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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愿到此为止,没有下文
  说到写小说,绫罗最恨我了。她说,你不要动不动就说"写东西",你要说,"我要开始创作。""用隆重的词汇,你就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她还说,"你就一心创作,功名利禄的事情我负责。"然后她就说别的,她知道我创作不出啥,她也没啥要负责的事。
  
  说到我的创作生涯,我最恨我了。一是胆小,不敢编。好在心胸宽广,不是单写些男女男,女男女,男男男,女女女的事情,没有自划地界。但是在任何地界,都没编出过名堂。哪年春节晚会宋丹丹还是谁,那句东北话"你梭!你梭!你编好了再梭!",对我也是警句。
  
  迄今为止,我最狠的一次,就是一上来就把一个男的编成了瘸子,把女的编成了另类,打算把他俩编成一对,改造了世界。结果不了了之。当时刚看了王小波。次狠的一次,是看完余华,我编了一个鬼,猫在河里,专门骗吃来游泳的小孩子,他心里很苦,很恶。
  
  二是我不够波涛汹涌。有朋友奉劝,如果没胆子、没脑子编,你就波涛汹涌,揪住屁大的事,肝脑涂地地梭。我太老了,干那种事,自己会笑。
  
  反正也不急。也许等我到四十岁了,再写点什么就值了。关于我的新开头,苦恼于编不下去,绫罗说:"好在你不知道怎么写。要是你知道怎么写,你现在就四十岁了。"可惜,我又把开头随便抛了出去,创作又不认真了。
  还有,鲁迅说,说话和写文章,大多是失败者的征象。正在与命运恶战的,顾不到这些。
  
  除非拿说话和写文章来跟命运恶战。就像TIM说,张开你的嘴,得到你的自由。恶战,又是个隆重的词汇。有多大的嘴?得多大自由?这是警句之后的大难题。
  说到写小说,绫罗最恨我了。她说,你不要动不动就说"写东西",你要说,"我要开始创作。""用隆重的词汇,你就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她还说,"你就一心创作,功名利禄的事情我负责。"然后她就说别的,她知道我创作不出啥,她也没啥要负责的事。
   说到我的创作生涯,我最恨我了。一是胆小,不敢编。好在心胸宽广,不是单写些男女男,女男女,男男男,女女女的事情,没有自划地界。但是在任何地界,都没编出过名堂。哪年春节晚会宋丹丹还是谁,那句东北话"你梭!你梭!你编好了再梭!",对我也是警句。
   迄今为止,我最狠的一次,就是一上来就把一个男的编成了瘸子,把女的编成了另类,打算把他俩编成一对,改造了世界。结果不了了之。当时刚看了王小波。次狠的一次,是看完余华,我编了一个鬼,猫在河里,专门骗吃来游泳的小孩子,他心里很苦,很恶。
   二是我不够波涛汹涌。有朋友奉劝,如果没胆子、没脑子编,你就波涛汹涌,揪住屁大的事,肝脑涂地地梭。我太老了,干那种事,自己会笑。
   反正也不急。也许等我到四十岁了,再写点什么就值了。关于我的新开头,苦恼于编不下去,绫罗说:"好在你不知道怎么写。要是你知道怎么写,你现在就四十岁了。"可惜,我又把开头随便抛了出去,创作又不认真了。
   还有,鲁迅说,说话和写文章,大多是失败者的征象。正在与命运恶战的,顾不到这些。
   除非拿说话和写文章来跟命运恶战。就像TIM说,张开你的嘴,得到你的自由。恶战,又是个隆重的词汇。有多大的嘴?得多大自由?这是警句之后的大难题。
第一部分-1
  三联生活周刊有过一篇圆桌,讽刺某种大姐爱说警句,文里举的例子我忘了,警句大致类似王尔德说,喜欢男人就喜欢有未来的男人,喜欢女人就喜欢有过去的女人。我今天很有说警句的欲望。这样形式的句子不由分说到了我的脑子里,比如:人,分两种,喜欢同性的,和喜欢异性的,同性异性都喜欢的,在特定的时刻,面对特定的对象,他/她还是分到前面两个种里去,我就不给他们另分一种了。走在街上,身体好和不好的时候,天气好和不好的时候,我双目灼灼似贼,但我从没看出过哪个独行的陌生人是哪一种,估计别人也没看出过我。但我这个夜晚要去的那个地方不一样,那里的人,门纲目科属种都会是明显的,起码有暗示,没有暗示也可以扑上去开口就问,所以我临行前思维混乱,警句直往脑子里冲,但我自己也明白,这并无帮助。
   换一种逻辑,我该分她们为美的和丑的。不美不丑的,在特定的时刻,面对特定的对象,总还可以分到美和丑这两个种里去,我就不给她们另外分一种了。美丑当然是个人看法,说美说丑还不够直接,最直接的,我该把她们分成:我一见到就想搞的,和我一见到未必就想搞的。对一个夜晚来说,这种分类判断在现场比较简单,易行。当然,也会比较粗糙,仿佛筛子上的米和米里的虫,有的人锁定某一特殊类型的对象,万里挑一,挑虫子一样挑,有的人随遇而安,哪颗米都是米。我很久没吃米,估计将发现自己处于掉进了米堆的状态。所以我必须进一步,将那么多我一见到就想搞的,分成:想跟我搞的,和不想跟我搞的。这就需要太多的想象力,路径在此迷失。固执地往下想,我一直被领到这样一个新的分类:怎样的我,会让人家想搞,怎样的我,则不能。想到这里,我紧张起来。仿佛初衷被违背了。
   从想想到行动,这是本质的差别。我可以去旁观,非常无意地,无意地也就是无辜地,与某颗米撞个满怀,然后发生一些事情。如果有意的,那我其实真地就太愿意。又不想有意,又满怀期待,再没有比这更最骚哄哄的行径了。
   混乱的思维,裹胁了时间。光想想,还是去行动,没有办法了,已经该出发了,已经在行动了。
   是扑地扔上一个答案,没搞?搞了?此刻正精神分裂于与道德、与牌坊?正恶性循环于"寂寞-淫-更寂寞-更淫"的长此以往人将不人?
   还是卖个关子,把这一次婉转的渔场经历细细道来,大家一起享受说说话的快乐?
   好一个警句问题。昨晚坐上地铁,我在看人分种的习惯性操作的同时,也想着这"下文"的挑战。叙述自己,尤其是同志话题的叙述,有禁忌因此也更有挑战的叙述,一旦开了场,如果戛然而止,那就显得不尊重观众,也好象自己在逻辑和语言的挑战面前服了输。但是如果遮遮掩掩,那也是很难受的,比如论证的时候,自己明明有些真实的东西,却不适宜拿来举作例子,具体地说,比如我应该叙述一下那渔场是怎样的情形,还有我为什么决定了去那渔场,这样的话,在牌坊相对论的讨论中,我就可以给自己一个水泥上的立场,而不是云雾中的立场,感兴趣的,看了过来,也不会有云里舞里空对空的感觉。但是这样的话,我就得说出我住在伦敦,独自住在伦敦,住了一年多快两年了,伦敦同性恋聚会场所非常之多,而我没有做爱已经很久,这次是一部据说很有挑战性的同性恋戏剧的首映式,随后有一个酒会,而我长期颇有气节,以前类似的聚会,出于种种原因,我从来没想过要去,但最近不太好过,我有点想法去搞它一搞。
   顺便我还想说明,我同意海底的看法,寂寞不寂寞,淫和不淫,纯粹是私人的事,杜蕾丝最近的调查,发现中国人做爱次数世界倒数第二,第一的是美国,克林顿可以证明。杜蕾斯,Durex,,另一个译法叫"都来试"。我总觉得这两个不同的称呼对性生活应该有不同的影响。这个调查让我想到,不仅国与国不同,不仅中国人普遍比美国人少做爱(多了好,还是少了好,这是另一回事),每个中国人还跟每个中国人不同,咱们需要做爱的次数,且不论实际做爱的次数,是有分别的,当然这还跟是否有固定的性伴侣相关。
   更需要搞的人,我相信有的人比其他人更需要做爱,直说就是拥有相对更强烈的性欲,但除了我感觉到的我本人,我没有其他例子,而且我对别人的感觉知道得不多,因为我对自己性欲更强的感觉还可能是错的,这太饶舌了,不是我喜欢的方式。总之,如果有人能帮我证明它或给我推翻它,请发言。
   更需要搞的人,本来有相爱的伴侣,一年多没有了,像邱少云,烧得香喷喷的,并且很有气节地一声不吭,倘若在这时候你去检查,那身体但凡幸存一个器官没被欲火烧焦,那就是性器官。这种时候,搞,还是不搞,具有无比的警句色彩,发人深省。但我得实话实说,昨天上路前,搞的欲望深入我的内心,仿佛一种奇痒。当我钻进伦敦迷宫一样的地铁,就像我见过的一种电脑屏保,我感觉到,一颗中子原子或质子,通了电,在无限繁复的管道网路之中,抽疯一样,开始了它自己的行走、奔跑、飞扬和坠落。这一切的运动,有一种神秘将它轻轻把握。
   这样的叙述,好象一篇试图把自己装扮得很像样子的小说正在开场。
   我如果写小说,绫罗绝不会奇怪。写小说,是我治不好也发不出的瘾。像英国三才女姐妹那个不争气的弟弟一样,一度我开口闭口写小说,而绫罗见到的,从来只是还算象样的开头。我总说:"你放心,如果我成了名,我绝不抛弃你。"她总是回答:"只要你成了名,抛弃我也没关系。"并补充,"只要你能成名,先将我抛弃都没关系。"
   这故事写下去的话,绫罗必将贯穿始终,与她相关的一切时间空间像个巨大的行囊,走到哪里,我都心甘情愿地背着抱着,而且还只嫌不够大,不够沉。我在伦敦能够决定放心去搞,那也是她在上海同意了的。而搞的结局,我不会告诉她,她也同意。这种写法有点像王二的故事中动用了一个白衣女人,无处不在,却不被允许正脸出来说话,可依然起着报幕员的作用。
   伦敦,一头扎进去,不深入地搞一搞,就不能接触到它的内核。我得坦白交代,因为是小说,就像蓝宇是华大的学生,小T生活在C城,我看到这样的写法,立刻陷入逻辑的怪圈,如果一下就猜是清华和成都,似乎低估了作者的智商,但如果不那样去猜,似乎又不够配合作者的用意,所以我随便写个伦敦,免去许多猜疑,其实我的用意只是说明我生活在一个国外的大城市。
   国外的大城市有享之不尽的好处和麻烦,尤其我这样的身份,拿两边的政府津贴,任务只有一个:深造。我热爱知识,刚刚结束了一个最复杂的课题,论文即将交稿,马上就是圣诞,我这样一个人的这样一个假期,至少跟某些人的失业一样难受,如同互联网的冬天,寒冷啊,漫长。对不起,这个比喻如此生硬,却顺口就溜了出来。
   这样的叙述已经过于具体,有两点不利,一是败坏了本应有的浪漫,但我意识到我不是要写一个浪漫的小说,我看腻了云里雾里的同志小说,腻了是因为我个人的口味,不是说那些小说完全不好,最近我想在水泥地上搭个东西,云里雾里水里泥里,哪里让同志们更舒服,这是另一个问题。另一个不利是,我会招来痛骂,认为我在玷污访问学者或公派人员的形象--国家派你出去是为了工作学习,不是去搞同性恋,对此我也准备好了回答,我不是因为是访问学者和被国家派出来了才搞同性恋的,这一切只是我的必然(我是同性恋)和国家的偶然(看我工作出色,很有前途,派我出来深造)的结合,将这判断推到最根本的层次,就是我的恋爱和国家没关系,但是如果我已经因这小说而遭人痛骂,那就将说明,痛骂我的人相信,(包括他们在内的,或者以他们为首的)国家/我的关系,比我所能想象到的,要厉害得多的多。
   我久不在国内,不知道那种时候会不会出现,也不知那时将会是怎样的情形,我只知道今晚想搞它一搞,这个欲望压倒一切,成为了我的主宰,一年多快两年不被它主宰,它今晚的胜利显得既神秘,又寻常。有一种体会,我经常猛然与之相撞,现在,它再次悄然笼罩了空气:一切的运动,都有一种神秘将它轻轻把握。你可以与之对抗,享受角力的快乐,你也可以借力,享受加速度的快乐,你也可以顺应,享受观察的快乐。想搞就是一种神秘的力,对抗它,那是享受创造牌坊的快乐,牌坊的前后上下有无数的原因,使得与欲望对抗成为一种创造的快乐,过去一年多快两年,我就是快乐着这种快乐。
   而我此刻在写小说,同时在地铁上,感到行动的眩晕,就是因为借着力,是欲望加速度的结果。写到这里,我发现我必须补充说明,我说的力绝不止是强烈的性欲的力,而是包含许多像性欲一样自然的东西的力,这些东西的种类以及多寡,也像咱们的性欲有强有弱、以及我自己的性欲因时因地而异一样,在人和人之间有着无尽的差别。这样的补充说明,对于小说是非常不合适的,但是我权衡再三,以我此时的心态,只要能够避免制造误解,我情愿破坏我的叙述,在其中加入不合适宜的注解。
   地铁里的人不少,人一多,我更头晕,我知道自己今晚出来就为搞,多一个人就多一个可搞的对象,多一种可能性,但所有的可能性都可能擦肩而过,化为乌有,这种失败的预感,加剧了我的眩晕。但是我立即进入了状态,我开始寻找能够打动我的神态,就像进了丛林的狗,我的鼻子开始寻找它所渴望的气息。那种心情其实就是妄想的受虐,外表安静,像草原上万千羊群中的一只,等待猛兽来临。当猛兽真地来临时,那个措手不及!欲望撒蹄狂奔,又频频回望,期待獠牙逼近咽喉,致命的撕咬开始,羊的驯服之态打动了猛兽,就像他们西方人特别爱看的吸血鬼电影一样,在撕咬和吮吸中,羊和猛兽同时成为生物中另外的种类。那撕咬和吮吸只有一个镜头的时间,但那等待、奔跑和回望简直比生命还漫长。这种形式的对爱情的想象,我想是我独有的,别人的肯定跟我不一样。我自己也是经历了时节和境遇的变化,遇到绫罗之前,我不是这样设想爱情的,遇到绫罗之后,我进入了爱情本身,因此彻底丧失了对爱情的想象力,只有尚在外面,才能想象里面。刚才那个比方,羊和狼从角色互换到共同升华,其实也已不是设想,而是总结,关于爱情,我脑子里现在只有这一个总结,连前绫罗时代的设想,我也统统心甘情愿地遗忘了。
   但是今晚,我所需要的,首先是想象,全新的想象。我冷静地看着自己迈出了第一步,成功地将自己放到了伦敦的地铁之中,放在晚七点过后、有着二三十个男人和十几个女人的伦敦地铁之中。一眼扫去,我立刻发现了可以引发想象的那一个。她一个人,她很高,戴着耳机,穿棉质外套,大腿外侧有口袋的长裤,跑鞋,除了金色的头发和奶油白的皮肤,她的整体是灰色的,因为和我一样年轻,那灰色都是明亮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的那一瞬间,我产生了想象,我觉得一个可爱的T,就是她的这个样子。站在刚下班的人堆之中,她那张没有倦色的脸安静着,严肃的,不看任何人。
   灰姑娘站在她的音乐里,她的睫毛那么长,眨动之间,闪露褐绿色的眼光,地铁在隧道里行进,沉闷有力的声响甚得我心,我意已决,这一段四十分钟的路程,只要她不在我之前下车,我就始终直勾勾地盯着她,虽然她在我四十五度角的斜对面。搞得成搞不成,行动最重要。丛林捕猎的气氛逐渐在这空间里涨满,只要有起码的敏感,她一定会察觉身边有猛兽,只要她给我一个暗示,我只要挤过五六个人,就可以贴到近前,迎住她询问的表情,展示我无限的轻柔巧媚。这是我所熟悉的技巧,几年前我就是这样捕获了绫罗。事实上,是绫罗首先捕获了我,照我现在的表达习惯,我可以明说,绫罗使我产生了无数复杂的情感,狂喜、恐慌、抗拒、瘫软、有力、慈悲、来得排山倒海,此时我在地铁里紧张工作,恕不一一列举,我只想说,最关键的是,绫罗使我产生了性欲,远非我所能控制,我并不知道自己心眼儿里暗藏着一个模子,直到她出现,就像一部机器找回缺失的零件,从此我以全新的方式运转。
   我将怎样上前,跟灰姑娘第一句话说什么,我在直勾勾的同时,想着这个现实问题。今年夏天在巴黎和罗马,男人在街上跟我搭讪,有的一路跟着叨叨,KONIQIWA 我听得懂,NIHAO我听得懂,剩下的我全都听不懂,我很替他们遗憾,觉得他们心有余而力不足,要搞,就得把"要搞"这一信息传达出去,直勾勾是一种途径,一路跟着叨叨也是一种途径,但是说完要搞,还得将对方打动,时间有限,开口难免,如果灰姑娘听得懂我的英语,那就有了眉目,至于另一个打动人的因素--身体,如果她接受同性恋,那我就有信心,我的相貌和身材,她绿褐色的眼睛一看就明白,我无需用她的语言画蛇添足。
   我不打算告诉她我的真实身份,出门前我就计划好了,我特意把护照从背包里拿了出去,只带一张好朋友的名片。春心荡漾这一年多,我不止一次设想,如果我被哪个美女盯上,在没有十足把握之前,我不告诉她我在哪个学校讲课,我也不给她留电话号码,这样设想之后,我陷入悲哀之中,但是因为这设想与爱情无关,我很快也就忘记了悲哀。今晚不带护照,因为我有极度神经质的一面,尤其在异国他乡,我担心死在不同寻常的场所,同性恋戏剧开幕式就是其中之一,如果爆炸、坍塌、火灾、疯子开枪、恐怖袭击,那有的人就知道了他们不必知道的,具体地说,我的父母兄弟和朋友,他们突然知道,我去看同性恋戏剧,然后死在那里,他们陷入逻辑的怪圈,她不是那种人啊,可她又确实在那种地方,他们终生为之苦恼,我不愿意给人添这种麻烦。带一张好朋友的名片,是期待他被当作一个线索,被第一个通知,他将展开必要的想象,替我圆说这一事件,更重要的,他将尽快去到绫罗的身边,我不愿意我心爱的绫罗久寻不见我的踪影,最后通过媒体或者流言,像听陌生人的意外事件一样,得知我的死讯。这些神经质,我跟绫罗讨论过,我所有的神经质,都跟绫罗讨论过,有的时候,她鬼笑鬼笑,那我就知道自己又无聊了,有的时候,她红了眼睛:我还挺感动的呢。那我就知道自己又犯了云里雾里的毛病,抱住她:我可不是故意要感动你。她愈发红了眼睛:所以才感动的嘛。
   灰姑娘依然站在她的音乐中,不察觉我和我的天罗地网。这么近的距离,光影的奇妙配合,我都看见她浅色的长睫毛,落了一根在脸颊上,一定有微微的痒啊,如果不是地铁这样一个人如朽木、同时又万众瞩目的场所,我就一定要过去,你这里有点东西哎,然后将这一根眼睫毛轻轻拈起,等待她的微笑。这个动作,如果发生,那就是长久沉重后一个轻灵的跳跃,仿佛一下到达山的另一边,直勾勾结束,英语开始,车厢铁扶手被我握住的那一块,在我撒开手后,短暂地保留着前一秒钟的温度,除此之外,一切都开始变化,我的身体移到了灰姑娘身边,一股熏衣草与薄荷相混的味道进入我的世界,天刚转冷,她的棉外套是今冬第一次穿,上地铁之前,她刚刚嚼完一块口香糖。
   现实的跳跃,比我所能想象的,更轻灵。灰姑娘抬手抹了抹眼角,一偏头扯下耳机,一顺手拉开外套拉链,车厢里很暖和,然后她一抬眼,看见了我。我尽可能意味深长地与她对视,并且微笑,她也笑了,是愉快的西方青年对陌生人常用的那种微笑,然后她从斜挎包里翻出一张纸片,左手捏着,她一边看那页纸,一边咬右手大拇指指甲,这也是西方男女青年常见的动作,地铁里四五个人都是这一副呆相。那纸片一出现,我知道今晚可能有得搞了,那是本次同性恋戏剧的宣传页,我背包里有张一模一样的,印着一只长了后高根的黑色跑鞋。
   "What's your name?"她提问的时候,我们已经快到剧院门口,她叫Emily,艾米丽,我姓黄,要拼作 Whuuang 她才念得出来,而且是平声,荒。是她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我拿着宣传页找剧院怎么走,当然我一直故意走在她附近,她过来告诉我,跟着她就行,典型T作风?为了出语惊人,也为了省事,直取关键信息,解释完名字我问她,What type of woman do you like? 这很管用,看得出,她愉快地接受了惊吓,她侧过脸,她高我大半个头,她吸烟,她走路那么有劲,金色短发一扑一扑的,All types,她说。
   剧院里满场,即便在这种地方,除了姿态亲昵的,直勾勾的和一眼看得出是人妖的,其他真地尽是众生相,我依然不能分辨谁是同性恋,谁是异性恋,谁是双性恋,这坚定了我一贯的看法,性倾向只涉及到性这个主题,不影响其他主题。我和艾米丽坐在一起,她和几个女青年打了招呼,一个火箭发型,一个南欧长相的长发长裙,一个眉骨穿了铁环,另几个寻常女子,莫非都是她的 type?聚作一堆,就是一个所谓"圈子"吧。
   市政府代表主持了开幕式,伦敦从今年九月开始,同意给同性恋办结婚登记,工党左派确为同性恋鼓与呼,那西装革履的代表罗列了一大堆政绩,在座的同性恋对他也是鼓掌与呼哨齐鸣,急急赶他下台。戏是一对男女,有个六岁的女儿,男的发现自己想做女人,变了性,女的遇到别人,发现自己是个T,两人争女儿的监护权,对白滔滔,变性人噱头十足,爹不是爹来娘不是娘,高根运动鞋就由此影射。大伙一阵阵爆笑,乐极之时,艾米丽直拍我的大腿,我和绫罗看电影的时候也这样,但艾米丽每次拍过来,我就像即听了召唤又得了允许,扭脸细看她线条分明的侧面,她黑色毛衣胸部的起伏,她不拍我大腿,我也一下一下偷着看她,台词反正我听不真切,今晚我的正戏是艾米丽。
   开幕式酒会在隔壁的酒吧,艾米丽领着我,火箭头、戴了环的、南欧长裙和她们各自的"圈子"聚在一处,艾米丽抽了四五支烟,一抿一抿已经开始第三杯威士忌加可乐,看戏时候的神采飞扬,这会儿正在淡去。也许是担心我无聊,也许是好奇,火箭头突然说,荒,我觉得你长得有点像……她在搜索鬼知道哪个肯定发不准音的中国人名!我接了话,terracotta warrior ?兵马俑的意思。火箭头一愣,然后整个圈子像被搔到痒处一样笑了起来。学校课题组的英国老头就这样说我,他下句说的是,你们东方女人真令人着迷,fascinating!他们西方人爱死了兵马俑,程度像他们爱京剧、农民画和恨一样,我理解他说我像兵马俑是在夸我,就像现在火箭头和艾米丽她们的笑,也可理解为她们知道了我的自信,而不是幽默。绫罗和我的朋友都说我像朱丽叶·比诺什,我大眼睛抠抠,小下巴尖尖,脸颊消瘦,似有一条沟。朱丽叶·比诺什长得肯定不像兵马俑,我也还是出国前的样子,没在伦敦整过容,所以这完全是个眼光的问题,我到伦敦以后也发现,地铁里任何一个白种女人都比我更像朱丽叶·比诺什,而我显然比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更像兵马俑,眼光背后当然是文化,每个孤零零的人其实都有不见踪影的千军万马伴随左右,好象人人带着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巨大气场,艾米丽被威士忌兴奋起来,音乐撩人又吵人,她的目光愈法发地顾盼迷离,实际上又心不在焉,我直勾勾盯着她,欲火中烧,但那气场无法突破的感觉,如潜流暗涌,真要命,此时若传来一曲梁祝,我一定会像听到灵魂里的回声,不动声色,但是千军万马人头攒动。
   Terracotta warrior,我请你喝酒,真难为火箭头每次叫我都发这么复杂一串音,Ok,谢谢,她不是想勾搭我吧,额头到后脑勺直挺挺劈着两公分宽一溜黑发,她鲨鱼一样游过人堆,往吧台去了,跟她上床?会做恶梦。那非常漂亮的南欧长裙,在跟戴了环的说话,上次那个沙朗,你认识的,她跟我没多久,又回去找艾瑞克了!Really? 那莫莫呢?你以前不是总跟她一起来的吗?酒精捣乱,这几个同性恋洋妞活跃起来,我也犯迷糊,过着好日子的,像我,要是能跟绫罗在一起,看看戏,回了家爱看书看书,爱搞就搞搞,就算也来喝杯酒看个热闹,又怎会乱倒苦水乱上床呢,但这些人不到这种地方倒苦水和乱上床,又有多少机会过上好日子呢。我置身她们中间,就算搞上了,那不就像两个大胖子,各有各的手艺,本来谈谈手艺交个朋友挺好,结果只因都是大胖子,才胖胖相惜合了伙儿,那岂不是怠慢了手艺?可谁又说过,胖胖就不能相惜呢?合了伙以后更可以谈手艺啊。想起手艺,我又想起了同来伦敦的男同事,他能够迅速分析判断做决定,每每吻合我的思路,默契这个词,用在我和他的工作关系上,简直不足以表达我的心意,那种感觉,胜过没有手艺的胖胖相惜多少倍。国家允许他的爱妻来探亲,打算明年来,把欧洲玩个遍,一样熬了一年多快两年,他谈起这些可以豁达坦荡,苦难与幸福溢于言表,知道我没有男朋友,对我关照体贴,从不逾矩,只有一次,他说起街头常见的同性恋接吻,甩出个"恶心",我也不吭声,接下来几天我到处找茬儿,好好恶心了他一阵子,然后也知道自己过分,观念分歧,不公开辩论,暗底里使坏,非我本性,可为什么我就该把绫罗抖落出来,跟一个只不过比较好的同事披肝沥胆呢,绫罗的工作压力那么大,惹起轩然大波,我于心何忍,我把报告和论文主干部分推他写,今晚出来也没跟他说,他会不会也寂寞难耐,也想出来找个异性恋的野女人搞一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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