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青春校园>> chuān duān kāng chéng Kawabata Yasunari   běn Japan   zhāo shí dài   (1899niánliùyuè14rì1972niánsìyuè16rì)
美好的旅行
  為了書中的人和事而掉大把大把的眼淚,這樣的情形已經很多年沒有發生過了。可是,川端康成的《美好的旅行》,它讓我忍不住這許多的眼淚。
  
   花子六歲了,長得非常的漂亮,像天使一樣,她有很愛她的父親母親,有美麗的花草樹木作伴,有熱鬧的小鳥蟲鳴相隨,還有很有人性的忠實的名叫卡羅的狗。在山間爸爸當站長的地方,花子應該可以有快樂。
  
  可是,花子又聾又啞又盲。
  
  合歡樹葉上挂露珠,她看不見。吊在樹枝上的山雀在和她撒嬌,她也不可能聽見。龐大的火車轟隆隆地沿着鐵軌開過來了,花子激動萬分,全身顫抖。她感受到了!這震動,她總算有感覺了。原來不是衹有死寂和漆黑的。可是,這種激動她也無法表達。她也不能說話。
  
  花子,一個聾子,一個盲人,一個啞巴。
  
   她似乎是一個上帝的棄兒,一個人間殘忍的玩笑。
  
   但是上帝又似乎想彌補這個錯誤。他讓花子認識了明子和達男姐弟倆。姐姐明子美麗善良,弟弟活潑聰明。最重要的是,他們喜歡花子,願意和古怪的花子玩。達男甚至教會了她認字母。在花子悲劇的人生裏,總算有了光亮。
  
  然而父親病倒了。火車把他帶到了東京可怕的醫院裏。從前花子以為她總能在山間的車站或者傢裏找到親切無比的父親,可是現在她怎麽也找不到了。她摸索着把“父親”的字母放在母親的膝蓋上。這個說不出看不見也聽不到的可憐孩子,用這樣的方式央求母親帶她去找父親。
  
   看到這裏,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上帝太殘忍。花子纔剛剛感受到了家庭以外的一絲溫暖,上帝馬上就把她的父親帶走了。
  
   母親無法嚮這樣殘缺太多的女兒傳達父親已經不在的信息。所以直到最後,花子還以為他們是去找父親纔坐上了火車。但是幸好,花子母親非常堅強,她毅然搬出了山間,到了住着明子姐弟的東京。她想,這樣大的都市,總該比那偏僻的鄉下好許多,應該會對花子有幫助。
  
  事實證明花子母親是正確的。
  
   在東京,明子和達男總是很照顧花子。明子毫無顧忌地帶這樣特殊的夥伴去逛街。達男與她玩耍,教她認識生活和算數。雖然很有限,姐弟倆從來沒有不耐心。明子甚至把自己親密的學姐月崗,同樣很美麗很有愛心的聾啞學校的老師月崗介紹來給花子當家庭教師。
  
  在東京,還有能讓有缺陷的孩子感到快樂的聾啞學校。在那裏,他們能學到知識,能真正體驗生活,聾的甚至可能學會聽到一些單調的聲音,啞的甚至可能學會說一些很簡單的話——雖然那樣的發音通常是不動聽的。可是他們的合唱,是那樣清亮和純真,簡直是上帝賜給人間最美的聲音。花子甚至在那裏聽到了聲音——很洪亮的鼓聲。這回沒有火車一樣的震動,花子仍然聽到了,真的人間的聲音。
  
  然而聾啞學校仍然不想接受花子這樣的學生,因為又聾又啞又盲,實在不知怎樣和大傢一起上課。
  
  花子母親仍然一天天有信心,一天天堅強。她在花子父親死後,雖然一度為自己可憐的女兒傷心落淚,但是一直以來她還是感受到了人間不曾丟失的溫暖——並非所有人都嫌棄花子,比如明子,達男,月崗,咲子,甚至包括了聾啞學校裏熱情接待的老師們。
  
   雖然花子母親仍在煩惱,在花子懂事時該怎樣告訴她父親已經不在的事實,該怎樣讓花子成長,該怎樣使她認知生活。但是花子母親已經很堅強了。在去伊豆的火車上,她感嘆“ 遼闊的世界······”這不是一種信心嗎?
  
  正如川端康成在結尾這樣寫“她似乎胸懷廣阔了。”
  
  
  
  花子摸摸樹林的樹木和草花,不知道什麽緣故,她的手不停地活動,大概有許多的話想跟達男說。
  
  湖水像花子,它想述說各種各樣的事,但是不會說話。雖然能映出月亮和雲,但是湖水什麽也看不見。湖水在睡覺呢。 (達男語)
  
  花子每天總是緊緊張張地到處找她的父親。早晨,小保姆帶她去了車站,過了響午她又拉着母親的手去了一次。她站在站臺上,火車一到站就發出奇妙的聲音,把手伸嚮車窗她大概在想等她的父親握她的手吧。花子從達男給她的木頭字母中跳出表意為“父親”的字母,把她擺在母親的膝頭上。
  
  當母親的心情······她對於失聰的子女,居然說兩次睡覺去。 (明子語)
  
  即使殘疾孩子吧,她也有生機勃勃的長大成人的力量,不論什麽悲劇的現實,一定擋不住她的成長······
一 小鳥啦,火車啦
  成群的小鳥沿着鐵路飛來了。它們飛的高度也就是剛剛掠過城市房屋的房頂而已。
   鳥群裏的三四衹山雀,好像今天依舊要從這裏越過花子的傢後面那片樹林,然後回到湖濱,仿佛為了把這個意圖告訴花子,所以纔落在她傢的合歡樹上。因為花子就靠着那合歡樹坐着呢。
   山雀像滑稽的走鋼絲演員一樣,頭朝下吊在小樹枝上不停地打轉轉。用它那撒嬌似的小聲一個勁兒地說個沒完。
   卡羅立刻竪起耳朵。花子按了按卡羅的肩膀。
   卡羅特別聽花子的話。它雖然想縱身跳起去追小鳥,可是經花子一按便老老實實伏來,把兩條前腿伸了出去,然後仰頭看着合歡樹枝。
   花子摸了摸卡羅的頭。原來這條狗正在看着小鳥。
   花子能夠知道落着小鳥的樹枝在搖動。花子即使背對着樹也能知道樹上有小鳥。花子十分高興。
   山雀聽到飛到前面去的小鳥們的呼喚聲,便登上樹頂,此刻正飛離合歡樹。
   花子露出可怕的神色。她突然迅速而猛烈地跳了起來,與此同時喊了一句什麽。仿佛發了瘋一般,簡直就像猴子大發脾氣。
   難道花子是想把小鳥抓住麽?
   原來她是想對小鳥說:
   “可不能走了。”
   花子是一時激動纔猛然跳起來的。
   她發出的奇怪的喊聲,就像寂寞孤單的野獸失聲痛哭一般。
   因為跳得過高,所以花子踉踉蹌蹌地落到地上。
   卡羅大吃一驚撒腳就跑,可是似乎它感覺花子有些可憐,便湊到花子跟前不停地搖它的尾巴。
   花子狠狠地踢了那條狗一腳。
   卡羅的腦袋挨了踢,衹是晃了兩三次腦袋,身體照舊往花子跟前靠。
   花子用拳頭打卡羅。她是說:
   “小鳥去哪裏了?”
   花子常常大動莫名其妙的肝火。
   “花子的小心眼兒……”
   她媽媽這麽叨咕了一句,但是她也毫無辦法。
   卡羅是很清楚“花子的小心眼兒”的。
   不過,就在花子敲打着年羅的腦袋的過程中,她感到心煩意懶,有些乏了。
   她像原來一樣地靠着合歡樹坐下來。她想:
   “小鳥去哪裏了?”
   花子是看不見廣阔天空的。
   當花子意識到的時候,她發覺自己的一隻手抓着一把合歡的葉子。大概是她跳起的時候無意中揪下來的吧。
   羽狀的汁子,在花子的手裏漸漸地閉合了它那梳子齒一般的細長葉片。花子用手指碰碰它,覺得它好像很害羞,合上了睫毛就睡着了一般。
   太陽已經落了。
   晚風陣陣。
   山澗的背蔭越來越濃也罷,晚霞斑斕多采也罷,日落西山也罷,這些,儘管花子一概不知,但是,因為她的臉頰和脖頸的溫熱感會悄悄地消失,所以她會感覺到白晝去了。她想:
   “究意去哪裏了?”
   她不喜歡傍晚。因為她有滿肚子悲傷和憤懣真想哭喊着大鬧一場。
   不過花子知道,小鳥歸來的時候,再過不久傍晚的火車就會開來。
   花子傢的院子緊挨着鐵路。
   花子今天到院了裏來,就是為了等候火車從這裏開過去。
   花子很喜歡火車,這不僅僅因為她父親在這個車站當站長。主要是她認為火車在這個世界上是最強有力的。
   火車能夠把花子那關閉於黑暗中的幼小靈魂搖撼得驚醒過來。雖然她看不見火車,也聽不見車輪聲和汽笛聲,但是火車震動大地的震感卻能傳到花子的身體上來。花子仿佛被大地吸住一般。每當體會到大地震動的時候,她自己的身體也在顫抖。
   像玩偶一樣缺乏表情的花子那張臉,這個時候會顯得生機盎然很有光采。
   花子曾經由她父親抱着撫摸過停在站臺上的火車。
   “危險哪,花子,好啦,快開車啦。”
   儘管父親這麽說了,可是花子全當耳旁風,甚至想摟抱住火車不放。
   “火車天天來的呀,以後看的日子多着呢。”
   父親硬是把不聽話的花子抱走,離開火車。
   有一次她父親帶她去摸鐵軌。
   花子兩手撫摸鐵軌,還在這鐵路上走過。邊走邊說:
   “這通到哪裏呀?”
   她覺得這鐵路好像沒有盡頭,筆直地通往許多地方。
   花子好像第一次茫然地知道了世界廣阔,於是有神秘的恐怖和憧憬……
   從此以後,花子總喜歡到鐵路上上走。
   有一天,花子使勁牽着保姆的手堅决要求她帶自己到鐵路上去,使保姆阿房十分為難。
   “好啦,走到頭了。再就是鐵橋啦。咱們可過不了鐵橋。”
   儘管這麽說企圖製止她,但是花子根本不聽。保姆想,如果不讓她知道這樣絶對不行,那可不得了,就立刻把花子抱起來,把她帶到河邊上:
   “要掉河裏啦!”
   搖着花子的身體假裝要把她扔進河裏。
   花子吃了一驚,她立刻軟了下來,使勁蜷起兩條腿,一動也不動。好像引起了痙攣。保姆嚇了一跳,便背着她回了傢。
   花子真以為世界到了末日,因而很害怕。仿佛窺見了世界盡頭的地獄那樣害怕。
   但是花子知道火車是從那座鐵路橋上開過來的。她想:
   “火車是從哪裏開來,又開往哪裏去呢?”
   火車開上鐵橋時的震動,首先傳給花子的身體。然後是過一會兒仿佛火車消失了,最後轟隆轟隆地從花子的眼前開過去。
   今天和往常一樣,火車一開上鐵橋,花子就屏住呼吸等着它。
   工夫不大,地面就開始顫抖了。就像凄厲的暴風雨的中心部位一般,火車搖撼着花子的身體開了過去。
   這時的花子必定是緊緊地抿着嘴,胸脯頻頻起伏。似乎有一股不可名狀的強大力量衝進花子的身體一樣……
   火車的車窗透出燈光。但是花子看不見那些燈。不過她知道火車裏一定有很多人。
   孤零零的花子想,那火車裏該有自己的朋友吧。
   但是花子還不知道,那些坐火車的人每天過來過去好幾次,究竟是相同的人呢,還是各不相同的人?她衹知道火車總有人坐。
   花子一挺身站了起來,嚮火車頻頻擺手。擺得兩臂纍斷也不在乎。
   坐在火車上的人,是不是從車窗看到了挺直身子站在合歡樹下的一個小孩子,正在發了瘋似的嚮他們揮手呢?看到了那個仿佛嚮天訴說、對神呼喚的打着奇怪手勢的孩子呢……
   好像火車到站停了下來,好像火車開出了站臺。
   花子神情凄然地站在那裏。儘管她還不像剛纔山雀飛走時那麽發火……
   傳來晚飯的香味。
   花子正要回屋子去的時候,卡羅叫了一聲便箭一般地嚮大門衝去。
   “是誰來啦?”
   花子居然從庭園的樹木和花圃之間靈巧地穿行,追着卡羅而去。那動作之準確誰都不會想到她是個失明的人。
二 山間小站
  花子的父親帶回傢的客人,就是乘坐花子嚮它揮手的那趟火車來的。
   父親給火車打“開車”的信號時突然看到:似乎是姐弟兩人,姐姐左右兩肩各挎一個旅行背包。弟弟一隻胳臂攬着姐姐的脖子,另一隻手抓着那頂登山帽按着肚子。
   這兩人站在站臺上。花子的父親朝他倆走去,到了跟前忙問:
   “怎麽啦?”
   “啊,啊,我弟弟在火車裏忽然肚子痛……”
   姐姐仰臉望着花子的父親問道:
   “站長在麽?實在沒辦法,不知道怎麽辦纔好……”
   “是麽?”
   父親點點頭,招手把站員叫過來。
   “給他幫幫忙。攙着他走吧。”
   弟弟此時哎哎地哼哼不止,臉色煞白,似乎筋疲力盡。
   “疼得厲害?”
   “是,照這樣的話,那就根本沒法回去啦。請幫忙給找個醫生好嗎?”
   姐姐的眼裏噙着眼淚。
   “好吧。”
   花子的父親答應着,然後問她:
   “你們的傢在哪裏?”
   “東京。”
   把他弟弟攙到候車室,讓他躺在長椅上,姐姐擔心他折騰起來掉在地上,百倍小心地守候在旁。花子的父親說:
   “這兒,有些不妥,到我傢躺着吧。”
   那位站員拉了拉父親的手臂,把他叫到一旁小聲跟他說,萬一是赤痢或者傷寒,那可就麻煩透啦,不如趁早送他到醫院,或者去旅館。
   花子的父親說:
   “不會的,沒事兒。況且是個孩子,你不覺得怪可憐麽?再說讓他多花不少錢,那也不合適呀。”
   說完,他摸了摸孩子的額頭。
   “並不太燒,大概是胃痙攣吧……你把他背到我傢去。”
   然後對那位姐姐說:
   “在好轉之前,最好躺着別動,就在我傢躺着去吧。打一針就能立刻止疼。”
   姐姐立刻喜上眉梢,擦了擦睫毛上的淚花。
   花子的父親想,小姑娘長得多麽好看哪。
   “我幫你拿一件吧?”
   “不用啦。”
   姐姐搖搖頭,仍舊兩肩各挎一個背包,左手拿起兩根登山手杖就走。
   站長的傢離這裏很近,過了道口就到。
   花子的母親急忙把床鋪好,剛鋪好花子就進來了。
   花子呆呆地站着,四顧房間的情況。
   姐姐馬上看見了花子,她以為花子一定有些靦腆。
   “啊,多漂亮的姑娘。來來。”
   微笑着嚮她招手。
   但是花子綳着臉不聲不響。
   姐姐一愣,立刻覺得奇怪得很。
   因為她覺得眼前這位漂亮的小姑娘是個沒有魂魄的玩偶……。但是再仔細看,發覺那孩子正在認真地尋找什麽,仿佛一朵大白花歪着脖子……
   但是,那孩子卻一動不動地看着自己。這位姐姐想走近花子。
   花子很膽怯,她伸開兩臂好像要推開什麽,終於抓住了父親。
   姐姐吃了一驚,站起身,不由得臉紅了起來。
   這時,一直躺着的弟弟突然蹬了被,口口聲聲地喊疼,從褥子上滾落到草席上。
   “哎呀,達男!這可不行,得老老實實地躺着!”
   姐姐着了急,趕忙去製止他。
   “疼麽?哈哈……你倒是滿精神的呀。”
   花子的父親說着話不由得笑出聲來。
   “真討厭,人傢疼得厲害他倒覺得好笑。”
   花子母親邊說邊給達男蓋上被。
   蜷着身於像個蝦似的達男驀地坐起,他說:
   “沒關係,笑也沒什麽。確實可笑,真是疼得可笑!啊!”
   他用幾乎要哭出來的表情說了這句玩笑話。大概是因為太疼,以致他無法安靜下來吧。
   他按着肚子,像個青蛙似的跳到花子跟前說:
   “姑娘,可笑吧?”
   花子怪聲怪氣地喊了一聲,便像猴子一樣抓撓達男。
   達男吃了一驚。不過他知道,此時此刻如果默不作聲,氣氛更加不妙,所以把臉伸嚮花子,並且說:
   “你抓撓我我也不知道疼啊,因為肚子疼得更厲害。”
   正合花子的心意,她便使勁猛打達男的腦袋。
   “花子!這不好!”
   父親抓住了花子的兩衹手。
   達男的姐姐看到花子可怕的表情,嚇了一跳。急急忙忙單腿跪在花子面前說:
   “請原諒,等一會把他轟出去。”
   說着話,親切地把手扶在她的肩上。
   花子的手被父親抓住了,這回掙脫一隻手來打姐姐的頭。
   姐姐閉上眼睛。從花子的小小拳頭上傳來的是類似痛楚的悲涼。
   “這不行,花子!”
   父親嚴厲地申斥她。
   “沒關係呀!”
   姐姐雖然被她打了卻滿不在乎,她把花子拉過來摟住。
   “都是達男不好。原諒他吧。”
   花子哭了,她那哭聲也特別,簡直就像個嬰兒。
   不過她再也不和她們姐弟作對了。她把臉緊貼在達男姐姐的脖頸處。
   花子母親走上前來,俯身嚮達男姐姐道歉。
   “真對不起,這孩子跟別的孩子沒法比,所以纔那麽鬍來。眼睛看不見什麽,耳朵也聽不見什麽,所以……”
   “哦!”
   達男的姐姐一時之間也實在不知道怎麽回答纔好。衹好低着頭沉默不語。她的下巴頦觸着了花子頭頂。她不由得想:
   “長一頭這麽好的頭髮可就是……”
   想到這裏便用臉頰親她又厚又密的劉海。同時瞥了一眼達男。
   達男早已悄悄地鑽進被窩躺下了。他大概是聽到花子又盲又聾吃了一驚,肚子疼也就不醫自愈了。
   “不過這麽乖乖地讓素不相識的人摟着,還是頭一回哪。”
   花子的母親這麽說。
   “哦!”
   達男姐姐的臉有些紅了。
   “幾歲啦?”
   “六歲啦,可是這個樣子也聰明不了,和吃奶的孩子一個樣。”
   花子的母親心情黯然地這麽說。
   “怪可憐的,多討人喜歡的小姑娘啊。”
   達男的姐姐心裏這麽說。
   她不再說安慰這位母親的話,話題一轉介紹她們自己了。她說她叫百田明子,正在讀女子高中一年級,她弟弟達男上初中一年
   花子突然在明子的嘴唇上擋上一個手指。
   “那可不禮貌!”
   花子母親把她的手拉下來。
   “這孩子好像模模糊糊地知道我們說的就是她,所以找說話的時候她總是摸我的嘴唇。可是我們說了些什麽她卻一點也不明白。不過,她現在剛剛開始多多少少地知道她和人傢的孩子不一樣了。”
   明子。九點頭。把花子小小的手指緊貼在自己的唇邊繼續說下去。
   達男的疼痛又陣陣襲來,他一直忍着。肚子裏一直有鼓鼓囊囊的疙瘩,凡是這種時候準發燒,他衹好蒙上大被挺着。
   通身出了冷汗。手腳一齊使勁,疼得眼淚直流。
   他想,在可憐巴巴的花子跟前,為了肚子疼就使勁折騰,那可未免太對不住人傢啦。
   “達男!”
   明子來到達男的枕旁這樣叫了他一聲。因為忽然之問達男一聲不吱了,她不能不多個心眼兒。
   “怎麽樣?還疼麽?”
   “嗯。姐姐,你站在我的肚於上,用腳踩一踩行不?”
   “那可不行!”
   明子把手伸進達男的被窩,摸摸他的肚子。
   剛一碰他的肚子他就喊疼,就像燙了他一般,趕緊躲開。
   跟在明子後面的花子吃了一驚。花子似乎根本不知道達男得了病。
   “小哥哥肚子疼,你爸爸特別關心他呀!”
   儘管明子詳細告訴她,可是花子不可能聽得見。所以她就抓起她的手讓她摸達男的額頭。
   花子把手抽回來,不知道她怎麽想的,立刻哇地一聲哭了。
   是因為討厭達男那張沁着粘乎乎油汗的臉,心裏很不痛快呢,還是看到達男的痛苦而懷有同情呢……
   “啊,對不起!”
   明子連忙摟住花子的肩膀,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醫生進來了。
   一位的的確確像一位鄉村醫生的老人,慢慢地撫摸達男的腹部,扭頭對明子說:
   “登了一次山,是吧?在山上的時候肚子沒有着涼過麽?”
   “啊,難說呢。”
   “吃沒吃不該吃的東西?”
   “吃過慄子。”
   “慄子?”
   “是。離開東京時從車站小賣部買了一袋子袋裝慄子,我弟弟特喜歡吃慄子,他一個人就把它吃光了。”
   “一邊上山一邊吃的?”
   “對!”
   “所以嘛,就引起胃痙攣來啦。人在疲勞的時候,毫不在意隨心所欲地吃了不易消化的東西造成的。他從前得過胃痙攣麽?”
   “沒有。”
   “打針。我想這就基本上控製住。”
   “這樣……能馬上坐火車回去麽?”
   “今晚上?衹要止住疼了,要想回去不是辦不到的,不過,有些勉強啊。再沒有比讓他躺兩三天以後再走好啦。”
   醫生這麽說着便看了看花子的父親。
   花子的母親表示,她傢一點兒也不感到不方便,可以住下來直到徹底好了。
   “對,既然幫忙就幫到底。當然不能讓病人坐上火車往回走啦。”
   花子父親這麽說。
   醫生打完針就回去了。
   花子的父親又去了車站。
   “可真遺憾,達男就衹好絶食啦。”
   花子母親笑着說了這話便到廚房做晚飯去了。
   達男喊了一聲“姐姐!”他說:
   “立刻就不疼了,肚子也軟乎了。”
   “是麽,那可太好了。我一直提心吊膽哪。”
   “我以為已經完全好啦,我們往回走吧。大概還有火車吧?”
   “火車倒是有……”
   “在這種地方接受別人關照,不合適吧。”
   “啊,在這種地方的說法不禮貌。人傢對我們難道不是很親切麽?”
   “我倒不是壞意思。可我確實不願意睡在陌生的人傢。”
   “達男。花子就是這傢的呀。”
   明子的意思是花子和我們還是很熟的。但是達男卻根本沒把她當回事。
   “什麽也聽不見,又聾又啞。”
   “達男!”
   達男望着花子:
   “花子,你聽不見吧?呶,聽不見吧?”
   “你這樣可真不好!”
   明子真擔心她聽得見。但達男不當回事,仍然笑着說:
   “花子,你過來,花子!”
   邊說邊嚮她招手。
   “你看怎樣?還是聽不見吧?眼睛也看不見哪!”
   “你!”
   明子那秀麗的眉毛一揚,狠狠地瞪了一下達男。
   那意思是說,真是個沒心沒肺的弟弟。
   “你別亂開玩笑吧!怪可憐的。”
   “我這可不是亂開玩笑。我衹是試試她能不能聽見”
   “你這麽幹就表明你殘忍!”
   “哼,你不理解我。”
   達男仰頭看着天花板。
   “你沒想到她挺可憐麽?”
   “想到啦!”
   “既然想到啦就該憐情她纔對!”
   “幹嘛像摸摸疥子那麽百倍小心。”
   “小心?別淨找歪理兒啦。達男,你有些張狂。你剛纔還肚子疼得直哭哪。”
   “我那不是哭,是笑哪。”
   “純粹是死不認輸!”
   “真的呀,疼得太厲害,顧得上哭麽?疼得簡直可笑。”
   明子聽着也樂了。達男把頭從枕頭上擡起來說:
   “花子,剛纔你使勁兒捶我的腦袋啦。現在我的肚子已經好啦,我决不輸給你。你還不發脾氣麽?”
   說着,對她作個怪樣。
   明子已經看夠了弟弟那套惡作劇,仿佛為保護花子而坐在她的前面說:
   “真討厭!你可不是以前的達男了。他老是跟我作對,心眼壞透了。”
   “所以,那孩子發起脾氣來確實不得了。”
   “達男!”
   明子怒形於色地說:
   “過火啦,像你這樣沒有同情心的人可沒法管。我把你撂在這兒,一個人回去。”
   “你回去麽?好。我同花子和好了,能一起玩了。”
   “她能同你這樣的和好麽?剛纔不是衹輕輕摸摸你的額頭就哭了麽?”
   “嗯,那是跟我親近哪。”
   達男仿佛頗有自信地這麽說。
   明子搖搖頭:
   “哼,那是特不親近!”
   她接着說:
   “她喜歡我抱她。花子母親說,她讓外人抱,你還是頭一個哪。呶,花子是不?”
   明子扭過頭一看她,原來她呆呆地坐在那裏,像個難以名狀的凄涼的玩偶一般……
   明子想,也許因為她長得過分的漂亮吧……真的玩偶如果漂亮得過了頭,看起來就一定會有哀豔之感。
   “花子!”
   她小聲呼喚了花子一聲,把面孔湊到她跟前,窺探着花子的眼睛,明子不由得一惴。她想:她能看見,能看得見!
   花子黑黑的瞳仁映出明子的面孔。
   這不說明能看見麽?可是為什麽看不見呢?
   當明子目不轉睛地註視着稚嫩的瞳仁裏自己那張小小的面孔時,她不由得涌起奇妙的。
   花子,這不是能看得見麽?呶,不是能看得見麽?
   她這樣高聲喊着,真想使足力氣搖晃花子的身體……
   但是,花子的瞳仁裏一點也不寄寓着魂魄的躍動。衹是茫然地開放着……
   她想,因為睫毛又長又密造成的陰影看不見魂魄吧。
   在這樣的睫毛之中,花子的兩眼徒具空虛之美。
   明子覺得自己好像被花子的瞳仁吸了進去。難以名狀的凄涼,閉上自己的雙眼就會立刻碰到花子的劉海。
   她想,這個又盲又聾又啞的孩子怎麽會長這麽又黑又密的頭髮呢……
   “她如果一直這樣下去總也長不大該多好啊,年齡一大,一定會有各種各樣令人傷懷的事。”
   “姐姐可真夠渾的哪。”
   達男笑着這樣說。他接着說:
   “盲人也好,聾人也好,衹要一天比一天長大就好。花子你說是吧。”
   “達男怎麽能懂這個呢?像你這樣缺少同情心的孩子還不可能知道這個呀。”
   “怎麽?熱淚盈眶啦?”
   “沒什麽。”
   明子的兩衹手掌捧着花子的臉,用自己的鼻子頂着花子的鼻子,一連拱了兩三次,然後是用腦門摩擦花子的腦門。
   花子大概感到癢癢了吧,發出了奇妙的語聲:
   “癢”
   然後臉上露出微笑。
   “笑得像個傻瓜。”
   達男再一次嘲笑了花子。
   “真討厭!你以為不管你說什麽反正花子聽不見,是吧?好,你就說吧。”
   “姐姐,你別把這孩子當個玩具似的玩個沒完,咱們回傢吧。”
   “你一個人回吧。在火車裏又犯了胃痙攣纔好哪。我可是喜歡這孩子。”
   “我也是喜歡她呀……”
   “你要是喜歡她,幹嘛淨說那些讓人討厭的話?”
   “既然那麽喜歡,姐姐,你把那孩子要到手豈不很好?”
   “嗯,我要下來。”
   “人傢能給你麽?我看好像是獨生女。”
   “據說花子就是抱養來的呢。”
   花子又把一個手指放在明子的嘴唇上,她大概還不知道那有意義的聲音構成的語言是什麽……那嘴唇的活動,有趣的呼吸,究竟是怎麽回事?她懷着茫然的疑問……
   “姐姐,你真的不回去也沒關係麽?”
   達男認真地問明子。他說:
   “我是因為病毫無辦法,所以我說了實在對不住姐姐。因為你四年好不容易沒有缺勤,現在因為我讓你上不了學,實在是過意不去呀!”
   “一點兒也沒關係。”
   明子這麽說。現在輪到明子嘲笑達男了。
   “把花子要到手之前我不回去啦。”
   當然,她不願意缺課,但是明子也想通了,因為弟弟的病也沒有別的辦法。她想,到了明天,母親也許從東京來接她們。
   花子就像撫摸寶物一般,慢慢騰騰地從明子的臉頰摸到脖子。花子非常清楚,誰的皮膚都不如明子的那麽光滑,那麽細膩,那麽柔嫩,那麽溫潤……
   花子把臉貼在明子的前胸。明子身上有股香氣。那是活潑的、清冽的、溫柔的少女獨有的甜美香氣……對於花子來說,這是她第一次聞到的城市女學生的香氣。而且還帶着少許的明子從今天的山上帶來的香氣。
   花子突然用舌頭舔了舔明子的脖子。
   “啊,別,別……”
   明子不由得紅了臉,不由得擦了擦脖子。
   “嘿嘿,像貓狗一樣用舌頭舔啦。”
   達男坐在床鋪上笑了。
   明子也實在感到不舒服,所以連擦了幾次脖子,不過她仔細一想,覺得對於一個眼睛看不見,有嘴不能說,耳朵聽不見的年幼的孩子來說,這種動作也許就是親妮的表示吧。
   明子默不作聲地把自己的臉頰貼在花子的唇上。花子的嘴唇動也不動一下。稍微溫潤的、柔軟的、幼小而溫馨的嘴唇給予明子的感觸,遠比明子想象的清新和美好。她想到,小小孩子的天真行為,自己本不該慌慌張張地探個沒完。
   花子的呼吸在明子的臉上親切撫摸着,她那呼吸有些急促,可能是花子有什麽高興的事。
   “什麽好吃的也沒有,就請吃飯吧。”
   花子的母親讓保姆幫着把飯菜運到飯廳。她說:
   “老實說,本打算做些好吃的,想到如果姐姐也得了胃痙攣那可不得了。”
   她嚮客廳望了望,驚喜地說:
   “哎呀,花子!跟姐姐玩哪?這可真是新奇的事,從來就跟外人玩不到一起的孩子,可今天……”
   “大娘,我姐說,她想把花子帶走。”
   達男嘴快照直說了。明子很不好意思地:
   “哎呀,這個達男!你……”
   “啊,是麽?帶走這樣的孩子,衹是這麽說說就萬分感謝啦。”
   這位母親說完索性到客廳來了:
   “太好了,弟弟也完全康復了。”
   吃晚飯的時候,花子母親偶然擡起頭來,凄涼地笑笑說:
   “這種吃法說起來讓人害鱢,弄得凌亂而且還髒,請別見笑啊。”
   明子默默地點點頭。
   開頭是母親拿着筷子往花子嘴裏送,可是花子不滿意這種吃法。她想左手摸着碟子自己吃。筷子她還使不好。一不遂心就把筷子拿在掌心用手指抓菜吃。這倒也沒什麽,衹是有時像動物的幼仔一樣,嚼得山響,那吃相着實不雅。
   智慧落後於年齡的可悲,在吃東西時表現得最完全,也最突出吧。和她那漂亮的長相很不諧調。
   明子低着頭吃飯。她想,這樣反倒不好,可是花子那些表現她是不忍看下去的。她想,她怎麽會是個粗野的孩子呢。
   這時花子突然停下來不吃了,把手伸嚮飯桌,然後伸手想摸母親或者明子,接着又把手伸嚮虛空找什麽,突然端着煎鱒魚的盤子站起來,大步走嚮客廳。
   “花子,別去,哥哥肚子不好,什麽都不能吃呀。”
   她母親趕緊去追她的時候,她已經坐在達男的枕旁,拿筷子夾起魚來伸給達男。魚汁滴滴嗒嗒地落在達男的臉上。
   “哎呀!”
   達男喊了一聲趕緊爬起來,卻連連說:
   “實在謝謝,謝謝花子!”
   他邊說邊把嘴湊過去,叨住花子筷子上的魚。
   花子母親忙說:“你可不能吃啊。花子,你搞得髒不髒啊?”
   “沒關係,沒關係!”
   達男連魚刺也不吐就吞下去了,魚刺卡在嗓子裏,弄得他很痛苦。
   “不要緊麽?還是吐出來吧。”
   花子母親很擔心,但已經來不及了。
   明子坐在飯桌前一直註視着一切,她被感動得要落淚。她想,即使再犯一次胃痙攣也沒什麽,弟弟吃下去是對的。
   晚飯的時間一過,達男可能因為午間纍乏了,所以睡得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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