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恐怖悬疑>> 西岭雪 Xi Lingxue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71年)
人鬼情係列:離魂衣
  這是一個殘酷得令人顫慄的關於戲衣的故事。故事發生在二十一世紀北京的某個劇團裏。按老輩戲人傳下的規矩,凡動用故去名X的戲裝,都要祭香火行禮告擾後纔可以開箱取衣
離魂衣(1)
  戲衣。斑斕繽紛的戲衣擁塞在狹而幽暗的屋子裏,發出不知年代的氤氳氣息——舊的脂粉寒香混着重疊的塵土味兒,是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糾纏。
  雖然衹是一件衣裳,可是附了人身,沾了血脈,經了故事,便不同了。又多半沒機會出現在陽光下,衹是戲園子裏舞臺上下風光片刻,風光也真風光,幽怨也真幽怨,件件都是情意的殼,假的真的,臺上的臺下的,隔了歲月看回去,總有幾分曖昧的纏綿。
  這是一個關於戲衣的故事。
  它發生在二十一世紀,北京的一間戲班子——哦不,應該叫——劇團裏。
  劇團大院是舊式庭園,不知哪位落魄王爺的宅門舊址,細節雖沒落了,框架還在,有形狀各異的月洞門,垂花門,青磚鋪地,抄手遊廊,還有高高厚厚的墻。墻外是車水馬竜,高樓大廈,地鐵已經修到傢門口來,麥當勞和肯德基對峙而立,到處是世紀初的喧囂與興盛。
  但是墻內……
  墻內的時間是靜止的,百多年的故事和人物薈萃一爐,真假都已混淆,哪裏還分得清古今?
  衹知道是七月十四,農歷,空氣裏有雨意,可是一直未下;人們擁在錦帳紗屏的服裝間大廳裏,請出半個世紀前的舊衣箱,好奇而不耐煩地等待。
  等待是一種儀式,就好像開箱是一種儀式一樣,老輩子戲人傳下來的規矩——凡動用故去名伶的戲裝,都要祭香火行禮告擾後纔可以開箱取衣的,不是拿,是請。
  竜套的戲裝叫隨衣,名伶的戲衣叫行頭,都是專人專用,且有專人侍候打理的。她們不屑於同無名戲子共用一套頭面,自備的戲服冠戴是誇耀的資本,是身傢,也是身價兒。誰擁有的服飾頭面最多,最好,最齊全,誰就最大牌,金釵銀釧,玉鳳翠鯉,普通人傢的小姐也望塵莫及。那叫派頭。一個戲子沒了派頭,也就沒了靈氣兒,沒了心勁兒,沒了勢頭兒,生不如死。
  今兒請的衣箱舊主叫做若梅英,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京戲名角兒,“群英薈”頭牌青衣,同蓋叫天、梅蘭芳都曾同臺演出,唱紅京滬兩地,風光一時,富貴人傢唱堂會,請她露一下面的謝儀相當於普通三口之傢半年的嚼𠔌。解放後消沉了一陣子,說是跟了一個廣東軍閥走了,也有說因為抽大煙被政府收容,後來死在“文革”裏,說是墜樓自盡,詳情沒人知。
  戲子的事兒,本就戲裏戲外不清楚,何況又在那個不明不暗的年代呢?
  誰會追究?不過飯後茶餘當一段軼聞掌故說來解悶兒,並隨意衍生一番,久之,就更沒了真形兒。
  香火點起來了,衣箱供奉在臺面上,會計嬤嬤拈着香繞行三圈,口中念念有詞,幾位年老的藝人也都同聲附和:“去吧,去吧,這裏沒有你的事兒。走吧,走吧,這裏不是你的地兒。”
  坐在角落裏的瞎子琴師鬍伯將二鬍拉得斷斷續續,始終有一根綫牽在人的嗓眼處,抽不出來,咽不下去。
  門開着,濕熱的風一陣陣吹進來,卻沒半分疏爽氣,屋子裏擠滿了人,就更悶。
  小宛有些不耐煩,低聲抱怨:“醜人多作怪,這也能算音樂?”
  會計嬤嬤“噓”地一聲:“這是安魂麯,告慰陰靈的,小人兒傢不要亂說話,今天是鬼節,小心招禍。”又煩惱地看看門外,咕嚕着:“也怪,往年裏少有七月十四下雨的,陰得人心裏疹得慌。”
  其實小宛今年已滿十九歲,算不得小孩子了,可是因為祖孫三代都在劇團裏當過職,諸位阿姨叔叔幾乎都是眼睜眼看着她長大的,習慣了當她作子侄輩,同她說話的口吻一直像教孩子,憐愛與恐嚇摻半。
  小宛很無奈於這種“不恭”的恫嚇,簡直是侮辱她的年齡與心智。然而除了沉默之外,似乎也沒有別的方法表示抗。畢竟,那些都是她打小兒鑽後臺起就常常被敲着後腦勺笑駡“假小子”的叔伯阿姨,如何認真嘔氣去?有時他們興致來了,甚至會把她穿開襠褲時的糗事兒翻出來調笑一番,那纔真正沒臉呢。
  不是沒想過換個工作單位,但是大學專業是服裝設計,除非一夜成名自己開個設計公司,否則又有什麽去處會比劇團服裝部更愜意?好歹也算個文藝單位嘛。再說,對彩衣的嗜好是她打小兒的心結,能為衆多活在現實生活中的歷史人物設計戲服,實在是件浪漫而有挑戰性的工作,簡直就不是工作,是遊戲,是享受,是娛樂——如此,衹有忍受着姨婆爺叔們常用“神仙老虎狗”之類毫無新意的老段子來嚇唬她了。
  陰雲密密地壓着,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樣子,像種無聲的催促。
  衆皆無言。
  滿室的蟒、帔、靠、褶亦沉默。
  衹有會計嬤嬤含混不清的禱告聲配着弱而不息的鬍琴聲時斷時續:“不要來,別來啦,這裏沒你的事兒,走開啦,走開……”
  趙嬤嬤今年五十開外,頭髮早已半禿,卻仍然一絲不苟地在腦後垂着條裏面塞了楦子故而外頭看着倒還肥美的大辮子。每當她轉身,辮子就活了一樣地跟着探頭探腦。
  不知過了多久,辮子忽然一跳,趙嬤嬤轉過身來,示意小宛:“開吧。”
  小宛笑嘻嘻走上前,心裏不無緊張。若梅英的故事她從小就風蹤萍影地聽說過一點,說她是北京城頭面收藏最豐的名伶,說她每套戲裝收箱前都要三薫三晾,而每次上身前又必用花瓣裝裹逾夜去除黴氣,說她所有衣裳上的金銀綫都是真金白銀織就,一件衣服六兩金,美不勝收,貴不可言……
離魂衣(2)
  但是戲行規矩,死於非命的伶人衣箱通常不再啓用,衹作文物收藏,除非有逼不得已的理由,否則絶不開箱。因此有些員工已經在劇院工作了半輩子,也從未有眼福見識過著名的“梅英衣箱”。
  直至近日劇院戲目改革,一度失傳的古劇《倩女離魂》被重新搬上舞臺,由小宛的父親、副團長水溶親自操刀編劇——因老本子是南麯,京戲少有涉及,前人也有嘗試演過的,可是本子並未留下,故而唱腔麯詞都要仔細度量。衹是劇中旦角的行頭竟然無人可以形容,衹有個老戲迷賭咒發誓地說若梅英從前演過京劇的《倩女離魂》,並設計過全套的行頭。小宛試着通查了一次劇院服裝記錄,發現目錄裏竟還留有若幹梅英珍藏——這便是今天開箱的緣故了。
  衆目睽睽之下,小宛輕輕撣去真皮衣箱表面的積塵,飛灰四散,露出烙印的精緻花紋,是一幅暗示性極強的春宮圖——男人背對觀衆,露出背上張牙舞爪的竜虎紋身,栩栩如生,雖看不到人的正面,男性的陽剛霸氣卻早已破圖而出;女人香肩半裸,紅衣初褪,正低頭做含羞解帶狀。不脫比脫更誘惑。
  小宛頗有興趣地端詳片刻,這纔用鉗子扭斷連環鎖——鑰匙早已丟失了——雙手着力將箱蓋一掀——
  一股奇異的幽香撲面襲來,小宛衹覺身上一寒,箱蓋“撲”地又自動闔上了。衆人情不自禁,發出齊刷刷的一聲微呼。
  小宛納悶地看一眼趙嬤嬤,笑笑說:“不好意思,沒擡穩。”
  定一定神,重新打開箱來,觸目絢爛琳琅,耀眼生花,重重疊疊的錦衣綉襦靜靜地躺在箱底,並不因為年歲久遠而失色。
  小宛馬上熱淚盈眶了,總是這樣,每每見到過於精緻豔麗的戲衣,她都會衷心感動,仿佛剛看了一場催人淚下的煽情電影。她的生命信條是:沒有東西是比戲裝更令人眩惑的了。那不僅僅是色彩,是針綫,是綾緞,是剪裁,更是風骨,是韻味,是音樂,是故事。
  醉在紗香羅影裏的她,會不自覺地迷失了自己,變得敏感憂傷,與平時判若兩人。與其說這是一種藝術傢的天分,倒不如說是少女的多愁善感還更來得體貼。
  衆人忍不住擁上前來,要看得更真切些。小宛拿起最上層的一件中袖,隨手展開,忽地一陣風過,衹聽“嘣”地一聲,瞎子琴師的鬍弦斷了。
  小宛愕然回頭,正迎上瞎子混濁的眼,直勾勾地“瞪”着她,滿臉驚疑地問:“你們看到什麽了?”
  “沒看到什麽呀。”小宛答。
  瞎子不信地側耳,凝神再問:“你們真沒看見?”
  小宛笑了:“我沒看見,難道你‘看見’了什麽不成?”
  不料瞎子一言不發,忽然踢翻凳子站起,挾着二鬍轉身便走,那樣子,就好像見到了極可怕的事情一樣。
  小宛又驚又疑,四下裏問人:“你們看見了嗎?你們看見什麽了嗎?”
  話音未落,房頂上一聲巨雷炸響,積壓了一上午的雨忽然間傾盆而下,竟似千軍萬馬匝地而來,席天捲地,氣勢驚人。
  屋子裏驀地涼爽下來,大傢面面相覷,都覺得心中墜墜,遍體生寒。
  半晌,趙嬤嬤吞吞吐吐地道:“難道是梅……”話未出口,已經被衆人眼中的驚惶噤住了,警惕地四下裏張望着,好像要在角落裏找什麽人似的。若說看見了什麽,的確是什麽也沒見着;若說沒看見,卻又分明感覺到有什麽事情發生了。都說盲眼人心裏最明白,二鬍師傅是持重的老人,不會平白無故哄嚇人的。他說見着了什麽,就一定見着了什麽。
  小宛猶自追問:“梅?是不是梅英?你們當真見鬼了?看見若梅英了?”
  仿佛是回應她的問話,驀地又是一陣雷聲滾過屋檐,趙嬤嬤再也禁不住,“啊”地一聲,追着瞎子的後腳轉身便跑,大辮子硬橛橛地在空中劃了個折度奇怪的弧綫,瞬時間消失在大門外。
  餘下的人也都一哄而散,留下小宛,站在打開的衣箱前,醉在一箱的粉膩塵昏間,衹覺怪不可言。
  那是一套結合了“女帔”與“古裝”特點雜糅創新的新式“雲臺衣”,縐緞,對襟,上為淡青小襖,下為鵝黃腰裙,外披直大領雲肩綰風帶,鑲邊闊袖帶水袖,周身以平金刺出雲遮月圖案——亦同普通的“枝子花”圖型不同,對襟兩側圖案並不對稱,而是渾然一體,合成一幅,做工之精美、心思之靈動堪謂巧奪天工。
  旁邊有一隻盛頭面的小箱,打開來,頭花、面花、點翠、水鑽、銀泡、耳環、珠串、發簪……一應俱全。珍珠已經微微發黃,銀飾也不再發亮,衹有鑽石還魅力不減當年,傲然閃爍。
  小宛點頭贊嘆,很顯然,這套行頭出自獨傢設計,而非承襲舊本。那時的京城名伶很喜歡在一些古裝戲的行頭上自創一路風格,標新立異,爭奇鬥豔。其中尤以梅蘭芳所創《洛神》的“示夢衣”、“戲波衣”,《太真外傳》的“舞盤衣”、“驪宮衣”,《嫦娥奔月》的“采花衣”,《木蘭從軍》的“木蘭甲”最為世人稱道。這,也算是最早的服裝設計了。衹可惜,不知道這套“離魂衣”的原名該叫做什麽?又為何後來不見有人模仿,至於失傳?
  一邊看,一邊已經不知不覺將全套裝扮裏三層外三層地披挂上身,略整絲縧,輕撣錦袍,忽然不能自已,水袖一揚,做了個身段,“咿咿呀呀”地唱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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