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言情>> 夏多布里昂 François-René de Chateaubriand   法国 France   七月王朝   (1768年9月4日1848年7月4日)
阿达拉 Atala
  是801年夏多布里昂的中篇小说,问世后,震动了法国文学界,标志着浪漫主义文学的开始。
  小说以异域风光作为背景,写一对宗教信仰不同的异族青年的爱情悲剧。


  Atala is an early novella by François-René de Chateaubriand, first published on 12 germinal IX (2 April 1801). The work, inspired by his travels in North America, had an immense impact on early Romanticism, and went through five editions in its first year. It was adapted frequently for stage, and translated into many languages.
  
  Along with René, it began as a discarded fragment from a long prose epic the author had composed between 1793 and 1799, Les Natchez, which would not be made public until 1826. In 1802 both Atala and René were published as part of Chateaubriand's Génie du christianisme.
序曲
  法兰西从前在北美洲拥有一领地,从拉布拉多延展到佛罗里达,从大西洋沿岸一直到上加拿大的内湖区。
   四条大河发源于同一条山脉,分割了这片辽阔的土地:圣洛朗河滚滚东流,注人同名的海湾;滔滔的西河水流入无名的海洋;波旁河由南向北冲来;倾人赫德森湾;而密西西比河则由北向南流去,直泻墨西哥湾。
   一千多法里 ① 长的密西西比河,浇灌着一片片美好的土地,美国称之为新伊甸园,而法国人则给它留下个路易斯安那的芳名。密西西比河的千百条支流,诸如密苏里河、伊利诺伊河、阿肯色河。俄亥俄河、沃巴什河、田纳西河等,以其淤泥肥沃,以其水流滋润这片土地。每逢冬季河水上涨,每当风暴刮倒森林的一片片树木,那些连根拔起的树木便汇集到源头;不久,树身结住污泥,缠满藤葛,杂草丛生,残骸终于板结起来,又被激流冲走,漂入密西西比河。这些残骸一旦落入大河的掌握之中,便被浪涛推涌,直至墨西哥湾,搁浅在沙滩上,从而分隔出更多的入海口。密西西比河奔流咆哮,穿越崇山峻岭,漫溢的河水围住森林的高树和印第安人的坟墓,赛似流经荒漠的尼罗河。然而,大自然的景象,优美和壮丽往往相辅相成:只见大河中流携带松树橡木的残骸奔向大海,而两侧的缓流,则漂着开满玲楼绣阁似黄花的绿萍睡莲岛,仿佛沿河岸溯流而上。还有那一条条绿蛇、幼鳄、一只只青鹭、红鹳,如同游客登上花船,迎风扬起金帆,在睡眠中驶向某处偏僻的河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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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1法里约合4公里。
   密西西比河两岸的风光特别雄奇。西岸大草原一望无际,绿色波浪滚滚远逝,仿佛飞升并隐没在蓝天之中,但见茫茫草原上,游荡着三四千头野水牛,偶尔还能见到一只老野牛劈浪游向河中的荒岛,要在那高高的蒿草中宿眠。望着它那装饰两个弯月的额头、沾了污泥的苍须,您准以为那是河神,正满意地眺望浩浩河水和富饶的野岸。
   西岸景色如此,对岸则是另一番景象,两岸相映成趣。东岸形形色色、芳香各异的树木,有的一簇簇从山岩垂悬在水流之上,有的散布在峡谷之中,交错混杂,一起生长,向高空攀援,看上去令人目眩。树脚下野葡萄、紫葳、药西瓜纷披盘绕,爬上枝头,由械树梢攀到郁金香,由郁金香攀到药蜀葵顶,构成千百个洞窟、拱顶和拱门。这些藤葛在树木间乱窜,往往越过河汉,架起一座座花桥。蕃茂的草木中,木兰树亭亭玉立,枝头开满大白花,高出整片森林,惟有邻近的那株轻摇碧扇的棕润可与之媲美。
   造物主将大批鸟兽安置在这蛮荒之地,使之充满生机和魅力。只见在路径的尽头,黑熊饱餐了葡萄,醉醺醺的,倚在榆树的枝权上摇晃;野鹿在湖中洗浴;黑松鼠在繁枝茂叶中嬉戏;嘲鸫鸟、个头儿跟乌鸫一样大小的弗吉尼亚野鸽,飞落到由草莓染红的草地上;黄头绿鹦鹉、紫色啄木鸟、红雀,在柏树冠顶跳来跳去;蜂鸟在佛罗里达的茉莉花上闪亮,而捕鸟蛇咝咝叫着,倒挂在树梢儿摇曳,好似一条条藤蔓。
   对岸的大草原一片宁静,这边则不然,无不在活动,无不在絮语:鸟喙啄橡木于的声响、动物在走动,吃草和咀嚼果核的声音、哗哗的波浪声、草虫的微吟、野牛的低吼、鹧鸪的轻啼,使荒野充满温良和犷野的和谐。每当刮起一阵风,这荒僻之地便活跃起来,摇动这些浮荡的物体,将这些雪白、碧蓝、翠绿、粉红的花团锦簇交混杂陈,揉合各种颜色,汇集各种声响,于是,这种和声便从密林深处传出,而眼前又展现这样奇妙的景物,我真想描绘出来,但是力不从心,不能让没有游历过的人领略这大自然的处女地。
   自从马盖特神父 ① 和不幸的拉萨勒 ② 发现密西西比河之后,第一批移居到比洛克西和新奥尔良的法国人,就同当地强大的印第安部族纳切斯结成联盟。后来,纷争和嫉妒血染了这片好客的土地。在这些土著人里,有一位名叫夏克塔斯的老人,因其年长,明智而有阅历,当上了族长,受到荒原族人的爱戴。他同所有人一样,是用不幸的遭遇买来了德行。他不仅在新大陆的密林中屡遭磨难,而且磨难还一直追随他到了法兰西的岸边。他蒙受奇冤,在马赛身陷囹圄,被押上战舰服苦役,释放之后,他觐见了路易十四,还会见了当世的名人,出席过凡尔赛宫的庆典盛会,观赏过拉辛 ③ 的悲剧,聆听过博须埃 ④ 所做的悼词,总之,这个野蛮人见过大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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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雅克·马盖特(1637—1675),法国耶稣会教士,他于1673年发现密西西比河。
   ②卡夫利埃·拉萨勒(1643—1687),法国旅行家,他家看了路易斯安那和密西西比河流。
   ③拉辛(1639—1699),法国古典主义的伟大悲剧作家。
   ④博须埃(1627—1704),法国散文作家,大主教,布道演说家。
   夏克塔斯返回本上多年,一直享受宁静的生活,不过老天也让他为这种恩惠付出高昂的代价:老人双目失明了。一位年轻姑娘陪伴他在密西西比河畔的山丘上游荡,犹如安提戈涅搀着俄狄浦斯 ① 在锡得龙山流浪,又像玛尔维娜领着渥西恩 ② 在莫尔旺的山岩上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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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俄狄浦斯:底比斯王,受命运的打击双目失明后,由女儿领着流落他乡。
   ②渥西恩:苏格兰传说中莫尔旺古国的王子,游吟诗人兼斗士,玛尔维娜是他的未婚妻。
   夏克塔斯在法国虽有种种不公正的遭遇,但他还是很喜爱法国人,总记得曾接待过他的费纳龙 ① ,想为那位德高望重者的同胞尽点儿力。终于有了这种机会。1725年,一个名叫勒内的法国人,在和不幸的驱使下,来到路易斯安那,他沿着密西西比河边溯流而上,一直走到纳切斯人的住地,恳求接纳他为这个部族的武士。经过盘问,夏克塔斯认为他的决心不可动摇,便收他为义子,将一位名叫赛吕塔的印第安姑娘许配给他。婚后不久,部族人就准备开投去猎海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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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费纳龙(1651—1715),法国散文作家,主教。
   夏克塔斯深受族人的敬重,虽然双目失明,仍被萨尚 ① 会议指定出面指挥这次远征。于是,开始祈祷和音戒:算卦者圆梦;大家求马尼杜神 ② 显灵;献祭烟草;焚烧麋鹿的舌带,观其是否在火中发出声响,据此来判断神灵的意愿;最后,他们吃了圣狗肉,终于启程了。勒内也排在队列中。他们借潮水的推动,乘坐独木舟,沿密西西比河逆流而上,再拐进俄亥俄河。时值金秋,辽阔壮美的肯塔基荒原展现在这个法国青年的眼前,令他惊叹不已。一天夜晚,月光清亮,所有纳切斯人都在独木舟中安睡,这支印第安船队扬起皮帆,在微风中行驶。勒内单独和夏克塔斯在一起,请他讲一讲一生的险历。老人答应满足年轻人,同他坐在船尾,讲述了如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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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萨尚:老人或参谋——作者原注。
   ②马尼杜:北美印第安人信仰的神。
一 猎人-1
  我亲爱的孩子,我们俩聚在一起,是一种奇特命运的安排。我看你是变成野蛮人的文明人,而你看我则是天意要变为文明人的野蛮人(是何意图,我也不得而知)。我们二人从两个极端进入人生,你到我的位置上来安歇,而我也曾坐过你的位置:因此,我们俩看待事物的观点,也势必截然相反。可是,对你我来说,这种地位的变动,究竟谁是最大的赢家,谁是最大的输家呢?只有神灵知道,因为最无知的神灵,也比所有人加在一起还聪明。
   我母亲在密西西比河畔生下我,到下一个花月 ① ,距今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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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5月——作者原注。
   七十三次降雪 ① 了。那时,西班牙人刚在彭萨科拉湾落脚,还没有一个白人到路易斯安那定居。我刚刚数到十七次落叶 ② ,就和父亲,乌塔利西武士一道出战,对抗佛罗里达强大的部落摩斯科格。我们和西班牙人结为同盟,在莫比尔河的一条支流上激战。然而,阿里斯古依 ③ 和马尼杜神不助我们。结果敌人获胜;我父亲战死,我在保卫他时两处负伤。唉!当时我怎么没有下到灵魂国 ④ 呢,也免得后来在世上屡遭不幸!可是神灵却另有安排:我被溃逃者带到圣奥古斯丁 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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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以降雪计年,即73岁——作者原注。
   ②以落叶计年,即17岁。
   ③即战神——作者原注。
   ④即地狱——作者原注。
   ⑤圣奥古斯丁:美国最早的城镇,由西班牙人始建于1565年。
   来到西班牙人新建的这座城镇,我很有可能被抓走,送到墨西哥矿山。幸而,一位西班牙老人被我的年轻和淳朴所打动,收留了我,把我介绍给他胞姐。他名叫洛佩斯,是卡斯蒂利亚地区人,没有妻室,同胞姐一起生活。
   两位老人待我十分亲热,精心培育我,给我请来各科的家庭教师。我在圣奥古斯丁住了三十个月,厌倦了城镇的生活,眼看着越来越委靡不振:我时而直愣愣的,一连几小时凝望远处的密林冠顶,时而坐在河边,凄苦地注视着流水。我想像着这波浪所流经的一片片树林,心灵便充满孤独之感。
   我渴望重返荒原,再也忍不住了,一天早晨,便换上土著服装,一手拿着我的弓箭,一手托着欧洲人的衣裳,去见洛佩斯。我把那套衣服还给我的慷慨的保护人,扑倒在他脚下,不禁泪下如雨。我咒骂自己,谴责自己忘恩负义,我对他说:
   “我的父亲啊,到头来,你本人也看明白了,我若是不重过印第安人的生活,就非死掉不可。”
   洛佩斯非常诧异,他想打消我的念头,向我指出我会碰到的危险,可能会重又落入摩斯科格人的手中。然而,他见我义无反顾,便失声痛哭,紧紧搂住我,高声说道:
   “走吧,自然之子!恢复你作为人的独立性吧,洛佩斯绝不想剥夺你的自由。我若是还年轻,就肯定陪同你去荒原(那里也有我的甜美回忆!),把你送回母亲的怀抱。回到森林之后,你有时也要念起收留过你的这个西班牙老人,而你要去爱人类的时候,记住你对人心的第一次体验,就完全有利于这种爱。”
   最后,洛佩斯祈祷上帝保佑,尽管我拒绝信奉徒的上帝。接着,我们就挥泪而别。
   我这样忘恩负义,不久便受到了惩罚。我缺乏经验,在树林中迷了路,正如洛佩斯所预言的那样,被一伙摩斯科格和西米诺尔人捉住。他们一看我的服装、头上插的羽毛,就认出我是纳切斯人。他们见我年轻,捆绑我时绳索勒得不太紧。那伙人的头领叫西马干,他问我的姓名,我回答道:
   “我叫夏克塔斯,是乌塔利西的儿子,是削了一百多摩斯科格英雄头皮的密斯库的后裔!”
   西马干对我说道:
   “好啊,夏克塔斯,你这乌塔利西的儿子,你这密斯库的后裔,这回痛快了;一到大村子,就把你烧死。”
   我接口说道:“那好极了。”随即就哼唱起我的挽歌。
   我尽管被俘,头几天就禁不住赞赏起我的敌人。这些摩斯科格人,尤其他们的盟友西米诺尔人,都那么欢欢喜喜,洋溢着爱和满足。他们的步履轻捷,待人平和而胸怀坦荡。他们爱讲话,讲起来口若悬河,语言和谐优美而又明白易懂。那些尊长虽然上了年纪,也不减淳朴快乐的性情,好似林中的老鸟儿,一听见子孙唱起新歌,就要随声附和。
   随队同行的妇女见我年纪轻轻,都表露出一种温存和悦的怜悯、一种善气迎人的好奇。她们问我有关我母亲和我幼年的情况,想知道我的苔藓摇篮是否吊在枫树的花枝上,是否由风儿推着在小鸟儿窝边摇摆;继而,又问我的心态,提出一大串问题,问我是否梦见过白鹿,秘谷中的树木是否教会我恋爱。我天真地回答这些母亲、妻子和女儿的问题,对她们说:
   “你们是白天盛开的鲜花;黑夜就像清露一样爱你们。男人一离开母腹,就是要吮吸你们的和嘴唇。你们的话有魔力,能抚慰所有痛苦。这就是生下我的人对我讲的,可是她再也见不到我啦!她还对我说,处女是神秘的鲜花,到僻静的地方才能找到。”
   这些赞美深得这些女人的欢心,她们塞给我各种各样的小礼物,给我送来核桃酱、枫糖、玉米糊、熊腿肉、海狸皮,以及用来装饰我的贝壳、为我垫着睡觉的苔藓。她们同我一起唱歌,欢笑,继而想到我要被烧死,又纷纷流下眼泪。
   一天夜晚,摩斯科格人在一片森林边缘宿营。我坐在“战火”旁边,由一名猎人看守,忽然听见草上悉索的衣衫声音,只见一位半遮面纱的女子来到我身边坐下。她的睫毛下滚动着泪珠,而胸前一个小小的金十字架,在火光中闪闪发亮。她美得出奇,脸上透出一种说不出来的贞洁和的光彩,特别引人注目,具有无法抵御的魅力。她不但非常美,而且极其秀雅温柔,眼神里流露出锐感多情和极痛深悲;那粲然一笑,更是美妙绝伦。
   我以为她是“临刑之爱的贞女”,即派到战俘身边给他坟墓施魔法的贞女。我一确信这一点,虽不惧火刑,心里也一阵慌乱,结结巴巴地对她说:
   “贞女啊,您配得上初恋的爱情,生来不是为了临刑之爱的。一颗很快就要停止跳动的心,很难回应您的心声。怎么能将死和生结合起来。您会引得我苦苦留恋人生。但愿另一个人比我更幸运,但愿长长的拥抱将青藤和橡树结合起来!”
   于是,少女对我说:
   “我根本不是‘临刑之爱的贞女’。你是教徒吗?”
   我回答说,我从未背叛过自己部落的神明。印第安姑娘听了我的答话,浑身不禁一抖,她对我说:
   “真可怜,原来你是个地道的邪教徒。我母亲让我入了教。我叫阿达拉,父亲就是戴金手镯的西马干、这一部落武士的首领。我们正前往阿帕拉契克拉,到了那里你将被烧死。”
   阿达拉说罢,便起身走开了。
   (夏克塔斯讲到此处,不得不中断叙述。往事像潮水一般,冲入他的脑海,失明的眼睛涌出泪水,流到饱经风霜的面颊上,好似深藏地下的两股泉水,从乱石堆中渗透出来。)
   (老人终于又讲道:)
   我的儿子啊,你瞧,夏克塔斯以明智著称,其实很不明智。唉!我亲爱的孩子,人眼睛瞎了,还能流泪!一连好几天,首领的女儿每晚都来和我说话。睡眠从我眼中逃逝,阿达拉占据我的心,犹如祖居的记忆。
   走了十七天,在蜉蝣将出水的时分,我们踏上了阿拉丘亚大草原。草原四周丘峦连绵不断,林海叠浪连天,有柠檬树林、玉兰树林和绿橡木林。首领高喊一声到达,队伍就在山脚下扎了营。我被看押在稍远一点儿的地方,靠近在佛罗里达十分有名的“自然井”,绑在一棵树脚下,由一名颇不耐烦的武士守着。我被看押在那儿不大工夫,阿达拉就从泉边的枫树林出来,她对那摩斯科格英雄说:
   “猎人啊,你若想去打狍子,那就让我来看管俘虏吧。”
   武士一听首领的女儿讲这话,高兴得跳起来,他从山丘顶直冲下去,在草原上撒腿飞跑。
   人心的矛盾多么奇特啊!我已经像爱太阳一样爱这位姑娘,那么渴望向她倾吐内心的秘密,不料事到临头,我却心慌意乱,一句话也讲不出来,觉得这样单独面对阿达拉,还不如投进泉里喂鳄鱼。荒原的女儿也和她的俘虏一样六神无主,我们俩都默不作声,我们的话语让爱神给夺去了。阿达拉终于鼓起勇气,这样说道:
   “武士啊,捆绑得并不紧,您很容易就能逃走。”
   我一听这话,舌头又大胆起来,回答说:
   “捆绑得并不紧,姑娘啊!……”我却不知该如何把自己的话讲完。
   阿达拉犹豫片刻,又说道:“逃走吧。”她随即给我解开捆在树上的绳索。我抓住绳索,又塞到这敌对部落的姑娘手中,强迫她美丽的手指握住,高声对她说:“绳索拿过去,再捆绑上!”
   “您真是丧失理智了,”阿达拉声调激动地说道,“不幸的人啊!你还不知道自己要被烧死吗?你想怎么样呢?你没有想一想,我可是一个令人畏惧的首领的女儿啊!”
   “从前,”我热泪滚滚,回答说,“母亲也用海狸皮包着我背在背上,父亲也有一个漂亮的茅屋,他的狍群饮遍了千百条湍急的溪水。可是如今,我没了家园,到处流浪,一旦死了,也没有个朋友用草盖住我的遗体,以免招来苍蝇。谁也不会理睬一个不幸的陌生人的遗体。”
   这番话深深打动了阿达拉。她的泪珠滚落到水泉里。我激动地又说道:
   “啊!你的心声,如果跟我的心声一样该有多好!荒原不是自由的天地吗?森林不是有我们的藏身之所吗?生在草房木屋的儿女要想幸福,还需要那么多东西吗?比新郎的初梦还美丽的姑娘啊!我最亲爱的人啊!要敢于跟我一道走。”
   这就是我所讲的话。阿达拉则柔声回答我:
   “我的年轻朋友,您学会了白人的花言巧语,不难欺骗一个印第安姑娘。”
   “什么!”我高声说道,“您称呼我为您的年轻朋友!唉!如果一个可怜的奴隶……”
   “那好吧!”她说着,就伏到我身上,“一个可怜的奴隶……”
   我又热切地说道:“用一个吻来保证你的诚意!”
   阿达拉听从了我的恳求,犹如一只小鹿用娇嫩的舌头勾住吊在陡峭山崖的藤萝粉花上,我也久久悬挂在我心爱姑娘的嘴唇上。
   唉!我亲爱的孩子,痛苦和欢乐仅有飓尺之隔!阿达拉给我爱的第一个信物,又恰恰要毁掉我的希望,这谁能相信呢?老夏克塔斯的白发啊,听见首领的女儿讲出下面这样的话,你该有多么惊诧:
   “英俊的战俘啊,我简直疯了,顺从了你的欲望。然而,这种炽烈的恋情会把我们引向哪里?我信奉的宗教要把我同你永远拆散
   ……我的母亲哟,你干的是什么事儿啊?……”
   阿达拉戛然止声,不知什么致命的秘密,刚要说出口又咽了回去。她的话把我投入绝望的境地。我高声说道:
   “那好吧!我也会像您一样残忍:我绝不逃走。您会看到我在熊熊的火焰里,您会听见我的皮肉被火烧得吱吱的响声,让您兴高采烈吧。”
   阿达拉抓住我的双手,高声说道:
   “可怜的年轻异教徒,你实在叫我怜悯!你是想让我哭碎了心吗?真可惜,我不能跟你一起逃走!阿达拉哟,你母亲把你生下来多么不幸啊!您怎么不跳进水泉里喂鳄鱼呢!”
   这时,太阳西沉,鳄鱼开始吼叫起来。阿达拉又对我说:“我们离开这儿吧。”于是,我拉着西马干的女儿来到山脚下。这里,群山犹如岬角插入草原,形成一个绿色海湾。这里荒野十分壮美,一片静谧。仙鹤在巢中鸣唱,树林回荡着鹌鹑单调的歌声、虎皮鹦鹉的鸣叫、野牛的低吼和西米诺尔牝马的嘶鸣。
   我们几乎是默默无言地漫步,我走在阿达拉的身边,而她还拿着我强塞回去的那段绳索。我们有时潸然泪下,有时又强颜欢笑,时而举目望天,时而垂头看地,侧耳聆听鸟儿的歌声,抬手遥指西沉的落日,两个人亲热地手拉着手,胸口忽而急促起伏,忽而和缓宁贴,还不时地重复夏克塔斯和阿达拉的名字……啊!恋爱的第一次漫步,这种记忆无疑十分强烈,哪怕经历了数十年的磨难,还依然搅动着老夏克塔斯的心!
   心中激荡着炽热爱情的人,多么不可理解啊!不久前,我丢下慷慨的洛佩斯,还要不顾一切危险去争取自由,可是女人的一瞥,刹那间就改变了我的志趣、决心和思想!我的故土、家园和母亲,甚至等待我的惨死,我都统统置于脑后,凡是与阿达拉无关的事情,我都转而漠不关心了。我无力达到成年人的理性,就突然又跌回孩童的状态,非但不能丝毫规避等待我的种种不幸,而且连吃饭睡觉也得让人照顾了!
   我们在草原上游荡之后,阿达拉再次跪下求我离开她,可是无济于事。我却和她针锋相对,说她若是不肯把我重新捆在树上,我就自己回到营地。她无奈,只好满足我的请求,指望下一次来说服我。
   次日就决定我的命运了。大队人马快到西米诺尔人首府科斯考维拉了,便停在一座山谷里。这些印第安人,联合了摩斯科格人,组成了克里克联邦。到了深夜,那位棕榈之国的女儿又来看我,把我带进一松树林,再次恳求我逃走。我先不回答,只是拉起她的手,迫使这只惊慌的小鹿和我一起在林中游荡。夜色极美,天神抖动着浸透松树清香的蓝色长发,我们还嗅到淡淡的龙涎香,那是伏在河边柽柳丛中的鳄鱼身上散发出来的。皓月当空,没有一丝云彩,清辉洒在密林朦胧的树冠上。周围寂静无声,惟闻远处响彻幽林的难以名状的和鸣,好似孤魂在空廓的荒原上哀叹。
   我们从树木之间的缝隙望见一个手执火炬的青年,酷似踏遍林海唤醒大自然的春神。那是个恋人,要到心爱姑娘的茅屋去探询自己的命运。
   假如姑娘弄熄了火炬,她就是接受了对方的心意;假如她不弄灭火炬而蒙上面纱,那她就是拒绝求婚。
   那武士隐身在暗地儿里,轻声歌唱:
   我要抢在太阳脚步之前,
   登上高高的山顶,
   要寻找我那单飞的鸽子,
   来到这片橡木林。
   我给她戴上贝壳项链:
   三只赤贝象征我的爱,
   三只紫贝表示我的不安,
   三只蓝贝意味我的期待。
   米拉的眼睛,
   银貂一样亮;
   米拉的头发,
   稻田的轻浪;
   米拉的嘴唇,
   镶珍珠的红贝壳;
   米拉的,
   孪生一对白羊羔。
   但愿米拉吹熄,
   我的这支火炬!
   但愿她的嘴唇,
   给它撒下快乐的阴影!
   而我要让她受胎怀孕。
   她那丰满的,
   将维系着祖国的希望;
   而我抽着和睦的烟斗,
   俯身摇篮瞧我的儿郎!
   啊!我要抢在太阳脚步之前,
   登上高高的山顶,
   要寻找我那单飞的鸽子,
   来到这片橡木林!
   那青年就这么唱着,他的声音深深地搅动了我的心灵,而阿达拉的脸也陡然变色了。我们握在一起的手不禁颤抖起来。然而,另一个对我们俩同样危险的场面,转移了我们对这一情景的注意。
   我们经过一座婴儿的坟丘。这座坟丘在两个部落的边界,照习惯垒在路边,好让去水泉的青年妇女将无辜孩子的亡灵招入腹中,将其带回家园。这时,我们看见一些新婚女子渴望做母亲的温馨,来到这里,她们以为瞧见孩子的灵魂在花朵上飘荡,便微微张开嘴唇,要把它迎入体内。继而,那真正的母亲来了,她将一束玉米、几朵白色百合花放在坟头,又往泥土上洒些自己的乳汁,然后坐到湿润的草地上,声调哀婉地向她的孩子诉说:
   “我的新生儿啊,你躺进大地的摇篮,为什么我还要为你流泪呢?小鸟儿长大了,就应当自己去觅食,可是它在荒野里找到的,尽是苦涩的籽粒。至少你还不懂得伤心流泪;至少你的心没有受到世人贪婪的威胁。花蕾在花苞里就枯萎,带着全部芳香逝去,如同你呀,我的儿子!带着全部童真逝去。死在摇篮里的人多么幸福啊,他们只了解母亲的微笑和亲吻!”
   我们的心情已经非常沉重,更哪堪这种恋情和母爱的场景;这些场景仿佛在追逐我们,一直追到这迷人心性的荒野里。我将阿达拉抱进密林深处,对她讲的那些话,如今我在自己的嘴唇上却寻觅不到了。我亲爱的孩子,南风吹过冰山,便失去热气。老人心中对爱情的追忆,也像日落后寂静笼罩村野时,那沉静的月轮所反射的太阳的火光。
   谁能拯救阿达拉?谁能阻止她沉迷于本性?无疑只有期待奇迹,而这奇迹果然发生啦!西马干的女儿向徒的上帝求救,她匍匐在地,热切地向她母亲和圣母祈祷。勒内啊,正是从那时起,我才更好地认识了这种宗教:在莽林之中,在这生活物品极度匾乏的境地,这种宗教却能恩赐给不幸者千百种东西;而且,藏身这密林里,形影相伴,远离人世,这一切都会给感情的激流推波助澜,惟有这种宗教能遏制感情的激流,战而胜之。啊!淳朴的野姑娘,无知的阿达拉,她跪在一棵倒下的古松前,如同跪拜祭坛那样,正为她那信奉邪教的心上人向上帝祈祷,在我看来,她是多么神圣啊!她那双仰望明月的眼睛、她那副闪着虔诚和爱的泪花的面颊,此刻像天仙一样美丽。有好几次,我都觉得她要飞起来上天了;还有好几次,我似乎看见神灵踏着月光降临,似乎听见他们停歇在树木的枝叶间:须知徒的上帝要召回在岩洞里的隐修士,就是派遣这些神灵。我伤心不已,惟恐阿达拉很快要飞离大地。
   这工夫,她泪如泉涌,简直痛苦万分,我看着不忍,可能就要同意逃走,不料密林中吼声骤起,只见四个武装的汉子朝我扑来:我们已被发现,首领发令追捕我们。
   阿达拉像位王后,举止神态十分高傲,她不屑于对几个武士说话,只是骄矜地瞥了他们一眼,便跑去见西马干。
   她什么也没有得到。看守我的人数倍增,捆绑我的绳索也加了几条,还把我和情人拆开了。五个夜晚过去,我们望见坐落在查塔尤齐河畔的阿巴拉丘克拉。他们立刻给我戴上花冠,给我的脸抹成红一块蓝一块,还在我的鼻子和耳朵上系了珍珠,并把一只切切古埃 ① 塞到我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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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野人的一种乐器——作者原注。
   我就这样被装饰成祭品,在人群一阵阵喊叫声中,走进了阿巴拉丘克拉。我的命算完了。这时响起贝螺声,米可王,或部族首领下令集会。
   我的孩子,你了解野人对战俘所施的酷刑。教的一些传教士冒着生命危险,怀着不懈的慈悲之心,深入许多部族,说服他们用比较温和的奴隶制替代了残酷的火刑。当时,摩斯科格人还没有采用这种惯例,但是许多人都表明赞同。这次米可王召集各部头领,就是议决这个重大事件。我被押到审议地点。
   联席会议亭,就坐落在离阿巴拉丘克拉不远的孤丘上。这座圆顶的建筑很美观,有三圈亭柱,全是经过雕刻的光滑的柏木干。圆柱从外往里越来越高,越来越粗,而数量逐圈减少,正中央只有一根主柱。主柱顶端拉出皮带,连接其他的柱顶,望上去就像展开的圆扇。
   联席会议开始。五十位穿着海狸皮长袍的老人面对门口,坐在亭中的几排台阶上,大头领坐在中间,手上拿着半截涂成战争颜色的和睦长烟斗。老人的右侧还有五十位穿着天鹅羽毛裙的妇女。武士头领们则站在左侧,他们手执大斧,头插羽翎,手臂和胸膛涂了血。
   中心柱下点燃了会议之火。首席巫师身披长袍,头上顶着一只制成标本的猫头鹰,由八名执事簇拥着,往火上浇洒树脂,向太阳献祭品。这三排老人、妇女和武士,以及这些祭司、这种祭品、这种缭绕的烟云,所有这一切给会议增添了庄严的气氛。
   我全身捆绑着,立在会场中间。祭祀一结束,米可王便发言,简单说明这次聚会的议题,然后将一串蓝项链掷到场地,以表示他本人的意见 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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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蓝项链象征和平,红项链则表示战争。
   接着,鹰部落的头领站起来,这样说道:
   “我父米可王、鹰部落、海狸部落、蛇部落和龟部落的头领、姥姥和武士,我们丝毫也不要改变祖先的习俗,烧死我们的俘虏,绝不要削弱我们的勇气。人家向你们建议的是白人的习惯,只能是有害无益。你们要掷出红项链,这就代表了我的意思。我讲完了。”
   说罢,他将红项链掷进场地。
   一位老妪站起来,说道:
   “我的鹰部落之父啊,您像狐狸一样精明,却像乌龟一般缓慢慎重。我要同您一起磨亮友谊之链,一起栽种和平之树。真的,我们祖传习俗的有害部分,还是改变为好。我们要保留为我们种地的奴隶,不要听俘虏的惨叫,那会惊扰母亲的身孕的。我讲完了。”
   一时间会场乱纷纷的,那场面好似暴风雨中大海的汹涌波涛,好似狂风席卷秋天的枯叶,好似密西西比河大洪水冲起的芦苇,又好似密林中一大群乱吼乱叫的麋鹿,那些头领、老妪和武士忽而慷慨激昂,忽而窃窃私议,有时轮流发言,有时又七嘴八舌,利害相冲突,看法不一致,眼看会议要不欢而散。然而,老习惯最后还是占了上风,我被判处火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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