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故事演绎>> 李碧华 Lilian Lee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59年)
秦俑
  昨天记者获悉,香港传奇女作家李碧华的小说《秦俑》在经过张艺谋改编成电影《古今大战秦俑情》后,又被时代东华公司以4000万巨资将这部经典改编为30集电视剧。香港著名导演陈嘉上将担任总导演,由原著作者李碧华担任策划,香港金牌编剧邵丽琼担纲撰稿的30集电视连续剧《秦俑》已经立项,目前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剧本,计划2006年开拍。本剧在讲述跨越千年时空、古装的侠义,永恒的爱情之余,还将故事题材扩展至异国他乡,剧组将东渡扶桑,跨国拍摄,这也将是该剧的一大看点。据剧组负责人介绍,蒙天放和冬儿轮回三生三世的爱情,将在电视剧《秦俑》中得到充分地展现,跨越秦代、民国及现代的人文风情更会让人耳目一新。李碧华更是将电影《秦俑》中的今生相遇延展到了长生不老的一百年后,这对男女再次重遇,燃点出别样的爱的火花。
  
    《秦俑》剧组还计划在今年年底举办全国性的选秀活动以及网络票选出剧中主要角色扮演者。(记者宗珊)(来源:北京娱乐信报)
秦俑 01
  它是一只蚁。
   蚁,是万物中最微末的生命。
   这只蚁,不知如何,开始懵懂地、在土隙中一直往前走。它缓缓地走着。
   如果蚁有籍贯,它便会知道此处是陕西省临握县一座山的底下。如果它有眼睛呢,得见面前景物,一定震惊得颤抖。
   四周还是很幽黯。
   只能借着不明来历的光华扩散。先见到炯炯的眼睛,然后是鼻子,然后是一张威武的脸。浮在黑色上,凝静如死。他直立着。
   蚁在赭黑色的靴边走过。隔不多远,又是另一对靴……
   这个军阵是由四个小阵勾连而成的。第一个是由三百三十四个弩兵组成的方阵。第二个是由六十四乘战车组成的车阵。第三个是由将军、步兵、骑兵混合编组的长方形军阵。第四个,战车六乘,骑兵一百零八,排成十一列。
   每一个战士,都沉雄、刚毅,嘴唇抿得紧紧。他们束发盘髻,或轻装、或甲衣,或挟弓弩、或佩长剑,或立、或跪,都有一股慑人气势。马,眼眶隆起,睛如铜铃,耳朵高坚,奋鬃扬尾,引颈嘶鸣。
   军阵蓄锐待发。
   蚁又走了好一段日子,它渐渐地老了。这里的战士,仍是一动不动的。
   ——因为他们都不是人,是陶土造的涌。
   这是一个陵墓。
   陵墓的顶部是天,有二十八星宿。底部是地,有水银为四渎百川江河大海。松柏玉石雕成,凫鹤金银镶造。通壁奇珍异宝。
   一片死寂中,忽然,
   吁——
   有一下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是谁?是谁?
   这叹息来自幽宫,诡异莫名。浩瀚的俑海中,声音回旋,不忍遁去。
   人鱼膏燃点的烛火,顽强地残照着。
   但这只蚁,已走完它的一生了。
   终于它栖止于一个微末的点上,成为尸体。
   它当然不知道,穷它整整的一生,方才走至这陵墓外缘一个小小兵马桶阵中央。像这样的军阵,有无数个,星罗棋布在四围。如果有缘一直深人,才可见到城墙、城门、陪葬坑、地宫、陵寝……天下最伟大的陵墓,由最伟大的皇帝,自公元前二四六年他即位开始,花用了一生的时间和精神,直至公元前二一零年冬人葬,历时三十七年,动用了七十二万人力,还没彻底完成。
   这是一个深沉的、没有晨暮的世界。在一座城内。
   每一个埋葬在此的生命都不甘心。
   蓦然回首——
   呀,流光如电,一直往回走,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穿越数不尽的、挺拔威严的俑像,穿越看不清的、雄伟复杂的建筑,只见闪动而瑰丽的灯火,乐声、钟声、鼓声混杂,雄浑的声音,下着君令:
   “古有三皇五帝,及至于朕,命为制,令为诏。三公九卿,集权中央。车同轨,书同文,度量衡颁制,百姓皆明一之。六国废,天下一统。自今以后,废溢法,以朕为始皇帝。后世以数计:二世、三世,以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愿陛下万寿无疆!”
   你听见么?
   回首再望,也无穷无尽。前后都是渺不可测的深渊,千秋万世,地久天长。永远的秘密。
   像昙花一现,他走了。历史一去不返,但历史铸刻在无形的记忆中。是圣?是魔?未可轻议。但天崩地塌过,掀翻了一个世界,遗落一座谜宫。
   秦始皇嬴政,曾经叮嘱:
   “骊山封土,遍植柏树为志!
   七十二万的民夫,从咸阳原上,把林立和柏树苗肩担背挑运送而来,一路的扰攘,百里之内,一群一群、一蓬一蓬的蚁,惊惶四散逃窜……秦代
   嬴政在十三岁那年即位。
   即位的第二年,根据古礼法,已经开始物色一个好地方来建造陵墓了。
   他身畔的谋臣,为他选了骊山。骊山,层峦叠峰,景色秀丽,且南麓的蓝田,自古至今都以盛产美玉而著名,正是阳气之精粹,可护龙体于不败,所以,他也开始爱上这个长眠之地。
   很多年过去了,嬴政也由一个少年,到如今四十一岁,陵墓尚未竣工。天天地挖,天天地修,人山人海在苦役中,下锢三泉,别有洞天。
   这些年来,仲父吕不韦已于畏惧、绝望中饮鸩自尽了。假父谬毒兵败,被夷三族,所有叛将一齐枭首,并车裂尸体示众。母亲与他私生的两个弟弟,全囊扑而死。他初露锋芒,即铲除异己,巩固了内政,统一了六国,中间不是没有性命之虞,几乎便被荆轲所剩了……
   经历了连番凶险,大局始定。
   却是一壁坚决求生,一壁筑陵就死。
   天下的子民,都为他的生死效命。巨大的墓石在迁运中,又压死了五人。伤了十多人。
   午后,火伞炽烈,大太阳向地面张开了血盆大口。
   远望细山附近一丘,地气蒸腾。无风,无声,寂静得奇怪。
   山丘的另一面,正麾集了千军万马。胄甲和铜盾刁斗,在烈日下反射出炫人的光芒,但人丛屏息静气,不发一声。他们不是蓄锐作战,而是凝神贯注。
   一人一马,自远而近,沙尘飞扬蔽日。
   背着光影,看不真切。只见那匹黑马,桀骜性烈,昂首抬足,耳朵高竖,尖嘶狂动,三番四次,企图把背上的人给抛掷下地来。
   一身黑色戎装,头戴白玉十二冕旒冠的,正是他们的始皇帝。
   他跟它展开恶斗。
   一下失手,他被摔下,尚未着地,马上翻上马背。众不敢发言,连惊呼也是隐忍。
   人与马皆不服气。他又陡然纵身,牵扯着鬃毛,力挟马肚。黑马摔跳踢踏,一时间难以取胜。
   它发足狂奔。
   漫山遍野地走。
   他终于没再被摔下了,膘悍不羁的兽,无法可施,惟有驯服了。
   四野尽是喝彩,旗帜被高高举起。
   人马豪气干云地傲立着。
   一声长啸。他策骑东驰,向陵墓的工地奔去。四名高手,贴身侍卫着。
   远离了群众,见一头小鹿惊逃。始皇帝心念一动,逐鹿而去。
   就在此时,他身后两名侍卫,相视一下,突然发难,联手向他突袭。剑拔弩张,一支冷箭,直背心。其他两名同僚,还未来得及应变,已经血溅当场。
   这是一个孤立无援的境地——
   骊山顶,有飞骑直冲而至。
   随着一声呐喊,一个勇士竭尽全力排众而出,用他的剑,把叛将刺杀。
   叛将的鲜血飞溅。
   只见他,身子更快,在血点未溅临始皇帝衣袍上时,已腾空,旋身转体,恰恰以背相挡,血点刚好溅上了他的胄甲,缓缓垂滴。
   始皇帝因他护驾,连衣袍也不曾玷污"。
   其他军队此时方汹涌前来,事情已生变化,惶恐下跪。始皇帝忘记了他背上还插着一支冷箭,盛怒之下,拔剑把未及护驾的侍卫,砍杀泄愤,理所当然。
   一轮急攻,他转向眼前此人。目露精光,问道:
   “护驾者何人?
   “臣蒙天放。愿陛下万寿无疆!
   “担任何职?
   “臣自幼父母双亡,自十三岁起,投蒙括将军麾下,现监管建陵工程。
   十三岁那年?
   始皇帝一点头:
   “好!蒙天放受封为郎中令。另有重赏。随朕回首!
   “臣领命!”
   始皇帝信手把自己的创一扔,空中翻腾,蒙天放灵巧地接过。是一把青铜宝剑,柱脊,锋刃,长而沉。见是恩赐,蒙天放心中忐忑喜悦,仍耿直下跪谢思:
   “谢始皇帝陛下赐剑。”
   他爱才,但不形于声色,只回身上马,飞驰回宫去。
   蒙天放紧握着青铜剑,将士对他都有钦敬之情。而他自己,却不知如何,对始皇帝有一种复杂而矛盾的感觉。
   因为烈日渐西沉,漫天霞彩中,远远传来稚嫩的童谣,连小孩子也都这样唱着:
   山山水水无穷尽,
   生生死死是轮回,
   天天地地风风雨雨亡始皇,
   亡始皇……
   今天干活时被巨石压断了手足或胸骨的民夫,目睹同甘共苦的死者—一被搬走了。陋居中,处处,夹杂着凄厉的哭声和诅咒:
   “这暴君!一定死无葬身之地!”
   “只有他的是人命?我们全不是人命?”
   纷坛的人声突地止住,大家都愕然。因为新封的郎中令来访。民夫不明白他的来意,只是惶惶地退后,像面对鹰犬。
   蒙天放道:
   “各位,辛苦了!伤的怎么样?
   大家受不起这问候,全无感动,一步一步地退后,嗫嚅地:
   “郎中令请回,我们没事!”
   “我们下回一定小心,不会耽误工程!”
   蒙天放与他们面面相觑,只觉是一番误会,有点无趣。记起那首童谣:
   天天地地风风雨雨亡始皇……
   外面忽闻人声鼎沸,原来是收书的官兵展开行动了。
   始皇帝为了一统思想,下令焚书。
   这场烈火,到处点燃。
   爱书的人,抱着奔逃。有两个黑影,往林中跑去。官兵只穷追不舍。
   林中,老人慌乱中只急急用手挖泥,企图把竹简埋下。一个清秀女孩,衣葛履麻,一脸汗污,一边挖泥,把刻上文字的书册:春秋、诸子、语录……一一埋下,一边回头望道:
   “爹,他们来了,还是逃吧!
   他坚定地、不肯走:
   “不!书册是无价之宝,没书,也就没文化了——”
   还没说完,身后中了一剑,死于非命。
   女孩抱着一册,藏身在草丛,屏息。一回首,只见波黑如墨的夜色里,有双炯炯的眼睛,她如被针刺,全身皮肤都收紧了,心头突突乱跳。生平第一遭,面对死亡。额上开始冒出冷汗,她自己快将成为枯瘦的死人了……
   蒙天放只是以身掩护这个弱小的黑影,放她一条生路。
   收书的官兵,搜查没有结果,呼啸而退。
   冬儿自草与草之间的缝隙外望,这是一个英武的背影。隐隐约约,看不分明。不过他给予她无限的安全。她也曾全盘地信托过他。
   她记着他的脸。
   在灵魂深处,一直期待他转过脸来,看她一眼。但他没有,只待官兵远去,便耿直地走了。萍水相逢的人是救命恩人,晚风又把他吹走了。
   冬儿只蹲在那儿不敢稍动。直到人声渐杳,孑然一身地、缓缓而起,前路茫茫。
   两批兵马,一批收天下兵器,聚送咸阳,预备销铸为十二金人之用。计划中,这些金人长五丈,足履六尺,其重如山。
   另一批,则把所征所收之书册,—一运送至此。巨大的窑炉,有十多个,喷焰冒烟,熊熊火光夹杂着蓝彩,烧红了半个天空。
   主窑旁,正矗立上千个陶泥塑成的武士源和马湘,执戈待发。
   远处传来长吆:“始皇帝陛下驾到——”
   他骑着黑马,来到窑前,冷眼看着被扔进炉中的燃料。
   丞相李斯俯前下跪:“陛下,连月来,臣等已遵旨将史官及黔首所藏之册籍,包括诗书及诸子百家语录,—一焚毁。三代之事,不足为法。有胆敢评议者,亦处死暴尸灭族。
   他满意了:
   “晤,统一大业,乃大势所趋。
   一众目睹焚书烈焰把千古文化吞噬,灰飞烟灭,只默默低头工作。
   司炉的老人,头垂得更低,无限惋惜。他只能把俑像一排排地推进窑内,鼓风加炭。
   扔书的人更落力了。
   始皇帝问道:
   “朕闻得陶俑烧制,未符理想,不知原因何在?
   “敬禀陛下,”老人恭顺地答道:“吾等当悉力以赴,以求陵寝大军烧制完美。此支征战杀代之兵马,必雄立守陵,‘事死如事生’,请陛下稍——”
   始皇帝一听“死”字,脸色陡然一变。
   死?
   即使威武骄横、雄霸天下的君主,也会老,也会死。无限恐惧袭上心头。年事渐高,心事重重,一听此言,他勃然大怒,脸上的肌肉微颤,不容分说:“住口!推出去‘坑’了!”
   司炉老人在惊愕中,已被逮走。
   “从今以后,不准在朕跟前,提一‘死’字!否则袅首腰斩活埋,夷其三族!”
   无辜的窑工,颤抖伏倒领命。
   始皇帝大喝一声,下令:
   “出窑!”
   窑工以铜锤、铜秆开窑。窑门乍开,炉膛发出轰然巨响,俑像全被炸碎。
   火光及碎片四下进溅。
   迷信的始皇帝,只觉不祥,一怒而去,头也不回。
   万籁寂然。
   咸阳宫内,蒙天放侍卫着,御医正为始皇帝检视背心上的箭伤,那个伤口,是个模糊的血窟窿。在敷药的时候,他感到一阵剧烈的急病,他眉也不皱,只大口地喝酒。他心里明白,如今,一切的伤痛,他还可以从容地熬住,但以后,当他老了、衰弱了,他就不堪一击。
   跪在庭前的方土三人,还告诉他巨窑的秘密:“敬禀陛下,巨窑须以女子血祭。血祭者须泰然无惧,视死如归,含笑投身烈焰,熔成一体,如此方可感动神魂,各方精气汇聚,助陛下以竟全功。“血祭者如何得之?“可遇不可求。
   始皇帝有点欷嘘:“天下男儿尽皆贪生怕死,岂有视死如归之女?”
   半晌,转向众方士追问:
   “你等呈献之数十颗丹药,不知药效如何?有否一试?
   方士都答:“此乃精炼十年方成之丹药,只供陛下享用,臣等岂敢轻试?
   其中一位,犹侃侃陈述:“丹药乃以硫磺、白石英、紫石英、石钟乳。赤石脂、水银、火硝、朱砂、雄黄、食盐、皂矾、砒霜等炼制。服后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游乎四海,长生不老!
   始皇帝色喜:“长生不老?长生不老!
   正欲张口吞服,又迟疑不决。他阴沉地扫视三人。
   “若月中有毒,岂非一命呜呼?
   在他沉吟之际,目光与蒙天放接触,望定他:“天放,你意下如何?
   蒙天放三思之后,晋言:“长生与鬼神之说,虚无缥缈,臣只觉——”“直说无妨。”“——只觉有点荒唐。”他稍顿,不知应否继续。
   始皇帝一听,斥责:“天放,你胆敢在朕跟前放此厥词?
   蒙天放知批其逆鳞,忙下跪请罪:“请恕臣无礼,臣乃一片忠心。”
   他感他曾舍命护驾,又爱其身手,但没稍露心意,只佯怒:“你叫朕如何相信?
   蒙天放一念,便请缨:“臣愿为陛下试药。
   这郎中令手下的将士一听,都望向他。若丹中有毒,岂非……
   始皇帝行近一众之前,巡视挑选,信手一指二十人。被点中者,毫无异议,只站前下跪。蒙天放见二十人中,自己未曾入选,愕然抬头。
   始皇帝道:“天放且留于朕左右,不必试药。”
   他以自己肯尽忠报主,竟不蒙恩赐,有点失望。
   二十人各吞服丹药一颗,人口苦辣炽热,骨碌而下。方士们紧张莫名。始皇帝精目如灼,观其药效反应。
   良久,生死未卜。
   忽闻其中一声惨叫。
   未见,二三人捧腹,辗转、发冷、发热,汗流浃背,痛苦万状,—一相继昏倒。
   御医上前探其鼻息,发觉全皆闭气。
   始皇帝惊怖之余,龙颜大怒,只下令:
   “将一众将士以泥封为俑像,立于陵前,生世守护。”
   方士们面无人色。只见始皇帝忽视,如虎狼之回顾。
   蒸气氛惫的炼丹房中,丹炉火盛,外封盐泥的丹罐在火中不动声色,聚合于此的七名方士,有的正凝神将锅置于丹炉上进行结胎,有的将砒霜和硝在乳白上细研。不管在做什么,都心神不属。
   才一阵,后宫人声鼎沸,夹杂三位方士哀哭: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卓生吓得被火所灼,连忙缩手:
   “他们三人因丹药失灵,难逃一死!”
   大家开始担忧了,窃窃私语:
   “丹药一日未曾炼成,一日不必面临大限!”
   “此暴君若长生不老,定是天下黎民之祸。”
   “谁是丹药迟迟未成,亦只能苟活一时半价…”
   姜生过来向一个老者焦灼问计:
   “徐生,你看该如何是好?”
   白发、白须的徐福,原来正专注地盯着他眼前的熊熊炉火和上面的鼎,他把手中研成细米的金粉倾入,药起了点变化,转为气态飞升。
   两旁白色的眉毛,如人字轻垂在他眼角。他一皱眉,那白色便抖一抖。
   金丹接近完成了。虽是各司各法,但,丹药还是自己的好。他耳畔尽是各人的忧虑,不是不明白身陷困境,进退两难。他若有所思,如一座石碑。
   “徐福——”
   徐福只随手把袖子一扬,示意他们不要打扰。然后继续沉思。
   方士们一见这下动作,竟然赶忙把自家精心炼制的丹药,争相倾倒,随下水道,流去无踪。毁尸灭迹,不留痕迹,以图苟活一阵。
   徐福回过头来,问:
   “你们干什么?
   “我们都‘悟’了!”方士恭敬地答道。只不过是阴差阳错的一念吧。
   徐福心中另有盘算,也就不理,继续沉思去。
   由炼丹房随下水道而出的各式丹药,姹紫嫣红亮黑,悉数溶于水中,汇流一处。
   水往外流,往东流。
   终于天亮了。
   徐福盼得一线曙光。
  
秦俑 02
  暮春初夏,天正下着绵密的细雨,夹着碎屑如粉的落花。徐福轻轻用袖子一抹,吸一口气,缓步过后宫马厩,直趋玉阶。
   舀水饲马的马夫,晨起洗漱的将士,都是郎中令的部属。有个小兵,喝一两口水,忽见徐福 ,便与同僚私语:“不知这方士,是否过得了今天?
   徐福又深深地吸一口气,挺起胸,壮起胆,孤注一掷去了。
   始皇帝摒退左右,只留蒙天放在侧,听徐福诚惶诚恐之言。他煞有介事地献出良策。“神仙方术之说,自春秋战国已有之,流传至今,必有可信。齐人徐福,自祖上三代之遗书,知东海中有蓬莱、方丈、流州三座仙山,上居仙人,若求得仙丹,当胜过方士所炼丹药。
   徐福偷偷瞥一眼,始皇帝竟在听着,有点神驰,他乐得不惜工本:“臣年事虽高,但仍不辞跋涉,愿为陛下效命。臣将征集童男童女五百,携备五谷粮种,乘船火海,求不死之药!说得始皇帝心焉向往,转向蒙天放。
   蒙天放只直说:“陛下,经历上日之意外,此说仍须慎思。且陛下一统江山,亦足以名垂千古,长生与否,应顺其天然,毋庸人云亦云。
   徐福窥探始皇帝背手在殿中踱方步,他恨这新宠,三言两语,也可破坏他脱身妙计,心中不免如鹿撞,急汗直流。
   始皇帝背对他们,道:“生死有命,朕虽乃人中之龙,亦难逃脱,惟朕备历艰辛,方令天下归——”
   一转身,取出一枚货币。这是一枚圆形方孔的铜钱,一边的表面,铸了“半两”两个字。即使微如一钱,也是一番心血。
   “你看,朕手上乃七国纷乱币制统一后,刚铸好之‘半两钱’,必如天圆地方之说,沿用万世。朕只望国势更盛,民生更富。匆匆数十载,日子不够用。
   蒙天放接过铜钱,心深感动。“天下可有比朕更好之皇帝么?始皇帝双目放出光彩:“天放,你明白朕之心意?
   君臣之间的距离,拉近得不言而喻。“蒙天放!朕命你护卫求药团众,直至功成!”
   接连的七天,细雨依旧羞怯而冷淡地纷飞着。
   征自民间的稚女,穿素白薄纱,手持上封自己名儿的竹牌,列队进宫,如一条迤逦、绵长的轻薄带子,在人间飘忽。
   徐福引领至验身房:“各童女候命验身,点‘守宫砂’。”
   每一个被安排踏入屏风之内的女孩,都明知命途多村,有家难归。有人泪流披面,有人惊惶失措,有人强忍泪珠,不过,都只静静地忍受命运支配。
   有一个,长得标致,但总比同龄的女孩倔强。冷傲,无论如何,不肯哭。她脸色苍白,指节苍白——因为她紧握着一个发簪。
   冷雨轻溅,湿了衣衫,发髻偏松垂在耳畔,发丝轮在颈项。冬儿突然发狂地不甘就此屈服,持着发簪,便杀出重围去。
   一个女孩,势孤力弱,器物也不锋利,只是乱挥乱刺,侍女也难拦截。
   她没命地想逃跑,明知是奢想。但发簪狂划,有个将士,挡在她面前,捉她不住,也不想动武,只是由她发泄——即使她多么的勇猛,也不过是头发难的小动物。
   男人的颊上被划一道口子。
   他由她。
   反而是这头小动物,气促,人累,有点失措。因为孔武有力的男人,不肯伤害她。
   蒙天放信手轻抚她的头一下,没有任何意思。他安慰道:
   “选上了你,进了宫,也就难逃啦。不要害怕!
   冬儿只觉无限温馨,抬眼仰视,刚好接触蒙天放的目光。她认得他,他却认不得她。
   只是,二人有说不出来的异样感觉。
   雨滴虽仍渐沥地下着,入宫后的童女,衣履都焕然一新了。于此养尊处优。
   她们穿丝缎、阿缟之衣,银泥飞云被,梳望仙三鬟髻,着丝履。
   申时,饭后光景。宫中吃得好,是黄米、酱羊肉、热汤和泡馍。水果也上场了,柿子还没熟透,粉嫩的黄红色,三五个童女,端着盘子,分着水果。
   后富有编钟之声,一套六十四个,每个钟都可从不同的侧面敲出乐音,大家合奏一曲,乐韵悠扬,响彻宫内外。生活得好的女孩们,暂且忘记了她们的明天。
   她们点了“守宫砂”的玉臂,悠悠地动,一点凉意透过薄纱,时而贴着肌肤,时而掩映不见。
   冬儿坐在檐前阶下,孤单一人,不肯入群。她情绪起伏,为了一个说不出的原因,烦闷地、无聊地拍着水果盘子上的几个瓷碗和竹著。
   雨水滴着。
   叮——咯——
   叮——咯——
   那几个空碗,袒腹承接着水滴,有的盛水多,有的盛水少,偶尔竹着敲打着,竟发出清脆、玲珑的声响,抑扬徐疾。
   宫外园中,正是蒙天放和部属驻守之处,他们护卫求药团众,不敢辱命。
   蒙天放坐在树下,把始皇帝送他的宝剑拔出半鞘。青铜剑器,刃中央隆起,有脊有棱,剑芒映着雨光。初晴,蒙天放一跃而起。
   剑在腕间翻了几朵花,反复舞动。
   ——不知在什么地方,遥闻叮咚的铃动。初缓后急。
   蒙天放只随声舞剑,劈、砍、斩、撩、挂……心念竟与声响不谋而合。
   冬儿敲着碗边,自己也受一种莫测的因缘牵引着。怎料隔了亭台殿阁,隔了重林密树,有一个人,剑花一时矫若游龙,一时沉雄稳健。她为他伴奏着似的。无限悲哀。
   ——至处,猛一着力,一声碎裂,原来冬儿收煞不住,把碗敲破了。
   四野墓地死寂。
   蒙天放于险中,剑未收,人踉跄几步,生生止住。
   竖耳细听,漫天落叶蓬然覆盖着他。人呆立在惘然中。
   心灵互通地,他只觉不对劲儿了。
   一滴殷红的鲜血失足落在破碗的残渍中,缓缓地化开、化开。
   冬儿的手一软,碎片瘫滑。腕间一道深痕,心上一下绝呼,生无可恋。
   血洒了一地,也染红了丝锻。丝本来是有生命的衣料,只比人先死了。
   蒙天放像被一根丝牵扯着,急步过了重门,踏进后宫阶前,惊见一个不想苟活的女孩。
   他手上抱起她,为她吸去腕间的血污。稍一用力,她在痛楚中颤动了一下,半张开星眸,望着救命的男人。
   她的血汩汩失去,她的前尘回来了。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他颊上一道将愈的伤痕。
   他撕扯她的衣袖来包扎腕伤,红,淡淡地渗过重丝,她的脸更青、更白了。
   时间静止、停顿,天地间是钟情。
   但愿长此下去,化作俑像。
   一名传卫到处找寻郎中令的踪影:
   “启禀郎中令,始皇帝陛下命你整装待发,护驾东巡长城边防,行程在一日之话。
   蒙天放的梦醒了,抖擞而起。他放下冬儿,匆匆而去。
   冬儿骤失依凭,有点惆怅。
   只见他突回头,遗下一句“没什么”的话才走:
   “称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他带着从没有过的、微妙的感觉,随侍始皇帝,在长城上巡视。
   长城,原是战国时期各国间为了自卫,也为了抵抗强悍的匈奴,便利用堤防,连结山脉,各自扩建。始皇帝灭六国,展开一个伟大的工程,预备西自临洮,直到辽东郡的调石,建成一条万里长城。
   蒙恬将军备了一个木头车,过来报告军情:
   “陛下,臣上日领兵征战匈奴,因长城中段与西段尚未完全合拢,此一豁口,每有敌军蠢蠢欲动。
   一掀木头车上的白布,都是血淋淋的敌人首级。
   始皇帝点点头:
   “如此,朕命你征集民夫四十万,火速修筑,巩固边防。”
   “臣遵命!”
   蒙恬退下,始皇帝立足于天下至高之处,极目江山。渐黄昏,灿烂的长城,宛如一条金鳞金甲的巨蟒,雄伟、壮观。蒙天放也被这气派所慑。“真不容易!”始皇帝叹道。
   是的,把那么纷乱的天下平定,其艰辛与劳累,非常人可为。人中,有能者,有庸才,靖乱必有牺牲。
   始皇帝遥望长城之外,群山层叠,极目不尽,虽是一片宁静,但——
   蒙天放道:
   “长城以外,犹是危机四伏!
   “对。”始皇帝亦有远虑:“若不滴戍、摇役、判徙、广发民夫日夜修建,敌人总能强凌恶占,防不胜防。”
   “只望长城之内,能永远一统,不必操心。
   “天放,这才是千秋功业!”
   蒙天放渐渐地站近始皇帝了。——他“不止”是一个黔首口中的暴君的。
   男儿的大志,在于四方。
   不在儿女私情。
   只是,一刹那间,不适当的时刻,他忽然想起她来。在艳红的夕阳底下。
   那夜,雨已止了。
   寂静的夜,只有他的部属在宫外守护,人影阵阵,不辨五官。
   冬儿披着轻衣,坐在檐前阶下,维持她听雨时的姿态,一直没有动过。
   她伸出手来,腕间犹有蒙天放给她裹扎的伤口。相思悬念,她用那只手,轻轻偎向自己的脸。她的手像他的手…突如其来地,冬儿羞红了脸。
   世上没有人晓得这个秘密。
   为什么她总是遇上他?
   她总是见到这个人,不一定在林间,也许更早!她见过,更早,在千年之前吧!非常的熟悉。亲切。——她是为了他才进宫里来的。她渴望他回来。
   夜更深沉了。
   晨光熹微之际,童女们都天真地交头接耳,轻轻地笑着。
   徐福便问:“你们不去静修,说些什么?”“是郎中令随陛下回来了。”
   她们童稚地告诉老人家:
   “冬儿说,郎中令回来,她要面谢他救命之恩。
   人人不虞有他,只有徐福,心念一动,洞悉其中玄妙,便道:
   “不用了。我会代她说的。你们快要东渡,别心野了。如今得整装,随我到神庙去。”
   童女们又不识愁滋味地去了。
   徐福摇摇头,心中有隐忧。
   是神给他的一点预兆么?
   心头乱跳。
   冬儿也一样,完全不受控制。
   因为她的目光穿过一层一层的人墙,终于找到他了。
   在神庙。
   拜的是八神:天主、地主、兵主、阴主、阳主、月主、日主、四叶主。
   此日,东渡求药之团众,得齐集庙中,让画工绘下盛况。
   画工们正参照徐福及五百童男女来合绘壁画。所用之色,以黑为主,夹以赧、黄、大红、朱红。石青、石绿。徐福居首位,身后是追随之众。画工想像中有缤纷的云海,围绕东渡的楼船,大海之
   中,又有仙山缥渺,仙人影绰……
   一阵狂风,吹得众人如仙袂飘飘。
   画工以为无助,将之入画,栩栩如生。
   童男女们,都得跟随徐福伸手前指之方位,令视线一致。
   冬儿目光虽依循着徐福,但她的心,又把她的目光指使,偷偷瞅至他的所在,一瞥,方才知道原来他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邂逅过的女孩。
   他站得很远呢,侍卫都一字排开,全衣胄甲,系革带,腿扎行股、胫缴,足踏革靴,威武挺立,全副恭敬的武装。
   隔了很多人,等了很多时日,二人眉目之间,暗传情像只是心中也惊扰,不明所以。十分不祥。
   徐福冷眼旁观,轻叹一声,自言自语:
   “一字记之曰‘飞’,白矣!
   没有人明白他话中深意。
   “冬儿。”他唤道。
   冬儿忙正色望向他。
   “你明白么?”
   “不明白呀!”
   徐福又提醒她:
   “记住自己站的位置么?
   她莫名其妙,圆睁着秀目:
   “记住了。——为什么要记住?”
   “唉!”他歇歇地摇首:“天机不可泄漏呀!到底逃不过。
   冬儿轻皱一下眉头。她太小了,完全不懂命运的玄机。
   壁画在加添几许幻象后,更加灿烂,合八人之力,竟日完工。
   童男女们都累了,但不敢吁气,因为庙外传来吆喝:
   “始皇帝陛下驾到!”
   所有人都跪伏地下,始皇帝一人独立,欣赏壁画,目光停驻在仙山、仙人之上,满怀喜悦及热望——长生之药!长生之药!好似唾手可得,他狂妄地大笑,声震四方:
   “哈哈哈哈哈!”
   便问:
   “徐福,都准备好了吧?”
   “臣等候命出发。”
   始皇帝向蒙天放下令:
   “好,天放,待法士选定黄道吉田吉时,朕将重任交托你手,护送楼船至渭河边!”
   “臣遵旨!”他身肩重任,神情肃穆。
   冬儿闻语,心头一惊。
   如晃荡在风中的丝履。
   树梢上,挂了一双丝履。履面是素白,小尖头,上翘,是一只凤,五彩锦缎。风头没朝前伸出,而朝后扭转,如同回眸顾盼。中系彩带,极细,结了蝴蝶,绑在树杈上,在微风中轻扬。
   后宫,是始皇帝灭六国后,依了各国园林台村之特色来建造。一道江南清泉瀑布,飞溅过假山石林。
   水面有一双女孩的脚在轻扬。
   拍起了水珠,热闹中很寂寞。
   假山石林有人越趄。
   冬儿知道了。一种细啮着她心头的惊喜。衣袂动了一下,但人没有动。
   她并未回眸。
   只是有意无意地继续灌足。女孩的,令后面的人心猿意马。
   他终于欺身上前了。
   冬儿坚持没有回眸,只轻问:
   “你——回来啦?”
   完全不看他,只抿着嘴儿,轻轻地摇着下半身的双足,又觉如此实欠庄重,不觉把裙裾扯低一点、扯低一点。
   蒙天放道:
   “回来了。”
   稍顿,得找点话说:
   “你叫什么名儿?”
   “冬儿。”
   又再找点话说:
   “冬天生的?
   “是。”
   冬儿垂首,下颔几乎贴到胸口。她的心有点昏蒙了,微微地痛。
   “我是蒙天放。”
   “我早知道了。”
   蒙天放错愕了,她什么时候知道的呢?他坠入一个感动人心的网。
   二人无语,半晌。
   不擅应对的、拘谨的武夫,二十六年来,还是头一遭遇上从天而降的、令人受惊的柔情。
   说些什么好呢?呀——
   “好精致的鞋。”
   “是丝履。”
   “哦?绣了风头的一舍不得穿?”
   “小时候穷,没鞋穿。后来有双芒展,都舍不得穿。真的,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鞋,更舍不得了。
   冬儿起来了。拎了丝履,像逃亡似地跑掉。像避火似地、都不知道怎么应付过去。
   “暖暖——”
   蒙天放情急之下,就抓住她的手。忽省得了:“还没好过来?
   腕间还是包扎着细帛,她有点痛楚。
   其实,因为那是双指节又姐又硬的、巨大的。男人的手,抓住她,自胞间痛到心头上。
   “会好的,都好了。
   冬儿无端地、太烦恼了。在未开窍的幼稚的心灵里,爱情和烦恼都是无端的。他的目光令她慌乱。蒙天放仍然不放心:
   “没好,我看看——”
   他看她的腕。她看他的手,幽幽地问:
   “蓬莱远吗?
   他看着她,一怔:
   “很远。”
   满怀离情别绪,满眶都是离泪,一个骤来的噩梦。逃不过去。只是原始的感情,不可理喻,不可收拾,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惊心动魄地进发了。冬儿像投身一个庇荫,好忘记了明天,她便咽了:“我要走了——我们都要走了!怎么办?”“怎么办?”
   蒙天放在匆促之间,神为之夺,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拥抱冬儿入怀。
   大地静默。
   深造莫名的悲戚、担忧,赴死的困兽。爱情沸腾,惹起九天一下惊雷。
   沉醉中的人被震醒了。
   蒙天放残酷地掉头他去。
   怎么办?
   直到这个晚上。
   两个人都各自辗转,睡不好。
   夜空一团团臃肿的云,一下子,把吞没了的月亮吐出来了,突如其来地,明月团囹。像一个银盘,腰肌地照着人面。白光自天际树顶漏洒一地,形同千百指爪的魔掌。
   这是一个奇异的月圆之夜。
   只见一道紫雾白烟,直奔苍穹。因为炼丹房中,起了变化。
   徐福明修栈道求脱身,暗渡陈仓份炼药。丹已成,幻作五彩金光。
   仙气迷惘。
   人也迷惘了。
   是环境?天气?思念?抑或莫测的因缘牵引呢?
   冬儿只身不由己地、披着她那暗紫色的一张锦被,移近炼丹房。
   这房中,自方士—一被杀,而徐福东渡计划又在密锣紧鼓地进行时,已人去室空,只剩得炼丹的炉、鼎、铁锅、火钳、扇子、盐泥、天秤、乳白,大大小小的瓶罐,默悼一去无踪的主人们。
   推一残燃着的,就是徐福的丹炉了。
   门无人声,她见到那蒙天放,竟也被他的一双腿,带引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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