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作家评传>> 林太乙 Lin Taiyi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26年2003年)
林語堂次女自傳:女王與我
  林太乙的散文篇篇如行雲流水,不虛矯不誇飾,在穩重的文字中透著樂天幽默及清淡飄逸的處世哲學,流露自然迷人的風采。
如今仍是小學生
  說起來也真慚愧,我念了這麽多年書,許多學科的知識,還停滯在小學程度,雖說一九三○年代我在上海覺民小學讀書時的確學到不少東西。
  我讀小學二年級時,不肯相信任何肉眼看不見的東西可能存在。等到先生嚮我們證實空氣存在,纔肯相信。她在一個牛奶罐頭上面打一個洞,牛奶流不出來,打第二個洞之後,牛奶便流出來了,證明空氣從一個洞進去,逼牛奶從另一個洞出來。我衹好相信她了。
  那時,大人們,尤其是媽媽,很註意“衛生”,愛談“微菌”,說可怕的“傳染病”都是從空中的微菌傳染給別人的,所以打噴嚏、咳嗽的時候要用手帕捂住鼻嘴。傢裏有客人時,我們用“衛生筷”夾小菜給別人或夾到自己的碗裏。
  漸漸長大,我不得不接受許多肉眼看不見的東西了。對電燈、電話、無綫電,我感到的奇妙不下於從鄉下來替我們洗衣服的周媽。電燈一開就亮,無綫電一開便聽見從遠處傳來的聲音,電話一撥就可以和看不見的人講話。愛迪生、馬可尼等人的大名我認識了。
  如今,科學的發達使人能遠探宇宙的奧秘,追究納米nanometer科技的微妙。前些時候,在臺北報紙上看見一則消息:根據清華大學生命科學係教授李傢維與南京地質古生物研究所教授陳均遠合作的研究報告,他們在大陸貴州採集到約五億八千萬年前的海綿等多細胞動物化石,將動物起源的時間大幅度推前五千萬年,同時也有可能推翻動物起源於“寒武紀大爆發”理論。
  對我來說,這消息的問題在“億”字。一億是多少呢?是一萬萬。我讀小學時,學到中國人有四萬萬同胞,那時沒有人教過“億”字。後來(大約五十年之後)我聰明起來,把“億”和“萬萬”聯想在一起了。我遲於醒悟這一點,是因為我生活中沒有必要用“億”計算的東西。讀小學時,我學會做算學、加減乘除,一輩子受用。到超市買東西付錢時不至於受騙,我甚至會算,某數目的百分之幾是多少,夠應付日常生活了。近來我還作弊,買了個計算器,別看這便宜的小東西,厲害得很呢!另外一則新聞說:經濟部工業技術研究院十六日將成立“納米科技研發中心”,以發展納米技術,爭取未來一兆美元以上的全球市場商機。先打發掉“兆”字!一兆等於一萬億。這是我查字典得來的知識。
  好了。一“納米”有多大呢?十億分之一公尺!報上說:“納米”就是十億分之一公尺,大傢常說半導體製程到達零點一三微米,而納米衹是微米的千分之一,大約衹有一二個分子長度,以現行微米技術處理的內存,若改以納米技術處理,容量將可擴增一百萬倍,整個美國國會圖書館的資料,都可以放在一個方糖大小的內存內。
  據說,根據工研院的規劃,納米科技將成製造業下階段核心領域,由於目前工研院在材料、化學、電子電機、光電、機械等各方面技術都有研究,且和各産業都有聯繫,未來將着重在納米材料、納米電子、納米機械、納米生技四大領域來發揮,力求在五年內成為納米科技産業化的世界先導者之一。
  好了,我服了。肯定我肉眼看不見一納米。對手指數不來的數字,我不明白,但也衹好相信。我對科學家、數學家的研究成果佩服得五體投地,但我對他們發明創建的理論,仍然衹有小學程度的模糊瞭解。我有肉體,五官,智力,情感,已經忙得不可開交,我哪裏管得了幾億年前的大事,和十億分之一公尺的小事?
天真無邪(1)
  我七八歲時,有一次問爸爸:“為什麽大傢都說妹妹好可愛?我看不出她有什麽可愛的地方。”“小孩子因為天真,所以可愛,”爸爸說,“這世界很復雜,大人多半已經失去天真。”
  原來那時,楊杏佛在中央研究院遭兇徒槍殺,父親和楊,蔡元培,魯迅等人是中華民權保障同盟上海分會的執行委員。有人說,楊杏佛被殺害是有計劃的政治暗殺。
  “天真是什麽意思呀?”
  “小孩子不懂事就是天真。”他說。
  “為什麽懂了事就不可愛呢?”
  “戇囝仔,”他說,“你長大了就明白。”
  我心想,大人的世界不知道是怎樣的。“天真”不知道是什麽東西,是怎樣失去的,使人變得不可愛。我不想一輩子做不懂事的戇囝仔,但是懂事了就會變得不可愛,怎麽辦?
  童稚時期,小孩的感受鮮明,也對周圍的事物強烈好奇。我小時對大人所說的話和所作所為卻時常覺得莫名其妙。我甚至覺得大人是另外一種人類,和小孩子完全不同。
  大人令我不可思議,我並沒有想到有一天我也會變成大人。
  對我來說,母親是典型的大人。其一,因為她不怕痛。我看見過她笑眯眯地伸出手臂讓醫生打針,還一面和他交談,而且事後說一點也不痛。我簡直不能相信。
  我第一次受到痛的感覺,是在三歲的時候。那時我們住在極斯斐爾路的小洋房。每天傍晚,“水仔”,母親從廈門帶來的女僕,會從廚房提一桶開水上樓,在澡房倒些在腳盆裏,加些冷水,替我洗腳。母親和兩位從廈門來上海就讀中西女塾的表姊桐琴、舜琴常坐在臥房外的走廊聊天,我則依着她們在旁邊玩。
  那天,水仔不知道什麽事使她心不在焉。她拿着一桶開水上樓來,帶我進澡房,就抓住我還穿着長筒羊毛襪的腳,插進水桶裏去。我痛得放聲尖叫,馬上把腳縮回。媽叫:“快把襪子脫下來!”表姊說,“小心!燙傷了皮膚,脫襪子時皮膚會跟着脫下來!”我聽了嚇得魂飛魄散,哭得更加厲害。媽媽痛駡水仔“莫頭神”,水仔也嚇得驚惶無措。一位表姊抱我在懷裏,叫我伸出燙傷的腳。另一位表姊便小心翼翼地替我脫下羊毛襪。結果還好,我的腳雖然燙得通紅,皮膚沒有跟襪子一起脫下來。我傷心不已,抽抽噎噎又哭了好久。
  從此我知道痛的感覺,很怕。尤其怕打針。眼看醫生要用一根長針刺進自己的手臂,總嚇得心驚膽戰,不明白母親怎麽能笑眯眯地伸出手臂讓醫生打針而事後說不痛。母親大人令我敬佩不已。
  我第一次感到悲傷,也和母親大人有關。
  一九三二年,有一天,我醒得很早,一個人起床,站在二樓臥房外的走廊,從欄桿間看下面的花園。不久,在曙光下,看見大妗和她的孩子走到花園大門口,嚮小販買甜豆花。我嘴巴渴,也想吃一碗,忍不住嚮大妗叫道,“我也要吃。”她替我買了一碗,我跑下去拿,不久便沾沾自喜地站在走廊上吃。那時母親醒了,問道:“你在吃什麽?”
  “豆花。”
  “哪裏來的?”
  “大妗替我買的。”
  “是你嚮她討的?”
  “她在門口替她的孩子買,我說我也要吃。”
  誰知她大發脾氣。“你怎麽可以嚮大妗討東西吃?你要吃豆花你嚮我要錢買好了,怎麽可以叫大妗替你買?貪呷鬼!”諸如此類的話駡了好久,我不明白媽為什麽會駡我駡得那麽兇,一碗豆花又不要多少錢。我當然不知道,在大家庭生活的規矩,每房的媳婦照顧自己的孩子,母親回娘傢做客,人傢不請我吃,我絶對不能嚮人傢要東西吃。我哭得好傷心。可是事情還沒有完,我開始瀉肚子,連瀉幾天,“都是因為貪吃,嚮人傢討了一碗不幹淨的豆花吃。你以後還敢不敢嚮人傢要東西吃?”
  有生以來第一次嘗到悲傷、羞恥,我一直沒有忘記。母親痛駡我,我也要到長大之後,明白大家庭生活的復雜,而且她那時候心情不好,纔慢慢不再傷心。而今我偏愛吃豆花,每次吃豆花,都好像在偷吃,在犯罪。
  在廈門,另外一件令我吃驚的事,是一歲的妹妹在地上拉屎,媽媽叫傢犬來吃,而那條狗竟然吃得津津有味。在我成長之中,對母親大人是敬畏的。她像個不可理解的總司令,叫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
  如今我飽經世故,回想小時候使我感到疼痛,使我悲傷的真是雞毛蒜皮的小事。痛的感覺豈止打針?深切的悲傷豈止因為貪食豆花被母親痛駡?我有這些想法大概足以顯示我已經失去天真了。
  我在紐約讀中學時,教西洋文學的老師說,純樸(innocence)的反面是經歷(experience),偉大的文學家常以此為小說題材,如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裏的女主角娜塔莎是個天真純樸的少女,但在戰爭時飽經滄桑之後,不再天真純樸了。那時我不明白,何以有了人生經歷之後必然失去純樸。那麽人生就是吃盡苦頭的意思嗎?那太令人失望了。
  現在我真明白了。孩子天真純樸是因為尚未入世。入世之後,閱歷多,世故深了,沾染社會上的種種風習、禁忌,棱角磨圓了,原來那份天真純樸也就消磨掉了。我回想在七八歲時問爸爸天真是什麽意思,他說,“小孩子不懂事就是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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