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黃碧雲 Huang Biyun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61年)
愛在紐約
  從德勒斯.德薩斯飛往紐約的行程是三小時零十分。飛行之下都是廣阔肥美的土地。到達韋迦地亞機場時,陽光耀眼。計程車在曼剋頓四十二街停下,便跨啦跨啦的下了大雨,又閃電,我提著行李,渾身濕透,在人潮中擡起頭來,摩天大樓之間,沒有天。忽然閃亮了霓虹燈。我想,在這變幻多端的城市,一切都會狠毒些。
  
  我叫宋懷明,今年十九歲,是紐約理工學院電腦工程係二年級學生,要從德勒斯.德薩斯飛往紐約,原因並不明顯。衹是覺得日子特別長,成天睡覺,轉眼老之將至。深夜我挂電話給剋明。他沉吟一會,說:“你來紐約。”我收拾衣服球鞋球拍,便來了。
  
  剋明是我的長兄,三十三歲,美國公民!剛在曼剋頓十二街林肯大樓開了一間牙醫醫務所。剋明移民日久,與傢裏很生疏,我們已經七、八年沒有見面。他見著我,還沒脫掉白袍,便將我一擁入懷。又說:“小弟長大了好些。”
愛在紐約-1
  從德勒斯.德薩斯飛往紐約的行程是三小時零十分。飛行之下都是廣阔肥美的土地。到達韋迦地亞機場時,陽光耀眼。計程車在曼剋頓四十二街停下,便跨啦跨啦的下了大雨,又閃電,我提著行李,渾身濕透,在人潮中擡起頭來,摩天大樓之間,沒有天。忽然閃亮了霓虹燈。我想,在這變幻多端的城市,一切都會狠毒些。
   我叫宋懷明,今年十九歲,是紐約理工學院電腦工程係二年級學生,要從德勒斯.德薩斯飛往紐約,原因並不明顯。衹是覺得日子特別長,成天睡覺,轉眼老之將至。深夜我挂電話給剋明。他沉吟一會,說:“你來紐約。”我收拾衣服球鞋球拍,便來了。
   剋明是我的長兄,三十三歲,美國公民!剛在曼剋頓十二街林肯大樓開了一間牙醫醫務所。剋明移民日久,與傢裏很生疏,我們已經七、八年沒有見面。他見著我,還沒脫掉白袍,便將我一擁入懷。又說:“小弟長大了好些。”
   我們住在姬絲度比街,格林威治村,地牢畫室。光色昏暗,窗外永遠有鞋子走來走去,深夜不止。地面是緑白相間大瓷磚,冰涼透心,站久了會微微昏旋。梯角有黑人男人擁吻,路旁有染血針管,樹影斑駁。我輾轉難眠,早上獨自在磨咖啡豆,煮特濃的咖啡,加威士忌,辛辣難言,剋明看我,衹是笑,道:“因為這就是紐約,你慢慢便會習慣。”
   我慢慢喜歡嘈吵,爵士樂,裝,咖啡與笑話。我和剋明去格林威治村的咖啡店,聽五元一晚的笑話。剋明泡得熟,黑人爵士樂師下來,讓他胡亂的上去彈,一位西班牙女子又跳上去講笑話。她說她日間是一個死人化妝師,每天都在死人前練習講笑話,觀衆毫無反應,光在吵,剋明又在隔桌逗一對孿生姊妹,請她們喝“處女瑪莉”,不知講什麽,逗得她們大笑,番茄汁沿著她們的臉頰流下來,一直到大腿,如一身的血。我獨自在笑聲與血裏喝一杯Perrier,在黑暗光影裏打量剋明。他穿牛仔褲皮靴,卻結了一條森林野玫瑰絲質領帶,西裝外衣,正在擁着二個女子大笑。看見我,回來,一大杯威士忌倒進我的礦泉水裏,瀉得我們一身是酒,揚起酒香。講笑話的是一個韓國人,在表演用筷子捉蒼蠅,嘲笑東方人,又要與臺下的東方人鬥眼小,臺上的射燈在搜索,停在我們身上。剋明竪起了中指,說,Fuck you。衆人大笑,射燈又找到了一對東方男子。一個兩鬢飛白,眉高眼深,像中國東北人,另一個異常秀美,留著鬍子,如意大利少年。抽小雪茄,戴着一項黑色小帽。中年男子道:“是否過小,要問我太太。”少年嚮衆人敬了一個禮,衆人拍掌。剋明遠遠的嚮少年敬酒,擾攘一會,少年與男子離去,經過我們的時候,少年略一駐足,看看我倆,微微一笑,隨手拿過剋明的酒杯,一飲而盡。他的左手小指蓄了長甲,塗了紅豆色蕙丹,戴若一隻閃亮的紅寶石戒指。我不禁低低問剋明:“到底是男是女?”他衹看青少年離去的身影,黑人樂師的鋼琴音樂揚起,他便說:“其實並不重要,這是紐約。”
   上課下課,日子吵鬧而又寂寞。我與滿臉雀斑的美國少年,始終格格不入。因此就很喜歡獨自遊泳、寫電腦程式、廚藝:波蘭人的酸湯,意大利的粉條,法國人的竜蝦,墨西哥人的大豆牛肉,阿富汗人的乳酪茄瓜,韓國人的泡菜,日本的牛肉火鍋。時常弄了一桌的食物,等剋明回傢,剋明時常遲歸,我便睡著。這天他用竜蝦足撩我。我又煮了菠茶湯,緑得不得了。剋明坐下,忽然用手蓋著菠菜湯。我起來想給他換一罐甚麽罐頭湯,他便拉着我,說:“不要費神多弄了。你多麽像一個妻。菠菜湯我吃不下,讓我們到外面吃”
   雖然十分小孩子脾氣,我還是十分難過。他帶我上希臘人開的小店,點了竜蝦湯。我賭氣不肯喝。剋明便搖頭微笑,自顧自的吃。我也委實餓了,衹一味的看他。他不管我;在看《紐約時報》。我低下頭,覺得十分委屈,拿起他的絨帽,戴著頭上,壓得低低的,不看他。
   我們走在街上,空氣清冽。我餓得十分難受,衹是不開口。
   我們經過華盛頓廣場,一泉污水,滿地都是紅葉,一陣風來,有點冷,讓我微微一靠近他。他脫下薄絨大衣,要我披著,我一味搖頭。他忽然把我高高抱起,拋在半空,接着我,纔用絨褸緊緊的包着我。我讓他拋得頭昏眼花,不由神經質的大笑起來。
   回到黯黯的姬絲度化街,已經十分靜寂。他拉着我到街角的意大利薄餅店子,匆匆進去,回來塞給我一個薄餅。我在一個紐約深秋的晚上在街上吃Pizza,令我起了一種奇怪的心情。
   他也點了煙,在我身旁,緩緩的道:“懷明。你知道嗎?趙眉天天都弄菠菜湯。”
   趙眉是他的前妻,我從來沒有見過她,衹知婚姻的時間很短暫,維持了三年,正是老母到紐約來探望剋明纔知道他離婚的事情。“她精神有病!天天煮菠菜湯,然後嘔得滿地都是墨緑的菠萊湯。我便打她,懷明,我竟然動手打她。”
   他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這是我第一次知道剋明也會嘆氣。
   我們一路的走回傢,夜色深藍而黑暗,冰涼如地極。他不再談趙眉,衹問我學校的生活,錢夠不夠用,要不要跟我去買衣服等等。我漸漸的高興起來,叫他陪我去打網球,買我一把手傖。
   手槍是支銀白的航空麯尺,重甸甸的,我握着手裏,時常把玩,感覺真實。有時瞄着窗外走過的皮鞋與腳。想象着,打個稀爛。這夜月色銀亮。我拿著手槍,瞄著,“砰”的一聲發了火,然而槍沒有上膛。我正生奇怪,剋明突然扯著我伏下,“砰”的一聲,子彈飛鞘,從窗前掠過。我們看見了一張女子的臉,異常秀美,如意大利少年,衹是沒了鬍子——伏在窗前,急急的敲著,剋明拉高了窗。女子如狐般鑽進來,立即貼在墻邊,左手原來握着一支點零九小手槍,兩衹厚重的黑皮鞋從窗前走過,女子的眼睛.黑森森裏開看藍的光;仔細一看,原來是街上的月色。她穿着一件雪白的茄士咩毛衣,爛牛仔褲,足踏一雙中國絲絹綉花拖鞋,正在微微喘氣呢。好一會街上再沒有動靜。女子方定下神來,微微一笑,道:“有沒有嚇著你們了?我叫葉細細,我剛搬來,就住在你們樓上。我是越南中國人。”剋明與她握了手,我目瞪口呆,一時沒了應對。她又笑了:“對不起,小弟弟。”又看看剋明,道:“我想我們見過面。”剋明笑道:“要來看我們也不用扮女裝,又槍戰,再破窗而人。”
   葉細細輕輕的笑道:“不外要使你們記得我。”此時我纔回過神來,道:“自然會記得你的。”聲音又尖又抖,連我自己也嚇了一跳。衆人都笑了。
   而許之行聰明剔透。四方臉,顴骨極高,臉兒時常微仰,彷佛迎著紅太陽,身材高挑,動態極俐落。我記得的是她的肩膊,如此平如此直,可以擔當很多重擔。我們二人去看百老匯的《貓》。剋明介紹她:“許之行是北京人,來美已經七年,又是你的同學,電子工程研究生。之行又是我的病人。告訴你一個秘密,之行口裏有十衹假牙!”許之行衹略點頭皺眉,也不理睬剋明,神情十分倨傲。剋明聳聳肩,又不會覺得不好意思。我默默坐在剋明旁邊,不覺得這音樂劇有何精彩動人之處,衹是十分悅耳。我亦不介意許之行,衹是和剋明一起感覺十分好。離開《鼕日花園》的時候,下雨,閃電,我們的車子泊得遠,夾在滿身污泥的人群中,走動不得,實在十分狼狽。紐約天氣狠.纔下雨,冷,一轉眼又好了,剛要開步走,還沒到街口,又逢頭大雨。之行停了步,橫竪濕了,乾脆在雨中.唱起《貓》裏的Memories來,歌聲清亮而纏綿,來回於百老匯的夜。唱了好幾節,還沒散的人零零散散的拍起掌來,夾著有人說,Bravo Signorella,之行仍然如此,仰臉嚮天,微微一笑,她發都濕了,在燈下閃閃發亮,仿佛就是一個百老匯的女伶,我也想為她唱采。
   她穿着直身泳衣,“哧”的跳下水時,我便認得她了。校內的東方女子不多,像許之行這樣健碩方正的,就更加少了。我隨她身後,一直遊了二千公尺。攀上池邊,我已經微微昏眩,眼前都是藍光。我說:“嗨。”她笑:“是你。”我這:“果真了得。”她揚起大毛巾,道:“我連黑竜江都可橫越呢。”之行的肩膊非常結實美麗,背上卻有一條長長的傷痕,如淡紫小蛇。我輕輕一指,問:“還痛不痛?怎麽了?”她站起來,作勢要跳進水裏,邊道:「那時很小,上初中,插隊到黑竜江。想過河到蘇聯,遊過了河,一看,景色蕭條,又全是紅軍,衹得遊回中國。途中讓岩石割傷,現在已經不痛了。不要提。”“噗”的一聲,又跳進水裏,我坐在池邊,臉紅耳熱,我不敢告訴她,我原以為黑竜江在密西西比州。
   她穿看着直身泳衣,“吃”的跳下水時,我便認得她了。校內的東方女子不多,像許之行這樣健碩方正的,就更加少了。我隨她身後,一直遊了二千公尺。攀上池邊,我已經微微昏眩,眼前都是藍光。我說:“嗨。”她笑:“是你。”我道:“果直了得。”她揚起大毛巾,道:“我連黑竜江都可橫越呢。”之行的肩膊非常結實美麗,背上卻有一條長長的傷痕!如淡紫小蛇。我輕輕一指,問:“還痛不痛?怎麽了?”她站起來,作勢要跳進水裏,邊道:“那時很小,上初中,插隊到黑竜江。想過河到蘇聯,遊過了河,一看,景色蕭條,又全是紅軍,衹得遊回中國。途中讓岩石割傷,現在已經不痛了。不要提。”“噗”的一聲,又跳進水裏,我坐在池邊,臉紅耳熱,我不敢告訴她,我原以為黑竜江在密西西比州。
   陳玉面容時常很靜,不大有表情。剋明去找她的時候,我以為他們互不認識。那是個感恩節的黃昏,下了一場新雪。曼剋頓突然非常安靜,雪溫柔而細密。剋明要到唐人街購物,晚上好請客,唐人街口是全城唯一店鋪不開門的地方,於是便來了。在小意大利區剋明的雪佛拋了錨,二人下車,在雪中冷得直跳。剋明心生一計,道:“去找一個修理技工。”竟然來的是個女子,長發束在身後,眉目分明,穿着海藍連身工衣,厚底皮靴,左耳卻戴着一隻閃亮的眼淚鑽石耳環,步履無聲,來到便掀起車蓋,轉身說:“替你換一隻燃點器。”剋明就扶着她,有一搭沒一搭,“讓我們去三藩市。那兒像臺灣,我們到灣區開酒吧。”“前幾天唐人街槍戰呢,你有沒有看着,在麥當勞,真好笑,腦漿瀉在蘋果派上。我在電視上看的。”“離開小阮吧。華青幫沒好下場。”“我們結婚吧。我們結婚你便有身份,我給你一個折扣,收二萬美元。臺幣付款加二個巴仙。”她不理他,“啪”的拍上了車蓋,道:“替你檢查一下。”便鑽進車底。剋明自覺沒趣,纔跟我說,“她叫做陳玉,臺灣人。以前是我醫務所的護士。又當過車衣女工、水喉匠、小販。”剋明又俯惹她:“陳玉陳玉,今天晚上來找傢吃餐。”又添一句,“我們是親人嘛。”陳玉沒多久就鑽出來,臉額揩了油污,如藍的胭脂,灰的眉,我覺得她真是美麗。她看見我微微一笑,道,“哦,你是宋剋明的弟弟。比剋明又靜多了。我是陳玉。”
   晚上我們有三位客人:葉細細、許之行、陳玉。細細秀麗如狐,笑聲亮如一城的細鑽,之行聰明剔透,將事情的來竜去脈摸得很清楚。陳玉臉容時常都很靜。剋明滿心歡喜,眼前有三個女子。我弄了一桌的中國菜,伴以八五年的波多紅酒,香草及羊奶芝士,大傢嘗過,都說好的。外面的雪細細密密,剋明點了爐火,酒酣耳熱,細細倚在沙發上,正在吃吃笑,說着西貢的西貢河,黃昏夕照,她在河邊走,美國大兵倉皇撤退,北越的坦剋衝入西貢市外,直升機在頭上轟轟作響,遠處有炮聲:“呀,真是亂世。早不知晚,生活衹有一時一刻。我第一次有男人,就在河邊,那時很小,衹有十二歲。”衆人嘩然。剋明追問,“他好不好,好不好?”細細熱,毛衣脫了一半,半裸着肩,閃着粉紅的光,紅酒瀉了一身,如血雨。她笑了(笑聲亮如一城的細鑽)。剋明便道:“不如試試我,試試我。”放肆起來,伸手捏着細細地小腿,細細失聲笑起來道:“噢,不。”之行卻將剋明的手輕輕推開,笑道:“我不知道這會是狂歡晚會呢。“剋明又涎着臉伏在之行的肩上,道:“最懷念你肩上的傷痕。很刺激。”細細拉剋明的衣服,“我妒忌。”陳玉遠遠的坐着,長發凌亂,喝得滿臉通紅,笑着低下頭來。桌上有花,她臉上有輕微的百合花影子。之行一把掙脫剋明起來,弄了剋明細細一身的酒。細細舔着臉上的酒,拉我,笑道:“小弟弟,你替我吃掉臉上的酒吧。”把臉湊上來,異常的溫暖芳香,我衹好一味的退着,籍故去廚房衝咖啡,抽身便走,惹來衆人大笑。陳玉便起來幫我,替我弄意大利白咖啡,咖啡機攪動,噗噗在製。我感到一陣昏眩,陳玉便扶着我,緊緊握着我的手,手很暖,溫柔而又肯定。我道:“謝謝。“回到衆人中,我又感覺與陳玉親近了好些。陳玉卻默默地站在窗前。雪益發大了。
   我們在看蘇珊維加的雷射影碟,她的聲音脆弱美麗,如末世福音。剋明在捲大麻,點着滿室生香。細細接過吸一口,道:“不夠勁道呢。”之行接過來,道:“不如到雲南大理吸鴉片。”陳玉無聲地吸了幾口,坐在幽暗的一角,靠着自己的膝。捲煙遞過來,已快燒完。我不好接,正猶疑。剋明笑道:“凡事都可作,但不盡都有益。”便把捲煙接過去,一口一口的吸着,煙霧彌漫,我感到了疲倦和軟弱,而且突然想到了死的溫柔與靜默。將捲煙接過來深深地吸了一口。
   大傢意興闌珊。雪就在沉默中停了,什麽時候停的講不出來,衹知夜之將盡。細細已經睡了,手裏緊緊執着剋明襯衣的一顆鈕扣,不知什麽時候扯下的。剋明在微藍的電視光影裏呆坐,像看着葉細細,又像不是。音樂不知誰換上了貝多芬的《莊嚴彌撒麯》。陳玉又在幽黯的角落,許之行站在窗前,忽然做了一個arabasque的姿勢。我道:“許之行,你為何不是一個女伶,舞者,而是一個電腦工程學生。”她索性在做jeter,窗外的景色是一張沉黑的大垂幕,偶然有夜歸汽車的燈光,或流星。外面有人響了鞍,之行往外張望,嘆了一口氣,道:“這是我自覺的選擇。”此時剋明與細細蓋着一張薄氈,挨挨湊湊,似睡並睡的,半閉着眼,之行看着,道:“我想我還是走了。我丈夫來找我了。”邊說邊穿上黑呢長大衣,黯紫圍巾,紫黑圓明帽,一雙鮮血紅的鹿皮手套。我低低的說:“我多麽渴望看見你跳舞。”她微笑,捏捏我的下巴,道:“我母親是一個芭蕾舞員。時人們逼她在尖磚石上做arabasque,她滿腳是血,我在人叢中看她。所以……”她搖搖頭,便走了。
   之行離開的時候,驚動了剋明。剋明來不及細說,便追了出去,隔了街,依稀看見剋明光穿着羊毛襪在雪地一裊與之行說若話。細細翻過身來,隨手玩弄她的小手槍,退膛,上膛,子彈跌在桌上,啪啪作響,黎明的光色,白藍而白,慢慢的透進來。窗外剋明和之行的腳都鋪滿了雪。我到門外看他們,打開門,冷得直想流眼淚。遠處停着一架豐田,依稀看見一個戴金絲眼鏡的東方男子,在駕駛座上抱着一個小女孩,貼着窗,在看之行呢,之行轉身便走了。剋明回來看見我,不發一語,徑自回到屋利,讓我一人在雪裏呆呆的站着。
   回到屋裏,葉細細已經走了。剋明正擁抱着陳玉,細細的吻她的後頸。她緊緊的咬着下唇,一臉都是無聲的眼淚。見得我便推開剋明,低聲說:“我走了。”然後來緊緊捏了我一下。剋明問她:”小阮今夜在不在?“陳玉搖頭。剋明又道:“這樣我送你回去。”她衹道”“他知道殺死你。”剋明又一把將她抱起,大力捏她:“不許拒絶我。”陳玉竟也帶淚笑了。
   他們走後我獨自坐在床邊,腦裏很空白,什麽也沒有,日子漫長無邊。人是黯的,灰的,但畢竟是白天。我卻不認識白日了,靠着街,睡了。
   醒來膩濕而微腥。浴室嘩啦嘩啦傳來了水聲。膩濕的感覺清晰至近乎痛苦,讓我輕輕的抱着自己。剋明濕淋淋的出來,圍了一條白色毛巾,肩上全是細細的新生齒痕—微微滲血,是偶然成熟的藍草莓。他抹幹身子,坐在我身旁、靜默良久。床上有微腥的氣味,他身體溫暖幹淨的氣息—癢癢的呼吸,豐蜜的嘴唇的,我倚在他的肩上,他慢慢的撫着我的發:“你年紀還小。我不知道如何嚮你解釋,衹是不希望你像我們。”街上有人活動了,遠遠的,人的聲音傳來,隔了時間,與我們無關。我衹是呆呆的,聽他一直的說下去:“我不知何時開始……是否因為來到了美國……我還在醫學院的時候……趙眉和我都很窮……她去餐廳打十四小時的工……她養我,我卻打她……”
   漸漸我不大看得着剋明,我在電腦中心工作至夜深,而他索性連牙刷睡衣都搬到樓上去。深夜我一人在煮意粉,他們卻在樓上搬傢私,偶爾夾點愉快的尖叫。我漸漸非常寂寞。
   非常寂寞,午夜久久不能成眠,人點了亮光亮光的燈,樸樸的燃點了煙絲。下雪天氣,打開窗,深深地吸一口氣:我期待的是絢爛的日子,並非係一夜難熬的寂寞。
   細細在行人路蹲下,臉孔貼着雪地,嚮我笑。我的心如氣球升空。
   細細冷得滿臉通紅,進來便呼熱,脫了大衣手套,腰下一件薔薇色的茄士咩毛衣,仍然一條破牛仔褲,見我便捏我的下巴,道:“見到燈光知你未睡,想來冷落了你。”剋明卻在打開銀包,給我錢。我為剋明細細煮咖啡,又弄點意大利粗面。回身見得細細剋明窗前擁吻,細細精緻如蛇,一味的纏在剋明身上,剋明是強壯的樹。粗面在啪啪的煮着。我非常的憂愁,緩緩的坐在廚房的餐桌前,粗面慢慢成了焦。
   是細細撲過來熄的火,廚房已經非常污濁:空氣刺鼻,我“呀”的忽然流了淚,為了煙還是為了甚麽,自己也談不清楚。剋明用濕毛巾捂看我的臉,把我抱回房去,細細在廚房裏呼呼碰碰的,一會就靜了。我還是一味的流着淚。細細出來,見得如此,便道:“我們帶你出去玩吧!”剋明道:“我們不是剛喝酒跳舞嗎?已經午夜三時,怎麽玩?”細細笑道:“玩我最在行。我們到中央公園去,去打劫。”
   細細駛的是一輛紅色小高富。風馳電掣,在深夜曼剋頓,衝完了一盞紅燈又一盞,速度令我愉快而暈眩。“噗。”的一聲,夜裏爆了紅的花。“噗”的又爆了一朵緑的,我以為是幻覺,原來細細在燒煙花。邊駕車還用香煙點煙花,又拋了好些給我。我噗噗噗噗的燒煙花,卻記挂着剋明。他坐在細細身旁,一直很沉默。
   到了中央公園,細細下車道:“等我一下”。便掀起了行李箱蓋。我看剋明,原來已經睡看了。在黯藍的燈光下看得他非常瘦削而憔悴。我輕輕碰下他的臉。他略一擡眼,又閉上眼睛,道:“葉細細令人很疲倦。我很渴望休息。”那邊細細好了,赫然長高了一尺,又長了獠牙長發。剋明不禁接起頭來。細細一左一右的牽着我們,“走,我們打劫去。我動手,你們接贓。”
   我的心不禁怦怦的跳起來。細細踏了傷殘人用的高腳,戴了假發,正在張望,找尋目標呢。剋明半陲半醒,顯得意興闌珊,深夜的中央公園非常冷而寂靜,不知怎的在這個世界大城市的中央竟也荒涼野蠻至此。我不禁又打了一個冷噤,便拉着細細道,“還是不要玩了,回傢去吧。”細細側臉笑道:“怎麽呢,我們怕你寂寞纔想點玩意兒呀。”我衹是一味的搖頭。遠處迎面走來一雙男女,黑漆漆,衹見衣服不見人,想來是一對黑人。細細又笑道:“我去。你們看。”衹見她一步一步的迎上去,靠近黑人時忽然覺捏着其中一個的頭。另一個竟然飛奔去了。細細亦不糾纏,隨即放手中的人走了。很得意的走回來手裏有一個銀包。打開是空的。她便道,“錢都給他了。拿一個銀包,好玩。”剋明接過銀包隨手扔在草叢裏,道:“回去吧,大傢都纍了。”我們三人在中央公園急步而走,細細卻一拐一拐邊走邊笑。
   回得傢來。三人在門口挨挨湊湊。剋明低低的對細細說:“我想搬回傢睡。懷明一個人也不好。”樓梯燈很幽黯,細細湊上來,幾乎在剋明與我的懷抱中間了。黑眼睛一閃一閃(秀麗如狐),微笑道:“宋剋明。你回去住不要讓我知道你有刖的人。你是我的。”剋明輕輕推她,又顯得十分難堪,道:“怎麽會呢。”細細又湊近些,道:“讓我知道了我殺死你。”剋明又在解釋,“我想照顧懷明——”細細接住了剋明的嘴,道:“你們回去吧。我明兒去阿姆斯特丹。”
   我卻撞見了許之行。不是在學校,街上,而在剋明的診所,我和剋明約好去看剛上演《歌劇魔鬼》,是我買的票子,我在電腦中心工作,一看時間已經近晚上八時。電話老半天不能接通,我便到剋明的診所去找他,原來約好的。門沒上鎖,裏面卻有人的聲音。找輕輕轉動門柄,聽到了剋明咬牙切齒的聲音:“或許這會令你忘記你丈夫。”在門縫裏看去,牙醫射燈正亮着,之行躺在病人椅上,上身還穿着衣服,而剋明正在扯她的發,在吻她,一拉一撞,小刀小鉗震得格格作響。我覺得那盞牙醫射燈亮得不得了,猶如大日光,灼灼地照到我身上來。而我不過是個影子。我渾身發熱掩上了門。
愛在紐約-2
  在傢門卻見到了陳玉。立在冷空氣中,不停地呵氣,沒戴帽子束着發,頸後是一朵黑紗玫瑰,正在低頭在寫一個便條留言甚麽的。看見我,低了頭,道:“今夜我想在此留夜。”我也不問,衹道:“好。”她便道,“我的身份讓人告發了。移民局的官員會找我。我明兒到洛杉磯去。”
   我們後來到法拉盛的臺灣館子吃清粥,泡菜,黃魚,喝點臺灣啤酒。陳玉很渴望離開前吃點家乡菜,我便跟她來了。她很少話,衹默默的吃,垂下頭來,發後一朵黑玫瑰就在我眼前生長。我忽然明白玫瑰的性質。館子裏播着閩南小調。陳玉喝了酒,忽然細細的和唱起來,聲音渺遠而哀傷。她接着說起她傢的事惰來。她傢原在鹿港,打漁為生。小鎮煙霧彌漫,下雨點燈籠,晴天出殯,棺材在陽光下閃閃作亮,她灑着冥錢,哭爹娘,說着便咽在喉頭,說不下去,但她的臉容仍然很靜,不覺其憂傷。我也不會安慰,衹陪着吃吃喝喝。大傢便就此沉默下來。
   我們坐地車回傢,地車裏陳玉睡了,靠着我的肩。好一會,她醒來,我笑道,“你時常都很纍。”她說:“是。來到美國以後,時常很纍。在臺灣千方百計要來美國,來到以後……原來自身難保。成天都很纍。”她又閉上眼,雙目如蝶。對面一個黑人戴着黑眼鏡,用左手拿着大熒光筆在嚓嚓的寫字。地車是快車,一站又一站的飛過。我想,原來我不明白,究竟是怎樣的,情欲的糾纏,一個人離開原來的地方來到美國,紐約,流放之土,一站又一站的飛過。她眉心略蹙,一臉都是軟弱的疲憊,微貼着我,幹冰似的冰涼而又灼熱。我輕輕的碰了她的臉。
   上得地面來,下了雪。我們在雪裏默默移動,而她衹是靜靜的靠近我,如花之照水,在街頭的一個轉角,緑燈閃亮的時刻,我抱着她輕輕搜索她的唇,她的牙齒非常小,蛇也似的,咬着我的唇。雪花跌下來,冰涼灼熱,燒成小火。她推開了我。道:“小弟不。”
   我們又在雪裏沉默地移動,中間隔了段小距離。快到傢門,傢裏亮了燈。陳玉伸手來握我,低聲道:“對不起。你和你長兄多麽相似,讓我意亂情迷。”然而她的眼睛已經在搜索剋明的影子了。我低下頭來。她忽然在我的手背上,狠狠的咬了一口,很痛很痛,登下流了血(偶然成熟的盛草菌),她也不管我,連奔帶跑的去敲剋明的門去了。
   我獨自在街頭溜達甚久。雪停了,我的雙腳已經麻透。回到傢裏,已經黑漆漆,暗裏猶有二人濕淋淋的呼吸聲。我一夜沒睡好,總覺得從高處墮下,死亡如百合花,一瓣一瓣的承接我。一張眼!已是天色昏暗的中午。空氣有微腥的氣息,摸一下剋明陳玉的床被已是冷的。
   這天陽光很好。陽光照在身上卻不暖,隔了千年,我在電腦中心的樓梯曬太陽,閉上眼,卻感到了身上有影子。張眼便看見了許之行,黑色毛裙子,發用血紅的絲巾束起,戴着黑眼鏡,嘴唇飽滿,臉色卻十分蒼白。我起來,與她吻臉道安,卻撇見她頸上有淺淺的,手指的淤痕,她看見我的目光,衹微微一笑,輕輕用手遮住了傷痕,道:“沒事兒。”我道:“可以有幫忙的地方嗎?”她答:“陪我走走。”
   我們在空氣清冽的校園裏走動,腳下是已經腐爛的,索索的楓葉。她走着走着,愈走愈慢,忽然停下來,仰臉嚮着陽光有點吃力的呼吸着冰冷的空氣,在這些無聲的姿態裏,我忽然明白沉默的凝重與哀傷。一會她又好了,繼續走着,在手裏褪下一隻鑽石戒指來,塞入我手中,“請你還給宋剋明。”
   我衹道,“哦。”便將戒指放在褲袋裏,硬梆梆的一顆石頭。她隨手扯散了紅絲巾束着的發,道,“我要離婚了。”又冷笑道:“總算拿到了房子和緑卡。”我不禁道:“這不就可以和剋明結婚嗎?”之巧笑道:“宋剋明是個怎樣的人。”她撫着頸上的傷痕,“我怎會由一個火坑跳入另一個火坑呢。”
   她興致又好像高了點,要我陪她去大都會博物館看David Hockney的畫展。我還是滿心疑惑問她:“這怎辦呢?你的女兒呢?你丈夫還喜歡你吧!你怎會跟他離婚呢?”她忍不住笑了,雙手捧着我的臉道:“多可愛的小弟。我丈夫應該娶的是你。我最最冷酷的了。”
   早上的博物館很寧靜。之行看得很專註,我卻靜靜的看她。她的專註和寧靜如新古典時期的少年石像。我時常覺得之行應該是個藝術學生。
   她笑,“我也覺得應該如此。但看紐約的藝術傢一塊錢一打。”
   我們又到意大利餐館吃了午餐。她老說我像她北京的小弟,我總是覺得不高興,下午又有課,匆匆吃完餐我便要走了。我們在陽光充盈的午後分手。之行立在街頭,大衣領高高竪立,血紅絲巾在她身後揚起,她仰着臉,顯得十分倨傲。她要看着我走,我走了沒幾步,心裏突然長了平寂的欲望,走近了她,飛快的吻了她的唇,轉身便跑,風景如鴿子飛翔,充滿喜悅。
   是夜月色如銀。回得傢裏,傢裏一片黑漆,卻彌漫着大麻的薫香。我將之行的戒指放到剋明的床上,腳下踏得一隻半跟皮靴,沙發上閃着烏銀的微光,是葉細細的手槍,黑暗裏看不見她的臉,衹見她伏着那果,發上束了一朵黑玫瑰,她道:“勿要開燈。我等剋明回來。”她登的立起來,一甩發,手裏便多了一朵黑玫瑰,道:“這不是你的吧?”我囁儒著,“是陳玉。”葉細細雙眼溜轉,手裏把玩着手槍。我急道,“他們是舊相識,葉細細。”她笑道:“你以為我會怎麽辦。”她點了火,暖着承着大麻的錫紙,“要不?我從阿姆斯特丹帶回來的,是好東西。”我深深的吸了幾口氣,感到了緩慢的溫柔,如是月下湖水。葉細細湊過來,在我耳邊咻咻的道:“宋懷明。”她在身樣的大皮袋掏出了針管:“試試。”又從牛仔褲管裏掏出一小包粉末來。我搖頭,道,“不。我不敢。”她便伸出淡紅的舌來,舐我的後頸,發腳,眉,眼。我光是縮。縮到火爐旁邊去,讓火燙了一下,身子一震,葉細細方笑了(笑聲亮如一城的細鑽),道:“宋懷明,逗着你玩呢!”我忽然很挂念陳玉。細細亦不理我,自顧自在結紮註射。手內肘都布滿了針孔,註射的是手背。我大着膽子,道:“我幫你。”替她一點一點的將白色的液體推進去。細細長嘆一聲,道:“就像你在我體內。”我手尖不由輕輕顫動起來。她鬆了手,呼吸極細極微極短促。我一點一點的碰她的指尖。她轉過身,伏在沙發上,褪掉了貿易,那還是一件白色的絲織小衣。我輕輕的撫她的背。她自己斷斷續續的講話:“我傢在西貢河邊,我伏在槐樹下睡覺……一個美國士兵經過,他給我十美元……後來一次又一次有男人……很多很多的美金……解放後我們去了經濟區……一次又一次的逃跑……塞滿了黃金,跑也跑不動……到了曼𠔌……遇到了男人……來到美國……什麽都可以……”聲音漸漸地微弱,熄滅,想來她睡了,手裏還緊緊的握着手槍。我靜靜地擁着她。
   剋明回來猶帶着女子的芬芳氣息,氣味甚濃,應該是西洋女子。細細在黑暗裏開了火。“嚓”的亮了,空氣立時有火藥與鮮血的刺激氣息。我忙去開燈。剋明推開了我,一手按着葉細細的槍,然後一巴掌一巴掌的摑她。她也不甘示弱,用膝頭撞他的。剋明受了痛,就踢他的胸部。我聽得葉細細的肋骨,清脆輕微的折裂。細細伏在地上,臉上浮沉了很恍惚的神情,滿臉通紅,吐了黯薔薇色的細細泡沫,衹看着他,久久纔流了一滴淚。剋明長嘆一聲,一腳踢碎了落地燈。在黑暗裏,細細空空洞洞的道:“而我真是愛你。宋剋明。”
   “到了醫院千萬不要提這件事。”剋明在後座不知跟我說還是跟葉細細說。我沒執照,照樣駕車,經過時代廣場,霓虹報告板跳出的氣溫是華氏二十度。深夜頭上有直升機飛過,一閃一閃。我飛快的馭經中城曼剋頓,甚麽也沒有想,細細最後道:“你別再見陳玉。別再見許之行。”剋明淡然道:“你知道不可能。”細細長嘆一聲,沒了話。車子到了紐約大學醫學院,醫院燈火通明,夜如白晝。我停下車來,他們坐着不動。細細開腔道:“有一剎那,我如此渴望跟你結婚,在我遊移的生命裏,有一點安定與長久。”我回頭看她,衹見她神情十分平淡而落寞。剋明衹答:“在這世代從沒有安定與長久。這原來是你的幻覺。”細細忽然笑起來:“原來是一個大幻覺。”掩着肋骨,道:“多麽奇怪,笑起來都痛。”她自顧自下車去了,拐個一個彎,,在冷冷的夜裏不過是冰涼的一點,微佝着,因為她微小的痛楚。剋明和我目送她離去,對望一眼,大傢都說不出話來。他的肩汩汩的流着血,也令他非常痛楚。他咬牙,看着我,在齒間道:“或許你應該離開紐約。”
   我們去看葉細細時買了兩打黃玫瑰,整個紐約城都交通擠塞。花朵在計程車裏萎謝。我第一次生了生離死別的感覺。
   我們還是見着了葉細細。她的房間撲鼻都是花香,原來有一束百合天堂鳥,大得不得了,像在森林裏盛放。陽光幽暗,細細倚在床邊,瘦削了很多,見着我們,神情十分 木然。剋明停下來,叫她:“葉細細。”她方回過神來,有一閃的驚喜,隨之又平淡下來,道:“謝謝你們了。對不起,認不比你們來。”十分之有禮而冷淡。此時大束百合旁起來了一個人,十分眼熟,剋明已把他認出來了,與他招呼:“我們在笑話咖啡見過面。”細細介紹:“這是我爸爸。加維先生。”白發男子不會中文,操英語,中南部夾點泰越口音,我們客客氣氣的握了手。男子道:“細細脾氣不好,宋先生對不起。”細細顯得十分疲乏而不耐,嚮男子道:“熱。”男子便殷殷勤勤的替他解了領上的扣,細細也就閉目,眉心緊蹙,不再說話,不知是否睡了。
   男子說,“我送兩位走吧。她要休息了。”
   我們在醫院的長廊,咯咯的走動。男子穿着大衣,戴着一頂墨緑的絨帽,兩鬢飛白,時常微笑。剋明隨口道:“麻煩相送了,葉先生。”男子笑道:“不,我不姓葉。我姓加維。”見得剋明神情迷惑,便道:“我認識葉細細時她纔十五歲,在曼𠔌難民營,髒貓似的,我一看便喜歡她。”我們已經到了醫院大堂,有病人推過,????水一晃一晃。加維先生拍拍我,又跟剋明握手,道:“細細很是個幫手。我跟她……不比常人。發生這事以後,請你不要再找她。”剋明沉下了臉,道:“你似乎還以為她十五歲。”加維笑道:“如果當然我要跟她有一個孩子,我們的孩子已差不多有十五歲。”他還緊緊的握着剋明的手:“聽說你是一個牙醫。我相信你應該是個有教養的人,不必要我把事情說的太清楚吧。”此時忽然兩名男子在我們身邊出現一左一右,一個黑人一個白人,都穿着大衣,絨帽結了領帶。加維又道:“如果你要選擇不文明的方式解决這事,都可以。你可以跟他們打打交道。再見了,兩位宋先生。”加維仍然十分親切有禮,再拍拍我的肩。走了幾步,想起了什麽,回身說:“這原是葉細細的意願。宋先生,愛一個人,先要尊重她的意願,然後要愛護她。當然,葉鈿細她自己也不懂得。”
   剋血十分沉默及沮喪。他傷口發痛,回到傢吃了止痛藥,又急急喝點威士忌,仍痛得輾轉低聲,扯起了床單。漸漸我懷疑這並非肉體的痛楚。他痛得滿頭大汗,我在他身旁,緊緊的將他抱在懷裏,在他耳邊輕輕說:“都好了。都好了。剋明。我在。”他衹是極劇烈的顫抖,好一會纔平復下來。
   午後,寧靜暗幽,我此刻卻感到溫柔,如絲之無聲墜地。我不知道這是否便是愛情。
   細細離開那個早晨,陽光十分稀少,但是難得的好天氣。剋明剛痊愈便要回到醫務所。他老喊虧本兼失業。葉細細居然有鑰匙,推門閃進來,說:“對不起。”她剪了發,穿一件紫貂短衣,嘴唇是飽滿的粉紅色,看見我,衹是笑道:“我要回一下曼𠔌。”我問:“幹嗎?”她不答,衹掏出小包粉末:“剩下了好幾剋。暫時保管。你要用亦可,不過提防鼻竇炎。”我眼睛眨得老響。她見得我如此,不由笑了,道:“小事惰。槍手在我傢門口等我,我還睡大覺呢。”在我顯額上吻了一下,道:“我走了。東西以後有人會來搬。期間也幫我看看。”她走到門前,又想起了,從短衣口袋裏“啪”掏出一朵黑玫瑰頭花來:“有空還給剋明或陳玉吧。其實我想想,真的犯不着。”側起頭來,仿佛跟自己告解:“單我曾經真的想過跟他結婚。我以為大傢都會有誠意。”我起來拉她:“你還回來不?”她笑着沒答,轉身便走了。窗外停着一架黑色林毛仙,一會便開車走了。
   她走後我怔然良久。總覺得她還在,不明白為何會有這樣的感覺。仔細一看,在緑白相間大磁瓦上,原來她遺下了傳呼機。 我告訴剋明:“葉細細已經走了。”剋明卻沒有表情,衹是坐下來,“啪”的開了一罐啤酒。手裏還握着細細留下的黑玫瑰。對着電視,電視正演着黑白的《星空奇遇記》。半晌,他忽然掩着了眼,低低的道:“很亮很亮,很刺眼很刺眼。”我去關了燈。黑暗裏有沉靜的安慰舒適。他在黑暗裏忽然扔過來一張撕下海報,海報有警局的印鑒,上面是兩張照片,“通緝:涉嫌販毒罪犯”,正是細細與加維先生。細細站在高度板前,神情很是奇怪,仿佛有點驚愕。加維先生的照片就比較像他自己,我感到了發尖的寒冷,咬着唇,忽然響了傳呼機。
   我說:“細細。”剋明彷佛就明白了,按着傳呼機,跳出了字:“十一時在曼剋頓橋底,小心。”我們對望一眼,來不及說話,立刻便走。
   已經多次深夜在曼剋頓的街道上駛過。我腦裏極為空洞,身後紐約城的燈,猶如細細的燃燒着火。我伸手緊緊的捉着剋明的肩。在這不穩定的城市,我眼前衹有這個人。我已經無法離開他。
   已是凌晨過後。東河漆黑的流過,河邊堆滿垃圾。橋底還泊着幾輛車子,黑人在高聲說話,那邊卻一雙白人男女在做愛,還見女子的異常豐滿,讓男子壓在車門上,盡情。我與剋明在橋下走。不見有其他人的影子,我們來來回回數次,男女已做愛完畢,駕車走了,剋明愈走愈快,彷佛心焦如焚。我想問,葉細細呢?頭頂就來了一列地車,轟隆轟隆的輾過,我全身都震動,再也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剋明張着喉嚨叫:“葉——細——細——。聲音都沒在一列駛在曼剋頓橋上的深底地車裏了。我不禁一陣一陣的發抖,又冷又熱既痛苦又愉快,分不清楚是什麽,到底如何存在,而又如此絶對。突然。“砰”“砰”的爆炸聲,噗落噗落的跌下來.地車隆隆的遠去,更分不清楚,是否有人槍殺女子,還是衹是我的幻覺。我便頭痛欲裂,方發覺,沒了剋明的影蹤。
   我發狂般在黑夜的河邊奔跑找他,速度令我看不清眼前的景物,衹是知道,不得了,我失去我愛的了,葉細細,宋剋明,甚至我自己。
   我在河邊找到剋明,正在默默吸煙,我衹是緊緊的抱着他。
   剋明送我回傢,“砰”的一聲又出去了。我坐在床上.窗外透着暗藍的街燈,影子重重。我但覺渾身發熱,開了水喉,喝了一杯冷水,就此異常清醒,頭上來來回回都是砰砰的腳步,遠處有槍聲,東河沉寂,頭頂有一列地車駛過。細細秀麗如狐,笑聲亮如一城的細鑽,在明媚的西貢河邊,還處有地對空飛彈……掩着肋骨,靜靜的道:“多麽奇怪,笑起來都痛。”我掩着耳,剋明就在我眼前,強壯而又美好,道:“我以為我愛她,我卻打她。”隱隱卻聽到之行的歌聲,她仰着臉,在濕濕漉漉的百老匯大道,唱《貓》裏的Memories,低下頭來,道:“我母親是一個芭蕾舞員,在……所以……”而陳玉面容時常都很靜,溫柔如蝶,此時卻不知流落何方。我摸摸索索的坐下來,突然長了年紀,便在枕旁掏出了細細留下的古柯鹼,倒一列在桌上.慢慢的吸着,靜靜躺下,心裏滿是暖暖的惆悵。
   我醒來已是翌日黃昏,窗外透了藍白的閃燈,窗打開了,風一陣吹來,揚了一地的煙灰。我輕輕的起來,卻聽到了樓上來來回回的腳步聲。打開門了,在細細的屋子門口,見到了剋明,和兩個穿的。見我,便問:“他有葉細細傢裏的鎖匙嗎?”剋明答:“他不認識她。”又道:“宋先生,謝謝了。”和剋明握手便離去。剋明走到我面前,站着,低低的道:“葉細細已經死了”他臉上有藍色的影子,伸過手來,緊緊握着我的,此時我纔得知,死亡原來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令我們很靜默。我卻升起了一種欲嘔吐的感覺,在夜裏亦如大白中午,一個盛夏,我汩汩的流了汗,昏眩而又作嘔……。剋明抱着了我,我說:“剋明,我……”他便輕輕的吻我後頸,愉快而又痛楚,昏眩而又作嘔。寒的是星,熱的是大白正午。我緊緊的咬着下唇,抵受情欲的,剋明在我耳邊低低道:“離開我。離開紐約,離開我。”我的下唇麻木而微微出血,呵,這怎可以,剋明是我的長兄,三十三歲.美國公民,剛在曼剋頓四十二街開了一間牙醫醫務所,見着我,還沒脫掉白袍,便一擁入懷,道:“長大了好些”在寂寂的黎明裸着上身,身上是細細的新生齒痕,坐在我身旁,說:“我衹是不希望你像我們。”在火爐旁邊,細細精緻如蛇,纏在剋明身上……一盞明亮的牙醫照燈底下,之行和剋明,讓小刀小鉗格格晃動……陳玉在剋明懷裏,流着無聲的眼淚,剋明在幽黯的梯間,抱我吻我,葉細細已死了。我掩住了頰。
   他踭地放開了我,一拳頭打在墻壁上。
   我轉身以背嚮他。
   我們離開了傢,剋明一語不發,衹是駛過皇后大橋。我亦不敢招他,怕他打我。剋明駛過了“森林高地”,一帶都是南方美國的房子,,門明前有花徑,在夜裏猶見路旁楓葉都長了芽。春天還是毫無遣憾的來了。
   房子極幽黯。之行來開門,臉孔煞是蒼白,鼻尖泛紅 ,雙目仍然很清澈明亮。她看着我們,也不驚奇也不歡喜, 衹道“哦。是你們。”便招呼我們入屋。
   窗裏衹亮着一盞吊燈,地毯都捲起,沙發倒放,鋼琴用麻細紮着,客廳都是雜物,地上擱着一架灰色電話,薄薄的鋪了一層灰塵。之行正在空蕩蕩的客廳中央,在喝一杯暖的洋蔥湯,地上擱着一瓶大雅菊,她此時站在這一盞寂寂的吊燈之下,腿上有淡淡的月色似的影痕。剋明也不開腔,衹坐在暖管上,默默的吸煙,窗外沉沉黑黑。之行纔說:“房子已經賣掉,我……”忽然電話響,之行便頓了下來,鈴聲晃勤,灰塵一層一層的揭起,之行沒有接聽,由它響着。我纔知道文明世界,也可以荒涼寂靜。電話鈴聲停了,剋明道:“葉細細死了,之行。”之行忽然笑起來:“多麽奇怪。我弟弟在北京大學失了蹤。他有問題。被留查期間失蹤了。”剋明便起來,緊緊的擁着她,一不小心,野雛菊塌翻了一地,閃閃發亮,都是玻璃與水。吊燈正微微晃動。剋明忽然跪下,膝蓋緊緊的壓着玻璃碎,拾起了地上的野菊,道:“之行,讓我們結婚。”之行苦笑,道:“為什麽呢?我已級有了緑卡。”剋明接着道:“我會令你幸福,之行,讓我們結婚。”之行衹一味的搖頭,道:“不,不,不。”剋明道:“為什麽不,讓我們在紐約安定下來,我在長島買一間房子,我們養一個孩子,他會是土生美國人。讓我們桔婚,之行。”之行衹道:“不。因為在紐約,沒有一件長久的事情。因為你對我的愛情也不長久。因為你跪下的時候,還沒有起來,你已經不愛我了。”之行掩臉不看剋明。剋明一直跪着,牛仔褲慢慢滲了血,空氧裏有腥甜的氣味。之行便擡起頭來迎着光,一頓足,竟然轉身走了。剋明緩慢而痛楚的起來,慢慢拔掉膝前的玻璃。我衹是十分疲倦,在吊燈下坐着,喝着之行遺下的一杯冰涼的洋蔥湯。 洋蔥令我流淚,我想離開紐約。
   第二次的古柯鹼不再令我歉疚。它衹是緩緩的進入我體內,生長着,一種透明的寧靜。我難以解釋。伏在窗前,夜歸人的皮鞋一隻一隻的走過。紐約的春天,極不穩定,哇的下了雨。電話鈴響,我爬爬跌跌,“砰”的撞到了門牙,不知有否碎了。滿口仿佛都是沙粒。
   來電的是聖地亞哥海關,一個來自墨西哥的女子,叫做陳玉,被懷疑在美非法工作。在她的行李箱裏找到了宋剋明的名片。宋剋明不在,你們認識她嗎?認識,她住在你傢嗎?哦,是。她如何生活呢?我們照顧她。你是她男友嗎?哦,是,我們情同姐弟。
   放下了電話,臉上無限痛楚,濕濕粘粘,原來我流了一身的鼻血。人便醒了一大半。方纔的電話不知是否幻覺,一摸電話聽筒,還是暖的,陳玉是誰,到底存在不存在。存在又有甚磨依據。我懷疑我自己瞬間也會煙消雪散。
   我們在一隊的隊伍裏再次碰到之行。細細死後,剋明變得很喜歡看電視。午夜在沙發上看電視,喝啤酒,半張着眼,小指卻把玩着他買給之行的戒指,半睡半醒間,流下了唾沫。有時挂電話給陳玉,她的傢裏永遠無人,她真的離開了。他便愈來愈像一個老人。之行搬走以後,顯然不願意再見剋明,甚至沒有給他留下電話地址,我們的生活便登時空洞了許多,永遠應像住在一間灰塵布滿的房子,地上有一束大雛菊,午夜鈴聲不絶,無人應聽,衹有電視永遠開着。
首頁>> 文學>> 言情>> 黃碧雲 Huang Biyun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6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