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都市生活>> 西嶺雪 Xi Lingxue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71年)
如念離魂
  她穿着絲綢的衣裳,走來。
  
  她穿着絲綢的衣裳,柔弱、痛楚、敏感,像一隻即將化蛾的蛹,在她的繭裏蠢蠢欲動、患得患失。
  
  看到她,就會想起世上一切美好而短暫的東西,諸如荷塘月色、檐鈴上落在銀碗裏的雨滴、鑲綉的旗袍,還有雪下的梅花。
  
  吻她,撫摸她清涼的肌膚,有種吹彈得破的憂傷,覺得好景不長。
如念離魂(1)
  所有美麗的無疾而終的愛情,都是最凄豔而傷痛的蝴蝶標本。
  1.三人行
  她穿着絲綢的衣裳,走來。
  她穿着絲綢的衣裳,柔弱、痛楚、敏感,像一隻即將化蛾的蛹,在她的繭裏蠢蠢欲動、患得患失。
  看到她,就會想起世上一切美好而短暫的東西,諸如荷塘月色、檐鈴上落在銀碗裏的雨滴、鑲綉的旗袍,還有雪下的梅花。
  吻她,撫摸她清涼的肌膚,有種吹彈得破的憂傷,覺得好景不長。
  她叫紅顔。
  她的確應該叫做紅顔。
  沒有一個人比她更配得上紅顔這個名字。
  她穿着那絲綢的衣裳,走來。
  ——紅顔畫像·蘇香如戲筆於二○○四
  這不是我,是蘇香如筆下的我。
  經過香如的一支生花妙筆,萬事萬物都會蒙上奇異的光彩。
  有些人擅於給人化妝,有些人擅於給物事化妝,也有些人,擅於給文字化妝,像香如。
  她筆下的文字,時而清麗柔媚、香氣襲人;時而犀利深刻、一針見血——都是有生命的。
  香如是我的室友之一。
  我在半年前租下這套房子——市中心最好的位置、三室兩廳、大廈二十四小時保安、兩部電梯。這樣的居處,是對自己漂泊異鄉的一點兒嬌寵自憐,卻註定不能“孤芳自賞”——因為承擔不起。
  於是刻意地挑剔,尋找可以同居的室友,希望她不僅僅可以分擔自己的房租,更能夠開闊自己的視野。總想得到更多,這是人的本能。
  我對室友的標準一早就有主意:年輕、單身、從事高尚職業、談吐優雅、舉止合宜、着裝有品位。
  原以為會狠狠勞神一陣子,不料在這個聲色犬馬的大都市裏,精彩的女人遠比出色的男人好找。不過兩星期,我就遇到了蘇香如。
  “蘇小小的蘇,李香君的香,柳如是的如。”她這樣介紹自己,並且聳了聳肩,加個註腳,“都是名妓。”
  然而香如不是名妓,是名記。她是本市晚報周末版的新聞記者,工作性質逼得她一定要住在市中心纔方便東奔西跑。來看房時,她穿着簡單的白色純棉T恤、白色牛仔褲、白色運動鞋,使我一見面即對她有好感——一份風塵僕僕的工作,偏有着一副纖塵不染的打扮,這必定是個相當勤勉剋己的女子。
  先敬羅衣後敬人是我的職業習慣,不由自己。
  我忘了介紹自己:一個在絲綢上畫美女的二流畫傢,並在街角擁有一傢十三點五平米服裝店的三流商人。
  店名叫做“香雲紗”,衹賣絲質衣裙。它從不曾讓我體味過客如雲來、揮金如土的快感,所幸還可以做到收支平衡,況且能夠學以致用,已經讓我很滿足。
  大學裏學的專業是國畫,長項是工筆仕女,選修服裝設計。教授說我的功底不錯,缺點是不能創新,如果一味墨守成規的話,縱使我畫得比唐伯虎還好,可畢竟這已經不是唐伯虎的時代了。
  畢業後,若想堅持作畫,那麽放在我面前的有兩條路:一是靠仿畫為生,《韓熙載夜宴圖》也好,《紈扇仕女圖》也好,總之死了千年的名人的仿畫遠比活在這世上的無名小卒的原創更易出售;二是將國畫發揚光大,與西方油畫、版畫,甚至戶縣農民畫相結合,已經有很多人在這條路上取得成功,最典型的例子是陳逸飛,不僅靠賣畫賺得盆盈鉢滿,還開創了逸飛服裝的第二職業。
  兩條路於我都不可取,然而陳逸飛的成功提醒了我。如果不能在畫風上創新,不妨在畫材上創新,在我最喜愛的絲綢上揮毫是多麽浪漫美好的一件事,單是想一想就已經足夠令人興奮的了。
  絲綢都是從杭州運來的,鵝黃、豆緑、牙白、粉紅、緋紅、湖藍,都是柔軟旖旎的顔色,托在手上,流麗如水,映入眼中,芳菲襲人。
  針織、平織、平紋、斜紋、縐紋、緞紋、提花、高花、真絲、麻紗、爛花綃、美麗綢、粘絲緞、星光紡……那些潔白如玉的桑蠶柞蠶,生前相思如亂麻,死後心有千千結,自縛了那麽久,終於展開一片心事,鋪成雲錦華緞,讓我的畫筆,給它新的生命。
  色彩也都不是平常的顔料,多半來自天然植物或動物——藍草、石青、薑黃、紅花、茜草、紫草、蓼藍、五倍子、海蠃液、貝殼蟲……這許多美麗的精靈化為奼紫嫣紅,將春天永遠地留在絲綢上,流芳百世。
  我在紙板上打樣,預算好下刀的尺度,然後在絲綢上揮毫。顔料裏加進特殊材料,使之不褪色,然而畢竟經不起多洗,一下水就顯得舊了。
  ——這樣的衣裳,不是每個人都穿戴得起的。
  然而大都市裏不乏一擲千金買得心頭好的女人,更多的是標新立異務求出挑的女人。
  “香雲紗”漸漸做出點兒名氣來了。這裏所有的衣裳都衹此一件,而且多半穿不得第二次,所以穿衣人的實力也就不言自明,這標簽有時比“寶姿”、“耐剋”更好用。
  結識蘇香如,於“香雲紗”的宣傳更是便利之極。她隔三差五地便運其如椽之筆看似不經意地字裏行間閑閑提及,諸如“某名媛穿着本市香雲紗出品的仕女絲袍翩然與會”,或是“CD的毒藥香水、520香煙、香雲紗服飾,漸漸成為本市小資的三‘香’標志”之類。
  而我本人,更是常常成為她筆下的客座嘉賓。
  蘇香如這位天使室友所給予我的,遠比我期待的更多。
  “三香”的概念,其實由香奈爾最先提出。
  香奈爾是我的另一位室友,由香如介紹加入,在她正式住進來的第一天,就自作主張在大門上貼起了“三香居”的名號。
  她說:“蘇香如、香奈爾、香雲紗,這真是名副其實的香巢。難得我們三個這麽有緣,說不定上輩子就是姐妹,憑着一個‘香’字做記號,在今生相認。”
如念離魂(2)
  香如笑:“我纔不要和假洋鬼子有緣。你的香,太過牽強。”
  香奈爾其實是英文名,她的真名叫做夏念兒,因與世界名牌“CHANNL”發音接近,故取了這個名字。今年二十三歲,生得明眸皓齒、玉骨冰肌,舉手投足間有種描述不出的柔媚,帶着鮮明的職業標志——芭蕾舞演員。
  不是跳領舞的,衹是竜套——《天鵝湖》裏,她是六衹小天鵝的六分之一;《吉賽爾》裏,她是先死之鬼;《葛貝莉亞》裏,她幫助斯萬妮爾達翻窗戶……總之,永遠是女主角旁邊的小星星。但這不重要,即使她在舞臺上衹是微不足道的小配角,在生活中她仍然十分光彩奪目,有時候甚至比香如更加瞬息萬變、計謀百出。
  當她聽說我的職業特長後,眼珠一轉便是一個點子:“我最喜歡聽香如講古代名妓的故事。不如這樣,她來確定好一個形象,你設計不同的服裝,由我來當模特兒,然後再讓你畫下來,香如配文字,我們合作一本書,書名就叫《流芳百世》。”
  這想法讓我們立刻興奮起來,靈思泉涌,並且當即列了一個很長的計劃,立志要選一百位古代美女,由香如寫出故事文稿,確定思路,我先依常規畫一幅工筆仕女圖,然後再設計一套香雲紗風格的現代服裝讓念兒穿上,找本市最著名的化妝師替念兒設計形象並攝影……我們合作一套畫册、散文集、寫真集,同時也是服裝圖册。
  這樣龐大的計劃讓我們三個人都充滿了創作的激情,忍不住抱在一起又叫又跳、又唱又舞,並且在幹掉兩瓶紅酒之後,許下友誼萬歲永不背叛的誓言。
  那一刻我相信了香奈爾關於我們三個人前世今生的荒謬說法,並被這一場華麗緣分感動得流下淚來。
  香奈爾喝得很醉,可是腳步仍然很穩。她一直在跳舞,甚至旋轉——凌波微步,彩袖飛揚。
  我對着她舉杯,流着淚喊:“念兒,我愛你!”
  “紅顔,我也愛你。”回答我的是香如,她拿起我的胳膊印下一個甜蜜的吻,然後喃喃自語,“吻她,撫摸她清涼的肌膚,有種吹彈得破的憂傷,覺得好景不長。”
  我大笑:“香如,你的口氣,像GAY。”
  不料香如認真起來,帶着醉人特有的執著很嚴肅地說:“我做過相關調查,女生中百分之八十五點五都有可愛的同性戀傾嚮,並且她們懂得異性戀愛往往是從同性的友情開始,不懂得愛惜同性的女人,同樣也不可能真正懂得欣賞異性。”
  我非常同意這個觀點並且身體力行,所以我也回吻了香如的面頰,嗅到一縷清涼的香水味,那是“三宅一生”一九九五年出品的“一生之水”。
  一生之水,一生的愛。
  住下來後,漸漸發現我們三個有很多的共同點:都抽煙,都愛做夢,都喜歡香豔的玩意兒,都執著於某種衣裳,並且是很偏執的衣裳情結。
  我不消說,是鐘愛絲綢的;香如一年四季都堅持穿白衣;念兒則相對泛濫,她的執著是國際名牌,衹要是名牌都是愛的。
  我一直都很想在香如的白衣服上作畫。
  但是她不肯。
  她說:“你的畫在絲綢上是錦上添花,在我的白衣服上,則叫塗鴉。”
  念兒更不會肯,她所有的衣裳都價值不菲,每月選擇合宜的幹洗店便是她最大的煩惱,當然更不許我“塗鴉”。
  香如的工作時間不固定,時時需要加班。念兒更是行蹤飄忽,神竜見首不見尾。難得晚上三個人都在傢時,就會有說不完的話題。
  三個人裏我是最木訥的,香如和念兒的口才都好得出奇,尤其香如,簡直字字珠璣,語不驚人死不休。她腹中的典故原本就多,讀的書也雜,身為記者,所聞所見也比我們多,更添談資。最令我五體投地的是她能把最淺顯的道理用最高深的論述表達出來,亦可以將最復雜的心緒用最簡省的語言描敘清楚。
  有一次她要跟我們聊《資本論》,我和念兒都一致反對,對這樣艱深的科學毫無興趣。香如笑:“誰說艱深?其實任何科學以及宗教,都是一種信仰,猶如愛情。”她接着朗朗地背誦起來,“在科學的入口處,正像在地獄的入口處一樣,必須提出這樣的要求——這裏必須根絶一切猶豫;這裏任何怯弱都無濟於事。”
  看着我們目瞪口呆的表情,香如大笑起來,“怎麽樣?這段話像不像愛情表白,或是入教宣言?這句話衹要改動一個詞,就是最好的戀愛教科書。‘在愛情的入口處,正像在地獄的入口處一樣,必須提出這樣的要求——這裏必須根絶一切猶豫;這裏任何怯弱都無濟於事。’是不是很絶?這就叫真理,放之四海而皆準。”
  和所有同齡的女孩子一樣,我們在聊天時特別熱衷於交換彼此的愛情心得:香如有個遠在千裏之外的未婚夫,既是她的同鄉,也是她的同學,現代的青梅竹馬,她的愛情故事,是我和念兒最豔羨的蝴蝶標本;念兒有數不清的男友,卻沒有愛情;而我,我衹有玉米——玉米,卻如念兒所說,並不屬於我。
  那是在我們相識的第二天,念兒自告奮勇要給我看手相,托着我的手裝模作樣地研究了半天,故意輕佻地一捏,笑說:“好香,好軟。”
  我笑着打她,她拱手求饒,然後一本正經地說:“好吧好吧,我告訴你,你會和一段不屬於你的孽緣糾纏一生。”
  這句讖語式的話嚇到了我,此後再見玉米,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心事益發陰沉。
  因為這樣,我無法在自己的室友面前做到香如那般毫無保留。她的人生格言是“書有未曾經我讀,話無不可對人言”,而我,卻衹能“逢人但說三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至於念兒,她說出來的不一定是真話,什麽都不說時,卻可能孕育着一個極大的謊言,撲朔迷離、令人難辨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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