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现实百态>> 君特·格拉斯 Günter Grass   德國 Germany   德意志聯邦共和國   (1927年十月16日)
狗歲月 Dog Years
  德國當代著名作傢君特·格拉斯的長篇小說《狗年月》以其豐富的內涵,獨特的表現形式,成為一部頗堪玩味、值得仔細閱讀的書。這部發表於一九六三年的作品所描繪的維斯瓦河入海口是作者的誕生地但澤-朗富爾地區。但澤在二戰前為東普魯士的一部分,隸屬德國。作者在故鄉的文科中學接受教育。一九四四年到一九四五年,他曾任防空助手,以後當兵上了前綫,一九四五年受傷,被俘後關進了戰俘營。一九四六年五月獲釋後,格拉斯曾做過農業工,下過鉀????礦,當過爵士樂手,後來又在美術學院深造,研習雕刻藝術。這些經歷為作者創作《狗年月》打下了堅實的生活基礎。
    作品所展現的是二十年代到五十年代德國的社會風貌。昔日德意志國內的風雲變幻構成了小說的主要內容。希特勒上臺,法西斯統治,第二次世界大戰,德國的分裂,西德的經濟奇跡,在作品中都得到了形象的表述。這些重大歷史事件在作品中的表現往往既含蓄又幽默。俏皮風趣的語言和輕鬆自如的筆調所包容的是歷史的凝重。


  Dog Years, published in Germany in 1963 as Hundejahre, is a novel by Günter Grass. It is the third and last volume of his Danzig Trilogy, the other two being The Tin Drum and Cat and Mouse.
  
  Grass's style frequently parodies Martin Heidegger's arcane philosophical diction in Being and Time, which one of the teenage protagonists likes to poke fun at.
中譯本序
  刁承俊
   德國當代著名作傢君特·格拉斯的長篇小說《狗年月》以其豐富的內涵,獨特的表現形式,成為一部頗堪玩味、值得仔細閱讀的書。這部發表於一九六三年的作品所描繪的維斯瓦河入海口是作者的誕生地但澤-朗富爾地區。但澤在二戰前為東普魯士的一部分,隸屬德國。作者在故鄉的文科中學接受教育。一九四四年到一九四五年,他曾任防空助手,以後當兵上了前綫,一九四五年受傷,被俘後關進了戰俘營。一九四六年五月獲釋後,格拉斯曾做過農業工,下過鉀????礦,當過爵士樂手,後來又在美術學院深造,研習雕刻藝術。這些經歷為作者創作《狗年月》打下了堅實的生活基礎。
   作品所展現的是二十年代到五十年代德國的社會風貌。昔日德意志國內的風雲變幻構成了小說的主要內容。希特勒上臺,法西斯統治,第二次世界大戰,德國的分裂,西德的經濟奇跡,在作品中都得到了形象的表述。這些重大歷史事件在作品中的表現往往既含蓄又幽默。俏皮風趣的語言和輕鬆自如的筆調所包容的是歷史的凝重。
   但澤附近的布勒森海濱木板小橋旗桿上的十二面旗幟,作為政壇風雲的睛雨表,頗具象徵意義。最初,這裏衹有四面千字旗,八面波羅的海沿岸城市的市旗,但不久,便有了六面囗字旗。作者雖然並未直接描寫法西斯的猖撅,但是旗桿上旗幟的變化,卻分明在嚮人們訴說德國政局的動蕩。
   對於發生在集中營裏的暴行,作者並未作具體描述,而對於皇帝港高炮連旁邊的白骨山卻不惜筆墨,采用由遠及近的方法進行了詳盡的描繪。人們先聞到它的氣味,然後纔看到這座“位於……鐵絲網後面,在一個磚紅色工廠前”的白色山丘。“沒有人談到白骨山,可是大傢都看到它,聞到它的氣味……”白骨山上覆蓋着的煙塵,冒着滾滾濃煙的工廠,白天閑置不用、夜裏忙個不停的簸動運輸機和傾斜式運貨車,以及靈活移動的烏鴉群,使白骨山籠罩着陰森恐怖的神秘氣氛。白骨山之謎,衹是在圖拉這個半大女孩親自從白骨山上取回人的頭蓋骨之後纔算揭穿。原來,白骨山上堆積的全是人骨頭,而且這些骨頭都是從施圖特霍夫運來的。
   施圖特霍夫之所以出名,是因為那裏有一個規模巨大的集中營。中學教師布魯尼斯就關在那裏。這位剛過五旬的參議教師,因為在人們歌唱法西斯時不僅不加入大合唱,反而“露出一副鄙夷不屑的神情”,因為他在希特勒生日時不挂於字旗,因為他剋扣給學生定量發放的維生素藥片,被送進了施圖特霍夫集中營。布魯尼斯在集中營裏還活着時,他的養女燕妮就已穿上了黑色喪服。燕妮這一舉動既是對法西斯暴行的控訴,也是一種信號,它預示着參議教師終將被折磨致死的悲慘命運。不難看出,存在於布魯尼斯被捕--燕妮身穿黑色喪服--施圖特霍夫集中營--白骨山之間的那條黑綫就是法西斯。這種含蓄的描寫耐人尋味,發人深省,給讀者留下了進一步去聯想和思考的餘地。
   《狗年月》在揭露法西斯折磨和毀滅無辜者肉體的同時,着重表現了它對於人們心靈的毒害和摧殘。瓦爾特·馬特恩就是這樣一個肉體和精神的雙重受害者。他的身上充滿着矛盾。他既是赤色組織“紅鷹”的成員,甚至還是員,但是又參加過衝鋒隊,當過兵,上過前綫。他既散發的傳單,又參與衝鋒隊追捕者、無辜者的行動。他曾經因為“侮辱元首”在什未林劇院被解雇,因為反對法西斯在杜塞爾多夫局拘留室裏被打斷肋骨,因為“瓦解士氣”在皇帝港高炮連從上士降為士兵,被送去懲罰營掃雷。他既有過輝煌,也有過恥辱。他靈魂中的陰暗面在同歃血為盟的好友埃迪·阿姆澤爾的關係中暴露無遺。
   馬特恩同阿姆澤爾的關係從一開始就異乎尋常。最初,馬特恩對阿姆澤爾拳腳交加,後來居然成了他的保護者,再往後,兩人結成敵血為盟的莫逆之交。在阿姆澤爾製作稻草人時,馬特恩自願為他承擔運輸材料和成品的工作。當阿姆澤爾對棒球運動心存恐懼之時,馬特恩千方百計地為他解圍。而阿姆澤爾也在租賃的別墅裏為好友提供食宿方便。儘管如此,在九個蒙面人襲擊阿姆澤爾時,馬特恩並不手軟。作為衝鋒隊隊員,他揍起自己唯一的朋友來比別人更兇、更狠,直打得阿姆澤爾血流滿地,牙齒脫落。在這裏,衝鋒隊隊員的身份使他靈魂中獸性的一面惡性膨脹,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當他離開衝鋒隊(一年後因偷竊被除名)後,他泯滅的人性纔又開始復蘇。對於這一段不光彩的經歷,他諱莫如深。若幹年後,當黃金小嘴(即昔日的阿姆澤爾)同他探討自己沙啞癥的起因時,對這段往事他始終守口如瓶。戰後,他帶着黑色牧羊犬普魯托四處遊蕩,在德國各地尋求報復,清算法西斯的罪行。為了進行“非納粹化”,他無所不用其極,甚至不惜讓昔日仇敵的女眷染上淋病。可是對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他卻三緘其口。作者並未過多地直接描寫他的內心活動,而衹是采取客觀的態度,將他的舉止言行和盤托出。細心的讀者在這些描述中不難看出,馬特恩內心世界充滿着矛盾和痛苦。失而復得的小折刀作為馬特恩與阿姆澤爾友誼的標志,再一次被馬特恩拋進了河裏。如果說少年時代是因為找不到石頭子兒,而把小折刀扔進維斯瓦河,那麽這一次,毫無理由地把好不容易纔找到的小折刀扔進東、西柏林之間的“堡壘運河”,就衹能理解為:馬特恩要斬斷同昔日的阿姆澤爾的任何關係,衹願同現在的黃金小嘴聯繫。換句話說,他要同“過去”决裂。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昔日的一切留下的都是痛苦的回憶。
   在德國境內,法西斯對人們心靈的毒害和摧殘隨處可見。這種精神受害者的人數遠遠超過肉體受到殘害者。正因為受害的範圍更廣、更深,所以,展示這種影響就更具有重要意義。
   木工師傅弗裏德裏希·利貝瑙的黑牧羊犬哈拉斯引起的轟動效應可以說是一個典型的事例。這條名不見經傳的牧羊犬配種産下的“親王”,在希特勒四十六周歲誕辰時被納粹省黨部作為生日賀禮獻給了希特勒,得到總理府回信和希特勒親筆簽名的照片。自此以後,這條普通的看傢犬便突然之間飛黃騰達起來。憑藉着看傢犬的光環,狗主人、狗主人的親戚、狗主人的鄰居和狗主人的木工夥計都先後加入了納粹黨;狗主人的兒子在學校獲得了極大的榮譽,同學們都以此為驕傲,“因為這對於我們班級、我們學校和我們美麗的城市是一個極大的榮譽”;學生們在教師帶領下去狗捨參觀,瞭解狗的譜係;希特勒青年團領導的少年隊隊旗以哈拉斯的名字命名;各路記者和攝影師從全國各地趕來采訪;甚至連一些宗教報刊和專業雜志也都紛紛派出人員,前往考察。有關哈拉斯的事情被連篇纍牘地恣意渲染,頻頻見報;哈拉斯的照片在國內外報刊上多次出現;就連狗主人的談話也成為至理名言,經常作為圖片標題被人們引用。由於新聞界的大肆鼓噪,一時間真可以說是“狗名遠揚”。
   在這部以《狗年月》為書名的作品中,狗占據着重要位置。書中雖然對佩爾昆--森塔--哈拉斯--“親王”(又名普魯托)這四代狗都有詳細描述,但是,真正能夠舉足輕重的卻衹有哈拉斯和“親王”,尤其是“親王”,因為衹有它纔同法西斯的命運緊緊相連,甚至成為者的寵物。正因為法西斯同狗結合,主宰着人們的社會生活,所以纔會演出那一幕幕的悲劇和鬧劇。
   但是,哈拉斯畢竟是因外之狗,它的輝煌衹不過是“親王”光環的餘輝而已。因此,對於它的宣傳雖然也有官方授意,但畢竟還是局限於工具造造聲勢罷了。“親王”則不然,它在給希特勒祝壽時外逃,成為舉世矚目的重大事件。它的外逃不僅成為廣播電臺、報刊雜志談論的中心,而且改變了希特勒的戰略部署。在盟軍和蘇軍步步逼近、柏林已經危在旦夕的緊急情況下,德軍組建了“陷阱行動指揮部”和“元首愛犬搜索隊”,將戰略重點從防禦盟軍和蘇軍的進攻轉移到對牧羊犬“親王”進行的圍、追、堵、截上面,並為此製定了專門的“陷阱行動”計劃。至此,狗已成為法西斯保衛的中心。正如作者在談到法西斯統治下的德國時多次用上“狗年月”這個詞一樣,仔細分析起來,這一看似荒謬絶倫的邏輯倒並不荒謬,因為非理性作為狗與法西斯之間的共同點,把兩者緊緊結合在一起。在這種非理性勢力支配下,有什麽荒唐事不會出現,有什麽暴行不會發生呢?然而,真正可悲的不僅僅在於這些反常現象本身,更主要的是人們對待它的那種麻木不仁、隨聲附和甚至趨之若鶩的態度。戰後企圖實現“非納粹化”的馬特恩連遭敗北,終被翁特拉特拳球隊以進行所謂“東方的煽動性宣傳”為由除名,再一次證明了這種非理性影響的根深蒂固。於是,“遺忘”便成了人們的行動準則。馬特恩本人也試圖用大橡皮擦去“過去”的舉動,就是這種心態的真實寫照。
   小說中的主人公馬特恩和阿姆澤爾是一對性格迥異的夥伴。阿姆澤爾因為有一半的猶太血統,遭人歧視,甚至連馬特恩生氣時也會駡他“猶太鬼”。由於他自幼體胖,人稱“胖墩兒”,常遭人接。而馬特恩則相反,他有曾經揭竿而起、後被處死的祖父和叔祖父,因此,血液中似乎有一種天生的反叛精神。他身強力壯,在體能和體育運動方面總是強者。然而,作為兩個完全不同的藝術形象,馬特恩與阿姆澤爾的性格始終處於對立統一的辯證關係中。虛偽與真誠、愚拙與智慧、激進與冷靜、刻板與幽默、耿耿於懷與寬以待人形成了兩人性格的鮮明對比。
   人稱“咬牙人”的馬特恩偏激、酗酒,動不動就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嘴裏還不時冒出“猶太鬼”這句駡人話。為了個人的利益,他不惜出賣好友,恩將仇報,把莫逆之交打得鮮血淋淋。對於那些曾經損害過他的人,他從不放過。這個“尋求補償的跟蹤者”把那些人的名字記在“心上、脾上和腎上”,然後按圖索驥,一個一個地進行報復。他不擇手段的報復不僅僅針對那些昔日的當事人,也針對他們的妻兒老小和傢禽寵物。他打着“非納粹化”的幌子,把那些人的女人帶走,使她們染上淋病,然後又將她們拋棄。由於他的遲鈍、愚拙,他激烈情緒的發泄往往事與願違,招致引火燒身的後果。
   阿姆澤爾--黃金小嘴--布勞剋塞爾這三個名字表明阿姆澤爾性格發展的三個不同階段。與童年時代的名字“阿姆澤爾”聯繫在一起的往往是:具有音樂稟賦,能唱童聲高音區;在繪畫方面表現不凡;製作的稻草人聞名遐邇,令人嘆為觀止。他生性敏感,年幼時甚至不能穿新鞋、新襪和新衣服。“逆來順受”是支配他一切行動的主導動機。為了逃過體育課,不上棒球場,他寧可做雜務,甚至生吞蠑螈尾。
   “黃金小嘴”是他被打掉三十二顆牙齒後離開故鄉、來到柏林並鑲上全副金牙後得到的綽號。這時,作為“黃金小嘴”的阿姆澤爾和藹可親,忠厚老實,樂於助人,體現了人性中最美好的東西。他對昔日的恩師--布魯尼斯的養女燕妮的幫助,飽含着巨大的勇氣和真摯的情懷。須知,在法西斯橫行的年代,布魯尼斯表面上是因為刑事犯罪,實則是因為問題鋃鐺入獄,要收留這位集中營囚犯的養女,所冒的風險可想而知。“黃金小嘴”時代的阿姆澤爾作為一位著名的藝術傢和芭蕾舞教練,在藝術上一絲不苟,在教學中嚴格要求,受到人們普遍的尊重。在近於完人的黃金小嘴身上,作者讓他染上了抽煙不斷、亂扔煙頭的壞習慣,使這個人物形象變得更加真實、可信。
   “布勞剋塞爾先生”這一稱呼標志着這時的阿姆澤爾已經身居布勞剋塞爾公司(即布勞剋塞爾鉀????礦業公司)經理這一要職。在這一時期,他的才華集中在拓展業務和開發新産品上面。他除了在昔日鉀????礦下繼續製作稻草人和開辦了具有重大意義的磨坊主馬特恩咨詢機構之外,還生産了在西德引起軒然大波的“神奇眼鏡”。對於馬特恩過去的所作所為,他佯裝不知,采取寬容的態度。
   阿姆澤爾雖然有三個名字、三重身份,但其基本品質卻一脈相承。他的真誠、智慧、冷靜、善良和幽默,在各個時期都有不同的表現形式。作為時代的批判者,他用稻草人和芭蕾舞揭露社會弊端。稻草人的服飾和表情影射歷史,針砭現實,風趣幽默,令人捧腹。
   圖拉和燕妮作為小說中的另一對主人公,同樣寫得有聲有色,栩栩如生。
   圖拉·波剋裏弗剋以任性和好搞惡作劇出名。恃強凌弱是她的看傢本領。年幼時對於因過分肥胖而無法行動的燕妮,她非但沒有憐憫之心,反而大肆捉弄、恐嚇。她因為弟弟康拉德淹死一事居然與狗在一起,在狗捨中呆了一個星期之久。為了發泄不滿情緒,她公然告密,使燕妮的養父布魯尼斯最終被關進集中營。為了能生一個孩子,她主動同多人發生兩性關係。她的外表同她的靈魂一樣醜陋,長滿膿皰的額頭,兩個大得出奇的鼻孔,一對靠得很近、陷得很深的小眼睛,而且一生氣還要翻白眼。
   參議教師布魯尼斯的養女、吉卜賽人的棄嬰燕妮雖然比圖拉大半歲,可是由於行動不便,備受身材瘦削、動作靈活的圖拉欺侮。快到十一歲時,藉助降雪奇跡,她突然之間變得身材苗條,身輕如燕,並且成為很有發展前途的芭蕾舞演員。應圖拉要求,為了拯救她在法國作戰的哥哥,燕妮樂於犧牲自己,把九條歐洲醫蛭放在自己身上。善良的天性使她對昔日的告密者、如今身懷六甲的未婚少女圖拉關懷備至,親手為圖拉未來的小生命編織寶寶服和寶寶褲。在受傷緻殘後,她把自己對圖拉的表兄哈裏·利貝瑙一往情深的感情深深埋在心間,一生未嫁。降雪奇跡之後,性格溫柔、臉蛋嬌小和漂亮的燕妮變得身材苗條了,這使本來就討人喜歡的女孩變得更加楚楚動人。
   需要說明的是,在描寫馬特恩與阿姆澤爾這一對人物時,內心與外表並不一致。同滿身斑點的阿姆澤爾相比,馬特恩長得儀表堂堂。內心與外表的反差,會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而在描寫圖拉與燕妮這一對女孩時,卻把內心與外表統一起來了。這樣做更符合人們的審美習慣。表裏一致體現了人們對人物描寫尤其是對女性人物描寫的美學追求,使燕妮與圖拉這兩個藝術形象之間美與醜、善與惡的對比變得更加強烈。
   在描述重大事件時,作者並不將所有細節從頭到尾一次說盡,而是首先進行粗綫條的描繪,讓讀者衹能有個總的印象。隨着情節的發展,或者通過自己回憶,或者通過他人敘述,經過多次重複之後,讀者纔把事情原委全部弄清。描寫九個蒙面人襲擊阿姆澤爾別墅時使用的就是這種手法。開始時,人們衹知道有這種事情,但究竟是何人所為,誰在其中扮演重要的角色,為什麽要襲擊阿姆澤爾,並不清楚。希望得知全部真情的願望促使人們繼續往下閱讀。衹是在戰後,馬特恩在國內四處遊蕩,對當事人“進行審判”,馬特恩的女兒瓦莉戴上“認識眼鏡”進行觀察,舉行公開的討論會,以及馬特恩與黃金小嘴交談之後,整個事件的纔水落石出。
   采用荒誕手法進行描述,構成這一小說的又一特色。誠然,《狗年月》這樣的書名已經給人造成一種奇特的感覺,但更為怪異的還是描寫的內容。第一部中的各個章節均冠以《××早班》,這樣的標題表明:這既是布勞剋塞爾鉀????公司每天上的早班,同時又是整部小說的序麯。這種妙語雙關的小標題不能不令人感到耳目一新。
   燕妮和阿姆澤爾在雪人體內發生的巨大變化使他們肥胖的身子頓時變得苗條起來。這種情況似乎還不足為奇,因為它使我們聯想到卡夫卡《變形記》中的主人公格裏高爾·薩沙姆。真正使人感到驚異的倒是小說中的黃粉(蟲甲,音jia)幼蟲和“認識眼鏡”。
   黃粉(蟲甲)幼蟲本是磨坊主馬特恩那袋二十磅重的面粉中寄生的害蟲,但它們都具有神奇的功能--未卜先知,料事如神,能準確地預言未來。它們的聲音衹有磨坊主馬特恩那衹扁耳朵才能聽到,它們的語言衹有這位磨坊主才能聽懂。戰前,它們已經小試鋒芒;戰後,它們更是大展宏圖。黃金小嘴給磨坊主創造了必要的條件,讓他對外服務,接受咨詢。最初,是附近的居民,然後是新聞界、企業界、宗教界人士,最後是政壇顯要,紛至沓來,傾聽黃粉(蟲甲)幼蟲的建議。甚至連聯邦總理阿登納也四次成為這裏的座上客;“社會市場經濟”的倡導者、西德“經濟奇跡之父”艾哈德則更是這裏的常客。黃粉(蟲甲)幼蟲的預言影響着西德的內政、外交、經濟和文化。黃粉(蟲甲)幼蟲在西德社會生活中這種舉足輕重的作用,乍一看來荒誕不經,但如果聯繫到二戰後德國和歐洲的現實,也就不難理解了。實際上,黃粉(蟲甲)幼蟲衹不過是美、英、法三國管製西德的盟國高級委員會和馬歇爾計劃的形象化比喻罷了。
   “神奇眼鏡”是布勞剋塞爾公司為適應正在成長中的戰後一代人的需要而製造的玩具。它之所以神奇,是因為七至二十一歲的青少年戴上它,就能看到父母親的過去,使十一二年前的作案人原形畢露。正因為如此,這種眼鏡又稱為“父親認識眼鏡”和“母親認識眼鏡”,或者“家庭揭露者”,簡稱“認識眼鏡”。出現在一九五五年的這種眼鏡代表着審視問題的一個新的角度,預示着對法西斯罪行的徹底清算。不僅僅是父母親,包括在一九五五年時剛滿三十歲的兄長在內,一切人在納粹統治時的言行都會被“認識眼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老一代要“遺忘”過去,新一代要揭露過去。兩代人之間的鴻溝越來越深,兩代人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尖銳。不少青少年無法容忍犯下罪行的父母,衹好離傢出走。於是,自殺浪潮一浪高過一浪。有組織的半大孩子強行占領黑森電臺,進駐科隆的瓦恩機場。“兒童十字軍東徵”使當局不得不實施“緊急狀態法”。在遺忘與反遺忘的鬥爭中,“認識眼鏡”起着推波助瀾的作用。正像瓦莉在公開討論會中多次揚言要使用這種“武器”,迫使馬特恩老實交代問題一樣,“認識眼鏡”在使家庭生活發生巨大變化的同時,也“從根本上改變了西德的社會結構”。
   《狗年月》這部時代感極強的小說對西德社會所持的批判態度,在小說結尾時被布勞剋塞爾之口一語道破。在參觀礦井時,馬特恩一再指責礦井下惡劣的工作條件、刺耳的噪音、混濁的空氣以及對動物的,把製作和陳列稻草人的各個硐室稱為“地獄”。針對這種責難,布勞剋塞爾明確指出:“冥府在上面!”
   《狗年月》作為《但澤三部麯》的第三部,與作者的前兩部作品(長篇小說《鐵皮鼓》和中篇小說《貓與鼠》)一樣,都以二戰和二戰前後為背景,描寫但澤-朗富爾、但澤地區、納粹德國和戰後西德發生的種種事件。不僅如此,三部作品中還出現人物相互交叉的現象。但是從作品內容、故事情節以及人物關係來看,這三部麯卻又各自獨立,其表現手法也各具特色。對三部麯的這種特殊的處理方式,再一次體現了格拉斯在藝術上不斷創新的精神。
  
第一個早班
  你講。不,您講!要不,就由你講吧。也許該由演員開始?難道該由稻草人,由所有這些稀裏糊塗的稻草人開始?要不,就是我們想等着,等到這八顆行星在寶瓶座中聚集在一塊兒?請您開始吧!當時,到底還是您的狗叫了。可是在我的狗叫之前,您的狗已經叫了,而且是狗咬狗。總要有一個人開頭:不是你,就是他,或者說,不是您,就是我……在很多、很多個日落之前,早在我們出世之前,維斯瓦河 ① 並沒有映出我們的影子,便每天每日奔流不息,一刻不停地流入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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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維斯瓦河,流經波蘭的一條大河,全長1068公裏,在但澤灣入海。本書的腳註,凡未註明者均為譯者註,下同。
   這位在此執筆的人,現在被稱作布勞剋塞爾。他主管着一座礦山。這座礦山既不開採鉀????和礦石,也不開採煤炭,但卻在采掘平巷裏和礦井底下,在巷道頂板室和橫嚮巷道裏,在工資發放處和包裝室裏,雇用了一百三十四名工人和職員,換了一班又一班。
   過去,維斯瓦河沒有治理,恣意泛濫。所以人們叫來上千名挖土工,讓他們在一五年,在濱外沙洲村莊希溫霍爾斯特和尼剋爾斯瓦爾德之間嚮北挖,把阻塞河道的東西挖掉,來了個所謂的截彎取直。這就使維斯瓦河有了一個新的、筆直的入海口,減少了洪水泛濫的危險。
   執筆人在多數情況下把布勞剋塞爾寫成卡斯特羅普一勞剋塞剋,有時候又寫成黑剋塞爾。情緒好的時候,布勞剋塞爾寫起他的名字來猶如維斯瓦河一般,竜飛鳳舞,狂放不羈。嬉戲和迂腐支配一切,並行不悻。
   維斯瓦河的堤壩一望無際,綿延不斷。這些堤壩由設在馬利亞維爾德爾的堤壩治理委員會監管,用來預防春天泛起的怒濤,預防洪水。要是堤壩上有老鼠,那可就慘了。
   這位在此執筆、主管着這座礦山、寫起自己的名字來花樣百出的人,用七十三個香煙煙蒂,用前兩天抽煙的成果,在騰空的辦公桌桌面上擺出維斯瓦河治理前後的流程。煙草屑和粉末狀的煙灰表示河流及其三個入海口;用過的火柴就是堤壩,攔着維斯瓦河。
   在很多、很多個日落之前,那時,堤壩治理專員先生從海烏姆諾來到這裏。那是一八五五年,在科科茨科,在門諾派教徒公墓的山上,堤壩决了口——幾個星期後,棺材還懸吊在樹上——可是他卻步行或騎馬或坐着船來了。他拄着拐杖,寬大的口袋裏那小瓶燒酒從未離身,他就是威廉·埃倫塔爾。他用古樸典雅然而又是幽默詼諧的詩句寫下了那篇《堤壩遐想書簡》。這篇書簡剛一發表,他便寫上親切友好的獻詞,呈送給堤壩主管人、村長和門諾派傳教士。這裏提到他,是為了永遠也不再提他。他逆流而上,順流而下,考察覆蓋層、防裂設施和防波堤,把仔豬從堤壩上趕走,因為按照一八四七年十一月頒布的《農田保安條例》第八條的規定,禁止任何牲畜在堤壩上吃草和挖洞,不管是飛禽還是走獸。
   太陽從左邊慢慢落山。布勞剋塞爾折斷一根火柴。一八四O年二月二日,在沒有挖土工協助的情況下,出現了維斯瓦河的第二個入海口。因為冰凌堵塞,這條河在普勒倫多夫下遊漫過濱外沙洲,將兩個村莊從地圖上抹去,使兩個新的村莊——東諾伊費爾和西諾伊費爾這兩個漁村應運而生。雖然這兩個諾伊費爾村的故事、流言蜚語和聞所未聞的事情非常多,但我們主要還是同前一個儘管是最新的入海口東西兩邊的村莊打交道。曾經在或者說現在在左右兩邊的村莊是希溫霍爾斯特和尼剋爾斯瓦爾德,在維斯瓦河截彎取直後左邊新出現的是從事輪渡營生的村莊。因為順流而下五百米,那一望無際的大海如今仍然把它那百分之零點八的????水,跟幅員遼闊的波蘭共和國流來的往往是灰色的、多數情況下是土黃色的水混在一起。
   有人賭咒發誓道:“維斯瓦河是一條河面很寬的河流,在記憶中是一條越變越寬的、儘管有不少沙灘卻仍然能夠航行的河流……”布勞剋塞爾自言自語着,把他的辦公桌桌面變成一個直觀的維斯瓦河三角洲,在桌面上把一截橡皮擦當做渡船,讓它在火柴堤壩之間往返行駛。這時,早班船已經進港,隨着麻雀的瞅瞅聲開始了白天的喧囂。他面對着正在西沉的太陽,把九歲男孩瓦爾特·馬特恩——重音放在“特”這個音節上面——放在尼剋爾斯瓦爾德堤壩上部的邊緣上。孩子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
   如果一個九歲的磨坊主的兒子站在堤壩上,看着這條河,沐浴在西沉的日光下,頂着風,牙齒咬得格格作響,那會是一種什麽樣的情景呢?這件事是他從祖母那兒學來的。祖母癱在椅子上整整九年,衹有眼珠還能轉動。
   許多事情從身邊經過,而瓦爾特·馬特恩也看到了這些,看到了從蒙陶到剋澤馬剋的洪水。在這裏,在接近入海口的地方,大海幫了大忙。有人說,堤壩上有老鼠。衹要堤壩决口,人們就說堤壩上有老鼠。門諾派教徒講,聽說是從波蘭來的天主教徒一夜之間把老鼠帶到了堤壩上。別的人說,看見堤壩主管騎在他的白馬上。可是,保險公司既不願意相信挖洞的老鼠,也不願意相信居特蘭德的堤壩主管。正如傳說所講的那樣,當堤壩因為老鼠决口時,堤壩主管騎着的那匹白馬縱身一躍,跳進了暴漲的河流。可是這卻無濟於事,因為維斯瓦河捲走了所有對着堤壩指天發誓的人。維斯瓦河捲走了來自波蘭的天主教的老鼠。它捲走了衣物上衹有搭扣卻沒有口袋的粗魯的門諾派教徒,也捲走了衣物上有紐扣、扣眼和魔鬼般口袋的比較文雅的門諾派教徒,還捲走了居特蘭德的三個新教徒和一個教師——那個社會黨人。它捲走了居特蘭德吼叫的牲畜和居特蘭德雕花的搖籃,捲走了整個居特蘭德:居特蘭德的床和居特蘭德的櫃,居特蘭德的鐘和居特蘭德的金絲雀,捲走了居特蘭德傳教士——此人言行粗魯,衣物上衹有搭扣——還捲走了傳教士的女兒,據說此女楚楚動人。
   所有這一切,還有更多的事情,都從身邊經過。像維斯瓦河這樣一條河在驅趕什麽呢?落空的東西是:木材、玻璃、鉛筆、Brauxel和Brauchsel ① 之間的聯盟、椅子和小骨頭,還有落日。早已遺忘的事情,作為遊泳者趴着和仰着展現在眼前,藉助維斯瓦河憶起了往事:阿達爾貝特來了。阿達爾貝特徒步走來。那時,一把斧頭擊中了他。可是,斯萬托波爾剋正在接受洗禮。梅斯特溫的女兒們怎麽啦?是其中的一個女兒光着腳在跑吧?誰帶她走的?是使用鉛鑄大棒的巨人米利格多嗎?火紅臉膛的佩爾庫諾斯呢?那個老是從下往上看的、臉色蒼白的皮柯洛斯呢?那個名叫波特裏姆波斯的男孩在笑嘻嘻地咬着他的麥穗。椴樹遭到砍伐。咬得格格作響的牙齒——以及屈恩斯圖特公爵的小女兒,他的這個小女兒進了修道院。那是十二個沒有頭的騎士和十二個沒有頭的修女,他們在磨坊裏跳舞。碾磨機在慢慢轉動,碾磨機轉得更快了,把多愁善感的女人碾成粉末。可是,雪卻下得大得多了。碾磨機在慢慢轉動,碾磨機轉得更快了,她和十二個騎士從同一個盤子裏取東西吃。碾磨機在慢慢轉動,碾磨機轉得更快了,十二個騎士同十二個修女在地下室。碾磨機在慢慢轉動,碾磨機轉得更快了,所以他們就用屁和哼唱來歡慶天主教的聖燭節。碾磨機在慢慢轉動,碾磨機轉得更快了……可是磨坊由裏往外熊熊燃燒着,無頭騎士和無頭修女的馬車駛到門前;很久之後——多少個落日之後——神聖的布魯諾赴湯蹈火,強盜博布羅夫斯基與他的同夥馬特爾納——一切皆由他而起——把大火燒進事先做了暗號的房屋——又過了多少個落日,多少個落日——到了拿破侖的時候,這時,城市被圍得水泄不通,因為他們多次試驗集束火箭,有時成功,有時失敗。可是在城裏和在圍墻上,在名叫狼、熊和棕色駿馬的堡壘上,在名叫蹦跳、姑娘洞和傢兔的堡壘上,法國人在葡萄藤下咳嗽,波蘭人同他們的親王拉濟維烏 ② 一道吐唾沫,獨臂上尉德·尚布利的軍團聲音沙啞了。可是八月五日這一天洪水來了,它沒有用梯子就爬上了棕色駿馬、傢兔和蹦跳堡壘,使火藥受潮,讓集束火箭發出噬噬聲往下鑽。它帶着很多魚,特別是梭子魚,竄進了小巷和廚房。儘管沿着啤酒花巷的倉庫已燒得精光,但不可思議的是,大傢都吃得飽飽的——又是多少個落日。同維斯瓦河的容貌十分相稱,使諸如維斯瓦河這樣一條河變得五色斑斕的東西就是:落日。落日下有血液、粘土和灰燼。與此同時,據說風裏也有這些東西。並非所有的命令都被執行。那些要遠上雲天的河流都流進維斯瓦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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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兩個德文名字拼寫方式不同,形式上為兩個人,但實際上都是布勞剋塞爾。
   ②從十五世紀起直至二十世紀,拉濟維烏傢族在波蘭歷史上發揮着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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