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故事演绎>> 李碧華 Lilian Lee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59年)
秦俑
  昨天記者獲悉,香港傳奇女作傢李碧華的小說《秦俑》在經過張藝謀改編成電影《古今大戰秦俑情》後,又被時代東華公司以4000萬巨資將這部經典改編為30集電視劇。香港著名導演陳嘉上將擔任總導演,由原著作者李碧華擔任策劃,香港金牌編劇邵麗瓊擔綱撰稿的30集電視連續劇《秦俑》已經立項,目前正在緊鑼密鼓地籌備劇本,計劃2006年開拍。本劇在講述跨越千年時空、古裝的俠義,永恆的愛情之餘,還將故事題材擴展至異國他鄉,劇組將東渡扶桑,跨國拍攝,這也將是該劇的一大看點。據劇組負責人介紹,蒙天放和鼕兒輪回三生三世的愛情,將在電視劇《秦俑》中得到充分地展現,跨越秦代、民國及現代的人文風情更會讓人耳目一新。李碧華更是將電影《秦俑》中的今生相遇延展到了長生不老的一百年後,這對男女再次重遇,燃點出別樣的愛的火花。
  
    《秦俑》劇組還計劃在今年年底舉辦全國性的選秀活動以及網絡票選出劇中主要角色扮演者。(記者宗珊)(來源:北京娛樂信報)
秦俑 01
  它是一隻蟻。
   蟻,是萬物中最微末的生命。
   這衹蟻,不知如何,開始懵懂地、在土隙中一直往前走。它緩緩地走着。
   如果蟻有籍貫,它便會知道此處是陝西省臨握縣一座山的底下。如果它有眼睛呢,得見面前景物,一定震驚得顫抖。
   四周還是很幽黯。
   衹能藉着不明來歷的光華擴散。先見到炯炯的眼睛,然後是鼻子,然後是一張威武的臉。浮在黑色上,凝靜如死。他直立着。
   蟻在赭黑色的靴邊走過。隔不多遠,又是另一對靴……
   這個軍陣是由四個小陣勾連而成的。第一個是由三百三十四個弩兵組成的方陣。第二個是由六十四乘戰車組成的車陣。第三個是由將軍、步兵、騎兵混合編組的長方形軍陣。第四個,戰車六乘,騎兵一百零八,排成十一列。
   每一個戰士,都沉雄、剛毅,嘴唇抿得緊緊。他們束發盤髻,或輕裝、或甲衣,或挾弓弩、或佩長劍,或立、或跪,都有一股懾人氣勢。馬,眼眶隆起,睛如銅鈴,耳朵高堅,奮鬃揚尾,引頸嘶鳴。
   軍陣蓄銳待發。
   蟻又走了好一段日子,它漸漸地老了。這裏的戰士,仍是一動不動的。
   ——因為他們都不是人,是陶土造的涌。
   這是一個陵墓。
   陵墓的頂部是天,有二十八星宿。底部是地,有水銀為四瀆百川江河大海。鬆柏玉石雕成,鳧鶴金銀鑲造。通壁奇珍異寶。
   一片死寂中,忽然,
   籲——
   有一下輕微得幾乎聽不見的嘆息。
   是誰?是誰?
   這嘆息來自幽宮,詭異莫名。浩瀚的俑海中,聲音迴旋,不忍遁去。
   人魚膏燃點的燭火,頑強地殘照着。
   但這衹蟻,已走完它的一生了。
   終於它棲止於一個微末的點上,成為屍體。
   它當然不知道,窮它整整的一生,方纔走至這陵墓外緣一個小小兵馬桶陣中央。像這樣的軍陣,有無數個,星羅棋布在四圍。如果有緣一直深人,纔可見到城墻、城門、陪葬坑、地宮、陵寢……天下最偉大的陵墓,由最偉大的皇帝,自公元前二四六年他即位開始,花用了一生的時間和精神,直至公元前二一零年鼕人葬,歷時三十七年,動用了七十二萬人力,還沒徹底完成。
   這是一個深沉的、沒有晨暮的世界。在一座城內。
   每一個埋葬在此的生命都不甘心。
   驀然回首——
   呀,流光如電,一直往回走,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穿越數不盡的、挺拔威嚴的俑像,穿越看不清的、雄偉復雜的建築,衹見閃動而瑰麗的燈火,樂聲、鐘聲、鼓聲混雜,雄渾的聲音,下着君令:
   “古有三皇五帝,及至於朕,命為製,令為詔。三公九卿,集權中央。車同軌,書同文,度量衡頒製,百姓皆明一之。六國廢,天下一統。自今以後,廢溢法,以朕為始皇帝。後世以數計:二世、三世,以至於萬世,傳之無窮!
   “願陛下萬壽無疆!”
   你聽見麽?
   回首再望,也無窮無盡。前後都是渺不可測的深淵,千秋萬世,地久天長。永遠的秘密。
   像曇花一現,他走了。歷史一去不返,但歷史鑄刻在無形的記憶中。是聖?是魔?未可輕議。但天崩地塌過,掀翻了一個世界,遺落一座謎宮。
   秦始皇嬴政,曾經叮囑:
   “驪山封土,遍植柏樹為志!
   七十二萬的民夫,從鹹陽原上,把林立和柏樹苗肩擔背挑運送而來,一路的擾攘,百裏之內,一群一群、一蓬一蓬的蟻,驚惶四散逃竄……秦代
   嬴政在十三歲那年即位。
   即位的第二年,根據古禮法,已經開始物色一個好地方來建造陵墓了。
   他身畔的謀臣,為他選了驪山。驪山,層巒疊峰,景色秀麗,且南麓的藍田,自古至今都以盛産美玉而著名,正是陽氣之精粹,可護竜體於不敗,所以,他也開始愛上這個長眠之地。
   很多年過去了,嬴政也由一個少年,到如今四十一歲,陵墓尚未竣工。天天地挖,天天地修,人山人海在苦役中,下錮三泉,別有洞天。
   這些年來,仲父呂不韋已於畏懼、絶望中飲鴆自盡了。假父謬毒兵敗,被夷三族,所有叛將一齊梟首,並車裂屍體示衆。母親與他私生的兩個弟弟,全囊撲而死。他初露鋒芒,即鏟除異己,鞏固了內政,統一了六國,中間不是沒有性命之虞,幾乎便被荊軻所剩了……
   經歷了連番兇險,大局始定。
   卻是一壁堅决求生,一壁築陵就死。
   天下的子民,都為他的生死效命。巨大的墓石在遷運中,又壓死了五人。傷了十多人。
   午後,火傘熾烈,大太陽嚮地面張開了血盆大口。
   遠望細山附近一丘,地氣蒸騰。無風,無聲,寂靜得奇怪。
   山丘的另一面,正麾集了千軍萬馬。胄甲和銅盾刁鬥,在烈日下反射出炫人的光芒,但人叢屏息靜氣,不發一聲。他們不是蓄銳作戰,而是凝神貫註。
   一人一馬,自遠而近,沙塵飛揚蔽日。
   背着光影,看不真切。衹見那匹黑馬,桀驁性烈,昂首擡足,耳朵高竪,尖嘶狂動,三番四次,企圖把背上的人給拋擲下地來。
   一身黑色戎裝,頭戴白玉十二冕旒冠的,正是他們的始皇帝。
   他跟它展開惡鬥。
   一下失手,他被摔下,尚未着地,馬上翻上馬背。衆不敢發言,連驚呼也是隱忍。
   人與馬皆不服氣。他又陡然縱身,牽扯着鬃毛,力挾馬肚。黑馬摔跳踢踏,一時間難以取勝。
   它發足狂奔。
   漫山遍野地走。
   他終於沒再被摔下了,膘悍不羈的獸,無法可施,惟有馴服了。
   四野盡是喝彩,旗幟被高高舉起。
   人馬豪氣幹雲地傲立着。
   一聲長嘯。他策騎東馳,嚮陵墓的工地奔去。四名高手,貼身侍衛着。
   遠離了群衆,見一頭小鹿驚逃。始皇帝心念一動,逐鹿而去。
   就在此時,他身後兩名侍衛,相視一下,突然發難,聯手嚮他突襲。劍拔弩張,一支冷箭,直背心。其他兩名同僚,還未來得及應變,已經血濺當場。
   這是一個孤立無援的境地——
   驪山頂,有飛騎直衝而至。
   隨着一聲吶喊,一個勇士竭盡全力排衆而出,用他的劍,把叛將刺殺。
   叛將的鮮血飛濺。
   衹見他,身子更快,在血點未濺臨始皇帝衣袍上時,已騰空,旋身轉體,恰恰以背相擋,血點剛好濺上了他的胄甲,緩緩垂滴。
   始皇帝因他護駕,連衣袍也不曾玷污"。
   其他軍隊此時方洶涌前來,事情已生變化,惶恐下跪。始皇帝忘記了他背上還插着一支冷箭,盛怒之下,拔劍把未及護駕的侍衛,砍殺泄憤,理所當然。
   一輪急攻,他轉嚮眼前此人。目露精光,問道:
   “護駕者何人?
   “臣蒙天放。願陛下萬壽無疆!
   “擔任何職?
   “臣自幼父母雙亡,自十三歲起,投蒙括將軍麾下,現監管建陵工程。
   十三歲那年?
   始皇帝一點頭:
   “好!蒙天放受封為郎中令。另有重賞。隨朕回首!
   “臣領命!”
   始皇帝信手把自己的創一扔,空中翻騰,蒙天放靈巧地接過。是一把青銅寶劍,柱脊,鋒刃,長而沉。見是恩賜,蒙天放心中忐忑喜悅,仍耿直下跪謝思:
   “謝始皇帝陛下賜劍。”
   他愛纔,但不形於聲色,衹回身上馬,飛馳回宮去。
   蒙天放緊握着青銅劍,將士對他都有欽敬之情。而他自己,卻不知如何,對始皇帝有一種復雜而矛盾的感覺。
   因為烈日漸西沉,漫天霞彩中,遠遠傳來稚嫩的童謠,連小孩子也都這樣唱着:
   山山水水無窮盡,
   生生死死是輪回,
   天天地地風風雨雨亡始皇,
   亡始皇……
   今天幹活時被巨石壓斷了手足或胸骨的民夫,目睹同甘共苦的死者—一被搬走了。陋居中,處處,夾雜着凄厲的哭聲和詛咒:
   “這暴君!一定死無葬身之地!”
   “衹有他的是人命?我們全不是人命?”
   紛壇的人聲突地止住,大傢都愕然。因為新封的郎中令來訪。民夫不明白他的來意,衹是惶惶地退後,像面對鷹犬。
   蒙天放道:
   “各位,辛苦了!傷的怎麽樣?
   大傢受不起這問候,全無感動,一步一步地退後,囁嚅地:
   “郎中令請回,我們沒事!”
   “我們下回一定小心,不會耽誤工程!”
   蒙天放與他們面面相覷,衹覺是一番誤會,有點無趣。記起那首童謠:
   天天地地風風雨雨亡始皇……
   外面忽聞人聲鼎沸,原來是收書的官兵展開行動了。
   始皇帝為了一統思想,下令焚書。
   這場烈火,到處點燃。
   愛書的人,抱着奔逃。有兩個黑影,往林中跑去。官兵衹窮追不捨。
   林中,老人慌亂中衹急急用手挖泥,企圖把竹簡埋下。一個清秀女孩,衣葛履麻,一臉汗污,一邊挖泥,把刻上文字的書册:春秋、諸子、語錄……一一埋下,一邊回頭望道:
   “爹,他們來了,還是逃吧!
   他堅定地、不肯走:
   “不!書册是無價之寶,沒書,也就沒文化了——”
   還沒說完,身後中了一劍,死於非命。
   女孩抱着一册,藏身在草叢,屏息。一回首,衹見波黑如墨的夜色裏,有雙炯炯的眼睛,她如被針刺,全身皮膚都收緊了,心頭突突亂跳。生平第一遭,面對死亡。額上開始冒出冷汗,她自己快將成為枯瘦的死人了……
   蒙天放衹是以身掩護這個弱小的黑影,放她一條生路。
   收書的官兵,搜查沒有結果,呼嘯而退。
   鼕兒自草與草之間的縫隙外望,這是一個英武的背影。隱隱約約,看不分明。不過他給予她無限的安全。她也曾全盤地信托過他。
   她記着他的臉。
   在靈魂深處,一直期待他轉過臉來,看她一眼。但他沒有,衹待官兵遠去,便耿直地走了。萍水相逢的人是救命恩人,晚風又把他吹走了。
   鼕兒衹蹲在那兒不敢稍動。直到人聲漸杳,孑然一身地、緩緩而起,前路茫茫。
   兩批兵馬,一批收天下兵器,聚送鹹陽,預備銷鑄為十二金人之用。計劃中,這些金人長五丈,足履六尺,其重如山。
   另一批,則把所徵所收之書册,—一運送至此。巨大的窯爐,有十多個,噴焰冒煙,熊熊火光夾雜着藍彩,燒紅了半個天空。
   主窯旁,正矗立上千個陶泥塑成的武士源和馬湘,執戈待發。
   遠處傳來長吆:“始皇帝陛下駕到——”
   他騎着黑馬,來到窯前,冷眼看着被扔進爐中的燃料。
   丞相李斯俯前下跪:“陛下,連月來,臣等已遵旨將史官及黔首所藏之册籍,包括詩書及諸子百傢語錄,—一焚毀。三代之事,不足為法。有膽敢評議者,亦處死暴屍滅族。
   他滿意了:
   “晤,統一大業,乃大勢所趨。
   一衆目睹焚書烈焰把千古文化吞噬,灰飛煙滅,衹默默低頭工作。
   司爐的老人,頭垂得更低,無限惋惜。他衹能把俑像一排排地推進窯內,鼓風加炭。
   扔書的人更落力了。
   始皇帝問道:
   “朕聞得陶俑燒製,未符理想,不知原因何在?
   “敬稟陛下,”老人恭順地答道:“吾等當悉力以赴,以求陵寢大軍燒製完美。此支徵戰殺代之兵馬,必雄立守陵,‘事死如事生’,請陛下稍——”
   始皇帝一聽“死”字,臉色陡然一變。
   死?
   即使威武驕橫、雄霸天下的君主,也會老,也會死。無限恐懼襲上心頭。年事漸高,心事重重,一聽此言,他勃然大怒,臉上的肌肉微顫,不容分說:“住口!推出去‘坑’了!”
   司爐老人在驚愕中,已被逮走。
   “從今以後,不準在朕跟前,提一‘死’字!否則裊首腰斬活埋,夷其三族!”
   無辜的窯工,顫抖伏倒領命。
   始皇帝大喝一聲,下令:
   “出窯!”
   窯工以銅錘、銅稈開窯。窯門乍開,爐膛發出轟然巨響,俑像全被炸碎。
   火光及碎片四下進濺。
   迷信的始皇帝,衹覺不祥,一怒而去,頭也不回。
   萬籟寂然。
   鹹陽宮內,蒙天放侍衛着,禦醫正為始皇帝檢視背心上的箭傷,那個傷口,是個模糊的血窟窿。在敷藥的時候,他感到一陣劇烈的急病,他眉也不皺,衹大口地喝酒。他心裏明白,如今,一切的傷痛,他還可以從容地熬住,但以後,當他老了、衰弱了,他就不堪一擊。
   跪在庭前的方土三人,還告訴他巨窯的秘密:“敬稟陛下,巨窯須以女子血祭。血祭者須泰然無懼,視死如歸,含笑投身烈焰,熔成一體,如此方可感動神魂,各方精氣彙聚,助陛下以竟全功。“血祭者如何得之?“可遇不可求。
   始皇帝有點欷噓:“天下男兒盡皆貪生怕死,豈有視死如歸之女?”
   半晌,轉嚮衆方士追問:
   “你等呈獻之數十顆丹藥,不知藥效如何?有否一試?
   方士都答:“此乃精煉十年方成之丹藥,衹供陛下享用,臣等豈敢輕試?
   其中一位,猶侃侃陳述:“丹藥乃以硫磺、白石英、紫石英、石鐘乳。赤石脂、水銀、火硝、朱砂、雄黃、食????、皂礬、砒霜等煉製。服後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禦飛竜,遊乎四海,長生不老!
   始皇帝色喜:“長生不老?長生不老!
   正欲張口吞服,又遲疑不决。他陰沉地掃視三人。
   “若月中有毒,豈非一命嗚呼?
   在他沉吟之際,目光與蒙天放接觸,望定他:“天放,你意下如何?
   蒙天放三思之後,晉言:“長生與鬼神之說,虛無縹緲,臣衹覺——”“直說無妨。”“——衹覺有點荒唐。”他稍頓,不知應否繼續。
   始皇帝一聽,斥責:“天放,你膽敢在朕跟前放此厥詞?
   蒙天放知批其逆鱗,忙下跪請罪:“請恕臣無禮,臣乃一片忠心。”
   他感他曾捨命護駕,又愛其身手,但沒稍露心意,衹佯怒:“你叫朕如何相信?
   蒙天放一念,便請纓:“臣願為陛下試藥。
   這郎中令手下的將士一聽,都望嚮他。若丹中有毒,豈非……
   始皇帝行近一衆之前,巡視挑選,信手一指二十人。被點中者,毫無異議,衹站前下跪。蒙天放見二十人中,自己未曾入選,愕然擡頭。
   始皇帝道:“天放且留於朕左右,不必試藥。”
   他以自己肯盡忠報主,竟不蒙恩賜,有點失望。
   二十人各吞服丹藥一顆,人口苦辣熾熱,骨碌而下。方士們緊張莫名。始皇帝精目如灼,觀其藥效反應。
   良久,生死未卜。
   忽聞其中一聲慘叫。
   未見,二三人捧腹,輾轉、發冷、發熱,汗流浹背,痛苦萬狀,—一相繼昏倒。
   禦醫上前探其鼻息,發覺全皆閉氣。
   始皇帝驚怖之餘,竜顔大怒,衹下令:
   “將一衆將士以泥封為俑像,立於陵前,生世守護。”
   方士們面無人色。衹見始皇帝忽視,如虎狼之回顧。
   蒸氣氛憊的煉丹房中,丹爐火盛,外封????泥的丹罐在火中不動聲色,聚合於此的七名方士,有的正凝神將鍋置於丹爐上進行結胎,有的將砒霜和硝在乳白上細研。不管在做什麽,都心神不屬。
   纔一陣,後宮人聲鼎沸,夾雜三位方士哀哭:
   “陛下饒命!陛下饒命!”
   卓生嚇得被火所灼,連忙縮手:
   “他們三人因丹藥失靈,難逃一死!”
   大傢開始擔憂了,竊竊私語:
   “丹藥一日未曾煉成,一日不必面臨大限!”
   “此暴君若長生不老,定是天下黎民之禍。”
   “誰是丹藥遲遲未成,亦衹能苟活一時半價…”
   薑生過來嚮一個老者焦灼問計:
   “徐生,你看該如何是好?”
   白發、白須的徐福,原來正專註地盯着他眼前的熊熊爐火和上面的鼎,他把手中研成細米的金粉傾入,藥起了點變化,轉為氣態飛升。
   兩旁白色的眉毛,如人字輕垂在他眼角。他一皺眉,那白色便抖一抖。
   金丹接近完成了。雖是各司各法,但,丹藥還是自己的好。他耳畔盡是各人的憂慮,不是不明白身陷睏境,進退兩難。他若有所思,如一座石碑。
   “徐福——”
   徐福衹隨手把袖子一揚,示意他們不要打擾。然後繼續沉思。
   方士們一見這下動作,竟然趕忙把自傢精心煉製的丹藥,爭相傾倒,隨下水道,流去無蹤。毀屍滅跡,不留痕跡,以圖苟活一陣。
   徐福回過頭來,問:
   “你們幹什麽?
   “我們都‘悟’了!”方士恭敬地答道。衹不過是陰差陽錯的一念吧。
   徐福心中另有盤算,也就不理,繼續沉思去。
   由煉丹房隨下水道而出的各式丹藥,奼紫嫣紅亮黑,悉數溶於水中,匯流一處。
   水往外流,往東流。
   終於天亮了。
   徐福盼得一綫曙光。
  
秦俑 02
  暮春初夏,天正下着綿密的細雨,夾着碎屑如粉的落花。徐福輕輕用袖子一抹,吸一口氣,緩步過後宮馬廄,直趨玉階。
   舀水飼馬的馬夫,晨起洗漱的將士,都是郎中令的部屬。有個小兵,喝一兩口水,忽見徐福 ,便與同僚私語:“不知這方士,是否過得了今天?
   徐福又深深地吸一口氣,挺起胸,壯起膽,孤註一擲去了。
   始皇帝摒退左右,衹留蒙天放在側,聽徐福誠惶誠恐之言。他煞有介事地獻出良策。“神仙方術之說,自春秋戰國已有之,流傳至今,必有可信。齊人徐福,自祖上三代之遺書,知東海中有蓬萊、方丈、流州三座仙山,上居仙人,若求得仙丹,當勝過方士所煉丹藥。
   徐福偷偷瞥一眼,始皇帝竟在聽着,有點神馳,他樂得不惜工本:“臣年事雖高,但仍不辭跋涉,願為陛下效命。臣將徵集童男童女五百,攜備五穀糧種,乘船火海,求不死之藥!說得始皇帝心焉嚮往,轉嚮蒙天放。
   蒙天放衹直說:“陛下,經歷上日之意外,此說仍須慎思。且陛下一統江山,亦足以名垂千古,長生與否,應順其天然,毋庸人云亦云。
   徐福窺探始皇帝背手在殿中踱方步,他恨這新寵,三言兩語,也可破壞他脫身妙計,心中不免如鹿撞,急汗直流。
   始皇帝背對他們,道:“生死有命,朕雖乃人中之竜,亦難逃脫,惟朕備歷艱辛,方令天下歸——”
   一轉身,取出一枚貨幣。這是一枚圓形方孔的銅錢,一邊的表面,鑄了“半兩”兩個字。即使微如一錢,也是一番心血。
   “你看,朕手上乃七國紛亂幣製統一後,剛鑄好之‘半兩錢’,必如天圓地方之說,沿用萬世。朕衹望國勢更盛,民生更富。匆匆數十載,日子不夠用。
   蒙天放接過銅錢,心深感動。“天下可有比朕更好之皇帝麽?始皇帝雙目放出光彩:“天放,你明白朕之心意?
   君臣之間的距離,拉近得不言而喻。“蒙天放!朕命你護衛求藥團衆,直至功成!”
   接連的七天,細雨依舊羞怯而冷淡地紛飛着。
   徵自民間的稚女,穿素白薄紗,手持上封自己名兒的竹牌,列隊進宮,如一條迤邐、綿長的輕薄帶子,在人間飄忽。
   徐福引領至驗身房:“各童女候命驗身,點‘守宮砂’。”
   每一個被安排踏入屏風之內的女孩,都明知命途多村,有傢難歸。有人淚流披面,有人驚惶失措,有人強忍淚珠,不過,都衹靜靜地忍受命運支配。
   有一個,長得標緻,但總比同齡的女孩倔強。冷傲,無論如何,不肯哭。她臉色蒼白,指節蒼白——因為她緊握着一個發簪。
   冷雨輕濺,濕了衣衫,發髻偏鬆垂在耳畔,發絲輪在頸項。鼕兒突然發狂地不甘就此屈服,持着發簪,便殺出重圍去。
   一個女孩,勢孤力弱,器物也不鋒利,衹是亂揮亂刺,侍女也難攔截。
   她沒命地想逃跑,明知是奢想。但發簪狂劃,有個將士,擋在她面前,捉她不住,也不想動武,衹是由她發泄——即使她多麽的勇猛,也不過是頭髮難的小動物。
   男人的頰上被劃一道口子。
   他由她。
   反而是這頭小動物,氣促,人纍,有點失措。因為孔武有力的男人,不肯傷害她。
   蒙天放信手輕撫她的頭一下,沒有任何意思。他安慰道:
   “選上了你,進了宮,也就難逃啦。不要害怕!
   鼕兒衹覺無限溫馨,擡眼仰視,剛好接觸蒙天放的目光。她認得他,他卻認不得她。
   衹是,二人有說不出來的異樣感覺。
   雨滴雖仍漸瀝地下着,入宮後的童女,衣履都煥然一新了。於此養尊處優。
   她們穿絲緞、阿縞之衣,銀泥飛雲被,梳望仙三鬟髻,着絲履。
   申時,飯後光景。宮中吃得好,是黃米、醬羊肉、熱湯和泡饃。水果也上場了,柿子還沒熟透,粉嫩的黃紅色,三五個童女,端着盤子,分着水果。
   後富有編鐘之聲,一套六十四個,每個鐘都可從不同的側面敲出樂音,大傢合奏一麯,樂韻悠揚,響徹宮內外。生活得好的女孩們,暫且忘記了她們的明天。
   她們點了“守宮砂”的玉臂,悠悠地動,一點涼意透過薄紗,時而貼着肌膚,時而掩映不見。
   鼕兒坐在檐前階下,孤單一人,不肯入群。她情緒起伏,為了一個說不出的原因,煩悶地、無聊地拍着水果盤子上的幾個瓷碗和竹著。
   雨水滴着。
   叮——咯——
   叮——咯——
   那幾個空碗,襢腹承接着水滴,有的盛水多,有的盛水少,偶爾竹着敲打着,竟發出清脆、玲瓏的聲響,抑揚徐疾。
   宮外園中,正是蒙天放和部屬駐守之處,他們護衛求藥團衆,不敢辱命。
   蒙天放坐在樹下,把始皇帝送他的寶劍拔出半鞘。青銅劍器,刃中央隆起,有脊有棱,劍芒映着雨光。初晴,蒙天放一躍而起。
   劍在腕間翻了幾朵花,反復舞動。
   ——不知在什麽地方,遙聞叮咚的鈴動。初緩後急。
   蒙天放衹隨聲舞劍,劈、砍、斬、撩、挂……心念竟與聲響不謀而合。
   鼕兒敲着碗邊,自己也受一種莫測的因緣牽引着。怎料隔了亭臺殿閣,隔了重林密樹,有一個人,劍花一時矯若遊竜,一時沉雄穩健。她為他伴奏着似的。無限悲哀。
   ——至處,猛一着力,一聲碎裂,原來鼕兒收煞不住,把碗敲破了。
   四野墓地死寂。
   蒙天放於險中,劍未收,人踉蹌幾步,生生止住。
   竪耳細聽,漫天落葉蓬然覆蓋着他。人呆立在惘然中。
   心靈互通地,他衹覺不對勁兒了。
   一滴殷紅的鮮血失足落在破碗的殘漬中,緩緩地化開、化開。
   鼕兒的手一軟,碎片癱滑。腕間一道深痕,心上一下絶呼,生無可戀。
   血灑了一地,也染紅了絲鍛。絲本來是有生命的衣料,衹比人先死了。
   蒙天放像被一根絲牽扯着,急步過了重門,踏進後宮階前,驚見一個不想苟活的女孩。
   他手上抱起她,為她吸去腕間的血污。稍一用力,她在痛楚中顫動了一下,半張開星眸,望着救命的男人。
   她的血汩汩失去,她的前塵回來了。伸出手,輕輕地撫摸他頰上一道將愈的傷痕。
   他撕扯她的衣袖來包紮腕傷,紅,淡淡地滲過重絲,她的臉更青、更白了。
   時間靜止、停頓,天地間是鐘情。
   但願長此下去,化作俑像。
   一名傳衛到處找尋郎中令的蹤影:
   “啓稟郎中令,始皇帝陛下命你整裝待發,護駕東巡長城邊防,行程在一日之話。
   蒙天放的夢醒了,抖擻而起。他放下鼕兒,匆匆而去。
   鼕兒驟失依憑,有點惆悵。
   衹見他突回頭,遺下一句“沒什麽”的話纔走:
   “稱不要再傷害自己了!”
   他帶着從沒有過的、微妙的感覺,隨侍始皇帝,在長城上巡視。
   長城,原是戰國時期各國間為了自衛,也為了抵抗強悍的匈奴,便利用堤防,連結山脈,各自擴建。始皇帝滅六國,展開一個偉大的工程,預備西自臨洮,直到遼東郡的調石,建成一條萬裏長城。
   蒙恬將軍備了一個木頭車,過來報告軍情:
   “陛下,臣上日領兵徵戰匈奴,因長城中段與西段尚未完全合攏,此一豁口,每有敵軍蠢蠢欲動。
   一掀木頭車上的白布,都是血淋淋的敵人首級。
   始皇帝點點頭:
   “如此,朕命你徵集民夫四十萬,火速修築,鞏固邊防。”
   “臣遵命!”
   蒙恬退下,始皇帝立足於天下至高之處,極目江山。漸黃昏,燦爛的長城,宛如一條金鱗金甲的巨蟒,雄偉、壯觀。蒙天放也被這氣派所懾。“真不容易!”始皇帝嘆道。
   是的,把那麽紛亂的天下平定,其艱辛與勞累,非常人可為。人中,有能者,有庸纔,靖亂必有犧牲。
   始皇帝遙望長城之外,群山層疊,極目不盡,雖是一片寧靜,但——
   蒙天放道:
   “長城以外,猶是危機四伏!
   “對。”始皇帝亦有遠慮:“若不滴戍、搖役、判徙、廣發民夫日夜修建,敵人總能強凌惡占,防不勝防。”
   “衹望長城之內,能永遠一統,不必操心。
   “天放,這纔是千秋功業!”
   蒙天放漸漸地站近始皇帝了。——他“不止”是一個黔首口中的暴君的。
   男兒的大志,在於四方。
   不在兒女私情。
   衹是,一剎那間,不適當的時刻,他忽然想起她來。在豔紅的夕陽底下。
   那夜,雨已止了。
   寂靜的夜,衹有他的部屬在宮外守護,人影陣陣,不辨五官。
   鼕兒披着輕衣,坐在檐前階下,維持她聽雨時的姿態,一直沒有動過。
   她伸出手來,腕間猶有蒙天放給她裹紮的傷口。相思懸念,她用那衹手,輕輕偎嚮自己的臉。她的手像他的手…突如其來地,鼕兒羞紅了臉。
   世上沒有人曉得這個秘密。
   為什麽她總是遇上他?
   她總是見到這個人,不一定在林間,也許更早!她見過,更早,在千年之前吧!非常的熟悉。親切。——她是為了他纔進宮裏來的。她渴望他回來。
   夜更深沉了。
   晨光熹微之際,童女們都天真地交頭接耳,輕輕地笑着。
   徐福便問:“你們不去靜修,說些什麽?”“是郎中令隨陛下回來了。”
   她們童稚地告訴老人傢:
   “鼕兒說,郎中令回來,她要面謝他救命之恩。
   人人不虞有他,衹有徐福,心念一動,洞悉其中玄妙,便道:
   “不用了。我會代她說的。你們快要東渡,別心野了。如今得整裝,隨我到神廟去。”
   童女們又不識愁滋味地去了。
   徐福搖搖頭,心中有隱憂。
   是神給他的一點預兆麽?
   心頭亂跳。
   鼕兒也一樣,完全不受控製。
   因為她的目光穿過一層一層的人墻,終於找到他了。
   在神廟。
   拜的是八神:天主、地主、兵主、陰主、陽主、月主、日主、四葉主。
   此日,東渡求藥之團衆,得齊集廟中,讓畫工繪下盛況。
   畫工們正參照徐福及五百童男女來合繪壁畫。所用之色,以黑為主,夾以赧、黃、大紅、朱紅。石青、石緑。徐福居首位,身後是追隨之衆。畫工想像中有繽紛的雲海,圍繞東渡的樓船,大海之
   中,又有仙山縹渺,仙人影綽……
   一陣狂風,吹得衆人如仙袂飄飄。
   畫工以為無助,將之入畫,栩栩如生。
   童男女們,都得跟隨徐福伸手前指之方位,令視綫一致。
   鼕兒目光雖依循着徐福,但她的心,又把她的目光指使,偷偷瞅至他的所在,一瞥,方纔知道原來他是目不轉睛地、盯着邂逅過的女孩。
   他站得很遠呢,侍衛都一字排開,全衣胄甲,係革帶,腿紮行股、脛繳,足踏革靴,威武挺立,全副恭敬的武裝。
   隔了很多人,等了很多時日,二人眉目之間,暗傳情像衹是心中也驚擾,不明所以。十分不祥。
   徐福冷眼旁觀,輕嘆一聲,自言自語:
   “一字記之曰‘飛’,白矣!
   沒有人明白他話中深意。
   “鼕兒。”他喚道。
   鼕兒忙正色望嚮他。
   “你明白麽?”
   “不明白呀!”
   徐福又提醒她:
   “記住自己站的位置麽?
   她莫名其妙,圓睜着秀目:
   “記住了。——為什麽要記住?”
   “唉!”他歇歇地搖首:“天機不可泄漏呀!到底逃不過。
   鼕兒輕皺一下眉頭。她太小了,完全不懂命運的玄機。
   壁畫在加添幾許幻象後,更加燦爛,合八人之力,竟日完工。
   童男女們都纍了,但不敢籲氣,因為廟外傳來吆喝:
   “始皇帝陛下駕到!”
   所有人都跪伏地下,始皇帝一人獨立,欣賞壁畫,目光停駐在仙山、仙人之上,滿懷喜悅及熱望——長生之藥!長生之藥!好似唾手可得,他狂妄地大笑,聲震四方:
   “哈哈哈哈哈!”
   便問:
   “徐福,都準備好了吧?”
   “臣等候命出發。”
   始皇帝嚮蒙天放下令:
   “好,天放,待法士選定黃道吉田吉時,朕將重任交托你手,護送樓船至渭河邊!”
   “臣遵旨!”他身肩重任,神情肅穆。
   鼕兒聞語,心頭一驚。
   如晃蕩在風中的絲履。
   樹梢上,挂了一雙絲履。履面是素白,小尖頭,上翹,是一隻鳳,五彩錦緞。風頭沒朝前伸出,而朝後扭轉,如同回眸顧盼。中係彩帶,極細,結了蝴蝶,綁在樹杈上,在微風中輕揚。
   後宮,是始皇帝滅六國後,依了各國園林臺村之特色來建造。一道江南清泉瀑布,飛濺過假山石林。
   水面有一雙女孩的腳在輕揚。
   拍起了水珠,熱鬧中很寂寞。
   假山石林有人越趄。
   鼕兒知道了。一種細嚙着她心頭的驚喜。衣袂動了一下,但人沒有動。
   她並未回眸。
   衹是有意無意地繼續灌足。女孩的,令後面的人心猿意馬。
   他終於欺身上前了。
   鼕兒堅持沒有回眸,衹輕問:
   “你——回來啦?”
   完全不看他,衹抿着嘴兒,輕輕地搖着下半身的雙足,又覺如此實欠莊重,不覺把裙裾扯低一點、扯低一點。
   蒙天放道:
   “回來了。”
   稍頓,得找點話說:
   “你叫什麽名兒?”
   “鼕兒。”
   又再找點話說:
   “鼕天生的?
   “是。”
   鼕兒垂首,下頷幾乎貼到胸口。她的心有點昏蒙了,微微地痛。
   “我是蒙天放。”
   “我早知道了。”
   蒙天放錯愕了,她什麽時候知道的呢?他墜入一個感動人心的網。
   二人無語,半晌。
   不擅應對的、拘謹的武夫,二十六年來,還是頭一遭遇上從天而降的、令人受驚的柔情。
   說些什麽好呢?呀——
   “好精緻的鞋。”
   “是絲履。”
   “哦?綉了風頭的一捨不得穿?”
   “小時候窮,沒鞋穿。後來有雙芒展,都捨不得穿。真的,從來沒見過這麽好的鞋,更捨不得了。
   鼕兒起來了。拎了絲履,像逃亡似地跑掉。像避火似地、都不知道怎麽應付過去。
   “暖暖——”
   蒙天放情急之下,就抓住她的手。忽省得了:“還沒好過來?
   腕間還是包紮着細帛,她有點痛楚。
   其實,因為那是雙指節又姐又硬的、巨大的。男人的手,抓住她,自胞間痛到心頭上。
   “會好的,都好了。
   鼕兒無端地、太煩惱了。在未開竅的幼稚的心靈裏,愛情和煩惱都是無端的。他的目光令她慌亂。蒙天放仍然不放心:
   “沒好,我看看——”
   他看她的腕。她看他的手,幽幽地問:
   “蓬萊遠嗎?
   他看着她,一怔:
   “很遠。”
   滿懷離情別緒,滿眶都是離淚,一個驟來的噩夢。逃不過去。衹是原始的感情,不可理喻,不可收拾,完全沒有心理準備,驚心動魄地進發了。鼕兒像投身一個庇蔭,好忘記了明天,她便咽了:“我要走了——我們都要走了!怎麽辦?”“怎麽辦?”
   蒙天放在匆促之間,神為之奪,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擁抱鼕兒入懷。
   大地靜默。
   深造莫名的悲戚、擔憂,赴死的睏獸。愛情沸騰,惹起九天一下驚雷。
   沉醉中的人被震醒了。
   蒙天放殘酷地掉頭他去。
   怎麽辦?
   直到這個晚上。
   兩個人都各自輾轉,睡不好。
   夜空一團團臃腫的雲,一下子,把吞沒了的月亮吐出來了,突如其來地,明月團囹。像一個銀盤,腰肌地照着人面。白光自天際樹頂漏灑一地,形同千百指爪的魔掌。
   這是一個奇異的月圓之夜。
   衹見一道紫霧白煙,直奔蒼穹。因為煉丹房中,起了變化。
   徐福明修棧道求脫身,暗渡陳倉份煉藥。丹已成,幻作五彩金光。
   仙氣迷惘。
   人也迷惘了。
   是環境?天氣?思念?抑或莫測的因緣牽引呢?
   鼕兒衹身不由己地、披着她那暗紫色的一張錦被,移近煉丹房。
   這房中,自方士—一被殺,而徐福東渡計劃又在密鑼緊鼓地進行時,已人去室空,衹剩得煉丹的爐、鼎、鐵鍋、火鉗、扇子、????泥、天秤、乳白,大大小小的瓶罐,默悼一去無蹤的主人們。
   推一殘燃着的,就是徐福的丹爐了。
   門無人聲,她見到那蒙天放,竟也被他的一雙腿,帶引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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