。年岁较大的那一个,大声地打了个哈欠;另外一个没精打采地动手在脸上化妆。背后,有个勤杂工,长着一张疲乏的耗子似的脸,把锯屑撒在四周,随后开始打扫地板。拉维克和那个女人,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边坐下。这儿比较方便;他更容易离开。他大衣也没有脱。“您想喝点儿什么?”他问。
   “我说不上。随便什么都行。”
   “两杯苹果白兰地,”拉维克跟一个穿着背心、卷起衬衫袖子的招待说。“还要一包吉士牌香烟。”
   “这牌子的我们没有,”招待说。“只有法国烟。”
   “那也好,就来一包劳伦斯绿包的。”
   “绿包的我们也没有。只有蓝包的。”
   拉维克瞧着那个招待的胳膊,那上面刺着一个在云端里行走的裸体女人。随着他的视线,那招待窝紧拳头,让肌肉跳了起来。于是那个云端里的女人,便地扭动着她的肚子。
   “好吧,就要蓝包的,”拉维克说。
   那招待呲牙咧嘴地笑了笑。“说不定我们还有一包绿包的留着呢。”他拖着脚步走了。
   拉维克的视线一直盯着他。“他脚上穿的是红拖鞋,”他说,“胳膊上刺的是一个印度舞女!他一定在土耳其海军里服过役。”
   那女人把一双手搁在桌子上。她搁下去的样子,倒像她永远不想再把它们抬起来似的。她这双手曾经细心保养过,但这并不说明什么。它们仍然没有保养得怎么好。拉维克发现,她右手中指的指甲都已经裂开;好像撕裂以后没有挫齐;有些地方,指甲油都已经剥落了。
   招待送来了两杯酒和一包烟。
   “劳伦斯绿包的。总算找到了一包。”
   “我想您是会找到的。您在海军里服过役吗?”
   “不。在马戏团。”
   “那就更好。”拉维克把一杯酒递给那个女人。“这儿,您喝。在这种时刻,这是最好的东西了。也许,您还想来点儿咖啡?”
   “不”
   “那就把这杯酒一口气喝干了。”
   那女人点了点头,把酒喝干。拉维克打量着她。她那张苍白的脸上,差不多毫无表情。嘴很饱满,就是没有血色,看上去轮廓显得模糊;唯有头发长得可挺美--一种有光泽的、天然的金黄秀发。她戴着一顶扁圆形的无檐帽,雨衣里面穿一套定制的蓝色连衫裙。这套衣服是由一位手艺高强的裁缝制作的,不过她手上的那只绿宝石戒指,因为宝石太大,反而不像是真的了。
   “您还想来一杯吗?”拉维克问。
   她点点头。
   他招呼招待。“再来两杯苹果白兰地。不过杯子要更大一点的。”
   “更大一点的杯子?里边的酒也要更多一点吗?”
   “是的。”
   “那就是两杯双份的苹果白兰地了。”
   “你猜得很对。”
   拉维克决定赶快喝完就走。他既感到厌烦,又累得要死。一般来说,他对待这些意外事情原是很有耐心的;他已经经历了四十多年风云变幻的生活。不过像此刻这样的局面,他也见识得太多了。他在巴黎住了好多年,晚上往往睡得很少--于是在路上看到的就多了。
   招待把两杯酒送来了。拉维克端起一杯酒味强烈、香气沁人的苹果白兰地,小心翼翼地放到那个女人面前。“这一杯您也喝了吧。它不会起多大作用,可是能让您暖和暖和。再说,事情不管怎么样--您别把它看得太严重。天下没有什么事情会长久严重下去的。”
   女人瞅着他。她没有喝酒。
   “的确是这样,”拉维克说。“尤其在夜里。黑夜把一切都夸大了。”
   那女人仍然瞅着他。“您用不着安慰我,”她说。
   “那就更好啦。”
   拉维克环顾四周,找那个招待。他已经够了。他知道这种类型的人。她大概是人吧,他想。她们这种人啊,只要在什么地方一坐下来,身上还是湿漉漉的,可就变得放肆起来了。
   “您是人吗?”他问。
   “不是。”
   拉维克付了帐,站起身来告辞。就在这同一瞬间,那个女人也站了起来。她这个动作又沉静又自然。拉维克迟疑地望着她。好吧,他随后想,到了外面我也一样可以脱身的。
   天已经在下雨了。拉维克立定在门口。
   “您往哪个方向走?”他决定跟她走相反的方向。
   “我不知道。哪儿都行。”
   “可是--您住在哪儿呢?”
   那女人做出一个急速的动作。“我不能到那儿去!不,不能!我不能那么做!不能到那儿去!”
   她的眼睛里突然充满了一种狂暴的恐惧。她吵过架,拉维克想。跟谁闹了一场,她就跑到外面来了。明天中午,她会重新考虑一番,回到家里去的。
   “您认识什么人可以上她那里去的吗?相熟的人?您不妨从小酒店里给他们打个电话去。”
   “不。一个也没有。”
   “可您总得上一个地方去。那您没有钱去开一个房间吗?”
   “我有。”
   “那您就到旅馆里去。那种旅馆小街上到处都有。”
   那女人没有搭理。
   “您总得上一个地方去,”拉维克急躁地说。“您不能呆在街上淋雨呀。”
   那女人拉了拉雨衣,往紧里裹了裹。“您说得对,”她说,好像突然打定了主意似的。“您说得很对。谢谢。您可以不用再替我操心了。我好歹会去找一个地方。谢谢您。”她用一只手把大衣的领子拉拢了。“谢谢您的种种关心。”她带着一种充满悲痛的神情,抬头瞅了拉维克一眼,原想强作欢笑的,可是没有成功。随后她穿过迷茫的细雨,迈着无声的脚步,毫不迟疑地走了。
   拉维克默默地站立了一会儿。“真是该死!”他嘟嘟哝哝地说了一句,又惊奇又犹豫。他不知道这是怎样发生的,又是怎么回事,那种绝望的微笑,或者那种眼色,或者那条空寂的街道,或者那个夜晚--他只知道不能让这个女人独自一个在雨雾中行走,而这个女人突然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
   他跟在她后面。“跟我一块儿去吧,”他不太亲切地说。“我可以替您找一个地方。”
   他们走到了星星广场。这片广场在细雨迷蒙的灰黯中,显得硕大无朋,一望无际,出现在他们前面。这会儿,雾更浓了,再也看不清楚从广场上分岔开去的街道;所能看见的,只有那宽阔的广场,疏疏落落地亮着街灯的微光,矗立着隐没在浓雾中的雄伟的石拱门,好像它支撑着忧郁的天空,庇护着下面无名英雄墓上的寂寞而惨淡的火焰,在这黑夜和孤寂中,这座无名英雄墓看去仿佛是人类最后的墓穴。
   他们穿过整个广场。拉维克走得很快。他十分疲累,什么都不去想了。在他身边,他听到那个女人摸索着走的轻盈的脚步声,她悄没声儿地跟着他,脑袋耷拉着,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一个微小的、陌生的生命的火焰--而摹然间,在广场的深夜岑寂之中,说来奇怪,这一霎时她好像是属于他的,虽然他对她一无所知,或者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有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她是一个陌生人,正像他在各处遇到的陌生人一样--可是,说也奇怪,就凭这一点,似乎比那千言万语和当时文明的习俗更使她和他接近了。
   拉维克住的那家小旅馆,是在特尔纳广场后面瓦格拉姆林荫道旁边的小路上。那是一幢相当破败的房子,只有一样东西是新的:大门上头那块标着“国际旅馆”几个字的招牌。
   他按了下门铃。“还有空着的房间吗?”他问那个开门的服务员。
   那小伙子睡眼惺松地瞪着他。“老板不在,”他最后结结巴巴地说道。
   “这我知道。我问你是不是还有空着的房间。”
   小伙子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他看见拉维克带来了一个女人;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还要开一个房间。根据他的经验,这样就失去了带女人进来的意义。“老板娘已经睡着了。要是我叫醒她,她准会把我开除的,”他说,一边用劲地在身上搔着。
   “好吧。那我们就得自个儿去看啦。”
   拉维克给了年轻人一点小费,拿了自己的钥匙,走上楼去,后面跟着那个女人。他在打开自己的房门之前,先察看了一下隔壁那个房间的门。门口没有鞋。他敲了两下门。没有人应声。他小心地旋了旋门把手。门是锁着的。。“这个房间昨天就空着,”他自言自语地说。“我们再到另一边去试试。老板娘大概怕臭虫会溜走,所以把房门锁着了。”
   他打开自己的房门。“请坐一会儿。”他指着一张红色的马鬃沙发。“我去一下就来。”
   他打开那扇通往狭小铁阳台的大窗户,爬过联接起来的格子棚,到了隔壁阳台上,试着把那边的门打开。可是这扇门也是锁着的。他只好无奈地爬回来。“没有用。我没有办法在这儿替您找到一个房间了。”
   那女人坐在沙发犄角里。“我可以在这里坐一会儿吗?”
   拉维克仔细地打量着她。她的脸皱着,露出疲乏的神色。好像她再也站不起来似的。“您不妨待在这儿,”他说。
   “只要一会儿工夫--”
   “您可以睡在这儿。这是最简便的事情。”
   那女人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她慢慢地,几乎是无意识地转动了一下脑袋。“您本来应该让我留在马路上。现在--我想,我现在倒是不能够--”
   “我可不是那么想的。您不妨待在这儿睡觉。对您来说,这是最好的办法。我们不妨等到明天再说吧。”
   那女人瞅着他。“我不想--”
   “我的天!”拉维克说。“您根本不会干扰我的。有人找不到去处,而在这里留宿过夜的,这也不是第一次。这是一家收容难民的旅馆。像这样的事,差不多每天都有。您不妨睡床,我睡沙发。我是已经习惯了的。”
   “不,不--我就待在这儿。我只要坐在这里,也就行了。”
   “好吧,随您的便。”
   拉维克把大衣脱了,挂在一个钩子上。随后他从床上拿了一条毛毯和一个枕垫,还把一张椅子移近沙发。他从浴室里找来一件浴衣,将它搭在椅背上。“给,”他说。“这是我所能给您的东西。要是您愿意,您也可以穿上睡衣裤。那边抽屉里您可以找到一套。我不再来打扰您了。现在您可以到浴室里去。我在这儿干点事。”
   那女人摇了摇头。
   拉维克站在她面前。“可是我们得把您的大衣脱了,”他说。“都已经湿透啦。还有帽子,您也拿来给我吧。”
   她把两样东西都给了他。他拿个枕垫放在沙发的一个角落里。“这是给您当枕头用的。这张椅子放在这里,好让您睡着后不至于摔下来。”他把椅子移得更近沙发。“还有您的鞋!不用说,全湿透了!这样挺容易着凉。”他把她的鞋脱了,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双羊毛短袜,替她穿上。“这样,现在就好多了。苦中作乐。这是一个老兵的格言。”
   “谢谢,”那女人说。“谢谢。”
   拉维克走进浴室,旋开水龙头。水哗哗地冲进洗脸盆里。他把领带解掉,心不在焉地往镜子里端详着自己。一双深深地陷在眼窝里的、善于观察的眼睛;一张累得要死、只有眼睛还显出一点生气的狭长的脸;对从鼻子到嘴巴那段人中来说,嘴唇也显得太软了--还有,在右眼上方,给头发遮住的地方,一道长长的锯齿形疤痕--
   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思路。“真该死!”一霎时,他把什么事情都忘了。生活里是有这种忘却一切的刹那间的。而在隔壁房间里,还坐着那个女人。
   “我来啦,”他叫道。
   “受惊了吗?”他拿起电话听筒。“什么事?是的。好。是的--当然罗--马上,是的--行--是的。哪儿?好,我马上就去。热的浓咖啡--好的--”
   他小心地放下听筒,在沙发的扶手上又坐了一会儿。“我非得去了,”他说,“马上就去。”
   那女人随即站了起来。她身子有点儿摇晃,便往椅子上靠去。
   “不,不--”一会儿工夫,拉维克看到这种立刻顺从的样子,很受感动。“您尽管留在这里。快去睡觉。我要出去一两个小时。到底要多久,我也说不出来。您尽管待在这里吧。”他穿上大衣。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可马上就被抛开了。这个女人不见得会偷东西吧。她不是那一号人。这一点他知道得很清楚。何况也没有多少东西可以让她偷。
   他已经走到门口的时候,那女人问:“我能跟您一起去吗?”
   “不,不行。您就留在这儿吧。您需要什么,尽管拿来用。您要睡床,您就睡在床上。那边还有科涅克白兰地。您就睡吧--”
   他转过身子。“把灯开着,”那女人突然急促地说。
   拉维克把手从门把手上挪开了。“害怕吗?”他问。
   她点点头。
   他指指钥匙。“等我走了,您就把门锁上。可是,别把钥匙插在锁孔里。楼下还有一把钥匙,我可以用它开进来。”
   她摇了摇头。“倒不是那个意思。不过,就请您把灯开着。”
   “原来是这样!”拉维克机警地瞅着她。“我怎么也不会把灯关掉的。让它开着就是了。我理解那种心情。我也经历过这样的时刻。”
   在刺槐街的拐角上,他叫了一辆出租汽车。“到劳里斯东街。快!”
   汽车司机转了个U字形的大弯,开进卡诺特林荫道,随后又驶上冶金工厂林荫道。当他穿过大军林荫道的时候,一辆双座小汽车从右边朝它疾驰过来。要不是路面湿润而光滑,两辆汽车早就相撞了。但当那辆双座汽车煞停之后,还是滑到了大道中心,正好擦过出租汽车的水箱。小汽车如同旋转木马似地兀自滴溜溜地打转。那是一辆雷诺牌小汽车,驾驶它的是一个戴着眼镜和黑色圆顶硬礼帽的人。每到拐弯处,人家总有一会儿工夫可以看到他那张煞白的愤怒的脸。后来,那汽车在街道尽头停住了,对着凯旋门,好像对着阴曹地府的巨大门洞似的--一只绿色的小甲虫,从里面伸出一个没有血色的拳头,朝夜空威胁似地挥舞着。
   出租汽车司机转过头来。“您可曾见过这样的事情?”
   “见过,”拉维克说。
   “可还戴着那样的帽子呢。为什么戴着那种帽子的人,夜里开车总是开得这样快?”
   “他有权利嘛。他是在大道上开车。您干吗要责骂他?”
   “他当然没有错。那也正是我要责骂他的原因。”
   “要是他错了,那您又怎么办呢?”
   “我一样要骂他。”
   “您好像把生活看得很轻松。”
   “那我就不会那样责骂别人了,”司机解释着,把汽车开进了福煦路,“也不会那样大惊小怪了,您懂吗?”
   “别说了。十字路口,把车开得慢些。”
   “我也正想这样做。街上那个该死的油污。可是,如果您不想听我的回答,那干吗还来问我呢?”
   “因为我累了,”拉维克不耐烦地答道。“因为现在是夜里。就我个人来说,还因为我们是不知名的风里的火花。接着往前开吧。”
   “那是另一回事了。”司机怀着一定的敬意,用手碰了碰帽子。“那个我懂得。’”
   “我说,”拉维克猜测道。“您是人吧?”
   “不是。不过我在等候顾客的时候,看了不少的书。”
   今天我倒霉,跟人打交道,拉维克想。他把头往后面靠下去。咖啡,他想。滚热滚热的黑咖啡。但愿他们准备得很充分。我的手千万得十分镇定。否则的话--维伯尔准会打我一枪的。不过,我一定会很顺利。他把车窗放下,慢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湿漉漉的空气。
  一间小小的手术室,灯火通明,如同白昼。它看去像是一个很讲卫生的屠宰房。四周放着几只上面漂有血渍棉花的水桶,地上到处是绷带和棉塞,而红色乃是对一切白色的响亮而又庄严的。维伯尔坐在接待室里一张上釉的钢桌旁边,正在做着记录;一位护士正在煮手术用具;水在沸滚,灯光似乎在发出惨隆的响声,只有桌上的那个躯体,无牵无挂地躺着--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跟它相干的了。
   拉维克把肥皂液浇在手上,开始擦洗。洗的时候,他很恼怒,用的劲很大,仿佛要连皮肤都给擦掉似的。“真该死!”他喃喃自语道。“糟糕的、倒霉的、该死的东西!”
   护士厌恶地瞅着他。维伯尔抬起头来望了一眼。“别激动,尤金妮亚小姐。凡是外科医生,总爱骂人。尤其是在事情弄糟了的时候。这一点,您也应该习惯了。”
   护士将一大把手术用具丢进了沸水里。“佩里尔教授就从来没有骂过人,”她用冒犯人的语气解释道,“他也救过许多人。”
   “佩里尔教授是一位脑科专家。一位最高明的手术技师,尤金妮亚。我们做的是腹部手术。那是另一回事情。”维伯尔合上了记录簿,站起身来。“您已经全力以赴,拉维克。可是,对于那些江湖郎中实在没办法。”
   “不错--可有时也有办法。”拉维克擦干了手,点上一支纸烟。那护士打开窗子,露出一种无言的指责的样子。“好样的,尤金妮亚,”维伯尔夸奖道。“总要按照规矩办事。”
   “我有责任。可我不想发作。”
   “那就好,尤金妮亚。这就叫人放心了。”
   “有些人没有责任。也有些人不愿意负责任。”
   “那是在指您呢,拉维克!”维伯尔笑了起来。“我们最好还是走开。尤金妮亚早晨总爱我碴儿。反正,这儿也没有什么事了。”
   拉维克转过身去。他瞅着那个尽职的护士。她可毫不畏惧地回望他。那副镍钢边眼镜使她那张苍白的脸显得有种不可侵犯的样子。她原是一个跟他一样的人,可是在他看来,却比一株树都更陌生。“请您原谅,”他说,“您是对的,护士小姐。”
   白皑皑的灯光底下,桌子上躺着一个几小时前还具有希望,在呼吸、痛苦和颤动的生命,而现在,它却只是一具没有知觉的尸体了,而一个名叫尤金妮亚的机器人护士,她怀着责任感和自尊心,一向以从未走错过一步而自豪,这会儿把尸体遮了起来,推了出去。这些人才是永远活着的,拉维克想--生活不爱他们,这些木头的灵魂--所以生活忘记了他们,就让他们一直活下去。
   “再见,尤金妮亚,”维伯尔说。“今天您好好地睡一觉。”
   “再见,维伯尔医生。谢谢您,医生。”
   “再见,”拉维克说。“请原谅我骂了人。”
   “早安,”尤金妮亚冷冰冰地回答。
   维伯尔笑了一笑。“真是冷若冰霜。”
   外面,已经是灰蒙蒙的拂晓了。垃圾车辘辘地驶过街头。维伯尔翻起了衣领。“恼人的天气!我能送您去吗,拉维克?”
   “不必了,谢谢,我还是走回去。”
   “这样的天气走回去?我可以带您走。又用不着绕道。”
   拉维克摇了摇头。“谢谢您,维伯尔。”
   维伯尔朝他仔细端详着。“真奇怪,只要有人死在手术刀下,您总是那么激动。您已经当了十五年外科医生,应该习惯了!”
   “是的,我已经习惯了。所以我并没有激动哪。”
   维伯尔站在拉维克面前,显得又魁梧又结实。他的一张大圆脸,好像一个诺曼底苹果。他那撇修剪齐整的黑胡子,给雨水沾湿了,在闪闪发光。停在路边的那辆别克牌汽车也在闪闪发光。一会儿,维伯尔就要坐进汽车,舒舒服服地开回家去了--回到郊外那幢玫瑰色的精致住宅里去,那里有着一位干净利落的女人,两个干净利落的孩子,以及一种干净利落的生活。当手术刀刚一划下去,狭狭一条鲜红的血水随着轻轻的一压马上就流出来,当人体用夹子和钳子夹住,仿佛一张重重叠叠的帷幕似地被揭开,当从没见过阳光的内脏暴露出来,当医生像一个林莽中的猎人,追踪蹑迹,忽然遇到一匹巨大的野兽,蛰伏在败坏了的细胞组织里、在结节里、在肿块里、在裂口里的死神--于是战斗开始了,在这场无声的、疯狂的战斗中,除了一片薄刀、一支细针和一只镇定的手以外,无法使用其他的武器:这种时候的屏息紧张,你怎么能向他解释于万一呢?--随后,一重暗影忽然冲进了高度凝聚的耀眼的白色中间,像是一种庄严的嘲弄,仿佛使得那刀变钝了,针变脆了,手变沉了--于是当这个看不见的、谜也似的搏动着的东西:生命,在一双没有能力的手底下退落、崩解、卷进这个永远也不能接触到或者把握住的黑色的漩涡--当一张前一会儿还在呼吸、还有姓名的脸,变成一副没有名姓的、僵硬的面具--如此毫无意义地、事与愿违地失去知觉--它到底意味着什么,你怎么能解释--又有什么可以解释的呢?
   拉维克又点上一支纸烟。“二十一岁,”他说。
   维伯尔用手绢擦掉他胡子上沾着的亮闪闪的水点。“您干得很了不起,拉维克。我是做不到这点的。至于您救不活一个被江湖郎中耽误了的病人--这事情可跟您毫不相干。要是我们不这么想,又能怎么样呢?”
   “是啊,”拉维克说。“那我们又能怎么样呢?”
   维伯尔把手绢放好。“您毕竟已经挺过来了,现在您一定炉火纯青了。”
   拉维克带着点儿讥刺的神色瞅着他。“人是不会炉火纯青的。不过有许多事情却可以习惯。”
   “我就是这个意思。”
   “是的,而有些事情却没法儿习惯。但那就很难理解了。让我们想当然地认为那是咖啡起的作用。也许使我那么清醒的,果真是咖啡。而我们却又把它误认为是激动了。”
   “那咖啡是挺好的,是不是?”
   “很好。”
   “我知道怎样煮咖啡。我有个预感,觉得您会需要它,所以就亲自动手了。这跟尤金妮亚通常煮出来的黑水不一样,可不是吗?”
   “那是不能比的。您是煮咖啡的能手嘛。”
   维伯尔跨进汽车。他踩着油门,将头从车窗里探出来。“我就不能带您走吗?您一定很累了。”
   真像一匹海豹,拉维克心不在焉地想。他真像一匹健壮的海豹。但那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的呢?为什么常常出现这种矛盾想法的呢?“我不再觉得累了,”他说。“咖啡把我的精神给提起来啦。您好好地去睡一觉吧,维伯尔。”
   维伯尔笑了。他的牙齿在黑胡子底下闪着光。“这会儿我不会就睡觉。我还要在花园里干活。我要栽种郁金香和水仙花。”
   郁金香和水仙花,拉维克想。在整洁的分隔开的一块块花坛里,中间是整洁的用小圆石子铺砌的一条条小道。郁金香和水仙花--春天的桃色和金色的风暴。“再见,维伯尔,”他说。“其余的事,要劳您照顾了,行吗?”
   “当然罗。今儿晚上,我会打电话给您。遗憾的是,收的费用很低。几乎不值得一提。那女孩子很穷,看样子也没什么亲人。我们再考虑吧。”
   拉维克做出一个手势,表示不要去谈它了。
   “她给了尤金妮亚一百法郎。看来,这是尽她所有了。这样,您只能得二十五法郎。”
   “那没关系,”拉维克不耐烦地说。“再见,维伯尔。”
   “再见。明儿早上八点见。”
   拉维克顺着劳里斯东街慢慢地走去。要是在夏天,他准会坐在园林里的长凳上,沐浴着早晨的阳光,怀着无杂念的心情,凝望那湖水和幼小的树丛,等到紧张情绪消失了,便乘车返回旅馆,上床睡觉。
   他走进布瓦西埃街拐角上的一家小酒店。几个工人和卡车司机站在柜台前面。他们喝着滚热的黑咖啡,还把奶油糕点泡在里面。拉维克朝他们望了半晌。这是一种平凡的、简单的生活。一种可以把握、可以实现的生活:晚上累了,吃点东西,找个女人,睡个连梦也没有的大觉。
   “一杯樱桃酒,”他说。
   那个垂死的女孩子,右脚踝上戴着一根狭狭的、不值钱的假金链--这种蠢事,只有在年轻、热情而又缺乏鉴赏力的时候才做得出来。链子上还有一片东西,上面刻着:“永远记着夏尔”,链子缚牢在脚踝上,让人家取不下来--这根链子道出了一个故事:在塞纳河附近树林里度过的多少个星期天,关于恋爱,关于那个无知的青年,住在纳伊什么地方的一个小小的珠宝商,关于在阁楼上度过的九月里的许多夜晚--随后,突然间,外出,期待,恐惧--那个永远记着的夏尔可就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有个女朋友知道一个地址,什么地方的一个产婆,一张铺着油布的桌子,揪心的疼痛和流血,流血,一个张皇失措的老太婆的脸,手
   臂,急忙推进一辆出租汽车,把你甩掉,一连串痛苦和躲藏的日子,最后装上汽车,送进医院,紧抓在灼热、湿润的手心里那最后的一百法郎--太晚了。
   收音机大声地响了起来。播放的是一支探戈舞曲,有个带着鼻音的嗓子唱出一些愚蠢的歌词。拉维克又把施行手术的整个过程回想了一遍。他检查了每一项操作。说不定早几个小时还有救。维伯尔打过电话给他。可那时他不在旅馆里。所以那女孩子就不能不死了,因为他还在阿尔玛桥上闲荡。维伯尔自己不会施行这一类的手术。这是偶然的不幸。那只戴着金链的脚,软弱无力地往里蜷曲着。“走进我的船里来,月光正在照耀着,”一个用低音唱伤感歌曲的歌手,用假嗓子颤巍巍地哼唱着。
   拉维克付了帐,走了出来。到了门外,他喊住一辆出租汽车。“去奥西里斯。”
   “奥西里斯”是一家很大的中等妓院,附设着一个宽敞的埃及式酒吧间。
   “我们正要打烊了,”看门人说。“里边一个人也没有啦。”
   “一个人也没有吗?”
   “只有罗兰德太太。别的姐儿们都走了。”
   “也好。”
   那看门人情绪恶劣地在人行道上跺了跺橡皮套鞋。“您干吗不让那出租汽车等着?回头您要另叫一辆可就不容易了。我们就要打烊啦。”
   “这你已经对我说过一遍了。我会再叫到一辆出租车的。”
   拉维克把一包纸烟往看门人的胸前口袋里一塞,便走进小门,穿过衣帽间,到了一间很大的屋子里。酒吧间空荡荡的;给人一种有钱人宴饮以后照例会有的杯盘狼藉的印象--一潭潭倾溢出来的酒,两三把翻倒的椅子,地板上的烟头,还有一股烟草、香水和淫欲的味儿。
   “罗兰德,”拉维克说。
   她站在一张桌子前面,桌上放着一堆粉红色的绸内衣。“拉维克,”她毫不惊异地说。“时间不早了。你要什么--要一个姑娘,还是要一点喝的?还是两样都要?”
   “伏特加酒。波兰的。”
   罗兰德拿来了一瓶酒和一个玻璃杯。“你自个儿斟吧。我还得清点和登记送去洗的衣服。洗衣店的汽车随时都会到来。如果你不把样样东西都记录好,那帮家伙就会像一群喜鹊似地来偷盗。我说的是那批汽车司机,你知道吗?他们偷去作为送给女朋友的礼物。”
   拉维克点点头。“开点音乐听听吧,罗兰德。声音大一点。”
   “好。
   罗兰德把插头插上。铜鼓和打击乐器的响声如同风暴似地在高敞、空洞的屋子里震响。“声音太大吗,拉维克?”
   “不。
   声音太大吗?什么是声音太大?只有那种寂静。那种好像在真空中人会爆裂似的寂静。
   “事情都干好啦,”罗兰德走到拉维克的桌子前面。她有丰满的身段,一张清秀的脸和一双宁静的黑眼睛。穿一身清教徒式的黑衣服,表明她女领班的身份;这就使她跟那些几乎赤裸着的妓女迥然不同。
   “陪我喝一杯吧,罗兰德。”
   “好
   拉维克从酒柜上拿来一个玻璃杯,斟着酒。当酒斟到半杯的时候,罗兰德就把酒瓶推回去了。“够啦。我不能再喝了。”
   “半杯酒多难看。喝不完,你留着就是。”
   “为什么?那样就浪费啦。”
   拉维克抬起头来。他看见那张可以信赖的、明智的脸,笑了一笑。“浪费!法国人老是这样担心。干吗要节省?你也没有省下什么来啊。”
   “这里讲的是生意。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拉维克笑了起来。“咱们为这个来干一杯!要是没有商业道德,这个世界将会成个什么样子!一批罪犯、空想家和懒汉。”
   “你需要一个姑娘吧,”罗兰德说。“我可以打电话去叫吉姬来。她很好。二十一岁。”
   “哦。也是二十一岁。今天我可不想要了。”拉维克又把酒杯斟满了。“在你熟睡以前,罗兰德,你究竟想些什么啊?”
   “一般什么也不想。我总是太累。”
   “那么,要是不累的时候呢?”
   “就想图尔。”
   “为什么?”
   “我的一个姑妈在那儿有一幢房子,开着一家铺子。用那房子作抵,我借给她两笔押款。她已经七十六岁,等她去世以后,我就可以得到那幢房子。到那时,我想把铺子改成一爿咖啡馆。墙壁糊上浅色的花纸,一个三人乐队:钢琴、小提琴、大提琴,后面辟一个酒吧间。小巧而精致。那幢房子坐落在一个很好的地区。我以为,花那么九千五百法郎就可以把它装修好,甚至连窗帘和电灯都可以包括在里面。随后,我想另外留出五千法郎,作为头几个月的备用金;当然罗,我还可以把二楼和三楼租出去,收一点租金。我想的就是这些个事。”
   “你是在图尔出生的吗?”
   “是的。不过,谁也不知道我出生以后在什么地方待过。假如生意做得顺当,反正谁也不会来管我这些个事的。金钱能够支使一切嘛。”
   “不是一切。而是很多。”
   拉维克觉得眼睛后面有点沉重,嗓音也缓慢下来。“我估摸我已经喝够了。”他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你要在图尔结婚吗,罗兰德?”
   “不是马上。而是在两三年之后。我有一个朋友在那里。”
   “你有时也到那里去吗?”
   “很少去。他有时候写信来。当然是寄往另一个地址。他已经结婚了,可是他太太住在医院里。是结核病。医生说,最多能活一两年。到那时,他就自由了。”
   拉维克站起身来。“上帝保佑你,罗兰德。你倒有丰富的常识。”
   她毫无猜疑地微笑着。她相信他的话是对的。她那清秀的脸上,丝毫看不出疲倦的痕迹。神色清新,仿佛她刚从熟睡中醒来似的。她知道她所需要的是什么。在她看来,人生没有什么秘密。
   外面,天色已经大亮。雨也停了。公共厕所宛如一座座矮小的装甲炮塔,矗立在街角。看门人已经不见,黑夜已被抹去,白昼业已来临,匆匆赶路的人群挤塞在地下铁道的入口处--这些人口处像是一个个洞穴,人们仿佛供奉邪神的牺牲品那样一头栽了进去。
   那女人从沙发里一骨碌站起来二她并没有叫喊--只是发出一种低沉的、压抑的声音突然站起来的,用臂肘支住身子,呆住了。
   “别作声,别作声,”拉维克说。“是我啊。就是几小时前把您带到这儿来的人啊。”
   那女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拉维克看到她的时候,还是迷迷糊糊的;电灯泡的亮光,跟那窗子里爬进来的晨曦糅合在一起,搅成一种淡黄的、苍白的、不健康的色彩。“我想、我们现在可以把灯关了,”他说着,关了电灯。
   他又觉得额头后面,有种酒醉后的轻轻捶击的感觉。“您要吃早点吗?”他问道。他已经忘记了这个女人,后来他拿到了钥匙,又以为她早已走了。他巴不得将她摆脱了。他已经喝够了酒,意识的背景已经变动,时间的挣锋作响的链子已经散开,回忆和幻梦缠绕在他的周围,既强烈而又无所畏惧。他需要单独一个人。
   “您要喝点儿咖啡吗?”他问。“这是这儿唯一的好东西了。”
   那女人摇了摇头。他更加仔细地瞅着她。
   “怎么啦?有人来过这儿吗?”
   “没有。”
   “可一定有过什么事的。您那样瞪着我,仿佛我是一个魔鬼似的。”
   那女人动了动嘴唇。“那股气味--”她随后说。
   “气味,”拉维克惘惑不解地重复了一遍。‘’伏特加酒是没有气味的。樱桃酒和白兰地也没有。纸烟吧,您自己也抽。那还有什么可以害怕的呢?”
   “我不是指那个。”
   “那到底是什么呢,老天爷?”
   “这是一种同样的--同样的气味--”
   “天哪,那一定是乙醚,”拉维克说,他忽然明白过来了。“是乙醚吗?”
   她点点头。
   “您曾经动过手术吗?”
   “没有--那是--”
   拉维克不再听她说下去。他打开窗子。“这气味马上就会散掉的。这会儿,您就抽一支烟吧。”
   他走进浴室,旋开龙头。从镜子里他照见了自己的脸。几小时前,他曾同样地站在这儿。就在这段时间里,一个人已经死去了。这没有什么关系。每一刹那,总有成千的人死去。那是有统计数字的。这没有什么关系。然而对一个具体的人来说,死亡却是事关重大的,比运行不息的宇宙都重要。
   他坐在浴缸的边沿上,把鞋脱了。总是那老一套。各样东西以及它们那静默无声的强制力。一种平庸琐碎的事情,在悄然逝去的经验那虚幻的光芒里,一种陈腐的习惯。爱情的河流旁边那百花盛开的心灵的岸坡--可是不管你是什么人,诗人也好,神人也好,白痴也好--每隔几小时,你总得从自己的天堂里被叫下来,到厕所里去撒尿。那是谁都逃避不了的!这是大自然的讽刺。笼罩在腺的反射和腹部运动上面一道浪漫主义的虹彩。人的欢乐的器官,恶魔似地同时又被当作排泄的器官。拉维克把鞋抛到了一个犄角里。这种讨厌的脱衣服的习惯!就连这一点谁也逃避不了。只有过着独身生活的人,对这个才会理解。这里面有着一种可鄙的屈服和顺从。他为了摆脱这种习惯,往往和衣而睡;然而那也不过是一种延宕罢了。你还是逃避不了。
   他旋开淋浴的龙头。冷水流在他的皮肤上。他深长地吸了一口气,便把身子擦干。小事情带来的安慰。水啊,呼吸啊,傍晚的雨啊。这些,也只有过着独身生活的人才能体会。使人愉快的皮肤。在黝暗的管道里流得更加通畅的血液。躺在草地上。桦树。夏天的浮云。年轻人的天空。心灵的冒险活动怎么样了?给生存的惨淡的冒险活动扼杀了。
   他回到房间里。那女人蜷缩在沙发的一个犄角里,毛毯拉得很高。
   “您冷吗?”他问。
   她摇了摇头。
   “害怕吗?”
   她点点头。
   “怕我?”
   “不。
   “怕外面?”
   “是的。”
   拉维克把窗子关上了。
   “谢谢您,”她说。
   他望着就在面前的她的后颈脖。肩膀。一个在呼吸着的东西。一小段陌生的生命--可毕竟是生命。温暖。不是僵直的躯体。除了一点儿温暖,你还能给别人以什么呢?还有什么可以给的呢?
   那个女人动弹了一下。她在颤抖。她望着拉维克。他觉得浪潮正在退落。一种深沉的寒意没有一点重量地在袭来。紧张已经过去。辽阔的空间在他面前展开。倒像他在别的行星上住了一晚这才回来似的。突然地,一切都变得很简单--这早晨,这女人--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寻思的了。
   “来吧,”他说。
   她朝他瞅着。
   “来吧,”他急躁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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