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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民窟的百萬富翁
  十八歲的酒吧服務員羅摩,生活在孟買的貧民窟裏。他參加了一個名為《誰將贏得十個億》的電視知識問答競賽,竟然奇跡般地連續答對了十二個問題,一舉贏得最高纍计奬金——十億盧比。羅摩是個窮睏的孤兒,從未上過學,甚至從不讀報,他又怎能知道這十二個有關天文、宗教、歷史、體育、文學等問題的答案呢?警察以涉嫌作弊為由拘捕了羅摩,並嚴刑逼供。一個神秘女律師的出現解救了他,隨着女律師的調查,羅摩充滿懸念、挑戰與苦難的人生旅程一一上演,印度社會各個層面的人物與生活也隨之鋪陳開來……
第一章序麯
  我被捕了。因為我贏了一檔知識競賽的大奬。
  昨天深夜,連流浪狗都已經入睡,可警察砸開我的門,銬住我,一路推搡着把我塞進紅燈閃爍的警車裏。
  沒有喧囂,沒有哭叫,沒有一個鄰居從屋子裏探頭探腦。衹有棲息在羅望子樹上的貓頭鷹,為我的被捕蒼啞地叫了幾聲。
  在達拉維,被捕這類事就如當地火車上到處都是扒手一樣稀鬆平常。每天總有一些倒黴蛋被帶到警察局。他們中的一些人拼命喊叫踢踹,警察不得不強行將他們拖拽進警車裏。但也有一些人表現得很安靜;他們期待,甚至可以說等待着警察的到來。對他們來說,被紅燈旋閃的警車帶走實際上是一種解脫。
  回頭想想,我當時也許應該連喊帶踹以示抗議,來表明我的清白。至少製造出點兒騷動來驚一驚鄰居們,雖說那樣做無濟於事。就算我成功地驚醒了某些鄰居,他們纔懶得哪怕是動一動小指頭來保護我一下。他們衹會瞪着睡意蒙矓的雙眼靜觀事態發展,作出諸如“又抓走了一個”這類無關痛癢的評論,然後打着哈欠迅速地回到夢鄉中。在這個亞洲最大的貧民區,我的消失對他們的生活不會産生任何影響,天一亮大傢就會一如既往地出來排隊打水,就像他們天天為準時趕上七點半的班車而苦苦掙紮一樣。
  他們甚至沒有興趣打探我被捕的原因。現在想來,當兩個警察闖進我的棚屋時,連我自己都沒想到要問為什麽。當你的存在本身就是“非法”的,當你生活在赤貧的邊緣,在城市的廢墟上爭奪每一寸空間,甚至連大便都得排隊,被捕就註定是遲早的事。你會條件反射般地相信,某一天將會出現一張寫有你名字的逮捕證,一輛紅燈閃爍的警車最終會將你帶走。
  有人會說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居然敢戲弄一檔知識競賽節目。他們會對我指指戳戳,提醒我達拉維的長者們說過的話:永遠不要跨越那條將富人與窮人分隔開的界綫。說到底,一個分文不名的餐廳服務員,摻和進知識競賽節目能有什麽好處?誰准許我們把腦袋瓜當作腦袋瓜來用了?我們動用的衹能是自己的手和腳。
  可要是他們能看到我是怎樣回答那些問題的該多好。看過我在現場的表現,他們怎麽說都會對我颳目相看。可惜這檔節目還沒在電視上播出。好在有關我贏了類似樂透彩票的消息已經飛速傳開。其他服務員聽說這個消息後,决定在餐廳裏為我搞一個大型的慶祝會。我們唱歌跳舞盡興喝酒直至深夜。這是頭一次我們不必拿拉姆齊的餿飯當晚餐,我們從濱海大道的五星飯店裏要了咖哩雞飯和烤肉串。步履蹣跚的酒吧侍者要把他的女兒嫁給我。就連總是不滿的老闆也對我寬厚地微笑,最後還將拖欠了好久的工資還給了我。那天晚上,他沒再駡我是沒用的野種或者瘋狗。
  此時此刻,戈博爾正這樣叫我,甚至更加不堪入耳。我叉腿坐在一個十英尺長六英尺寬的小隔間裏。鐵門銹跡斑斑,帶格柵的方窗小得可憐;一束灰暗的陽光從那裏瀉進來。拘留室裏又熱又悶,蒼蠅嗡嗡地繞着石頭地上半衹熟透了的爛芒果飛。一隻表情悲哀的蟑螂慢吞吞爬上我的腿。我開始感到餓了,胃裏發出咕咕的聲響。
  有人過來告知我很快會被帶到審訊室。他們還得再審我。經過一段長得讓人不耐煩的等待,終於來人了:是戈博爾警官。
  戈博爾不算老,大約在四十五歲左右。他禿頭,圓臉上車把式的八字鬍十分惹眼,步子很重,填得過飽的肚子凸垂在卡其布褲子裏。“該死的蒼蠅。”他咒駡着,試圖一下子抓住那衹在他臉前兜圈子的蒼蠅,不過沒得手。
  警官戈博爾今天心情顯然不好。這些蒼蠅讓他煩。高溫讓他煩。小溪般的汗水從他的前額流淌下來,他用襯衣袖子去抹。但最讓他煩躁不堪的,還是我的名字。“羅摩·穆罕默德·托馬斯,什麽破名字,混合所有的宗教信仰?可能是你媽搞不清誰是你爹吧?”他不是第一次這麽說了。
  我忍下了這侮辱。對這類事情我早已習以為常。
  審訊室外的兩個警察站得筆直,看來屋裏來了重要人物,早上他們還邊嚼蔞葉檳榔邊交換黃色笑話呢。戈博爾推搡着我進了房中。兩個男人正站在墻上挂着的圖表前,上面列有這一年的所有綁架與謀殺案件。我認出其中一個男人,就是那個留着長發、像個女人或者說搖滾歌星的人,他在知識競賽節目錄製過程中,通過耳機嚮現場人員傳達指令。另一個男人我沒見過,是個白人,大禿頭。他穿着淡紫色西服,配了條明黃色領帶。衹有白人才會在這悶死人的高溫裏穿西服打領帶。我不由得想起了泰勒上校。
  天花板上的風扇全速運轉,但這個沒有窗子的房間仍然令人窒息。熱浪沿着發白的墻上升,然後彙聚在低矮的木製屋頂下。一根細長的橫梁將房間分成大小相同的兩部分。屋子裏空蕩蕩的,衹有一張擺在屋子中央的舊桌子和三把圍桌而放的椅子。一個金屬燈罩從橫梁上懸到桌子的正上方。
  戈博爾嚮他們介紹我,像一個馬戲表演師介紹自己的寵物獅子:“先生們,這位是羅摩·穆罕默德·托馬斯。”
  白人男子用手帕輕輕按着額頭,看我的眼神就像在打量一種新發現的猴子。“這就是我們著名的贏傢呵!我不得不說他看上去比我預想的要老。”我試着去辨別他的口音。他說話帶着與我在阿格拉隨處可見的富足觀光客同樣的鼻音。他們來自遙遠的地方,比如巴爾的摩和波士頓。
  美國佬在一張椅子裏坐好。他有着深藍色的眼睛與粉紅色的鼻子,額頭上的青筋看上去像細小的樹枝。“你好,”他對我說,“我是尼爾·約翰遜。我代表新世紀電視廣播傳媒公司,就是給這檔知識競賽頒發執照的公司。這位是製片人比利·南達。”
  我保持沉默。猴子是不說話的,尤其不說英語。
  他轉嚮南達。“他聽得懂英語,是不是?”
  “你腦子進水了,尼爾?”南達責備道,“你怎麽能指望他說英語呢?他不過是那種無名餐館裏一個無知的服務員。天曉得!”
  漸漸逼近的警笛聲刺穿了空氣。一個警察跑進審訊室低聲對戈博爾說了什麽。戈博爾匆匆離去,回來時陪着一個穿着最高級別警官製服的矮胖男人。戈博爾對着約翰遜眉開眼笑,露出滿嘴黃牙。“約翰遜先生,局長閣下駕到。”
  約翰遜站起身,“謝謝你能來,局長先生。我想你已經知道比利也在這兒。”
  局長點點頭,“我一接到內政部長的口信就趕過來了。”
  “哦,對了……他是米哈伊洛夫先生傢的一位老朋友。”
  “好吧,我能為您做什麽?”
  “局長,有關W3B,還請你助我一臂之力。”
  “W3B?”
  “《誰將贏得十個億》(WHOWILLWINABILLION)的簡稱。”
  “什麽意思?”
  “這是一檔知識競賽節目,我們公司最近在三十五個國傢同時啓動的。你也許見到過我們的廣告。孟買到處都是。”
  “一定是我沒註意到你們的廣告。為什麽是十個億?”
  “為什麽不呢?你看過《誰想成為百萬富翁》(WHOWANTSTOBEAMILLIONAIRE)嗎?”
  “怎麽沒有?那可是一檔風靡全國的節目。我們一傢每期必看。”
  “你為什麽看這個節目?”
  “哦……因為它太有趣了。”
  “如果最高奬由一百萬降到一萬,你對它還會有一半的興趣嗎?”
  “唔……我估計不會。”
  “道理完全一樣。你知道,世上最大的誘惑不是性,是錢!金錢的數目越巨大,誘惑就越大。”
  “明白了。那這檔節目的主持人是誰?”
  “我們請了普瑞姆·庫馬爾主持這個節目。”
  “普瑞姆·庫馬爾?那個二流演員?他的知名度可是連阿米特巴·巴剋強的一半都不到。”
  “用不着擔心,他就要出名了。當然,我們之所以選擇他,也是因為新世紀電視廣播傳媒公司印度分公司有他百分之二十九的股份。”
  “明白了。現在,這傢夥是怎麽回事?他叫什麽?羅摩·穆罕默德·托馬斯,跟這事扯得上嗎?”
  “他上周參加了我們第十五期節目。”
  “然後呢?”
  “十二個問題全部正確答出,贏了十億盧比。”
  “什麽?你肯定在開玩笑!”
  “不,不是玩笑。我們跟你一樣吃驚。這小子是有史以來最大的贏傢。節目還沒播出,所以沒多少人知道這事。”
  “好吧。如果你說他贏了十個億,他就是贏了十個億。有什麽問題嗎?”
  約翰遜沉默了一會兒,“我能和你單獨談談嗎?”
  局長示意戈博爾出去,警官離開前忿忿地盯了我一眼。我留在房間裏,但沒人在意我,我衹不過是個服務員,服務員哪裏懂英語?
  “好了,現在可以說了。”局長說。
  “是這麽回事,局長。米哈伊洛夫先生現在拿不出十億盧比。”約翰遜說。
  “那他一開始幹嗎要提供這筆奬金?”
  “唔,這是一種商業噱頭。”
  “聽着,我還是搞不懂,就算這是噱頭,有人贏到了最高奬,你們的節目不是更賣座嗎?我記得,每當有參賽者在《誰想成為百萬富翁》裏贏了一百萬,收看這個節目的人數就會翻番。”
  “這是時機的選擇問題,局長,時機的選擇啊。像W3B這類節目不是靠偶然的機遇,或是擲色子來决定走嚮的。它們必須沿用特定的腳本。可根據我們的腳本,一個贏傢的産生至少還需要八個月。到那時我們才能通過廣告收入來收回我們的大部分投資。現在這個叫什麽托馬斯的傢夥毀掉了我們的整個計劃。”
  局長點頭道:“是這麽回事。那你想要我做什麽?”
  “我們想請你幫助證明托馬斯在節目中作弊。沒有同謀的話,他不可能知道所有十二個問題的答案。你衹要想想,他從來就沒有上過學,他甚至從不讀報。他壓根兒不可能贏得最高奬。”
  “喔哦……我看倒不一定。”局長撓撓他的腦袋,“有不少出身貧寒的孩子後來成了天才人物。愛因斯坦就是被學校開除的吧?”
  “局長先生,我們現在就可以證明這傢夥不是愛因斯坦。”約翰遜說。他嚮南達做了個手勢。
  南達走近我,用手指捋捋他茂密的頭髮。他用印地語①對我說:“羅摩·穆罕默德·托馬斯先生,如果你確實是憑着出色的才華在我們的節目中勝出,我們希望你通過另一場測驗證明給我們看。現在我就來問你些非常簡單的問題。這些問題幾乎任何一個中等智力的人都知道答案。”他讓我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你準備好了嗎?第一個問題:法國的流通貨幣是什麽?選擇是:A,美元;B,英鎊;C,歐元;D,法郎。”
  我繼續保持沉默。突然,局長張開的手掌猛劈下來,狠狠地打在我的臉頰上。“雜種,你他媽聾了?快回答,要不然我捏碎你的下巴。”他威脅道。
  南達像個瘋子——或者說像個搖滾明星——一樣急得打轉。“別……別這樣,我們能采取文明一點兒的方法嗎?”他要求局長,然後盯着我問,“可以嗎?你的答案是什麽?”
  “法郎。”我鬱悶地回答。
  “錯。正確答案是歐元。好,第二個問題。誰是第一個踏上月球的人?是A,埃德溫·奧爾德林;B,尼爾·阿姆斯特朗;C,尤裏·加加林;還是D,吉米·卡特?”
  “我不知道。”
  “是尼爾·阿姆斯特朗。第三個問題,金字塔坐落在哪裏?A,紐約;B,羅馬;C,開羅;D,巴黎。”
  “不知道。”
  “在開羅。第四個問題,誰是美國現任總統?A,比爾·剋林頓;B,科林·鮑威爾;C,約翰·剋裏;D,喬治·布什。”
  “不知道。”
  “是喬治·布什。我很抱歉地說,托馬斯先生,你連一個問題都沒有回答出來。”
  南達轉嚮局長,用英語說,“看到了吧,我跟你說過這小子弱智。上星期他之所以能回答出那些問題,除了作弊別無他法。”
  “他是怎麽作弊的?”局長問。
  “就是這個難住我了。我帶來了兩盤復製的DVD樣片。我們的專傢已經用放大鏡過了一遍,但至今一無所獲。不過這事最終會水落石出的。”
  饑餓感從我的肚子躥到了嗓子眼,弄得我直發暈。我佝僂着身子,開始咳嗽。
  約翰遜這個禿頭美國佬銳利地看了看我:“局長先生,你還記得陸軍少校那個案子嗎?就是在《誰想成為百萬富翁》節目中贏了一百萬英鎊的人。這事幾年前發生在英格蘭。那傢公司拒絶支付奬金。警察介入調查此事,成功地證明了少校有罪。原來他有個同謀,是一位教授,就坐在觀衆席中,他用咳嗽的方法傳遞正確答案。毫無疑問,類似的事情在這裏也發生了。”
  “你是說我們需要在觀衆裏找到一位咳嗽者?”
  “不是,這次沒有發現明顯的咳嗽聲。他肯定用了其他的暗號。”
  “會不會用了傳呼機或者移動電話的鈴聲?”
  “不會,我們確定他身上沒有這類玩意兒。再說不論是傳呼機還是手機,在演播室裏都是沒有信號的。”
  局長卡殼了。“也許他在腦子裏植入了一塊記憶卡?”
  約翰遜嘆息道:“局長先生,我看你是科幻片看多了。聽着,不管是怎麽回事,你一定要幫我們查出來。我們不知道誰是他的同謀,我們也不知道他們用了什麽樣的暗號係統,但我百分之百肯定這個男孩是個騙子。你要幫我們證明這一點。”
  “你有沒有考慮過收買他?”局長滿懷希望地建議道,“我的意思是他可能連十億有幾個零都搞不清。我估摸着,如果你甩給他兩千盧比,他準高興得找不着北了。”
  我恨不能一拳把局長的眼珠子打出來。沒錯,在知識競賽前我還不知道十個億的價值,但那已然是歷史了,現在我知道了。我下定决心要得到我應得的奬金,九個零,一個都不能少。
  約翰遜的回答讓我放下心來,“我們不能那麽做,”他說,“那會使我們在法律訴訟中處於不利地位。你知道,他要麽是個真正的贏傢,要麽是個騙子。所以他要麽拿到十個億,要麽進監獄。沒有折中的辦法。你一定要幫我們將他實打實地送進監獄。如果非讓米哈伊洛夫現在就拿出十個億,他肯定得冠心病不可。”
  局長直視着約翰遜說:“我明白你要什麽了……”他拉長聲調,“但這事於我有什麽意義呢?”
  這話就像是暗號,約翰遜馬上輓起局長的胳膊走到屋角。他們竊竊私語,很機密的樣子。我衹捕捉到“百分之十”幾個字,然後就看到局長明顯地興奮起來。“好,好,約翰遜先生。你就當這事已辦成了。現在讓我把戈博爾叫進來。”
  警官被召來了。“戈博爾,到現在為止,你從他那裏掏出了什麽?”局長問。
  戈博爾怨恨地瞪了我一眼。“他什麽都沒說,局長大人。這個雜種不停地重複同一個故事,說他正好‘知道’,說他走運。”
  “走運,呃?”約翰遜嘲笑道。
  “沒錯,先生。我到現在還沒有用刑逼供,否則的話,他現在準唱得像衹金絲雀一樣。衹要你下令,先生,我立刻就能叫他把幫兇的名字統統吐出來。”
  局長探詢地看了看約翰遜和南達,“二位覺得如何?”
  南達激烈搖頭,弄得長發飄飛。“絶對不行。不能上刑。媒體已經登出了他被捕的消息。一旦他們發現他受到虐待,我們就玩兒完了。我自己的麻煩已經夠多了,我可不想擔驚受怕,被那些該死的宣揚公民權益的非政府機構告上法庭。”
  局長拍拍他的後背,“比利,你小子怎麽跟個美國佬似的。別擔心,戈博爾可是這方面的專傢。這雜種身上不會留下任何痕跡的。”
  膽汁像氣球般在我胃裏膨脹上升,我覺得快要吐了。
  局長準備走了,“戈博爾,明天早上,我要共犯的姓名、作案手法的全部細節。你得不惜一切手段將我們想要的東西弄到手。不過要小心行事。記住,你能不能獲得晉升就全靠這個了。”
  “謝謝你,長官。謝謝。”戈博爾賠上一臉假笑,“別擔心,長官。等我收拾完他,他搞不好會坦白怎樣謀殺了聖雄甘地。”
  我極力回想是誰殺了聖雄甘地。他在死之前喊了那句廣為人知的“嗨,羅摩”。我能記得這個,完全是因為我聽說這個故事時太激動了,忘乎所以地大叫,“那是我的名字!”蒂莫西神父溫和地解釋說,那是主羅摩的名字,是印度教的一位神,他曾經被放逐到叢林中長達十四年。
  送走局長和兩個男人後,戈博爾喘着粗氣回到審訊室。他狠狠摔上門,指着我說,“OK,婊子養的,脫衣服!”
  尖銳的、劇烈顫跳的疼痛從我身上每一個毛孔裏滲出來。我的雙手被粗糙的繩索綁在木頭橫梁上。橫梁離地面有九英尺高,我的雙腿懸在空中,雙手和雙腳就像要被扯斷似的。我完全赤裸着,胸前的肋骨突出來,像餓得瘦骨嶙峋的非洲小孩一樣。
  戈博爾對我的刑罰已經持續了一個多小時,可他還沒有住手的意思。每隔半小時左右,他都會換一種新的刑具。一開始他把一根塗了辣椒粉的木棍插進我的肛門裏,就像一根滾燙的釘子穿透了我的後背,我痛得幾乎背過氣去。接着他將我的頭摁進一桶水中,直到我的肺差點兒炸裂開來。我連咳帶喘,幾乎被嗆死。
  這會兒,他手裏揮着一根帶電的電綫,像舞排燈節的焰火棒似的,圍着我手舞足蹈,像個醉酒的拳擊手,然後突然撲嚮我。他用裸露的金屬絲猛戳我的左腳底。電流像熱毒一般擊穿我,我劇烈地彈起、抽搐。
  戈博爾對我吼叫:“雜種,你還不想講你在賽場上使了什麽花招嗎?是誰告訴你答案的?衹要你告訴我,這種折磨馬上就可以結束。你可以吃到一頓美味的熱乎乎的飯菜。你還可以回傢。”
  但此刻傢對我來說已然十分遙遠,一頓熱乎乎的飯菜衹讓我想吐。如果你長時間沒吃東西,饑餓感便會枯萎並且消亡,衹在你肚子深處留下隱隱約約的疼痛。
  現在,第一波惡心開始衝擊我,我幾乎失去了知覺。穿過厚厚的迷霧,我看見一個黑發飄垂的高個女人。風在她的身後咆哮,揚起的烏發遮住了她的臉。她身上的白色紗麗輕薄如紗,飛舞飄蕩如風箏。她張開雙臂喊道:“我的兒子……我的兒子……他們對你做了些什麽啊?”
  “媽媽!”我尖叫着嚮她伸出雙手,想要穿越迷霧的阻隔,但戈博爾粗暴地掐住我的脖頸。我感到自己在奔跑,身體卻寸步不前。他接着連連扇我耳光,打得我眼前直發黑。
  戈博爾再次拿出筆。這是一支筆尖冒着金光的黑色鋼筆。藍墨水在筆端閃耀。“在你的招供狀上簽名。”他命令道。
  自供狀的內容很簡單,“我,羅摩·穆罕默德·托馬斯,特此說明,七月十號,作為一個參賽者,我在《誰將贏得十個億》知識競賽節目中作了弊。我對所有問題的答案一無所知。在此,我放棄領取頭等奬或任何其他奬金的權利。我懇求原諒。我是在完全清醒、沒有任何人給我不當壓力的情況下寫下這一供述的。簽名:羅摩·穆罕默德·托馬斯。”
  我知道簽下這紙供狀衹是一個時間問題,我已經堅持不了多久了。我們一直被告誡永遠不要與警察較勁。像我這樣的街童本來就處在食物鏈的最底層。我們上面是那些慣犯,比如小偷,他們上面是詐騙勒索者和放高利貸者,再上面是犯罪集團的頭目,在他們之上是富商巨賈。但在所有這些人之上的是警察。他們有赤裸裸的強權帶來的各種工具。沒有任何人監督他們。誰能懲辦警察?所以我遲早會在自供狀上簽名。再挨上十個、也許十五個巴掌之後;再被電擊五次,或者六次之後。
  突然,門外傳來一陣騷動。警察叫嚷着,聲音越來越大。然後門突然“砰”的一聲被撞開了,一個年輕女子衝進來。她中等個頭,身材苗條,長着瑩潔的牙齒與可愛的彎眉毛,額頭中央有一個大大的藍色賓迪。她穿着白色紗麗剋米茲,與之搭配的藍色圍巾和皮涼鞋;她的黑色長發披散下來,左肩挎着個棕色的包。總之,她有一種特別的風韻。
  戈博爾慌張之下碰着了自己手裏的電綫,疼得吱哇亂叫。他正要去抓闖入者的衣領,卻發現對方是個女的。“你他媽的是誰呀?有這麽闖進來的嗎?你沒看見我正忙着嗎?”
  “我的名字是絲蜜塔·沙赫,”女子冷靜地嚮戈博爾宣稱,“我是羅摩·穆罕默德·托馬斯先生的律師。”她說着看嚮我,見我赤身裸體,匆忙調轉了目光。
  戈博爾驚呆了,呆得根本沒有註意到我也同樣吃驚。我此前從未見過這位女子。我連打出租車的錢都沒有,根本不可能雇用一個律師。
  “再說一遍,”戈博爾啞着嗓子說,“你是他的律師?”
  “沒錯。你對我當事人正在做的事是百分之百非法、不可接受的。我要你立刻終止這種行為。根據印度刑法第330和331條的規定,他保留起訴你的權利。我要求你把所有跟逮捕他有關的文件都拿給我看。目前我沒有看到這個案子的備案記錄,警方也沒有按照憲法第22條規定告知過任何逮捕的理由。你還違反了刑事法第50項。現在,除非你能出示他的逮捕令,否則我要將我的當事人帶出警察局,私下進行商談。”
  “呃……唔……我……我必須嚮……嚮局長匯報。請等一下。”戈博爾能說的衹有這些。他無可奈何地看着女子,搖搖頭,縮着身子溜出了房間。
  我大開眼界,沒想到律師對警察能行使這麽大的權利,食物鏈這下不得不作修改了。
  我不知道戈博爾是什麽時候回到審訊室的,他對律師說了什麽,或者律師又對他說了什麽。我再次失去了知覺,因為疼痛,因為饑餓,還因為幸福。
  我坐在皮沙發上,雙手捧着一杯熱氣騰騰的茶。長方形的桌子上滿是紙張,上面放着一個玻璃鎮紙和一盞紅色臺燈。房間的墻壁被刷成了玫瑰粉色。書架上放滿了厚厚的、書脊燙着金字的黑皮書籍。鑲了鏡框的律師執照與學位證書挂在墻上。房間一側的角落裏擺着一盆發財樹。
  絲蜜塔端着一個盤子和一個杯子回到房間。我聞到了食物的氣味。“我想你肯定餓了。我拿來些印度薄餅和雜拌蔬菜,還有一聽可樂。這是我冰箱裏所有能找到的東西了。”
  我緊緊抓住她的手。她的手溫暖而潮潤。“謝謝你。”我說。我依舊不明白她是怎麽到的警察局,或者為什麽去警察局。她衹告訴我,她在報上看到我被捕的消息後,以最快的速度趕了過去。現在我是在她位於班德拉的房子裏。我决定不去問她是什麽時候把我帶到這裏,或者為什麽帶我到這裏的。一個人是不會嚮奇跡發問的。
  我迫不及待地吃喝起來。我吃掉了所有的印度薄餅,把所有的蔬菜席捲一空,我喝光了可樂。我一直吃到眼睛都凸了出來。
  此刻已是深夜,我吃飽歇足。絲蜜塔仍然跟我在一起,衹不過是呆在她的臥室裏。我們坐在一張罩有藍色床罩的大床上。她的臥室與我以前的雇主、電影明星妮麗瑪·庫馬裏的臥室不同。取代大鏡子與擱板上陳列的各種紀念品及表演奬狀的,是書和一隻大大的、有着玻璃眼睛的棕色泰迪熊。但跟妮麗瑪傢一樣的是,她也有一臺索尼電視,甚至還有影碟機。
  絲蜜塔跟我並排坐在床邊,手裏拿着張光盤,“瞧,我想辦法弄到了一張你在知識競賽現場的未經剪輯的DVD光盤。現在讓我們來將整個過程仔細梳理一遍。我要你確切地告訴我,你是怎樣回答出所有問題的。聽好了,我要你告訴我真相。”
  “真相?”
  “即便你真的作弊了也不要緊。我是來幫你的。你跟我說的話不會被拿到法庭上,用作對你不利的證詞。”
  疑雲開始在我腦子裏蔓延。眼前這個女人是不是好得太過分?會不會是那個禿頭約翰遜派她來,想從我這裏套出犯罪真相?我能信任她嗎?
  必須作出决定了。拿出我那忠實的一盧比鋼鏰。如果是頭像,我就配合她,如果是背面,我就跟她說拜拜。我擲出鋼鏰。是頭像。
  “你知道艾伯特·費爾南德斯嗎?”我問她。
  “不知道。他是什麽人?”
  “他在達拉維有一傢非法工廠,專門造表帶上的搭扣。”
  “那又怎樣呢?”
  “他愛玩馬蹄卡。”
  “馬蹄卡?”
  “用紙牌進行的非法賭博。”
  “這樣啊。”
  “就是說艾伯特·費爾南德斯玩馬蹄卡,上周二他玩兒神了。”
  “怎麽了?”
  “他一連贏了十五把。你信嗎?連贏十五把。那天晚上他贏了五萬盧比。”
  “那又怎樣?我還是沒看出你倆之間的關聯。”
  “你難道還不明白?他在牌戲上走運,而我在知識競賽中走運。”
  “你是說你衹是猜測答案,然後完全憑運氣回答出十二個問題的十二個正確答案?”
  “不,我沒有猜答案,我知道答案。”
  “你知道答案?”
  “對,所有題目的答案。”
  “那麽,運氣在這裏又是指什麽呢?”
  “噢,他們衹問了那些我知道答案的問題。我不是走運是什麽?”
  絲蜜塔臉上十足不信任的表情說明了一切。我無法再忍受下去,悲哀與憤怒讓我突然爆發,“我知道你在想什麽。跟戈博爾一樣,你認為我在知識競賽中做了手腳。跟戈博爾一樣,你相信我衹配在餐館裏端炸雞塊和威士忌;我就註定要像一條狗一樣活着,像一隻蟲子一樣死掉,是不是?”
  “不,羅摩,”她抓住我的手,“我永遠不會那麽想。但你必須明白,如果我要幫你,我就必須知道你是怎樣贏得那十個億的。我承認,我確實覺得這事很難理解。老天,這些問題我連一半都回答不出。”
  “那好吧,女士,我們這些窮鬼也會提問題並要求你們答出來。我敢打賭,如果由窮人來組織一次知識競賽,富人們怕是連一個問題都回答不出來。我不知道法國的流通貨幣是什麽,但我可以告訴你莎伊妮·泰欠了我們隔壁的放債人多少錢。我不知道誰是第一個登上月球的人,但我可以告訴你誰是第一個在達拉維非法生産DVD的人。你回答得出我的知識競賽裏這些問題嗎?”
  “聽我說,羅摩,別這麽激動。我無意冒犯你。我真的想幫你。如果你沒有作弊,我必須搞明白你是怎麽知道答案的。”
  “我無法解釋。”
  “為什麽?”
  “你會註意到自己的呼吸嗎?不會!你衹是知道自己在呼吸。我確實沒上過學,我確實不讀書,但是,我告訴你,我知道這些答案。”
  “所以我需要瞭解你的整個生活,我需要搞明白你知道這些答案的原因。”
  “也許吧。”
  絲蜜塔點點頭,“我認為這是關鍵所在。說到底,知識競賽與其說是對知識的測試,不如說是對記憶的測試。”她整理了一下她的藍色圍巾,看着我的眼睛說,“我要傾聽你的記憶。你能從最初說起嗎?”
  “你是說從我出生的那年說起?第一年?”
  “不。從第一個問題說起。不過在我們開始之前,答應我,羅摩·穆罕默德·托馬斯,你會告訴我真相。”
  “你是說就像電影裏的臺詞那樣:真相,所有真相,衹有真相?”
  “完全正確。”
  我深深吸了口氣,“好,我保證。可是你的宣誓書在哪裏?《吉踏經》、《古蘭經》、《聖經》,哪本都行。”
  “咱們不需要宣誓書。我就是你的證人,就如同你是我的證人。”
  絲蜜塔說着從封套中取出一張閃亮的光盤。它輕輕滑進了DVD影碟機中。
第二章英雄之死
  第三遍鈴聲響起,紫色的天鵝絨帷幕很快就要拉開。光綫漸漸暗淡下來,直到衹剩下“出口處”的紅色標志在昏暗的電影院裏餘燼般發着光。兜售爆米花和冰鎮可樂的小販也漸漸散去。薩利姆和我在座位上安頓下來。
  說到薩利姆,你得知道的第一件事是:他是我最好的朋友。第二件事則是他是個狂熱的印地語電影迷。當然不是所有的印地語電影,而是所有阿瑪安·阿裏主演的片子。
  據說早先阿米特巴·巴剋強最火,然後是沙魯剋·汗,現在輪到阿瑪安·阿裏了。他是當今最炙手可熱的動作明星,印度的希臘之神,成千上萬人的偶像。
  薩利姆熱愛阿瑪安,哦,準確地說,他崇拜阿瑪安。在分租公寓裏,我們那小小的房間猶如一個神龕,挂滿了阿瑪安各種造型的海報。身穿皮夾剋的阿瑪安。騎在摩托上的阿瑪安。赤裸上身露出胸毛的阿瑪安。舉槍的阿瑪安。騎馬的阿瑪安。在水池中被一群美麗女子環繞的阿瑪安。
  我們坐在班德拉皇傢電影院包廂的最前排,A21和A22號座位。這其實並不是我們的座兒。我上衣口袋中的電影票是二十五盧比的正廳前座,而不是一百五十盧比的包廂座。衹不過領座員今天心情不錯,對我們格外開恩。他叫我們衹管去享受包廂,因為正廳的座位幾乎沒有觀衆,甚至連包廂也大部分空着。除了薩利姆和我,坐在前面幾排的不過二三十人。
  每次去看電影,薩利姆和我都是坐在正廳的前排。在那兒我們可以自由自在地喝彩或吹口哨。薩利姆認為他離銀幕越近,就離明星越近。他說這樣他衹要嚮前俯一下身子,差不多就可以觸摸到阿瑪安了,他可以數出阿瑪安雙頭肌上的靜脈,可以看到阿瑪安榛緑色眼珠外的眼白,下巴凹陷處粗壯的鬍茬,挺拔的鼻子上那顆小小的黑痣。
  我其實並不怎麽喜歡阿瑪安·阿裏,我覺得他在每一部電影中的表演都一模一樣。但我,沒說的,也同樣喜歡坐在電影院的前面幾排。離巨大的銀幕越近,女主角的乳房越顯得誘人。
  現在帷幕已經升起,銀幕一下子活了起來。一開始是廣告。四傢民營贊助商的産品,外加一條政府的公益廣告。廣告片教導我們怎樣在學校拿第一並在板球比賽中得冠軍——衹要早餐吃玉米片;怎樣開快車俘獲驕傲女孩的心——衹要使用斯拜司牌古竜水(這是阿瑪安用的香水!薩利姆驚呼);怎樣獲得晉升並擁有閃亮的白禮服——使用羅馬牌香皂;怎樣過得像一個國王——喝紅白牌威士忌。最後是怎樣死於肺癌——吸煙就是了。
  廣告過後,有一段換片盤的間歇。我們趁機咳嗽、清嗓子。接着,審查級別說明出現在寬銀幕上,聲明這個電影被定為U/A級,有十七個片盤,膠片長435.15米。審查級別是那位凱恩夫人簽署的;她是審查委員會的主席。薩利姆經常問我有關這位女士的事情。他實在是太嫉妒她的工作了:她能近水樓臺地在所有人之前看到阿瑪安演的電影。
  片頭開始。薩利姆知道這個片子中的每一個人:誰是服裝師,誰是發型師,誰是化妝師;他知道製片經理、核算會計、錄音師,以及所有助理的名字;他的英語不咋的,但他可以讀出所有這些人的名字,哪怕字非常小。這個電影他已經看了八遍,每看一遍就記住一個新名字。但假如你看到他現在臉上那種專註的神情,你會以為他看的是首映式,而且還是在黑市好不容易搞到的票。
  不到兩分鐘,阿瑪安·阿裏以一個從藍白色直升機上跳下來的動作隆重登場。薩利姆雙眼放光。他臉上那種純真的熱情,跟一年前他第一次親眼見到阿瑪安時一模一樣。
  記得那天薩利姆突然跑了回來,衝進門,崩潰般地倒在床上。
  我嚇壞了,“薩利姆……薩利姆……”我叫道,“怎麽回事?今天怎麽這麽早回來?”我將他的身體扳轉過來,卻見他滿臉是笑。
  “最、最、最神奇的事情叫我趕上了。今天是我一輩子最幸福的日子。”他宣告。
  “什麽呀?你中六合彩了?”
  “不是,比中彩還要棒。我見到阿瑪安了!”
  隨着薩利姆上氣不接下氣的描述,我一點點兒地搞清楚了事情的來竜去脈。原來薩利姆在送午餐盒飯的路上偶然見到了阿瑪安·阿裏。當時阿瑪安從他的梅塞德斯奔馳車上下來,正要走進一傢五星級飯店。薩利姆恰好坐在公共汽車上,為客戶送最後一份午餐。他在發現阿瑪安的那一瞬,想都沒想,就跳下了還在快速行駛的車子,差點兒撞到一輛擦身而過的風神牌汽車上。他沒命地嚮他的偶像跑去。當時阿瑪安正走過飯店的旋轉門。高大魁梧身着製服的門衛在入口處攔住了薩利姆,阻止他進入飯店。“阿瑪安!”薩利姆拼命喊叫,企圖用近乎絶望的聲音引來他的偶像的註意。阿瑪安聽到了叫聲,停下腳步,轉過身來。他的眼睛與薩利姆的目光相遇,綻出一個令薩利姆暈眩的微笑,一下幾乎無從捕捉的帶有謝意的點頭,然後他繼續前行,走進大廳。送盒飯的事自然被薩利姆忘在腦後。他立馬飛跑回傢,告訴我他的美夢成真了。那個下午,嘉裏午餐快遞公司的一個客戶衹能餓肚子了。
  “阿瑪安看上去跟銀幕上有什麽不同嗎?”我問。
  “沒有。真實生活中的他看上去更棒,”薩利姆說。“他顯得更高,更英俊。我這輩子的夢想就是握一下阿瑪安的手,至少握一次。如果有那麽一天,我可能會一個月不洗手。”
  薩利姆讓我意識到,懷有一個簡簡單單的夢想是多麽美妙,簡單到握住某個電影明星的手。
  此刻的銀幕上,那衹手正握着一把槍,指着三個警察。在這部電影裏,阿瑪安演的是一個土匪,一個有良心的土匪。他專門打劫富人,然後將錢財分發給窮人。在劫富濟貧的過程中,他愛上了女主人公——普芮雅·卡普爾,一個頗有前途的女演員;他唱了六首歌;他滿足了親愛的母親的願望,帶着她踏上了去維埃史諾-第維神殿的朝聖之旅。至少,到中場休息時故事是這樣的。
  普芮雅·卡普爾在電影裏剛一露面,觀衆席便爆發出一陣歡呼聲。她是那類頎長秀麗的女演員,幾年前當選過世界小姐。她的體型屬於古典美,有着豐碩的乳房和纖細的腰肢。那些日子,她是我最喜歡的女演員。在電影裏她總是綳着臉,一遍一遍地對片中的醜角說“住口”。很搞笑。
  “你的夢想是握一下阿瑪安的手,”我對薩利姆說,“但你認為阿瑪安的夢想會是什麽呢?看上去他已擁有一切——臉蛋、名氣,還有錢財。”
  “你錯了,”薩利姆嚴肅地說,“他沒有得到烏爾瓦希。”
  所有的報紙上都充斥着阿瑪安與烏爾瓦希分手的消息;他們旋風般的羅曼史持續了九個月。人們推測阿瑪安的心完全碎了。他拒絶進食。他很可能會自殺。而烏爾瓦希·蘭德哈瓦已重返自己的模特生涯。
  我看到薩利姆在哭。他通紅的眼睛滿含淚水。他已經一整天沒吃東西了。那個裝有阿瑪安與烏爾瓦希合影的心形玻璃相框——它幾乎花去了薩利姆半個月的、本已少得可憐的工資——如今躺在地上,碎成了上百塊。
  “聽着,薩利姆,你太孩子氣了。你怎麽着都無濟於事。”我勸他。
  “衹要我能見到阿瑪安,我一定會安慰他,握住他的手,讓他靠在我的肩膀上哭。人傢都說哭泣會讓心情變輕鬆。”
  “那有什麽用?烏爾瓦希不會回到阿瑪安身邊了。”
  突然,薩利姆擡起頭來。“我要是去找烏爾瓦希談談,你覺得行嗎?沒準我能說服她回到阿瑪安身邊。告訴她那完全是個誤會。告訴她阿瑪安有多麽痛苦多麽懊悔。”
  我搖搖頭。我可不希望薩利姆傻乎乎地在孟買城亂竄,到處去找烏爾瓦希·蘭德哈瓦。“多管別人的閑事,或者把別人的麻煩變成你自己的麻煩,這壓根兒就不是個好辦法。薩利姆,阿瑪安·阿裏是個成熟的男人。他會自己想辦法解决自己的麻煩的。”
  “那最起碼我要送他一件禮物。”薩利姆說。
  他買回一大瓶翡戊科牌粘劑,打算將心形玻璃相框的碎片重新粘貼起來。這花了他整一個星期的工夫。最終這顆玻璃心又完整如初了,唯有縱橫交錯的裂紋提醒人,它曾經破碎過。
  “我現在要把它寄給阿瑪安,”他說,“這是一個象徵:一顆破碎的心是可以再次愈合的。”
  “靠粘膠?”我說。
  “不是,靠愛和關心。”
  薩利姆用布把禮物包好,寄往阿瑪安的家庭住址。我不知道它是否真的能到阿瑪安手上。也許它會被郵局弄碎,被安全警衛砸壞,被秘書助理當作垃圾扔掉。不過重要的是薩利姆相信它會被送到他的英雄手裏,幫助他愈合傷口。在薩利姆心中,這個禮物會讓阿瑪安找回自己,激發他重返銀幕,再創輝煌,就像這部我第一次看而薩利姆第九次看的電影。
  銀幕上,一首禱歌響起。阿瑪安和他的母親朝維埃史諾-第維神殿攀登。
  “人們都說,如果你誠心誠意地嚮維埃史諾-第維神殿中的瑪塔女神祈求,無論是什麽,她都會滿足你的願望。告訴我,你會求什麽?”我問薩利姆。
  “你會求什麽?”薩利姆反問我。
  “我想我會求財。”我說。
  “我會請求她讓烏爾瓦希與阿瑪安和好。”他不假思索地說。
  銀幕上打出“幕間休息”幾個紅色粗體字。
  薩利姆和我起身活動胳膊腿,然後去食品攤買了兩個濕乎乎的咖喱角。兜售飲料的男孩看着空落落的座位,一臉悲哀。今天他是沒指望能掙多少錢了。我們决定去厠所。那裏有漂亮的白色瓷磚,成排的小便器,幹淨的洗手盆。我倆每次都用固定的小便器;薩利姆總是去最右邊的那個,我總是用左邊墻上單獨的那個。我一邊清空膀胱,一邊讀着墻上胡亂塗寫的字跡:操我……提努在此撒尿……茜娜是妓女……我愛普芮雅卡。
  普芮雅卡?我不由得暗駡那個添上最後一個字的塗鴉狂。我朝手上吐口唾沫,試着擦掉那個多出來的字母。但它是用不褪色的黑色簽名筆寫上去的,根本擦不掉。最後,我終於用指甲將它摳掉,成功地讓塗鴉恢復了原樣,與我四個月前刻上去的完全一樣:我愛普芮雅。
  鈴聲再響,中場休息結束。電影馬上就要繼續。薩利姆忍不住開始給我講述接下來要上映的情節:在普芮雅被一個敵對幫派謀殺之前,阿瑪安和普芮雅要先在瑞士高歌一麯,然後阿瑪安為了復仇而殺死好幾百個壞蛋,並揭露腐敗的政客和警察,最終死於一個英雄之死。
  我們回到A21和A22號座位。大廳重新昏暗下來。突然,一個高個男人穿過包廂門走過來,在薩利姆旁邊的A20號座位上坐下。明明有差不多兩百個空座位可以供他選擇,他卻選了A20。我看不清他的臉,但可以察覺到他是個老男人,留着長長的飄逸的鬍子,像是穿着帕坦人的衣服。
  我對這人非常好奇。他為什麽會在電影放了一半後纔入場?他買電影票是不是衹付了一半的錢?薩利姆卻不受幹擾。他嚮前抻着脖子,心無旁騖,專心等待着即將到來的阿瑪安和普芮雅之間的愛情戲。
  阿瑪安到了瑞士,表面上是去找一個聯絡人,實際上卻是與普芮雅談情說愛。他唱了一首歌,並由二十位身穿印度傳統服裝的白人女子伴舞。在那樣一個寒冷的山地國傢,這麽穿也未免太單薄了。歌舞結束了,阿瑪安坐在賓館房間裏,壁爐中火苗躥動,發出噼啪的爆裂聲。
  普芮雅正在洗澡。我們能聽到嘩嘩的水聲與普芮雅哼的小調。接着,我們看見她在浴室裏。她將香皂抹在腿上、背上。她擡起一條滿是泡泡的腿,用淋浴噴頭將它衝洗幹淨。我們多麽希望她也用噴頭衝洗她豐腴的胸部,讓所有的泡泡瞬間消失呵。可她卻讓我們失望了。
  終於,她從浴室裏出來了,身上衹圍着一條粉色浴巾。她那濃黑的頭髮蓬鬆地垂在肩頭,散發潮潤的氣息;長長的雙腿光潔無毛。阿瑪安將她摟進臂膀中,在她臉上不停地親吻。他的嘴唇慢慢移到她脖子的凹陷處。浪漫柔和的音樂響起。普芮雅解開他襯衣的扣子,阿瑪安慵懶地褪掉它,裸露出他充滿男子氣概的胸膛。壁爐中火光搖曳,將兩個相愛的身體籠罩在金色中。普芮雅發出輕柔的呻吟聲,頭朝後仰着,好讓阿瑪安親吻她的頸部。他的手蛇一般遊到她背後,一下子把浴巾扯開來;那粉色的紡織品鬆落在她的腳邊。大腿與背部一瞥而過,撩人心魂,卻不見乳房的鏡頭。薩利姆認為這裏被電檢人員剪去了一部分。這也是他嫉妒凱恩夫人的原因。
  現在阿瑪安將普芮雅緊緊地箍在了懷中。銀幕上展現出她起伏的胸部,粗重的呼吸,還有額頭上閃亮的汗水。觀衆席裏喝彩聲與口哨聲響成一片。薩利姆旁邊的老男人在座位上蹺着腿,不舒服地動來動去。我不能肯定,但我覺得他的手正在褲襠那裏來回揉搓。
  “你旁邊那老東西不對勁啊。”我對薩利姆低聲耳語。但他對那個老男人和我都毫不在意。他正咧着嘴,入迷地瞧着銀幕上與背景音樂旋律同步起伏纏綿的身體。變焦鏡頭搖嚮阿瑪安一起一伏的後背,然後對準壁爐。那裏,金黃色的火苗越來越旺地舔噬着圓木。然後鏡頭漸漸淡出變黑。
  那天我回到公寓房間時,廚房裏也燃燒着類似的火焰,衹不過薩利姆用紙取代了圓木。
  “雜種!……流氓!”他一邊嘟噥着,一邊將厚厚一疊光滑漂亮的紙張撕成碎片。
  “你在幹什麽?”我驚恐地問。
  “我要嚮那些誣衊阿瑪安的雜種報仇。”他邊說邊將更多的紙張忿忿地扔進火堆。
  我註意到薩利姆撕的是一本雜志。
  “這是什麽雜志?看上去挺新的。”
  “這是最新一期《星光燦爛》。能毀多少我就會毀多少,衹可惜我從報亭僅僅買到十本。”
  我奪過一本還沒有撕壞的雜志。封面上是阿瑪安·阿裏,還有一個觸目驚心的標題:“這個男人赤裸裸的真相。”
  “封面上可是你的偶像呵。你幹嗎要毀掉它?”我嚷道。
  “因為裏面說的那些有關阿瑪安的事。”
  “你又不認識多少字。”
  “我認識字,再說我還能聽。我無意中聽到巴弗太太和謝剋太太的談話,討論這期雜志中針對阿瑪安的下流指控。”
  “什麽樣的指控?”
  “烏爾瓦希離開他,是因為他無法滿足她。他是個同性戀。”
  “那又怎樣?”
  “你以為他們能用這種方式傷害我的英雄而不受到懲罰嗎?我知道這篇報道完全是鬍說八道。阿瑪安的競爭對手嫉妒他在電影圈裏的成功;他們故意策劃了這個陰謀來敗壞他的名聲。我絶不讓他們成功。我要放把火燒了《星光燦爛》雜志社。”
  薩利姆的憤怒已經白熱化了。我知道他為什麽會這樣。他痛恨同性戀者。用同性戀這樣的指控去玷污他的偶像,對他來說是大到極點的侮辱。
  我當然也知道那些變態者對毫無戒心的男孩們做過什麽。在黑暗的走廊裏,在公共洗手間,在市區公園,在少年之傢。
  好在《星光燦爛》在下一期收回了他們先前的說法,因而避免了一個午餐飯包快遞員變成一個縱火犯。
  話說回來,此時,銀幕下A20號座位上的事件正在升級。老男人悄然靠近薩利姆,他的腿漫不經心地輕觸薩利姆的腿。第一次,薩利姆以為是自己不小心;第二次,以為衹是偶然;第三次,他確定了對方是蓄意而為。
  “穆罕默德,”他悄聲對我說,“坐我旁邊那壞蛋如果再亂晃蕩他的腿,我就狠狠踢他一腳。”
  “你看他挺老的,薩利姆。也許衹是他的腿在發抖而已。”我勸道。
  打鬥場面開始了,薩利姆忙着去看銀幕。阿瑪安衹身闖進敵人的老巢,整個匪巢都散了架。我們的英雄使出渾身解數佯攻和攔截——拳擊,空手道,功夫——令他的敵人無從招架。
  老男人的手這時也加入了戰鬥。他的肘部抵着共用的扶手,胳膊悄悄滑到薩利姆的胳膊旁,極其輕微地觸碰它。薩利姆幾乎沒有註意到這些。他全神貫註在影片上。故事正在進入高潮呢。
  這部影片中最經典的一場戲就要上演了,就是阿瑪安·阿裏消滅了所有壞人後即將死去的那場。他的襯衣浸透了鮮血,身體布滿槍傷,長褲沾滿了塵土與污垢。他拖動身體爬嚮他的母親;她剛剛趕到現場。
  薩利姆淚水盈眶。他傾身嚮前,深情地說,“母親,我希望我在您心目中是個好兒子。請別為我哭泣。記住,有尊嚴地死去勝過像懦夫一樣活着。”
  阿瑪安的頭靠在他母親的腿上。他模仿薩利姆說:“母親,我希望我在您心目中是個好兒子。請別為我哭泣。記住,有尊嚴地死去勝過像懦夫一樣活着。”母親扶着兒子流血的頭痛哭起來。淚水從她眼裏涌出,落在阿瑪安·阿裏的臉上。他緊緊握住她的手,胸膛劇烈起伏。
  眼淚也落在我的腿上。我看到了另一個母親,一遍又一遍地親吻她孩子的額頭,然後將他放進一個衣服筐裏,將他身邊的衣物重新掖好。背景音樂是寒風的怒吼。
  警笛聲響起。警察照例趕到了,不過總是到得太遲,在英雄替他們做了所有應該做的事之後。而他們現在卻沒法為他做任何事了。
  我看見長鬍子男人的左手移了過來,現在已到了薩利姆的膝上,並輕柔地停在那兒。薩利姆深深地沉浸在英雄死去的悲慟中,一時沒反應過來。老男人變得更加大膽。他的手掌在薩利姆的牛仔褲上來回摩擦。當阿瑪安喘着最後幾口氣時,男人在薩利姆的褲襠處加力,幾乎就要握住那東西了。
  薩利姆爆發了。“你這個該死的下流坯!你這個骯髒的變態狂!我要殺了你!”他尖聲叫着,一巴掌打在男人的臉上。狠狠地。
  男人立刻縮回放在薩利姆膝上的手,試圖從座位上起身。但他還沒完全站起來,薩利姆已經抓嚮他。他沒能抓住男人的領口,卻揪住了他的鬍子。薩利姆猛然一拽,鬍子掉到了手中。男人低低慘叫一聲,迅速跳離座位,衝嚮近二十英尺外的出口。
  就在那一刻,電影院突然停電了。自備發電機立刻被啓動。銀幕一片空白;緊急照明燈突然在昏暗的大亮起,晃得人眼花繚亂。男人蒙了,像衹被車頭燈照暈了的鹿。他慌張無措,來回打轉,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電突然地斷掉,又突然地恢復,中間衹隔了很短的一瞬。電影繼續放映,緊急照明燈也熄了。男人匆匆穿過黑色幕布,走嚮有紅色標志的出口,砰地打開門,消失不見了。
  但就在那個極短的瞬間,薩利姆和我看到那雙一閃而過的榛緑色眼睛,挺拔的鼻子,凹陷的下巴。
  銀幕上打出片尾製作人員名單,薩利姆的手中還抓着一把亂糟糟的灰鬍子,聞上去有輕微的古竜水和粘膠的味道。這次,薩利姆沒有數叨那些名字:宣傳策劃和技術指導,燈光師和聚光燈助理,武打指導和攝影師。他在哭泣。
  他的英雄,阿瑪安·阿裏,死了。
  絲蜜塔懷疑地盯着我。“這事具體發生在什麽時候?”
  “差不多六年前。那時我和薩利姆住在加可帕的分租公寓裏。”
  “知道你剛剛跟我講的事有多嚴重嗎?”
  “怎麽?”
  “這件事一旦曝光,會毀掉阿瑪安·阿裏,結束他的電影生涯。當然,前提是你所說的都是事實。”
  “看來你還是不相信我?”
  “我沒那麽說。”
  “我可以看出你眼中的懷疑。如果你還是不相信我,那是你自己的事。不過你不能無視這張光盤的證據。我們是不是來看看第一個問題?”
  絲蜜塔點頭應允,按下遙控器上的播放鍵。
  演播室的光綫已轉暗;我幾乎看不清圍繞着我坐成一圈的觀衆們。一盞聚光燈照亮了大廳中央;我就坐在那兒的一隻半圓形皮轉椅上,與普瑞姆·庫馬爾面對面。我們被一張半圓形的桌子隔開。我面前是一個大屏幕,所有問題都會投映在上面。演播室的提示牌亮了,上面顯出“肅靜”二字。
  “攝像機拍攝,三,二,一,開始。”
  開場麯響起,普瑞姆·庫馬爾渾厚的聲音在大廳裏回蕩。“我們又回到這裏了。大傢準備好,看看今天誰將贏得有史以來地球上最高數額的奬金。是的,女士們先生們,讓我們拭目以待,看看誰將贏得十億大奬!”
  演播室的提示牌亮出“掌聲”字樣。觀衆開始鼓掌,夾雜着歡呼聲與口哨聲。
  開場麯淡出。普瑞姆·庫馬爾說:“今天晚上,我們請來三位幸運的參賽者,他們是通過電腦隨機挑選出來的。三號參賽者是卡皮爾·喬德哈裏,來自西孟加拉邦的馬爾達。二號參賽者是哈瑞·帕瑞剋教授,來自阿姆達巴德。不過,我們今晚的頭號參賽者是十八歲的羅摩·穆罕默德·托馬斯,來自我們自己的孟買。女士們先生們,請用最熱烈的掌聲歡迎他。”
  每個人都在鼓掌。掌聲過後,普瑞姆·庫馬爾轉嚮我。“羅摩·穆罕默德·托馬斯,一個非常有趣的名字。它表達了印度的豐富與多樣性。你做什麽工作,托馬斯先生?”
  “我是個服務員,在戈拉巴的吉米酒吧餐廳工作。”
  “一個服務員!這不是太有趣了嗎!告訴我,你每個月掙多少錢?”
  “九百盧比左右。”
  “就這些?那麽如果你今晚贏了,你打算做什麽?”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是的。”
  普瑞姆·庫馬爾對我皺皺眉。我沒有按照腳本設計的去表現。在這類閑聊中,照道理我要製造“氣氛”,要“娛樂”觀衆。我應該說我要買一個餐館,或者一架滑翔機,或者一個國傢。我也可以說我將舉辦一個盛大的宴會,娶印度小姐,去廷巴剋圖旅行。
  “好吧。現在我來說明一下競賽規則。你將挑戰十二個問題。如果每一個問題你都回答正確,你將贏得地球上金額最大的巨奬:十億盧比!在第九個問題之前,你可以隨時退出比賽,帶走你已經贏到的奬金。但第九個問題之後,你就不能退場了。第九個問題之後,就是要麽繼續挑戰,要麽前功盡弃。不過還是等我們到了那一步再嚮你說明吧。如果你不知道某個問題的答案,別慌,有兩種救生筏供你使用——一個是友情提示,一個是一半對一半。好,我想我們可以開始第一個問題了,奬金一千盧比。你準備好了嗎?”
  “我準備好了。”我回答。
  “好,現在請聽第一個問題,一個輕鬆容易的問題,關於流行電影。我肯定觀衆席中的每一個人都答得出來。我們都知道阿瑪安·阿裏和普芮雅·卡普爾,近來最成功的銀幕情侶之一。但你能指出阿瑪安·阿裏和普芮雅·卡普爾第一次聯合主演而引起轟動的影片叫什麽名字嗎?是A,《火焰》;B,《英雄》;C,《饑餓》;還是D,《背叛》?”
  背景音樂轉換成帶有懸念的旋律,壓過音樂的則是定時炸彈般的嘀嗒聲。
  “D,背叛。”我回答。
  “你經常去電影院看電影嗎?”
  “是。”
  “你看過《背叛》?”
  “是。”
  “你確定嗎,百分之百確定你的回答嗎?”
  “是。”
  鼓聲漸強。正確答案閃現。
  “完完全全,百分之百正確!你剛剛贏得了一千盧比。現在我們休息一下,插播一則短廣告。”普瑞姆·庫馬爾宣佈。
  演播室的提示牌亮出“掌聲”。觀衆鼓掌。普瑞姆·庫馬爾微笑。我面無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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