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现实百态>> 钱钟书 Qian Zhong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10年11月21日1998年12月19日)
围城
  《围城》是一部采用西方“流浪汉”小说模式的作品。“流浪汉”小说以主人公的“冒险”经历为主线,其他的人物和情节随着主人公的经历而安排,不像一般小说那样逻辑严密、故事连贯。《围城》的浅层主线就是主人公方鸿渐的恋爱婚姻史。
  全书共9章,可以划分为4个部分:前4章是第一部分,第5章是第二部分,第6-8章是第三部分,最后一章为第四部分。第一部分从小说主人公方鸿渐1937年自欧洲留学返的故事开始,接着是他在上海和家乡无锡的短暂经历。先是在归国邮轮上,方鸿渐经不住鲍小姐的肉欲引诱,而堕入了“肉的相爱”,体验了“遭欺骗的情欲”。到上海后,他被动地卷入了与他并不喜欢的留法博士苏文纨的恋爱游戏,而他主动追求的则是政治系大学生唐晓芙——在他主观看来纯洁而可爱的理想中的姑娘,却可望而不可即,并在似乎将要成功之时遭到了苏小姐的彻底破坏。第二部分的中心内容是去三闾大学的途中的种种风俗风景,主人公以及同行者所遭受的种种磨难,以及他们的种种表现。在这时出现了本书的女主人公孙柔嘉,以及其他一些漫画式的人物。第三部分写他在三闾大学期间的经历,极其生动而辛辣地表现了学术圈中伪文化人的面目,而方鸿渐也在不知不觉中糊里糊涂地落入了孙柔嘉的情网。第四部分写方鸿渐与孙柔嘉一起返回上海,在谋生的困厄和夫妻琐屑的矛盾中,最终导致了夫妻“不离而散”的结局。
  2.多重主题和象征
  但《围城》并不仅仅是一部爱情小说。它的内容是多方面的,它的主题和象征是多层次的。
  《围城》的象征源自书中人物对话中引用的外国成语,“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又说像“被围困的城堡fortresse assiégée,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
  但如果仅仅局限于婚姻来谈“围城”困境,显然不是钱锺书的本意。“围城”困境是贯穿于人生各个层次的。后来方鸿渐又重提此事,并评论道:
  我近来对人生万事,都有这个感想。
  这就是点题之笔。钱锺书在全书安排了许多变奏,使得 “围城”的象征意义超越婚姻层次,而形成多声部的共鸣。
  《围城》从“围城”这个比喻开始,淋漓尽致地表现了人类的“围城”困境:不断的追求和对所追求到的成功的随之而来的不满足和厌烦,两者之间的矛盾和转换,其间交织着的希望与失望,欢乐与痛苦,执著与动摇——这一切构成的人生万事。“围城”困境告诉我们人生追求的结果很可能是虚妄的,这看起来好像很有点悲观,但骨子里却是个严肃的追求,热忱深埋在冷静之下,一如钱锺书本人的一生。他揭穿了追求终极理想、终极目的的虚妄,这就有可能使追求的过程不再仅仅成为一种手段,而使它本身的重要意义得以被认识和承认,使我们明白追求与希望的无止境而义无反顾,不再堕入虚无。
  但钱锺书并不是要简单地演绎这个比喻,他还要下一转语,不时地消除“围城”的象征。
  钱锺书的夫人杨绛曾经说,如果让方鸿渐与理想中的爱人唐晓芙结婚,然后两人再积爱成怨,以至分手,才真正符合“围城”的字面原义;钱锺书在《谈艺录》中批评王国维对《红楼梦》的误读时,也说过类似的话。方鸿渐想进入唐晓芙的围城却始终不得其门;苏文纨曾经以为已经进入了方鸿渐的围城,其实进入却等于是在外面,而当她与曹元朗结婚并过上真正的市侩生活时——那种生活在钱锺书看来是绝对应该逃离的,她却安之若素;她曾经似乎已经进入了文化的围城,但她只有在成为发国难财的官倒时,才真正找到了自己安身立命之处,你用枪逼着她也不愿意出来的。方鸿渐并不想进入孙柔嘉的生活,可是他糊里糊涂地就进去了;结婚后,他也有想冲出来的冲动,但他是个被动的人,不敢行动,也不会行动。从表面上看,方鸿渐去三闾大学的经历与“围城”的比喻是最相吻合的,但实际上,方鸿渐之无法在三闾大学如鱼得水,是因为他还有一些最基本的知识分子操守,或者说最基本的做人的操守。高松年、李梅亭、汪处厚,这些人在那里舍得出来么?
  3.文化批判
  《围城》的直接时代背景是1937年及以后的若干年,正是中国遭受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时期。但要理解《围城》,必须追溯到近代特别是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在帝国主义列强大炮军舰之下,被迫地、却历史性地开始了与世界的接触,中华民族的古老文明与西方文明开始了前所未有的交锋、碰撞、冲突以至交汇、融合。这种文化现象在一大批留学生——钱锺书正是他们中的一员——的身上具体地、活生生地体现出来,因而具有值得解剖的典型意义。
  作为一个学贯中西的大学者,钱锺书几乎必然地要从文化上来认识“围城”的精神困境,从而产生深刻的孤独感和荒诞感,在全书的结束部分,方鸿渐在经历了教育、爱情、事业和家庭(婚姻)的失败后,这样感叹:
  在小乡镇时,他怕人家倾轧,到了大都市,他又恨人家冷淡,倒觉得倾轧还是瞧得起自己的表示。就是条微生虫,也沾沾自喜,希望有人搁它在显微镜下放大了看的。拥挤里的孤寂,热闹里的凄凉,使他像许多住在这孤岛上的人,心灵也仿佛一个无凑畔的孤岛。(第324页)
  这里已经明显地引入了存在主义哲学的人生感叹。但这种文化困境、精神困境,却是发生在衰微积弱的老大中国与近现代资本主义文明的剧烈冲突中的,于是我们看到了这样一幅令人深省的画面:
  经过一家外国面包店,厨窗里电灯雪亮,照耀各式糕点。窗外站一个短衣褴褛的老头子,目不转睛地看窗里的东西,臂上挽个篮,盛着粗拙的泥娃娃和蜡纸粘的风转。(第353页)
  还有全书结尾处那只著名的祖传老钟,方鸿渐的爸爸作为结婚礼物送给儿子儿媳的宝贝钟,每小时“只慢7分钟”的 “很准”的钟,这会儿已经慢了5个钟头的钟:
  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机无意中包涵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第359页)
  有些西方批评家说《围城》写了西方文化影响下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危机,也有中国批评家说表现了西方现代文明在中国的失败,从而证明了资本主义文明不救中国的主题。这些都有一定的道理,但钱锺书似乎并不是采取非此即彼的立场,他更着力于嘲讽伪文化人的可笑、可怜和可耻,更多地是要写出中西文化冲突中的尴尬、窘迫和困境。而从更广阔的文化意义上来体认,《围城》更主要的是写“围城”困境,其艺术概括和思想意蕴超出了狭隘的个人经验、民族的界限和时代的分野,体现了作者对整个现代文明、现代人生的深入思考,也凝结着作者对整个人类存在的基本状况和人类的基本根性的历史反思。
  3.人物形象
  在写《人· 兽·鬼》的时候,钱锺书似乎还是着迷于讽刺嘲笑,着迷于妙语连珠,着迷于意蕴题旨,人物形象却都还模模糊糊。而《围城》则不然,不但有李梅亭、曹元郎、高松年、周经理、范小姐等廖廖勾勒几笔却给人深刻印象的漫画式人物系列,更值得珍视的是方鸿渐和孙柔嘉这两个独特的人物。
  方鸿渐被有些批评家称为 “围城人”。
  方鸿渐是个被动的、无能的、意志不坚定的、经不住诱惑的人,更是一个失败的人,他的失败是因为他面对现代社会残酷的生存竞争和严重的精神危机而缺乏与之对抗所应有的理性、信仰、热情和力量,也因为他还不算是个卑鄙的人,还有点自知之明,有时候还想保持一点做人的尊严。这不上不下的位置是尴尬的。很多学者把他与俄罗斯文学中的“多余人”的形象联系起来,但“多余人”的悲剧在于思想上开始觉醒而缺乏行动的勇气和历史条件,而“围城人”的悲剧在于他的庸常。“多余人”会给人以时代的前卫和英雄的感觉,而“围城人”却跟我们一样,作为普通人徒劳于找寻解脱或依附。
  就像一无用处的贾宝玉是《红楼梦》中几乎唯一的好男人一样,方鸿渐也是《围城》中最好的人——或许除掉唐晓芙。在整部小说里,只有一个唐晓芙,是纯洁而可爱的。这是因为她对方鸿渐来说,还是虚无缥缈的,无望不可即的,所以,她是一个幻象。而但凡有真实感的人,就都是可笑的、猥琐的、虚荣的、卑鄙的。方鸿渐优于里面的每一个人。我们知道,乱世是英雄或枭雄的天下,懦弱者是注定要失败的。所以,既不作恶也无英雄气概、既与世无争又于世无补的方鸿渐,是注定要失败的。方鸿渐的悲剧是现代社会人性异化的结果和对比。
  但《围城》人物谱里更有独特意义的是孙柔嘉。这个怯生生的小女生,这个似乎没有什么主见的小女生,这个小鸟依人地交付方鸿渐照顾的小女生,却是个最工于心计的人。这种既柔又嘉、却暗自阴柔而且柔能克刚的人,就像一个甜蜜的圈套,却掌控着自己的婚姻、生活和命运,也掌控着方鸿渐的婚姻、生活和命运。这是一个极具中国文化内涵的人物形象,中国道家文化中的所谓“阴柔”,中国政治文化中的所谓“权谋”,都可以在她身上找到影子。在钱锺书之前,甚至之后,似乎还没有人写出来过。但她不是一个文化符号,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具有全部复杂性的人,当她掌控一切后,婚姻、生活和命运,却又似乎全都失控了,这个转折表达了另一个层面的“围城”困境,也使我们无法用三言两语来概括这个人,就像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是说不尽的一样,她也是说不尽的。
  4.犀利的讽刺
  《围城》被很多人誉为现代的《儒林外史》,是因为钱锺书在这部小说中淋漓尽致地讽刺了知识分子。这种讽刺基于时代的和人性的的原因,也基于钱锺书个体的原因。
  先说个体的原因。钱锺书是个不世出的天才,同时,他也是最纯粹的学者,对学问怀着最深挚的虔诚,在学术上他不能容忍一丁点儿的虚伪和取巧。在这种目光注视下,一般的所谓“学者”,要不可笑也就很难了。比如他经常讽刺学者抄卡片,《围城》中的头号小丑李梅亭就有一个铁皮卡片箱。其实一个教书匠肯花力气抄卡片已经是颇为值得表扬的了,但在钱锺书看来,读书而没装在脑子里融会贯通,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围城》中的文化讽刺更多的是基于中西文化冲突、碰撞的历史平台,而这正是钱锺书的着力点之一。一是以现代文化观照中国传统文化的某些弊端,如方鸿渐的父亲方老先生的迂腐,他推荐的线装书中“中国人品性方正所以说地是方的,洋人品性圆滑,所以主张地是圆的”之类。二是嘲讽对西方文化的生搬硬套,“活像那第一套中国裁缝仿制的西装,把做样子的外国人旧衣服上两方补钉,照式在衣袖和裤子上做了”,如曹元朗摹仿“爱利恶德”(艾略特)《荒原》的《拚盘姘伴》诗,又如买办张先生式的洋泾滨。三是探讨对西方文明和西方文化的吸收中的荒诞,如方鸿渐在家乡中学演讲时所说的,“海通几百年来,只有两件西洋东西在整个中国社会里长存不灭。一件是鸦片,一件是梅毒,都是明朝所吸收的西洋文明。”又如三闾大学中的“导师制”。
  但《围城》中的讽刺更多的是基于对人性的解剖。比如方鸿渐著名的克莱登大学假博士,集中体现了人性中的欺诈、虚荣、软弱、对环境的无奈等等,又如李梅亭偷吃烤地瓜、陆子潇以国防部、外交部信封唬人、范小姐用不通的英文假冒作者赠书给自己等等,举不胜举。读者扪心自问,做过这些事的似乎不止这些人,有时也包括自己,就好像我们在阿Q的脸上看到自己的相貌特征一样。
  5.心理描写、博喻和机智
  钱锺书在《〈宋诗选注〉序》中说,文学作品应该“曲传人物的未吐露的心理”,而《围城》就是他的理论的最好实践。大部分成功的文学作品都一定有成功的心理描写,但钱锺书的心理描写与众不同,关键就在“曲传”“未吐露”的心理,在方法上,一是以情节曲传心理,并且调动一切表面看来无助或破坏那中心情景的琐屑细节。如结尾一章,方鸿渐与孙柔嘉吵架后,正回家想消释柔嘉的怨气,柔嘉刚才正向姑妈讲鸿渐的不是,害怕已被鸿渐偷听到,方鸿渐其实并没听到,只得摆空城计:“你心里明白,不用我说。”结果柔嘉心虚之下,说“本来不是说给你听的,谁教你偷听?”这就无异承认了她在“背后糟蹋”方鸿渐,结果正准备向妻子低头的方鸿渐和一心想给丈夫找个好工作的孙柔嘉竟然越吵越厉害,终于走向“不离而散”,不欢而散。第二个常用方法是通过一系列的妙喻来曲传人物的心理,如赵辛楣与方鸿渐初次见面,赵“傲兀地把他从头到脚看一下,好像鸿渐是页一览而尽的大字幼稚园读本”,充分传达了赵对情敌方鸿渐的故作姿态的轻视,因为一来赵因为追求苏小姐而确实在乎方,要给他一个下马威,一来因为他知道方得了个克莱登假博士还在报纸上登广告,确实看不起他。接下来“他的表情就仿佛鸿渐化为稀淡的空气,眼睛里没有这人。……鸿渐真要觉得自己子虚乌有,像五更鸡啼时的鬼影,或道家‘视之不见,抟之不得’的真理了。”
  以上的例子也显示了钱锺书的一大特点:博喻。我把博喻理解为两层意思,一是在全书广泛地使用妙喻,一是它的本来定义,即一个接一个的比喻纷至沓来,形容同一个事物。钱锺书的博喻还有一个与众不同之处就是时时与心理刻划结合在一起,并且带有深厚的学养,充满了机智,如上举例子中竟然以抽象的道家思想来形容一种心理感受。而机智与好辩及博喻结合在一起,集中地出现在方鸿渐为自己做错的事辩护时,如他写给唐晓芙、苏小姐的信等。举一个最简单而微型的例子,赵辛楣称方鸿渐为“同情兄”,因为同一个地方做事叫同事,同一个地方学习叫同学,而同一个情人,则叫同情。
重印前记
  《围城》一九四七年在上海初版,一九四八年再版,一九四九年三版,以后国内没有重印过。偶然碰见它的新版,那都是香港的“盗印”本。没有看到台湾的“盗印”,据说在那里它是禁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夏志清教授的英文著作里对它作了过高的评价,导致了一些西方语言的译本。日本京都大学荒井健教授很久以前就通知我他要翻译,近年来也陆续在刊物上发表了译文。现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建议重新排印,以便原著在国内较易找着,我感到意外和忻辛。
   我写完《围城》,就对它不很满意。出版了我现在更不满意的一本文学批评以后,我抽空又长篇小说,命名《百合心》,也脱胎于法文成语(Iecoeurd'artichaut),中心人物是一个女角。大约已写成了两万字。一九四九年夏天,全家从上海迁居北京,手忙脚乱中,我把一叠看来像乱纸的草稿扔到不知哪里去了。兴致大扫,一直没有再鼓起来,倒也从此省心省事。年复一年,创作的冲动随年衰减,创作的能力逐渐消失——也许两者根本上是一回事,我们常把自己的写作冲动误认为自己的写作才能,自以为要写就意味着会写。相传幸运女神偏向着年轻小伙子,料想文艺女神也不会喜欢老头儿的;不用说有些例外,而有例外正因为有公例。我慢慢地从省心进而收心,不作再写小说的打算。事隔三十余年,我也记不清楚当时腹稿里的人物和情节。就是追忆清楚了,也还算不得数,因为开得出菜单并不等于摆得成酒席,要不然,谁都可以马上称为善做菜的名厨师又兼大请客的阔东道主了,秉承曹雪芹遗志而拟定“后四十回”提纲的学者们也就可以凑得成和的得上一个或半个高鹗了。剩下来的只是一个顽固的信念:假如《百合心》写得成,它会比《围城》好一点。事情没有做成的人老有这类根据不充分的信念;我们对采摘不到的葡萄,不但想像它酸,也很可能想像它是分外地甜。这部书禄版时的校读很草率,留下不少字句和标点的脱误,就无意中为翻译者安置了拦路石和陷阱。我乘重印的机会,校看一遍,也顺手有节制地修必了一些字句。《序》里删去一节,这一节原是郑西谛先生要我添进去的。在去年美国出版的珍妮·凯利(Jeanne Kelly)女士和茅国权(Nathan K.Mao)先生的英译本里,那一节已省去了。
   一九八零年二月
   这本书第二次印刷,我又改正了几个错字。两次印刷中,江秉祥同志给了技术上和艺术上的帮助,特此志谢。
   一九八一年二月
   我乘第三次印刷的机会,修订了一些文字。有两处多年朦混过去的讹误,是这本书的德译者莫妮克(Monika Motsch)博士发觉的。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
   为了塞尔望——许来伯(SylvieServan - Schreiber)女士的法语译本,我去年在原书里又校正了几外错漏,也修改了几处词句。恰好这本书又要第次印刷,那些改正就可以安插了。苏联索洛金(V.Sorokin)先生去年提醒我,他的俄译本比原著第一次重印本早问世五个月,我也借此带便提一下。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
一-1
  红海早过了。船在印度洋面上开驶着。但是太阳依然不饶人地迟落早起侵占去大部分的夜。夜仿佛纸浸了油,变成半透明体;它给太阳拥抱住了,分不出身来,也许是给太阳陶醉了,所以夕照霞隐褪后的夜色也带着酡红。到红消醉醒,船舱里的睡人也一身腻汗地醒来,洗了澡赶到甲板上吹海风,又是一天开始。这是七月下旬,合中国旧历的三伏,一年最热的时候。在中国热得更比常年利害,事后大家都说是兵戈之象,因为这就是二十六年【一九三七年】。
   这条法国邮船白拉日隆子爵号(Vicomte de Bragelonne)正向中国开来。早晨八点多钟,冲洗过的三等舱甲板湿意未干,但已坐立了人,法国人,德国出来的尤太人、印度人、安南人,不用说还有中国人。海风里早含着燥热,胖人身体给风吹干了,蒙上一层汗结的盐霜,仿佛刚在巴勒斯坦的死海里洗过澡。毕竟是清晨,人的兴致还不没给太阳晒萎,烘懒,说话做事都很起劲。那几个新派到安南或中国租界当的法国人,正围了那年轻善撒娇的尤太女人在调情。俾斯麦曾说过,法国公使大使的特点,就是一句外国话不会讲;这几样并不懂德文,居然传情达意,引得尤太女人格格地笑,比他们的外交官强多了。这女人的漂亮丈夫,在旁顾而乐之,因为几天来,香烟、啤酒、柠檬水沾光了不少。红海已过,不怕热极引火,所以等一会甲板上零星果皮、纸片、瓶塞之外,香烟头定又遍处皆是。法国人的思想是有名的清楚,他们的文章也明白干净,但是他们的做事,无不混乱、肮脏、喧哗,但看这船上的乱糟糟。这船,倚仗人的机巧,载满人的扰攘,寄满人的希望,热闹地行着,每分钟把沾污了人气的一小方水面,还给那无情、无尽、无际的大海。
   照例每年夏天有一批中国留学生学成回国。这船上也有十来个人。大多数是职业尚无着落的青年,直在暑假初回中国,可以从容找事。那些不悉没事的学生要到秋凉才慢慢地肯动身回国。船上这几们,有在法国留学的,有在英国、德国、比国等读书,到巴黎去增长夜生活经险,因此也坐法国船的,他们天涯相遇,一见如故,谈起外患内乱的祖国,都恨不得立刻就回去为它服务。船走得这样慢,大家一片乡心,正愁无处寄托,不知哪里忽来了两副麻将牌。麻将当然是国技,又听说在美国风行;打牌不但有故乡风味,并且适合世界潮流。妙得很人数可凑成两桌而有余,所以除掉吃饭睡觉以外,他们成天赌钱消遣。早餐刚过,下面餐室里已忙打第一圈牌,甲板上只看得见女人,一个算不得人的小孩子--至少船公司没当他是人,没要他父母为他补买船票。那个戴太阳眼镜、身上摊本小说的女人,衣服极斯文讲究。皮肤在东方人里,要算得白,可惜这白色不顶新鲜,带些干滞。她去掉了黑眼镜,眉清目秀,只是嘴唇嫌薄,擦了口红还不够丰厚。假使她从帆布躺椅上站起来,会见得身段瘦削,也许轮廓的线条太硬,像方头钢笔划成的,年龄看上去有二十五六,不过新派女人的年龄好比旧式女人婚帖上的年庚,需要考订学家所谓外证据来断定真确性,本身是看不出的。那男孩子的母亲已有三十开外,穿件半旧的黑纱旗袍,满面劳碌困倦,加上天生的倒挂眉毛,愈觉愁苦可怜。孩子不足两岁,塌鼻子,眼睛两条斜缝,眉毛高高在上,跟眼睛远隔得彼此要害相思病,活像报上讽刺画里的中国人的脸。他刚会走路,一刻不停地要乱跑;母亲怕热,拉得手累心烦,又惦记着丈夫在下面的输赢,不住骂这孩子讨厌。这孩子跑不到哪里去便改变宗旨,扑向看书的女人身上。那女人平日就有一种孤芳自赏、落落难合的神情--大宴会上没人敷衍的来宾或喜酒席上过时未嫁的少女所常有的神情--此刻更流露出嫌恶,黑眼镜也遮盖不了。孩子的母亲有些觉得,抱歉地拉皮带道:“你这淘气的孩子,去跟苏小姐捣乱!快回来。--苏小姐,你真用功!学问那么好,还成天看书。孙先生常跟我说,女学生像苏小姐才算替中国争面子,人又美,又是博士,这样的人哪里去找呢?像我们白来了外国一次,没读过半句书,一辈子做管家婆子,在国内念的书,生小孩儿全忘了--吓!死讨厌!我叫你别去你不干好事,准弄脏了苏小姐的衣服。”苏小姐一向瞧不起这们寒碜的孙太太,而且最不喜欢小孩子,可是听了这些话,心上高兴,倒和气地笑道:“让他来,我最喜欢小孩子。”她脱下太阳眼镜,合上对着出神的书,小心翼翼地握拄池孩子的手腕,免得在自己衣服上乱擦,问他道:“爸爸呢?”小孩子不回答,睁大了眼,向苏小姐“波!波!”吹唾沫,学餐室里养的金鱼吹气泡。苏小姐慌得忪了手,掏出手帕来自卫。母亲忙使劲拉他,嚷着要打他嘴巴,一面叹气道:“他爸爸在下面赌钱,还用说么!我不懂为什么男人全爱赌,你看咱们同船的几位,没一个不赌得错天黑地。赢几个钱回来,还说得过。像我们孙先生输了不少钱,还要赌,恨死我了!”苏小姐听了最后几句小家子气的话,不由心里又对孙太太鄙夷,冷冷说道:“方先生倒不赌。”孙太太鼻孔朝天,出冷气道:“方先生!他下船的时候也打过牌。现在他忙着追求鲍小姐,当然分不出工夫来。人家终身大事,比赌钱要紧得多呢。我就看不出鲍小姐又黑又粗,有什么美,会引得方先生好好二等客人不做,换到三等舱来受罪。我看他们俩要好得很,也许到香港,就会订婚。这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了。”苏小姐听了,心里直刺痛,回答孙太太同时安慰自己道:“那绝不可能!鲍小姐有婚夫,她自己跟我讲过。她留学的钱还是她夫婚夫出的。”孙太太道:“有示婚夫还那样浪漫么?我们是老古董了,总算这次学个新鲜。苏小姐,我告诉你句笑话,方先生跟你在中国是老同学,他是不是一向说话随便的?昨天孙先生跟他讲赌钱手运不好,他还笑呢。他说孙先生在法国这许多年,全不知道法国人的迷信:太太不忠实,偷人,丈夫做了乌龟,买彩票准中头奖,赌钱准赢,所以,他说,男人赌钱输了,该引以。孙先生告诉我,我怪他当时没质问姓方的,这话什么意思。现在看来,鲍小姐那位示婚夫一定会中航空奖券头奖,假如他做了方太太,方先生赌钱的手气非好不可。”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砂砾或者出鱼片里示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
   苏小姐道:“鲍小姐行为太不像妇学生,打扮也够丢人--”那小孩子忽然向她们背后伸了双手,大笑大跳。两人回头看,正是鲍小姐走向这儿来,手里拿一块糖,远远地逗着那孩子。她只穿绯霞色抹胸,海蓝色巾肉短裤,漏空白皮鞋里露出涂红的指甲。在热带热天,也话这是最合理的妆束,船上有一两个外国女人就这样打扮。可是苏小姐沉得鲍小姐赤身露体,伤害及中国国体。那些男学生看得心头起火。口角流水,背着鲍小姐说笑个不了。有人叫她“熟食铺子”(charcuterie),因为只有熟食店会把那许多颜色暖热的肉公开陈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为据说“真理”是赤裸裸的”。鲍小姐并未一丝不挂,所以他们修正为“局部的真理”。
   鲍小姐走来了,招呼她们俩说:“你们起得真早呀,我大热天还喜欢懒在床上。令天苏小姐起身我都不知道,睡得像木头。”鲍小姐本想说“睡重像猪”,一转念想说“像死人”,终觉得死人比猪好不了多少,所以向英文里借来那个比喻。好忙解释一句道:“这船走着真像个摇篮,人给它摆得迷迷糊糊只想睡。”“那么,你就是摇篮里睡着的小宝贝了。瞧,多可爱!”苏小姐说。
   鲍小姐打她一下道:“你!苏东坡的妹妹,才女!”--“苏小妹”是同船男学生为苏小姐起的个号。“东坡”两个字给鲍小姐南洋口音念得好像法国话里的“坟墓”(tombeau)。
   苏小姐哏鲍小姐同舱,睡的是下铺,比鲍小姐方便得多,不必每天爬上爬下。可是这几天她嫌恶着鲍小姐,觉得她什么都妨害了自己:打鼾太响,闹得自己睡不熟,翻身太重,上铺像要塌上来。给鲍小组打了一下,她便说:“孙太太,你评评理。叫她‘小宝贝’,还要挨打!睡得着就是福气。我知道你爱睡,所以从来不不响,免重吵醒你。你跟我讲怕发胖,可是你在船上这样爱睡,我想你又该添好几磅了。”
   小孩吵着要糖,到手便咬,他母亲叫他谢鲍小姐,他不瞅睬,孙太太只好自己跟鲍小姐甫衍。苏小姐早看见这粮惠而不费,就是船上早餐喝咖啡用的方糖。她鄙薄鲍小姐这种作风,不愿意跟她多讲,又打开书来,眼梢却瞟见鲍小姐把两张帆布椅子拉到距离较远的空处并放着,心里骂她列耻,同时自恨为什么去看她。那时候方鸿渐也到甲板上来,在她们前面走过,停步应酬几句,问“小弟弟好”。孙太太爱理不理地应一声。苏小姐笑道:“快去罢,不怕人等得心焦么?”方鸿渐红了脸傻傻便撇了苏小姐走去。苏小姐明知留不住他,可是他真去了,倒怅然有失。书上一字没看进去耳听得鲍小姐娇声说笑,她忍不住一看,方鸿渐正抽着烟,鲍小姐向他抻手,他掏出香烟匣来给她一支,鲍小姐衔在嘴里,他手指在打火匣上作势要为她点烟,她忽然嘴迎上去把衔的烟头凑在他抽的烟头上一吸,那支烟点着了,鲍小姐得间地吐口烟出来。苏小姐气得身上发伶,想这两个人真不要脸,大庭广从竟借烟卷来接吻。再看不过了,站起来,说要下面去。其实她知道下面没有地方可去,餐室里有人打牌,卧舱里太闷。孙太太也想下去问问男人今天输了多少钱,但怕男人输急了,一问反在自己身上出气,回房舱又有半天吵嘴;因此不敢冒昧起身,只问小孩子要不要下去撒尿。
   苏小姐骂方鸿渐无耻,实在是冤枉。他那时候窘得似乎甲板上人都在注意他,心里怪鲍小姐太做得出,恨不能说她几句。他虽然现在二十七岁,早订过婚,却没有恋爱训练。父亲是前清举人,在本乡江南一个小县里做大绅士。他们那县里人侨居在大都市的,干三种行业的十居其九:打铁,磨豆腐,抬轿子。土产中艺术品以泥娃娃最出名;年轻人时大学,以学土木为最多。铁的硬,豆腐的淡而无味,轿子的容量狭小,还加上泥土气,这算他们的民风。就是发财做官的人,也欠大方,这县有个姓周的在上海开铁铺子财,又跟同业的同乡组织一家小银行,名叫“点金银行”,自己荣任经理,他记起衣锦还乡那句成语,有一年乘清明节回县去祭祠扫墓,结识本地人士。方鸿渐的父亲是一乡之望,周经理少不得上门拜访,因此成了朋友,从朋友攀为亲家。鸿渐还在高中读书,随家里作主订了婚。未婚妻并没见面,只瞻爷过一张半身照相,也漠不关心。两年后到北平进大学,第一次经历男女同学的风味,看人家一对对谈情说爱,好不眼红。想起未婚妻高中读了一年书,便不进学校,在家实习家务,等嫁过来做能干媳妇,不由自主地对她厌恨。这样怨命,怨父亲,发了几天呆,忽然醒悟,壮着胆写信到家里要求解约。他国文曾得老子指授,大中学会考考过第二,所以这信文绉绉,没把之乎者也用错。信上说什么:“迩来触绪善感,欢寡悉殷,怀抱剧有秋气。每揽镜自照,神寒形削,清癯非寿者相。窃恐我躬不阅,周女士或将贻误终身。尚望大人垂体下情,善为解铃,毋小不忍而成终天之恨。”他自以为这信措词凄婉,打得动铁石心肠。谁知道父亲信来痛骂一顿:“吾不惜重资,命汝千里负笈,汝埋头攻读之不暇,而有余闲照镜耶?汝非妇人女子,何须置镜?惟梨园子弟,身为丈夫而对镜顾影,为世所贱。吾不图汝甫离漆下,已渝染恶习,可叹可恨!且父母在,不言老,汝不善体高堂念远之情,以死相吓,丧心不孝,于斯而极!当是汝校男女同学,汝睹色起意,见异思迁;汝拖词悲秋,吾知汝实为怀春,难逃老夫洞鉴也。若执迷不悔,吾将停止寄款,命汝休学回家,明年与汝弟同时结婚。细思吾言,慎之切切!”方鸿渐吓矮了半截,想不到老头子这样精明。忙写回信讨饶和解释,说:镜子是同室学生的,他并没有买:这几天吃美国鱼肝油丸、德国维他命片,身体精神好转,脸也丰满起来,只可惜药价太贵,舍不得钱;至于结婚一节,务请到到毕业后举行,一来妨碍学业,二来他还不能养家,添他父亲负担,于心不安。他父亲收到这信,证明自己的威严远及于几千里外,得意非凡,兴头上汇给儿子一笔钱,让他买补药。方鸿渐从此死心不散妄想,开始读叔本华,常聪明地对同学们说:“世间哪有恋爱?压根儿是生殖冲动。”转眼已到大学第四年,只等明年毕业结婚。一天,父亲来封快信,上面说:“顷得汝岳丈电报,骇悉淑英伤寒,为西医所误,遂于本有十日下午四时长逝,殊堪痛惜。过门在即,好事多磨,皆汝无福所臻也。”信后又添几句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使三年前结婚,则此番吾家破费不赀矣。然吾家积德之门,苟婚事早完,淑媳或可脱灾延寿。姻缘前定,勿必过悲。但汝岳父处应去一信唁之。”鸿渐看了有犯人蒙赦的快活,但对那短命的女孩子,也稍微怜悯。
   自己既享自由之乐,愿意旁人减去悲哀,于是向未过门丈人处真去了一封慰唁的长信。周经理收到信,觉得这孩子知礼,便分付银行文书科王主任作复,文书科主任看见原信,向东家大大恭维这位未过门姑爷文理书法好,并且对死者情词深挚,想见天性极厚,定是个远到之器,周经理听得开心,叫主任回信说:女儿虽没过门翁婿名分不改,生平只有一个女儿,本想好好热闹一下,现在把陪嫁办喜事的那笔款子加上方家聘金为女儿做生意所得利息,一共两万块钱,折合外汇一千三百镑,给方鸿渐明年毕业了做留学费,方鸿渐做梦都没想到这样的好运气,对他死去的未婚妻十分感激,他是个无用之人,学不了土木工程,在大学里从社会学系转哲学系,最后转入中国文学系毕业。学国文的人出洋“深造”听来有些滑稽。事实上,惟有学中国文学的人非到外国留学不可。因为一切其他科目像数学、物理、哲学、心理、经济,法律等等都是从外国港灌输进来的,早已洋气扑鼻;只有国文是国货土产,还需要处国招牌,方可维持地位,正好像中国官吏,商人在本国剥削来的钱要换外汇,才能保持国币的原来价值。
   方鸿渐到了欧洲,既不钞敦煌卷子,又不访《永乐大典》,也不找太平天国文献,更不学蒙古文、文或梵文。四年中倒换了三个大学,伦敦、巴黎、柏林;随便听几门功课,兴趣颇广,心得全无,生活尤其懒散。第四年春天,他看银行里只剩四百多镑,就计划夏天回国。方老先生也写信问他是否已得博士学位,何日东归,他回信大发议论,痛骂博士头衔的毫无实际。方老先生大不谓然,可是儿子大了,不敢再把父亲的尊严去威胁他;便信上说,自己深知道头衔无用,决不勉强儿子,但周经理出钱不少,终得对他有个交代。过几天,方鸿渐又收到丈人的信,说什么:“贤婿才高学富,名满五洲,本不须以博士为夸耀。然令尊大人乃前清孝廉公,贤婿似宜举洋进士,庶几克绍箕裘,后来居上,愚亦与有荣焉。”方鸿渐受到两面夹攻,才知道留学文凭的重要。这一张文凭,仿佛有亚当、夏娃那片树叶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一方纸能把一个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盖起来。
   自己没有文凭,好像精神上赤条条的,没有包裹。可是现在要弄个学位。无论自己去读或雇枪手代做论文,时间经济都不够。就近汉堡大学的博士学位,算最容易混得了,但也需要六个月,干脆骗家里人说是博士罢,只怕哄父亲和丈人不过;父亲是科举中人,要看“报条”,丈人是商人,要看契据。他想不出办法,准备回家老着脸说没得到学位,一天,他到柏林图书馆中国书编目室去看一位德国朋友,瞧见地板上一大堆初年上海出的期刊,《东方杂志》、《小说月报》、《大中华》、《妇女杂志》全有。信手翻着一张中英文对照的广告,是美国纽约什么“克莱登法商专门学校函授班,将来毕业,给予相当于学士、硕士或博士之证书,章程函索即寄,通讯处纽约第几街几号几之几,方鸿渐心里一运,想事隔二十多年,这学校不知是否存在,反正去封信问问,不费多少钱。那登广告的人,原是个骗子,因为中国人不来上当,改行不干了,人也早死了。他住的那间公寓房间现在租给一个爱尔兰人,具有爱尔兰人的不负责、爱尔兰人的急智、还有爱尔兰人的穷。相传爱尔人的不动产(Irish fortune)是奶和屁股;这位是个萧伯纳式既高且瘦的男人,那两项财产的分量又得打折扣。他当时在信箱里拿到鸿渐来信,以为邮差寄错了,但地址明明是自己的,好奇拆开一看,莫名其妙,想了半天,快活得跳起来,忙向邻室小报记者借个打字机,打了一封回信,说先生既在欧洲大学读书,程度想必高深,无庸再经函授手续,只要寄一万字论文一篇附缴美金五百元,审查及格,立即寄上哲学博士文凭,回信可寄本人,不必写学术名字。署名Patrick Mahoney,后面自赠了四五个博士头衔。方鸿渐看信纸是普通用的,上面并没刻学校名字,信的内容分明更是,搁下不理。爱尔兰人等急了,又来封信,们如果价钱嫌贵,可以从长商议,本人素爱中国,办教育的人尤其不愿牟利。
   方鸿渐盘算一下,想爱尔兰人无疑在捣鬼,自己买张假文凭回去哄人,岂非也成了骗子?可是--记着,方鸿渐进过哲学系的--撒谎欺骗有时并非不道德。柏拉图《理想国》里就说兵士对敌人,医生对病人,官吏对民众都应哄骗。圣如孔子,还假装生病,哄走了儒悲,孟子甚至对齐宣王也撒谎装病。父亲和丈人希望自己是个博士,做儿子女婿的人好意思教他们失望么?买张文凭去哄他们,好比前清时代花钱捐个官,或英国殖民地商人向帝国府库报效几万镑换个爵士头衔,光耀门楣,也是孝子贤婿应有的承欢养志。反正自己将来找事时,履历上决不开这个学位。索性把价钱杀得极低,假如爱尔兰人不肯,这事就算吹了,自己也免做骗子,便复信说:至多出一百美金,先寄三十,文凭到手,再寄余款;此间尚有中国同学三十余人,皆愿照此办法向贵校接洽。爱尔兰人起初不想答应,后来看方鸿渐语气坚决,又就近打听出来美国博士头衔确在中国时髦,渐渐相信欧洲真有三十多条中国糊涂虫,要向他买文凭。他并且探出来做这种买卖的同行很多,例如东方大学、东美合众国大学,联合大学(Intercollegiate University)、真理大学等等,便宜的可以十块美金出买硕士文凭,神玄大学(College of Divine Metaphysics)廉价一起奉送三种博士文凭;这都是堂堂立案注册的学校,自己万万比不上。于是他抱薄利畅销的宗旨,跟鸿渐生意成交。他收到三十美金,印了四五十张空白文赁填好一张,寄给鸿渐,附信催他缴款和通知其他学生来接洽。鸿渐回信道,经详细调查,美国并无这个学校,文凭等于废纸,姑念初犯,不予追究,希望悔过自新,汇上十美金聊充改行的本钱,爱尔兰人气得咒骂个不停,喝醉酒,红着眼要找中国人打架,这事也许是中国自有外交或订商约以来唯一的胜利。
   鸿渐先到照相馆里穿上德国大学博士的,照了张四寸相。父亲和丈人处各寄一张,信上千叮万嘱说,生平最恨“博士”之称,此番未能免俗,不足为外人道。
   回法国玩了几星期,买二等舱票回国。马赛上船以后,发见二等舱只有他一个中国人,寂寞无聊得很,三等的中国学生觉得他也是学生而摆阔坐二等,对他有点儿敌视。他打听出三等一个安南人舱里有张空铺,便跟船上管事商量,自愿放弃本来的舱位搬下来睡,饭还在二等吃。这些同船的中国人里,只有苏小姐是中国旧相识,在里昂研究法国文学,做了一篇《中国十八家白话诗人》的论文,新授博士。在大学同学的时候,她眼睛里未必有方鸿渐这小子。那时苏小姐把自己的爱情看得太名贵了,不肯随便施与。现在呢,宛如做了好衣服,舍不得穿,锁在箱里,过一两年忽然发见这衣服的样子和花色都不时髦了,有些自怅自悔。从前她一心要留学,嫌那几个追求自己的人没有前程,大不了是大学毕业生。而今她身为女博士,反觉得崇高的孤独,没有人敢攀上来,她对方鸿渐的家世略有所知,见他人不讨厌,似乎钱也充足,颇有意利用这航行期间,给他一个亲近的机会。没提防她同舱的鲍小姐抢了个先去。鲍小姐生长澳门,据说身体里有葡萄牙人的血。“葡萄牙人的血”这句话等于日本人说有本位文化,或私行改编外国剧本的作者声明他改本“有著作权,不许翻译”。因为葡萄牙人血里根本就混有中国成分。而照鲍小姐的身材估量,她那位葡萄牙母亲也许还间接从西班牙传来阿拉伯人的血胤。鲍小姐纤腰一束,正合《天方夜谭》里阿拉伯诗人所歌颂的美人条件:“身围瘦,后部重,站立的时候沉得腰肢酸痛。”长睫毛上一双欲眠似醉、含笑、带梦的大眼睛,的上嘴唇好像鼓着在跟爱人使性子。她那位未婚夫李医生不知珍重,出钱让她一个人到伦敦学产科。葡萄牙人有句谚语说:“运气好的人生孩子第一胎准是女的。”因为女孩子长大了,可以打杂,看护弟弟妹妹,在未嫁之前,她父母省得下一个女佣人的工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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