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作家评传>> 李致 Li Zhi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29年)
我的四爸巴金
  从少年时与巴金同睡一张大床始,至今已与巴金有六十多年的过往交接,贯穿了巴金的青年、中年和晚年。全书三十余篇,写作时间跨度二十余年。因为亲情,因为近距离甚至是零距离的交接,因为巴金的坦诚无饰,呈现于李致眼中、心里、笔下的巴金,具有少为人知的感性、具象、血肉丰富、人情味十足的一面
讲真话的作家--巴金
我的四爸巴金 讲真话的作家--巴金
  “人为什么需要文学?需要它来扫除我们心灵中的垃圾,需要它给我们带来希望,带来勇气,带来力量。”这是巴金对文学的见解。巴金多次说明他不是为当作家而提笔的,他只是“有感情必须发泄,有爱憎必须倾吐”,他是“在作品中生活,在作品中奋斗”。他说:“我写作不是因为我有才华,而是我有感情,对我们祖国和同胞我有无限的爱,我用作品来表达我的感情。”
  作家巴金,姓李,名尧棠,字芾甘。
  巴金于一九〇四年出生在四川省成都市的一个封建家庭。封建社会的黑暗,封建家庭的腐败,使他产生了强烈的不满。伟大的“五四”运动,对巴金产生了巨大影响。年轻的巴金在成都参加了新文化运动,他自称为“五四的产儿”。为了追求光明,一九二三年巴金和他的三哥,离开了四川,到了南京和上海。
  一九二七年到一九二八年,巴金旅居法国期间,写出了他的处女作长篇小说《灭亡》。迄今为止,巴金从事文学创作已满六十周年。六十年来,除了“十年动乱”期间被迫停笔以外,巴金勤勤恳恳地写作,为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留下了约一千万字的创作和翻译著述。他大量的作品,教育了几代青年。他的小说“激流三部曲”——《家》《春》《秋》和《憩园》《寒夜》等,一直受到海内外读者的喜爱;晚年的力作《随想录》,赢得广泛的赞誉。巴金的作品先后被译成日、俄、英、法、德、意、西、匈、波、捷、瑞典等近二十个国家的文字,在世界上广为流传。
  巴金一贯主张讲真话。早在一九四二年,巴金就勉励他的侄子“说话要说真话,做人得做好人”。巴金曾被迫讲过一些违心的话,为此他不断剖析自己。他说:“我提倡讲真话,并非自我吹嘘我在传播真理。正相反,我想说明过去我也讲过假话欺骗读者,欠下还不清的债。我讲的只是我自己相信的,我要是发现错误,可以改正。我不坚持错误,骗人骗己。”
  巴金对读者的爱是很真诚的。一九八七年,巴金返回阔别二十六载的家乡,无数读者请他签名留念。巴金长期患帕金森氏症,写字困难,但仍高兴地用颤抖的手为读者签名。读者感激地对他表示谢意,巴金却说:“该我感谢你们,是你们买我的书,养活我。读者是我的‘衣食父母’。”最近,巴金又说:“读者是最好的评判员,也可以说没有读者就没有我。”
  巴金的旧居在成都市正通顺街,现在是战旗歌舞团的宿舍。许多国际友人、读者主张恢复巴金旧居,但巴金不同意,他反对为此花费国家的钱。他说:“我必须用最后的言行证明我不是盗名欺世的骗子。”
  广大读者理解巴金的心,他们热爱巴金的作品,同时更敬仰巴金的人品。
  鲁迅早在一九三六年就对巴金作出评价,赞誉“巴金是一个有热情有进步思想的作家,在屈指可数的好作家之列的作家”。
  一九八一年十二月巴金当选为中国作家协会主席。
  一九八二年,意大利但丁学会颁给巴金“但丁国际奖”。
  一九八三年,法国总统密特朗访华,到上海亲自授予巴金“法兰西共和国荣誉军团勋章”。
  一九八四年,巴金在香港获中文大学荣誉文学博士学位。
  一九八五年,巴金获美国文学艺术研究院名誉外国院士称号。
  一九九〇年,巴金先后获苏联授予的“人民友谊勋章”和日本福冈市颁发的“亚洲文化奖特别奖”。
  这些,充分说明了巴金在国内外的巨大影响:巴金不仅属于中国,巴金也属于世界。他的文学成就已广为世人所瞩目。
  巴金已达八十八岁高龄。因为病,写字吃力,但是巴金并不甘心沉默。他说:“我最后还是要用行动来证明我所写的和我所说的到底是真是假,说明我自己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巴金不止一次表示“要用行动补写”他“用笔没有写出来的一切”。
  一九九三年五月四日
永远不能忘记的四句话(1)
  作家巴金是我的叔父,我叫他四爸。
  四爸在一九二三年离开四川去南京读书,以后又到法国留学。我出生的时候他在上海,所以我十一岁前没有见过他。一九四一年,正是抗日战争时期,他第一次回成都,但我当时在读初小,不懂事,没有留下更多的印象。只记得他经常带我的几个姐姐去看电影,说我看不懂,就给我钱买邮票。我是集邮爱好者。大墙西街有一家卖中外邮票的小商店,我拿着钱就往大墙西街跑。
  一九四二年,四爸第二次回家。这时,我们住在成都北门荣华寺街。大门很简陋,进去是一条小巷,巷子两边各有一家独院。正中的院子比较大,住有五六家人,我们家租了两间房子。院子里有各式各样的人,经常为一些生活小事发生争吵,很像四爸后来在《小人小事》一书中所写的情景。然而我和邻居的孩子们却很要好,放学回来,一起打仗、捉猫猫,或者跳房、扯响簧,无论吃饭、睡觉,都要大人“捉拿归案”。一天,四爸对我说:“你一天到晚不回家,我给你改个名字,叫李国飞吧!”我不知道这是批评,心里想:要真能飞起来,那才好玩哩!
  我和四爸住在正房,睡一张大床,这张大床有很结实的床架。我上床以后,总觉得没有玩够,便在床架上翻来翻去,等到实在疲倦了,才肯睡下。我睡在床里面,占地不多,把大部分“领土”留给四爸。这时,四爸往往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写文章。据说写得很晚,但我不知道,因为我钻进被窝,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被叫起来上学,我总是轻脚轻手,从他脚后爬下床,生怕把他惊醒。我还记得家里摆供的时候,上自祖母下到我,都对祖宗牌位叩头,只有四爸一人鞠躬。我很奇怪,大人解释说四爸是“新派”,令我佩服不已。如果说我拥护“新派”,这算是开始。虽然我什么也不懂,但我顶讨厌叩头。我立志长大了也要当个不叩头的“新派”。
  那个时候,青年学生中很盛行请人签字留念。许多人都有一本“纪念册”,一般都请教师同学题词。四爸在家的时候,来找他的人很多。青年学生来找他,大多拿着“纪念册”请他题词。我有时也伏在他旁边看,不过有些字不认得,有些认得的字并不懂得什么意思——例如,“路是人走出来的” 。我想,乡下田里的路是我们上学时走近道踩出来的,这对,但城里的马路哪是走出来的呢?我看见过修马路,一条马路要修很长的时间。直到长大以后,才知道这话的意思是鼓舞青年勇往直前。
  孩子喜欢模仿大人,特别愿意和哥哥姐姐享受同等待遇。我终于也做了一本“纪念册”,请四爸给我题词。我担心他又说我小,把我和几个姐姐区别对待,只给我钱买邮票,不给我写字。没想到他欣然同意,坐在大书桌前,用毛笔给我写下这样四句话:
  读书的时候用功读书,
  玩耍的时候放心玩耍,
  说话要说真话,
  做人得做好人。
  我高兴地看着四爸写字。这些字,我既认得,也懂得是什么意思。尽管我并不知道要做到这四句话很不容易,但我认为这是对的,应该这样做。我把“纪念册”放在枕头下面,只要一想起,便拿出来看看。当时,桂王桥南街和北街有不少裱糊铺,我母亲常去裱她的画。我灵机一动,提出要把四爸给我的题词裱成一张小单条。我母亲表示同意,裱糊铺的老板是熟人,破例为我裱糊了一张一尺半的小单条。我把它挂在墙上,天天看见这四句话。我感到很神气,别的小孩没有一个人有类似的单条。小孩子的兴趣和注意力经常变化,但我对它的珍惜可以说是始终如一的。
  当然,真正的珍惜是在更深地理解以后。
  最初我只是对“玩耍的时候放心玩耍”有点理解。因为它和外祖母的教导完全背道而驰。我的外祖母是一个非常慈祥和有教养的人,说话和气,笑不出声。偶尔和我玩儿的时候,也是教我背唐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这类唐诗就是她教我背诵的。她有一个“宝库”似的大立柜,随时可以拿出云片糕或鸡蛋糕给我吃。我非常喜欢外祖母,但也有一点不满:她不许我玩。有段时间我们和外祖母住在一起,她只要一看见我在玩,就要问我:“为什么不读书?”如果我回答已经读过了,她就要教导我古人是如何发奋学习的,结论总是“一有空就要读书”。我想,一有空就要读书,哪还有空?什么时候才能玩呢?我不敢公开反对她,但心里很不高兴,甚至对作为榜样要我学习的古人也很不感兴趣。四爸说“玩耍的时候放心玩耍”,这代表了我的“利益”,我十分拥护。
  随着年龄的增长,通过读书和社会实践,对这四句话的理解才逐步加深。这四句话中最主要的是“做人得做好人”。不做好人就不会讲真话。不做好人,“用功读书”和“放心玩耍”就失去意义,甚至会起相反的作用。我不是说不该用功读书和放心玩耍;放心玩耍可以长身体,用功读书既可以长知识,还可以懂得如何做好人。也许有人会问:好人的标准是什么?从我的思想发展来看,我上初中起喜欢读文艺书,鲁迅的作品中,有许多我喜欢的好人。读《狂人日记》,我认为狂人是好人,他第一个看出几千年来都歪歪斜斜地写着“吃人”两个字,呼吁“救救孩子”。读《过客》,我认为过客是好人,尽管他不知道前面是野百合花还是坟,但他勇往直前,绝不回头;因为“回到那里去”,“没有一处没有地主,没有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读《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我认为傻子是好人,他不怕讽刺打击,敢讲真理。上高中的时候,我参加学生运动,以后又加入党的地下组织。无数事实证明,我们的革命先烈和老一辈革命家是好人,特别是周总理,他的光辉一生,永远是我们最好的学习榜样。十年浩劫把人们的思想搞乱了,我仍认为好人应该具有“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精神”,并深信“从这点出发,就可以变为大有利于人民的人”。共产党员更应该是这种高尚、纯粹、有道德、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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