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现实百态>> Milan Kundera   Czech     (April 1, 1929 AD)
緩慢
  置身於圖書館或書店中,面對浩瀚的書捲,常使人在敬畏之餘感到無助甚至疲倦。太多的書都在等我打開,然而我能有多少時間呢?我想盡快讀完藉來或買來的書,但它們常常是躺在那裏直到不得不還掉或因有了更新的書而束之高閣。於是我清楚太多的書名、作者、內容(簡介)甚至影響(就因為它纔會去藉或買),但實際上我並沒有好好地讀過它們。
  
    唯一例外的衹有昆德拉。我擁有的他的書都被讀過不止一遍,而且每遍都是仔仔細細地、一字不漏地。我甚至還能精確背誦出部分章節,雖然讀時從未刻意去記誦過。最近讀他的《緩慢》纔恍悟這個原因:原來我喜歡的就是那種緩慢的感覺,那種沒有功利伺伏,沒有塵囂浮動的悠閑。
  
    這本書就象他的其它所有的書一樣令我迷醉。這裏言語的詼諧、措辭的優雅、思想的芳香以及眼神的深遂無不令我心醉神迷愛不釋手。絶對不能象讀其它小說那樣一目十行地讀這本書,一定要慢慢地閱讀。衹有這樣才能踏上昆德拉的節奏,那沉緩、優美得令人暈眩的節奏。
  
    一切美麗都是在緩慢中展開、在緩慢中沉澱,又在緩慢中永存。速度與效率是美麗的死敵。所有速成的東西都是沒有美感的,也很難得到記憶的青睞。因此很難想象速成的愛情,而突如其來的幸福往往會被證明為其反面。然而我們的世界賦予速度和效率太多的榮譽及價值,對它們的追求使我們在自己生存的社會中感到迷失、陌生。異化的痛苦伴隨着我們的穿梭忙碌。我們沒有時間去“凝望上帝的窗口”(閑暇的這一比喻是多幺妥貼美妙啊! 由此也可見捷剋是一個充滿智能和情趣的民族),因為不但別人連自己也覺得這樣太顯得無所事事甚至無聊。然而事實真是這樣嗎?昆德拉不無酸苦地問道:“為什幺緩慢的樂趣消失了呢?以前那些閑逛的人們到哪裏去了?那些民謠小麯中所歌詠的漂泊的英雄,那此遊蕩於磨坊、風車之間,酣睡在星座之下的流浪者,他們到哪裏去了?他們隨着鄉間小路、隨着草原和林中隙地、隨着大自然消失了嗎?”他多幺不願意這一切的消失,因此他講了一些關於慢的故事,耐心地、用一種他一慣所用的緩慢的口吻。他說凝望上帝窗口的人不無聊,他很幸福。
  
    這本書穿插講述了米蒙·德農的中篇小說《沒有來日》。這是一個關於愛情(或者說是關於道德)的故事,講述了愛情的進程因為緩慢而甜美。T夫人把她與騎士的良宵盡量地放慢速度,她這樣做是要留住美,留住記憶。而她確實做到了,她確實把這個夜晚深深烙印於騎士的記憶中,他帶着一份抹不去也不願抹去的回憶慢慢地離去,並在以後的日子裏慢慢地一點點想起。情形很可能是這樣,但也不能排除另外一種可能,即在騎士眼裏的抒情的緩慢在 T夫人眼裏衹不過是她享樂主義行為的一個必然的步序:衹有這樣才能體驗出快樂。那幺她的緩慢便成為她的習慣甚至工具,而不再是她人性的自然流露,因而對她來說也許這衹是許多同樣美妙的夜晚中的一個,不久便會變得模糊含混而不值一提。這正是享樂主義的基本缺陷:它過於理想化以致於是反人性的。它過於功利以致於不再有可以回味的詩意。因此它實際上是對效率的盲目追求。
  
    昆德拉強調追求速度是為了盡快忘記。凡生為了忘掉被他搞砸的一整夜,為了“把它擦掉、抹去、湮滅……他感到一股對速度的強烈渴求。”而那個騎士因為要“盡量貼近那個終將隱沒在光裏的夜的記憶”,卻“愈往前進,步伐愈緩慢。”
緩慢-1
  想去一個城堡參加晚會以及過夜的渴望把我們抓住了。在法國,很多城堡改建為旅館:一方緑色草地迷失在一沒有緑色的醜陋之中;一段小徑、樹木、和鳥兒置於密如織網的道路之間。我開着車,從後視鏡中盯着跟在我後面的那輛車。左轉燈閃着,整輛車涌出不耐煩的波浪。開車的人正等待機會超越我的車,如同一隻猛禽窺伺一隻麻雀。
   妻子薇拉對我說:“在法國,每五十分鐘就有一個人在公路上慘死。看看這些在我們周圍開車的瘋子。正是同樣的這些人,看到一個老婦人當街被搶時,表現出極端謹慎的態度。而當他們手握方向盤時,怎麽又不害怕了呢?”
   該怎麽回答?或許這麽解釋吧:傾身跨在摩托車上的騎士衹專註於正在飛躍的那秒鐘;他緊緊抓住這個與過去、與未來都切斷的一瞬;他自時間的持續中抽離;他處於時間之外;換句話說,他處在一種迷醉的狀態;在這個狀態中,他忘記他的年歲、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和他的煩惱,因此,在風馳電掣中他毫無恐懼,因為恐懼的來源存在於未來之中,從未來解脫的人什麽都無所謂。
   速度是技術獻給人類的一種迷醉的方式。和摩托車騎士相反,跑步者始終待在自己的身體中,必須不斷地想到自己的腳繭和喘息;他跑步時感覺到自己的體重、年紀,比任何時候都還深切地意識到自我和生命的時間。當人被機器賦予了速度的快感之後,一切便改變了:自此之後,他的身體處在遊戲之外,他投身於一種無關肉體的、非物質的速度之中,純粹的速度、速度本身、以及令人興奮的速度感之中。
   奇異的組合:技術的森然無人性與興奮的狂熱火焰。我想起三十年前一位臉色嚴峻但又熱心的美國女人,大概是個性學權威之類的,為我上了有關性解放的一課(衹有冷冰冰的理論),在她的演說中重複最多次的就是“性”這個詞,我算過了:四十三次。對“性”的崇拜其實是清教徒式的功利主義投射到性生活上所産生的;效率勝於閑情,性交被簡化為直達爆炸性的興奮狀態而必須以最快速度超越的一個障礙,這就是愛以及全宇宙唯一真正的目的。
   為什麽緩慢的樂趣消失了呢?以前那些閑逛的人們到那裏去了?那些民謠小麯中所歌詠的漂泊的英雄,那些遊蕩於磨坊、風車之間,酣睡在星座之下的流浪者,他們到那裏去了?他們隨着鄉間小路、隨着草原和林中隙地、隨着大自然消失了嗎?捷剋的一句諺語,將他們溫柔的閑暇以一個定義來比喻:悠閑的人是在凝視上帝的窗口。凝視上帝窗口的人不無聊,他很幸福。在我們的世界裏,悠閑卻被扭麯為無所事事,其實兩者完全不同:無所事事的人心情鬱悶、覺得無聊,並且不斷尋找他所缺少的動力。
   我望着後視鏡:依舊是那輛因對面車流而無法超前的車子。司機旁邊坐着一個女人;為什麽他不跟她說說笑呢?為什麽他不把手掌擱放在她的膝蓋上呢?而他衹咒駡着前面的那輛車開得不夠快;那個女人也沒有想到觸摸他的手,她在腦子裏也和他一起開着車,一起咒駡着我。
   我想到另外一次由巴黎出發前往鄉間城堡的旅程,發生於兩百多年以前,一位年輕騎士伴隨T夫人回傢的路途上。這是第一次兩人如此靠近,圍繞着他們的那種無法形容的情欲氣氛,正因一種緩慢的節奏而産生:隨着馬車搖動而晃動的兩個身軀相互碰觸,起先是不經意的,之後是經意的。故事因而展開。
   2
   以下便是米蒙·德農(Vivant Denon)所寫的中篇小說的內容: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貴族某天晚上在劇院裏(作者未曾提及他的名字和頭銜,但我猜想是一位騎士)。在隔壁包廂中,他看見一位女士(小說衹給她的名字的第一個字母:T夫人);她是騎士情婦(一位伯爵夫人)的朋友。T夫人邀他看完戲後送她回去。騎士一方面訝異她如此露骨的行為,另方面也很睏窘,因為他認識T夫人的情夫(某位侯爵,我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們進入了一個秘密的世界;在那兒,每個人都沒有姓名)。墮入五裏霧中的騎上,最後發現自己與那位美麗的夫人肩並肩地坐在馬車上。度過一段溫柔愉快的旅程後,馬車停在鄉間一個城堡的臺階前,T夫人的丈夫陰沉着臉迎接他們。三人在沉默而詭異的氣氛中共進晚餐,之後她的丈夫便起身告退,留下兩人獨處。
   這時夜晚開始了,像是由三部麯組成的夜晚,仿若三階段行程:最初,他們在花園中散步;之後,在涼亭中做愛;最後,他們回到城堡的一間密室中繼續纏綿。
   天剛亮,他們便分手了。騎士在迷宮般的回廊裏找不到自己的房間,便又返回花園,在那兒,他驚訝地遇見了侯爵,就是T夫人的那位侯爵情夫。侯爵剛抵達城堡,愉悅地嚮他問好,並告訴他這個神秘邀約的原因:T夫人必須找個擋箭牌,以消除她先生對她的侯爵情夫的懷疑。計策成功了,他開心地嘲弄着騎士,完成這項假伴情夫的荒謬任務。後者,經過春宵一度,疲倦地登上侯爵慷慨提供的馬車,返回巴黎。
   這篇名為《沒有來日》的中篇小說,最早是在一七七七年出版,作者的名字被六個謎樣的大寫字母取代(既然我們處於一個充滿秘密的世界中):M.D.G.O.D.R,我們可以解讀為:“德農先生,國王麾下一個普通的貴族”;這本書以這種匿名方式出版了零星幾本,一七七九年再版,又於次年以另一個作者的名字發表。新版流通於一八0二至一八一二年之間,仍舊沒有作者的真實姓名;被遺忘了半個世紀之後,一八六六年終於又再版、自此作者名字被定為米蒙.德農,並在本世紀獲得愈來愈多的重視。今日,這本書被視為最足以代表十八世紀藝術和精神的文學作品之一。
   3
   在今日通行的語言中,享樂主義(hedonisme)指涉對或生活的非道德的喜好。這當然是不正確的:伊比鳩魯,第一個提出“享樂的偉大”的理論傢,對快樂人生的定義是十分吊詭的:不受苦的人是在享樂。因此,享樂主義最根本的概念其實來自痛苦:如果我們知道避開痛苦,便會快樂;而享樂帶來的不幸往往多於幸福,因此伊比鳩魯衹建議謹慎、有節制地享受人生。伊比鳩魯學派的學說其實根源大於一種很悲傷的思想:置身於這個悲慘的世界,人們衹好把快樂視為唯一的、可掌握的價值,儘管可能衹是微不足道、衹有自己能感受到的:喝一口清涼的水、擡頭仰望天空(望着上帝的窗口)、或是一個愛撫。
   微不足道與否,快樂衹屬於那些感受到它的人,一位哲學家或許會名正言順地指責享樂主義自私的本質。然而我認為,享樂主義致命的弱點並非是自私,而是它無可救藥的理想化特性(喔,我多麽希望自己錯了!):事實上,我懷疑理想的享樂主義是否真能實現,我擔心它所提倡的與人性並不相容。
   十八世紀的藝術,將享樂從道德規範的迷霧中解放出來,而産生了一種人們稱之為放蕩的風格,表現在範更拿(FragO-nard)和瓦多(Watteau)的畫作中,也出現在薩德(Sade)、小坎比勇(Crebillon fils)或居剋羅(Duclos)的扉頁間。因為如此,我一位年輕的朋友凡生非常喜愛那個世紀,如果能夠的話,他巴不得把薩德侯爵的肖像當作徽章別在衣領上。我與他一起歌詠,但我強調(雖然沒有人會在意)那個世紀藝術真正偉大之處,並不在於對享樂主義有什麽了不起的宣揚,而是在於它的剖析。這也是為什麽我將修底羅啦剋羅(Choderlos de La-clos)所著的《危險關係》視為史上最偉大的小說之一。
   小說中的人物衹熱衷於徵服異性所得到的快樂。但漸漸地,讀者瞭解他們追求的不是快樂本身,而是徵服。引發他們蠢動的,並非為了快樂,而是渴望勝利。初看是一場嬉鬧的遊戲,不知不覺且無法避免地轉化為一場生死之鬥。但是爭鬥和享樂主義又有什麽關聯呢?伊比鳩魯曾寫道:“睿智的人不從事任何與爭鬥有關的事。”
   《危險關係》所采用的書簡文體,並不衹是一種可被其他手法取代的寫作技巧。這種文體本身便是口若懸河的毫不隱瞞地告訴我們角色所經歷的事,他們的存在就是為了被敘述。被傳播、被揭露、被公諸於世、被落筆為文。在這樣一個什麽都無所隱瞞的世界中,最容易取得也最具殺傷力的武器便是泄露。小說主人翁瓦爾孟(Valmont)寄了一封絶交信給他引誘上手的女人,使她鬱鬱而終;然而,這封信是他的密友梅爾朵(Merlteuil)侯爵夫人一字一句口述讓他寫下的。之後,這位梅爾朵夫人為了報復,把一封瓦爾孟寫給她的秘密信函拿給瓦爾孟的情敵看,引發了一場决鬥,瓦爾孟身亡。他死後,與梅爾朵夫人往來的私簡曝光,侯爵夫人因而在世人的鄙視、圍剿和放逐中結束一生。
   這本小說中,沒有任何事是兩人獨有的秘密;所有的人都像身處在一個巨大的貝殼裏,說出的每一個字都響着充沛的、多重且不間斷的回音。小的時候,大人告訴我把耳朵貼在貝殼上,便會聽見海洋遠古的低語。同樣的,拉剋羅的小說中,每一句說出的話都回音不斷,永遠響在耳際。十八世紀是如此嗎?快樂的天堂是如此嗎?或是人們一直是活在這個充滿回音的大貝殼中而不自知?但是無論如何,一個鳴響如大貝殼的世界,並不符合伊比鳩魯指導的原則:“你應該活在隱密之中!”
   接待處的先生人很客氣,比一般旅館接待人員來得客氣。他還記得我們兩年前曾來過此地,便告訴我們這裏改變了許多。旅館中闢了一間會議廳,供各種研討會使用,也修建了一個漂亮的遊泳池。我們很想看看遊泳池,便穿過朝着花園開了許多扇落地窗的明亮大廳。大廳盡頭,沿着寬敞的階梯往下,可通往鋪着磁磚、透明天頂的大遊泳池。薇拉提醒:“上一次來,這裏是一個開滿玫瑰的小花園。”
   把行李放進房間,我們便到花園裏。緑色的草地嚮河的方向延伸,那是塞納河。真美,我們陶醉其中,想好好地散個步。走了幾分鐘後,出現了一條公路,車子呼嘯而過低們衹好折回。
   晚餐非常豐盛,大傢都穿得很正式,似乎想對過去的時光緻敬,餐廳裏飄蕩着對往昔的懷念。我們旁邊坐着一對父母和兩個小孩。其中一個小孩高聲唱歌。桌旁一個侍者端着盤子傾着身。那位母親盯着他,希望引出他對小孩的贊美。那孩子很驕傲大傢對他的註意,更站上椅子提高音量地唱。他父親的臉上顯出幸福的微笑。
   上好的波爾多美酒、鴨肉、甜點——該店的拿手菜,我們聊着天,忘卻憂慮。飯後,回到房間,我打開電視,又看見許多小孩。這一次,他們的膚色是黑的,而且瀕臨死亡。我們去城堡的那一陣子,持續好幾個禮拜媒體每天報道非洲某國傢因內戰和饑荒,小孩餓死的情況。那個國傢的名字我已忘了(至少是兩、三年前的事了,怎麽記得住那麽多名字呢!)。那些孩童骨瘦如柴,虛弱無力,連揮手趕開爬滿臉孔的蒼蠅的力量都沒有。
   薇拉問我:“那個國傢是不是也有老人餓死呢?”
   沒有,沒有,那次饑荒最教人感興趣的地方,和地球上曾發生過數百萬次的饑荒不同的,就是衹有孩童受難。就算每天看電視新聞以證實這前所未見的情況,我們在熒幕上也看不見一個成年人受苦。
   因此,非常正常地,為了對抗老人的這種殘酷,並非大人,而是孩童們自動自發地發起了一個著名的運動:“歐洲孩童賑米索馬利亞孩童”。對啦,就是索馬利亞!這個響亮的口號使我想起了那個忘了的國傢名字!啊!那時的一切都已被世人遺忘了,多可惜呀!買了好多的米,成千上萬袋的米。傢長們受到他們孩子這種全球性的聲援所感動,慷慨解囊,各個機構也提供援助;米集中到學校,一直運到港口,裝上了駛往非洲的船,所有人都有幸目睹了這場賑米的光榮史詩。
   在這些奄奄一息的孩童之後,熒幕上立即被一些六歲、八歲的小女孩占滿,她們穿戴得像大人,舉止像花俏的老太太,喔,多迷人,多感人,又多滑稽,小孩的舉動像大人一樣,小女孩和小男孩們嘴對嘴地親吻,之後,一個男人抱着嬰兒出現在熒幕上,嚮我們解釋洗淨寶寶剛弄髒的衣服的最佳方法,一個女人靠過來,櫻唇微啓,把性感的舌頭伸進抱小孩的男人厚厚的嘴裏。
   “我們睡吧。”薇拉說着把電視關掉了。
   4
   法國孩童為幫助非洲小同學奔走,一起讓我想起知識份子貝剋(Berck)的面孔。那時是他光榮的日子,如同光榮常有的情況,他的光榮是因一個失敗而引起的:讓我們回想一下:本世紀的八O年代,世界被一種稱為愛滋的傳染病所襲擊,這種病經由性行為傳染,最初,尤其在同性戀者間蔓延。為了反對那些將這種傳染病視為神的公正懲罰,並像躲瘟般躲開患者的極端人士,寬容的人們嚮愛滋病患者顯示友好,並力圖證明與他們交往沒有任何危險。因此,杜貝(Duberques)議員和學者貝剋在巴黎一傢有名的餐廳與一些愛滋病患們共進午餐;午餐的氣氛非常好,為了不錯失任何示範的良機,杜貝格議員在飯後甜點的時候請來了攝影機。當攝影機一出現在餐廳門口,他起身,走近一名患者,將他從椅子上拉起,親吻他還滿塞着巧剋力慕斯的嘴。貝剋措手不及。他立刻瞭解一旦被拍照攝影,杜貝格這偉大的一吻將成為不朽;他站起身,極力思考他是否也該去親吻一位愛滋病患。在思考的第一階段,他排除了這個意圖,因為他並不完全肯定和患者的嘴接觸不會被傳染;在下個階段,他决定剋服他的疑慮,判定他親吻的照片值得冒這個險;但在第三階段,一個念頭阻止了他嚮陽性反應的嘴奔去:如果他也去親吻一個患者,並不會使他和杜貝格旗鼓相當,相反地,他將會被貶為模仿者、跟隨者、甚至僕人的地位,急於模仿將更增加前者榮耀的光輝。於是他衹是站着傻笑。但這幾秒鐘的遲疑對他而言代價沉重。固為攝影機在場,電視新聞上,整個法國都看見他臉上尷尬的三個階段並嘲笑不已。為索馬利亞收集一袋袋米的孩童即時解了他的圍。他把握每個機會嚮大衆發表那個美麗的句子:“衹有孩子活在真理之中!”,隨後他到非洲去了,並在一個滿臉爬滿蒼蠅,奄奄一息的黑人小女孩旁邊讓人拍照。這張照片聞名全世界,遠超過杜貝格親吻愛滋病患那張,因為一個垂死的孩子比一個垂死的成人有價值得多,這明顯的事實當時杜貝格還不明白。然而,他不覺得自己被打敗了,幾天後他出現在電視上,虔誠教徒的他知道貝剋是無神論者,這讓他靈機一動,隨身帶了支蠟燭,這個武器使最不信神的人都得低頭;在與記者會晤時,他從口袋中掏出蠟燭點燃,用心惡毒地想揭露貝剋光操心不相幹的國傢,他談到我們自己國傢中可憐的孩童,我們的村鎮,我們的城郊,並邀請同胞們作一次穿越巴黎的團结大;他指名邀請貝剋(帶着忍隱性的愉快)和他一起站在隊伍前端。貝剋必須作出選擇:要不就參加,像個杜貝格唱詩班小孩似地手持蠟燭,要不就逃之夭夭並接受各方指責。這是一個陷阱,他必須以一個既大膽又出人意料的行動逃脫:他决定立刻飛往一個亞洲國傢,那個國傢的人民正在進行反抗,並高聲呼喊,明確地要求他前去支持被壓迫者;糟糕的是,地理嚮來是他的弱點,對他而言,世界分為法國和所有他總是分不清的非法國的陰暗省份;因此地降落在一個平靜得令人發悶的國傢,山區裏的飛機場又寒冷交通又不便,在那兒待了八天,纔等到一班飛機把又饑餓又傷風的他載回巴黎。
   “貝剋是舞者們的烈士。”彭德凡(Pontevin)如此評論。
   舞者的概念衹有彭德凡的一小圈朋友知道。這是他的偉大發明,我們該惋惜他沒有將它在任何書中闡述,也沒有在國際會議中提及。但他不在乎名聲。他的朋友們聽他說話時既專心又開心。
   5
   今日所有的政界人士,依彭德凡所見,都多多少少是個舞者,而所有的舞者也都捲入,但這並不會使我們混淆這兩者。舞者與普通人物不同的,是他追求的並非權力而是榮耀;他並不想榜標自己所屬的是某個又某個組織(他對它毫不重視),而是占據舞臺放射自我的光芒。
   為了占據舞臺,必須把其他人擠下臺去。這必須有一個特殊的戰鬥技術。舞者所運用的戰鬥,彭德凡稱之為道德柔道;他嚮全世界挑戰:誰比他更能表現出道德情操(更勇敢、更正直、更樂於獻身,更真實)?他利用所有機會使對手在道德層面處於低於他的地位。
   若一個舞者有機會加入遊戲,他會不加掩飾地拒絶一切秘密協商(這嚮來是真正遊戲的場地),並揭露其為謊言的,不誠實的,虛假的,骯髒的;他將公開地提出他的主張,站在講壇上邊唱邊舞,指名召喚別人跟隨他的行動俄強調:他並非審慎地(以便讓人有時間思考、討論相反的說法)而是公開地;最好是令人措手不及他:“您願意立即(如同我一樣)將三月份的薪水捐助索馬利亞的孩童嗎?”措手不及的人們衹有兩種可能性:要不就拒絶,被指責為孩童的敵人,要不就在極端睏窘中說“好”,讓攝影機惡毒地呈現出來,像可憐的貝剋和愛滋病患午餐結束時的情景一樣。“為什麽您保持沉默,H醫生,當在您的國傢被踐踏的此時?”有人在H醫生正給一個病人動手術,無法回答時提出這個問題;縫合切開的肚子後,他因自己的沉默感到羞愧,便滔滔不絶說了人們想聽的,甚至比人們想聽的還多;此時口惹懸河的舞者(這也是道德柔道的一招,特別可怕)鬆了口:“終於,雖然有些遲……”
   有些情況下(比如在體製下),公開表態是危險的;對於舞者,這危險卻比一般人少一些,因為他在聚光下活動,到處都看得見,世人的註意力保護着他;而他有無名的崇拜者,追隨他光采四射但欠缺思考的召喚,他們簽署請願書,參加被禁止的集會,走上街頭哪些人將被無情地對待.而舞者絶不會因感情而責怪自己造成他們的不幸,他知道一個高尚的事業比那些人的生命來得更重要。
   凡生(Vincent)反駁彭德凡:“衆所皆知你憎惡貝剋,而我們跟從你。然而,就算他是個混蛋,他曾支持過一些我們也認為是正義的事業,或者,你也可以說支持它們是出於他的虛榮心。那麽我問你:如果你要介入一場公共衝突,吸引大衆註意一件十惡不赦的事,幫助一個受的人,在我們這個時代,你怎麽不是或不像一個舞者呢?”
   對此,莫測高深的彭德凡回答:“若你以為我想攻擊舞者那你就錯了。我捍衛他們。憎惡或想貶低舞者的人總是遇到一個無法逾越的障礙:他們的誠實;因為不斷地將自己展現在公衆面前,舞者必須無懈可擊;他並不像浮士德和魔鬼締下合約,而是和天使締結:他要將生命活成一件藝術品,而天使將助他完成;因為,別忘了,舞蹈是一種藝術!舞者真正的本質就是將自身的生命視為成就一件藝術品的材質;他不宣揚道德,而是將它舞蹈之!他要用自己生命的美令世界感動和暈眩!他愛他的生命如同雕塑傢會愛上他正在塑造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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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奇怪彭德凡為什麽不把他這麽有意思的想法公諸於世。他其實沒什麽事做,這位擁有文學博士頭銜的歷史學家在國傢圖書館他的辦公室中百無聊賴。難道他不在乎別人了不瞭解他的理論嗎?不止於此:他深惡痛絶。把自己的想法公諸於世的人事實上可能要說服別人相信他的真理,並影響他人,成為那類想改變世界的人的角色。改變世界!對彭德凡而言,多麽可怕的意圖!並非這個世界多麽令人贊賞,而是所有的改變都無可避免地導致更壞的情況。再說,以比較自私的觀點來看,所有公諸於世的想法遲早會回頭來反駁自己,擁有這想法的快樂也會被充公了。因為彭德凡是伊比鳩魯學派的一大奉行者:他創造、推演他的想法衹為自己的快樂。他並不輕視人性,那是他愉快、調皮的思考不竭的泉源,但他一點也不想和它有太密切的關聯。他和一群朋友聚在“加斯科”咖啡館(cafe gascon)中,這人性的小樣品對他已經足夠。
   這群朋友中,凡生是最天真也最令人感動的一個。我很喜歡他,衹責怪(帶着一點妒嫉,這是真的)他一點,就是他對彭德凡存有年輕人式的,在我看來是過份的,崇拜。但甚至這份友誼也有令人感動之處。當他們談到他熱衷的話題,哲學。、書籍,凡生覺得和他單獨在一起好愉快;他心中充滿了奇怪、挑釁的想法,而彭德凡,在熱烈的討論中,糾正他的,啓發他,鼓勵他。但衹要有第三者介入,凡生就變得不快樂,因為彭德凡馬上變個樣子:他說話聲量提高而且愛逗趣,凡生認為逗趣得過份了。
   例如:他們兩人在咖啡館中,凡生問:“你對索馬利亞發生的事有什麽想法?”彭德凡耐心地嚮他做了一場關於非洲的演講。凡生提出反駁,他們討論,也或許開開玩笑,但不是要出風頭,而是讓彼此在極端嚴肅的討論中放鬆心情。
緩慢-2
  馬修(Machu)伴着一名美麗的陌生女子來到。凡生想繼續剛纔的討論:“彭德凡,你不認為你犯了一個錯誤在談到……”之後他展開一席精采的論戰反駁前者的理論。
   彭德凡沉寂許久。他最擅於此道。他知道衹有害羞的人會害怕沉寂,當他們衹知道回答問題時,急着蹦出幾句含混不清,讓他們更顯可笑的話。彭德凡懂得明智地閉嘴,連整個銀河都攝於他的沉寂,忍不住等待他的回答。他沉默地看着凡生,後者不知怎地靦腆地低下了頭,之後,他看着那位女士,又再把目光轉嚮凡生,眼中充滿虛假的關懷:“在女士面前,你對一個如此卓越超凡的想法所堅持的態度,證實了你性能力的減退。”
   馬修的臉上現出慣有的蠢笑,那個美麗女子以高傲、嘲笑的眼光巡了一下凡生,凡生臉紅了;他覺得自己受傷了:一個朋友,一分鐘前還對他註意聆聽,衹為了討好一個女人,轉瞬間便可將他推入睏窘之境。
   之後,其他朋友也來了,他們坐下來聊天;馬修說些軼事,𠔌佳(GOUjrd)不時加入幾句尖酸刻薄的評論以顯示他的博學多聞;女孩子們強忍着笑。彭德凡保持沉默;他等待;當他的沉默醖釀成熟,他說:“我的女朋友總是要求我舉動粗暴一點。”
   天啊,他這句話說得巨力萬鈞。連鄰桌的人都靜下傾聽,笑聲顫動在空氣中,不耐地等待着。他女朋友要他舉動粗暴些有什麽好笑的呢?一切都是他聲音的魔力,凡生忍不住妒嫉,他說話的聲音和彭德凡比起來,像一支破笛子比起一把小提琴。彭德凡說話輕聲細語從不扯開喉嚨,然而聲音充塞整個房間,壓過所有其他的噪音。
   他繼續說:“舉動粗暴……可是我做不到!我不粗暴!我太細緻了!”
   笑聲一直在空氣中顫動着,為了享受這顫動,彭德凡沉寂了一會兒。
   之後他說:“一位年輕的打字小姐有時會到我傢。一天,當她正在打字時,我下定决心,一把揪住她的頭髮,將她拉起來拖嚮床。走到一半我鬆開手大笑了起來:喔!弄錯了,不是你要我粗暴一些。喔,真對不起,小姐!”
   咖啡館中的人都笑了,甚至凡生又重新喜歡他的偶像了。
   然而,次日,他以責備的語氣對他說:“彭德凡,你不衹是舞者的大理論傢,你本身就是個大舞者。”
   彭德凡(有點窘):“你把概念搞混了。”
   凡生:“當我們在一起,你和我兩個人,之後有人加入時,我們所在的地方立刻分為兩部份,新來者和我是觀衆,而你在臺上起舞。”
   彭德凡:“我說你把概念搞混了。舞者這個詞衹適用於公衆生活中的暴露狂。而公衆生活,我非常厭惡。”
   凡生:“昨天你在那個女人面前的舉動,就像貝剋在攝影機前。你要吸引她所有的註意力。你要自己是最優秀,最聰明的。對我,你則使用了暴露狂最低極的柔道招術。”
   彭德凡:“或許是暴露狂們的柔道。但不是道德柔道!因此你不該把我歸類為舞者。因為一個舞者要表現出比其他更有道德。至於我,我表現得比你還沒道德。”
   凡生:“舞者要表現出有道德,因為他廣大的群衆很天真,把道德行為視為崇高。但我們這一小群人是反常的,喜歡不道德。所以你確實對我使用了道德柔道,這和你舞者的本質一點也不衝突。”
   彭德凡(突然變了聲調,非常誠懇地說):“如果我傷害了你,凡生,原諒我。”
   凡生(立刻被彭德凡的道歉感動了):“我沒什麽可原諒你,我知道你是開玩笑的。”
   他們常聚在加斯科咖啡館並非出於偶然。在所有的主保聖人(註:主保聖人是教中的聖人,為各行各業各自的頭頭。)當中,出身加斯科尼的達太安是最重要的一位:他是友誼的主保聖人,在他們眼中這是唯一神聖的價值。
   彭德凡繼續說:“廣義地來說(沒錯,你這點說得有道理),當然我們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是個舞者,我承認當我看到一個女人到來時,比任何人還像個舞者。我能怎麽辦呢?我無法控製。”
   凡生友善地笑了,愈來愈受感動,彭德凡以仟悔的聲調繼續:“況且,如同你剛纔意識到的,如果我是舞者的大理論傢,他們和我之間一定有小小的共通處,否則我不會瞭解他們。是的,我嚮你承認這點,凡生。”
   值此階段,彭德凡由懺悔的朋友又變回了理論傢:“不過衹有小小的共通點而已,因為就我使用這個概念的準確意義而言,我和舞者一點也不相關。我認為不僅可能而且或許一個舞者,如貝剋如杜貝格,在一個女人面前一點也不想表現自己或者她。他根本不會想到述敘自己揪着打字小姐的頭髮,把她拖嚮床,衹因為弄錯了人的這麽一個故事。因為他要吸引的觀衆,並不是幾個摸得着看得見的女人,而是一大群看不見的群衆!聽着,這又是對舞者理論該深究的一個章節:看不見的群衆!這正是這種人物唬人的現代性所在之處!他不在你或我的面前表現,而是在整個世界面前。整個世界又是什麽呢?是無盡的沒有面孔的人!是一個抽象!”
   正談到一半,𠔌佳和馬修來了,𠔌佳在門口就對凡生說:“你告訴我你受邀參加昆蟲學研討大會。我有個消息告訴你!貝剋也會去。”
   彭德凡:“又是他?他無所不在!”
   凡生:“他去那裏有什麽搞頭呢?”
   馬修:“你本身是昆蟲學家,你應該知道。”
   𠔌佳:“他當學生的時候,曾在昆蟲學高等學院聽了一年的課。這次研討會,大傢會把他擡到崇高的昆蟲學大師的地位。”
   彭德凡:“一定要去大鬧他一場!”他轉嚮凡生:“你偷偷地把我們都帶進去!”
   8
   薇拉已經睡了;我打開朝花園的窗戶,想着T夫人和她那年輕的騎上走出城堡後所走的路綫,這難以忘懷的三階段的路綫。
   第一階段:他們散着步,臂輓着臂,交談着,之後看見草地上的一張長椅便坐下,依然輓着臂,仍舊交談着。夜裏的月光明亮,花園梯田般嚮下朝塞納河延伸,河水低語和着樹葉呢哺。且讓我們試着截聽交談的一些片段。騎上要求一個吻。T夫人回答:“我願意:如果我拒絶的話,您將會太驕傲。您的自尊心將使您相信我怕您。”
   所有T夫人說的話都是一種藝術的結晶,說話的藝術,沒有任何一個行動不含在解,不充滿意義;這一次,舉例來說,她答應騎士懇求的一吻,然而是在加上她的同意的解釋之後:如果她讓他吻她,衹是為了將騎上的驕傲置於適當的尺度。
   當她以智慧的手法將一個吻轉化為抗拒的行為時,並沒有人上當,甚到連騎士也沒有,但必須非常嚴肅地看待那些話,因為它們屬於推理步驟的一部份,必須以另一個推理步驟來回應。談話並不是為了填滿時間,相反地,是它組織、駕馭了時間,並製訂了必須遵守的法則。
   他們的夜晚第一階段的尾聲:她為了不讓騎士太驕傲而允諾的吻跟隨着下一個吻,吻“一個緊接一個,打斷了談話,代替了交談……”但她這會兒站起身决定往回走嚮城堡。
   多麽藝術的演出!在第一陣的意識混亂後,必須表現出愛情的歡愉尚不是一枚成熟的果實,必須格高它的身價,使它更激人欲望;必須營造出橫生的枝節,一個緊張,一個懸疑。在和騎士走嚮回城保的當兒,T夫人假裝什麽事都沒有發生,她知道在最後一刻她能扭轉情勢,把約會拉長。衹要一個句子,一個那個世紀說話藝術十多個公式中的一個就行了。但因某種突來的謀反,無法預料的缺乏靈感,她一時之間竟一個都找不到。她像個突然忘詞的演員。因為,事實上,她必須知道臺詞;不像現下女孩子們會說的,你想要,我想要,我們就別浪費時間了吧!對他們而言,儘管觀念放縱,這種坦白仍是無法超越的關口。如果兩個人不及時想到一個辦法、找到藉口延長散步時間,他們就必須,衹因沉默這個簡單的理由,返回城堡並各自分開。他們兩人愈眼見找到一個停下來的藉口,並將之大聲說出來的急迫性,嘴巴卻愈像被縫合了一般:所有能解圍的句子隱藏在絶望求助的他們面前。因此,走到城堡門口時,“因為彼此的本能,我們的腳步慢了下來。”
   幸而,在最後一刻,如同提詞的人終於醒來一般,她記起了臺詞:她攻擊騎士,“我對您有點不高興……”。終於,終於!一切都得救了!她生氣了!她找到了假裝生氣的藉口以便延長散步時間:她對他真誠,而他呢?為什麽一個字也不提他的愛人伯爵夫人?快,快,必須解釋!必須說話!交談又繼續,他們漸行漸離城堡,這次是循着一條無阻礙,直通愛情擁抱的路徑。
   9
   一邊交談,T夫人測察着情勢,準備着下一個階段的情況,讓她的夥伴瞭解該怎麽思考,怎麽行動。她做這件事以細緻,以優美,以迂回,好像她在說另外一件事似的。她讓騎上發現伯爵夫人自私的冷淡,以便讓他解脫忠實的義務並在他眼前展現她所計劃的香豔夜晚。她不衹籌劃眼前也安排將來,讓騎士明白她無論如何也不要成為伯爵夫人的情敵,他也不應和伯爵夫人分手。她給他上了一堂精煉的情感教育,教給他她實用的愛情哲學,教他從道德規範的束縛中解放並以保密來保護自己,嚴守秘密是所有的美德中最崇高的一項。她甚至很自然地嚮他解釋次日該如何面對她的丈夫。
   你們一定很訝異:在這個如此理智地安排、測察、模擬、計算、丈量的世界中,本能、“瘋狂”的位置在哪裏,狂熱在哪裏,盲目的情欲在哪裏,超現實主義文人們所崇拜的“瘋狂的愛”在哪裏,自我迷失在哪裏?它們都在哪裏,這些構成我們心目中愛情風貌的不理智的美德?不,它們與此毫不相幹。因為T夫人是理智的女王。並非像梅爾朵夫人那種冷酷的理智,而是溫柔甜美的理智,一種以保護愛情為最高任務的理智。
   我似乎看見她在月光明亮的夜色中帶領着騎士。現在,她停下來,指着他們面前昏暗之中的一片屋頂要他看;啊,這涼亭可不是這甜蜜時刻的見證嗎,可惜的是,她對他說,她沒把涼亭的門鑰匙帶在身上。他們走嚮門(多奇怪阿!就像意料之外似的),涼亭的門沒鎖!
   為什麽她不馬上告訴他涼亭的門從不上鎖?所有都是計劃好的、經營過的、人工化的,一切都是一場表演,都不真實,或者,換一個方法說,所有都是藝術;這麽說吧:持續懸疑性的藝術,或者更貼切地說:盡可能延長興奮狀況的藝術。
   10
   在德農筆下,我們看不到任何對T夫人外表的描述;但我可以確定的是:她並不瘦,我想她“身材豐盈而柔軟”(這是拉剋羅在《危險關係》中描寫最令人垂涎的女人體態),而她身體的豐盈産生了她動作、舉止間的圓潤和緩慢。她周身洋溢着一種溫柔的閑適。她具有緩慢的智慧,並掌握一切放慢速度的技巧。尤其那一夜在涼亭中的第二階段展露了她這一點:他們進入涼亭,擁抱,跌坐在沙發中,做愛。但是“這一切來得有些太快,我們都感覺到我們的錯誤(……)太狂野以至於不夠細緻。我們奔嚮而錯失了它之前的所有快樂。”
   急促使他們失去了緩慢的甜美,他們立刻意識到這個錯誤;但我不認為T夫人是不小心的,我倒覺得她早就知道這個錯誤是無可避免的,是註定的,她早已知道,所以她設計了涼亭這個插麯作為減慢的煞車器,將事情預期而可想見的速度壓慢,以便第三階段到來時,在另一個場地,他們的濃情蜜意可以在完美的緩慢中緩緩綻放。
   她打斷涼亭中的纏綿,和騎上走出來,兩人又繼續散步,坐在草地上的長椅上繼續談天,之後將他帶至城堡裏緊鄰着她寢宮的密室中;這密室是以前T先生設計的愛情魔幻殿堂。在房門口,騎士驚訝得目瞪口呆:整面整面墻的鏡子重疊映出他們的身影,如同一時之間一長列的愛侶在他們身勞擁吻。但他們並不是在那兒做愛;T夫人要避免太過強烈的感官爆炸,盡可能拉長興奮的時刻,她將他帶到隔壁一個黑暗中洞穴般的房間,擺滿着枕墊;他們是在那兒做的愛,長久而緩慢,直至天明。
   將他們這個夜晚放慢速度,分成一個個獨立的部份來看,T夫人知道如何將他們共度的這段時間呈現為一個絶妙的建構,如同一個形體。把時間賦予形體,不僅是對美,也是對記憶的追求。因為沒有形體的東西是抓不住也無法記憶的。將他們的相遇孕育為一個形體,對他們來說尤其珍貴,因為他們共度的這一夜是沒有未來、衹能在記憶中重視的。
   介於緩慢與記憶,速度與遺忘之間,有一個秘密的關聯。拿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情況來說吧:一個人走在街上。突然,他想記起某件事但記不起來。這時候,機械性地,他會放慢腳步。相反地,想忘記一件發生不久的慘痛意外,他會不自覺地加快腳步,像是要快速地遠離這個時間上離他還太近的事件。
   在存在的規則中,這個實驗構成了兩個基礎的方程式:緩慢的程度與記憶的濃淡成正比;速度的高低則與遺忘的快慢成正比。
   11
   在米蒙·德農的有生之年,或許衹有一小圈熟悉內情的人知道他是《沒有來日》的作者;這個秘密在他死後許久纔嚮世人(或許吧)全盤揭露。這個短篇小說的命運與小說的情節奇異地相似:它被秘密、隱瞞、神秘、匿名的幽黯面紗遮住。
   雕刻傢、畫傢、傢、旅遊傢、鑒賞傢、沙竜中的核心人物,擁有傲人事業的德農從未聲稱自己是這個短篇小說的作者。不衹他拒絶這榮耀,其中還有另外的意義;我想他感興趣、想吸引的群衆,並非如同今日作傢覬覦的一大堆陌生群衆,而是一小群地可以私下認識和敬重的朋友。他的著作獲得讀者的歡迎與他在沙竜中圍繞着幾個聽衆,帶給他的愉快並無太大的不同。
   榮耀,在影視發明之前與之後,有極大的差別。十四世紀時,捷剋國王瓦剋拉夫(Vaclav)喜歡隱姓埋名地在布拉格的小飯館中,和平民百姓聊天。他擁有權力、榮耀和自由。今日的英國查理(Charfes)王子沒有任何權力與自由,卻擁有無限的榮耀:無論在叢林中,或是在埋於掩體地下十七層的浴缸中,他都逃不過掉追逐以及認出他的眼睛。榮耀吞噬了他所有的自由,而現在他知道了:衹有沒知覺的人才會願意認名氣的空罐頭抱在身後走。
   你們會說無論榮耀的特質如何改變,反正牽涉到的衹是權貴階級。你們錯了。因為榮耀不衹關係到名人,它關係到所有人。今日,名人出現在雜志扉頁中、電視銀幕上,他們攻占了所有人的想象力。所有人都希望,儘管衹是在夢中,有可能成為這種榮耀的對象(不是出入小餐廳的捷剋國王的那種,是隱藏在地下第十七層浴缸中的查理王子的那種榮耀)。這種可能如影隨形地跟着每個人,使他改變個性;因為(這是另一個生存規則中知名的基本定義)每個生存的新的可能性,即使可能性極小,都會改變整個生命。
   12
   彭德凡倘若知道知識份子貝剋這陣子受到來自某女子英瑪菊娜塔(Lmmaculata)的煩惱的話,或許會對他仁慈一點。她是貝剋中學時曾(徒勞地)覬覦過的女同學。
   二十多年後的一天,英瑪菊娜塔在電視熒幕上看見貝剋揮趕着一個小黑女孩臉上的蒼蠅;這讓她得到一個很大的啓示。她立刻明白其實她一直愛着他。當天,她便寫給他一封信,宣告他們當年的“純真愛情”。但貝剋記得一清二楚,他對她一點也不純真的愛是充滿貪婪欲念的,當她毫不婉轉地拒絶時,他覺得受到侮辱。因此,他自父母的葡萄牙籍女傭有點好笑的名字得來靈感,為她取了個綽號,這綽號既尖酸且悲傷,英瑪菊娜塔,意指不容玷污的女人。收到這封信,他反應激烈(奇怪地二十年之後他還不能對那次挫敗釋懷),他沒有回信。
   他的沉默令她驚惶,下一封信中,她提醒當年他曾寫給她數量驚人的情簡。其中一封,他還喚她作“夜裏騷亂我夢的小鳥”。他覺得這句早已遺忘的句子愚蠢地令人無法忍受,而她此時拿來提醒他也是無禮的。之後,一些流言傳到他耳裏時,他纔明白每次當他出現在電視上時,這個他從未玷污過的女人正在某處晚餐會中喋喋不休地散播名人貝剋的純真愛情,當初還為了她睡不着覺呢。他覺得赤裸裸地無所抵抗。生命中第一次,他強烈地希望自己籍藉無名。
   第三封信中她請他幫個忙:不是為她而是為她一個鄰居,一個在醫院中未受到安善照顧的可憐女人,不但差點因麻醉失誤而死,之後還被拒絶任何賠償。如果貝剋如此關照非洲孩童,他將證明他對國內小老百姓也同樣關心,儘管這些平凡百姓可能不會因此讓他有在電視熒幕上炫耀的機會。
   之後,這個女人自己寫信給他,仗着英瑪菊娜塔的名義:“……您還記得嗎,先生,那名您曾在信中說她是純潔無暇的處女,擾你睡眠的年輕女孩。”怎麽可能?!怎麽可能?!貝剋在屋內從這頭奔到那頭,怒吼叫駡着。他把信撕了,在上面吐了口痰,扔到垃圾桶中。
   一天,他聽一位電視臺主任說一位女導演想做他的專題報導。他氣憤地想起那個諷刺他想在電視上炫耀的評語,因為要做他專題報導的女導演,正是夜裏的小鳥,英瑪菊娜塔本人!令人懊惱的情況:原則上,他百般願意有人做節目拍攝他,因為他嚮來想把他的生命化作藝術作品;但他從沒想過這上作品會是滑稽的那一類型!面對這他突然領悟的危險,他希望英瑪菊娜塔離他的生命愈遠愈好,他請求電視臺主任(非常驚訝於前者的謙虛)延緩這個計劃,對像他這樣一個年輕又如此不重要的人物而言,還太早了。
   這個事件讓我想起另一個我有幸在𠔌佳傢中那滿墻的書中念到的故事。有一次我在他面前傾吐我的憂鬱,他指着一個書架,上頭有他的手跡:不經意的幽默傑作,他帶着捉狹的微笑抽出一本寫於一九七二年的書,一位巴黎女記者描寫她對季辛吉(Kissinger)的愛情,你們還記得這位本世紀最出名的傢,尼剋森總統(Nixon)的參謀,同時也是促成美越和平的人物嗎?
   故事是這樣的:她和季辛吉在華盛頓會面,先是為了一份雜志,之後為了電視的報導。他們會了幾次面,但從未超過純粹工作上的關係:一兩次準備電視報導的晚餐,幾次到白宮他辦公室的采訪,一次單獨到他傢中,又一次是一堆工作人員等等。漸漸地,季辛吉愈來愈討厭她。他不會上當,他知道是怎麽一回事,為了和她保持距離,他對她發表了許多關於權力對女人的吸引力,而因此他必須放棄一切男女私生活的精采見解。
   她以一種令人感動的真誠記載下他所有的回避,但這並未使她氣餒,她有不可動搖的信念,他們命中註定要在一起的:那他表現的謹慎與戒心呢?她並不訝異:她知道他一定想到以前所認識的那些可怕的女人;她確信一旦他知道她如此愛他,便會消除疑慮,解除防備。啊,她多麽確信自己的愛如此純粹!她甚至可以發誓:她的愛一絲的成份都沒有。“就性方面而言,我一點也不在乎。”她重複好幾次這個句子(含着詭異的母性性色彩):他穿衣服沒有品味,人不帥,對女人缺乏鑒賞力;“他一定不會是個好情人”,她一面這麽發誓,一面宣告她更多的愛戀。她有兩個小孩,他也是,她沒讓他起一丁點疑心地計劃一起到蔚藍海岸旅行,開心地幻想季辛吉的兩個小孩可以輕鬆愉快地學法語。
   一天,她和攝影小組去拍攝季辛吉的傢,他再也無法控製自己,把他們像一堆糾纏的無賴似地趕出傢門。另一次,他把她召到辦公室,以一種極其嚴厲冷淡的聲調告訴她說他再也無法忍受她對他表現的曖昧態度。她剛開始灰心已極,但很快地,她告訴自己:毫無疑問,他們認為她有危險性,季辛吉接到反間諜指示不許和她來往;他們見面的辦公室中布滿了監聽器而他也知道;他那些令人無法置信的殘酷話語不是說給她聽,而是說給那些監聽的隱形警署人員聽的。她帶着瞭解和悲傷的微笑看着他;這一幕籠罩着悲劇性的美感(這是她經常使用的形容詞):他要傷害她,但同時,他的眼神訴說着愛情。
   𠔌佳哈哈大笑,但我對他說:那個戀愛女人幻想中呈現的事件事實並不像他所想的那麽重要,那衹是一個平庸的事實,平凡又庸俗,一點也不重要,反之,一個更高超的事實將會隨時間永存:這本書。第一次與她的偶像會面時,這本書已然無形地端坐在介於他們之間的小桌子上,那一刻起,這便是她這段愛情冒險未承認且末意識到的目的。書?為了什麽目的呢?為了描繪季辛吉的面目嗎?纔不是,她對他毫無可說!她心之所係,是她自己本身的真實。她對季辛吉並沒有欲望,對他的肉體更沒有(“他一定不會是個好情人”);她想要擴展她的自我,將它自生命狹窄的小圈圈中解放,使其燦爛,使其換化為光芒。季辛吉對於她是個神話的托座,是匹讓她的自我駕着翺翔青天的飛馬。
   “她是個笨女人,”𠔌佳冷冷地上了結論,以嘲笑我做的美麗解釋。
   “纔不,”我說,“許多人可證實她的聰慧。此事是關於愚蠢以外的東西。她確信自己會被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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