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古国怪遇记》出版后,反应缤纷。因为我一直坚持非“佳评泉涌”“掌声如雷”不可的,所以,虽然出版社老板早已魂飞天外,告诉我销路不好,赔得简直要上吊啦。但我仍心硬如铁,不为所动。于是,《打翻铅字架》巨著,乃隆重出笼。 盖听说有些不开眼人士,认为柏杨先生其笨如牛,不会写学院派小说。咦,是何言欤?在《古国怪遇记》中,已一再声明过矣,我有啥不会的?逼得紧啦,我就生个娃儿教你瞧瞧。乃找出一九五○年代及一九六○年代初期一些剪稿,集成本书,里面可没有“曰”啦,人物都是“说”的,以示洋化,而表正统。至于内容之精湛,更不必细表。本巨著至少有一项好处──诸如煤球使用、汽车价值、家庭布置、三轮车存在以及银子的购买力,都是小市民当时的现场实况,纵用来考古,也价值连城。何况展卷有益,还可以发发你阁下思古幽情,并使你阁下学问猛增乎哉。 是为序。  
我这个人,和普通人不一样,我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很平凡,可是却有一颗非常不平凡的内心,不但脑筋灵活,而且坚毅卓绝,英勇超群。这些,你在我向张暖玉小姐求婚这件事上,可以充分地得到证明。 当我准备去张暖玉家,向她那最受人尊敬的老太爷,提出结婚请求的时候,仅在化妆上,就足足用了三个钟头。刮胡子是最麻烦的了,我恨不得刮得像根本没有胡子一样,结果,平白在颔下刮了两三条刀口,涂了一阵牙粉之后,才算定了血痂。然而最使人心乱如麻的不止这些,那个该死的理发店显然不够高级,有一根头发竟标枪似地往上直翘,我咬牙拔了去,第二根头发被带起来了,我又拔了去。最后,我只好重新往上抹凡士林。因为,我看出,要是一直往下拔的话,我会变成秃子的。 穿衣服、结领带、擦皮鞋、照镜子……凡是男人们求婚时的种种必要措施,我都一一如仪。并且,为了使我那灰败的脸色能显得红润一点,在临上三轮车的一刹那,仍跳了下来,飞快地奔回宿舍,倒杯滚水,一口气服下十二粒多种维他命丸。大概滚水滚得太厉害的缘故,我烫得大跳大叫。要不是我厉声把拥在门口看热闹的孩子们骂走,简直不容易再爬上三轮车。 然而,二十分钟后,当我敲张暖玉家的大门时,紧张情绪已大为减低。当我被领进那间所谓客厅的破烂房子时,我的紧张情绪更飘荡得无影无踪。当我弄清楚站在我面前的那个老头儿竟是张暖玉的父亲时,更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原来,像张暖玉那么一位美女,竟生长在这么一个贫贱家庭!我敢发誓,我当时确实下定决心,不要露出看不起他的神色,可是我却怎么都恢复不了从前那份敬畏的心情。 “晚安,请坐。”老头儿说。 “啊,老……老先生,令爱呢?” 我本来早在肚子里打好草稿,要叫他老伯的。可是,看他那副穷斯滥矣的模样,我的高贵人格使我不能那样张口。 “她还没有回来。” “哦,”我说,“我愿意把我的来意通知你。” “好极了,说吧。” 老头儿给我端茶,我很大方的点头,表示嘉许。他双手递给我纸烟,我用两根手指很熟练地轻轻夹过,再用优美的姿态端详了一下,果然是一支新乐园。我拼命忍耐,不让鼻子发出声音,然后迅速地从口袋里掏出我那乌木烟盒,取出我的黑猫牌。 “吸一支好的洋烟吧。”我礼貌地给老头儿。 “我不会,”老头儿尴尬地说,“实在对不起。” “没有关系,”我安慰他,一面在鞋底把火柴划亮,用一种不容误解的声调说,“我平常不大吸中国烟。” 老头儿大吃一惊,我知道苗头很好了。 “关于令爱的事,”我燃着烟说,“我和她已经有很深厚的感情,那是纯洁的爱,她爱我,我也爱她。不过我还是第一次到府上来,真是十二万分的抱歉。” 老头儿张大着嘴,他显然被我这一段动人的演说慑住。 “像我这样的人,薪水虽然只有三百块钱,可是,加上出差费、过节费、防空费、加班费、年糕费、月饼费、四季郊游费、照相费、厕所草纸费、袜子修补费、茶杯缺口镶金费、跳舞学步费、娇妻娘家地板打蜡费、扑克费……等等,一个月总在四千元以上。” “你在什么单位做事呀?”老头儿结巴地说。 “当然是公营事业,普通公教人员能这样吗?” “不对吧,”他怀疑说,“现在是同工同酬了,薪水津贴和普通机关是一样的了。”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永远办不到的,要办到,中国老早就强了,我们公营事业就是有这种好处,反正是小民的冤枉钱。” “不公平。” “公平?老先生,”我教训他说,“在中国,只有幸运不幸运,没有公平不公平。我们不谈这些,言归正传。关于交际,关于和上级拉拢,我都说得过去。也正因为如此,麻烦就一天比一天多了,女孩子简直要挤破门。本来,像我这样的青年才俊,哪个女孩子能不一见倾心呢?不过,我却虚怀若谷,特地来看看你,给你一个优先的机会。” “有趣。”老头儿微笑说。 “不是有趣无趣问题,而是现实问题。像你们这种比较穷苦家庭的女儿,一定要找一个比较富有一点的女婿才好。而我,我有充足的力量担负你们全家的生活费用。如果你找一个普通公教人员做女婿,他连自己都养不起,岂不教你女儿活受罪吗?别听那些别有用心的小伙子喊叫恋爱神圣和安贫乐道的话。没有钱,恋个屁爱,我这完全是为你着想。” 老头儿的脸变紫,我知道他开始自惭了。 “论学问,”我继续发表灼见说,“不瞒你,我是高中毕业,可是,你不要板面孔呀,我马上就要出去到美国留学了呀。中国的大学,我是死也不肯读的。我父亲因为在社会上相当有地位,早就要送我出去的。现在更好了,限制中学生出国的法令被搞垮了,我正在办手续,等你一答应我和令爱的婚事,你女儿就可以跟我出国。半年以后,在你们中国报纸上登载一则启事,由我父亲和你出面。唉,你不要怕配不上,我父亲一向是恤老怜贫的。启事上说:‘某月某日,小儿小女在美国华盛顿大学———假定是华盛顿大学吧,在华盛顿大学教堂举行结婚典礼,请拿文逊·A·斯爬尔斯牧师福证。’天!你看,多光彩,多荣耀,你家祖坟上都会冒出青烟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