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现实百态>> 瑪格麗特·杜拉斯 Marguerite Duras   法國 France   法蘭西第五共和國   (1914年四月4日1996年三月3日)
藍眼睛黑頭髮 Blue Eyes, Black Hair
  《藍眼睛黑頭髮》 1986年/小說 子夜
  
  一個夏日的夜晚,演員說,將是這個故事的中心所在。
  
  一絲風也沒有。岩石旅館已經在城市的前方顯露。旅館大廳的門窗都敞開着,背後是紅裏透黑的夕陽,前面是若明若暗的花園。
  
  大廳裏有一些婦女,身邊帶着孩子。她們在談論夏日的夜晚。那真是難得遇到,整個夏季大概衹有三四個這樣的夜晚而且還不是年年如此。趁還活着,應當好好享受享受,因為誰也不知道上帝是否還會讓人享受到如此美麗的夏夜。


  Les Yeux bleus Cheveux noirs, Les Éditions de Minuit, 1986 (tr. Blue Eyes, Black Hair)
開篇
  從開滿蝴蝶花的草叢中,從千百條鄉間道路的塵埃中,常有關不住的歌聲飛出來。本故事就是其中之一。一九年的一個秋日,下午晚些時候,我正坐在書桌前註視着眼前電腦熒屏上閃爍的光標,電話鈴了。
   綫路那一頭講話人是一個原籍依阿華州名叫邁可。約翰遜的人。現在他住在佛羅裏達,說是依阿華的一個朋友送過他一本我寫過的書,他看了,他妹妹卡洛琳也看了這本書,他們現在有一個故事,想必我會感興趣。他講話很謹慎,對故事內容守口如瓶,衹說他和卡洛琳願意到依阿華來同我面談。
   他們竟然準備為此費這麽大勁,倒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儘管我一嚮對這類獻故事的事抱懷疑態度。於是我同意下星期在梅得音見他們。在機場附近的一傢假日旅館中寒喧過後,尷尬的局面緩和下來,他們兩人坐在我對面,窗外夜幕漸漸降臨,正下着小雪。
   他們讓我作出承諾:假如我决定不寫這故事,那就絶對不把一九六五年在麥迪遜縣發生的事以及以後二十四年中發生的與此有關的任何情節透露出去,行,這是合理的要求。畢竟這故事是屬於他們的,不是我的。
   於是我就註意傾聽,全神貫註地聽,也問一些難以回答的問題。他們衹管講,不斷地講下去,卡洛琳幾次不加掩飾地哭了。邁可強忍住眼淚。他們給我看了一些文件,雜志剪頁和他們的母親弗朗西絲卡的一部分日記。
   客房服務員進來又出去,一遍一遍添咖啡。隨着他們的敘述我開始看到一些形象,先得有形象,言語纔會出來。然後我開始聽到言語,開始看見這些語言寫在紙上。大約到半夜剛過的時分,我答應把這故事寫下來-或者至少試試看。
   他們下决心把這故事公之於衆,對他們不是一件輕易的事。情況很微妙,事關他們的母親也觸及他們的父親。邁可和卡洛琳承認,把故事講出來很可能引起一些粗俗的閑言碎語,並且使理查德與弗朗西絲卡。約翰遜夫婦在人們心目中留下的印象遭到無情的貶低。
   但是在方今這個千金之諾隨意找破,愛情衹不過是逢場作戲的世界上,他們認為這個不尋常的故事還是值得講出來的。我當時就相信這一點,現在更加堅信不疑,他們的估計是正確的。
   在我研究和寫作的過程中,又要求會見過三次邁可和卡洛琳。每次他們都毫無怨言地到依阿華來,因為他們切望這個故事能得到準確的敘述。有時我們衹是談,有時我們緩緩驅車上路,由他們指給我看那些在故事中占一席之地的場所。
   除了邁可和卡洛琳的幫助之外,我以下要講的故事的依據是:弗朗西絲卡。約翰遜的日記在美國西北地區,特別是華盛頓州的西雅圖和貝靈漢作的調查,在依阿華州麥迪遜縣悄悄進行的的尋訪,從羅伯特。金凱的攝影文章中收集到的情況。各雜志編輯提供的幫助,攝影膠捲和器材製造商提供的細節,還有同金凱的故鄉俄亥俄州巴恩斯維爾的老人們意味雋永的長談他們還記得金凱的童年。
   儘管做了大量調查,還是有許多空白點,在這種情況下,我用了一些想象力,不過衹是在我作出合理的判斷時纔這樣做。這判斷力來自我通過調查研究對金凱與弗朗西絲卡的深刻瞭解。我確信我對實際發生的事已瞭解得差不多了。
   有一個空白點是關於金凱橫穿美國北部的一些旅行的詳情。根據隨後陸續發表的一係列攝影圖片,弗朗西絲卡日記中簡短的提及以及他本人給一個雜志編輯的親筆短箋,我們知道他確實作了這次旅行。以這些材料為綫索,我沿着我認為是金凱一九六五年八月從貝靈漢到麥迪遜縣的路綫作了一次旅行,在行程終了時,我覺得自己在很多方面變成了羅伯特。金凱。
   不過,想要抓住金凱其人的本質,還是我寫作和研究中最大的難題。他是一個讓人捉摸不透的人物。有時好像很普通,有時又虛無縹緲,甚至像個幽靈。他的作品表現出精美絶倫的專業修養。然而他把自己看成是一種在一個日益醉心於組織化的世界中正在被淘汰的稀有雄性動物。他有一次談到他頭腦中時光的“殘酷的哀號”。弗朗西絲卡形容他生活在“一個奇異的,鬼魂出沒的,遠在達爾文進化論中物種起源之前的世界裏。'
   還有兩個吸引人的問題沒有答案:第一,我們無法確定金凱的攝影集的下落。從他的工作性質來看,一定有成千上萬幀照片,卻從來沒有找到。我們猜想-而這是與他對自己在這個世界是的地位的看法一致的-他在臨死前都給銷毀了。
   第二個問題是關於他一九七五年到一九八二年這段時期的生活。能得到的情況極少。我們衹知道他有幾年在西雅圖靠肖像攝影勉強維持生活,並且繼續不斷地拍攝皮吉特海峽。此外就一無所知。有一點有意思的是,所有的社會保險部門和退伍軍人機構寄給他的信都有他的筆跡寫的“退回寄信人”,給退了回去。
   準備和寫作這本書的過程改變了我的世界觀,使我的思想方法發生變化,最重要的是,減少了我對人際可能達到的境界所抱有的憤世觀。通過我的調查研究結識了弗朗西絲卡。約翰遜和羅伯特。金凱之後,我發現人際關係的界限還可以比我原以為的更加拓展。也許你讀這本書的過程中也會有同樣的體驗。
   可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一個日益麻木不仁的世界上,我們的知覺都已生了硬痂,我們都生活在自己的繭殼之中。偉大的和肉麻的溫情之間的分限綫究竟在哪裏,我無法確定。但是我們往往傾嚮於對前者的可能性嗤之以鼻,給真摯的深情貼上故作多情的標簽,這就使我們難以進入那種柔美的境界,而這種境界是理解弗朗西絲卡。約翰遜和羅伯特。金凱的故事所必需的。我知道我自己最初在能夠動筆之前就有這種傾嚮。
   不過,如果你在讀下去的時候能如詩人柯爾律治所說,暫時收起你的不信,那麽我敢肯定你會感受到與我同樣的體驗。在你冷漠的心房裏,你也許竟然會像弗朗西卡一樣,發現又有了能跳舞的天地。
藍眼睛黑頭髮-2
  她知道,可是她記不起她為什麽會在那兒。
   她瞧瞧他。她說:你是那個灰心絶望的人。你不覺得我們記不清楚了嗎?他突然也覺得記憶確實模糊了,很難再想起。說的是,為什麽充滿絶望?他們突然驚奇地發現,他們在對視。突然他們都看清了對方。他們一直對望着,直到想說說海灘卻欲言又止,直到目光躲避,眼睛合上為止。
   她希望聽他說他如何喜歡那位失去的情人。他說:超乎他的力量,超乎生命。她希望再聽他說這話。他又說了一遍。
   她用黑絲巾蒙住臉,他躺在她身邊。他們的身體一點兒也沒有接觸。兩人同時保持不動。她用他的聲音重複着:超乎他的力量,超乎生命。
   驀然,這同一個聲音出現了,速度同樣緩慢。他說:“他瞧瞧我。他發現我在大廳窗戶外面,他對我瞧了多次。”
   她坐在黃色燈光下。她眼睛註視着他,她聽着。她不知道他說些什麽,一點兒也不知道。他繼續說:“他走到一個女人身邊,那個女人打了個手勢示意他跟她走。我就在這時發現他不願意離開大廳。她輓住他的手臂,把他帶走了。一個男人絶不會幹出這種事情。”
   聲音改變了。緩慢的語速消失了。說話的已不再是剛纔那個人。他喊着,他對她說,她那麽瞧着他,他受不了。她不再看他。他喊叫着,他不願意她躺着,要她站着。衹有聽完了那個故事,她才能出去。他繼續說他的故事。
   他沒有看見他走近的那個女人的面容,她臉朝着那個外國小夥子。她根本不知道有人在那裏窺視他倆。她穿着一件淺色的連衣裙,對,是這樣,是白色的。
   他問她是不是在聽。她在聽,請他放心。
   他繼續說他的故事:“正因為他死死地盯着我,所以她纔叫他了。她得大聲叫喚,才能使他轉過身去不再看我。突然間,我們被分開了。他們兩人從大廳面朝大海的門中消失了。”
   他忍着不讓自己哭出來。他哭了。
   他說:“我到海灘上去找他。我已經不再知道我在幹什麽。然後我又回到花園裏。我一直等到夜晚。直到大廳熄了燈我纔走的。我到那傢海濱酒吧間去了。我們的故事一般很短,我從來沒有碰到過這種事情。那種形象印在這裏——他指着他的頭和心——根深蒂固。我和你一起關在這所房子裏,是為了不忘記這個故事。現在你知道了。
   她說:真可怕,這是什麽故事呀。
   他描繪着他的英姿。他閉上眼睛,畫面便又一次清晰地浮現出來。他又見到紅色的晚霞,夕陽映照中他那藍得可怕的眼睛。他又見到情人均有的白皙的皮膚。黑色的頭髮。
   有人一度叫喊了一聲,但是那時候,這樣的叫喊聲,他還沒有經歷過。所以他不知道是不是他叫了一聲。他甚至都不敢肯定是不是一個男人叫了一聲。他衹顧註視着大廳裏的一群人。突然間響起了這聲叫喊。不,再想一想,這聲叫喊不是從大廳裏傳來的,而是來自遠得多的地方。它充滿了過去、欲望等各種各樣的回聲。叫喊的大概是個外國人,一個年輕人,衹為尋尋開心,也許是為了嚇嚇人。隨後那個女人就將他帶走了。他找遍了城市和海灘,沒有找到他,那女人仿佛把他帶到了遠方。
   她又問他:錢是為什麽的?
   他說:為了償付。為了按照我的决定,支配你的時間。為了我什麽時候願意就把你打發走。也為了事先就知道你將服從於我。為了讓你聽我的故事,包括我編造的故事和真實的故事。她說:也為了睡在平潮的性器上。她把劇本的臺詞說完:也為了在這裏哭幾回。他問黑絲巾是幹什麽用的。她說:“黑絲巾和黑屍袋一樣,是用來裝死回的腦袋的。”
   聽劇本的朗讀,男演員說,應當始終保持一致。一靜場,就馬上讀劇本,這時候演員們必須洗耳恭聽,除了呼吸以外,要一動不動,仿佛通過簡單的臺詞,逐漸地總有更多的東西需要理解。
   演員們看着故事的男主人公,有時候他們也看着觀衆。有時候他們還看着故事的女主人公。不過,這些决不是隨心所欲的。
   應當讓人感受到演員們投在女主人公身上的那種視而不見的目光。男人和女人之間的突發事件沒有任何預兆,絲毫沒有顯露出來。因此,朗讀劇本時要像在演歷史劇。
   朗讀到劇本這一段或那一段的時候,不能流露出任何特殊的感情。也不能有任何動作。衹能對心裏話的泄漏表示激動。
   男人一律穿白色服裝。女人裸體。讓她穿黑色服裝的想法放棄了。
   她對他說,她屬於那種喜歡晚上沿着海灘散步的人。他稍稍往後一退,似乎對她說的話表示懷疑。接着他對她說,他相信她的話。他問:除了這些過夜,除了這愛情,她究竟是什麽人?
   除了這些過夜,除了身處臥室,她是什麽人?
   她用黑絲巾遮住臉。她說:我是一個作傢。他不知道她是否在笑。他不問。
   他們相對無言,兩人都在心不在焉地聽對方講話。他們提出問題,卻不等回答。他們在自言自語。他在等她說話。他喜歡她的嗓音,這他對她說了,別人說話時他不一定都在聽的,可是對她卻不,他總是聽她的嗓音。促使他請求她到房間裏來的,正是她的嗓音。
   她說有朝一日她要寫一本關於這個房間的書。她覺得這個地方似乎由於粗心,竟像個封閉的劇場舞臺,原則上是不能住人的,地獄般的讓人難以忍受。他說他搬走了傢具、椅子、床和個人用品,因為他不放心,他不認識她,以免她行竊。他又說現在卻恰恰相反,他總是擔心她趁他熟睡的時候,獨自離去。和她一起關在這個房間裏,他沒有與他,那個藍眼睛黑頭髮的情人完全分開。他覺得他就是應當在這個房間裏,在這種舞臺燈光中尋找這一愛情的起始。這愛情遠在她以前,在他受罰的童年的夏日就已存在了。他無法對自己解釋。
   房間裏一片沉靜,公路、城市和大海都沒有一丁點聲響傳來。夜到了盡頭,月亮消失了,到處是一片清澈和漆黑。他們害怕。他眼睛看着地上,諦聽着這可怕的寂靜。他說,大海到了平潮的時分,上漲的海水正在匯合,事情正在形成,現在很快就要發生,但夜晚這個時候是看不見的。他總是傷心地發現這類事情從來沒有親眼見過。
   她看着他說話,雙目圓睜卻又藏而不露。他看不見她,他站着的時候目光總是對着地面。她吩咐他閉上眼睛,裝出盲人的樣子,回憶一下她和她的面容。
   他照吩咐做了。他像孩子那樣,使勁閉上眼睛,久久不睜開。然後恢復原樣。他再一次說:“我一閉上眼睛,就看見另外一個我不認識的人。”
   他們相互避開目光。她說:我在這裏,就在你的眼前,你卻看不見我,這真叫人害怕。他說話很快,想把恐懼堵住。他說這大概與夜晚這個時分大海的變潮也有關係,連過夜的事也會結束,他們將成為城市這一頭唯一幸存的人。她說不,事情不是這樣。
   他們又停了良久沒有說話。她面對着他。她裸露着臉,沒有蒙黑絲巾。他沒有擡起眼睛看她。他們就這樣久久地呆着一動不動。接着,她離開他,離開燈光,沿着墻壁走動。他問她關於海灘逗留的情況,請她給他解釋一下,他什麽也不知道,他住到這個城市時間還很短。她說這些人都是不露真容的,以便一起互相滲透、交融並且享受快樂,但他們互不認識互不相愛,幾乎是互不看見的。他們從城裏和另外好幾處海濱浴場來。他問是否有女人。她說有,還有孩子、狗和瘋子。
   他說:“太陽從海平面上升起來了。”
   墻根上有一束陽光。陽光是從門下縫隙裏透進來的,有一隻手那麽大,在石墻上顫抖。這陽光生存不到幾秒鐘,突然間消失了。它用自身的速度,即光速從墻上退走了。他說:“太陽去了,它來去匆匆,就像在牢籠裏一樣。”
   她又把黑絲巾蒙在臉上。他什麽也不知道了,既看不見她的臉,也看不見她的目光。她輕聲地抽泣。她說:沒什麽,是因為激動。他起先不相信這話,他問:激動?接着他自己也說了,用自己的嘴唇發出這個詞的音,沒有任何疑問,沒有緣由:激動。
   過了很久她大概纔有睡意。太陽已經當空高挂,她還沒有入睡。現在他已睡着了,睡得那麽深,以至於她走出房間他都沒有聽見。他醒來時,她已不在。
   他坐在她身邊,但沒有碰到她身體。她睡在被燈光照及的地方。他透過薄薄的皮膚看其內部的力量,看肢體的連接部位。她撇下他一個人。她靜極了。她夜晚每時每刻都準備着留在屋裏或被趕走。
   他叫醒她。他請求她穿好衣服到燈光下去,讓他看看。她照他的話做了。她走到屋子盡頭,在朝大海那堵墻的陰影裏穿好衣服。然後她回到燈光下。她站在他面前讓他看。
   她很年輕。她穿着白色網球鞋。腰間隨便係着一塊黑絲巾。黑發上係一根深藍的飾帶,和藍眼珠的藍一樣不可思議。她穿一條白色短褲。
   她站在他面前,他很清楚,她隨時可以殺了他,因為他就這麽把她弄醒了,也隨時可以整夜地站在他面前。他們把一切事情都看成是上帝的安排,都逆來順受,他不知道這種能耐是從什麽地方來的。
   他問她的穿着是不是一直像現在這樣的。她說從認識他開始是這樣的。
   “這身打扮好像很討你喜歡,所以我穿了顔色一樣的衣服。”
   他久久地凝視着她。她說:不,在海濱酒吧間那晚之前,她從來沒有見過他。她覺得遺憾。
   她脫去衣服,回到燈光下原來的地方躺下。她目光陰沉,不知為什麽在流淚,跟他一樣。他覺得他倆很相似。他把這種想法對她說了。她跟他一樣,也覺得他們身材相同,眼睛也是同一種藍色,頭髮也都是黑的。他們相互笑了。她說:而且,目光中都透出憂鬱的夜色。
   有時候是他在深夜裏穿上衣服。他畫好眼睛,開始跳舞。他每一次都以為沒有把她吵醒。有時候他係上她的藍色頭帶和黑絲巾。
   有一天晚上,她問他是不是能夠身體不貼近她,也不看她,光用手跟她來。
   他說他不能。他跟一個女人根本不能做這樣的事情。他說不出她提出的這個請求對他有多大的影響。in果他同意的話,他可能會再也不願意見她,永遠不見她,而且還可能對她有害。他就必須離開這個房間,忘記她。她說,恰恰相反,她忘不了他。如果他倆之間什麽也沒有發生,那麽記憶就將因這沒有發生的事而永遠讓人無法忍受。
   她當着他的面,在他的目光下,自己用手跟自己來。在快感之中,她好像叫出了一個什麽詞,聲音很低、很悶、很遠。也許一個什麽名字,這沒有任何意義。他什麽也不瞭解。他認為她體內暗藏着某種秘密的天性,那是沒有記憶,沒有標記的,天真無邪,任人支配。
   他說:“我希望你原諒我,我沒有別的辦法。我一靠近你,欲望就消失了。”
   她說最近一個時期她也是這樣。
   他說她剛纔說了一個詞,像一個外國詞。她說她在快感得不到滿足時在呼喊一個人的名字。
   他微微一笑,對她說:“我不能要求你把你的一切都告訴我,即使付了錢也不能這麽要求。”
   她的眼睛和頭髮具有他所希望得到的情人的顔色:頭髮那麽黑,眼睛那麽藍。這一身太陽曬不黑的皮膚。有一些雀斑,但是很淡,燈光使它們的顔色變淡了。而且她的睡眠也很深沉,使他可以擺脫她在身邊而造成的束縛。
   臉型非常美麗,在黑絲巾下面分外清晰。
   她在動。她又一次把身子露出了被單。她伸伸懶腰,接着就保持伸懶腰的姿勢,等到她收回手腳以後,她又保持着手腳收回時的姿勢,這舒服的樣子有時候來自於極度的疲勞。
   他走到她身邊。他問她為什麽休息,這疲勞是怎麽回事。她不作回答,也不看他,衹是舉起手來,撫摸俯在她身上的他的臉,他的嘴唇和唇沿,撫摸她想吻的地方。那張臉抵製着,她繼續撫摸,牙齒緊緊咬住,臉退縮了。她的手垂落了。
   他問,她稱之為睡眠的是不是他讓她每天晚上和他在一起的要求。她猶豫了一下說,也許是的,她是這麽理解這件事的,即他希望她留在他身邊,但是用睡眠隱藏起來,用黑絲巾來掩蓋面容,就像用另一種感情來抹掉一樣。
   她離開了燈光,來到陰影之中。帶黑罩子的吊燈僅僅照亮物體的正面。吊燈的影子造成不同的陰影。藍色的眼睛、白色的被單、藍色的發帶和蒼白的皮膚都籠罩着房間的陰影,這陰影如海底植物一般緑。她在那裏,與色彩和陰影融為一體,始終為了一個不知緣由的苦惱而鬱鬱不樂。生來就是如此。眼睛就是這麽藍。這麽美麗。
   她說,她正和他一起經歷的生活很解决她的問題。她心想,要是他倆沒有在酒吧間相遇,她真不知會幹什麽。衹是在這裏,在這間屋子裏,纔真正有她的夏天,她的經歷——憎惡她的性器、身體和生命的經歷。他半信半疑地聽她講話。她對他莞爾一笑,問他是否願意讓她繼續講下去。他說,她沒有什麽可以教他的,她所能說的都是一些社會習見。她說:“我不是在說你。我是在你面前說我自己。問題的復雜在於我自己。你對我厭惡,這與我無關。這種厭惡來自上帝,應當原封不動地接受,應當像尊重大自然和海洋那樣尊重它。你不必用你自己的語言再來解釋一遍。”
   從他緊閉的雙唇和眼睛她能看出他在強壓怒火。她笑了。她不說了。恐懼有時候會光顧這個房間,可是那個夜晚恐懼更是頻頻來臨。這不是怕死,而是怕受到傷害,好像怕被野獸抓破臉一樣。
   場內將一片漆黑,男演員說。或將不斷地開演。每句話,每個詞都是戲的開始。
   演員可以不一定是戲劇演員。但他們必須響亮清晰地朗讀劇本,盡一切努力擺脫記憶中已經念過這個劇本的想法,深信對這個劇本一無所知。每天晚上都要做到這一點。
   故事中的兩個主人公占據舞臺的中心,靠近舞臺燈光。燈光要保持模糊,除了主人公占據的地方,燈光要強烈均勻。在他們周圍,身穿白衣服的人影在轉來轉去。
   他不能讓她睡着。她在房子裏,和他一起關在房間裏。可是有時候等她人睡以後,他纔萌發不讓她睡的念頭。
   她已經習慣了。她看出他在剋製自己不叫出聲來。她說:“如果你願意,我可以走。過後再回來。或永遠不再回來。這是我的合同:留或走,都是一樣的。”
   她站起身子,疊起被單。他哭了。他沒有忍住,抽泣起來。這哭泣是誠實的,仿佛剛剛受了莫大的委屈。她來到他身邊,倚着墻壁。他們哭了,她說:“你不知道你要的是什麽。”
   她看着這可怕的紊亂不堪的生活把他變得像一個孩子。她走近他,仿佛在分擔他的痛苦。他突然難以認出她來。她說:“我今天很想要你,這是第一次。”
   她叫他過來。過來。她說,那是像天鵝絨一樣舒服的事情,是令人飄飄欲仙的事情,不過也不要過於相信,那也是一片沙漠,一件誘人犯罪、逼人發瘋的壞事。她請求他過來看看,這是一件令人厭惡、罪孽深重的事情,是一潭混濁的髒水,是血染的水。有朝一日,他必須去做,必須到這塊老生常談之地去翻弄。他總不能一輩子都躲着這件事。以後再來還是今晚就來,這又有什麽區別?
   他哭了。她又走嚮墻壁。
   她讓他一個人呆着。她蒙上黑絲巾,透過黑絲巾瞧他。
   他等她睡着。接着,他走到這座房子不為別人所知的地方,他經常這麽幹,回來時手裏拿一面鏡子,走到黃色燈光下,對着鏡子瞧自己。他做怪臉。然後他躺下,立刻就睡着了,頭朝外,一動也不動,肯定是害怕她再靠近他。他把一切都忘了。
   除了這幾天前的目光,我們已經不再知道什麽,除了海水的起落、過夜和哭泣,什麽也沒有發生。
   他們睡着,背對着背。
   一般都是她先入夢鄉。他看着她漸漸離去。忘掉房間,忘掉他,忘掉故事。忘掉一切故事。
   那天晚上她又呼叫起來,還是那個受傷了的詞,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也許是一個名宇,是一個她從未說起過的人的名字。這個名宇就像一個聲音,又陰鬱,又脆弱,如同一陣。
   還是在那天晚上,更晚些時候,已近凌晨了,他以為她熟睡着,便對她說了另一個晚上發生的事情。
   他說:“我必須告訴你,你好像對你體內的東西負有責任,你對此一點兒也不知道,我非常害怕,因為這東西表面看不出來,卻在裏面起着作用,帶來變化。”
   她沒有睡着。
   她說:“不錯,我對我遵循月亮和血流的節律這種天體狀態確實負有責任。我面對你猶如面對大海。”
   他們漸漸靠攏,幾乎碰在一起了。他們重又入睡。
   在那天晚上之前的其他夜晚,她從來沒有看清他。她不可能已經看厭了他。她對他說:“我第一次看見你。”
   他不明白,立刻變得將信將疑起來。她卻情願他這樣。她對他說,他很漂亮,天地間任何動物,任何草木都沒有他這樣漂亮。他可能不在這裏,沒有闖進生活的鏈子。她想吻他的眼睛。性器官和雙手,她想安撫他的童年,直到她自己從中解脫出來為止。她說:“劇本裏要寫上:頭髮是黑的,眼睛裏充滿了憂鬱的夜色。”
   她瞧瞧他。
   她問他發生了什麽事情。
   他不明白她問的是什麽,這引得她笑了。她就讓他這樣,讓他心裏略有不安。接着她吻了他,他哭了。當別人使勁瞧着他時,他便哭。她見他這樣泊己也哭了。
   他發現自己對她一無所知,她姓什麽,住在哪兒,在和他相遇的這座城市裏幹什麽,這些他全然不知。她說:現在瞭解這些太晚了。瞭解不瞭解都一樣。她說:“我從現在起跟你一樣,已經擺脫了這漫長神秘、不知緣由的痛苦。”
   黃色的燈光下是一張赤裸的臉。
   她在說那體內的東西。這體內的東西裏面像血一樣熱。也許有可能像到一個異樣的、虛幻的地方去那樣,悄悄滑進去,一直滑到熱血之處,呆在那裏等待着,沒有別的,就是等待,看它到來。
   她又說一遍:來一次試試。不管現在還是以後,他總逃不過去。
   他聽見她也許在哭。他受不了她哭。他撇開她。
   她又把黑絲巾放在臉上。
   她默不作聲了。
   這時她別無他求,衹要他到平潮的性器上來。她分開雙腿,以便讓他身處雙腿的凹陷處。
   他身處分開的雙腿的凹陷處。
   他的頭抵在守護體內那東西的微開的器官上方。
   他的臉衝着這件珍品,已經進入了濕潤處,呼吸聲中,幾乎觸到了她的唇。他在一種讓人潸然淚下的順從的狀態下,雙眼緊閉,在那平坦、令人厭惡的性器官上呆了很久。就在這時她對他說她真正的情人就是他,因為他把這件事告訴了她。他從來沒有欲望,他的嘴湊得那麽近,這難以忍受,但他還得幹,用他的嘴去愛,像她那樣去愛,她喜歡使她快活的人,她大聲說她愛他,她愛這樣做,他是誰對她來說無關緊要,就像她是誰對他也無關緊要一樣。
   她不再叫喊。
   他躲到靠門的墻邊。他說:“隨我去吧,一切都不管用,我絶對不行。”
   她臉朝地俯臥着。她憤怒地叫喊着,竭力剋製着自己的動作。接着她不再叫喊,她哭了起來。隨後她睡着了。他走到她身邊。他叫醒她,要她說說她的想法。她覺得他們若要分手為時已晚。
   她轉過頭去。他回到墻邊。她說:“也許愛情會在這樣一種可怕的方式下存在。”
   她蒙着黑絲巾,一直睡到天大亮。
   第二天她走到墻邊。她又睡了整整一夜。他沒叫醒她。他沒和她說話。她在天亮時走了。被單已經疊好。燈亮着。他睡了,他沒有聽見她離開。
   他留在房間裏。恐懼突然消失了。
   狂風暴雨。他呆在那裏,他沒有關燈,他滯留在燈光裏。
   這天晚上她沒來。已經過了她平時來的時刻。他沒睡。他等着殺死她,他要親手殺死她。
   她一直到深夜纔來,已經接近黎明了。她說是由於暴風雨的緣故纔晚到的。她走嚮靠海的墻邊,始終是那個位置。她相信他肯定沒睡着。她像往常一樣肥衣服扔在地上,急於進入夢鄉。她蓋上被單,轉身對着墻壁。睡意頓時襲來,她睡了。
   在她人睡的當口,他開口了。他對她說,她將在預定的逗留時間結束之前被攆走。她似乎沒聽見他說話,她什麽都沒聽見。
   他哭了。
   衹有當她在這裏,在這個衹屬於他卻被她問人的地方,他纔哭。衹有在這時,即他希望她衹有在他要求時纔來這裏而她卻不請自來時,他纔哭。很快,這哭泣變得毫無緣由,一如倦意襲來。他哭泣是因為她,她睡了。有時,她在夜晚暗暗哭泣,悄無聲息。
   當她裹在被單裏睡着時,他一定很想享用這個女人,看看流在體腔裏的熱血,從中享受到反常的、可鄙的快感。但是這衹有在她死去時纔辦得到,而他已經忘了要殺死她。
   他對她說,她在解釋晚到的理由時撒了謊。他嘴裏老是冒出同一個詞:撒謊。證據就是她睡了。他可以盡興地說,因為她睡了。她像別的女人們一樣撒謊,因為她睡了。
   他嚷道:明天她將永遠離開這個房間。他想清靜一點。他還有讓上門之外的事要幹。他要緊閉房門,她再也不能進來。
首頁>> 文學>> 现实百态>> 瑪格麗特·杜拉斯 Marguerite Duras   法國 France   法蘭西第五共和國   (1914年四月4日1996年三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