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教学>> 何建明 He Jianmi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56年)
中國高考報告
  何建明獲奬報告文學——高考報告
  
  著名作傢何建明以高度的社會責任感,經過多年深入廣泛的調查采訪,以充滿##的筆墨,對“高考”這一最為百姓關註的“戰爭”,進行了首次全景式的掃描,深入到了事件的內層,考察在波瀾壯闊和轟轟烈烈之下,隱含着的幾多悲憤;這部具有史詩氣概的報告,既有對22年來高考大走勢的梳理,更有對當下千萬學子臨考狀態細緻入微的描摹,社會百態盡在其中。
開篇語(1)
  激發我寫這部"百姓情懷,學子心聲"的《中國高考報告》的,是我聽到幾位秀美如柳卻內心燃焰的女孩子的話--  中央電視臺《實話實說》節目,一位剛剛考入大學的女孩子在談到高考時,以視死如歸的口氣說:"我以我血薦高考。"  《夢裏花季不下雨》作者,已就讀四川某大學的劉超、彭柳蓉兩位女生在寫文章談到高考時,不無激憤道:"高考不死,大難不止。"  《南方周末報》報道:一位女學生以《我要"武裝起義"》為題,撰文說:"如果有一天,全國的學生進行一次新五四運動,炸學校,拒考試,燒課本,那本人積極參加……"  ……  我不知道國人聽了這些女孩子的話以後有什麽感想,我嗅到的確是一股濃烈的戰爭氣息。  二十餘年了,中國恢復高考制度使得今天三十五至五十來歲年齡段的社會主流骨幹們,每每談論起它時都有種"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我們通過高考,已經走出了人生末途……"的感覺。然而,在這一代人的子女也開始走嚮高考戰場的今天,為什麽我們聽到了截然相反的聲音呢?  2000年,當國傢宣佈十年後將使我國高等教育入學率由目前的百分之九左右提高到百分之十五的目標,全國各界為此齊聲歡呼之時,不知是否有人想到在今後的十年間,中國一億五千萬多考生中仍將有百分之八十五左右的青年學生不能步入大學?這個數字給予我們的是怎樣的現實?那就是:上大學的競爭,較以往將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地激烈。  競爭將在城市與鄉村、東部與西部、好校與差校、窮人與富人之間展開……因此,高考仍將是中國未來二十年間百姓最關註的頭等問題和影響民族復興的大事。  當我下决心在世紀之交動意寫《中國高考報告》時,又出現了許多想不到的事:  "什麽,你要采訪高考的事?那你什麽人都不要找了,我就可以給你說上三天三夜!"  沒想到,我的采訪題目剛剛透露,竟然引起那麽多人的共鳴。  在素有"狀元之鄉"的蘇州,我碰到的第一位"計劃外"的采訪對象,當時他激動得失態的情景,着實讓我嚇了一跳。  阿元,這位傢居蘇州的江蘇某報名記者,在我與他交往多年的印象中,他從來是說話一腔軟綿悅耳的吳語,做事彬彬有禮,走路也生怕搶客人半步的"溫情男賓"。可這回,他竟然沒說完第一句話就從椅子上跳下來,激動得臉都發紅了:"不怕你笑話,我的女兒正準備高考。可為了她能不能考上大學的事,我們全家這三年的日子真不知是怎麽過的。這三年,傢裏所有的一切都是圍着孩子讀書的事轉。我女兒不是那種很聰明的孩子,怎麽下功夫抓,成績就是上不去。不怕你笑話,就在前不久期中考試時,當我懷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要來女兒的試卷看到她的成績時,我竟然當着孩子和老婆的面,自己打起自己的耳光……你聽了好像有點不相信吧?老實說我自己也想不到自己怎麽會做出這樣的舉動。當時我確實這麽做了,我衹覺得自己為了孩子的學習已經把所能盡的力量全部用上了。從初中二年級開始,到後來初中升高中的中考,到為她跑學校,以及進入高中後天天盯着她的成績……說得直露一點,我和老婆為了不影響孩子每天的晚自習和讓她自習後能踏踏實實睡好覺,我們甚至連夫妻間做房事的膽子都沒了,其它工作和生活上讓道的事兒就更多了。那天我打了自己的耳光,女兒嚇壞了,跪在地上說爸你就打我吧,是我沒考好。我對她說,不怪你,都怪我這個當爸的無能,沒給你想出好辦法讓你成績上去。我女兒聽了哇的一聲號啕大哭起來,轉身就要衝出去尋短見。她媽見了急壞了,衝過去攔腰將她抱住拉回了傢。後來我們全家三口子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夜……"  堂堂七尺男兒,在訴說他傢千金高考的經歷時,竟數次嗚咽。  我的心感到重重的一擊,沒想到中國的百姓們為了孩子能考上大學,竟然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價!  "你寫,你一定要寫。你當作傢不寫中國高考這樣一件正發生在千千萬萬家庭的大事,你這個作傢當得也沒什麽勁!"阿元兄哽咽着,抹着滿臉的淚痕對我說。那眼神告訴我,似乎如果我不寫這個題材,我就是一個對不起十二億中國百姓的文化痞子了。  我知道,阿元兄居住的歷史文化名城蘇州,是個出文化人的地方,僅明清兩朝蘇州就出了好幾十個狀元。那時的狀元可不像今天我們說的帶引號的"狀元"。舊科舉考試時代,每年一次大考,全國衹有一名狀元(個別年份多一名武狀元),最後都必須經皇帝欽定。蘇州一市能出如此多的狀元,可見才能教育的風氣自古就盛。阿元兄夫婦與現在多數中國家庭相同,衹有一個孩子,女兒嬌嬌是他們夫婦的掌上明珠。知識分子出身的阿元夫婦對女兒從小重視培養,嬌嬌小時候聰明伶俐,愛好藝術,綿語細聲的蘇州口音,標緻漂亮的臉蛋兒,使她從小有種天仙的氣質。她喜歡蘇州評彈,更愛充滿現代氣息的吉他。初中時,嬌嬌曾經獲得過市少年吉他比賽第二名,為學校爭得過榮譽。要上高中了,爸爸媽媽對她說,嬌嬌,上高中是為了考大學,可不能再分心了。嬌嬌是個聽話的孩子,嗯了一聲後,抱起吉他,把臉貼了上去,然後將吉他挂到墻上,這一挂,就是整整三年……上高中後的嬌嬌無數次想摘下吉他,但手從來沒有敢伸上去。阿元在省報當記者,教育口誰不熟?女兒自然到了蘇州市的重點中學。但進了重點中學,並不意味着他的本來成績就不是很優秀的女兒一下就能成為佼佼者。為了跟上同班同學,嬌嬌使盡了自己的能力,可仍然居於下遊。為此,阿元開始不遺餘力地上學校一次又一次地討好嬌嬌的班主任、任課老師和各位校長大人,甚至還有那些比女兒嬌嬌成績好的孩子及他們的傢  長--他不止一次低三下四地嚮一個個"聰明囡"和"聰明囡"的爸爸媽媽們求教,甚至為了獲得某一"秘方"而不辭辛勞地尋找那些可以愉悅他人的"特産",再撕下一嚮高貴的"無冕之王"的臉面,去叩開本來門檻低於自己一大截的"狀元"之門……但三年後的1999年高考時,嬌嬌和父親母親未能苦盡甘來,他們成了這個蘇州名校中僅有的幾個"落榜生"及"落榜生"傢長。  阿元急壞了,當他看到女兒整天不出門躺在床上欲死不能的情景,跺着腳對天發誓:孩子你放心,衹要你爸有口氣,我一定讓你像別的同學一樣去上大學。  阿元為此真的開始了"上躥下跳",使出全身解數,四處打聽那些可以出錢進門的大學--"衹要它開口,就是獅子口我也認了。苦的是你孩子成績太差時,你想找獅子口老虎嘴還找不着哩!"走投無路的阿元最後不得不尋求"電大"、民辦大學……就在這時,他的一個關係不錯的某醫學院的熟人告訴他:他們學校有個內蒙古來的新生,因為身體不行要休學,因而學校空出了一個招生名額!阿元一聽,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了餡餅:"行,什麽價都行!"
開篇語(2)
  這個學院不算白也不算黑,阿元出了八萬元(以贊助奬學金名義),終於圓了阿元女兒上學的夢。  "你這工薪階層出八萬元送女兒上大學,是不是太虧了點?"幾個月後,我再次到蘇州采訪,見到阿元時問他,阿元兄竟然一點不感冤枉地回答道:"虧啥?一點也不虧!我是自願的。"他神采奕奕地告訴我,自女兒上了大學後,他現在"天天精神開心",而且"喜歡做善事"--"我已經給幾個因為經濟睏難而上不起學的孩子資助或者幫着牽綫搭橋。什麽都不圖,就是覺得高興,就是覺得我女兒上了大學後整個世界都變得燦爛了。你聽起來是不是覺得我有點阿Q精神?可這是我現在心情的真實寫照。"  阿元兄對我說這話時,臉上絲毫沒有半點自嘲自諷的神色。我的內心卻感到無比驚愕。  從蘇州回到北京,聽說我姐夫的女兒考上了大學,我們全家忙去祝賀。她是我太太的姐姐的孩子,叫紅紅。  紅紅是1999年9月跨進北京電影學院的。她上的中學是北京西城區的一所普通中學,沒有列入區重點,更不是市重點。紅紅在班上的成績一直是中流水平,這可急壞了我姐夫一傢。我姐夫沒趕上好年份,像城裏多數與他年齡相同的人一樣,在"文革"中"上山下鄉"去了,大學成了他們那一代人的一個未圓的夢,可他不死心,靠自學完成了大專,又續大本,讀完大本又攻下了碩士,最後成了某大學的係主任。回憶他的"後大學"經歷,姐夫用了這樣一句話:"那真正是奔命。"他有了家庭後,上有老下有小,自己又因單位工作情況需完成六年的高學歷課程,姐夫的苦可以從他"少年白頭"上找到答案,更可以從他不該早逝的父母身上獲得某種解釋,當然我還從姐姐的無數埋怨中直接體味到。怎麽辦?一嚮神通廣大的姐夫看到女兒在一個高考升學率比較低的學校裏尚且混個中等水平,明擺着照此下去上大學沒戲,沮喪的情緒幾乎都帶到了自己的講臺上去了。  不能就這樣斷送了獨苗苗的前程!高中一個學期一個學期過去了,姐夫比自己面臨壽命縮短還要着急。怎麽辦?偌大的京城,該想的轍都想到了,沒有的轍也想到了,但最後還是沒轍,高二了,紅紅的學校和紅紅的成績還是老樣子。逼急了的中國人就是能想出招,我姐夫的本事就是在別人沒招的情況下想出招來--他終於打聽到河北燕郊中學能把"死馬治成活馬"。原來,那是個農村中學,是個專門訓練考生的"工廠"、專門培養高分的"集中營"。  於是姐夫决定:把在北京城裏上高二的女兒送到離北京城幾十裏之外的河北燕郊中學。  "第一次送她到那個學校時,我哭着心懸了一路,送走紅紅回來時我哭了一路。那學校哪是我們城裏孩子上的學校呵!說太慘了,好像我有意給人傢抹黑,可對我們這些城裏生活慣了的孩子來說,真是要什麽沒有什麽呀!"姐姐曾親口對我這樣說過。  "那天爸爸媽媽幫我嚮學校交完好多學費,在沒法說不髒的學生宿舍裏鋪好床,嚮我揮手告別時,我的眼淚嘩地涌了出來,我心裏嚮他們喊着我要跟你們一起回北京,可我喊不出來。我知道為了能考上大學,我是回不去了……"紅紅想起當年的情景依然一臉悲傷。  "先不說錢--那肯定少不了。紅紅她媽放心不下,恨不得天天下班後都去看孩子,無奈,為了方便就借錢買了一輛小車。開始我們真的是一天去一次,而且每次去時火急火燎,可一到那兒就像偷東西似的不敢露面,怕學校和老師瞅見了不高興,更怕孩子看到了心裏不踏實。頭幾個月,弄得我們夫妻倆整天心神不定,什麽都幹不成。想想看,一個在城裏嬌生慣養的女孩子,突然一下子到了既陌生又十分艱苦的農村,怎麽能習慣?十七八歲的女孩子傢,你是放手還是放心?手也放不下,心更放不下了!總之,比當年自己上山下鄉那份難熬勁還難上幾倍幾十倍……"姐夫說。  紅紅就是在自己的煎熬中度過了三百六十天,我姐夫和姐姐也在煎熬中度過了三百六十天……  1999年7月初,紅紅回到北京原來的學校,與同學們一起參加了高考。8月,成績下來,484分,被北京電影學院錄取,而這個分數在燕郊中學,許多同學根本進不了重點名牌大學的門,最多進個大專,或者就衹有名落孫山。  姐夫後來笑着告訴我:就是因為這個原因纔讓紅紅離開北京到鄉下去受了一年苦,他說河北的錄取分數綫要高出北京近100分。也就是說,在河北那兒上學,考分最差的學生,在北京可能就能上重點大學。紅紅通過一年的熏陶和努力,趕上了那裏學校的中等水平,回到北京自然就考上了北京電影學院這樣的重點大學。  秘密原來就在這裏。我看到姐夫說這話時的那張笑臉上流淌的是苦澀的淚……  第三件事是我一個戰友的故事:他原來是部隊上的功臣,但去年突然轉業了,原因是為了他永遠不願再提起的一次執行任務。我與他曾經在一個部隊工作多年,看在這個份上,他纔最終開口。他的故事是由於他的一槍射出,徹底毀掉了一個考生的大學夢,我的老戰友因此不願意再繼續從軍,甚至對功臣的榮譽感也産生了某種動搖……  我的這位戰友的名字很普通,叫金竜。中國人中有多少叫這個名字的?有幾千?還是幾萬?太多了。金竜自己告訴我,他說他村裏有三個姓氏,一千來人吧,叫金竜的就有五個,除張金竜王金竜趙金竜外,還有張姓金竜中的大金竜和小金竜之分。中國人從古至今最崇尚的是自己的子女成竜成鳳,因而給子女起名為金竜金鳳者之多,恐怕衹有在今天電子計算機時代纔有可能統計得出來。有一次我出差到浙江某縣,正好賓館裏扔了一本當地的電話號碼簿,那上面有住宅電話,我無意間瀏覽了一下姓名,結果叫"金竜"的戶主竟多達九十四個。一個小小縣城會有九十四個"金竜",這自然還沒有包括那些裝不起電話的"金竜"們,你設想一下,中國有多少叫"金竜"的名字?!我的戰友僅僅是千千萬萬個金竜中的一個而已。戰友金竜是河南豫西人,家乡就在豫陝邊界,天生要多幾分黃澄澄的色彩。他運氣算好,1974年高中畢業後就輪上參軍,當時對一名農村青年來說這是太偉大的事情了,參軍意味着跳出"農門",邁嚮"竜門"。別小看這個參軍,在那年代,幾乎是全中國青年們最偉大和崇高的選擇了,就像今天的青年們報考北大清華一樣。你想,那時城裏的知青也衹能"上山下鄉",而下鄉知青一般是不被推選去當兵入伍的,衹有農村青年纔有這樣的待遇,要不就是將門子弟才能跨進緑色軍營。所以,它是我們那個年代的青年們的崇高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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