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诗歌评论>> 葛立方 Ge Lifang   中国 China     (?~1164年)
韵语阳秋
  葛立方(?-1164年),字常之,丹阳人。绍兴八年(1138年)进士,官至吏部侍郎。著有《归愚集》、《西畴笔耕》、《韵语阳秋》。
  
  《韵语阳秋》二十卷,《遂初堂书目》著录于集类文史类,《直斋书录解题》著录于集部文史类,《四库全书》收于集部诗文评类。《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誉其为宋人诗话之善本。
  
  是书内客广泛,主要评论汉魏以来至宋代诗人的作品,同时也涉及风俗地理、书画歌舞、花鸟鱼虫等。其诗论旨在求风雅之正,以事理为要,而不甚论语句之工拙,格律之高下。
  
  葛立方认为诗人应“先德行而后文艺”,所以强调“作诗者,兴致先自高远,则去非之言可用”。佳句名篇不靠苦吟,而当如“子美胸中流出者,无非惊人之语”。论诗以“平淡而到天然处”为善,主张用语去陈腐,然不可追求怪奇难解之句。他认为诗人当写所见,比如描写钱塘风物湖山之美,皆诗人“顷刻所见”。他说陶诗便是因见“真境”而写“真意”,韦应物则“因意凄而采菊”,所以拟陶终不能近。
  
  葛立方还提出“人情对境,自有悲喜”这一美感问题。他说:“人之悲喜虽本于心,然亦生于境。心无系累,则对境不变”,“盖心有中外枯菀之不同,则对境之际,悲喜随之尔”。他正确地阐述了审美主体对审美对象的感受随主体的心理变化而不同的道理,是难能可贵的。葛立方论及诗思,涉及灵感问题,也颇有见地。他说:“诗之有思,卒然遇之而莫遏;有物败之则失之矣。”并认为“思难而败易”。
  
  哈哈儿据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繁体竖排版录校。
韵语阳秋(1-7)
韵语阳秋 韵语阳秋(1-7)
序 韩愈疑《石鼓》之篇不入于诗,而杜子美之诗世或称为诗史。夫以《诗》三百篇皆出圣人之手,其不合于礼义者,固己删而弗取,岂容致疑其间。子美诗虽比物叙事,号为精确,然其忧喜怨怼,感激愤叹之际,亦岂容无溢言。余以是知观古人文词者,必先质其事而揆之以理。言与事乖,事与理违,则虽记言之史,如《书》之《武城》,或谓不可尽信;质于事而合,揆之理而然,则虽闾巷之谈,童稚之谣,或足传信于后世,而况文士之词章哉。吏部侍郎葛公博极群书,以文章名一世,暇日尝著《韵语阳秋》廿卷,自汉魏以来,诗人篇咏,咸参稽抉摘,以品藻其是非,不以名取人,亦不以人废言,质事揆理,而惟当之为贵。至于有益名教,若悖理伤道者,则反覆评论,折衷取予,以示劝戒。振六义于古诗既亡之后,发奥赜于灵均未睹之先,又岂若世之评诗者,徒揣其句语之工拙,格律之高下,而屑屑于月露风云、花木虫鱼形状之间而已哉!公既殁,或请其书镂板以传世,辄掇其大旨,书于篇末,使览者得详焉。乾道二年八月既望,右朝请郎行秘书省校书郎兼权户部员外郎沈洵题。 韵语阳秋自序 懒真子既上宜春之印,归休于吴兴,泛金溪,上我先人之弊庐,归愚识夷涂,游宦泯捷径,湛然胸次,不挂一丝。而多生习气,尚牵蠹简,虽不能如毛苌、郑康成泥虫鱼之注,又不能如虞卿、李德裕著穷愁之书。未谙王氏之青箱,懒问董生之朱墨,独喜读古今人韵语,披咏紬绎,每毕景忘倦。凡诗人句义当否,若论人物行事,高下是非,辄私断臆处而归之正。若背理伤道者,皆为说以示劝戒。书成,号《韵语阳秋》。昔晋人褚裒为皮里阳秋,言口绝臧否,而心存泾渭,余之为是也,其深愧于斯人哉!若孙盛、檀道鸾、邓粲各有《晋阳秋》,是皆不畏人祸天刑,率意而作,如昌黎公所云者也。余也,非惟不敢,亦不暇。隆兴甲申中元,丹阳葛立方书。 卷第一 “谢朝华之已披,启夕秀于未振”,学诗者尤当领此。陈腐之语,固不必涉笔,然求去其陈腐不可得,而翻为怪怪奇奇不可致诘之语以欺人,不独欺人,而且自欺,诚学者之大病也。诗人首二谢,灵运在永嘉,因梦惠连,遂有“池塘生春草”之句。玄晖在宣城,因登三山,遂有“澄江静如练”之句。二公妙处,盖在于鼻无垩、目无膜尔。鼻无垩,斤将曷运?目无膜,篦将曷施?所谓混然天成,天球不琢者与?灵运诗,如“矜名道不足,适己物可忽。”“清晖能娱人,游子澹忘归。”玄晖诗,如“春草秋更绿,公子未西归”。“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等语,皆得三百五篇之余韵,是以古今以为奇作,又曷尝以难解为工哉。东坡《跋李端叔诗卷》云:“暂借好诗消永夜,每逢佳处辄参禅。”盖端叔作诗,用意太过,参禅之语,所以警之云。 陶潜、谢脁诗皆平淡有思致,非后来诗人怵心刿目雕琢者所为也。老杜云“陶谢不枝语,《风》《骚》共推激。紫燕自超诣,翠驳谁剪剔”是也。大抵欲造平淡,当自组丽中来,落其华芬,然后可造平淡之境,如此则陶、谢不足进矣。今之人多作拙易语,而自以为平淡,识者未尝不绝倒也。梅圣俞《和晏相诗》云:“因今适性情,稍欲到平淡。苦词未圆熟,刺口剧菱芡。”言到平淡处甚难也。所以《赠杜挺之诗》有“作诗无古今,欲造平淡难”之句。李白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平淡而到天然处,则善矣。 老杜寄身于兵戈骚屑之中,感时对物,则悲伤系之。如“感时花溅泪”是也。故作诗多用一自字。《田父泥饮诗》云:“步屧随春风,村村自花柳。”《遣怀诗》云:“愁眼看霜露,寒城菊自花。”《忆弟诗》云:“故园花自发,春日鸟还飞。”《日暮诗》云:“风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园。”《滕王亭子》云:“古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言人情对境,自有悲喜,而初不能累无情之物也。 杜甫《观安西过兵诗》云:“谈笑无河北,心肝奉至尊。”故东坡亦云:“似闻指挥筑上郡,已觉谈笑无西戎。”盖用左太冲《咏史诗》“长啸激清风,志若无东吴”也。王维云:“虏骑千重只似无。”句则拙矣。 杜子美《曹将军丹青引》云:“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元微之去《杭州诗》亦云:“房杜王魏之子孙,虽及百代为清门。”则知老杜于当时已为诗人所钦服如此。残膏剩馥,沾丐后代,宜哉!故微之云:“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 老杜诗以后二句续前二句处甚多。如《喜弟观到诗》云:“待尔鸣乌鹊,抛书示鹡鸰。枝间喜不去,原上急曾经。”《晴诗》云:“啼乌争引子,鸣鹤不归林。下食遭泥去,高飞恨久阴。”《江阁卧病》云:“滑忆雕胡饭,香闻锦带羹。溜匙兼暖腹,谁欲致杯罂。”《寄张山人诗》云:“曹植休前辈,张芝更后身。数篇吟可老,一字买堪贫。”如此类甚多。此格起于谢灵运《庐陵王墓下诗》云:“延州协心许,楚老惜兰芳。解剑竟何及,抚坟徒自伤。”李太白诗亦时有此格,如“毛遂不堕井,曾参宁杀人!虚言误公子,投杼感慈亲”是也。 梅圣俞云:“作诗须状难写之景于目前,含不尽之意于言外。”真名言也。观其《送苏祠部通判于洪州诗》云:“沙鸟看来没,云山爱后移。”《送张子野赴郑州》云:“秋雨生陂水,高风落庙梧”之类,状难写之景也。《送马殿丞赴密州》云:“危帆淮上去,古木海边秋。”《和陈秘校》云:“江水几经岁,鉴中无壮颜”之类,含不尽之意也。 梅圣俞五字律诗,于对联中十字作一意处甚多。如《碧澜亭诗》云:“危楼喧晚鼓,惊鹭起寒汀。”《初见淮山》云:“朝来汴口望,喜见淮上山。”《送俞驾部》云:“何时鹢舟上,远见炉峰迎。”《送张子野》云:“不知从此去,当见复何如。”《和王尉》云:“度鸟不曾下,新文谁寄评。”《昼寝诗》云:“及尔寂无虑,始知机尽空。”如此者不可胜举。诗家谓之“十字格”,今人用此格者殊少也。老杜亦时有此格,《放船诗》云:“直愁骑马滑,故作泛舟回。”《对雨》云:“不愁巴道路,恐湿汉旌旗。”《江月》云:“天边长作客,老去一沾巾。”杜甫《客夜诗》云:“客睡何曾著,秋天不肯明。”《陪王使君泛江诗》云:“山豁何时断,江平不肯流。”不肯二字,含蓄甚佳,故杜两言之。与渊明所谓“日月不肯迟,四时相催迫”同意。 退之《赠崔立之》前后各一篇,皆讥其诗文易得。前诗曰:“才豪气猛易语言,往往蛟螭杂蝼蚓。”后诗曰:“文如翻水成,初不用意为。”二诗皆数十韵,岂非欲炫博于易语之人乎?前诗曰:“深藏箧笥时一发,戢戢已多如束笋。”后诗曰:“每旬遗我书,竟岁无差池。”有以知崔于韩情义之笃如此也。 杜甫、李白以诗齐名,韩退之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似未易以优劣也。然杜诗思苦而语奇,李诗思疾而语豪。杜集中言李白诗处甚多,如“李白一斗诗百篇”,如“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之句,似讥其太俊快。李白论杜甫,则曰:“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为问因何太瘦生,只为从来作诗苦。”似讥其太愁肝肾也。杜牧云:“杜诗韩笔愁来读,似倩麻姑痒处搔。天外凤凰谁得髓,何人解合续弦胶。”则杜甫诗,唐朝以来一人而已,岂白所能望耶! 《选》诗骈句甚多,如:“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千忧集日夜,万感盈朝昏。”“万古陈往还,百代劳起伏。”“多士成大业,群贤济洪绩”之类,恐不足为后人之法也。 近时论诗者,皆谓偶对不切,则失之粗;太切,则失之俗。如江西诗社所作,虑失之俗也,则往往不甚对,是亦一偏之见尔。老杜《江陵诗》云:“地利西通蜀,天文北照秦。”《秦州诗》云:“水落鱼龙夜,山空鸟鼠秋。”“丛篁低地碧,高柳半天青。”《竖子至》云:“楂梨且缀碧,梅杏半传黄。”如此之类,可谓对偶太切矣,又何俗乎?如“杂蕊红相对,他时锦不如”。“磨灭余篇翰,平生一钓舟”之类,虽对不求太切,而未尝失格律也。学诗者当审此。 许浑《呈裴明府诗》云:“江村夜涨浮天水,泽国秋生动地风。”《汉水伤稼》,亦全用此一联。《郊居春日诗》云:“花前更谢依刘客,雪后空怀访戴人。”《和杜侍御》云:“因过石城先访戴,欲朝金阙暂依刘。”又《送林处士》云:“镜中非访戴,剑外欲依刘。”《寄三州守》云:“花深稚榻迎何客,月在膺舟醉几人?”《陪崔公宴》又云:“宾馆尽闲徐稚榻,客帆空恋李膺舟。”《题王隐居》云:“随蜂收野蜜,寻麝采生香。”《呈李明府》云:“洞花蜂聚蜜,岩柏麝留香。”《松江诗》云:“晚色千帆落,林声一雁飞。”《深春诗》云:“故里千帆外,深春一雁飞。”又《寄卢郎中》并《赠闲师》皆以庾楼对萧寺。见于其它篇咏,以杨柳对蒹葭,以杨子渡对越王台者甚多。盖其源不长,其流不远,则波澜不至于汪洋浩渺,宜哉。杜甫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欲下笔,当自读书始。 韦应物诗平平处甚多,至于五字句,则超然出于畦径之外。如《游溪诗》“野水烟鹤唳,楚天云雨空。”《南斋诗》“春水不生烟,荒岗筠翳石”。《咏声诗》“万物自生听,太空常寂寥”。如此等句,岂下于“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哉。故白乐天云:“韦苏州五言诗,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体。”东坡亦云:“乐天长短三千首,却爱韦郎五字诗。” 孟郊诗“楚山相蔽亏,日月无全辉。万株古柳根,拏此磷磷溪。大行横偃脊,百里方崔嵬”等句,皆造语工新,无一点俗韵。然其他篇章,似此处绝少也。李翱评其诗云:“高处在古无上,平处下观二谢。”许之亦太甚矣。东坡谓“初如食小鱼,所得不偿劳。又似食蟛蚏,竟日嚼空螯”。贬之亦太甚矣。 《太平广记》载,宋之问于灵隐寺夜吟,诗未就,闻有人云,何不道“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莫知何人。人有识之者,曰:“此骆宾王也。”是时宾王与徐敬业俱隐名同逃,已暮年矣。而集中有《江南送之问诗》云:“秋江无绿芷,寒汀有白蘋。采之将何遗?故人漳水滨。”《兖州饯之问诗》云:“淮沂泗水北,梁甫汶阳东。别路青骊远,离尊绿蚁空。”其相习如此,不应暮年相遇于灵隐寺云不相识也。盖是宾王逃难之时,之问不欲显其姓名尔。 杜荀鹤、郑谷诗,皆一句内好用二字相叠,然荀鹤多用于前后散句,而郑谷用于中间对联。荀鹤诗云:“文星渐见射台星”,“非谒朱门谒孔门”,“常仰门风维国风”,“忽地晴天作雨天”,“犹把中才谒上才。”皆用于散联。郑谷“那堪流落逢摇落,可得潸然是偶然”,“身为醉客思吟客,官自中丞拜右丞”,“初尘芸阁辞禅阁,却访支郎是老郎”,“谁知野性非天性,不扣权门扣道门”。皆用于对联也。 梅圣俞早有诗名,故士能诗者,往往写卷投掷,以质其是非。梅各有报章,未尝轻许之也。《读黄萃诗卷》则云:“凤凰养雏飞未高,鸡鹜成群翅终短。”《读萧渊诗卷》则云:“野雉五色且非凤,知时善鸣鸡若何。”《读孙且言诗卷》则云:“汲井欲到深,磨鉴欲尽尘。”《读张令诗卷》则云:“读之不敢倦,十未能一晓。”《读邵不疑诗卷》则曰:“既观坐长叹,复想李杜韩。”皆因其短而教诲之也。东坡喜奖与后进,有一言之善,则极口褒赏,使其有闻于世而后已。故受其奖者,亦踊跃自勉,乐于修进,而终为令器。若东坡者,其有功于斯文哉,其有功于斯人哉! 律诗中间对联,两句意甚远,而中实潜贯者,最为高作。如介甫《示平甫诗》云:“家世到今宜有后,士才如此岂无时。”《答陈正叔》云:“此道未行身有待,古人不见首空回。”鲁直《答彦和诗》云:“天于万物定贫我,智效一官全为亲。”《上叔父夷仲诗》云:“万里书来儿女瘦,十月山行冰雪深。”欧阳永叔《送王平甫下第诗》云:“朝廷失士有司耻,贫贱不忧君子难。”《送张道州诗》云:“身行南雁不到处,山与北人相对愁。”如此之类,与规规然在于媲青对白者,相去万里矣。鲁直如此句甚多,不能概举也。 韩愈以瀑布为“天绅”,所谓“悬瀑垂天绅”是也。孟郊以檐溜为“天绅”,所谓“檐溜掷天绅”是也。东坡《次韵王定国倅颍诗》,亦有“余波犹足挂天绅”之句。 “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李嘉祐诗也。王摩诘衍之为七言曰:“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而兴益远。“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王摩诘诗也。杜子美删之为五言句,“阊阖开黄道,衣冠拜紫宸。”而语益工。近观山谷黔南十绝,七篇全用乐天《花下对酒》《渭川旧居》《东城》《寻春》《西楼》《委顺》《竹窗》等诗,余三篇用其诗略点化而已。乐天云:“相去六千里,地绝天邈然。十书九不到,何以开忧颜。”山谷则云:“相望六千里,天地隔江山。十书九不到,何用一开颜。”乐天云:“霜降水反壑,风落木归山。苒苒岁时晏,物皆复本原。”山谷云:“霜降水反壑,风落木归山。苒苒岁华晚,昆虫皆闭关。”乐天诗云:“渴人多梦饮,饥人多梦餐。春来梦何处?合眼到东川。”山谷云:“病人多梦医,囚人多梦赦。如何春来梦,合眼见乡社。”叶少蕴云:“诗人点化前作,正如李光弼将郭子仪之军,重经号令,精彩数倍。”今观三公所作,此语殆诚然也。 《归叟诗话》载《鼾睡诗》一篇,以为韩退之遗文,其实非也。所谓“有如阿鼻尸,长唤忍众罪”,“铁佛闻皱眉,石人战摇腿”等句,皆不成语言,而厚诬退之,不亦冤乎?欧阳永叔有《谢人送枕簟诗》,因及喜睡,其曰“少壮喘息人莫听,中年鼻鼾尤恶声。痴儿掩耳谓雷作,灶妇惊窥疑釜鸣”,与前诗不侔矣。 人言居富贵之中者,则能道富贵语,亦犹居贫贱者工于说饥寒也。王岐公被遇四朝,目濡耳染,莫非富贵,则其诗章虽欲不富贵得乎?故岐公之诗,当时有至宝丹之喻。如“宝藏发函金作界,仙醪传羽玉为台”,“梦回金殿风光别,吟到银河月影低”等句甚多。李庆孙《富贵曲》云:“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晏元献云:“太乞儿相。若谙富贵者,不尔道也。”元献诗云:“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此自然有富贵气。吾曾伯祖侍郎讳宫,虽起于寒微,而论富贵若固有之。尝有诗云:“翩翻燕子朱门静,狼藉梨花小院闲。”又云:“西楼月上帘帘静,后苑花开院院香。”其视晏公真不愧矣。若孟郊“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陶潜“敝襟不掩肘,藜羹常乏斟。”杜甫“天吴与紫凤,颠倒在短褐”。皆巧于说贫者也。 欧公一世文宗,其集中美梅圣俞诗者,十几四五。称之甚者,如:“诗成希深拥鼻讴,师鲁卷舌藏戈矛。”又云:“作诗三十年,视我犹后辈。”又云:“少低笔力容我和,无使难追韵高绝。”又云:“嗟哉吾岂能知子,论诗赖子能指迷。”圣俞诗佳处固多,然非欧公标榜之重,诗名亦安能至如此之重哉。欧公后有诗云:“梅穷独我知,古货今难卖。”而圣俞《赠滁州谢判官诗》亦云:“我诗固少爱,独尔太守知。”皆言识之者鲜矣。张芸叟评其诗云:“如深山道人,草衣捆屦,王公大人见之屈膝。” 蔡君谟娶余祖姑清源君,而赴漳南幕。余曾祖通议尝赠之诗曰:“藻思旧传青管梦,哲科新试碧鸡才。乍依仲宝莲花幕,更下温郎玉镜台。”可谓佳句矣。韩退之《送陆畅诗》云:“一来取高第,官佐东宫军。迎妇丞相府,夸映秀士群。鸣鸾桂树间,观者何缤纷。”此二诗,事相类而语皆奇也。
卷第二 荆公尝有诗曰:“功谢萧规惭汉第,恩从隗始诧燕台”。或谓公曰:“萧何万世之功,则功字固有来处,若恩字未见有出也。”荆公答曰:“韩集《斗鸡联句》,则孟郊云‘受恩惭始隗’。”则知荆公诗用法之严如此。然“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之句,乃以樊哙排闼事对护田,岂护田亦有所出邪?有好事者为余言,一日,有人面称公诗,谓“自喜田园安五柳,但嫌尸祝扰庚桑”。以为的对。公笑曰:“伊但知柳对桑为的对,然庚亦是数,盖以十日数之也。”余谓荆公未必有此意,使果如好事者之说,则作诗步骤亦太拘窘矣。钱起《送屈突司马诗》云:“星飞庞统骥,箭发鲁连书。”人多称其工。余恨庞统骥出处无星字,而鲁连书有箭字也。《赵给事中晚归不遇诗》:“忽看童子扫花处,始愧夕郎题凤来。”前句不用事,后句用二事;皆非律也。 《钱起集》前八卷后五卷。鲍钦止谓昭宗时有中书舍人钱珝,亦起之诸孙,今起集中恐亦有珝所作者。余初未知其所据也。比见前集中有《同程七蚤入中书》一篇云:“不意云霄能自致,空惊鸳鹭忽相随。腊雪新晴柏子殿,春风欲上万年枝。”《和王员外雪晴早朝》云:“紫微晴雪带恩光,绕仗偏随鸳鹭行。长信月留宁避晓,宜春花满不飞香。”二诗皆珝所作无疑,盖起未尝入中书也。集中又有《登彭祖楼》一诗,而薛能集亦载,则知所编甚驳也。 陈去非尝为余言:“唐人皆苦思作诗,所谓‘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句向夜深得,心从天外归’,‘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蟾蜍影里清吟苦,舴艋舟中白发生’之类是也。故造语皆工,得句皆奇,但韵格不高,故不能参少陵逸步。后之学诗者,倘或能取唐人语而掇入少陵绳墨步骤中,此连胸之术也。”余尝以此语似叶少蕴,少蕴云:“李益诗云:‘开门风动竹,疑是故人来’,沈亚之诗云:‘徘徊花上月,虚度可怜宵’,皆佳句也。郑谷掇取而用之,乃云:‘睡轻可忍风敲竹,饮散那堪月在花’,真可与李、沈作仆奴。”由是论之,作诗者兴致先自高远,则去非之言可用;倘不然,便与郑都官无异。 杜甫读苏涣诗,则曰:“余发喜却变,白间生黑丝。”高适观陈十六史碑,则曰:“我来观雅制,慷慨变毛发。” 方干诗,清润小巧,盖未升曹、刘之堂,或者取之太过,余未晓也。王赞尝称之曰:“锓肌涤骨,冰莹霞绚,嘉肴自将,不吮余隽。丽不芬葩,苦不癯棘,当其得志,倏与神会。”孙郃尝称之曰:“其秀也,仙蕊于常花;其鸣也,灵鼍于众响。”观其作《登灵隐峰诗》云:“山叠云霞际,川倾世界东。”《送喻坦之诗》云:“风尘辞帝里,舟楫到家林。”此真儿童语也。《寄喻凫》云:“寒芜随楚尽,落叶渡淮稀。”而《送喻坦之下第》又云:“过楚寒方尽,浮淮月正沉。”《赠路明府诗》云:“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而《赠喻凫》又云:“才吟五字句,又白几茎须。”《湖心寺中岛》云:“雪折停猿树,花藏浴鹤泉。”而《寄越上人》又云:“窗接停猿树,岩飞浴鹤泉。”《于使君诗》云:“月中倚棹吟渔浦,花底垂鞭醉凤城。”而《送伍秀才诗》又云:“倚棹寒吟渔浦月,垂鞭醉入凤城春。”观其语言重复如此,有以见其窘也。至于“野渡波摇月,空城雨翳钟”,“白猿垂树窗边月,红鲤惊钩竹外溪”,“义行相识处,贫过少年时”等句,诚无愧于孙、王所赏。 李长吉云:“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至二十七而卒。陈无己《除夜诗》云:“七十已强半,所余能几何。遥知暮夜促,更觉后生多。”至四十九而卒。语意不祥如此,岂神明者先授之邪? 连绵字不可挑转用,诗人间有挑转用者,非为平侧所牵,则为韵所牵也。罗昭谏以泬寥为寥泬,是为平侧所牵,《秋风生桂枝诗》所谓“寥泬工夫大”是也。又以汍澜为澜汍,是为韵所牵,《哭孙员外诗》所谓“故侯何在泪澜汍”是也。 老杜咏《萤火诗》云:“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阳飞。未足临书卷,时能点客衣。”似讥当时阉人用事于人君之前,不能主张文儒,而乃如青蝇之点素也。说者乃谓喻小有才而侵侮大德,岂不误哉。罗隐窃取其意,乃曰:“不思曾腐草,便拟倚孤光。若道通文翰,车公照肯长。”其视前作愧矣。 沈存中云:“退之《城南联句》云:‘竹影金琐碎。’金琐碎者,日光也,恨句中无日字尔。”余谓不然,杜子美云:“老身倦马河堤永,踏尽黄榆绿槐影。”亦何必用日字?作诗正欲如此。 诗家有换骨法,谓用古人意而点化之,使加工也。李白诗云:“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荆公点化之,则云:“缲成白发三千丈。”刘禹锡云:“遥望洞庭湖水面,白银盘里一青螺。”山谷点化之,则云:“可惜不当湖水面,银山堆里看青山。”孔稚圭《白苎歌》云:“山虚钟磬彻。”山谷点化之,则云:“山空响管弦。”卢仝诗云:“草石是亲情。”山谷点化之,则云:“小山作朋友,香草当姬妾。”学诗者不可不知此。 鲁直谓陈后山学诗如学道,此岂寻常雕章绘句者之可拟哉。客有为余言后山诗,其要在于点化杜甫语尔。杜云“昨夜月同行”,后山则云“勤勤有月与同归”。杜云“林昏罢幽磬”,后山则云“林昏出幽磬”。杜云“古人去已远”,后山则云“斯人日已远”。杜云“中原鼓角悲”,后山则云“风连鼓角悲”。杜云“暗飞萤自照”,后山则云“飞萤元失照”。杜云“秋觉追随尽”,后山则云“林湖更觉追随尽”。杜云“文章千古事”,后山则曰“文章平日事”。杜云“乾坤一腐儒”,后山则曰“乾坤著腐儒”。杜云“孤城隐雾深”,后山则曰“寒城著雾深”。杜云“寒花只暂香”,后山则云“寒花只自香”。如此类甚多,岂非点化老杜之语而成者?余谓不然。后山诗格律高古,真所谓“碌碌盆盎中,见此古罍洗”者。用语相同,乃是读少陵诗熟,不觉在其笔下,又何足以病公。 《五代史补》载罗隐《题牡丹》云:“虽然不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曹唐曰:“此乃咏子女障子尔。”隐曰:“犹胜足下作鬼诗。”乃诵唐《汉武宴王母诗》①曰:“洞里有天春寂寂,人间无路月茫茫。”岂非鬼诗。《南史》载孝武尝问颜延之曰:“谢庄《月赋》何如?”答曰:“庄‘隔知隔千里兮共明月’。”此句当作“庄始知‘隔千里兮共明月’。”——哈哈儿注。帝召庄,以延之语语之。庄应声曰:“延之作《秋胡诗》,始知‘生为久离别,没为长不归。’”《典论》云:“文人相轻,自古而然。” ①“宴”原作“要”,据《类编》改。 高适《别郑处士》云:“兴来无不惬,才大亦何伤。”《寄孟五诗》云:“秋气落穷巷,离忧兼暮蝉。”《送萧十八》云:“常苦古人远,今见斯人古。”《题陆少府书斋》云:“散帙至栖鸟,明镫留故人。”皆佳句也。《上陈左相》云:“天地庄生马,江湖范蠡舟。”亦有含蓄。但庄子谓天地一指,万物一马,而以天地为马,误矣。 晋张翰忆吴中莼菜鲈脍而归,而高适屡作越上用。如《送崔功曹赴越》云:“今朝欲乘兴,随尔食鲈鱼。”《送李九赴越》云:“镜水君所忆,莼羹余旧便。”人以为疑。余考《地理志》,汉吴县隶今会稽郡,则以鲈鱼作越上,亦无伤也。 山谷诗多用“稻田衲”,亦云“田衣”。王摩诘诗云:“乞饭从香积,裁衣学水田。”又云:“手巾花氎净,香帔稻畦成。”岂用是邪? 鲁直谓东坡作诗,未知句法。而东坡题鲁直诗云:“每见鲁直诗,未尝不绝倒。然此卷甚妙,而殆非悠悠者可识。能绝倒者已是可人。”又云:“读鲁直诗,如见鲁仲连、李太白,不敢复论鄙事。虽若不适用,然不为无补。”如此题识,其许之乎,其讥之也?鲁直酷爱陈无己诗,而东坡亦不深许。鲁直为无己扬誉无所不至,而无己乃谓“人言我语胜黄语”何邪? 自古工诗者,未尝无兴也。观物有感焉,则有兴。今之作诗者,以兴近乎讪也,故不敢作,而诗之一义废矣!老杜《莴苣诗》云:“两旬不甲坼,空惜埋泥滓。野苋迷汝来,宗生实于此。”皆兴小人盛而掩抑君子也。至高适《题张处士菜园》则云:“耕地桑柘间,地肥菜常熟。为问葵藿资,何如庙堂肉。”则近乎讪矣。作诗者苟知兴之与讪异,始可以言诗矣。 张籍,韩愈高弟也。愈尝作《此日足可惜》赠之,八百余言。又作《喜侯喜至》之篇赠之,二百余言;又有《赠张籍》一篇,二百言,皆不称其能诗。独有《调张籍》一篇大尊李、杜,而末章有“顾语地上友,经营无太忙”之句。《病中赠张籍》一篇有“半涂喜开凿,派别失大江。吾欲盈其气,不令见麾幢”之句。《醉赠张彻》有“张籍学古淡,轩鹤避鸡群”之句。则知籍有意于慕大,而实无可取者也。及取其集而读之,如《送越客诗》云:“春云剡溪口,残月镜湖西。”《逢故人诗》云:“海上见花发,瘴中闻鸟飞。”《送海客诗》云:“入国自献宝,逢人多赠珠。”“紫掖发章句,青闱更咏歌。”如此之类,皆骈句也。至于语言拙恶,如:“寺贫无施利,僧老足慈悲。”“收拾新琴谱,封题旧药方。”“多申请假牒,只送贺官书。”此尤可笑。至于乐府,则稍超矣。姚秘监尝称之曰:“妙绝《江南曲》,凄凉《怨女诗》。”白太傅尝称之曰:“尤攻乐府词,举代少其伦。”由是论之,则人士所称者非以诗也。 应制诗非他诗比,自是一家句法,大抵不出于典实富艳尔。夏英公《和上元观灯诗》云:“鱼龙曼衍六街呈,金锁通宵启玉京。冉冉游尘生辇道,迟迟春箭入歌声。宝坊月皎龙灯淡,紫馆风微鹤焰平。宴罢南端天欲晓,回瞻河汉尚盈盈。”王岐公诗云:“雪消华月满仙台,万烛当楼宝扇开。双凤云中扶辇下,六鳌海上驾山来。镐京春酒沾周燕,汾水秋风陋汉材。一曲升平人共乐,君王又进紫霞杯。”二公虽不同时,而二诗如出一人之手,盖格律当如是也。丁晋公《赏花钓鱼诗》云:“莺惊凤辇穿花去,鱼畏龙颜上钓迟。”胡文公云:“春暖仙蓂初靃靡,日斜芝盖尚徘徊。”郑毅夫云:“水光翠绕九重殿,花气浓熏万寿杯。”皆典实富艳有余。若作清癯平淡之语,终不近尔。 翰苑作春帖子,往往秀丽可喜。如苏子容云:“璇宵一夕斗标东,潋滟晨曦照九重。和气熏风摩盖壤,竞消金甲事春农。”邓温伯云:“晨曦潋滟上帘栊,金屋熙熙歌吹中。桃脸似知宫宴早,百花头上放轻红。”蒋颍叔云:“昧旦求衣向晓鸡,蓬莱仗下日将西。花添漏鼓三声远,柳映春旗一色齐。”梁君贶云:“东方和气斗回杓,龙角中星转紫霄。圣主问安天未晓,求衣亲护玉宸朝。”皆佳作也。余观郑毅夫《新春词》四首,其一云:“春色应随步辇还,珠旒玉几照龙颜。紫云殿下朝元罢,便令东风到世间。”其二云:“春风细拂绿波长,初过层城度建章。草色未迎雕辇翠,柳梢先学赭衣黄。”其三云:“晴晖散入凤凰楼,一桁珠帘不下钩。汉殿斗簪双彩燕,并和春色上钗头。”其四云:“小池春破玉玲珑,声触帘钩渐好风。闲绕阑干掐花树,春痕已著半梢红。”观此四诗,与帖子格调何异?岂久于翰苑而笔端自然习熟邪? 咸平景德中,钱惟演、刘筠首变诗格,而杨文公与王鼎、王绰号“江东三虎”,诗格与钱、刘亦绝相类,谓之“西昆体”。大率效李义山之为丰富藻丽,不作枯瘠语,故杨文公在至道中得义山诗百余篇,至于爱慕而不能释手。公尝论义山诗,以谓包蕴密致,演绎平畅,味无穷而炙愈出,镇弥坚而酌不竭,使学者少窥其一斑,若涤肠而洗骨。是知文公之诗,有得于义山者为多矣。又尝以钱惟演诗二十七联,如“雪意未成云著地,秋声不断雁连天”之类,刘筠诗四十八联,如“溪笺未破冰生砚,垆酒新烧雪满天”之类,皆表而出之,纪之于《谈苑》。且曰二公之诗,学者争慕,得其格者,蔚为佳咏。可谓知所宗矣。文公钻仰义山于前,涵泳钱、刘于后,则其体制相同,无足怪者。小说载优人有以义山为戏者,义山服蓝缕之衣而出。或问曰:“先辈之衣何在?”曰:“为馆中诸学士撏扯去矣。”人以为笑。 颜延之、谢灵运各被旨拟《北士篇》,延之受诏即成,灵运久而方就。梁元帝云:“诗多而能者沈约,少而能者谢脁,虽有迟速多寡之不同,不害其俱工也。” 米元章赋诗绝妙,而人罕称之者,以书名掩之也。如《不及陪东坡往金山作水陆诗》云:“久阴阵夺佳山川,长澜四溢鱼龙渊。众看李郭渡浮玉,晴风扫出清明天。颇闻妙力开大施,足病不列诸方仙,想应苍壁有垂露,照水百怪愁寒烟。”《柄云阁》云:“云出救世旱,泽浃云寻归。入石了不见,丰功已如遗。龙骞荐复起,抱石明幽姿。云乎无定所,隐者何当栖。”如此二诗,殆出翰墨畦径之表,盖自迈往凌云之气流出,非寻规索矩者所可到也。 余襄公靖尝在契丹作胡语诗云:“夜筵没逻臣拜洗①,两朝厥荷情干勒。微臣雅鲁祝君统,圣寿铁摆俱可忒。”没逻言后,盛拜洗言受赐,厥荷言通好,干勒言厚重,铁摆言嵩高也。沈存中《笔谈》载刁约使契丹戏为诗云:“押燕移离毕,看房贺跋支。贱行三匹裂,密赐十貔貍。”移离毕,如中国执政官;贺跋支,执衣防閤人;匹裂,小木罂;貔貍,形如鼠而大,狄人以为珍馔。二诗可作对,故表而出之。 ①“没逻”,《类编》作“设逻”。 诗之有思,卒然遇之而莫遏,有物败之则失之矣。故昔人言覃思、垂思、抒思之类,皆欲其思之来,而所谓乱思、荡思者,言败之者易也。郑綮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唐求诗所游历不出二百里,则所谓思者,岂寻常咫尺之间所能发哉!前辈论诗思多生于杳冥寂寞之境,而志意所如,往往出乎埃溘之外。苟能如是,于诗亦庶几矣。小说载谢无逸问潘大临云:“近日曾作诗否?”潘云:“秋来日日是诗思。昨日捉笔得‘满城风雨近重阳’之句,忽催租人至,令人意败,辄以此一句奉寄。”亦可见思难而败易也。 韩退之《调张籍诗》曰:“刺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魏道辅谓高至酌天浆,幽至于拔鲸牙,其用思深远如此。彼独未读《送无本诗》尔。其曰:“我尝示之难,勇往无不敢。蛟龙弄牙角,造次欲手揽。众鬼囚大幽,下觑袭元窞。”言手揽蛟龙之角,下觑众鬼之窞,皆难事,而无本勇往无不敢,盖作文以气为主也。则《调张籍》之句,无乃亦是意乎? 孟郊诗云:“食荠肠亦苦,强歌声无欢。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许浑诗云:“万里碧波鱼恋钓,九重青汉鹤愁笼。”皆是穷蹙之语。白乐天诗云:“无事日月长,不羁天地阔。”与二子殆霄壤矣。《青箱杂记》载李泰伯一绝云:“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掩映,碧山还被暮云遮。”识者曰,此诗意有重重障碍,李君其不偶乎!后果如其言。
卷第三 元、白齐名,有自来矣。元微之写白诗于阆州西寺,白乐天写元诗百篇,合为屏风,更相倾慕如此。而乐天必言微之诗得己格律更进,所谓“每被老元偷格律”是也。然微之《江陵放言》与《送客岭南诗》,乐天皆拟其作何邪?东坡尝效山谷体作江字韵诗,山谷谓坡收敛光芒,入此窘步。余于乐天亦云。 诗人赞美同志诗篇之善,多比珠玑、碧玉、锦绣、花草之类,至杜子美则岂肯作此陈腐语邪?《寄岑参诗》云:“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夜听许十一诵诗》云:“精微穿溟涬,飞动摧霹雳。”《赠卢琚诗》曰:“藻翰惟牵率,湖山合动摇。”《赠郑谏议诗》云:“毫发无遗憾,波澜独老成。”《寄李白诗》云:“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赠高适诗》云:“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皆惊人语也。视余子其神芝之与腐菌哉! 李太白、杜子美诗皆掣鲸手也。余观太白《古风》、子美《偶题》之篇,然后知二子之源流远矣。李云:“《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则知李之所得在《雅》。杜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骚人嗟不见,汉选盛于斯。”则知杜之所得在《骚》。然李不取建安七子,而杜独取垂拱四杰何邪?南皮之韵,固不足取,而王、杨、卢、骆亦诗人之小巧者尔。至有“不废江河万古流”之句,褒之岂不太甚乎? 贾岛携新文诣韩愈云:“青竹未生翼,一步万里道。安得西北风,身愿变蓬草。”可见急于求师。愈赠诗云:“家住幽都远,未识气先感。来寻吾何能,无味嗜昌歜。”可见谦于授业。此皆岛未儒服之时也。洎愈教岛为文,遂弃浮图,学举进士。《摭言》载岛初赴名场,于驴上吟“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遇权京尹韩吏部呼唱而不觉,洎拥至马前,则曰:“欲作敲字,又欲作推字,神游诗府,致冲大官。”愈曰:“作敲字佳矣。”是时岛识韩已久矣,使未相识,愈岂肯教其作敲字邪! 余读许浑诗,独爱“道直去官早,家贫为客多”之句。非亲尝者,不知其味也。《赠萧兵曹诗》云:“客道耻摇尾,皇恩宽犯鳞。”“直道去官早”之实也。《将离郊园诗》云:“久贫辞国远,多病在家希。”“家贫为客多”之实也。 苏养直《清江曲》见赏于东坡,以为与李太白无异。所谓“属玉双飞水满塘,菰蒲深处浴鸳鸯”是也。既为前辈所赏,名已不没。而又作《后清江曲》一篇,岂养直尚恶其少作邪?所谓“呼儿极浦下笭箵,社瓮欲熟浮蛆香。”“轻蓑淅沥鸣秋雨,日暮乘流自相语。”如此等句,《前清江曲》似未到也。 作诗贵雕琢,又畏有斧凿痕,贵破的,又畏黏皮骨,此所以为难。李商隐《柳诗》云:“动春何限叶,撼晓几多枝。”恨其有斧凿痕也。石曼卿《梅诗》云:“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恨其黏皮骨也。能脱此二病,始可以言诗矣。刘梦得称白乐天诗云:“郢人斤斫无痕迹,仙人衣裳弃刀尺。世人方内欲相从,行尽四维无处觅。”若能如是,虽终日斫而鼻不伤,终日射而鹄必中,终日行于规矩之中,而其迹未尝滞也。山谷尝与杨明叔论诗,谓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百战百胜。如孙、吴之兵,棘端可以破镞;如甘蝇、飞卫之射,捏聚放开,在我掌握,与刘所论,殆一辙矣。 杜牧《赤壁诗》云:“折戟沉沙铁未消,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李义山集中亦载此诗,未知果何人所作也。 自古文人,虽在艰危困踣之中,亦不忘于制述。盖性之所嗜,虽鼎镬在前不恤也,况下于此者乎?李后主在围城中,可谓危矣,犹作长短句。所谓“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文未就而城破。蔡约之尝亲见其遗稿。东坡在狱中作诗《赠子由》云:“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犹有所托而作。李白在狱中作诗上崔相云:“贤相燮元气,再欣海县康。应念覆盆下,雪泣拜天光。”犹有所诉而作。是皆出于不得已者。刘长卿在狱中,非有所托诉也,而作诗云:“斗间谁与看冤气,盆下无由见太阳。”一诗云:“壮志已怜成白发,余生犹待发青春。”一诗云:“冶长空得罪,夷甫不言钱。”又有《狱中见画佛诗》,岂性之所嗜?则缧绁之苦,不能易雕章缋句之乐与? 黄庶字亚夫,尝有《怪石》一绝传于世云:“山鬼水怪著薜荔,天禄辟邪眠莓苔。钩帘坐对心语口,曾见汉家池馆来。”人士脍炙,以为奇作。唐张碧诗亦不多见,尝有《池上怪石诗》云:“汉姿数片奇突兀,曾作秋江秋水骨。先生应是厌风雷,著向池边塞龙窟。我来池上倾酒尊,半酣书破青烟痕。参差翠缕摆不落,笔头惊怪黏秋云。我闻吴中项容水墨有高价,邀得将来倚松下。铺却双缯直道难,掉手空归不成画。”二诗殆未易甲乙也。 杜子美诗喜用《文选》语,故宗武亦习之不置,所谓“熟精《文选》理,休觅彩衣轻”。又云“呼婢取酒壶,续儿诵《文选》”是也。唐朝有《文选》学,而时君尤见重,分别本以赐金城,书绢素以属裴行俭是也。外史《梼杌》载,郑奕尝以《文选》教其子,其兄曰:“何不教读《论语》,免学沈、谢嘲风弄月,污人行止。”郑兄之言,盖欲先德行而后文艺,亦不为无理也。 元和十一年六月,武元衡将朝,夜漏未尽三刻,骑出里门,遇盗,薨于墙下。许孟容谓国相横尸而盗不得,为朝廷耻。遂下诏募捕竟得。始得张晏者,王承宗所遣;訾珍者,李师道所遣也。初,元衡策李锜之必反。已而锜果反就诛。由是诸镇桀骜者,皆不自安,以致于是。刘梦得有《代靖安佳人怨诗》云:“宝马鸣珂踏晓尘,鱼文匕首犯车茵。适来行哭里门外,昨夜华堂歌舞人。”又云:“秉烛朝天遂不回,路人弹指望高台。墙东便是伤心地,夜夜秋萤飞去来。”余考梦得为司马时,朝廷欲澡濯补郡,而元衡执政,乃格不行。梦得作诗伤之而托于靖安佳人,其伤之也,乃所以快之与? 裴度平淮西,绝世之功也。韩愈《平淮西碑》,绝世之文也。非度之功不足以当愈之文,非愈之文不足以发度之功。碑成,李愬之子乃谓没父之功,讼之于朝。宪宗使段文昌别作。此与舍周鼎而宝康瓠何异哉?李义山诗云:“碑高三丈字如斗,负以灵鳌蟠以螭。句奇语重喻者少,谗之天子言其私。长绳百尺拽碑倒,粗砂大石相磨治。公之斯文若元气,先时已入人肝脾。”愈书愬曰:“十月壬申,愬用所得贼将,自文城因天大雪,疾驰百二十里到蔡,取元济以献。”与文昌所谓“效云晦冥,寒可堕指。一夕卷旆,凌晨破关”等语,岂不相万万哉!东坡先生谪官过旧驿壁间,见有人题一诗云:“淮西功业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千古断碑人脍炙,世间谁数段文昌。”坡喜而诵之。 裴度在朝,宪宗委任不疑,使破三贼。已而吴元济授首,王承宗割二州遣子入侍,李师道被擒。两河诸侯,忠者怀,强者畏,克融、廷凑皆不敢桀骜,勋烈之盛,一时无与比肩者。惟李义山指为圣相,诗曰“帝得圣相相曰度”,又曰“呜呼圣皇及圣相”,亦过矣哉。荀卿曰:“得圣臣者帝。”若舜、禹、伊尹、周公皆圣臣也,谓四人为圣臣则可,谓裴度为圣相,其可哉? 李翱、皇甫湜集中皆无诗。世传翱有《县君好砖渠》一诗,并《传灯录》载《答药山》一偈,湜只有《浯溪留题》一篇而已。 刘叉爱金使酒,不拘细行,士类鄙之。史载叉持韩愈金数斤去,曰:“此谀墓中人得尔,不若与刘君为寿。”是爱金者。又载少为侠行,因酒杀人亡命,会赦出。是使酒者。而其集有《烈士咏》云:“烈士或爱金,爱金不为贫。义死天亦许,利生天亦嗔。胡为轻薄儿,使酒杀平人。”岂叉自以为烈士邪? 刘叉诗酷似玉川子,而传于世者二十七篇而已。《冰柱》《雪车》二诗,虽作语奇怪,然议论亦皆出于正也。《冰柱诗》云:“不为四时雨,徒于道路成泥阻①。不为九江浪,徒能汨没天之涯。”《雪车诗》谓“官家不知民馁寒,尽驱牛车盈道载屑玉。载载欲何之?秘藏深宫,以御炎酷。”如此等句,亦有补于时,与玉川《月蚀诗》稍相类。 ①“阻”原作“柤”,据《类编》本改。 东坡拈出陶渊明谈理之诗,前后有三:一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二曰“笑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三曰“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皆以为知道之言。盖摛章绘句,嘲弄风月,虽工亦何补。若睹道者,出语自然超诣,非常人能蹈其轨辙也。山谷尝跋渊明诗卷云:“血气方刚时,读此诗如嚼枯木。及绵历世事,如决定无所用智。”又尝论云:“谢康乐、庾义城之诗,炉锤之功,不遗余力,然未能窥彭泽数仞之墙者,二子有意于俗人赞毁其工拙,渊明直寄焉。”持是以论渊明诗,亦可以见其关键也。 省题诗自成一家,非他诗比也。首韵拘于见题,则易于牵合,中联缚于法律,则易于骈对,非若游戏于烟云月露之形,可以纵横在我者也。王昌龄、钱起、孟浩然、李商隐辈皆有诗名,至于作省题诗,则疏矣。王昌龄《四时调玉烛诗》云:“祥光长赫矣,佳号得温其。”钱起《巨鱼纵大壑诗》云:“方快吞舟意,尤殊在藻嬉。”孟浩然《骐骥长鸣诗》云:“逐逐怀良驭,萧萧顾乐鸣。”李商隐《桃李无言诗》云:“夭桃花正发,秾李蕊方繁。”此等句与儿童无异,以此知省题诗自成一家也。 诗人比雨,如丝如膏之类甚多,至为此恐未尽其形似。《念昔游》云:“云门寺外逢猛雨,林黑山高雨脚长。曾奉郊宫为近侍,分明羽林枪。”《大雨行》云:“四面崩腾玉京仗,万里横亘羽林枪。”岂去国凄断之情,不能忘鸡翘豹尾中邪? 武元衡诗不多,集中有《酬严司空荆南见寄诗》两篇,一云:“金貂再领三公府,玉帐连封万户侯。”一云:“汉家征镇委条侯,虎节龙旌居上头。”皆续以“帘卷青山巫峡晓,烟开碧树渚宫秋。”第三联一云:“刘琨坐啸风清塞,谢脁题诗月满楼。”一云:“金笳尽掩故人泪,丽句初传明月楼。”皆续以“白雪调高歌不得,美人相顾翠蛾愁。”人讶其太同。余谓乃元衡删润之本,集中两存之尔。当以前篇为正,后篇诚未工也。 诗体如八音歌、建除体之类,古人赋咏多矣。用十二神为诗者,始见于沈炯,山谷亦尝效为之。余友人莫之用,其祖戬,尝以辩舌说贼,脱百人于死,意其后必昌,而之用乃贫不能以自存,天理殆难晓也。余尝以此格作诗赠之云:“抱犬高眠已云足,更得牛衣有余燠。起来败絮拥悬鹑,谁羡龙髯织冰縠。踏翻菜园底用羊,从他春雷吼枯肠。击钟烹鼎莫渠爱,小芼自许猴葵香。半世饥寒孔移带,鼠米占来身渐泰。吉云神马日匝三,樗蒱肯作猪奴态。虎头食肉何足夸,阴德由来报宜奢。丹灶功成无跃兔,玉函方秘缘青蛇。” 仲长统云:“垂露成帏,张霄成幄。沆瀣当餐,九阳代烛。”盖取无情之物作有情用也。自后窃取其意者甚多。张志和则云:“太虚为室,明月为烛。”王康琚则云:“华条当圜屋,翠叶代绮窗。”吴筠则云:“绿竹可充食,女萝可代裙。”刘伶则云:“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皆是意也。李义山《无题诗》云:“春蚕到死丝方歇,蜡炬成灰泪始干。”此又是一格。今效此体为俚语小词传于世者甚多,不足道也。 东坡在儋耳时,余三从兄讳延之,自江阴担簦万里,绝海往见,留一月。坡尝诲以作文之法曰:“儋州虽数百家之聚,州人之所须,取之市而足,然不可徒得也,必有一物以摄之,然后为己用。所谓一物者,钱是也。作文亦然,天下之事,散在经子史中,不可徒使,必得一物以摄之,然后为己用。所谓一物者,意是也。不得钱不可以取物,不得意不可以明事,此作文之要也。”吾兄拜其言而书诸绅。尝以亲制龟冠为献,坡受之,而赠以诗云:“南海神龟三千岁,兆叶朋从生爱喜。智能周物不周身,未免人钻七十二。谁能用尔作小冠,岣嵝耳孙创其制。今君此去宁复来,欲慰相思时整视。”今集中无此诗,余尝见其亲笔。后坡归宜兴,道由无锡洛社,尝至孙仲益家。仲益年在龆龀,坡曰:“孺子习何艺?”孙曰:“学对属。”坡曰:“试对看。”徐曰:“衡门稚子璠玙器。”孙应声曰:“翰苑神仙锦绣肠。”坡抚其背曰:“真璠玙器也!异日不凡。”二事皆吾乡人士所知,辄记于此。 唐王建以宫词名家。本朝王岐公亦作宫词百篇,不过述郊祀、御试、经筵、翰苑、朝见等事,至于宫掖戏剧之事,则秘不可传,故诗词中亦罕及。若建者,乃内侍王守澄之宗侄,得宫中之事为详。如“丛丛洗手绕金盆,旋拭红巾入殿门。众里遥抛新橘子,在前收得便承恩。”又云“避暑昭阳不掷卢,井边含水喷鸦雏。内中数日无呼唤,拓得《滕王蛱蝶图》。”如此之类,非守澄说似,则建岂能知哉。初,守澄读建宫词,谓之曰:“宫掖之事,而子昌言之,傥得罪,将奚赎?”建与之诗曰:“三朝行坐镇相随,今上春宫见小时。脱下御衣先赐著,进来龙马每教骑。长承密旨归家少,独奏边机出殿迟。不是当家亲说向,九重争遣外人知。”自是守澄不敢有言。花蕊夫人亦有宫词百篇,如“月头支给买花钱,满殿宫人近数千。遇着唱名多不语,含羞急过御床前”之类,亦可喜也。 郛子稍学作小诗,尝赋《梅花》云:“玉屑装龙脑,云衣覆麝脐。何堪夜来雪,香色两凄迷。”《留友人诗》云:“良友间何阔,春事遽如许。劳君下鸥沙,一叶系春渚。昨梦堕前世,再见欣欲舞,聊呼花底杯,酒面点红雨。狂歌谢贯珠,清论杂挥麈。骊驹未可歌,妙句须君吐。”观此数语,似粗知诗家畦径,学之不已必佳,但恐其中堕尔。
卷第四 唐卢纶与吉中孚、韩翃、钱起、司空曙、苗发、崔峒、耿*湋、夏侯审、李端皆能诗齐名,号“大历十才子”。宪宗尤爱纶文,至诏张仲素访其遗稿,故纶集中往往有赠诸人诗,所谓“旧录藏云穴,新诗满帝乡”者,送中孚之诗也;“引水忽惊冰满涧,向田空见石和云”者,寄湋、端之诗也;“拥褐觉霜下,抱琴闻雁来”者,同湋宿旅舍之诗也;“风倾竹上雪,山对酒边人”者,题苗发竹间亭诗也;“桂树曾同折,龙门几共登”者,寄端、峒、曙、湋之诗也。司空曙亦有送中孚诗云:“听猿看楚岫,随雁到吴洲。”耿湋寄曙云:“老医迷旧疾,朽药误新方。”李端寄纶云:“熊寒方入树,鱼乐稍离渊。”钱起《答苗发龙池诗》云:“暂别迎车雉,还随护法龙。”又《赠夏侯审》云:“诗成流水上,梦尽落花间。”诸人更倡迭和,莫非佳句。盖草木臭味既同,则金兰契分弥笃尔。史载郭暧进官,大集名士,李端赋诗最工。钱起曰:“素为尔。请以起姓别赋。”端立献一章,又工于前。起之妒贤徒增愧,而端之捷思为可服也。《古辞》云:“藁砧今何在,山上复有山。何当大刀头,破镜飞上天。”藁砧,砆也,谓夫也。山上有山,出也。大刀头,刀上镮也。破镜,言半月当还也。此诗格非当时有释之者,后人岂能晓哉。《古辞》又云:“围棋烧败袄,著子故衣然。”陆龟蒙、皮日休间尝拟之。陆云:“旦日思双履,明时愿早谐。”皮云:“莫言春茧薄,犹有万重思。”是皆以下句释上句,与藁砧异矣。《乐府解题》以此格为“风人诗”,取陈诗以观民风,示不显言之意。至东坡《无题诗》云:“莲子劈开须见薏,楸枰著尽更无棋。破衫却有重缝处,一饭何曾忘却匙。”是文与释并见于一句中,与“风人诗”又小异矣。 观《楚国先贤传》,言汝南应璩作《百一诗》,讥切时事,遍以示在事者,皆怪愕以为应焚弃之。及观《文选》所载璩《百一篇》,略不及时事何邪?又观郭茂倩杂体诗,载《百一诗》五篇,皆璩所作,首篇言马子侯解音律,而以《陌上桑》为《凤将雏》。二篇伤翳桑二老,无以葬妻子,而己无宣孟之德,可以赒其急。三篇言老人自知桑榆之景,斗酒自劳,不肯为子孙积财。末篇即《文选》所载是也。第四篇似有讽谏,所谓“苟欲娱耳目,快心乐腹肠。我躬不悦欢,安能虑死亡。”此岂非所谓应焚弃之诗乎?方是时,曹爽事多违法,而璩为爽长史,切谏其失如此。所谓《百一》者,庶几百分有一补于爽也。而爽卒不悟,以及于祸。或谓以百言为一篇者,以字数而言也;或谓百者数之终,一者数之始,士有百行,终始如一者,以士行而言也。然皆穿凿之说,何足论哉?后何逊亦有拟《百一》体,所谓“灵辄困桑下,于陵食李螬。”其诗一百十字,恐出于或者之说。然璩诗每篇字数各不同,第不过一百字尔。 皮日休《杂体诗序》曰:“《诗》云‘螮蝀在东’,又曰‘鸳鸯在梁’,双声起于此也。”陆龟蒙诗序曰:“叠韵起自梁武帝云‘后牖有朽柳’。当时侍从之臣皆倡和:刘孝绰云‘梁王长康强’,沈休文云:‘偏眠船舷边’,庾肩吾云‘载碓每碍埭’。自后用此体作为小诗者多矣,如王融所谓‘园蘅炫红葩,湖荇晔黄华’,温庭筠所谓‘栖息消心象,檐楹溢艳阳’,皆效双声而为之者也。”陆龟蒙所谓“琼英轻明生,竹石滴沥碧”,皮日休所谓“康庄伤荒凉,土虏部伍苦”,皆效叠韵而为之者也。南北朝人士多喜作双声叠韵,如谢庄、羊戎、魏收、崔岩辈,戏谑谈谐之语,往往载在史册,可得而考焉。 钱起与郎士元齐名,时人语曰:“前有沈宋,后有钱郎。”然郎岂敢望钱哉?起《中书遇雨诗》云:“云衔七曜起,雨拂九门来。”《宴李监宅》云:“晚钟过竹静,醉客出花迟。”《罢官后》云:“秋堂入闲夜,云月思离居。”《对雨》云:“生事萍无定,愁心云不开。”亦可谓奇句矣。士元诗岂有如此句乎?《赠盖少府新除江南尉》云:“客路寻常随竹影,人家大抵傍山岚。”《题王季友半日村别业》云:“长溪南路当群岫,半景东邻照数家。”此何等语?余读其诗,尽帙未见有可喜处,以是知不及起远甚。 僧祖可,俗苏氏,伯固之子,养直之弟也。作诗多佳句。如《怀兰江》云:“怀人更作梦千里,归思欲迷云一滩”,《赠端师》云“窗间一榻篆烟碧,门外四山秋叶红”等句,皆清新可喜。然读书不多,故变态少。观其体格,亦不过烟云、草树、山水、鸥鸟而已。而徐师川作其诗引,乃谓自建安七子,南朝二谢,唐杜甫、韦应物、柳宗元,本朝王荆公、苏、黄妙处,皆心得神解,无乃过乎?师川作《画虎行》末章云:“忆昔余顽少小时,先生教诵荆公诗。即今耆旧无新语,尚有庐山病可师。”不知何故爱其诗如是也。 韦应物诗拟陶渊明,而作者甚多,然终不近也。《答长安丞裴税诗》云:“临流意已凄,采菊露未晞。举头见秋山,万事都若遗。”盖效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怀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之句也。然渊明落世纷深入理窟,但见万象森罗,莫非真境,故因见南山而真意具焉。应物乃因意凄而采菊,因见秋山而遗万事,其与陶所得异矣①。 ①此条“答长安丞”以下原缺,据《诗话总龟》后集卷二十五补。 唐窦常、牟、群、庠、巩兄弟五人,四人擢进士,独群客隐毗陵,因韦夏卿屡荐,始入仕,皆诗人也。牟晚从昭义卢从史,从史浸骄,牟度不可谏,即移疾归东都,故其《秋夕闲居诗》云:“燕燕辞巢蝉蜕枝,穷居积雨坏藩篱。”群尝为黔中观察使,故其诗云:“佩刀看日晒,赐马旁江调。言语多重译,壶觞每独谣。”而巩诗中乃有《自京师将赴黔南》之所,谓“风雨荆州二月天,问人初雇峡中船。西南一望云和水,犹道黔南有四千①。”此诗疑群所作而误置巩集中尔。常历武陵、夔、江、抚四州刺史,所谓“看春又过清明节,算老重经癸巳年”者,将之武陵到松滋渡之所作也。庠诗不见,其巡内一绝云:“愁云漠漠草离离,太乙钩陈处处疑②。薄暮毁垣春雨里,残花犹发万年枝。”造句亦可谓秀整矣。兄弟中独群诗稍低,又不得举进士,而位反居上。巩诗有《放鱼诗》云:“好去长江千万里,不须辛苦上龙门③。”岂非为群而言乎?史载巩平居与人言,若不出口,世号“嗫嚅翁”,乃肯为是耶? ①此诗《全唐诗》作窦群作。②“太乙”原作“太液”,据《全唐诗》改。③此条自“唐窦常”至“好云长江千”原缺,据《总龟》后集卷三十七补。 张祜喜游山而多苦吟,凡历僧寺,往往题咏。如《题僧壁》云:“客地多逢酒,僧房却献花。”《万道人禅房》云:“残阳过远水,落叶满疏钟。”《题金山寺》云:“僧归夜船月,龙出晓堂云。寺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题孤山寺》云:“不雨山长润,无风水自阴。断桥荒藓涩,空院落花深。”如杭之灵隐、天竺,苏之灵岩、楞伽,常之惠山、善卷,润之甘露、招隐,皆有佳作。李涉在岳阳尝赠其诗曰:“岳阳西南湖上寺,水阁松房遍文字。新钉张生一首诗,自余吟著皆无味。”信知僧房佛寺赖其诗以标榜者多矣。 张祜诗云:“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杜牧赏之,作诗云:“可怜故国三千里,虚唱歌词满六宫。”故郑谷云:“张生故国三千里,知者惟应杜紫微。”诸贤品题如是,祜之诗名安得不重乎?其后有“解道澄江静如练,世间惟有谢玄晖”,“解道江南断肠句,世间惟有贺方回”等语,皆祖其意也。 唐朝人士,以诗名者甚众,往往因一篇之善,一句之工,名公先达为之游谈延誉,遂至声闻四驰。“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钱起以是得名。“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张祜以是得名。“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孟浩然以是得名。“兵卫森画戟,宴寝凝清香”,韦应物以是得名。“野火烧不尽,东风吹又生”,白居易以是得名。“敲门风动竹,疑是故人来”,李益以是得名。“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贾岛以是得名。“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王勃以是得名。“华裾织翠青如葱,入门下马气如虹”,李贺以是得名。然观各人诗集,平平处甚多,岂皆如此句哉?古人所谓尝鼎一脔,可以尽知其味,恐未必然尔。杜子美云:“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则是凡子美胸中流出者,无非惊人之语矣。读其集者,当知此言不妄,殆非前数公之可比伦也。 刘禹锡《嘉话录》载杨祭酒《赠项斯诗》曰:“几度见诗诗总好,今观标格胜于诗。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相逢说项斯。”斯集中绝少佳句,如《晚春花》云:“疏与香风会,细将泉影移。”《别张籍》云:“子城西并宅,御水北同渠。”拙恶有余,宜祭酒公谓标格胜于诗也。祭酒乃敬之也。其赠斯诗,鄙俗如此,与斯亦奚远哉? 赵嘏《长安秋望诗》云:“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当时人诵咏之,以为佳作,遂有“赵倚楼”之目。又有《长安月夜与友人话归故山诗》云:“杨柳风多潮未落,蒹葭霜在雁初飞。”亦不减倚楼之句。至于《献李仆射诗》云:“新诺似山无力负,旧恩如水满身流。”则谬矣。 或云韦应物乃韦后之族,恁恃恩私作里中横。故韦集载《逢杨开府诗》云:“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武皇升仙去,把笔学题诗,两府始收迹,南宫谬见推。”夫武皇平内乱,杀韦后,不应后之族取于武皇之时豪横若此,正恐非后族尔。李肇《国史补》言应物性高洁,鲜食寡欲,所居焚香扫地而坐。与杨开府诗所述不同,岂非武皇仙去之后,折节悔过之时邪? 竹未尝香也,而杜子美诗云:“雨洗娟娟静,风吹细细香。”雪未尝香也,而李太白诗云:“瑶台雪花数千点,片片吹落春风香。” 韦应物《奉谢处士叔诗》云:“高斋乐宴罢,清夜道相存。”东坡《次王巩韵》云:“那能废诗酒,亦未妨禅寂。”子由《春尽诗》云:“《楞严》十卷几回读,法酒三升是客同①。”道贵冲寂,宴主欢畅,二者恐不能相兼也。白乐天延乐命釂之时,不忘于佛事,达者至今讥之。 ①“法”原脱,据苏辙《栾城集》补。 古人诗勉人行乐,未尝不以日月迅驶为言。谢惠连云:“四节竞阑候,六龙引颓机。”沈约云:“驰盖转祖龙,回星引奔月。”陆机云:“出西门,望天庭,阳谷既虚崦嵫盈。逝者若斯安得停。”司空图云:“女娲只解补青天,不解煎胶黏日月。”孟郊云:“生随昏晓中,皆被日月驱。”皆佳语也。至卢仝《叹昨日诗》则曰:“上帝版版主何物,日车劫劫西何没。自古圣贤无奈何,道行不得皆白骨。”则又以不得行道为叹,非止欲行乐而已也①。 ①“止”原作“正”,据《类编》本改。 《七哀诗》起曹子建,其次则王仲宣、张孟阳也。释诗者谓病而哀、义而哀、感而哀、悲而哀、耳目闻见而哀、口叹而哀、鼻酸而哀,谓一事而七者具也。子建之《七哀》,哀在于独栖之思妇;仲宣之《七哀》,哀在于弃子之妇人;张孟阳之《七哀》,哀在于已毁之园寝。唐雍陶亦有《七哀诗》,所谓“君若无定云,妾作不动山。云行出山易,山逐云去难。”是皆以一哀而七者具也。老杜之《八哀》、则所哀者八人也。王思礼、李光弼之武功,苏源明、李邕之文翰,汝阳、郑虔之多能,张九龄、严武之政事,皆不复见矣。盖当时盗贼未息,叹旧怀贤而作者也。司马温公亦有《五哀诗》,谓楚屈原、赵李牧、汉晁错、马援、齐斛律光皆负才竭忠,卒困于谗而不能自脱,盖有激而云尔。 李正封与韩退之《郾城联句》云:“从军古云乐,谈笑青油幕。灯明夜观棋,月暗秋城柝。”言乐而不及苦。陆士衡《从军行》云:“朝食不免胄,夕息常负戈。苦哉远征人,抚心悲奈何。”言苦而不及乐。至于王仲宣作《从军诗》,则曰:“从军有苦乐,但问所从谁。所从神且武,焉得久劳思。”谓从曹操也。其诗有“昔人从公旦,一徂辄三龄。今我神武师,暂往必速平。”似非拟人必于其伦之义。盖仲宣时为操军谋祭酒,则亦无所不至矣。 老杜《雨诗》云:“紫崖奔处黑,白鸟去边明。”而“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之句似之。《赠王侍御》云:“晓莺工迸泪,秋月解伤神。”而“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之句似之。殆是同一机轴也。 孟郊诗云:“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借者莫弹指,贫穷何足嗟。”可见其素窭。后有诗云:“宾秩已觉厚,私储常恐多。”是古人恐富求归之义,则贫亦何足怪。按郊为溧阳尉,县有投金濑平陵城,林薄蓊蔚,郊往来其间,曹务都废,至遣假尉代之,而分其半俸,则安得有私储哉。退之赠郊诗云:“陋室有文史,高门有笙竽。何能辨荣辱,且欲分贤愚。”盖言贫者文史之乐,贤于富者笙竽之乐也。
卷第五 永和中,王羲之修禊事于会稽山阴之兰亭,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序以谓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则当时篇咏之传可考也。今观羲之、谢安、谢万、孙绰、孙统、王彬之、凝之、肃之、徽之、徐丰之、袁峤之十有一人,四言五言诗各一首。王丰之、元之、蕴之、涣之、郗昙、华茂、庾友、虞说、魏滂、谢绎、庾蕴、孙嗣、曹茂之、曹华、桓伟十有五人①,或四言,或五言,各一首。王献之、谢瑰、卞迪、卓旄、羊模、孔炽、刘密、虞谷、劳夷、后绵、华耆、谢藤、任凝、吕系、吕本、曹礼十有六人②,诗各不成,罚酒三觥。谢安五言诗曰:“万殊混一象,安复觉彭殇。”而羲之序乃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盖反谢安一时之语耳。而或者遂以为未达,此特未见当时羲之之诗尔。其五言诗曰:“仰视碧天际,俯瞰渌水滨。寥阒无涯观,寓目理自陈。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均。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亲。”此诗则岂未达者邪?史载献之尝与兄徽之、操之俱诣谢安,二兄多言,献之寒温而已。既出,客问优劣,安曰:“小者佳。吉人之辞寡,以其少言,故知之。”今王氏父子昆季毕集,而献之之诗独不成,岂亦吉人之辞寡邪?景祐中,会稽太守蒋堂修永和故事,尝有诗云:“一派西园曲水声,水边终日会冠缨。几多诗笔无停缀,不似当年有罚觥。”盖为献之等发也。 ①“曹华”原作“华平”,“桓伟”原作“亘伟”,皆据《类编》本改。 ②“任凝”原作“王儗”,据《类编》本改。又“曹礼”。《类编》本作“曹諲”。 贞观中,尚药求杜若,敕下,度支省郎判送坊州贡之,本州曹官判云:“坊州不出杜若,应读谢脁诗误。郎官如此判事,岂不畏二十八宿笑人邪?”余观屈平《九歌》曰:“采芳洲兮杜若。”谢脁诗乃用《九歌》语。《晋书·天文志》:郎位十五星在帝坐东北,依乌郎府是也。曹官徒知有谢脁诗而不知有《九歌》,徒知郎官上应列宿而不知非二十八宿也。 刘禹锡《嘉话录》云:“作诗押韵,须要有出处。近欲押一饧字,六经中无此字,惟《周礼》吹箫处注有此一字,终不敢押。”余按禹锡《历阳书事诗》云:“湖鱼香胜肉,官酒重于饧。”则何尝按六经所出邪? 《洛阳伽蓝记》载:河东人刘白堕善酿酒,盛暑曝之日中,经旬不坏,当时谓之“鹤觞”。白堕乃人名。子瞻诗云:“独看红渠倾白堕。”石林《避暑录》云:“若以‘白堕’为酒,则醋浸曹公,汤燖右军可也。”余按《文选》魏武帝《短歌行》云:“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康亦作酒人,而《选》诗遂以为酒用。东坡岂祖是邪? 会稽、临安、金陵三郡,皆有东山,俱传以为谢安携妓之所。按谢安本传,初,安石寓居会稽,与王羲之、许询、支遁游处,被召不至,遂栖迟东山。唐裴勉与□渭等《鉴湖联句》①,有“兴里还寻戴,东山更问东。”此会稽之东山也。本传又云:“安石尝往临安山中,坐石室,临濬谷,悠然叹曰:此与伯夷何远。”今余杭县有东山,东坡有《游余杭东西岩》诗,注云:即谢安东山。所谓“独携缥缈人,来上东西山”者是也。此临安之东山也。本传又谓“及登台辅,于土山营墅,楼馆林竹甚盛,每携中外子侄游集。”今土山在建康上元县崇礼乡。《建康事迹》云“安石于此拟会稽之东山”,亦号东山。此金陵之东山也。李白有《忆东山》二绝云:“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我今携谢妓,长啸绝人声。欲报东山客,开关扫白云。”不知所赋者何处之东山。陈轩乃录此诗于《金陵集》中,将别有所据邪?《南史》载宋刘缅经始钟岭,以为栖息,亦号东山。金陵遂有两东山矣。 ①“勉”,《类编》作“冕”。又,《全唐诗》张谓有《送裴侍御归上都诗》。裴冕曾历殿中侍御史,且与张谓同时代人,疑此句应为“唐裴冕与张谓等《鉴湖联句》”。 羊叔子镇襄阳,尝与从事邹湛登岘山,慨然有湮灭无闻之叹。岘山亦因是以传,古今名贤赋咏多矣。吴兴、东阳二郡,亦有岘山。吴兴岘山去城三里,有李适之漥尊在焉。东坡守吴兴日,尝登此山,有诗云:“苕水如汉水,鳞鳞鸭头青。吴兴胜襄阳,万瓦浮青冥。我非羊叔子,愧此岘山亭。悲伤意则同,岁月如流星。从我两王子,高鸿插修翎。湛辈何足道,当以德自铭。”东阳岘山去东阳县亦三里,旧名三邱山。晋殷仲文素有时望,自谓必登台辅,忽除东阳太守,意甚不乐,尝登此山,怅然流涕。郡人爱之,如襄阳之于叔子,因名岘山。二峰相峙,有东岘、西岘。唐宝历中,县令于兴宗结亭其下,名曰涵碧。刘禹锡有诗云:“新开潭洞疑仙府,还写丹青到雍州。”即其所也。 荆公以诗赋决科,而深不乐诗赋。试院中五绝,其一云:“少年操笔坐中庭,子墨文章颇自轻。圣世选才终用赋,白头来此试诸生。”后作详定官,复有诗云:“童子常夸作赋工,暮年羞悔有扬雄。当年赐帛倡优等,今日抡才将相中。细甚客卿因笔墨,卑于《尔雅》注鱼虫。汉家故事真当改,新咏知君胜弱翁。”熙宁四年,既预政,遂罢诗赋,专以经义取士,盖平日之志也。元祐五年,侍御史刘挚等谓治经者专守一家,而略诸儒传记之学,为文者惟务训释,而不知声律体要之词,遂复用诗赋。绍圣初,以诗赋为元祐学术,复罢之。政和中,遂著于令,士庶传习诗赋者,杖一百。畏谨者至不敢作诗。时张芸叟有诗云:“少年辛苦校虫鱼,晚岁雕虫耻壮夫。自是诸生犹习气,果然紫诏尽驱除。酒间李杜皆投笔,地下班扬亦引车。唯有少陵顽钝叟,静中吟捻白髭须。”盖芸叟自谓也。 韩愈自监察御史贬连州阳山令,所坐之因,传记各异。《唐书》本传谓上书论宫市,德宗怒,故贬。李翱《行状》谓为幸臣所恶,故贬。皇甫湜作《神道碑》谓贞元十九年关中旱饥,公请宽民徭,专政者恶之,故贬。按文公集宫市之疏不传,而文公《历官记》及《年谱》以谓京师旱,民饥,诏蠲租半,有司征求反急,愈与同列上疏言状,为幸臣所谗。幸臣者,李实也。余考退之《自阳山移江陵诗》云:“孤臣昔放逐,泣血追愆尤。汗漫不省识,恍如乘桴浮。或自疑上疏,上疏岂其由。”则所坐之因,虽退之犹疑之也。集中有《上京兆李实书》,盛称其能曰:“愈来京师,所见公卿大臣,未有赤心事上,忧国如阁下者。”又云:“今年以来,不雨者百余日,种不入土,而盗贼不敢起,谷价不敢贵,老奸宿赃销缩摧沮。”亹亹百余言,皆叙其歌慕之意。其后实出为华州。又有书云:“愈于久故游从之中,蒙恩奖知遇最厚,无与比者。”愈既为实所谗,不应此书拳拳如是。及观《江陵涂中诗》云:“同官尽才俊,偏善柳与刘。或虑语言泄,传之落冤仇。”又《岳阳别窦司直》云:“爱才不择行,触事得谗谤。前年出官日,此祸最无妄。”又《和张十一忆昨行》云:“伾文未揃崖州炽,虽得赦宥恒愁猜。近者三奸悉破碎,羽窟无底幽黄能。眼中了了见乡国,知有归日眉方开。”又有《永贞行》以快伾、文之贬,其末云:“郎官清要为世称,荒郡僻野嗟可矜。具书目见非妄徵,嗟尔既往宜为惩。”则知阳山之贬,伾、文之力,而刘、柳下石为多,非为李实所谗也。 长庆四年,退之为吏部侍郎,薨于靖安里第。李翱《行状》载属纩之语云:“伯兄德行高,晓方药,食必视《本草》,年止四十二。某位为侍郎,年出伯兄十五岁,且获终于牖下,幸不失大节,以下见先人,可谓荣矣。”翱《祭文》曰:“人情乐生,皆恶其凶。兄之在病,则齐其终。顺化以尽,靡憾于中。”张籍《祭诗》亦曰:“公有旷达识,生死为一纲。及当临终辰,意色亦不荒。赠我珍重言,傲然委衾裳。”盖其聪明之所照了,德力之所成就,故于生死之际,超然如此。《宣室志》载,威粹骨蕝国世与韩氏为仇,神人以帝命召公计事。愈曰:“臣愿从大王讨之。”未几而愈卒。公《神道墓志行状》俱不载,而止见于小说者如此,岂东坡所谓其生也有自来,其死也有所为乎!李肇《国史补》谓愈登华山绝顶,度不可返,至于发狂恸哭。今观易簧之际,神色不乱如此,不应于此而至于发狂恸哭也。 韩偓《香奁集》百篇,皆艳词也。沈存中《笔谈》云:“乃和凝所作,凝后贵,悔其少作,故嫁名于韩偓尔。”今观《香奁集》有《无题诗序》云:“余辛酉年,戏作《无题》诗十四韵,故奉常王公、内翰吴融、舍人令狐涣相次属和。是岁十月末,一旦兵起,随驾西狩,文稿咸弃。丙寅岁,在福建,有苏暐以稿见授,得《无题诗》,因追味旧时,阙忘甚多。”予按《唐书·韩偓传》:偓尝与崔嗣定策诛刘季述,昭宗反正为功臣,与令狐涣同为中书舍人。其后韩全诲等劫帝西幸,偓夜追及鄠,见帝恸哭。至凤翔,迁兵部侍郎。天祐二年,挈其族依王审知而卒。以《纪运图》考之,辛酉乃昭宗天复元年,丙寅乃哀帝天祐二年,其序所谓丙寅岁在福建,有苏暐授其稿,则正依王审知之时也。稽之于传与序,无一不合者。则此集韩偓所作无疑,而《笔谈》以为和凝嫁名于偓,特未考其详尔。《笔谈》云:“偓又有诗百篇,在其四世孙奕处见之。”岂非所谓旧诗之阙忘者乎? 《石林诗话》载,元丰间,东坡系狱,神宗本无意罪之。时相因举轼《桧诗》“根到九泉无曲处,岁寒惟有蛰龙知。”且云:“陛下龙飞在天,轼以为不知己,而求知地下之蛰龙,非不臣而何?”得章子厚从而解之,遂薄其罪。而王定国《见闻录》云:“东坡在黄州时,上欲复用,王禹玉以‘岁寒惟有蛰龙知’激怒上意,章子厚力解,遂释。”余观东坡自狱中出《与章子厚书》云:“某所以得罪,其过恶未易一二数,平时惟子厚与子由极口见戒,反复甚苦,某强很自不以为然。”又云:“异时相识,但过相称誉,以成吾过,一旦有患难,无复相哀者。惟子厚平居遗我以药石,及困急又有以救恤之,真与世俗异矣。”则知坡系狱时,子厚救解之力为多,《石林诗话》不妄也。 世言团茶始于丁晋公,前此未有也。庆历中,蔡君谟为福建漕,更制小团以充岁贡。元丰初,下建州,又制密云龙以献。其品高于小团,而其制益精矣。曾文昭所谓“莆阳学士蓬莱仙,制成月团飞上天”,又云“密云新样尤可喜,名出元丰圣天子”是也。唐陆羽《茶经》于建茶尚云未详,而当时独贵阳羡茶,岁贡特盛。茶山居湖、常二州之间,修贡则两守相会山椒,有境会亭,基尚存。卢仝《谢孟谏议茶诗》云“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是已。然又云:“开缄宛见谏议面,手阅月团三百片。”则团茶已见于此。当时李郢《茶山贡焙歌》云:“蒸之护之香胜梅,研膏架动声如雷。茶成拜表贡天子,万人争喊春山摧。”观研膏之句,则知尝为团茶无疑。自建茶入贡,阳羡不复研膏,只谓之草茶而已。 张籍尝劝韩愈,排释老不若著书。而愈以为化当世莫若口,传来世莫若书,惧吾力未至,至之未能也。请待五六十,然后为之。外集有愈《答侯生问论语书》云:“昔注解其书,不敢求其意,意取圣人之旨而合之。”愈既死,籍祭诗有“《鲁论》未讫注,手迹今微茫。”则知愈晚年尝注《论语》未讫而绝笔。小说载愈子昶为集贤校理,有金根之讹,则未必能卒父业,所望者籍、湜辈尔。籍祭诗曰“为文先见草”,又云“公比欲为书,遗约有修章”。愈将死,亦喻湜曰:“死能令我躬所以不磨灭者,惟子是属。”则所望于二公至矣,惜乎此书不全也。 东坡《与子由论书》云:“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故其子叔党跋公书云:“吾先君子岂以书自名哉?特以其至大至刚之气,发于胸中而应之以手,故不见其有刻画妩媚之态,而端乎章甫,若有不可犯之色。少年喜二王书,晚乃喜颜平原,故时有二家风气。俗手不知,妄谓学徐浩,陋矣。”观此则知初未尝规规然出于翰墨积习也。 陈后主起临春、结绮、望仙三阁,极其华丽。后主与张丽华、孔贵妃各居其一,与狎客赋诗,互相赠答,采其艳丽者被以新声,奢淫极矣。隋克台城,后主与张、孔坐视无计,遂俱入井,所谓胭脂井是也。杨炯诗云①:“擒虎戈矛满六宫,春花无树不秋风。苍黄益见多情处,同穴甘心赴井中。”李白亦云:“天子龙沉景阳井,谁歌《玉树后庭花》!”今胭脂井在金陵之法宝寺,井有石栏,红痕若胭脂,相传云,后主与张、孔泪痕所染。石栏上刻后主事迹,八分书,乃大历中张著文。又有篆书戒哉戒哉数字。其它题刻甚多,往往漫灭不可考。寺即景阳宫故地也,以井在焉,好事者往来不绝,寺僧颇厌苦之。张芸叟尝有诗戏僧云:“不及马嵬袜,犹能致万金。” ①“炯”原作“修”,据《类编》改。 乐天以长庆二年,自中书舍人为杭州刺史。冬十月至治时,仍服绯,故《游恩德寺诗序》云:“俯视朱绂,仰睇白云,有愧于心。”及观《自叹诗》云:“实事渐销虚事在,银鱼金带绕腰光。”《戊申咏怀》云:“紫泥丹笔皆经手,赤绂金章尽到身。”以今观之,金带不应用银鱼,而金章不应用赤绂,人皆以为疑,而不知唐制与今不同也。按唐制,紫为三品之服,绯为四品之服,浅绯为五品之服,各服金带。又制,衣紫者鱼袋以金饰,衣绯者鱼袋以银饰。乐天时为五品,浅绯金带佩银鱼宜矣。刘长卿有《袁郎中喜章服诗》云:“手诏来筵上,腰金向粉闱。勋名传旧阁,舞蹈著新衣。”郎中亦是五品,故其身章与乐天同。 杜甫累不第,天宝十三载,明皇朝献太清宫,飨庙及郊。甫奏赋三篇,帝奇之。使待制集贤院,命宰相试文章,故有《赠集贤崔于二学士诗》云:“昭代将垂白,途穷乃叫阍。气冲星象表,词感帝王尊。天老书题目,春官验讨论。倚风遗鶂路,随水到龙门。”旧注陈希烈、韦见素为宰相,而崔国辅、于休烈者皆集贤院学士也,故末句云:“谬称三赋在,难述二公恩。”可谓不忘于藻鉴之重者矣。按唐史,是岁陈希烈为相,至八月见素代之。而甫集有《上见素诗》云:“持衡留藻鉴,听履上星辰。”则甫之文章为见素所赏,非希烈也。 世人论渊明自永初以后,不称年号,只称甲子,与思悦所论不同。观渊明《读史》九章,其间皆有深意。其尤章章者,如《夷齐》《箕子》《鲁二儒》三篇。《夷齐》云:“天人革命,绝景穷居。正风美俗,爰感懦夫。”《箕子》云:“去乡之感,犹有迟迟。矧伊代谢,触物皆非。”《鲁二儒》云:“易代随时,迷变则愚。介介老人,时为正夫。”由是观之,则渊明委身穷巷,甘黔娄之贫而不自悔者,岂非以耻事二姓而然邪! 汉文欲轻刑而反重,议者以为失本惠而伤吾仁,固也。或又咎帝短丧为伤于孝。余观遗诏,率皆言为己损制,未尝使士庶皆短丧也。厥后丞相翟方进与薛宣服母丧,皆三十六日而除。而颜师古注云:“汉制自文帝遗诏,国家遵以为常。”则咎不在文帝矣。而王荆公诗云:“轻刑死人众,短丧生者偷。仁孝自此薄,哀哉不能谋。”轻刑死人众,则固然矣;短丧生者偷,则似诬文帝也。
卷第六 老杜卒于大历五年,享年五十九,当生于先天元年。观其献《大礼赋表》云:“臣生陛下淳朴之俗,行四十载矣。”以此推之,天宝十载始及四十,则是献《大礼赋》当在天宝九载也。本传以谓天宝十三载,因献三赋,帝奇之,待制集贤院,误矣。其后又进《西岳赋序》云:“上既封泰山之后三十年。”按史,开元十三年乙丑封泰山,至天宝十三载始及三十年,则是进《西岳赋》在天宝十三载也。老杜有《赠献纳使田舍人诗》云:“舍人退食收封事,宫女开函近御筵。晓漏追随青琐闼,晴窗点检白云篇。”末句云:“扬雄更有《河东赋》,惟待吹嘘送上天。”其云“更有《河东赋》”,当是献《西岳赋》时也。 李白《古风》云:“燕昭延郭隗,遂筑黄金台。剧辛方赵至,邹衍复齐来。”余考《史记》不载黄金台之名,止云昭王为郭隗改筑宫而师事之。孔文举与曹公书曰:“昭王筑台,以尊郭隗。”亦不著黄金之名。《上谷郡图经》乃云:“黄金台在易水东南十八里,燕昭王置千金于台上,以延天下士,遂因以为名。”皇甫松有《登黄金台诗》云:“燕相谋在兹,积金黄巍巍。上者欲何颜,使我千载悲。”其迹尚可得而考也。 陈子昂《感遇诗》云:“乐羊为魏将,食子徇军功。骨肉且相薄,他人安得忠!”又曰:“吾闻中山相,乃属放麑翁。孤兽犹不忍,况以奉君终!”一则忍于其子,一则不忍于麑,故鲁直《怀荆公诗》有“啜羹不如放麑,乐羊终愧巴西。”陈无己启亦用此事,所谓“中山之相,仁于放麑;乱世之雄,疑于食子”是也。然属麑于秦西巴,孟孙也,非中山相也。子昂徒见乐羊中山事,遂误作中山用。无己亦遂袭之,鲁直以西巴为巴西,亦误矣。 《何彼秾矣》之诗,美王姬而作也。周,姬姓,故王女皆称姬,如陈妫、楚芈、齐姜之类是也。后世凡妇人皆称姬,误矣。南朝人士皆谓姬人,如萧纶《见姬人诗》,所谓“狂夫不妒妾,随意晚还家。”刘孝绰咏《姬人未出诗》,所谓“帷开见钗影,帘动闻钏声”。梁王僧孺为《姬人怨诗》,所谓“还君与妾珥,归妾与君裘”。江总为《姬人怨服散诗》,所谓“妾家邯郸好轻薄,特忿仙童一丸药”是也。 县字有平去二音:如宫县之县者,乐架也;若州县之县,则别无他音。尝观颜延之《侍皇太子释奠宴诗》曰:“献终袭吉,郎官广宴,堂设象筵,庭宿金县。”沈约《侍宴诗》曰:“回銮献爵,摐金委奠,肆士辨仪,胥人掌县。”二人押韵,皆作州县之县用何邪?沈佺期《哭苏眉州诗》云:“家忧方休杼,皇慈更辙县。”则当作平声押。 韩退之诗曰:“《离骚》二十五。”王逸序《天问》亦曰屈原凡二十五篇。今《楚辞》所载二十三篇而已,岂非并《九辩》《大招》而为二十五乎?《九辩》者,宋玉所作,非屈原也。今《楚辞》之目,虽以是篇并注屈、宋,然《九辩》之序,止称屈原弟子宋玉所作。《大招》虽疑原文,而或者谓景差作。若以宋玉痛屈原而作《九辩》,则《招魂》亦当在屈原所著之数,当为二十六矣。不知退之、王逸之言,何所据邪? 东坡诗云:“玉奴弦索花奴手。”玉奴谓杨妃,花奴谓汝阳王琎也。及观《和杨公济梅花诗》,乃言“玉奴终不负东昏”何邪?按《南史》东昏妃潘玉儿,当时笔误尔。 近世作文者,多以紫荷囊作侍从事用,如宋景文诗所谓“荣观耸麟族,赋笔助荷囊”之类。承袭而用者非一,而不知其误也。按《晋书·舆服志》云:“文武百官皆有囊绶,八座尚书则荷紫,以生紫为袷囊,缀之服外,加于左肩。”则所谓荷紫者,非芰荷之荷,乃负荷之荷也。《南史》载周舍尝问刘杳曰:“着紫荷橐①,相传云挈囊,竟何所出?”杳曰:“《张安世传》云,持橐簪笔,事孝武帝数十年。注曰,橐,囊也。”盖人徒见《南史》有着紫荷囊四字,遂作一句读之,殊未知《晋书》“荷紫”之义也。 ①“橐”原作“囊”,据《南史·刘杳传》改。 元结刺道州,承兵贼之后,征率烦重,民不堪命,作《舂陵行》。其末云:“何人采国风,吾欲献此诗。”以传考之,结以人困甚不忍加赋,尝奏免税租及和市杂物十三万缗,又奏免租庸十余万缗,困乏流亡尽归。乃知贤者所存,不特空言而已。 王俭少年,以宰相自命,尝有诗云:“稷契康虞夏,伊吕翼商周。”又字其子曰元成,取仍世作相之义。至其孙训亦作诗云:“旦奭康世功,萧曹佐甿俗。”大率追俭之意而为之。后官亦至侍中。 史载宋之问、冉祖雍并赐死于桂州。之问得诏,震汗不引决。祖雍请于使者曰:“之问有妻子,幸听诀。”使者许之,而之问荒悸不能处家事。及考之文集,有《登大庾岭诗》云:“兄弟远谪居,妻子咸异域。”则之问赴贬时,未尝以妻子行也。又有发藤州及昭州二诗,二州皆在桂州之南,则赐死之地,非桂州明矣。岂史之误与? 黄鲁直诗云:“世有捧心学,取笑如东施。”梅圣俞云:“曲眉不想西家样,馁腹还如二子清。”《太平寰宇记》载西施事云,施其姓也。是时有东施家、西施家。故李太白《效古》云:“自古有秀色,西施与东邻。”而东坡《代人留别诗》乃云:“绛蜡烧残玉斝飞,离歌唱彻万行啼。他年一舸鸱夷去,应记侬家旧姓西。”似与《寰宇记》所言不同,岂为韵所牵邪? 杜子美《柏中丞除官制诗》旧注以为柏耆,又以为贞节。按杜诗云:“纷然丧乱际,见此忠孝门。蜀中寇亦甚,柏氏功弥存。三止锦江沸,独清玉垒昏。”当是有功于蜀者。方是时,段子璋反于上元,徐知道反于宝应,而贞节为邛州刺史,数有功,则是贞节无疑矣。杜集又有《柏学士茅屋柏大兄弟山居诗》,议者皆以谓贞节之居,然诗中殊不及功名之事,但皆称其为学读书尔。《茅屋》云:“古人已用三冬足,年少今开万卷余。”《山居》云:“山居精典籍,文雅涉《风》《骚》。”疑是邛州立功之前。 张籍居韩门弟子之列,又以愈荐为国子博士。东坡所谓“汗流籍湜走且僵,灭没倒景不得望”者。而籍作祭愈诗乃云:“公文为时师,我亦有微声。”而后之学者,或号为“韩张”何邪? 张籍《送区弘诗》云:“韩公国大贤,道德赫已闻。昨出为阳山,尔区来趋奔。韩官迁法曹,子随至荆门。韩入为博士,崎岖从羁轮。”观其游从之久,疑得于韩者深也。然考其文章议论之际,乃不得预籍、湜之列何邪?韩集有《送区弘南归诗》云:“我迁于南日周围,来见者众莫依稀。爰有区子荧荧晖,观以彝训或从违。我念前人譬葑菲,落以斧引以纆徽。虽有不逮驱騑騑。”观此数语,则韩虽以师道自任,而区受道之质,盖有所未至也。其后又勉之以“行行正直勿脂韦,业成志立来颀颀。”其诲之者至矣。集中又有《送区册序》,《韩文辩证》云:“册即弘也。”未知孰据尔。 韩退之《双鸟诗》多不能晓。或者谓其诗有“不停两鸟鸣,百物皆生愁。不停两鸟鸣,大法失九畴。周公不为公,孔丘不为丘”之句,遂谓排释老而作,其实非也。前云“一鸟落城市,一鸟巢岩幽。”后云“天公怪两鸟,各捉一处囚。”则岂谓释老邪?余尝观东坡作《李白画像诗》云:“天人几何同一沤,谪仙非谪乃其游。挥斥八极隘九诈,化为二鸟鸣相酬。一鸣一息三千秋,縻之不得矧肯求。”则知所谓双鸟者,退之与孟郊辈尔。所谓“不停两鸟鸣”等语,乃雷公告天公之言,甚其词以赞二鸟尔。落城市退之自谓,落岩幽谓孟郊辈也。各捉一处囚,非囚禁之囚,止言韩、孟各居天一方尔。末云:“还当三千秋,更起鸣相酬。”谓贤者不当终否,当有行其言者。 李白《赠崔侍御诗》云:“黄河三尺鲤,本在孟津居。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何当赤车使,再往召相如。”相如盖自谓也。观此则白不可谓无心于仕进者。然当时慢侮力士,略不为身谋,旋致贬逐,而曾不悔,使其欲仕之心切必不如是。先是,苏颋为益州长史,见白异之,曰:“是子天才英特,少益以学,可比相如。”故白诗中每以相如自比。《赠从弟之遥》曰:“汉家天子驰驷马,赤车蜀道迎相如。”《自汉阳病酒归》曰:“圣主还听《子虚赋》,相如却欲论文章。”《赠张镐》曰:“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白自比为相如,非止一诗也。 杜子美褒称元结《舂陵行》兼《贼退后示官吏》二诗云:“两章对秋水,一字偕华星。致君唐虞际,淳朴忆大庭。”又云:“今盗贼未息,得结辈数十公,落落然参错为天下邦伯,天下少安,可立待已。”盖非专称其文也。至于李义山,乃谓次山之作以自然为祖,以元气为根,无乃过乎?秦少游《漫郎诗》云:“字偕华星章对月,漏泄元气烦挥毫。”盖用子美、义山语也。 《西京杂记》载司马相如将聘茂陵人女为妾,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乐府诗集》谓《白头吟》者,疾人以新间旧,不能至白首,故以为名。余观张籍《白头吟》云:“春天百草秋始衰,弃我不待白头时。罗襦玉珥色未暗,今朝已道不相宜。”李白《白头吟》云:“妾有秦楼镜,照心胜照井。愿持照新人,双对可怜影。”其语感人深矣!至刘希夷作《白头吟》乃云:“寄言全盛红颜子,须怜半死白头翁。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则是言男为女所弃而作,与文君《白头吟》之本意异矣。 老杜当干戈骚屑之时,间关秦陇,负薪采梠,餔糒不给,困踬极矣。自入蜀依严武,始有草堂之居,观其经营往来之劳,备载于诗,皆可考也。其曰“万里桥西宅,百花潭北庄”者,言其地也。“经营上元始,断手宝应年”者,言其时也。“雪里江船渡,风前迳竹斜。寒鱼依密藻,宿鹭起圆沙”者,言其景物也。至于“草堂堑西无树林,非子谁复见幽深。”则乞桤本于何少府之诗也。“草堂少花今欲栽,不问绿李与黄梅”,则乞果木于徐少卿之诗也。王侍御携酒草堂,则喜而为诗曰:“故人能领客,携酒重相看。”王录事许草堂赀不到,则戏而为诗曰:“为嗔王录事,不寄草堂赀。”盖其流离贫窭之余,不能以自给,皆因人而成也,其经营之勤如此。然未及黔突,避成都之乱,入梓居阆,其心则未尝一日不在草堂也。《遗弟检校草堂》则曰:“鹅鸭宜长数,柴荆莫浪开。”《寄题草堂》则曰:“尚念四松小,蔓昌易拘缠。”《送韦郎归成都》则曰:“为问南溪竹,抽梢合过墙。”《涂中寄严武》则曰:“常苦沙崩损药栏,也从江槛落风湍。”每致意如此。及成都乱定,再依严武,为节度参谋,复归草堂,则曰:“不忍竟舍此,复来薙榛芜。入门四松在,步屧万竹疏。”则其喜可知矣。未几,严武卒。徬徨无依,复舍之而去。以史及公诗考之,草堂断手于宝应之初,而永泰元年四月严武卒,是年秋,公寓夔州云安县,有此草堂者,始终只得四载。而其间居梓、阆三年,公诗所谓“三年奔走空皮骨”是也。则安居草堂者,仅阅岁而已。其起居寝兴之适,不足以偿其经营往来之劳,可谓一世之羁人也。然自唐至宋已数百载,而草堂之名与其山川草木皆因公诗以为不朽之传。盖公之不幸,而其山川草木之幸也。 韩退之作《李干墓志》云:“余不知服食之说自何起,杀人不可计,而慕尚之益至,临死乃悔其为。”而退之乃躬自蹈之,以至于死。白乐天所谓“退之服硫黄,一病讫不痊”是已。陈后山作《嗟哉行》云:“张生服石为石奴,下潦上干如渴乌。韩子作志还自屠,自笑未竟人复吁。”盖谓此也。然乐天《与刑部李侍郎诗》云:“金丹同学都无益,姹女丹砂烧即飞。”则乐天深知服食之无验,其肯以身试药以自毙乎?则“自笑未竟人复吁”之句,未必然尔。山谷在贬所,曾公衮有书劝其勿服金石药,山谷报云:“公衮疽根在旁,乃不可食。庭坚服之,如晴云之在川谷,安得有霹雳火也。”则知服金石者,尤当屏去粉白黛绿之辈;或者用以资色力,其毙宜哉。
卷第七 杜牧、张祜皆有《春申君》绝句。杜云:“烈士思酬国士恩,春申谁与快冤魂。三千宾客总珠履,欲使何人杀李园?”张云:“薄俗何心议感恩,谄容卑迹赖君门。春申还道三千客,寂寞无人杀李园!”二诗语意太相犯。呜呼!朱英之言尽矣,而春申不能必用;李园之计巧矣,而春申不能预防;春申之客众矣,而无一人为春申杀李园者,所以起二子之论也。余亦尝有二绝云:“朱英若在强黄歇,黄歇如何弱李园。一旦棘门奇祸作,自诒伊戚向谁论!”又“先秦岂谓嬴为吕,东晋那知马作牛。不悟春申亦如许,敢凭宫掖妻邪谋。” 孔子谓:“宁武子,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所谓及者,继也,非企及之及。谓宁武之愚,而后人不可继尔。居乱世而愚,则天下涂炭将孰拯?屈原事楚怀王,不得志则悲吟泽畔,卒从彭咸之居。究其初心,安知拯世之意不得伸,而至于是乎?贾生谪长沙傅,渡湘水为赋以吊之,所遭之时,虽与原不同,盖亦原之志也。白乐天《咏史诗》,乃谓“士生一代间,谁不有浮沉。良时真可惜,乱世何足钦。乃知汨罗恨,未抵长沙深。”信如乐天言,则是以乱世为不足拯也,而可乎?议者谓谊所欲为,文帝不能用者,以绛、灌、东阳之属谗之尔,故谊之赋有云:“镆铘为钝,铅刀为铦,斡弃周鼎,宝康瓠兮。”观此是有憾于绛、灌、东阳者。虽然,勃也,婴也,敬也,皆素有长者之誉,必不肯害贤而利己。《楚汉春秋》别有绛、灌,岂其是邪? 李太白至邯郸,《登城楼诗》云:“提携袴中儿,杵臼及程婴。空孤献白刃,必死耀丹诚。”是有取于二子甚重。袴中儿,谓赵武也。然司马迁作赵、晋二世家,自相矛盾,左氏所书,又复不同,将何以取信于后世邪?《晋世家》之说曰:景公十七年,诛赵同、赵括,令庶子武为后。《赵世家》之说曰:景公三年,屠岸贾攻杀赵朔、赵括等,朔之友人程婴匿赵武于山中。至十五年,景公有疾,立赵武。左氏之说曰:鲁成公八年六月,晋讨赵同、赵括。武从姬从畜于公宫。以其田与祁奚。韩厥言于晋侯曰:“成季之勋,宣孟之忠,而无后,为善者惧矣。”乃立武,归其田。按成公八年,即晋景公十七年也。或云匿武于山中,或云畜武于宫中,或云十五年而后立武,或云未逾月而立武,皆未知所据也。 阳城德行道义,为士林之所敬服。德宗以银印赤绂,起于隐所,骤拜谏官,可谓贤且遇矣。故学生闻道州之贬,投业而叫阍,贤士怆驿名之同,摛词而颂德,可以知其贤不诬也。然韩退之《诤臣论》乃极口贬之,何哉?其言曰:“今阳子实一匹夫,在谏位不为不久,而未尝一言及于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考之本传,以谓他谏官论事苛细,帝厌苦。城浸闻得失且熟,犹未肯言。客屡谏之,第醉以酒而不答,盖其意有所待也。至德宗逐陆贽,欲相裴延龄,而城伏蒲之疏始上。廷争恳至,累日不解。故元微之诗云:“贞元岁云暮,朝有曲如钩。飞章八九上,皆若珠暗投。且曰事不止,臣谏誓不休。”而白乐天亦云:“阳城为谏议,以正事其君。其手如屈轶,举必指佞臣。卒使不仁者,不得秉国钧。”柳子厚亦云:“抗志厉义,直道是陈。”盖退之《诤臣论》乃在止裴延龄为相之前,而三子颂美之言乃在阳城极谏之后尔。 唐明皇以英锐身致极治,以荒淫身致极乱,自古人君成败之速,未有如明皇者。郑毅夫诗云:“四海不摇草,九重藏祸根。十年傲尧舜,一笑破乾坤。”盖是意也。开元之盛,能致兵寝刑措之治者,实姚、宋辅政之功,明皇可以无疑矣。不三四年,遽使去位。及李林甫用事,则盘旋纠固至十八九年,败国蠹贤,无所不至,犹以为未足也。晚年顾力士曰:“海内无事,朕将吐纳导引,以天下事付林甫。”天下安得而不乱乎! 宋之问方其谄事太平公主也,则为赋以美之曰:“孕灵娥之秀彩,辉婺女之淳精。”及安乐公主权盛,复往谐结,至宴饮其园亭,为诗以美之曰:“宾至星槎落,仙来月宇空。玳梁翻贺燕,金埒倚晴虹。”奸倾既露,惎间遂生,而太平不乐矣。匿张仲之之家,而告其私,规以赎罪。之问亦含齿戴发者,所为何至如是乎! 张均、张垍兄弟承袭父宠,致位严近,皆自负文才,觊觎端揆。明皇欲相均而抑于李林甫,欲相垍而夺于杨国忠,自此各怀觖望。安禄山盗国,垍相禄山,而均亦受伪命。肃宗反正,兄弟各论死。非房琯力救,岂能免乎?老杜赠均诗云:“通籍逾青琐,亨衢照紫泥。灵虬传夕箭,归马散霜蹄。”言均为中书舍人刑部尚书时也。赠垍诗云:“翰林逼华盖,鲸力破沧溟。天上张公子,宫中汉客星。”言垍尚宁亲公主禁中置宅时也。二人恩宠烜赫如是,则报国当如何,而乃斁乱天理,下比逆贼,反噬其主,夫岂人类也哉! 晋卢谌先为刘琨从事中郎将,段匹磾领幽州,求谌为别驾。故琨《答谌诗》云:“情满伊何,兰桂移植,茂彼春林,瘁此秋棘。”言谌弃己而就匹磾也。厥后琨命箕淡攻石勒,一军皆没。由是穷蹙不能自守,乃率众赴匹磾。继为匹磾所拘,知其必死矣。岂无望于谌哉!观《再赠谌》云:“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其诗托意,欲以激谌而救其急,而谌殊不顾也。琨既被害,谌始上表以雪其冤,终亦何所补邪! 五王之诛二张也,张柬之启其谋,桓彦范任其事,敬晖、崔元暐、袁恕己各效其力,坐使天后还政,中宗即祚,所谓“取日虞渊,洗光咸池,潜授五龙,夹之以飞”者,诚为社稷之奇勋。然尚有可恨者焉,薛季昶劝除武三思,而彦范乃谓如几上肉,留为天子藉手,彦范辈岂不知中宗非刚断之主乎?彼之意,以谓三思方烝乱韦氏,而中宗孱懦,一听其所为,苟诛三思,必不利于己,故不肯诛耳。不旋踵而自罹杀身之祸,实自取之也。张文潜云:“系狗不系首,反噬理必然。智勇忽迷方,脱匣授龙泉。区区薛季昶,先事仅能言。留祸启临淄,败谋岂非天!” 汉成帝时,张禹用事,朱云对上曰:“臣愿赐尚方斩马剑,断佞臣一人,以厉其余。”上问谁也,对曰:“安昌侯张禹。”上大怒曰:“居下讪上,罪死不赦。”御史将云下,云攀殿槛折曰:“臣愿从龙逄、比干游于地下。”如云者可谓忠直有余矣!后世思其人而不可得,则作为韵语,以声其美。肃宗时,元载用事,故杜子美诗云:“千载少似朱云人,至今折槛空嶙峋。武后时,傅游艺用事,故卢照邻诗云:“昔有平陵男,姓朱名阿游。愿得斩马剑,先断佞臣头。”言当时立朝之士,不能如云以二人之恶而告于上也。若二人者,奸谀百倍张禹矣,腥臊之血,岂足以污尚方之剑乎!宋景文云:“朱游英气凛生风,滨死危言悟帝聪。殿槛不修旌直谏,安昌依旧汉三公。”信乎去佞如拔山也。 汉史载韩信教陈豨反,有挈手步庭之议。且曰:“我为汝从中起。”汉十年,豨果反。高祖自将兵出。张文潜曰:“方是时,萧相国居中,而信欲以乌合不教之兵,从中起以图帝业,虽使甚愚,必知无成,信岂肯出此哉!”故其诗曰:“何待陈侯乃中起,不思萧相在咸阳。”又一诗云:“平生萧相真知己,何事还同女子谋!”则又责萧相不为信辨其枉也。余观班史,吕后与萧相国谋,诈令人从帝所来,称豨已破,群臣皆贺,相国绐信曰:“虽病强入贺。”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则斩信者,相国计也。纵使其枉,相国其肯为辨之哉!信死则刘氏安,不死则刘氏危,相国岂肯以平日相善之故而误社稷大计乎!文潜后有一绝云:“登坛一日冠群雄,钟室仓皇念蒯通。能用能诛谁计策,嗟君终自愧萧公。”
韵语阳秋(8-14)
卷第八 苏武、李陵在武帝时同为侍中,金兰之义素笃。武拘于匈奴,明年而陵始降,虽逆顺之势殊,悲欢之情异,然朋友之谊,此心常炯炯也。观陵海上劝武使降之言,非不切至,而武之所以告陵者,不过明吾忠义之心而已,而未尝一语及陵之叛。若告卫律者则不然,尽词诟詈,归之于不忠不臣之科,而此以节义临之,几使恶死,此亦可以见于陵厚也。后武得归,陵置酒贺武曰:“今足下还归,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虽古竹帛所载,丹青所画,何以过子卿!”故李太白《苏武诗》云:“渴饮丹窟冰,饥餐天上雪。东还沙塞远,北怆河梁别。泣把李陵衣,相看泪成血。”盖亦是意尔。 张祜《观狄梁公传诗》云:“失运卢陵厄,乘时武后尊。五丁扶造化,一柱正乾坤。”而山谷有“鲸波横流砥柱,虎口乱国宗臣”之句,可谓善论仁杰者。余谓仁杰不畏武后罗织之狱,三族之夷,强犯逆鳞,敢以庐陵王为请者,非特天资忠义,亦以先得武后之心故也。且张易之昌宗,后之嬖臣也,欲归庐陵,事大体重,非二嬖之言,后孰信之。吉顼能以危言撼二嬖,陈易吊为贺之计,故二嬖敢从容以请,而后意遂定。于是仁杰之谏得行。卒之遣徐彦伯迎庐陵王于房州者,由仁杰之言也。故史援吕温之言,称之曰:“取日虞渊,洗光咸池,潜授五龙,夹之以飞。”呜呼,仁杰其忠且贤哉!按仁杰传,始后欲立武三思。而《李昭德传》乃云:洛阳人王庆之请以武承嗣为皇太子,昭德力争。今考三思本传,不载为皇太子之说。而承嗣传云:“洛州人请立承嗣为皇太子,岑长倩、格辅元皆争不从。而不及昭德,岂有抵梧邪? 汉元帝时,弘恭、石显用事,京房、刘向皆深嫉之,尝上书力诋。盖熏莸冰炭,不能以共处,理之心然也。然房欲淮阳王为己助,代王作求朝奏章;向令外亲上疏,谓小人在朝,以致地动;虽嫉恶之心切,然于中实亦少贬矣。使二子果输忠于汉,当明目张胆论至再三可也,何暇为身谋而假之于他人哉!故荆公诗云:“京房刘向各称忠,诏狱当年迹自穷。毕竟论心异恭显,不妨迷国略相同。”后之论人物者,倘取其心而略其迹,则善矣。 东汉李固,忠直鲠亮,志在讨国,不为身谋。争立清河,遂忤梁冀,以致身首异处。当时有提鈇上章,乞收固尸,如汝南郭亮者;有星行至洛,守卫尸,如陈留杨羌者;亦可见固以忠获罪矣。唐李华尝观《党锢传》,抚卷而悲之,且作诗曰:“古坟襄城野,斜径横秋陂。况不禁樵采,茅莎无孑遗。”呜呼,生不能何其身,死又不能保其藏骨之地,天之不相善人,何至是邪!梅圣俞诗云:“汉家诛党人,谁与李杜死。死者有范滂,其母为之喜。喜死名愈彰,生荣同犬豕。”故史臣以胡广、赵戒为粪土,而马融真犬豕哉! 司马迁游江、淮、汶、泗之境,紬金匮石室之书而作《史记》。上下数千年,殆如目睹,可谓孤拔。初遭李陵之祸,不肯引决而甘腐刑者,实欲效《离骚》《吕览》《说难》之书,以抒愤悱。故荆公诗云:“嗟子刀锯间,悠然止而食。成书与后世,愤悱聊自释。”观《史记》评赞,于范睢、蔡泽则曰:“二子不困戹,乌能激乎?”于季布则曰:“彼自负才,故受辱而不羞。”于虞卿则曰:“虞卿非穷愁,则不能著书以自见。”于伍员则曰:“隐忍以就功名”。至于作《货殖》《游侠》二传,则以“家贫不能自赎,左右亲戚不为一言”而寄意焉。则荆公释愤悱之言,非虚发也。 老杜高自称许,有乃祖之风,上书明皇云:“臣之述作,沉郁顿挫,扬雄、枚皋可企及也。”《壮游诗》则自比于崔、魏、班、扬,又云:“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墙。”《赠韦左丞》则曰:“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甫以诗雄于世,自比诸人,诚未为过。至窃比稷与契则过矣。史称甫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岂自比稷、契而然邪?至云“上感九庙焚,下悯万民疮,斯时伏青蒲,廷争守御床”,其忠荩亦可嘉矣。 《文选》载王粲《公宴诗》,注云:此侍曹操宴也。操未为天子,故云公宴耳。操以建安十八年春,受魏公九锡之名,公知众情未顺,终其身不敢称尊。而粲诗已有“愿我贤主人,与天享巍巍”之语,则粲岂复有心于汉邪!粲尝说刘表之子琮曰:“曹公人杰也,将军卷甲倒戈以归曹公,长享福祚,万全之策也。”厥后操以粲为军谋祭酒,则以腹心委之矣。 陆希声隐居宜兴君阳山,今金沙寺,其故宅也。自著《君阳山记》,叙其景物亭馆如辋川,尚可得其仿佛。初,僧辩光从希声受笔法,继以善书得幸于昭宗。希声祈使援己,以诗寄之云:“笔下龙蛇似有神,天池雷雨变逡巡。寄言昔日不龟手,应念江湖洴澼人。”遂得召,隐操盖不足观也。尝著《易传》十卷。观其自序,以谓梦在大河之阳,有三人偃卧东首,上伏羲,中文王,下孔子,下以《易》道畀余,遂悟八卦小成之位,质以象数有符契。且云:今年四十有七,已及圣人之年,于是作《易传》以授门人崔彻、王赞之徒,复自为注。今观其书无可取者,而怪诞如此,其人亦可知。后避难死于道路,盖不能终君阳之居也。 荆公作《商鞅诗》云:“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余窃疑焉。孔子论为君难,有曰:“如其善而莫予违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予违也,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盖人君操生杀之权,志在使人无违于我,其何所不至哉!商鞅助秦为虐,而乃称其使政必行何邪?后又有《谢安诗》云:“谢公才业自超群,误长清谈助世纷。秦晋区区等亡国,可能王衍胜商君。”则知前篇有激而云也。杜子美云:“舜举十六相,身尊道何高。秦时用商鞅,法令如牛毛。”则知所去取矣。 谢灵运在永嘉、临川,作山水诗甚多,往往皆佳句。然其人浮躁不羁,亦何足道哉!方景平天子践祚,灵运已扇摇异同,非毁执政矣。及文帝召为秘书监,自以名辈应参时政,而王昙首、王华等名位逾之,意既不平,多称疾不朝,则无君之心已见于此时矣。后以游放无度,为有司所纠,朝廷遣使收之,而灵运有“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之咏,竟不免东市之戮。而白乐天乃谓“谢公才廓落,与世不相遇。壮志郁不用,须有所泄处。泄为山水诗,逸韵谐奇趣”何也?武帝、文帝两朝遇之甚厚,内而卿监,外而二千石,亦不为不逢矣,岂可谓与世不相遇乎?少须之,安知不至黄散,而褊躁至是,惜哉!其作《登石门诗》云:“心契九秋干,目玩三春荑。居常以待终,处顺故安排。”不知桃墟之泄,能处顺乎,五年之祸,能待终邪?亦可谓心语相违矣。 扬雄之迹,曲谄新室,议之者众矣,此置而不论。雄之心如何哉?观《法言》之书,似未明乎大道之指也。王荆公乃深许之,何邪?诗云:“寥寥邹鲁后,于此归先觉。”又云:“儒者陵夷此道穷,千秋止有一扬雄。”又云:“道真沉溺九流浑,独泝颓波讨得源。”又云:“扬雄平生人莫知,知者乃独称其辞。”今尊子云者皆是,得子云心亦无几,是以圣人许雄也。东坡谓雄以艰深之辞,文浅易之说,与公矛盾矣。 宋彭城王义康忌檀道济之功,会文帝疾动,乃矫诏送廷尉诛之。故时人歌云:“可怜《白浮鸠》,枉杀檀江州。”当时人痛之盖如此。奈何王纲下移,主威莫立,洎魏军至瓜步,帝方登石头以思之,又何补哉!刘梦得尝过其墓而悲之曰:“万里长城坏,荒云野草秋。秣陵多士女,犹唱《白浮鸠》。”盖伤痛之深,虽历三百年而犹不泯也。 马少游常哀兄援多大志,曰:“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泽车,御款段马,乡里称善人,斯可矣。致求赢余,但自苦尔。”故援在浪泊西里,当下潦上雾,毒气熏蒸,仰视飞鸢跕跕堕水中之时,辄思其言,以谓念少游语,何可得也!洎武陵五溪蛮作乱,刘尚军没,而援贪进不止,方且据鞍矍铄,被甲请行,遂底壶头之困。刘梦得《经伏波神祠诗》,有“一以功名累,翻思马少游”之句,可谓名言矣。壶头在武陵,当是梦得为司马时经历。故篇首言“蒙蒙篁竹下,有路上壶头。” 西伯将出猎,卜之曰:“所获非龙非彨,非虎非罴,所获霸王之辅。”于是果遇太公于渭之阳,载与俱归。此司马迁之说也。文王至磻溪,见吕尚钓,钓得玉璜,刻曰:“姬受命,吕佐检,德合于今昌来提。”此《尚书大传》之说也。太公钓于滋泉,文王得而王。此吕不韦之说也。吕望年七十,钓于渭渚,初下得鲋,次得鲤,刳腹得书,书文曰:“吕望封于齐。”此刘向之说也。太公避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若太公望则见而知之,此孟子之说也。是数说者,皆言天产英辅以兴周,盖非碌碌佐命者之可拟也。而司马迁乃摭或者之论,谓西伯拘羑里,散宜生、闳夭招吕尚求美女奇物,献于纣而赎西伯。西伯既脱,三人又阴谋修德以倾商政。此岂所以待太公哉!欧阳詹云:“论兵去商虐,讲德兴周道。屠沽未遇时,何异斯州老。”余比赴官宜春,于寿昌道中,见壁间题一诗云:“渔翁何事亦从戎,变化神奇抵掌中。莫道直钩无所取,渭川一钓得三公。”一以为倾商政,一以为钓三公,皆非知圣贤者。 唐淄青李师道,倚蔡为重,称兵不轨。洎蔡平,师道乃始震悸。宪宗命削其官,诏诸军进讨,于是六节度之兵兴矣。故刘梦得尝为《天齐行》二篇,以快李师道之死。夫师道猖獗狂悖,反噬其主,人怨神怒,岂能居覆载之中乎?故梦得云:“牙门大将有刘生,夜半射落欃枪星。”又云:“泰山沉寇六十年,旅祭不飨生愁烟。今逢圣君欲封禅,神使阴兵来助战。”夫刘悟,本军之将也,方为师道屯阳谷以当魏将,乃倒戈以攻其主。泰山,本土之神也,宜神其地,而乃以阴兵助敌。则人怨神怒可知矣。将叛其君,神叛其主,岂非以此始者以此终乎!天之所报速矣。 唐明皇时,陈希烈为左相,李林甫为右相,高适各有诗上之,以陈为吉甫、子房,以李为傅说、萧何,其比拟不伦如是。上陈诗云:“天地庄生马,江湖范蠡舟。逍遥堪自乐,浩荡信无忧。”则无意于依陈。上李诗云:“莫以才难用,终期善易听。未为门下客,徒谢少微星。”则有意于干李。按希烈传,林甫颛朝,以希烈柔易,乃荐之共政,则权在林甫而不在希烈,故适不依陈而干李也。 余观渔父告屈原之语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又云:“众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酾。”此与孔子和而不同之言何异。使屈原能听其说,安时处顺,置得丧于度外,安知不在圣贤之域!而仕不得志,狷急褊躁,甘葬江鱼之腹,知命者肯如是乎!笔班固谓露才扬己,忿怼沉江。刘勰谓依彭咸之遗则者,狷狭之志也。扬雄谓遇不遇命也,何必沉身哉!孟郊云:“三黜有愠色,即非贤哲模。”孙邰云:“道废固命也,何事葬江鱼。”皆贬之也。而张文潜独以谓“楚国茫茫尽醉人,独醒惟有一灵均。哺糟更使同流俗,渔父由来亦不仁。”
卷第九 徐师川诗云:“楚汉纷争辩士忧,东归那复割鸿沟。郑君立义不名籍,项伯何颜肯姓刘。”谓项伯籍之近族,乃附刘而背项,郑君已为汉臣,乃达汉而思楚也。余尝论之曰①,方刘、项之势,雌雄未决也,其间岂无容容狡诈之士,首鼠两端,以观成败,而为身谋者乎,项伯是也。其意以谓项氏得天下,则吾尝以宗族从军,策画定计,岂吾废哉?刘氏得天下,则鸿门之会,吾尝舞剑以蔽沛公矣,广武之会,吾尝劝勿烹太公矣,刘氏岂吾废哉?高祖之封项伯,殆以此也。至郑君则不然。事籍,籍死属汉,高祖令诸故楚臣名籍,郑君独不奉诏,乃尽拜名籍者为大夫,而逐郑君。观此则郑君与项伯贤佞可见。高祖或逐或封,皆徇情之好恶,则知戮丁公者,一时矫激之为也。 ①“余”字《类编》本作“徐”。 王俭《七志》曰:宋高祖游张良庙,并命僚佐赋诗。谢瞻所赋,冠于一时,今载于《文选》者是也。其曰“鸿门销薄蚀,陔下陨欃枪。爵仇建萧宰,定都护储皇。肇允契幽叟,翻飞指帝乡”,则子房辅汉之策,尽于此数矣。王荆公云:“《素书》一卷天与之,谷城黄石非吾师。固陵解鞍聊出口,捕取项羽如婴儿。从来四皓招不得,为我立弃商山芝。”亦用此数事。而议论格调,出瞻数等。东坡论子房袖椎之事,以谓良不为伊、吕之谋,而特出于荆轲、聂政之计。以余观之,此良少年之锐气,未足以咎良也。圯上授书之后,所见岂前比哉! 左太冲、陶渊明皆有荆轲之咏,太冲则曰:“虽无壮士节,与世亦殊伦。”渊明则曰:“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是皆以成败论人者也。余谓荆轲功之不成,不在荆轲,而在秦舞阳;不在秦舞阳,而在燕太子。舞阳之行,轲固心疑其人,不欲与之共事,欲待它客与俱,而太子督之不已,轲不得已遂去,故羽歌悲怆,自知功之不成。已而果膏刃秦庭,当时固已惜之。然概之于义,虽得秦王之首,于燕亦未能保终吉也。故扬子云:“荆轲为丹奉于期之首、燕督亢之图,入不测之秦,实刺客之靡也,焉可谓之义也!”可谓善论轲者。 盗杀武元衡也,白乐天为京兆掾,初非言责,而请捕盗,以必得为期。时宰恶其出位,坐赋《新井篇》,逐之九江。故因闻琵琶,乃有天涯流落之感,至于泪湿青衫之上,何惫如此哉!余先文康公尝有诗云:“平生趣操号安恬,退亦怡然进不贪。何事浔阳恨迁谪,轻将清泪湿青衫。”又云:“及泉曾改庄公誓,胜母终回曾子车。素绠银床堪泪堕,更能赋咏独何如。” 李义山诗云:“本为留侯慕赤松,汉庭方识紫芝翁。萧何只解追韩信,岂得虚当第一功。”是以萧何功在张良下也。王元之诗云:“纪信生降为沛公,草荒孤垒想英风。汉家青史缘何事,却道萧何第一功?”是以萧何功在纪信下也。余谓炎汉创业,何为宗臣,高祖设指踪之喻尽之矣,他人岂容议邪! 韦苏州睢阳感怀有诗曰:“宿将降贼庭,儒生独全义。”宿将谓许远,儒生谓张巡也。盖当时物议,以为巡死而远就虏,疑远畏死,辞服于贼,故应物云尔。然韩愈尝有言曰:“远诚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爱之肉,以与贼抗而不降乎!”斯言得矣。巡死后,贼将生致远于偃师,远亦以不屈死。则是远亦终死贼也。 三良以身殉秦缪之葬,《黄鸟》之诗哀之。序《诗》者谓国人刺缪公以人从死,则咎在秦缪而不在三良矣。王仲宣云:“结发事明君,受恩良不赀。临没要之死,焉得不相随。”陶元亮云:“厚恩固难忘,君命安可违。”是皆不以三良之死为非也。至李德裕则谓为社稷死则死之,不可许之死,欲与梁邱据、安陵君同讥,则是罪三良之死非其所矣。然君命之于前,而众驱之于后,为三良者,虽欲不死得乎!惟柳子厚云:“疾病命故乱,魏氏言有章。从邪陷厥父,吾欲讨彼狂。”使康公能如魏颗不用乱命,则岂至陷父于不义如此哉!东坡《和陶》亦云:“顾命有治乱,臣子得从违。魏颗真孝爱,三良安足希。”似与柳子之论合。而《过秦缪墓诗》乃云:“缪公生不诛孟明,岂有死之日而忍用其良,乃知三子徇公意,亦如齐之二子从田横。”则又言三良之殉,非缪公之意也。 唐大和末,阉尹恣横,天子以拥虚器为耻。而元和逆党未讨,帝欲夷绝其类,李训谓在位操权者皆碌碌,独郑注可共事,遂同心以谋。已而杀陈宏志于清泥驿,相继王守澄、杨承和、韦元素、王践言皆不保首领。又斸崔潭峻之棺而鞭其尸。剪除逆党几尽,亦可谓壮矣!意欲诛宦尹,乃复河湟归河朔诸镇,天子向之。郑注虽招权纳贿,然出节度陇右,欲因王守澄之葬,乘群宦临送,以镇兵悉诛之,谋亦未必不善。会李训先五日举事,遂成“甘露”之祸。世以成败论人物,故训、注不得为忠,至李德裕谓不可与徒隶齿,亦太甚矣。按唐史李甘与李中敏皆尝论郑注不可为相,故甘有封州之谪,而中敏有颍阳之归。杜牧之赠甘诗云:“大和八九年,训注极虓虎。吾君不省觉,二凶日威武。喧喧皆传言,明辰相登注。和鼎顾予云:‘我死有处所。’明日诏书下,谪斥南荒去。”又有《赠中敏诗》云:“元礼去归缑氏学,江充来见犬台宫①。曲突徙薪人不会,海边今作钓鱼翁。”盖深痛二公之言不行,而训、注得恣其谋也。盖当是时,仇士良窃国柄,势焰熏灼,士大夫于议论之间,不敢以训、注为是,以贾杀身之祸,故牧之之诗如此。呜呼,东汉之季,柄在宦官,陈蕃之徒,以忠勇之资,谋殪其党,而事亦不遂,史载其名,殆如日星。而训、注以当时士夫畏慑士良辈,遂加以奸凶之目,而史亦以为乱人,万世之下,无以自白,其深可痛哉!余家旧藏《甘露野史》二卷,及《乙卯记》一卷,二书之说,时相矛盾,《甘露野史》言上令训等诛宦官,事觉反为所擒,而《乙卯记》乃谓训等有逆谋。盖《甘露史》出于朝廷公论,而《乙卯记》附会士良之私情也。《乙卯记》后有朱实跋尾数百言,以《乙卯》所记为非是,其说与野史同,余故表而出之。 ①“犬”原作“大”,据《樊川集》改。 杜牧之集有《李给事诗》二首,其中有“纷纷白昼惊千古,铁锧朱殷几一空”之句,谓郑注“甘露”之事也。又有“可怜刘校尉,曾讼石中书”之句,牧之自注云,给事曾忤仇士良,人遂以为给事者李石也。余尝考之,李石虽尝为给事,然劾郑注之事,史所不载。虽载语言忤仇士良,然亦在石拜相之后。石既拜相,则牧之诗题,不应以给事为称,其非李石明矣。当时惟有李中敏与牧之厚善,尝因旱欲乞斩注,以申宋申锡之冤,帝不省,遂以病告归颍阳。今牧之诗有“元礼去归缑氏学”之句,牧之自注云:因论郑注告归颍阳。又史云:注诛,迁给事。其后仇士良以开府荫其子,中敏曰:“内谒者安得有子。”士良惭恚,由是复弃官去。由是论之,则是中敏无疑矣。 杜牧之作《李和鼎诗》云:“鵩鸟飞来庚子直,谪去日蚀辛卯年。由来枉死贤才士,消长相持势自然。”盖言郑注事也。方是时,和鼎论注不可为相,旋致贬责,故牧之作诗痛之如此。议者谓辛卯年在宪宗之时,而宪宗未尝谪李甘。李甘仕文宗之时,而文宗时无辛卯也。岂牧之误乎?余谓牧之所云,非谓实庚子辛卯也。鵩集于舍,班固书庚子之日,日有蚀之,诗人有辛卯之咏,借是事以明李甘之冤尔。 唐穆宗时,令狐楚为相,为景陵使,以佣钱献羡余,怨声载路,致有衡州之贬。观《发潭州寄李宁常侍诗》云:“君今侍紫垣,我已堕青天。委废从兹日,旋归在几年。”又有《答窦巩中丞诗》末句云:“何年相赠答,却得在中台。”亦可见其去国惨伤之情矣。孔子曰:“苟患失之,无所不至。”其楚之谓乎?观“甘露”之中,则可见矣。当是时也,王涯等被系神策,仇士良白涯与李训谋逆,将立郑注。楚时以旧相在阙下,文宗召楚至,帝对楚悲愤,因付涯讯牒曰:“果涯书邪?”楚曰:“然。涯诚有谋,罪应死。”呜呼,观望腐夫阉人,而诬置人于死地,楚忍为是乎!《甘露野史》乃言尚赖旧相令狐楚独为辩明,若以史为证,则野史之言未必公也。 安禄山反,永王璘有窥江左之意,子玚劝其取金陵,史称薛缪、李台卿等为璘谋主而不及李白。白传止言永王璘辟为府僚,璘起兵遂逃还彭泽。审尔,则白非深于璘者。及观白集有《永王东巡歌十一首》,乃曰:“初从云梦开朱邸,更取金陵作小山。”又云:“我王楼舰轻秦汉,却似文皇欲度辽。”若非赞其逆谋,则必无是语矣。白既流夜郎,有《书怀诗》云:“半夜水军来,寻阳满旌旃。空名适自误,迫胁上楼船。徒赐五百金,弃之若浮烟。辞官不受赏,翻谪夜郎天。”宋中丞荐白启云:“遇永王东巡,胁行中道。”乃用白《述怀》意,以抆拭其过尔。孔巢父亦为永王所辟,巢父察其必败,洁身潜遁,由是知名。使白如巢父之计,则安得有夜郎之谪哉!老杜《送巢父归江东》云:“巢父掉头不肯住,东将入海随烟雾。”其序云,兼呈李白。恐不能无微意也。
卷第十 李白乐府三卷,于三纲五常之道,数致意焉。虑君臣之义不笃也,则有《君道曲》之篇,所谓“风后爪牙常先太山稽,如心之使臂。小白鸿翼于夷吾,刘葛鱼水本无二。”虑父子之义不笃也,则有《东海勇妇》之篇,所谓“淳于免诏狱,汉主为缇萦。津妾一棹歌,脱父于严刑。十子若不肖,不如一女英。”虑兄弟之义不笃也,则有《上留田》之篇,所谓“田氏仓卒骨肉分,青天白日摧紫荆。交柯之木本同形,东坡憔悴西枝荣。无心之物尚如此,参商胡乃寻天兵!”虑朋友之义不笃也,则有《箜篌谣》之篇,所谓“贵贱结交心不移,惟有严陵及光武。”“轻言托朋友,对面九疑峰。”“管鲍久已死,何人继其踪?”虑夫妇之情不笃也,则有《双燕离》之篇,所谓“双燕复双燕,双飞令人羡。玉楼珠阁不独栖,金窗绣户长相见。”徐究白之行事,亦岂纯于行义者哉!永王之叛,白不能洁身而去,于君臣之义为如何?既合于刘,又合于鲁,又娶于宋,又携昭阳金陵之妓,于夫妇之义为如何?至于友人路亡,白为权窆,及其糜溃,又收其骨,则朋友之义庶几矣。《送萧三十一之鲁兼问稚子伯禽》,有“高堂倚门望伯鱼,鲁中正是趋庭处。君行既识伯禽子,应驾小车骑白羊”之句,则父子之义庶几矣。如弟凝、錞、济、况、绾各赠诗,以致其雍睦之情,则兄弟之义庶几矣。惜乎,二失既彰,三美莫赎,此所以不能为醇儒也。 人之事亲,当以敬为主,故孔子告子游曰:“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束晳作《补亡诗》,于《南陔》《白华》二篇,每以为言。《南陔》曰:“养隆敬薄,惟禽之似。”《白华》曰:“竭诚尽敬,亹亹忘劬。”可谓得孔子之旨矣。今之人恃亲之爱己,而忘其敬者多,故表而出之,以为事亲之戒。 王稚川调官京师,母老留鼎州,久不归侍。尝阅贵人歌舞,有诗云:“画堂玉珮萦云响,不及桃源欸乃歌。”山谷和韵讽之云:“慈母每占乌鹊喜,家人应赋《扊扅歌》。”可谓尽朋友责善之义。山谷至孝,奉母安康君至为亲涤厕窬,浣中裙,未尝顷刻不供子职。洎贬黔南,不能与亲俱,则《赠王郎诗》云:“留我左右手,奉承白发亲。”至《赣上食莲有感》则曰:“莲实大如指,分甘念母慈。”亦可见其孝诚矣。余闻无瑕者可以戮人,则其告稚川之语未为过也。老杜《送李舟诗》非不归重,而其中亦不能无讥焉。所谓“舟也衣彩衣,告我欲远适。倚门固有望,敛衽就行役。南登吟《白华》,已见楚山碧。何时太夫人,堂上会亲戚。”岂非讥其无方之游邪?孔子云:“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则山谷、少陵之诗,皆有孔子之意也。 王勃尝言,为人子者不可以不知医。时长安曹元有秘术,勃从之游,尽得其要。又以虢州多药草,求补参军。故《示助弟诗》云:“自予反初服,无情想高盖。报国情岂忘,从亲心所大。”则勃于亲亦可谓厚矣。然不能立身持己,私匿官奴而杀之,以致其父从坐,远谪交之,岂得为孝乎?孟子曰:“纵耳目之欲,以为父母僇。”勃其近之矣。 陈绎奉亲至孝,尝作庆老堂以娱其母。介甫赠之诗云“种竹常疑出冬笋”,暗用孟宗事,“开池故合涌寒泉”,暗用姜诗事。 张剑州以太夫人丧剑州归,荆公予之诗并示女弟云:“乌辞反哺颠毛黑,鸟引思归口舌舟。”又有《张剑州至剑一日以亲忧罢诗》云:“白头反哺秦乌侧,流血思归蜀鸟前。”所赋皆一时之事,而语意重复如此何邪? 荆公《初去临川诗》云:“马头西去百沾襟,一望亲庭更苦心。已觉省烦非仲叔,安能养志似曾参。”赴调西去时诗也。①非仲叔则自伤不能养口体,不如曾参则自伤不能养志也。人自一官所驱,乃尔为志,亦岂得已哉!后又有诗云:“古人一日养,不以三公换。”正为此尔。 ①“去”原脱,据诗句“西去”补。 唐人与亲别而复归,谓之“拜家庆”。卢象诗云:“上堂家庆毕,顾与亲恩迩。”孟浩然诗云:“明朝拜家庆,须着老莱衣。” 谢师厚生女,梅圣俞与之诗曰:“生男众所喜,生女众所丑。生男走四邻,生女各张口。男大守诗书,女大逐鸡狗。”又云:“何时某氏郎,堂上拜媪叟。”盖戏师厚也。陈琳、杜甫诗及《杨妃外传》其说异焉。琳痛长城之役,则曰:“生男戒勿举,生女哺用脯。”杜甫伤关西之戍,则曰:“生女犹是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杨妃专宠帝室,金印盭绶,宠遍于铦剑;象服鱼轩,荣均于秦虢。当时遂有“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欢。男不封侯女作妃,君看女却为门楣”之咏。而乐天《长恨歌》亦云:“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今师厚之女,毓质儒门,不过求贤士以为之配尔,纵不至负薪如翟妇,饷舂如孟光,亦岂能预知其必大富贵,光宗荣族如蒲津之妇人乎!宜其圣俞以为戏也。 老杜《北征诗》云:“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爷背面啼,垢腻脚不袜。”方是时,杜方脱身于万死一生之地,得见妻儿,其情如是。洎至秦中,则有“晒药能无妇,应门亦有儿”之句。至成都则有“老妻忧坐痹,幼女问头风”之句。观其情悰,已非《北征》时比也。及观《进艇诗》,则曰:“昼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晴江。”《江村诗》则曰:“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其优游愉悦之情,见于嬉戏之间,则又异于在秦、益时矣。 白乐天、元微之皆老而无子,屡见于诗章。乐天五十八岁始得阿崔,微之五十一岁始得道保,同时得嗣,相与酬唱喜甚。乐天诗云:“腻剃新胎发,香绷小绣襦。玉牙开手爪,苏颗点肌肤。”微之云:“且有承家望,谁论得力时。”又云:“嘉名称道保,乞姓号崔儿。”后崔儿三岁而亡,白赋诗曰:“怀抱又空天默默,依前仍作邓攸身。”伤哉微之,五十三而亡。按《墓志》有子道护,年三岁而卒。以岁月考之,即道保也。孟东野连产三子,不数日皆失之,韩退之尝有诗,假天命以宽其忧。三人者皆人豪,而不能忘情如此,信知割爱为难也。若使学道者遭此,则又何必黑衣巾者闯然入其户,而后喻哉? 陶渊明《命子篇》则曰:“夙兴夜寐,愿尔之才;尔之不才,亦已焉哉!”其《责子篇》则曰:“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告俨等疏》则曰:“鲍叔管仲,同财无猜;归生伍举,班荆道旧;而况同父之人哉!”则渊明之子未必贤也。故杜子美论之曰:“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然子美于诸子,亦未为忘情者。子美《遣兴诗》云:“骥子好男儿,前年学语时。世乱怜渠小,家贫仰母慈。”又《忆幼子诗》云:“别离惊节换,聪慧与谁论。忆渠愁只睡,炙背俯晴轩。”《得家书》云:“熊儿幸无恙,骥子最怜渠。”《元日示宗武》云:“汝啼吾手战。”观此数诗,于诸子钟情尤甚于渊明矣。山谷乃云:“杜子美困于三蜀,盖为不知者诟病,以为拙于生事,又往往讥宗武失学,故寄之渊明尔。俗人不知,便为讥病。”所谓痴人面前,不得说梦也。 李义山作《娇儿诗》时,衮师方三四岁尔,其末乃云:“儿应勿学耶,读书求甲乙。况今西与北,羌戎正狂悖。儿当速成大,探雏入虎窟。当为万户侯,勿守一经衰。”夫兵连祸结,生民涂炭,以日为岁之时,而乃望三四岁儿立功于二十年后,所谓俟河之清,人寿几何者邪! 元微之诲侄书云:“吾生长京城,朋从不少,然而未尝识倡优之家,不曾于喧哗纵观。”《至陕府诗》,乃有一生自恣之语,至云“那知我少年,深解酒中事。能唱犯声歌,偏精变筹义。含词待残拍,叫噪掷投盘”等语,则诲侄之言,殆虚语也。 钱起《题杜牧林亭诗》云:“不须耽小隐,南阮在平津。”南阮谓杜悰也。史载悰更历将相,而牧困踬不自振,怏怏不平,以至于卒。审尔,则牧之岂肯受其料理哉?然宗族贵官河润者非一,枯菀升沉,时命存焉,何至怏怏如是。可以知牧之量不宏也。 《文选》载嵇叔夜《赠秀才入军诗》,李善注,谓兄喜秀才入军,而张铣谓叔夜弟,不知其名。考五诗,或曰“携我好仇”,或曰“思我良朋”,或曰“佳人不在”,皆非兄弟之称。善、铣所注,恐未必然尔。 杨六尚书,白乐天妻兄也。初除东川节度,《代妻贺兄》云:“觅得黔娄为妹婿,可能空寄蜀茶来。”又《寒食寄诗》曰:“蛮旗似火行随马,蜀妓如花坐绕身。不使黔娄夫妇看,夸张宝贵向何人。”皆责望之言也。 王福畤之子勔、勮、勃皆有才名,故杜易简称为“三珠树”。其后助、劼、劝又皆以文显。勃于兄弟之间极友爱,《自乡还虢诗》曰:“人生忽如客,骨肉知何常。愿及百年内,华萼常相将。无使《棠棣》废,取譬人无良。”观此语意,岂兄弟中有不相能者邪?及观诫功、劲云:“欲不可纵,争不可常,勿轻小忿,将成大殃。”此二人者,似非处于礼义之域者。《棠棣》废之诗,疑为此二人设也。 陆机作诗赠贾谧,几三百言,无非极其褒赞。方谧用事,生死荣辱人如反覆手,其褒赞亦何足怪。然其间亦有寄意讥诮,人未能推其意者。按臧荣绪《晋书》,谧父韩寿母,贾充少女也。充平生不议立后,后妻郭槐辄以外孙韩谧袭封,帝许之,遂以谧为鲁公。则是贾谧非充子也。故机诗云:“诞育洪胄,纂戎于鲁。”言诞育则以讥非己生也。又曰:“惟汉有木,曾不逾境。”谓橘逾淮则化为枳,言与螟蛉之化果蠃无异也。夫谧势焰熏灼如此,而机敢为廋辞以狎侮之,真文人之习气哉! 晋嵇康《赠弟秀才》四言诗云:“感悟驰情,思我所钦。”则以所钦为弟。陆机《赠从兄车骑诗》云:“寤寐靡安豫,愿言思所钦。”则以所钦为兄。又《赠冯文罴诗》云:“慷慨谁为感,愿言怀所钦。”则以所钦为友。 魏武于诸子中独爱植,丁仪、丁廙、杨修之徒为植羽翼,几代太子丕,而植狂性不自雕励,又太子御之有术,故易宗之计不行,盖非逊丕,性也。洎文帝即位,植屡求试用,不报,益怏怏。帝欲害之,卞太后曰:“汝已杀任城,不得复杀东阿。”故止从贬爵。则植岂能无怨怼乎?尝观植所作《豫章行》云:“他人虽同盟,骨肉天性然。周公穆康叔,管蔡则流言。子臧逊千乘,季札慕其贤。”意谓己素为武帝所爱,忌之者众,故有管、蔡流言之说。然乃自以季札为比,亦诬矣。岂其掠美之言哉? 月轮当空,天下之所共视,故谢庄有“隔千里兮共明月”之句,盖言人虽异处,而月则同瞻也。老杜当兵戈骚屑之际,与其妻各居一方,自人情观之,岂能免闺门之念,而他诗未尝一及之。至于明月之夕,则遐想长思,屡形诗什。《月夜诗》云:“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继之曰:“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一百五日夜对月》云:“无家对寒食,有泪如金波。”继之曰:“仳离放红蕊,想象颦青蛾。”《江月诗》云:“江月光于水,高楼思杀人。”继之曰:“谁家挑锦字,烛灭翠眉颦。”其数致意于闺门如此,其亦谢庄之意乎?颜延之对孝武,乃有庄始知“隔千里兮共明月”之说,是庄才情到处,延之未能晓也。 余曾祖通议兄弟四人,取“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之义,作四并堂于东园,故通议诗云:“华圃控弦秋习射,寒窗留烛夜钞书。良辰美景饶心事,观日相并乐起予。”先祖清孝公兄弟六人,取三荆同株之义,作倍荆亭于西园,当时篇咏无存者。清孝《安遇集》中有《倍荆亭记》,其略云:“西园旧无亭观①,□□□□□欲纠合叔季,同耳目之适,于是基盈尺之高,宇一筵之广,列楹为亭,号曰倍荆。至先人文康公罢官南阳,适当兵扰,复还复栖②,奉伯父工部居焉。别建二老堂于宅南,眷望田里,诸山皆在目,植花竹于四隅,命某日治馔,往往乐饮竟日。某尝赋诗云:‘去家才隔水一股,二老堂成三百弓。鸰原暮下沙水暖,雁行夜落霜天空。竹根酌酒不妨醉,花萼斫诗如许工。坐久兴关筇竹杖,出门人指两仙翁。’” ①“园旧”原作“推轮”,据《类编》本改。②“复栖”,疑当作“旧栖”。
卷第十一 韩退之《秋怀诗》十一篇,其一云:“敛退就新懦,趋营悼前猛。”此陶渊明觉今是昨非之意,似有所悟也。然考他篇,有曰:“低心逐时趋,苦勉只能暂。”又曰:“尚须勉其顽,王事有朝请。”则进退之事尚未决也。至第十篇云:“世累忽进虑,外忧遂侵诚。诘屈避语穽,冥茫触心兵。败虞千金弃,得比寸草荣。”其筹虑世故尤深。至第十一篇云:“鲜鲜霜中菊,既晚何用好。扬扬弄芳蝶,尔生还不早。”则似有不遇时之叹也。 李太白《古风》两卷,近七十篇,身欲为神仙者,殆十三四:或欲把芙蓉而蹑太清,或欲挟两龙而凌倒景,或欲留玉舃而上蓬山,或欲折若木而游八极,或欲结交王子晋,或欲高挹卫叔卿,或欲借白鹿于赤松子,或欲餐金光于安期生。岂非因贺季真有谪仙之目,而固为是以信其说邪?抑身不用,郁郁不得志,而思高举远引邪?尝观其所作《梁父吟》,首言钓叟遇文王,又言酒徒遇高祖,卒自叹己之不遇。有云:“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旁投壶多玉女,三时大笑开电光,倏烁晦冥起风雨。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扣关阍者怒。”人间门户尚不可入,则太清倒景,岂易凌蹑乎?太白忤杨妃而去国,所谓玉女起风雨者,乃怨怼妃子之词也。其后又有《飞龙引》二首,当是明皇仙去之后,又有彩女玉女之句,则怨之深矣。 白乐天号为知理者,而于仕宦升沈之际,悲喜辄系之。自中书舍人出知杭州,未甚左也。而其诗曰:“朝从紫禁归,暮出青门去。”又曰:“委顺随行止。”又曰:“退身江海应无用,忧国朝廷自有贤。”自江州司马为忠州刺史,未为超也。而其诗曰:“正听山鸟向阳眠,黄纸除书落枕前。”又云:“五十专城未是迟。”又云:“三车犹夕会,五马已晨装。”及被召中书,则曰:“紫微今日烟霄地,赤岭前年泥土身。得水鱼还动鳞鬣,乘轩鹤亦长精神。”观此数诗,是未能忘情于仕宦者。东坡谪琼州有诗云:“平生学道真实意,岂与穷达俱存亡。”要当如是尔。 老杜《省宿诗》云:“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盖忧君谏政之心切,则通夕为之不寐。想其犯颜逆耳,必不为身谋也。杜牧之诗云:“昔事文皇帝,叨官在谏垣。奏章为得地,齗齿负明恩。金虎知难动,毛氂亦耻言。撩头虽欲吐,到口却成吞。”至与人论谏尤可怪。谓谏杀人者杀人愈多,谏畋猎者畋猎愈甚。是欲箝天下忠义之口,有臣如牧,国家奚望哉!然唐史乃谓牧之刚直有奇节,敢论列大事,指陈利病尤切何邪? 郎官之选,唐朝尤重。顺宗初政,柳子厚为礼部郎,与萧俛书云:“仆年三十三,年甚少,自御史里行得礼部员外,超取显美,欲免世之求进者怪怒媢嫉,其可得乎!”杜子美一检校工部尔,而诗中数及之,炫诧不已。如《赠苏徯》云:“为郎未为贱,其奈疾病攻。”《寄薛据》云:“虽云尚书郎,不及村野人。”《复愁》云:“才觉省郎在,家须农事归。”而《入六弟宅》云:“令弟雄军佐,凡才污省郎。”如此类不可胜数。郑谷自好称老郎,赠《秀上人诗》云:“惟恐兴来飞锡去,老郎无路更追攀。”《访策禅者诗》云:“初尘芸阁辞禅阁,却访支郎是老郎。”《春阴诗》云:“舞燕歌莺莫相认,老郎心是老僧心”是也。至于《转正郎》则云:“止陪鸳鹭居清秩,滥应星辰浼上天。”《省中作》则云:“未如何逊无佳句,若比冯唐是壮年。”是亦未免于炫诧者。 晋乐广曰:“人未尝梦乘车入鼠穴,捣齑啖铁杵。以无想因也。”自乐论之,则凡梦皆出于想尔。而殷浩乃曰:“官本臭腐,故将官而梦尸。”是岂出于想邪?《周官》有六梦,梦非止于思而已。刘发方赴举也,秦少游梦有发殡而葬之者,云是刘发之柩,是岁发首荐。少游以诗贺之曰:“世传梦凶常得吉,神物戏人良有旨。全美声名海县闻,闭久当开乃其理。”少游所原,乃一时褒美赞喜之词,非殷浩之意也。东坡云:“世衰道微士失己,得丧悲欢反其故。草袍芦棰相妩媚,饮食嬉游事群聚。曲江船舫月灯球,是谓舞殡而歌墓。”其末又有“故令将仕梦发棺,劝子勿为官所腐”之语。全篇二百余言,皆用浩意,可谓巧于遣词者矣。 柳子厚可谓一世穷人矣。永贞之初,得一礼部郎,席不暖即斥去为永州司马。在贬所历十一年,至宪宗元和十年,例召至京师,喜而成咏。所谓“投荒垂一纪,新诏下荆扉。”又云“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是也。既至都,乃复不得用,以柳州去。由永至京已四千里,自京徂柳又复六千,往返殆万里矣。故《赠刘梦得诗》云:“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赠宗一诗》云:“一身去国六千里,万里投荒十二年”是也。呜呼,子厚之穷极矣!观赠李夷简书云:“曩者,齿少心锐,径行高步,不知道之艰,以陷于大阨,穷踬陨坠,废为孤囚,日号而望,十四年矣。”当时同贬之士,程异为宰相,而梦得亦得召用,则子厚望归之心为如何?然竟不生还,毕命于蛇虺瘴疠之区,可胜叹哉!韩退之有言曰:“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词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得所愿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 韦应物《燕李录事诗》云:“与君十五侍皇闱,晓拂炉烟上赤墀。花开汉苑经过处,雪下骊山沐浴时。”《骊山感怀诗》云:“我念绮繻岁,扈从当太平。小臣职前驱,驰道出灞亭。”《温泉行》云:“北风惨惨投温泉,忽忆先皇游幸年。身骑厩马引天仗,直入华清列御前。”则天宝巡幸之时,应物已在扈从之数,年始十五尔。王钦臣疑为三卫官,然史无有。及观应物《白沙亭逢吴叟歌》云:“问之执戟亦先朝,零落艰难却负樵。亲观文物蒙雨露,见我昔年侍丹霄。”谓之执戟,则亦三卫之类,钦臣岂据是邪? 欧阳永叔诗文中好说金带,《初寒诗》云:“若能知此乐,何必恋腰金。”《寄江十诗》云:“白发垂两鬓,黄金腰九环。”《答王禹玉诗》云:“喜君所赐黄金带,故我宜为白发翁。”而谢表又云:“头垂两鬓之霜毛,腰束九环之金带。”或谓未免矜服炫宠,而况下于金带者乎!杜子美、白乐天皆诗豪,器识皆不凡,得一绯衫何足道,而诗句及之不一何邪?子美诗云:“挈带看朱绂,开箱睹黑裘。”《赠卢参谋》云:“素发干垂领,银章破在腰。”《江村诗》云:“扶病垂朱绂,归休步紫苔。”乐天《寄荔子诗》云:“映我绯衫浑不见,对公银印最相鲜。”《初除忠州》云:“鱼缀白金随步跃,鹄衔红绶绕身飞。”又云:“徒使花袍红似火,其如蓬鬓白成丝。”《脱刺史绯》云:“便留朱绂还铃阁,却着青袍侍玉除。”《加朝散大夫得品绯》云:“五品足为婚嫁主,绯袍着了好归田。”又云:“那知垂白日,始是着绯年。”盖命服章身,人情所甚喜,故心声所发如是。退之云:“峨峨进贤冠,耿耿水苍珮。服章非不好,不与德相对。”其必有以称之哉。 观王昌龄诗,仕进之心,可谓切矣。《赠冯六元二》云①:“云龙未相感,干谒亦已屡。”《从军行》云:“虽投定远笔,未坐将军树。”至于《沙苑渡》之作,乃有“孤舟未得济,入梦在何年”之句。是以傅说自期也,一何愚哉!按史,昌龄为汜水尉,以不护细行,谪龙标尉。傅说所为,顾如是乎?昌龄未第时,岑参赠之诗曰:“潜虬且深蟠,黄鹤举未晚。”既登第而谪官也,参又赠之诗曰:“王兄尚谪官,屡见秋云生。黄鹤垂两翅,徘徊但悲鸣。”后昌龄以世乱还乡,为闾邱晓所杀,则所谓黄鹤者,竟不能高举矣。 ①“冯”、“元二”三字据《类编》本补。 苏子由自绩溪被召,除校书郎,元祐之初年也。山谷《和王定国诗》云:“后皇莳嘉橘,中岁多成枳。佳人来何时,天为启玉齿。”言欲子由变熙丰人才也。《和子由病起被召诗》云:“方来立本朝,献纳继晨瞑。必开曲突谋,满慰倾耳听。”言欲子由变熙丰法度也。其措意如此,然官不得至侍从,谪黔移戎,流离困踬,岂非命哉!至建中靖国之初,杂用熙丰元祐人才,山谷喜而成诗云:“维摩老子五十七,天子大圣初元年。传闻有意用幽仄,病著不能朝日边。”后虽有铨曹之召,不旋踵又有宜州之行,有才无命,如山谷者,其可悯也! 孔子曰:“富贵在天。”则所谓富贵者,岂可以幸取乎?潘岳急于进取,乾没不休,与石崇等谄事贾谧,每候其出,辄望尘而拜,其为人何如也。观其作《闲居赋》曰:“岳读《汲黯传》,至司马安四至九卿,而良史书之,题为巧宦之目。遂慨然叹曰:巧诚有之,拙亦宜然。”观岳此语,尚恨巧之未至邪?其作《河阳县诗》则曰:“谁谓晋京远,室迩身实辽。谁谓邑宰轻,令名患不劭。”其作《怀县诗》则曰:“自我违京辇,四载迄于斯。器非廊庙姿,屡出固其宜。”其坐驰京阙,渴心固已生尘矣。而仕宦卒不达,诚可以为驰骛者之戒也。尝自叙云:“自弱冠涉于知命之年,八徙官,一进阶再免,一除名,一不拜职,迁者三而已。虽通塞有命,抑拙者之效也。”岳诚知此,岂肯遽下贾谧之拜哉? 李商隐《九日诗》云:“曾共山翁把酒时,霜天白菊绕阶墀。十年泉下无消息,九日尊前有所思。不学汉臣栽苜蓿,空教楚客咏江蓠。郎君官贵施行马,东阁无因再得窥。”盖令狐楚与商隐素厚,楚卒,子绹位致通显,略不收顾,故商隐怨而有作。然实商隐自取之也。且商隐妻父王茂元与所依郑亚皆李德裕党也。商隐与二人暱甚,故绹以为忘家恩,放利偷合者,是绹恶其异己也。后绹当国,商隐亦归穷自解,绹虽与一太学博士,然商隐亦厚颜矣。唐之朋党,延及缙绅四十年,而二李为之首,至绹而滋炽。绹之忘商隐,是不能念亲,商隐之望绹,是不能揆己也。 杜子美云:“钟鼎山林各天性。”天性之所欲,夫岂可强也哉!白乐天前有《读史诗》云:“马迁下蚕室,嵇康就囹圄。当彼戮辱时,奋飞无翅羽。商山有黄绮,颍川有巢许。何不从之游,超然离网罟。”后又有《咏史诗》云:“秦磨利刀斩李斯,齐烧沸鼎烹郦其。可怜黄绮入商洛,闲卧白云歌紫芝。”二诗意绝相类,但未知乐天果能舍彼而就此不?世之人乾没于名利之场,鲜不陷于祸难,乐天之论,真可书绅。 意在退处者,虽饥寒而不辞;意在进为者,虽沓贪而不顾:皆一曲之士也。高适尝云:“吾谋适可用,天路岂寥廓。不然买山田,一身与耕凿。”可仕则仕,可止则止,何常之有哉?适有《赠别李少府》云:“余亦惬所从,渔樵十二年。种瓜漆园里,凿井卢门边。”《赠韦参军》云:“布衣不得干明主,东过梁宋无寸土。兔苑为农岁不登,雁池垂钓心长苦。”其生理可谓窄矣。及宋州刺史张九皋奇其人,举有道科中第,调封邱尉,则曰:“此时也得辞渔樵,青袍裹身荷圣朝。牛犁钓竿不复见,县人邑吏来相邀。”则是不堪渔樵之艰窘,而喜末官之微禄也。一不得志则舍之而去何邪?《封邱诗》云:“我本渔樵孟潴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其末句云:“乃知梅福徒为尔,转忆陶潜归去来。”则不堪作吏之卑辱,而复思孟潴之渔樵也。韩退之云:“居闲食不足,从仕力难任。”其此之谓乎! 元和中,讨蔡数不利,群臣争请罢兵,钱徽、萧俛力请于前,逢吉、王涯力请于后,惟裴度以一病在腹心,不时去且为大患。又自请以身督战,誓不与贼俱存。王建所谓“桐柏水西贼星落,枭雏夜飞林木恶。相国刻日波涛清,当朝自请东西征”是也。宪宗御通化门,临遣赐度通天御带,发神策骑三百为卫。王建诗所谓“同时赐马并赐衣,御楼看带弓刀发。马前猛士三百人,金书左右红旗新”是也。未几,李愬夜入县瓠城,缚吴元济,度遣马总先入蔡。明日,统洄曲降卒万人,徐进抚定。则韩愈《平淮西碑》言之详矣。桃林夜捷,愈贺度诗云:“手把命珪兼相印,一时重叠赏元功。”度自蔡入觐,涂中重拜台司。愈作诗云:“鹓鹭欲归仙仗里,熊罴还入禁营中。”观度隽功如此,宪宗倘能终始用之,诸藩当股栗不暇,而敢桀骜乎?乃信用程异、皇甫镈之徒,乘衅镌诋,使度卒不能安于相位。故度尝有诗云:“有意效承平,无功答圣明。灰心缘忍事,霜鬓为论兵。道直身还在,恩深命转轻。盐梅非拟议,葵藿是平生。白日长悬照,苍蝇慢发声。嵩阳旧田里,终使谢归耕。”观此则已无经世之意也。 李白《赠王历阳诗》云:“有身莫犯飞龙鳞,有手莫辫猛虎须。君看昔日汝南市,白头仙人隐玉壶。”则意在隐遁也。又《行路难》云:“有耳莫洗颍川水,有口莫食首阳蕨。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则意在进为也。达人大观,流行坎止,何常之有哉? 东坡以侍读为礼部尚书,时正得志之秋,而陈无己寄其诗,乃云:“经国向来须老手,有怀何必到壶头。遥知丹地开黄卷,解记清波没白鸥。”是劝其早休也。洎坡知定州,时事变矣,又为诗劝之曰:“功名不朽联通袖,海道无违具一舟。”坡未能用其语,而已有南迁绝海之祸矣。所谓“海道无违具一舟”者,盖用坡所作《八声甘州》“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种霜相违”之意以动公,而不知二句皆成谶也。 乌重胤之节度河阳也,求贤者以为之属,乃得石洪处士为参谋。韩退之送之序,又为诗曰:“长把种树书,人云避世士。忽骑将军马,自号报恩子。”盖吏非吏,隐非隐,故于洪有讥焉。后有寄卢仝诗云:“水北山人得名声,去年去作幕下士。”其意与前诗同。昔人有“门一杜其可开”之语,宜乎韩子以洪与温造同科,而独尊卢仝也。 方干隐居鉴湖,任情于渔钓,似无心于仕宦者。观《山中言事诗》云“山阴钓叟无知己,窥镜撏多鬓欲空”,《别胡中丞》云“吹嘘若自毫端出,羽翼应从肉上生”等语,岂全能忘情者邪?罗隐题其诗云:“九霄无鹤版,双鬓老渔樵。”盖亦惜其隐遁之言尔。 王绩作《被召谢病诗》云:“横裁桑节杖,直剪竹皮巾。鹤警琴亭夜,莺啼酒瓮春。颜回惟乐道,原宪岂伤贫。”观此数语,又岂以招聘为喜乎?《独坐诗》云:“托身千载下,聊游万物初。欲令无作有,翻觉实成虚。”《咏怀诗》云:“故乡行处是,虚室坐间同。日落西山暮,方知天下空。”《赠薛收诗》云:“赖有此山僧,教我以真如。使我视听遗,自觉尘累祛。”则又知绩有得于佛氏者甚深也。 昔太公钓于渭水之滨,而李白以为钓位。所谓“广张三千六百钓,风雅时与文王亲”是也。严光钓于七里之濑,而滕、白以为钓名。所谓“只将溪畔一竿竹,钓却人间万古名”是也。是又乌足以语圣贤。
卷第十二 不立文字,见性成佛之宗,达磨西来方有之,陶渊明时未有也。观其自祭文,则曰:“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其拟挽词,则曰:“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其作《饮酒诗》,则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其《形影神》三篇,皆寓意高远,盖第一达磨也。而老杜乃谓“渊明避俗翁,未必能达道”何邪?东坡谂陶子自祭文云:“出妙语于纩息之余,岂涉生死之流哉?”盖深知渊明者。 世称白乐天学佛,得佛光如满旨趣,观其“吾学空门不学仙,归则须归兜率天”之句,则岂解脱语邪!元微之诗虽不及乐天远甚,然其得处岂乐天所能及哉?其《遣病诗》云:“况我早师佛,屋宅此身形。舍彼复就此,去留何所萦。前身为过迹,来世即前程。蜕骨龙不死,蜕皮蝉自鸣。”则与贾谊“忽然为人,何足控抟,化为异物,又何足患”之语何远邪?孟郊未尝留意于此,而《吊元鲁山诗》有“苟含天地秀,皆是天地身”之句,亦可嘉矣。 杜牧之《郡斋独酌诗》云:“屈指千万世,过如霹雳忙。人生落其内,何者为彭殇?”非心地明了贯穿道、释者,不能道也。及观其自撰墓志,又忍死作别裴相之章,则知独酌之咏岂空言哉! 李白跌宕不羁,钟情于花酒风月则有矣,而肯自缚于枯禅,则知淡泊之味贤于啖炙远矣。白始学于白眉空,得“大地了镜彻,回旋寄轮风”之旨;中谒太山君,得“冥机发天光,独照谢世氛”之旨;晚见道崖,则此心豁然,更无疑滞矣。所谓“启开七窗牖,托宿掣电形”是也。后又有谈玄之作云:“茫茫大梦中,惟我独先觉。腾转风火来,假合作容貌。问语前后际,始知金仙妙。”则所得于佛氏者益远矣。 许浑《送栖元弃释奉道诗》云:“仙骨本微灵鹤远,法心潜动毒龙惊。”《送勤尊师自边将入道诗》云:“苍鹰出塞胡尘灭,白鹤还乡楚水深。”《送李生弃官入道诗》云:“水深鱼避钓,云迥鹤辞笼。”皆奖之也。至《送僧南归诗》,则云:“怜师不得随师去,已戴儒冠事素王。”岂浑亦有逃儒之意邪? 钱起《投南山佛寺》云:“洗足解尘缨,忽觉天形宽。庶将镜中像,尽作无生观。”盖知百骸九窍,本非天形。至《悟真寺诗》云:“更闻东林磬,可听不可说。兴中寻觉花,寂尔诸象灭。”盖知妙明真心,不关诸象,起于是理,亦可谓超然者矣。 苏子由病酒,肺疾发,东坡告之以修养之道,有曰:“寸田可治生,谁劝耕黄糯。探怀得真药,不待君臣佐。初如雪花积,渐作樱珠大。隔墙闻三咽,隐隐如转磨。”此炼气法也。后至海上,有道人传以神守气之诀云:“但向起时作,还从作处收。”故《天庆观乳泉赋》及《养生论龙虎铅汞论》皆析理入微,则知东坡于养生之道深矣。 子由诵《楞严经》,悟一解六亡之义,自言于此道更无疑。然其作《风痹诗》,乃有“数尽吾则行,未应堕冥漠”之句,则于理尚有碍也。而东坡乃谓子由闻道先我何邪?东坡《奉新别子由诗》云:“何以解我忧,粗了一事大。”《哭遯儿诗》云:“中年忝闻道,梦幻讲已详。”故《赠钱道人诗》云:“首断故应无断者,冰消那复有冰知。主人苦苦令侬认,认主人人竟是谁!”又云:“有主还须更有宾,不知无镜自无尘。只从半夜安心后,失却当年觉痛人。”《赠东林总老诗》云:“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夜来四万八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如此等句,虽宿禅老衲,不能屈也。 柳展如,东坡甥也。不问道于东坡而问道于山谷,山谷作八诗赠之,其间有“寝兴与时俱,由我屈伸肘。饭羹自知味,如此是道否”之句,是告之以佛理也;其曰“咸池浴日月,深宅养灵根。胸中浩然气,一家同化元。”是告之以道教也;“圣学鲁东家,恭惟同出自。乘流去本远,遂有作书肆。”是告之以儒道也。 欧阳永叔素不信释氏之说,如《酬净照师》云“佛说吾不学,劳师忽款关。我方仁义急,君且水云闲”;《酬惟悟师》云“子何独吾慕,自忘夷其身。韩子亦尝谓,收敛加冠巾”是也。既登二府,一日被病亟,梦至一所,见十人端冕环坐,一人云:“参政安得至此,宜速反舍。”公出门数步,复往问之,曰:“公等岂非释氏所谓十王者乎?”曰然。因问:“世人饭僧造经,为亡人追福,果有益乎?”答云:“安得无益。”既寤,病良已。自是遂信佛法。文康公得之于陈去非,去非得之于公之孙恕,当不妄。叶少蕴守汝阴,谒见永叔之子棐,久之不出。已而棐持数珠出,谢曰:“今日适与家人共为佛事。”叶问其所以,棐曰:“先公无恙时,薛夫人已如此,公弗之禁也。” 欧公常为《感事诗》曰:“仙境不可到,谁知仙有无。或乘九斑虬,或驾五云车。往来几万里,谁复遇诸途。”又为《仙草诗》曰:“世说有仙草,得之能隐身。仙书已怪妄,此事况无文。”则凡神仙之说,皆在所麾也。而《赠石唐山人诗》,乃云“我昔曾为洛阳客,偶向岩前坐盘石。四字丹书万仞崖,神清之洞锁楼台。云深路绝无人到,鸾鹤今应待我来”何邪?蔡约之云:“公守亳社日,有许昌龄者,得神仙之术,来游太清宫,公邀致州舍与语,豁然有悟。一日,公问道,许告以公屋宅已坏,难复语此,但明了前境,犹庶几焉。”所谓《石唐山人诗》,乃公临终寄许之作也。 余曾祖通议,杨寘榜登科,未四十致政,享年八十七。居江阴军青阳之上湖,自号草堂逸老。参佛日契嵩,遂悟真谛。尝与嵩诗云:“山禽啼晓四时别,林薮战秋千里空。”又云:“我悟傥来空世界,师知休去忘形骸。”又《与智能上人诗》云:“色空了了空还执,体相如如相即非。”则知所得深矣。又读《道藏》一过,故见于篇咏者,多真仙语。如:“仙茎屡陨三危露,真馆常开四照花。鹊渚晓烟飞玉洞,琅池秋水接星槎。”又云:“炼成真气发双华,还向囊中秘玉霞。咒水夜潭龙怖剑,弄云秋岭鹤看家。”皆佳句也。有注《证道歌·方外言诠》行于世。《上湖集》二十卷、《弋阳酬倡》三卷、《隐居唱和》十卷藏于家。 王勃《示知己诗》云:“客书同十奏,臣剑已三奔。”则不为无意于功名者;《梦游仙诗》云:“乘月披金枝,连星解琼珮。”则不为无意于神仙者;是以登葛帻山而思武侯之功①,宿仙居观而思霓衣之侣也。又观《述怀拟古诗》云:“仆生二十祀,有志十数年。下策图富贵,上策怀神仙。”而二志竟不遂,可胜叹哉! ①“帻”字原缺,据《类编》补。 汉武好大喜功,黩武嗜杀,而乃斋戒求仙,毕生不倦,亦可谓痴绝矣。李颀《王母歌》云:“武皇斋戒承华殿,端拱须臾王母见。手指元梨使帝食,可以长生临宇县。”又云:“若能炼魄去三尸,后当见我天皇所。”观武帝所为,是能炼魄去三尸者乎?善哉东坡之论也,“安期与羡门,乘龙安在哉!茂陵秋风客,劝尔麾一杯。帝乡不可期,楚些招归来。”言武帝非得仙之姿也。又有《安期生诗》云:“尝干重瞳子,不见龙准翁。茂陵秋风客,望祀犹蚁蜂。海上如瓜枣,可闻不可逢。”言安期尚不见高祖,而肯见武帝乎?其薄武帝甚矣。吴筠《览古诗》云:“尝稽真仙道,清淑秘众烦。秦皇及汉武,焉得游其藩。既欲先宇宙,仍规后乾坤。崇高与久远,物莫能两存。矧乃恣所欲,荒淫伐灵根。安期反蓬莱,王母还昆仑。”此诗殆与东坡之旨合。 远师作白莲社,与谢灵运、陆修静等十八人为社客,独陶渊明不肯入社,视众人固已高矣。无为子杨次公又从而笑之,其作《庐山五笑》,于陶有曰:“我笑陶彭泽,闻钟暗皱眉。篮舆息回去,已是出山迟。”视彭泽又高一着矣。 佛氏经律论,合五千四十八卷,置之大藏,所以传佛心印,作将来眼,所补大矣。乐天诗词,其间何所不有,而置大藏何邪?东都圣善寺、苏州南禅院各有之,且自著集序。李公垂作诗美之曰:“永添鸿宝集,莫杂小乘经。”所谓盗憎主人者邪?又观题文集云:“身是邓伯道,世无王仲宣。只应分付女,留与外孙传。”于身后名亦太孜孜矣。 自左元放蝉蜕之后,金丹九转之妙不闻。葛玄之弟子郑隐得其诀,玄之从孙讳洪,乃加赤袒肘伏之礼而师之,于是密诀再传。按《九域志》,葛洪炼丹之处,在天下者十有三,湖州乌程县葛山者,其一也。山之上,丹灶尚存。人传风雨之夕,有大球吞吐岩谷间,其徒以为丹光,亦异矣。山之麓有普照观,主者浩然,颇有道业,余尝赠之四绝句云:“餐霞吸瀣炯方瞳,时着青裙拜木公。玉女投壶天为笑,却来绣岭伴仙翁。”“丹成谁羡伯阳仙,白犬腾空恐浪传。未似尊师得丹诀,火球吞吐葛山前。”“灵桃入手亦艰勤,正一门中近策勋。未说赵升王长在,鹄鸣衣钵已输君。”“旧得《阴符》虎口岩:《素书》添轴玉函缄。君方濡笔书灵篆,已有飞来青鸟衔。”山之下号菁村,盖仙翁手莳黄精,取以寿其邻里者,故以名云。 大观中,吴兴郡有邵宗益者,剖蚌将食,中有珠现罗汉像,偏袒右肩,矫首左顾,衣纹毕具。僧俗创见,遂奉以归慈感寺。寺临溪流。建炎间,宪使杨应诚与客传玩之次,不觉越槛跃入水中,亟祷佛求之,于烟波渺茫之中,一索而获。噫,亦异矣!叶少蕴有诗云:“九渊幽怪舞垂涎,游戏那知我独尊。应迹不辞从异类,藏身何意恋穷源。归来自说龙宫化,久住方惊鹫岭存。此话须逢老摩诘,圆通无碍本无门。”曾公衮云:“不知一壳几由旬,能纳须弥不动尊。疑是吴兴清霅水,直通方广古灵源。月沉浊水圆明在,莲出污泥实性存。隐现去来初一致,莫将虚幻点空门。”一时名公和篇甚众,今藏慈感寺。 有唐中叶,浮图中有四澄观,架支提以舍僧伽者,洛中之澄观也。故退之元和五年为洛阳令,与之诗云:“火烧水转扫地空,突兀便高三百尺。洛阳穷秋厌穷独,丁丁啄门疑啄木。有僧来访呼使前,伏犀插脑高颊颧”者也。参无名大师,为《华严疏》主译经润文者,会稽之登观也。故裴休为其塔铭云:“元和五年,授僧统印,历九宗圣世,为七帝门师,俗寿一百二者也。”《传灯录》有镇国大师澄观《答皇太子问心要》,有“心心作佛,无一心而非佛心;处处成道,无一尘而非佛国”之句。所造超诣,岂若前二澄观,布金植福,算沙穷海者之比哉!又有曹溪别出第二世五台山华严澄观大师,既有“华严”二字,又有无名禅师法嗣之言,似即会稽之澄观,然录云无机缘语句可录,则又非也。 白日升天之说,上古无有也,老子为道家之祖,未尝言飞升。后之学道者,稍知清虚寡欲,则好事者,必以白日上升归之,见于仙记者,抑可多邪?如淮南王安,汉史以为自杀,而《神仙传》以为白日升天,有鸡鸣天上,犬吠云中之语,其妄乃尔。韩退之集载谢自然诗曰:“须臾自轻举,飘若风中烟。”人多以为上升,而不知自然为魅所着也。故其末云:“噫乎彼寒女,永托异物群。”鲍溶《寄阳炼师诗》云:“道士夜诵《蕊珠经》,白鹤下绕香烟听。夜移经尽人上鹤,仙风吹入秋冥冥。”虽一时褒拂炼师之言,然亦岂儒者所当道哉?曾南丰称溶诗清约谨严,违理者少,观此诗于理似未醇。 唐张炼师不知何人,观唐人赠其诗,若有讥诮。钱起云:“仙侣披云集,霞杯达晓倾。同欢不可再,朝夕赤龙迎。”刘禹锡云:“金缕机中抛锦字,玉清台上着霓衣。云衢不要吹箫伴,只拟乘鸾独自飞。”其华山女之流乎? 《金光明经》载,流水长者子以像负水救十千鱼,生叨利天,可谓悲济之极,报验之速矣。厥后见于记传,有放虫麻得金,放龟得印者,其类甚多,遂使上机生无缘之慈,下士冀有因之果,皆流水长者子之慈意也。余居泛金溪上,暇日率同志拏小舟,载鱼鳖虾蟹,命五比丘诵宝胜佛名,若十二因缘法,作梵呗,舍之溪中。坐间有请作诗以纪一时之事者,余辄为书云:“渔师竟日渔,水族作斤卖。小捐使鬼兄,满载获鳞介。鲲鲸未易罗,所得亦殊态。青蛙尽公私,朱鲔兼小大。霜鲈尚贯钩,土负或黏块。轮囷积文螺,郭索走苍蟹。湿沫相呴濡,自分煮姜芥。岂知恻隐人,规作江湖贷。因呼小青翰,收留舞澎湃。趺坐延黑衣,号佛指清濑。经飞流水篇,梵起鱼山呗。倾盆带寒藻,圉圉看于迈。惊疑或依蒲,喜跃或生喝。快若鹰避韛,欢如囚破械。定非校人池,恐是余不派。愿汝藉佛力,永脱钩网债。口腹聊尔耳,香饵莫巨爱。”
卷第十三 杜甫诗云:“万古仇池穴,潜通小有天。”则仇池者必真仙所舍之地。东坡在颍州,梦至一官府,顾视堂上,榜曰仇池。自后作诗,往往自称仇池。如“记取和诗三益友,他年弭节过仇池。”按《唐书志》,成州同谷县有仇池,与秦州接壤,故老杜《秦州杂诗》尝曰:“藏书闻禹穴,读记忆仇池。”《送韦十六赴同谷郡》尝曰:“受词太白脚,走马仇池头”是已。欧阳仲醇父语人曰:“尝梦上帝命我为长白山主,此何祥也?”明年,仲醇父亡。故东坡有诗云:“死为长白主,名字书绛阙。”《松漠纪闻》云:“长白山在冷山东南,白衣观音所居,其山禽兽皆白,人或秽其间,则致蛇虺之害。”则知福地何处无之。白乐天之蓬莱山,王平甫之灵芝宫,欧阳永叔之神清洞,皆有诗章以纪其异,其亦仇池、长白之类与。 王仲致尝奉使过仇池,有九十九泉,万山环之,可以避世如桃源。而老杜《仇池诗》乃谓“近接西南境,长怀十九泉”何邪? 《史记·蒙恬传》:“秦并天下,使恬将三十万众,北逐夷狄,筑长城,延袤万余里。”郦道元《水经注》亦云:“蒙恬筑长城,起自临洮,至于碣石,东暨辽海,西并阴山,凡万余里。”而魏陈琳作《饮马长城窟行》乃云:“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王翰《古长城吟》云“富国强兵二十年,敛怨兴徭九千里。”何邪? 汝人多苦瘿,故欧公《汝瘿诗》云:“伛妇垂瓮盎,娇婴包卵鷇。无由辨肩颈,有类龟缩壳。”梅圣俞诗云:“或如鸡嗉满,或若蝯嗛并。女惭高掩襟,男衣阔裁领。”东坡《量移汝州诗》云:“阔领先裁盖瘿衣。”又云:“汝阳瓮盎吾何耻。”鲁直《汝州叶县诗》亦云:“瘿民见我亦悠悠。”余尝侍先人知汝州,见州治诸井,皆以夹锡钱镇之,每井率数十千。问其故,一老兵曰:“此邦饶风沙,沙入井中,人饮之则成瘿,夹锡钱所以制沙土也。”因思无锡惠山泉,清甘甲于二浙者,以有锡也。则老兵之言不妄矣。 曹操入荆州,孙权遣周瑜与刘备并力逆曹公,遇于赤壁,曹公军马烧溺死者甚众,军遂大败。盖谓鄂州蒲圻县赤壁也。黄州亦有赤壁,但非周瑜所战之地,东坡尝作赋曰:“西望夏口,东望武昌,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盖亦疑之矣。故作长短句云:“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谓之人道,是则心知其非矣。韩子苍知黄州日,闻贼起旁郡,有诗云:“齐安城畔山危立,赤壁矶头水倒流。此地能令阿瞒走,小偷何敢下芦洲!”遂直以齐安赤壁为周瑜所战之地,岂非因东坡之语邪? 俗言“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言扬州天下之乐国。如韦应物诗云“雄藩镇楚郊,地势郁岧峣。严城动寒角,晓骑踏霜桥”,杜牧云“秋风放萤苑,春草斗鸡台”,“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等句,犹未足以尽扬州之美。至张祜诗云:“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则是恋嫪此境,生死以之者也。隋炀帝不顾天下之重,千乘万骑,锦缆牙樯,来游此都,竟藏骨于雷塘之下,真所谓“禅智山光好墓田”者邪! 钱塘风物湖山之美,自古诗人,标榜为多,如谢灵运云“定山缅云雾,赤亭无滞薄”,郑谷云“潮来无别浦,木落见他山”,张祜云“青壁远光凌鸟峻,碧湖深影鉴人寒”,钱起云“渔浦浪花摇素壁,西陵树色入秋窗”之类,皆钱塘城外江湖之景,盖行人客子于解鞍系缆顷刻所见尔。城中之景,惟白乐天所赋最多,所谓“潮声夜入伍员庙,柳色春藏苏小家”,“大屋檐多装雁齿,小航船亦画龙头”,“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至今尚有可考。 荆州者,上流之重镇,诗人赋咏多矣。韩退之云:“穷冬或摇扇,盛夏或重裘。”言气候之不正。刘梦得云:“渚宫杨柳暗,麦城朝雉飞。”言城郭之荒凉。张说云:“旃裘吴地尽,髫荐楚言多。”言蛮夷之与邻。张九龄云:“枕席夷三峡,关梁豁五湖。”言道路之四达。若其邑屋之繁富,山川之秀美,则罕有言之者。盖自秦并楚之后,宫室尽为禾黍,未易兴复,而况秦楚之后,代代为百战争夺之场邪!故东坡《渚宫》诗备言楚王宫室之盛,而继之以“秦兵西来取钟虡,故宫禾黍秋离离。千年壮观不可复,今之存者盖已卑。池空野迥楼阁小,惟有深竹藏狐狸”之句。 涟水军有真君泉,在军治园中。东坡尝题字于石栏,又作长短句,所谓“倦客尘埃何处洗,真君堂下寒泉水”是也。又有蓝家井亦佳绝。二水清甘无比,尝以惠山泉比试,而惠泉翻不及。余随侍文康公侨寄此军二年,每日烹茶,更用二水,遂摈惠泉不用。信知陆鸿渐《茶经》,张又新《水记》皆虚语耳。山谷《省城烹茶诗》云:“閤门井不落第二,竟陵谷帘定误书。”亦谓此也。欧公《再至汝阴诗》云:“水味甘于大明井。”则知天下甘泉不为陆、张所录者,何可胜数哉? 白乐天《九江春望诗》云:“垆烟岂异终南色,盆草宁殊渭北春。”盖不忘蔡渡旧居也。老杜《偶题》云:“故山迷白阁,秋水忆皇陂。”盖不忘秦中旧居也。东坡《横翠阁诗》云:“已见西湖怀濯锦,更看横翠忆峨眉。”殆亦此意。 苏东坡兄弟,以仕宦久,不得归蜀,怀归之心,屡见于篇咏。东坡《金山诗》云:“江山如此不归山,江神见怪惊我顽。我谢江神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送程六表弟诗》云:“恁君寄谢江东叟,念我空见长安日。浮江泝蜀有成言,江水在此我不食。”子由《汝南迁居诗》云:“病暑暑已退,思归未成归。”《初得南园》云:“千里故园魂梦里,百年生事寂寥中。”及子由颍滨买宅,坡又和其诗云:“剑关大道车方轨,君自不归归何难。山中故人应大笑,筑室种柳何时还。”则二苏未尝一日不怀归也。嘉祐丙申岁,老苏在京师,乃有厌蜀之意。尝有意嵩山之下,洛水之上,买地筑室而居。故为诗曰:“岷山之阳土如腴,江水清清多鲤鱼。古人居之富者众,我独厌倦思移居。”是时乡人陈景回自蜀居蔡,故以是诗告之。则是二苏欲归蜀,而老苏欲出蜀也。厥后老苏葬于蜀,而治命指其墓旁庚壬地为二子之藏,而二子终不得归焉,信知人事不可期也。又欧阳永叔居官之日多,然志未尝一日不在颍也。《下直诗》云:“终当自驾柴车去,独结茅庐颍水西。”《斋宫偶书》云:“谁为寄声清颍客,此生终不负渔竿。”《呈同行三公》云:“买地淮山北,垂竿颍水东。”《秋怀诗》云:“鹿车终自驾,归去颍东田。”《送职方》云:“三年解组来归日,吾已先耕颍水头。”《书怀》云:“颍水多年已结庐,白首归来一鹿车。”《表海亭》云:“颍田二顷春芜没,安得柴车自驾还。”《青州书事》云:“君恩天地不违物,归去行歌颍水傍。”《谢石抭蕲簟诗》云:“终当卷簟携归去,筑室买田清颍尾。”《清明日诗》云:“有田清颍间,尚可事桑麻。安得一黄犊,幅巾驾柴车。”《送祖择之》云:“待君今日我何为,手把鉏犁汝阴叟。”《归田乐》云:“我已买田清颍上,更欲临流作钓矶。”观其思归之言,重复如是,岂怀禄固位者哉?老杜云:“非无江海志,潇酒送日月。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此永叔志也。 晋孝武初奉佛法,立精舍于殿内,引沙门居之,故今人皆以佛寺为精舍。殊不知精舍者,乃儒者教授生徒之处。《后汉包咸檀敷刘淑传》,皆有立精舍教授生徒之文。谢灵运《石壁精舍诗》曰:“披拂趋南径,愉悦偃东扉。”皆灵运所居之境,非佛寺也。故李善注云:“精舍者,今读书斋是也。”叶少蕴所居号石林精舍,盖用此义。 白乐天所至处必筑居,在渭上有蔡渡之居,在江州有草堂之居,在长安有新昌之居,在洛中有履道之居,皆有诗以纪胜。故其自谓云:“余自幼迨老,若白屋,若朱门,凡所止虽一日二日,辄覆篑土为台,聚拳石为山,环斗水为池。”所谓君子之居,一日必葺者邪? 梅圣俞《寄题欧公醉翁亭诗》云:“日暮使君归,野老纷纷至。但留山鸟啼,与伴松间吹。借问结庐何,使君游息地;借问醉者何,使君闲适意;借问镌者何,使君自为记。”全体欧公《醉翁亭记》而作。余谓滁之山水,得欧文而愈光;欧公之文,得梅拟而愈重。 晋谢安居金陵之冶城。洎废,李太白尝营园其上,赋诗云:“冶城访古迹,犹有谢安墩。梧桐识佳木,蕙草留芳根。”后为王荆公之居,公为诗曰:“我名公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公去我来墩属我,不应墩姓尚随公。”至于叙其所居草木,则又有诗云:“千枚孙峄阳,万本母《淇奥》。满门陶令株,弥岸韩侯蔌。跳鳞出重锦,舞羽堕软玉。”此等句抑可以想像其林峦之盛,今复为瓦砾之场矣,可胜叹哉! 韩文公宦游四方,险阻艰难,莫甚于登华山泛洞庭之时。《答张彻诗》云:“洛邑得休告,华山穷绝陉。倚岩睨海浪,引袖拂天星。磴藓澾拳跼,梯飙飐伶俜。”《赠张十一诗》云:“苍茫洞庭岸,与子维双舟。雾雨晦争泄,波涛怒相投。鸡犬断四听,粮绝谁与谋。”观此尚可寒心也。 韦应物《听嘉陵江声》云:“水性自云静,石中本无声。如何两相激,雷转空山鸣。”《赠李儋》云:“丝桐本异质,音响合自然。吾观造化意,二物相因缘。”二诗意颇相类,然应物未晓所谓非因非缘,亦非自然者。 皇祐三年,荆公倅舒,与道人文锐、弟安国拥火游石牛洞,玩李习之题字,听泉而归。故有诗曰:“水泠泠而北出,山靡靡而旁围。欲穷源而不得,竟怅望而空归。”元丰间,鲁直尝至其处,亦题诗云:“司命无心播物,祖师有记传衣。白云横而不度,高鸟倦而犹飞。”盖效其作也。晁无咎《续楚词》载荆公词,以为二十四言具六艺群言之遗味,故与经学典策之文俱传,未晓其说也。 烟霞泉石,隐遁者得之,宦游而癖此者鲜矣。谢灵运为永嘉,谢玄晖为宣城,境中佳处,双旌五马,游历殆遍,诗章吟咏甚多,然终不若隐遁者藜杖芒鞋之为适也。玄晖《敬亭山诗》云:“我行虽纡组,兼得寻幽蹊。”《板桥诗》云:“既欢怀禄情,复叶沧洲趣。”自谓两得之者。其后又有《鼓吹登山》之曲。且松下喝道,李商隐犹谓之杀风景,而况于鼓吹乎?韦应物、欧阳永叔皆作滁州太守,应物《游琅琊山》则曰:“鸣驺响幽涧,前旌耀崇冈。”永叔则不然,《游石子涧诗》云:“麇鹿鱼鸟莫惊怪,太守不将车骑来。”又云:“使君厌骑从,车马留山前。行歌招野叟,共步青林间。”游山当如是也。 虞巡之事远矣,后世莫能知其详也。若周穆王者,劳民费财,从事于八荒之远,岂人君之美事乎?颜延年《应诏观北湖诗》乃云:“周御穷辙迹,夏载历山川。蓄轸岂明懋,善游皆圣仙。”《侍游曲阿诗》又云:“虞风载帝狩,夏谚颂王游。春方动宸驾,望幸倾五州。”是开人君游豫流亡之心,非所谓告以善道者也。 扈从明皇南出雀鼠谷,张说作诗,和章甚众,皆不若王丘之作为工。如“花缛前茅仗,霜严后殿戈。戍云开晋岭,江雁入汾河。北土分尧俗,南风动舜歌”之句,未有及之者。唐朝推燕许,而王丘不以诗名,观燕许之作,惭于丘多矣。至王光庭云:“寒随汾谷尽,春逐晋郊来。”而赵冬曦复云:“寒依汾谷去,春入晋郊来。”更相剽窃如此,又不足论也。 徐凝《瀑布诗》云:“千古犹疑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或谓乐天有赛不得之语,独未见李白诗耳。李白《望庐山瀑布诗》云:“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故东坡云:“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词。”以余观之,银河一派,犹涉比类,未若白前篇云:“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凿空道出,为可喜也。 张又新品天下甘泉,以常州惠山泉为第二。东坡谓“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是也。荆门军亦有惠泉,李德裕有诗题于泉上云:“兹泉由太洁,终不蓄纤鳞。到底清何益,涵虚只自贫。”至今碑版存焉。小说载德裕在中书,置水递以取惠山泉,一僧指昊天观井,谓与惠山水脉相通,辨之味同,遂停水递。其好水殆成癖矣。荆门惠泉,本名蒙泉,沈传师有“蒙泉聊息驾,可以洗君心”之句。而德裕乃直名曰惠泉,岂非思惠山泉不可得,求其似者而强名之与?然德裕尝令所亲取扬子江中泠水,其人醉忘,乃汲石城水以绐之,德裕能辨其非是。审尔,其可以蒙泉为惠泉而自欺乎? 元次山结屋浯溪之上,有三吾焉:因水而吾之,则曰浯溪;因屋而吾之,则曰吾亭;因石而吾之,则曰峿台;盖取吾所独有之义。故自为铭曰:“命之曰吾,莅吾独有。”噫,次山何其不达之甚邪?且身非我有,是天地之委形;生非我有,是天地之委和;性命非我有,是天地之委顺;孙子非我有,是天地之委蜕。而次山乃区区然认山川丛薄之微,惑其灵台,认为我有,抑可哀也已!庄子曰:“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谓至贵。”次山傥知此乎?司马温公有园名独乐。尝为记云:“叟之所乐者,寂寞固陋,皆众所鄙笑,虽推以予人,人且不取,安得强之乎!必也有人肯同此乐,则再拜而献之,岂能专哉。”故东坡为赋诗云:“虽云与众乐,中有独乐者,才全德不形,所贵知我寡。”惟温公独有之道,蕴于胸中,故东坡独乐之章形于笔下,与次山所见,殆霄壤矣。 空同山,汝州、岷州皆有之,老杜《送高适书记赴武威诗》云:“空同小麦熟,且愿休王师。”又以诗寄之云:“主将收才子,空同足凯歌。”皆谓岷州之空同也。杜乃用之于武威之诗何哉?盖武威,唐为凉州都督府,与岷州俱隶陇右道,则送适诗虽及之无伤也。《庄子》载黄帝见广成子于空同之上,《史记》亦载黄帝西至于空同。成玄英疏《庄子》,谓在京西北界,则是以为汝州之空同。韦昭注《史记》,乃谓在陇右,则是以为岷州之空同,将孰信邪?余谓庄生述黄帝问道,又言游襄城,登具茨,访大隗,其地皆与汝州接,则是汝州空同无疑矣。余尝至汝,登兹山而访遗迹,有所谓广成泽者,有所谓广成城者,有所谓广成庙者。宣和间,太守林时敷尝以是奏请建道观,诏从之。其考之详矣。《寰宇记》又载泾州保定县有笄头山,一名空同山,亦以为黄帝问道之地,益无的据。而卢正援《尔雅》之说,谓北戴斗极为空同,其地远,华夏之君所不到,此又荒忽怪诞之言也。
卷第十四 本朝书,米元章、蔡君谟为冠,余子莫及。君谟始学周越书,其变体出于颜平原。元章始学罗逊濮王讳让书,其变体出于王子敬。君谟泉州桥柱题记,绝过平原;元章镇江焦山方丈六版壁所书,与子敬行笔绝相类,艺至于此,亦难矣。东坡《赠六观老人诗》云:“草书非学聊自悟,落笔已唤周越奴。”则越之书未甚高也。《襄阳学记》乃罗逊书,元章亦襄阳人,始效其作。至于笔挽万钧,沉着痛快处,逊法岂能尽邪? 东坡诗云:“元章作书日千纸,平生自苦谁与美。画地为饼未必似,要令痴儿出馋水。”如此等句,似非知元章书者。晚年尺牍中语乃不然,所谓岭海八年,念我元章,迈往凌云之气,清雄绝俗之文,超迈入神之字,何时见之,以洗瘴毒。又云:“恨二十年相从,知元章不尽。”所谓“画地为饼未必似”者,其知元章不尽者与? 王摩诘自谓:“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故窦蒙所著《画拾遗》称之云:“诗合《国风》公幹之能,画关山水子华之圣。加以心融物外,道契玄微,则其用笔清润秀整,岂他人之可并哉?”余在毗陵,见孙润夫家有王维画孟浩然像,绢素败烂,丹青已渝。维题其上云:“维尝见孟公吟曰:‘日暮马行疾,城荒人住稀。’又吟云:‘挂席数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余因美其风调,至所舍图于素轴。”又有太子文学陆羽鸿渐序云:“昔周王得骏马,山谷之人献神马八匹;叶公好假龙,庭下见真龙一头;颜太师好异典,郭山人闳赠金匮文;李洪曹好古篆,莫居士赠玉箸字。此四者,得非气合不召而至焉。中园生旧任杞王府户曹,任广州司马。金陵崔中字子向,家有古今图画一百余轴,其石上蕃僧、岩中二隐、西方无量寿佛,天下第一。余有王右丞画《襄阳孟公马上吟诗图》并其记,此亦谓之一绝。故赠焉,以裨中园生画府之阙。唐贞元年正月二十有一日志之。”后有本朝张洎题识云:“癸未岁,余为尚书郎,在京师,客有好事者,浚仪桥逆旅,见王右丞《襄阳图》,寻访之,已为人取去。他日,有吴僧楚南挈图而至。问其所来,即浚仪桥之本也。虽缣轴尘古,尚可窥览。观右丞笔迹,穷极神妙。襄阳之状,颀而长,峭而瘦,衣白袍,靴帽重戴,乘款段马,一童总角,提书笈负琴而从,风仪落落,凛然如生。复观陆文学题记,词翰奇绝。金匮文,前史遗事。中园生,彼何人斯?按孟君当开元、天宝之际,诗名籍甚,一游长安,右丞倾盖延誉。或云,右丞见其胜己,不能荐于天子,因坎坷而终。故襄阳别右丞诗云:‘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希。’乃其事也。余顷在金城,亦曾见一图,盖传写之本。所题诗后有‘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之句,今真本即无,故事存焉,以遗来者。孟冬十有一日南谯张洎题。”润夫谓此画是维亲笔无疑,余谓曰:此俗工拓本也。张洎谓襄阳之状颀而长,峭而瘦,今所绘乃一矮肥俗子尔。徐观其题识三篇,字皆一体,鲁鱼之误尤多,信非维笔。润夫然之,因以题识书于此。 韩幹画马,妙绝一时,杜子美尝赞之云:“韩幹画马,毫端有神,骅骝老大,腰褭清新。”此画与赞,旧藏李后主家。其后李伯时得之,则马四足已败烂。伯时题之云:“此马虽无追风奔电之足,然甚有生气。”因自作四足以补之,遂为伯时家画谱中第一。一日,出以示王公明之祖,祖甚爱之。时祖有商鼎,亦甚珍惜。王曰:“如能以韩画相易,不敢靳也。”于是赠商鼎而得其画,今见藏公明家。余婿沈子直尝见,极爱之,为余言此。余因作六字四言云:“刖足俄然增足,蹶蹄那害全蹄。还解追风奔电,不妨一跃檀溪。”后见张文潜集有《萧朝散韩幹马图亡后足诗》,殆与此相类。岂幹之画马,尤妙于足,天工敕六丁雷电下取将邪! 张长史以醉故,草书入神,老杜所谓“杨公拂箧笥,舒卷忘寝食。念昔挥毫端,不独观酒德”是也。许道宁以醉故,画入神,山谷所谓“往逢醉许在长安,蛮溪大砚摩松烟”。“醉拈枯笔墨淋浪,势若山崩不停手”是也。大抵书画贵胸中无滞,小有所拘,则所谓神气者逝矣。钟、王、顾、陆不假之酒而能神者,上机之士也。如张、许辈非酒安能神哉! 秘省古今名画,殆充栋宇。余在省岁久,与同舍郎日取数轴评玩,殆有啖炙之味。如所用绢素,凡涉名笔,必密致紧厚,盖虑其易败也。老杜《戏韦偃为双松歌》云:“我有一匹好东绢,重之不减锦绣段。请君放笔为直干。”则偃笔之妙,非好东绢不与也。米元章《画史》云:“古画唐初皆生绢,后来皆以熟汤半熟入粉槌如银版,故作人物精彩。今人收唐画,必以绢辨,见文粗便谓不唐,非也。”余谓用粉槌绢固善,然视他绢,丹青尤易渝也。 鲁直云:“小字莫作痴冻蝇,《乐毅论》胜《遗教经》。”又尝云:“《遗教经》或云羲之书,在楷法中小不及《乐毅论》,然清新方重,度越萧子云数等。则是小字中《乐毅论》为冠绝也。”米氏《书画史》云:“《乐毅论》智永跋云,梁世摹出,天下珍之。内书误两字,以雌黄涂定。世无此本。余于杭州天竺僧处得一本,有改误两字,又不阙唐讳,是梁本也。” 唐明皇使韩幹师陈闳画马,及画成,明皇怪不与闳同。幹奏曰:“臣之师,即陛下内厩马也。”上异之。其后画入神品。按老杜《丹青引赠曹霸》云:“弟子韩幹早入室,亦能画马穷殊相。”则幹之师乃曹霸尔。孰谓师内厩马,便能尽毫端之妙乎?世传《职贡图》,乃阎立本所画,东坡作诗,亦云立本笔。所谓“音容獊狞服奇庬,横绝岭海逾涛泷。珍禽瑰产争牵杠,名王解辫却盖幢”者也。按朱景玄《画录》,谓《职贡图》乃其弟立德所作,立本所画诸国王粉本尔。 薛稷不特以书名,而画亦居神品。老杜所谓“我游梓州东,遗迹涪江边。画藏青莲界,书入金牒悬”是也。杜又有《薛少保画鹤》一篇,所谓“薛公十一鹤,皆定青田真”是也。余谓陆探微作一笔画,实得张伯英草书诀;张僧繇点曳斫拂,实得卫夫人《笔阵图》诀;吴道子又授笔法于张长史。信书画用笔,同一三昧。薛稷书法,雁行褚河南,而丹青之妙,乃复如诗,当是书法三昧中流出也。 “先帝天马玉花骢,画工如山貌不同。是日牵来赤墀下,迥立阊阖生长风。”此老杜《赠曹将军诗》也。张彦远《画记》乃云,曹霸仕至太府寺丞,杜甫尝赠之歌。明皇御厩有马名玉花骢,诏令图之,误矣。又南齐谢赫作《古画品录》云:“曹弗兴之迹,殆莫复传,惟秘阁之内一龙而已。”而裴孝源公私录画,乃有曹弗兴画二卷,谓《九州名山图秦皇东游图》。如此将孰信邪? 欧阳文忠公诗云:“古画画意不画形,梅诗写物无隐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见诗如见画。”东坡诗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或谓:“二公所论,不以形似,当画何物?”曰:“非谓画牛作马也,但以气韵为主尔。”谢赫云:“卫协之画,虽不该备形妙,而有气韵,凌跨雄杰。”其此之谓乎?陈去非作《墨梅诗》云:“含章檐下春风面,造化工成秋兔毫。意得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后之鉴画者,如得九方皋相马法,则善矣。 自古画维摩诘者多矣,陆探微、张僧繇、吴道子皆笔法奇古,然不若顾长康之神妙。故老杜《送许八归江宁诗》云:“虎头金粟影,神妙独难忘。”言长康画维摩诘在焉故也。维摩诘号金粟如来,虎头者,长康小字也。而释者乃谓“虎头”为维摩相。“金粟”者,释有金粟,岂不误哉!江宁瓦棺寺,建康府城之西南,今戒坛寺即遗基也。按《京师寺记》云:“兴宁中,瓦棺寺初置,士大夫捐金帛,未有过十万者。长康素贫,遂鸣刹注百万,人皆疑之。已而于北殿画维摩像一躯,与戴安道所为文殊对峙,佛光照耀,观者如堵,遂得钱百万。”则虎头笔迹,为当时所宗重可知矣。荐更兵火,壁既不存,而画亦不可得见。近岁京口都圣与来为建康总领,首询维摩不存之因,寺僧莫能答。因语之曰:“某守南雄,尝有人示石碣云,唐会昌中,杜牧尝寄瓦棺维摩摹本于陈颖,张彦远刻于郡斋。某因求陈颖之本,又刻于南雄。尚有墨本在箧笥,当以付子。宜刻之戒坛,庶几旧物复归,而观者皆知顾笔神妙果如此,亦可以为戒坛之异事。”僧乃刻之。 颜平原书妙天下,迹其所自,虽受法于其舅殷仲容,然究其妙处,得于张颠为多。余家旧藏数碑,皆用笔清劲,而刚方之气,如其为人,真山谷所谓“笔法锥沙屋漏,心期晓日秋霜”者邪! 汉张芝尝自品其书云:“上比崔杜不足,下方罗赵有余。”故世之言恶札者,必曰罗赵。东坡赠孙莘老诗云:“龚黄侧畔难言政,罗赵前头且炫书。”言罗赵者,讥莘老书不工也。罗谓罗晖,赵谓赵袭。按张彦远《法书要录》云:“袭与晖并以能草见重关西,矜巧自炫,众颇惑之。”则谓之恶札亦冤矣。 窦臮作《述书赋》于前,而窦永作《述书赋》于后,凡能书之士,殆无遗矣。永称其兄蒙书云:“包杂体,冠众贤,手运目击,瞬息弥年。”而蒙亦称永云:“翰墨厮张王,文章凌班马,诗藻雄赡,草隶精深。”后永亡,蒙有诗云:“季江留被在,子敬与琴亡。”其伤之深矣。若二人者,游艺绝伦,友谊尤笃,真难兄雄弟哉!米芾《书画史》载,晋庾翼真迹在张齐贤、孙直清家,古黄麻纸全幅,上有窦蒙审定印。则知蒙精鉴博识旧矣。 韩退之云:“凡为文词,宜略识字。”遂从归登学科斗书,则知留意字学者,当以识字为本也。颜鲁公书迹冠当代,有《干禄字样》行于世者,畏学书者不识字尔。退之诗云:“阿买不识字,颇知书八分。诗成使之写,亦足张我军。”岂非贬之之词邪?又按择木以八分受知于明皇,固尝与蔡有邻、顾文学并直供侍,故老杜有“分日示诸王,钩深法更秘”之语,而谓之不识字可乎?以是二说校之,则知阿买非择木明矣。 米元章书画奇绝,从人借古本自临拓,临竟,并与临本真本还其家,令自择其一,而其家不能辨也。以此得人古书画甚多。东坡屡有诗讥之。二王书跋尾则云:“锦囊玉轴来无趾,粲然夺真拟圣智。”又云:“巧偷豪夺古来有,一笑谁似痴虎头。”山谷亦有戏赠云:“澄江静夜虹贯月,定是米家书画船。”余谓人之嗜好耽著,乃至于此。元章尝以九物换刘季孙《子敬帖》,不获,其意歉然。张芸叟作诗云:“请君出奇帖,与此九物并。今日投卞水,明日到沧溟。”又有“破纸博珠玉”之句。此诗亦可以警膏肓于书画者。 《左传》云“周成王蒐于岐阳”,而韩退之《石鼓歌》则曰宣王,所谓“宣王愤起挥天戈”,“蒐于岐阳骋雄俊”是也。韦应物《石鼓歌》则曰文王,所谓“周文大猎岐之阳,刻石表功何炜煌”是也。唐《苏氏载记》云:“石鼓文谓周宣王《猎碣》,共十鼓。”东坡《石鼓诗》亦云:“忆昔周宣歌鸿雁,方召联翩赐圭卣。”不知韦诗云“周文”安据乎?欧阳永叔云:“前世所传古远奇怪之事,类多虚诞而难信,况传记不载,不知韦、苏二君何据而有此说也。”梅圣俞亦有诗云:“传至我朝一鼓亡,九鼓缺剥文失行。兵人偶见安碓床,云鼓作臼刳中央。心喜遗篆犹在旁,以臼易臼庸何伤,神物会合居一方。”此与延平宝剑何异哉? 东坡评张颠、怀素草书云:“张颠醉素两秃翁,追逐世好称书工,有如市娼抹青红。”卑之甚矣。至评六观老人草书,则云:“心如死灰实不枯,逢场作戏三昧俱。苍鼠奋髯饮松腴,剡溪玉腋开雪肤。夏云飞天万人呼,莫作羞痴杨氏姝。”则知坡之所喜者,贵于自然,雕镌而成者,非所贵也。然张颠自言,见公主担夫争道,而得笔法;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而得神俊。僧怀素自言,我观夏云多奇峰,辄师之。谓夏云因风变化无常势,草书亦当尔。则二人笔法固亦出于自然,而坡去取之异如此,何邪?李颀赠颠诗云:“皓首穷草隶,时称太湖精。”则知颠又精于隶书。钱起赠素诗曰:“能翻梵王字,妙尽伯英书。”则知素又精于梵字。苑舍人亦能梵字,故王维赠诗云:“《楚词》共许胜扬马,梵字何人辨鲁鱼。”言世人识梵字者少也。 韩择木作八分书,师蔡邕法,风流闲媚,号伯喈中兴。蔡有邻亦善八分,其始拙弱,至天宝遂精。故杜子美《赠李潮八分歌》云:“尚书韩择木,骑曹蔡有邻,开元以来数八分,潮也奄有二子成三人。”又有《送顾八分适洪吉州诗》,亦引二人者以比顾,所谓“昔在开元中,韩蔡同赑屭。三人并入直,恩泽各不二”是也。明皇八分师择木,尝于彩笺上书,以赐张说。 僧惠崇善为寒汀烟渚,萧洒虚旷之状,世谓“惠崇小景”,画家多喜之,故鲁直诗云:“惠崇笔下开江面,万里晴波向落晖。梅影横斜人不见,鸳鸯相对浴红衣。”东坡诗云:“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舒王诗云:“画史纷纷何足数,惠崇晚出我最许。沙平水澹西江浦,凫雁静立将俦侣。”皆谓其其工小景也。 王荆公题燕侍郎山水诗,有“燕公侍书燕王府,王求一笔终不与”之句,故燕画之在世者甚鲜。学士院亦有燕侍郎画图,荆公有一绝云:“六幅生绡四五峰,暮云楼阁有无中。去年今日长干里,遥望钟山与此同。”张天觉有诗跋其后云:“相君开卷忆江东,仿佛钟山与此同。今日还为一居士,翛然身在画图中。” 余时随家先文康公至汝州,尝至龙兴寺观吴道子画两壁。一壁作维摩示疾,文殊来问,天女散花;一壁作太子游四门,释伽降魔成道。笔法奇绝。壁用黄沙捣泥为之,其坚如铁。然土人不知爱重,宣和间,家先公到官,始命修整,置关锁,纳匙于郡治。后刘元忠传得东坡寄子由诗,方知子由曾施百缣,所谓“似闻遗墨留汝海,古壁蜗蜓可垂涕。力捐金帛扶栋宇,错落浮云卷新霁”是也。坡集载《凤翔普门开元吴画诗》,所谓“亭亭双林间,彩晕扶又暾。中有至人谈寂灭,悟者悲涕迷者手自扪。蛮君鬼伯千万万,相排竞进头如鼋”。当是作释伽涅槃相尔。恨不得一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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