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文化思考>> 林語堂 Lin Yuta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895年十月10日1976年三月26日)
中國人的智慧
  本書是林語堂的解讀中國和中國人的經典著作,全面介紹了中國人的生存哲學和人生智慧,是一部深刻剖析中國人的著作。林語堂在該書中用坦率幽默的筆調、睿智通達的語言娓娓道出了中國人的道德、精神狀態與嚮往,以及中國的社會、文藝與生活情趣。本書寫得非常美妙,既嚴肅又歡快,對古今中國都能給予正確的理解和評價,被譽為最真實、最深刻、最完備、最重要的一部關於中國的著作。
第1節:第一章 中國人的臉譜(1)
  第一章 中國人的臉譜
  一 南腔北調
  研究任何一時代的文學或任何一時代的歷史,其最終和最高之努力,往往用於覓取對該時代之“人物”的精詳的瞭解。因為文學創作和歷史事跡幕後,一定有“人物”,此等人物及其行事畢竟最使吾人感到興趣。當吾人想起馬蔻斯?奧理略(Marcus Aurelius)或呂善(Lucian),便知適值羅馬衰落時期。又或想起佛朗古?維竜(Fran Cois Villon)便知適值中古世紀。想起一個時代的重要人物,馬上感覺到那個時代很熟悉,也很明了。像“十八世紀”那樣的名稱,還不如稱為“約翰遜時代”來得有意義。因為衹稍提醒約翰遜的一生行事:他所常出入的倫敦四法學院怎樣,他所常與交談的友儕怎樣,整個時代便覺得生動而充實起來了。設使有與約翰遜同時代而文名不足道之一人物,或一普通倫敦市民,其一生行事中也許有同樣足資吾人矜式者,然一普通倫敦市民終不足引起吾人之興趣,因為普通人總歸是普通人。不論普通人喝燒酒也好,呷李普登茶也好,都衹算是社會上無足輕重之偶發事件,毫無特色可言,因為他們是普通人。
  倘若為約翰遜,則他的抽煙和時常出入倫敦四法學院,倒也是於歷史上具有重要價值的史料。偉人的精神用一種特具方法反應於當時社會環境而垂其影響於吾人。他們的優越之天才,能影響於他所接觸之事物,亦能接受此等事物之影響。他們受所讀書本之影響,亦受所與交際之婦人的影響。若令較為低能的人物與之易地而處,則不會有甚麽特徵可以發現。是以在偉人的生命中,生活着整個時代的生命。他們吸收一切所可吸收之事物,而反射以最優美最有力之敏感。
  可是論到研究一整個國傢,那普通人民便千萬不容忽略過去。古代希臘的人民,並非個個都是索福剋勒斯(Sophocle),而伊麗莎白時代的英吉利,也不能到處散播培根(Bacon)和莎士比亞(Shakespeare)的種子。談論希臘而衹想到索福喀麗、伯利剋裏(Pericles)、阿斯佩細亞(Aspasia)寥寥數人,勢必把雅典民族之真相弄錯。蓋吾人尚須想及索福剋勒斯的兒子嘗以傢務糾紛控訴乃父,更須想及阿裏斯托芬(Aristophane)同時代的人物,他們不完全是愛美的,也不完全是追求真理的,而卻是終日狂飲饕餮,唯以醉飽為務。爭辯紛紜,譎變狡猾,唯利是圖,這真是一般普通雅典人民底典型。唯利是圖,詐譎多變之雅典人性格,有助於吾人之瞭解雅典共和邦所以顛覆之理,適如伯利剋裏與阿斯佩細亞之使吾人瞭解雅典民族之所以成為偉大。倘個別的加以評價,則他們的價值幾等於零,但倘以集體來觀察,則他們之所影響於國運之力量至為宏大。是以過去的時代,已無法將他們加以改造,至現代國傢中,所謂普通人民,固未嘗一日與吾人須臾離也,安得以等閑視之?
  但是誰為普通人民?而普通人民又是怎樣一個形象?所謂“中國人民”,在吾人心中,不過為一籠統的抽象觀念。撇開文化的統一性不講——文化是把中國人民結合為一個民族整體之基本要素。南方中國人民在其脾氣上、體格上、習慣上,大抵異於北方人民,適如歐洲地中海沿岸居民之異於諾爾曼民族。幸而在中國文化之軌跡內,衹有省域觀念之存在,而未有種族觀念之擡頭,因而在專製帝政統治下,賡續數世紀之久,得以相安無事。歷史上復遺傳下來一種寶貴的普遍法式——文字,它用至為簡單的方法,解决了中國語言統一上之睏難。中國文化之融和性,因能經數世紀之漸進的安靜播植,而同化比較溫順之土著民族。這替中國建立下“四海之內皆兄弟也”的友愛精神,雖歐洲今日猶求之而不得者。就是口說的語言所顯現之睏難,亦不如今日歐洲分歧錯雜之甚。一個歐洲籍人倘旅經西南邊境如雲南者,雖略費麻煩,仍可使其意思表達而為人所懂,語言的技巧在中國使其拓植事業逐漸擴展,其大部蓋獲助於書寫之文字,此乃中國統一之顯見的標識。
第2節:第一章 中國人的臉譜(2)
  此種文化上之同化力,有時令吾人忘卻中國內部尚有種族歧異、血統歧異之存在。仔細觀察,則抽象的“中國人民”意識消逝,而浮現出一種族不同之印象。他們的態度、脾氣,理解各個不同,顯然有痕跡可尋。假使吾們用一個南方籍貫的指揮官來駕馭北方籍貫的軍隊,那時立即可使吾們感覺二者不同性之存在。因為一方面,吾們有北方人民,他們服習於簡單之思想與艱苦之生活,個子結實高大,身強力壯,性格誠懇而忭急,喜啖大蔥,不辭其臭,愛滑稽,常有天真爛漫之態,他們在各方面是近於蒙古族的;而且比較聚居於上海附近之人民,腦筋來得保守,因之他們對於種族意識之衰頽,如不甚關心者。他們便是河南拳匪,山東大盜,以及篡爭皇位之武人的生産者。此輩供給中國歷代皇朝以不少材料,使中國許多舊小說之描寫戰爭與俠義者均得應用其人物。
  循揚子江而至東南海岸,情景便迥然不同,其人民生活之典型大異。他們習於安逸,文質彬彬,巧作詐偽,智力發達而體格衰退,愛好幽雅韻事,靜而少動。男子則潤澤而矮小,婦女則苗條而纖弱。燕窩蓮子,玉碗金杯,烹調極滋味之美,飲食享豐沃之樂。懋遷有無,則精明伶俐;執戟荷戈,則退縮不前;詩文優美,具天賦之長纔;臨敵不鬥,呼媽媽而踣僕。當清廷末季,中國方屏息於韃靼民族盤踞之下,挾其詩文美藝渡江而入仕者,固多江南望族之子孫。
  復南下而至廣東,則人民又別具一種風格,那裏種族意識之濃郁,顯而易見,其人民飲食不愧為一男子,工作亦不愧為一男子;富事業精神,少挂慮,豪爽好鬥,不顧情面,揮金如土,冒險而進取。又有一種奇俗,蓋廣東人猶承受着古代食蛇土民之遺傳性,故嗜食蛇,由此可見廣東人含有古代華南居民“百越”民族之強度混合血胤。至漢口南北,所謂華中部分,居住有狂噪咒駡而好詐之湖北居民,中國嚮有“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佬”之俗諺,蓋湖北人精明強悍,頗有鬍椒之辣,猶不夠刺激,尚須爆之以油,然後煞癮之概,故譬之於神秘之九頭鳥。至湖南人則勇武耐勞苦,湘軍固已聞名全國,蓋為古時楚國戰士之後裔,具有較為可喜之特性。
  因往來貿易而遷徙,與科舉時代應試及第之士子被遣出省服仕之結果,自然而然稍稍促進異種人民之混合,省與省之差異性乃大見緩和,然大體上仍繼續存在着。蓋有一頗堪註意之事實,即北方人長於戰鬥,而南方人長於貿易,歷代創業帝王,幾從無出自大江以南者。相傳食米之南人,無福拱登竜座,衹有讓那啖饃饃的北方人來享受。實際上除卻一二例外,如唐周二代的創業帝王,出自甘肅東北部,故有土耳族之嫌疑,其餘各大皇朝的帝王,蓋莫不起自比較阻塞的山陵地帶,靠近隴海鐵路,此地帶包括東部河南,南部河北,西部山東和北部安徽。這個開業帝王的産生地帶,倘以隴海鐵路為中心點,它的幅徑距離不難測知。漢高祖起於沛縣,即現在之徐州;晉室始祖起於河南;宋室始祖起於南部河北之涿縣;明太祖朱洪武出生於安徽之鳳陽。
  直到如今,除了蔣介石將軍出身於浙江——他的傢族譜係尚待考——大半將帥,多出自河北、山東、安徽、河南,也以隴海鐵路為中心點。山東産生了吳佩孚、張宗昌、孫傳芳、盧永祥;河北産生了齊燮元、李景林、張之江、鹿鐘麟;河南産生了袁世凱;安徽産生了馮玉祥,段祺瑞。江蘇不出大將,而産生了幾位出色的旅館侍者。五十年前,中國中部湖南省出了一位曾國藩,這個好像是例外,但是足以證明上述之定律:因為曾國藩是一位第一流學者,同時也是第一等大將,但他既係出生於長江之南,是以為食米者而不是啖饃饃者,從而他的命運註定應為貴顯大臣,而不能為中華民族開創一新的皇朝。因為開創帝業這種工作,需要一種北方典型的粗厲豪放的態度,要具備一種淳樸而令人可愛的無賴漢之特性,要有愛好戰爭,不厭勞動而善於自利的天才——藐視學問與孔教倫理學,直至大局底南面稱皇,那時孔教的尊皇思想始有用於他,然後大模大樣大講其尊孔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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