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世态人情>> 柏杨 Bai Ya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20年3月7日2008年4月29日)
柏楊小說集:求婚記
  《求婚記》(臺灣1981年版名《打翻鉛字架》),收錄了柏楊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發表的中、短篇小說17篇。
  當《古國怪遇記》出版後,反應繽紛。因為我一直堅持非“佳評泉涌”“掌聲如雷”不可的,所以,雖然出版社老闆早已魂飛天外,告訴我銷路不好,賠得簡直要上吊啦。但我仍心硬如鐵,不為所動。於是,《打翻鉛字架》巨著,乃隆重出籠。  蓋聽說有些不開眼人士,認為柏楊先生其笨如牛,不會寫學院派小說。咦,是何言歟?在《古國怪遇記》中,已一再聲明過矣,我有啥不會的?逼得緊啦,我就生個娃兒教你瞧瞧。乃找出一九五○年代及一九六○年代初期一些剪稿,集成本書,裏面可沒有“曰”啦,人物都是“說”的,以示洋化,而表正統。至於內容之精湛,更不必細表。本巨著至少有一項好處──諸如煤球使用、汽車價值、家庭佈置、三輪車存在以及銀子的購買力,都是小市民當時的現場實況,縱用來考古,也價值連城。何況展捲有益,還可以發發你閣下思古幽情,並使你閣下學問猛增乎哉。  是為序。  
求婚記(1)
  我這個人,和普通人不一樣,我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很平凡,可是卻有一顆非常不平凡的內心,不但腦筋靈活,而且堅毅卓絶,英勇超群。這些,你在我嚮張暖玉小姐求婚這件事上,可以充分地得到證明。  當我準備去張暖玉傢,嚮她那最受人尊敬的老太爺,提出結婚請求的時候,僅在化妝上,就足足用了三個鐘頭。颳鬍子是最麻煩的了,我恨不得颳得像根本沒有鬍子一樣,結果,平白在頷下颳了兩三條刀口,塗了一陣牙粉之後,纔算定了血痂。然而最使人心亂如麻的不止這些,那個該死的理發店顯然不夠高級,有一根頭髮竟標槍似地往上直翹,我咬牙拔了去,第二根頭髮被帶起來了,我又拔了去。最後,我衹好重新往上抹凡士林。因為,我看出,要是一直往下拔的話,我會變成禿子的。  穿衣服、結領帶、擦皮鞋、照鏡子……凡是男人們求婚時的種種必要措施,我都一一如儀。並且,為了使我那灰敗的臉色能顯得紅潤一點,在臨上三輪車的一剎那,仍跳了下來,飛快地奔回宿舍,倒杯滾水,一口氣服下十二粒多種維他命丸。大概滾水滾得太厲害的緣故,我燙得大跳大叫。要不是我厲聲把擁在門口看熱鬧的孩子們駡走,簡直不容易再爬上三輪車。  然而,二十分鐘後,當我敲張暖玉傢的大門時,緊張情緒已大為減低。當我被領進那間所謂客廳的破爛房子時,我的緊張情緒更飄蕩得無影無蹤。當我弄清楚站在我面前的那個老頭兒竟是張暖玉的父親時,更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原來,像張暖玉那麽一位美女,竟生長在這麽一個貧賤家庭!我敢發誓,我當時確實下定决心,不要露出看不起他的神色,可是我卻怎麽都恢復不了從前那份敬畏的心情。  “晚安,請坐。”老頭兒說。  “啊,老……老先生,令愛呢?”  我本來早在肚子裏打好草稿,要叫他老伯的。可是,看他那副窮斯濫矣的模樣,我的高貴人格使我不能那樣張口。  “她還沒有回來。”  “哦,”我說,“我願意把我的來意通知你。”  “好極了,說吧。”  老頭兒給我端茶,我很大方的點頭,表示嘉許。他雙手遞給我紙煙,我用兩根手指很熟練地輕輕夾過,再用優美的姿態端詳了一下,果然是一支新樂園。我拼命忍耐,不讓鼻子發出聲音,然後迅速地從口袋裏掏出我那烏木煙盒,取出我的黑貓牌。  “吸一支好的洋煙吧。”我禮貌地給老頭兒。  “我不會,”老頭兒尷尬地說,“實在對不起。”  “沒有關係,”我安慰他,一面在鞋底把火柴劃亮,用一種不容誤解的聲調說,“我平常不大吸中國煙。”  老頭兒大吃一驚,我知道苗頭很好了。  “關於令愛的事,”我燃着煙說,“我和她已經有很深厚的感情,那是純潔的愛,她愛我,我也愛她。不過我還是第一次到府上來,真是十二萬分的抱歉。”  老頭兒張大着嘴,他顯然被我這一段動人的演說懾住。  “像我這樣的人,薪水雖然衹有三百塊錢,可是,加上出差費、過節費、防空費、加班費、年糕費、月餅費、四季郊遊費、照相費、厠所草紙費、襪子修補費、茶杯缺口鑲金費、跳舞學步費、嬌妻娘傢地板打蠟費、撲剋費……等等,一個月總在四千元以上。”  “你在什麽單位做事呀?”老頭兒結巴地說。  “當然是公營事業,普通公教人員能這樣嗎?”  “不對吧,”他懷疑說,“現在是同工同酬了,薪水津貼和普通機關是一樣的了。”  我忍不住大笑起來。  “這永遠辦不到的,要辦到,中國老早就強了,我們公營事業就是有這種好處,反正是小民的冤枉錢。”  “不公平。”  “公平?老先生,”我教訓他說,“在中國,衹有幸運不幸運,沒有公平不公平。我們不談這些,言歸正傳。關於交際,關於和上級拉攏,我都說得過去。也正因為如此,麻煩就一天比一天多了,女孩子簡直要擠破門。本來,像我這樣的青年纔俊,哪個女孩子能不一見傾心呢?不過,我卻虛懷若𠔌,特地來看看你,給你一個優先的機會。”  “有趣。”老頭兒微笑說。  “不是有趣無趣問題,而是現實問題。像你們這種比較窮苦家庭的女兒,一定要找一個比較富有一點的女婿纔好。而我,我有充足的力量擔負你們全家的生活費用。如果你找一個普通公教人員做女婿,他連自己都養不起,豈不教你女兒活受罪嗎?別聽那些別有用心的小夥子喊叫戀愛神聖和安貧樂道的話。沒有錢,戀個屁愛,我這完全是為你着想。”  老頭兒的臉變紫,我知道他開始自慚了。  “論學問,”我繼續發表灼見說,“不瞞你,我是高中畢業,可是,你不要板面孔呀,我馬上就要出去到美國留學了呀。中國的大學,我是死也不肯讀的。我父親因為在社會上相當有地位,早就要送我出去的。現在更好了,限製中學生出國的法令被搞垮了,我正在辦手續,等你一答應我和令愛的婚事,你女兒就可以跟我出國。半年以後,在你們中國報紙上登載一則啓事,由我父親和你出面。唉,你不要怕配不上,我父親一嚮是恤老憐貧的。啓事上說:‘某月某日,小兒小女在美國華盛頓大學———假定是華盛頓大學吧,在華盛頓大學教堂舉行結婚典禮,請拿文遜·A·斯爬爾斯牧師福證。’天!你看,多光彩,多榮耀,你傢祖墳上都會冒出青煙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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