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人文学者>> 鬍適 Hu Shi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891年十二月17日1962年二月24日), 唐德剛 Tang Dega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20年)
鬍適口述自傳
  唐德剛作品集:鬍適口述自傳
  
  本稿為根據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中國##歷史學部”所公佈的鬍適##回憶十六次正式錄音的英文稿,和筆者所保存並經過鬍氏手訂的殘稿,對照參考,綜合譯出。
  
  鬍氏當年與筆者對各項問題的討論,以及筆者訪問鬍氏時的問難與感想,均為正式錄音記錄所未收。筆者亦酌量情形於註釋中略加按語,予以補充。
寫在書前的譯後感(1)
  在動手翻譯這本小書之前,我曾遵劉紹唐先生之囑,先寫一篇“導言”或“序文”。誰知一寫就陰錯陽差,糊裏糊塗地寫了十餘萬言;結果自成一部小書,取名《鬍適雜憶》,反要請周策縱、夏志清兩先生來為我作序了。
  在我寫那篇序的期間,我對這本小書的英文原稿已經有二十年未去碰它了。我想原稿既然是我以前一個字一個字整理出來的,縱是倒背我也可倒背若幹,翻譯之前來寫篇序,也用不着先讀原稿再動筆了。所以衹有在《雜憶》脫稿之後,我纔又把英文原稿細讀一遍;距上一次的細讀,是整整的二十個年頭!
  二十年前我對這篇稿子的看法,大致有三點:一、它的內容根本沒有什麽新鮮的材料;二、它反映出鬍適晚年期的思想,與他中少年期的思想簡直沒有什麽出入——說鬍適的思想前後一致也好,說鬍適沒有進步也好;三、不過就寫作的體裁來說,他這部小書,倒不失為別開生面、自成一格的“學術性的自傳”。
  十八年過去了。兩年前我寫《鬍適雜憶》時,印象中強調的還是這三點。可是最近一年來,我對我以前的看法,漸次覺得有修正或補充的必要。這不是近一年來,“鬍適”在中國歷史上的地位發生了變化,也不是我自己對鬍氏的估價發生了什麽“今日”對“昨日”的挑戰;衹是鬍適之是位“實用主義者”,一輩子看重“實用價值”,因而以這本小書對一般讀者的“實用價值”來說,那它在二十年前和二十年後,卻發生了顯著的變化。這倒是我所始料不及的!
  筆者說這句話,也是近一年來,面對海外中國知識界的實際現象,有感而發:
  最近一兩年來,由於報章雜志上,對鬍氏生前一些有趣的小問題——如學位問題、戀愛問題等的討論,甚或辯論的關係,“鬍適”往往又變成一些學術上和社交上談話的題材。在這些場合裏,我也在無意中發現,那些自港臺來美的“知青”——包括很多我自己的學生——對“鬍適”這個命題已十分陌生。他們之間好多都能寫一手好的白話詩文;但是“鬍適”與“白話詩”、“白話文”,究竟有多深的關係,他們就不知其詳了。至於什麽“實驗主義”、“杜威”、“羅素”……什麽“乾嘉學派”、“言字解”、“吾我篇”、“問題與主義”……那就更不必說了。總之那樣活生生的一位“天下何人不識”的“我的朋友”,現在已漸次被歷史的潮流淹沒了——淹沒得如此之速!
  最糟的要算是最近纔從大陸上出來的一些“知中”了。我們偶爾聊起天來,他們所知道的有關“鬍適”的舊聞就更少了。其中有些極有成就的科技專纔,竟然對“鬍適”和“鬍適之”是否同一個人,也發生了疑問!
  適之先生是筆者所熟識的、最看重身後之名的一位前輩。他老人傢的“身後之名”消逝得這樣快,該是他生前所未曾想到的罷。
  最近筆者接到老朋友朱文長教授的來信。他說他在看《傳記文學》的鬍適自傳時,是“先看德剛,後看鬍適”。驟讀此信,我會覺得是老朋友對我錯愛了。其實全不是那麽回事。因為像朱文長教授那樣,當年在大陸上受大、中學教育,今日流落在海外教書的“知老”,鬍適這本小書上的哪一句話,他未看過——甚至聽鬍氏親口說過——十遍八遍乃至更多遍呢?
  俗語說:“話說三遍如爛草!”讀書亦何嘗不然?縱是鬍適著的書,讀過聽過三、五、十遍,也會變成一堆爛草,朱教授也就不要去“先睹為快”了。至於我這位無名作傢,不管我寫的是怎樣地“瞎扯淡”,但是總歸是朱教授“尚未寓目”的閑文、閑書。他老人傢如史席有暇,和娘子一起來翻翻“報屁股”,消遣消遣,那我的“瞎扯淡”,自然也就在“先看”之列了。餘小子如不知輕重,把這句“朱子語錄”當真,而自覺“老子文章賽鬍適”,那我豈不是一名天大的阿Q嗎?
  須知鬍適之先生生前在中國享盛名,歷四十年而不稍衰。因此他的一生,簡直就是玻璃缸裏的一條金魚;它搖頭擺尾、浮沉上下、一言一笑……在在都被千萬衹眼睛註視着。稍有一點關於“鬍適”的小故事,在報章雜志上不是“頭條”,也是“花邊”。全國上下——尤其是茶餘酒後——對他都有極濃厚的興趣。
寫在書前的譯後感(2)
  以前的娛樂場中有句俗話說:“會看的看門道,不會看的看熱鬧。”因而就“看鬍適”(Hu Shih watching)這宗娛樂項目來說,它和“看梅蘭芳”實在是大同小異的。會看的專傢和藝人們,便看其“門道”;一般遣興的觀衆和讀者,則看其“熱鬧”;而大傢爭看的興致則是一樣的。筆者不敏,當年在大陸上,夾在千百萬“知青”之中,爭看這場“熱鬧”,也是自七八歲就開始的。我想和我平輩或長一輩的中國知識分子,那時也是人人如此的。試問我們這一輩以前在大陸上受大、中學教育的人,哪一位不能對“我的朋友”,品頭論足一番呢?既然大傢對鬍適之都很熟悉,也各自有一套主觀的看法,那麽一旦“朋友”不要了,把老鬍適拖出來咒駡一通,則人人皆可駡出一套來——駡得個痛快淋漓,駡得他狗血噴頭。
  這就是50年代裏,大陸上舉國批鬍的全盤經緯。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人人都知道“鬍適是老幾”;所以毛澤東一聲令下,大傢也就可以指着太平洋,大叫其“鬍適算老幾”了。大傢對“我的朋友”都有三分熟,寫起打差文章來,也就容易繳捲了。
  60年代之初,適之先生不慎因貪酒亡身而引起港臺兩地皆哭的現象,也是同一個道理。他老夫子文壇祭酒,風雲際會五十年;最後撒杯人寰,含笑而去,死亦何憾?但是他的死,卻使我們的社會上頓時失去了一位老少鹹欽、熱熱鬧鬧的大衆發言人,則生者奚堪?所以大傢就望電視而墮淚了。
  如今二十年快過去了。在歷史上說二十年原不算長,但是便在這短短的二十年內,鬍適之先生卻由一位嬉笑歡樂、妙語如珠的“我的朋友”,轉變成和韓文公、朱文公、王文成公等擠在一起的木頭牌位了。這爿後來居上的“鬍文公神位”,究竟代表些什麽呢?這問題的答案也就隨着地球的旋轉而愈來愈模糊了。
  記得筆者在1970年鼕季訪臺時,蒙林語堂先生盛情召宴,我按時前往。在一傢嘈雜的大酒店內,我問那位衣冠楚楚的總招待:“林語堂先生請客的桌子在哪裏?”他把兩眼一瞪,大聲反問我一句說:“林語堂是哪傢公司的?!”失笑之餘,我心裏也在想,工商業社會的變動多大啊!
  “鬍適之”雖然和“林語堂”一樣,今後永遠不能和“公司”競爭了,但是鬍適終究是鬍適。它是個中國文化史上的“客觀實在”。後世學人還會去繼續研究它的。
  再者,鬍氏生前提倡了一輩子,什麽“民主”、“自由”、“實驗哲學”、“不疑處有疑”、“不讓人傢牽着鼻子走”……成筐成簍的大道理。雖然這些都不是鬍適之享有專利的發明,但是當這些概念還在“反動”和“毒素”的階段時,大傢都慷慨捐輸,把它們一股腦都寄存於“鬍適”名下,變成鬍適之的私産,而鬍適也當仁不讓地據為己有。因而在鬍氏含笑歸天之後,這些概念也就和“鬍適的幽靈”結下了不解緣。有朝一日,時移勢異,毒草變成香花,鬍適的幽靈藉屍還魂,又成為後世青年仰慕的對象,亦未可知。
  但是“鬍適”這個名詞,除掉它的模糊的“歷史形象”(historical image)之外,究竟還有多少其他的實際涵義呢?“後世青年”既無金魚可看,也無小道消息可聽,要瞭解“鬍適”,那就衹有求之於“書”了。但是哪樣的“書”才能有效地提供他們所渴望的知識呢?《鬍適思想批判全集》?《鬍禍叢談》?《鬍適與國運》?《鬍適文存》、《文選》、《論學近著》……老實說,這些巨著都會使“後世青年”愈看愈糊塗,愈看愈不知道“鬍適”是什麽回事。他們所需要的實在衹是一本簡單明了、童叟無欺而包羅鬍適學識、思想、生活、家庭背景等各方面的小書。如果這個文化需要,由於時代轉換而成為事實的話,那麽鬍先生這本小小的《口述自傳》(也是他一輩子所編撰的最後的一本“上捲書”),對青年讀者的“實用價值”,也就會逐漸地上升了,因為它是一部最淺近的、最適合青年讀者需要的、鬍適自撰的“鬍適入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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