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四书类>> 南怀瑾 Na Huaiji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18年3月18日2012年9月29日)
中庸
中庸--第一輯
  ……《中庸》之道側重於內心得多了,還更嚴重!同佛傢、道傢講修養做功夫的有密切的關係。所以宋明理學家後來一邊是抄襲了道傢,一邊抄襲了佛傢;但是重點都是脫蛹在《中庸》上來的。我們現在先看從宋代以後,到現在八九百年、千多年,千百年來,我們思想的範圍,都籠罩在《四書》裏頭;在《四書》裏頭還算好,很遺憾!都籠罩在朱子思想的《四書》裏頭。這是個學術上一個大問題,即功即過,很難講!我們現在看理學家的孔孟之道——《中庸》,這是朱子捧他的老師:
  “子程子曰: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
  這四句話是朱熹寫的。我們小的時候讀書,這些個都要背的。假設退回去一百年想考功名,這些是要背得滾瓜爛熟的,不然出個題目就考不取了。
  子——在古代是尊稱,等於現在講“先生”、“老師”、“老前輩”。子,尊稱,程子——兩兄弟:程頤、程顥。朱熹朱先生他是私淑程子,繼承程子之學,他所以講這是他老師程子說的。那麽《大學》也是經過程子、朱熹他們整理的。現在提到“中庸”,先解釋什麽叫中庸。他(朱熹)說程子說,不偏叫做中,“不易之謂庸”,不能變動的叫做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下兩句話(先)不管。那麽我們年輕讀的時候,“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這是等於宗教裏頭背教條、條文,反正聖人說的,怎麽都是對,你不能隨便加一個批評。到了“五·四”運動以後,那統統推翻了;後來那些當年搞“五·四”運動的人,到了中年以後,自己又把它拿了起來。這些句子我們現在讀了,當然背得來,很崇拜,但都不同意。為什麽呢?
  第一,什麽叫做“不偏之謂中”?不合邏輯,沒得哲學!要照哲學,天下沒有一個“中”,“中”是假定的。比如說一個東西,這是兩頭,那麽哪裏是中?這裏是中?這衹是相對的說法——中是對着兩邊講的。譬如說,你在我的前面,這個是中間,假定的呀!說這樣你是在我的前面;相反地站,你是在我的前面。一個東西沒有真正一個中,中是人為的假定。這個宇宙是個圓形,中心衹是個假定。什麽叫做“不偏之謂中”?天下沒有個不偏的,說一個“中”,中已經落在偏了。你說這兩邊是偏的,我這裏的是中;你定了這個中,對這兩邊講,中已經變成偏了。所以“不偏之謂中”,文學很對,講邏輯有問題。
  “不易之謂庸”。“易”者變動,不能變動叫做“庸”。(那麽)天下沒有個不變動的東西啊!即使根據儒傢的思想,孔子在《易經》上講(過的,)沒有一個不變的事物啊!“周流六虛,變動不居”啊!怎麽有個不易呢?應該說“萬變之謂庸”,才能用啊!不變怎麽用啊?我們洗個臉,一萬年都不洗,那就不“用”了,那就可以不變。如果要說“中庸”啊,今天洗了臉,明天再不要洗,從此不要洗,那行嗎?所以每句話都成了問題。從前年輕時候讀啊,老輩子人說這是聖人之言,不準懷疑——可以接受,因為我們接受老師也是聖人,我也衹好接受啦!聖人接受聖人的,沒有話講,哈!所以如果真正要拿智慧之學來想一下,問題出來了。
  他說,“中者天下之正道”,這還通,可以打圈圈,對的;“庸者天下之定理”,也可以,可以承認你,這兩句話不必(質疑)。再下面兩句話要有問題了——“此篇乃孔門傳授心法”,沒有問題,也對。“子思恐其久而差也”,他說子思怕孔門孔子的學問、真正的中心將來變了,也等於釋迦牟尼講了四十九年說法,“拈花微笑,教外別傳”,傳一個禪宗。像他(朱熹)完全套這個觀念來,(說)孔子的心法在“中庸”上,所以子思怕他祖父孔子的學問、這個學問中心將來變了,“故筆之於書”,所以寫下來。“以授孟子”——錯了!孟子沒有跟過子思學。孟子見子思的時候,大概還很小啊,(相當於)小學一兩年級呀。子思倒是對傢裏人講過,你不要(小)看他哦!子思看到他(孟子)很恭敬。他的傢人說:哎喲,你看這個孩子,“天子不能臣,諸侯不能友”的人,你還那麽恭敬?子思說,你們錯了!他將來會有成就的。可見子思有神通,哈!那麽事實上,後世都曉得,孟子沒有從過子思,沒有親自跟過子思學。考據出來兩人的年齡相差很(大)。那麽另一個記載,孟子小的時候見過子思,實有之;後來以子思的思想為師,是可能的。那麽子程子、程子說,這篇《中庸》是子思恐怕孔子心法失傳了,所以特別寫了這篇文章傳給孟子的。雖然我們不註重考據,可見盡信書不如無書。前輩的學問需要尊重,但有時候錯誤也有。學問太多了,有時候天下的書沒看到過的也多得很,(也是)有的。
  那麽下面他就講:“其書始言一理,中散於萬事”,換句話,中庸就講一個東西,然後把人事……各種各樣來比方,“末復合為一理”,最後又歸到一個道理。“放之則彌六合,捲之則退藏於密”。引用《易經》的思想,說《中庸》的學問之大,把它開展起來,整個的宇宙都在《中庸》的學說思想範圍之內,收藏起來,變成密宗了,哈!“退藏於密”。什麽叫做密?顯、密兩個字,研究《易經》的有個說明,世界上什麽東西最密——最明顯的東西就是最秘密。虛空最明顯,擺在那裏;虛空裏頭有什麽?你永遠也搞不清楚。真正秘密的東西是最明顯。天下沒有一件秘密可以永遠保留,絶對可以給人類會知道。所以“顯”與“密”很難講。
  換句話說,也就是莊子的話:“大而無外”。什麽叫做大?大到了沒有大,大到了最小,是最大。大而無外——你這個大,那個更大;臺北大,臺灣更大;臺灣大,中國更大;地球大,太空更大……一路大下去,大的結果——你說宇宙有邊的還是無邊的?——“大而無外”。什麽叫做最大?沒有內外那個最大就是最小。莊子第二句話,“小而無內”。小到什麽最小?小小小,小到看不見、看不見的也看不見、看不見也看不見……最後統統看見了。最大的就是最小。所以思想邏輯還是莊子的徹底,道傢的徹底。“放之則彌六合”,拿莊子的話來解釋,也就是“大而無外”。“捲之則退藏於密”,拿莊子的話就是“小而無內”。就是這個道理。
  “其味無窮”,當然讀不懂(時)那個味道是很好,讀懂了就不過如此!“皆實學也”,都是真實的學問。
  這句話很好:“善讀者玩索而有得焉”,哎!聖人告訴我們,孔子也講過,讀書要玩哦!玩書,啊,所以現代人大學裏可以打麻將,要八索九索嘛,孔子也叫我們玩索,所以叫我們打麻將嘛,哈!這是我們年輕調皮的話。年輕時我們當學生,同你們一樣非常調皮,打麻將被老師看到,就說老師啊,沒有關係,孔子也教我們玩索而有得焉!我們是在這裏研究學問啊(一笑)!這裏“索”就是探討。“玩”這個字,我認為孔子開始用“玩索”這個名詞用得好極了!真的噢!讀書要輕鬆,真正的學問要輕鬆,不要像你們那麽認真。我看你們一戴眼鏡就曉得你們讀書很認真,讀得呀不是玩索,所以頭腦搞壞了。讀書要高度的智慧,絶對地輕鬆讀,越輕鬆智慧越開發;但是不能不用心。你們盯着一點慢慢地摳啊,結果啊,小而無內,小得沒有再小了。要讀書“玩索而有得焉”,要大而無外,無書不讀。
  像我小時候讀書,我是愛讀書,一輩子的這個習慣,也是個毛病、大嗜好。我讀書啊,不同的書,擺很多種,(這邊)這些是聖經,很嚴肅的,(那邊)小說、武俠的也有,什麽的也有,黃色黑色白色藍色都擺,科學也看,航空也看,包括駕飛機、駕船怎麽駕也看,擺得多。讀到這個地方,讀不通了,想半天想不通,我就丟掉,抓出別(的)一本小說來看看,或者像是詩啊、詞啊來念一念,搞了半天——哎呀!這個道理是這個!再拿起一看,讀懂了。這就是讀書玩索。
  所以我很反對你們現在當父母的管理(子女的方法),小說都不準看。我傢裏孩子們是鼓勵看小說,不看小說不懂做人,不懂做事。光讀書,“三個加兩個,兩個加三個……”,拼命記,明天要考、明天要考——(結果)腦子讀壞了。現在讀書要體會玩索,真的哦!我看到你們讀書,真的非常佩服!我們小的時候讀書很調皮,沒有好好讀;但是比你們讀的書多,記憶的多,因為記憶都是玩索。尤其像我喜歡運動打拳,一邊練拳一邊手裏拿着書,“通”一拳,哎,看一看(衆笑)。因為我怕腦筋讀壞了,自己小的時候就怕。盯着書坐着來讀幾個鐘頭,這個腦筋不壞啊?!如果此腦筋不壞,是無天理(衆笑)!讀書這個環境是這個味道啊!所以啊,我這裏有四個字給你們,好象聽得像笑話似的——語重心長!你們不要當笑話聽啊!我是語重心長。這是“玩索有得焉”。那麽,“則終身用之,有不能盡者矣。”他(朱熹)說讀書要這樣讀,你們把這本書好好地研究。——他不是我這個意思啊!我是抓到“玩索”,抓到雞毛當令箭在講,剛纔講的是“玩索”兩個字。
  那麽現在朱子說,你現在把這個書好好研究,有了心得,一輩子用不完,夠用了,“則終身用之,不能盡矣”。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
  這三句話非常重要,這是《中庸》的開始。這個問題很大了,今天是講不完的。我們衹念一下,馬上到時間了。
  第一個(要)認識“天命”。這個“天”不是宗教的天,也不是天文科學的天,所以我們講過,中國哲學一個“天”、一個“道”字最難說了,每個字都有好幾種可以藉用。先要研究這個“天”字的道理,(據)六書的道理,這個裏頭是假藉的符號,代表形而上,稟賦給你那個人性。
  “率(suo3)性之謂道”,我們現在普通話講:率(suo3)性這樣子辦好了!率性是這個率(suo3),要註意。有人愛念成率(shuai4)性,有一種方言念率(shuai4)性之謂道,好像是湖北人念,四川有一部分人也念率(shuai4)性,率(shuai4)性之謂道。什麽叫率(shuai4)性呢?我們都曉得率(suo3)性這樣幹就幹了,那個率(suo3)性就是自由意志,那叫做道啊?那你正在吃飯,我餓了就拿過來,“為什麽拿我的?”“率(suo3)性之謂道,我要吃啊!(衆笑)。率(suo3)性吃了,搶了就搶了嘛!”——那就不通了,所以是大問題。“修道之謂教”,所以要打坐吧!因為他說要修道哦!(這裏)不是說打坐修道這個“道”哦!這三句話是大問題,全部的儒傢的哲學思想、中國的哲學思想全部的中心要點(都在這裏)。我們現在時間到了,下次再討論。
  今天我們繼續研究《中庸》。《大學》、《中庸》是儒傢代表性的兩部書。有一點我們研究方面首先要註意的:儒傢講的道,把道的“”跟“用”是不分的,體用不分。換句話說,形上、形下綜合起來講,沒有把形上之道,與形而下的行為——“用”分得那麽嚴格。看起來以西方的哲學觀念來看,很不邏輯,條理分析不清楚。事實上也不盡然。因為道體跟用、形上跟形下,本來不可分。“”是不可見的,衹是在“用”上、在“形”上見之體,見之道體的作用。這個觀念我們首先把握住,然後讀中國儒傢的乃至諸子百傢的書,觀念就能搞清楚了。
  現在我們還是再從頭來過,講到上次提到的三句話,“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這三句話,是影響幾千年來中國文化最大的東西。尤其後世的、宋元以後的理學家、儒傢們,所有講的儒道、理學的道理,他的修養、功夫,統統從這裏出來的。那麽再會同佛傢、道傢,所有的修養方法,構成中國文化宋元以後儒傢的另一套、另一個係統的哲學。首先我們對於這三句話,“天命之謂性”,我們再三重複過,研究中國古代的書,一個“天”字一個“道”字,特別要小心。他這個“天”有時候代表抽象的一個符號,形而上的本體——就是“道”,拿天字來做代表。有時候是代表有形的,天文的天、氣象的天。有時候這個“天”是代表宗教性,有個主宰,叫他是神也可以、上帝也可以、天帝也可以,反正有宗教性的,所謂冥冥中有一位——有一個主宰,不是有一位,說一位已經拉到人的觀念——有一個不可知的力量做主宰,也用這個天。有時候這個天是直接就代表人的善心,等於中國後世文化,同佛傢以後的明心見性這個“心”一樣的。所以宋元以後,有時候把這兩方面合起來用,譬如講學佛、禪宗的境界,他們用一句話“性天風月”,就是說本性裏頭的、人的自性裏頭那個天地、那個宇宙,有他的境界,有他的風光,所以叫做“性天風月”。文字非常優美,實際上是個哲學——性天裏頭哪裏有個風月?就憑你閉上眼睛,打起坐來幻想,或者吃一個強力膠下去,眼晴閉着,哦,裏面颳起一陣風,出個月亮——實際上它不是一個實際的,衹是一個形容,(形容)裏頭有很優美的境界。所以這個“天”字我們要特別註意。
  那麽《中庸》所講的“天”呢?(是)抽象的,代表形而上的道,也可以把它當作為宇宙之間萬事有一個不可知的力量。“天命之謂性”,人性從哪裏來?天命。命不是下命令的命,這個命是當成稟賦,賦予、給你的,生命當中自然有這股力量給你,這就是“人性”。“天命之謂性”,那麽如果拿這句話做比較宗教、比較哲學的研究,那多了,牽涉到佛傢的所謂唯識、唯心,各種的思想;那麽牽涉到道傢的,就是老子所講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個就是自然。那麽再加上牽扯到西方宗教、哲學的,那就越來越多。在中國文化過去(就是)這樣簡化,我們後世當成一個大問題;在幾千年前對中國的老子、中國的古人(來說),這個字很簡單。生命從哪裏來?也不管他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反正“天命之謂性”。所以我們常常講天生我的個性是這樣;這個天就代表了宗教的、哲學的、不可知的、可知的,統統在內了。你覺得上面掉下來也可以,地下長出來也可以,反正後面那個是什麽東西呢?拿一個字把它擋住——“天”。就是到這裏為止,哈!所以在西方哲學家看來,中國文化沒有哲學,它不能被追究的,它上面就來個擋箭牌就給你蓋掉了,再問下去呀,不能問了。事實上可以問,就是解釋非常多。假定把中國文字,所有書本裏頭,秦漢以上的這個“天”字都把它集中下來,那可以寫一大部頭的書,幾乎寫到可以同《辭海》一樣多的字,講不完的,這個“天”字。
  現在我們把它簡化起來。《中庸》所講,人性的來源,自然的稟賦,這個就是“性”。人性呢?但是有一點,在儒傢的觀點,認為人性本來是至善的,不壞的;壞是後天搞壞的。從性善派的這個思想來看《中庸》,所謂講“天命之謂性”,這個性是本來幹淨的、純潔的、善良的、無私的,總而言之,至真、至善、至美;拿西方的哲學觀念,真、善、美的。——“天命之謂性”。
  “率性之謂道”,上次我們討論過,我們中國話、土話裏頭“率性”兩個字用得很“率性”了,可以隨便亂用。我率性要打你就打你了,我率性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實際上這個率(suo3)字,又念shuai4、又念lv4,各種讀音,是所謂的破音字,現在新的名詞。在過去的文字的觀念,叫做藉用、假藉。有些地方都可以藉用這個字。率(suo3),在古代的解釋裏是“直”,直道而行,很直的,不轉彎的,不是老子所講的“麯則全”,不是歪麯。直,也就是直心,直心——沒有加壞的觀念染污的,純潔的、天然的,這個就是道。依本性至善,第一念的至善之心,這就是道。這個道,做個比較來說:《中庸》上的道在“天命之謂性”的之下,“道”變成“用”。“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大學》上的“道”,道蓋住了“天”。兩個代號不同。之所以一般研究我們中國文化,為了這個名詞代用的範圍、定義很難下。同樣一本書上,上下兩個字不同,觀念不同,有時候做名詞用,有時候做動詞用。那麽這些,我們假如青年同學們念書念多了會起懷疑,這個“道”是講什麽?這是講“用”。道和天兩個都有幾個方面的代號,幾方面的代表。
  他說我們人性天生是至善的,孔子講的話:“人之初,性本善”。這個《中庸》是孔子學說傳統下來。“率性之謂道”,不加上後天的心思,不加上後天的染污,直道而行,這就合於先天的道。(但是)人往往不可能!人生下來,加上後天社會、家庭的教育、社會的教育、各種的影響,心思齷齪了、髒了,或者歪了,必須要把它糾正過來,所以要修行;修正自己的行為,把它改過來,所以“修道之謂教”。這個“教”不是宗教的教,是教育的教。“教”者,在古人解釋“教”字是效法的“效”,“效”也是“學”的意思,學習的學,跟到來學——教化,所以修道就是教育的目的。所以人同一切衆生、一切禽獸、一切生物不一樣,因為人有思想、有教育、有文化,可以把壞的一面把它修正、改過來,這是《中庸》這三句話裏面的原則。
  換句話說,第一句話,“天命之謂性”,自然之道,就是見道。“率性之謂道”,就是修道。“修道之謂教”是行道。見道以後如何去修道,修道以後如何去行道。這個道要註意,不是學佛的那個道,也不是道傢修長生不老之道;這個道——天人之際,人同天兩個不相隔離的,人同鬼神也不相隔離的;以人為中心、人道為中心,如何去明道而起行的道,這就是“修道之謂教”。這三句話下面所有的解釋都是在這三句話的原則之下的變化。
  “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
  後面這幾句話,是中國文化、東西方的文化——宗教也好、宗教的哲學也好、或者不是宗教哲學、純粹的哲學也好——一切人文文化的一個萬古的名言,不能變。它的道理就是告訴我們,“道”這個東西並沒有離開我們哦!每個人生下來本身都有道的,因為“天命之謂性”嘛,各個都有道。“不可須臾離也”,這個“須臾”是中國的形容詞,等於佛傢後世來說的剎那之間。那麽佛學講剎那,那很嚴重,人一個彈指包括六十個剎那。中國人講須臾,有多少個剎那、含有多少個彈指(指頭彈動一下)沒有規定,反正最快的速度就是須臾,一下子;就是眼睛眨一下也有好多須臾了。所以這個“道”啊,他說“道”這個東西,他上面講的好像是做功夫修養,不可以有一剎那離開道的,好像叫我們修道的人要小心,隨時要在修道。事實上進一步說,這個“不可”啊!事實上教我們認清楚“見道”的方面。人,生來各個有道,就是自己忘記了。“不可須臾離也”。
  “可離都非道也。”說——道啊,修它就有、不修就沒有,那不叫做道,那是修得來的,沒有用。譬如現在我們大傢有些人修道、做功夫,或者打坐,打起坐來有道,“啊!很好,我在學佛!”放下腿子來,佛也沒有了,道也沒有了——那叫修腿,不叫做修道,那叫做“腿也者不可須臾放也,可放者非道也”,啊!那就不對了。他說道這個東西啊,就在我們這裏,隨時隨地有。“可離者”,認為道可以離開,認為我現在為什麽要修道?——道掉了,所以去找回來。找得回來一樣掉得了啊!那不是真道。
  這個道是“天命之謂性”,人人生命當中本來有的。“可離者非道也”,離得開,做功夫再回來、不做功夫又掉了,你這個不是道哦!要搞清楚,這樣不是修道哦!這樣是你在做某一種練習而已。真正的道,就同佛傢說的一樣,一悟千悟、一得永得,不掉的;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同樣的道理。這個道是沒有變動過。所以講,這幾句話是東西方宗教與哲學中的哲學,是萬古的名言。“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
  但是下面就講到“修道之謂教”。
  事實上我們這些人啊,生下來以後把道離開了——不是離開,道沒有離開你——蒙蔽住了,自己蒙蔽住了,不曉得自己的本身有那麽大的寶貝,道是永遠跟着我們的。那麽我們為什麽不能自己見道啊?是後天的情、識、觀念把這個道擋住了。他要我們怎麽樣修道呢?要“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在行為上講,在修道上來講,他說所以啊,我們每一天都在做事,要小心,自己要做個範圍——戒,要謹慎。“其所不睹”,看不見的地方要小心,為什麽呢?就是曾子在《大學》上講的“小人閑居為不善”。一個人平常很道德,很嚴肅,當你一個人在房間裏頭,都關起來,都看不見的時候,你什麽怪相自己都會做得出來,什麽事情都會做得出來,這就不是修道人的規範。
  修道人“戒慎乎其所不睹”,一個人都看不見的時候,乃至鬼都看不見你的地方,等於平常那個在佛堂裏、在教堂裏、在孔廟裏、在父母的前面、在祖宗的前面,完全是一樣,這是修道的行為。所以“戒慎乎其所不睹”,表面和背後完全一樣,那還不算數;看見與看不見的地方一致,這是道德的標準、行為的標準。“恐懼乎其所不聞”,恐懼,害怕。你說沒有關係,我們駡他兩句,不要緊,他聽不見;果然別人、第三者是聽不見,我們自己(卻)違反了自己天性上的道德。即使沒有人聽見,乃至沒有鬼神聽見,可是一樣要恭敬而嚴肅,這是行為的標準,也就是一個人有沒有教養,教養的標準。中國幾千年來文化的教育,《大學》、《中庸》、《詩經》朝這一條路上走。我們過去的教育是如此,這幾十年、七八十年變得很厲害。這是講形上。
  但這兩句話這樣解釋就是根據上面“修道之謂教”(來的),“修道之謂教”就是“行”了。假設拿修道來講,同上一句“天命之謂性”的見道來講,又不同了。那麽,兩個字你要註意——“睹”,眼睛看見;“聞”,耳朵聽見。他說道在哪裏見呢?“戒慎乎其所不睹”,看不見的,見而不見,那個地方是道的體。所以要想見到道的體,“率性之謂道”,真正是自己“天命之謂性”。你如果打起坐來,前面有光,不是道;道是看不見的。看見有光、看見有個佛像、看到了孔子,都不是!道是看不見的,它無形色,也無聲音。所以《中庸》最後有交代,“上天之載,無聲無臭”,這個本性啊,不可見、不可聞、不可得,它充滿宇宙之間,空靈絶頂。所以說,“戒慎乎其所不睹”,一切無所見、見無所見的地方,正是你見到自己本性、悟道的時候。可是一切人修道,總要抓一點東西吧,而且有時候看見什麽啊?啊,我看見蓮花了,看到菩薩了,看到上帝了,就是習慣性都要看見一個東西或者是道。“天命之謂性”,(這個)“性”不是肉眼可見——不可見處體會這個性命的本來,你就差不多到了。所以“恐懼乎其所不聞”,換句話,你(要)小心、謹慎,有所聞、被聲色所擾的不是道,有形可見也不是道。所以你們大傢研究佛傢《金剛經》也一樣,釋迦牟尼佛也這樣說:“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那麽跟《中庸》一比一樣,(衹是)兩個表達的方法不同。所以不可見、不可聞,“天命之謂性”,本性的境界。我們剛纔是進一步解釋這兩句話是“見道”、“修道”同“行道”,都連起來把它說明了。下面跟着說:
  “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
  這就是剛纔說明的。第一個,道這個東西到底不可見,你說人傢明心見性,見個什麽?有人說,啊喲,我功夫到了,看到一個亮光,這就是本性了。不是的!那是“相”,着相就不是了。“戒慎乎其所不睹”,看不見,聽也聽不到,一切耳目所不到處——差不多你可以瞭解這個道了。“莫見乎隱”,“莫”是不可以、沒有。因為你要見道,我們一般人去追求一個道,不管你修儒傢、修佛傢、修道傢,總想追一個道,一般人修道總想得道;“得道”是個名詞,得道並不是抓到一個手錶一樣,總算我偷來了,那個叫得道,世俗把拿到叫得到。真正見道是一切放掉,什麽都放下,那個纔是見道;同世俗觀念(是)兩樣的、相反的。“莫見乎隱”,我們的習慣,去修道一定找一個隱秘、不可知的隱秘——“隱”就是秘密——都認為道是非常奧秘的,去找那個奧秘,想在奧秘中間去見道——錯了!那裏見不到的。道在哪裏見?——“莫顯乎微”,到處都是道,擺在那裏明顯得很。很精微的道,很明顯地擺在這裏,處處有道。莊子就提出來,“道在屎溺”,道在哪裏?道在大便、小便,厠所裏都有道,吃飯也有道,就是生活之間沒有哪一處不是道。所以講“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所以)君子慎其獨也”,也是體和用兩個一起來了。
  講用,講行為,就跟到上面說,“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我們修道,不要認為,人看不到的地方、沒有人知道,那麽可以亂來——不可以!要“君子慎其獨也”。單獨自己一個人在這裏,如對大賓——就是說等於對長上。我們歷史上許多有修養的儒傢,退朝之後,坐在傢裏,在書房還穿着朝服,非常嚴肅。“如對大賓”,像對着皇帝、對着父母一樣地講話、做事情。在歷史上好多這樣的榜樣——過去都是儒傢的教育。設想我們當年小時候念書的時候,受到儒傢的教育,連夏天都不大隨便穿的。那個時候還穿長袍。夏天的時候門口來人,唉喲!請等一等,真對不住啊!趕快穿長袍……一邊套一邊說:對不起對不起!那麽客人一進來:沒關係沒關係!夏天無君子,夏天無君子嘛!沒什麽,可以理解!
  當然,現在沒有關係啦!你不穿短褲不穿內褲出來見客還失禮呢!時代不同了。在過去呢,因為這種教育,“慎其獨也”,單獨在一起,如面對上帝、面對菩薩、面對祖宗、面對父母那麽嚴肅,這是“形”上。實際上,在見道方面,過去講過曾子的“慎其獨也”,超然之獨立,孤零零地存在,那是獨。上次我們講到《大學》也提到,我反復引用、解釋這個字。拿文字來解釋,儒傢這個“慎獨”啊,有很多的解釋。我們曉得唐代有《十三經註》這本書,宋代的著作也有,清朝有《皇清經解》,合起來《大學》《中庸》註解的書不曉得有多少傢,各種文字解釋很多,當然都有他的理由。那是拿學問、學理上講。
  這個真講修道的功夫來講,就是上次我們提出的禪宗百丈祖師所講的話,“靈光獨燿”,孤零零的,所以有些人修養到達了,[斷錄]……那麽,就是定、靜、安的功夫在這裏,所以說,見道與修道,開頭這幾句話,統統告訴我們了,非常簡單。那麽,我們講,他這個《中庸》《大學》裏頭,拿佛傢禪宗的話講,都有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法門,就是這個法門,單刀直入,告訴我們道在哪裏,怎麽樣明心見性?就是那麽簡單。同時它也包括行為,修道人的行為在哪裏,怎麽樣修?具體怎麽樣修定?就是根據前面“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所謂見道、修道、行道這個道理來。因此,下面再講: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緻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中節”這個“中”不念中(ZHONG1)了,而是念“中(ZHONG4)”,打靶一樣打中了。這裏講,“修道之謂教”,行道、見道的功夫了,做功夫方面,明確告訴我們方法了。他教我們從心理上起,做功夫起修。儒傢的修心養性,怎麽樣修心呢?他說,我們的心理,有喜、怒、哀、樂這四種,他把情緒的變化分這四種,喜、怒、哀、樂之未發,沒有“中(ZHONG4)”,今天也沒有人駡你,所以不怒;今天也沒有中一百萬給你,所以你也沒有喜;今天沒有傷心的事,所以沒有悲哀;今天也沒有愛國奬券中了那麽高興,平平淡淡,此心不動。一點都沒有喜怒哀樂,喜怒哀樂沒有發動的時候,這種情況這種境界叫做“中(ZHONG1)”,中性,道的中性,不動。那麽《中庸》叫“中”,佛傢叫做“不動地”,各種各樣的名稱很多了,或者叫“未心定處”等等,等等。《中庸》直接告訴你,喜怒哀樂都沒有動,這個叫“中(ZHONG1)”。比如說,我們拿比較來說,大傢喜歡流行的禪宗,喜歡用寒山的詩,“我心如秋月,寒潭清皎潔”——太冷了!這個境界太涼了。喜怒哀樂雖然沒有動,未免帶一點點悲哀的情調,不“中”,還是偏了。後來有個人說:“我心如燈籠,點火內外紅”——太熱了,未免還是不好。雖然喜怒哀樂未動一些,未免有一點帶怒容,太熱了,有點光火,還是不“中”。中者,喜怒哀樂沒有動,這個境界,衹要我們自己在自己內心上隨時可以找到“天命之謂性”的這個中庸境界。喜怒哀樂沒有動以前、未發動以前,不是沒有動噢!快要發動了——“中(ZHONG4)”是已經發出了作用——還沒有發,快要來了,事先知道,沒發之謂“中(ZHONG1)”。
  但是那麽修道的人,一般的修道都認為,修道的人沒有喜怒哀樂,一般人的觀念裏頭認為,修道的人一定什麽都不生氣的,你把他的頭、鼻子割掉了倒過來裝他也不生氣——那叫做泥巴人,不是修道。修道不然!形上講體,喜怒哀樂未發的,適當有喜怒哀樂,還是個人,但是要發而皆中節,恰到好處。這個叫做“和”。真的不起用,換句話說,喜怒哀樂都不動,在佛傢來講,是小乘羅漢的境界。大乘菩薩的境界是“發而皆中節”,他就能夠入世。比如說今天你爸爸媽媽死掉了,你說,因為我修道,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我哭都不哭——你把它壓下去,還有情感哪!真的連情感都沒有,那這個道這個中庸不必修了,這個是叫做“昏庸”,那不叫做“中庸”。當然,親生父母過世,或者看到人傢遭遇大悲慘的事,掉幾顆同情之淚,是應該得很噢!“發而皆中節”。當然,在這裏聽中庸的時候大傢很平淡,一個人一進來“唉呀,我的媽呀!”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起來,那就不中庸了,不中節了,瘋子。要“發而皆中節”,所以,當為孝子的時候為孝子,當為忠臣的時候為忠臣;出傢就是大法師,在傢就是大菩薩;做媳婦就像個媳婦,做兒子當然像兒子。當然鼻子像鼻子,眼睛像眼睛,反正樣樣“中節”——恰到好處!啊!人生“中節”叫做“和”。
  換句話說,“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是體,修道,“天命之謂性”。那麽“發而皆中節”就是“率性之謂道”。那麽怎麽樣去修它呢?所謂中,就是這個體;和,就是這個用。所謂“中也者”,那個境界,我們學佛的講“萬緣放下”,萬緣當然包括了喜怒哀樂,都放下了,這是中——道體。“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根本的道體。但是得了道不能不起用啊!不起用何必修這個道呢?起用要“發而皆中節”,所以你說古人也辯論啊,修道能不能發怒?堯舜也發怒噢——武王一怒而安天下。這種怒多怒幾回蠻好的,天下太平!為什麽不可以怒啊?所謂怒目就是金剛——你看佛傢的廟子,瞪起眼睛、拿起武器、要吃人,魔王一樣的,他也是教化,衹好拿這個教化;慈眉就是菩薩。怒目金剛、慈眉菩薩,是喜怒哀樂的變相,都是道之用。所以說,要起用,用到恰到合適的時候,“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達者,能夠用;不能去用,這個道修來幹什麽?沒有用的。
  所以,“中”跟“和”,一個“”,一個“用”。體用要不分,要合起來,體用不分。光用而不能返回道體,那就是普通人,在佛傢講,是絶對的凡夫;光曉得清淨就是道、不能起用,在佛傢的觀念就是羅漢,沒有用,死東西。所謂禪宗就駡人“死水不藏竜”,沒有用。所以,由體歸用、捨用歸體、應用自在,佛傢叫做“觀自在”——觀自在菩薩。儒傢叫中、和。“緻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那境界大了!
  體、用,一切無一不在道中;整個的宇宙,一個宇宙的中心,合攏來,天地的這個宇宙,地球在空間的轉動,太陽、月亮轉動,它因為在這個宇宙之“中”,不偏,永遠在這個中心點在轉。所以人這個修養,效法這個天地呀,到達這個中和的境界,“天地位焉”,跟天地同位,同一位,所以道傢修道成功的人,他也吹這個牛:“宇宙在手”,修道成功了,宇宙抓在自己手裏;“萬化由心”,一切變化由他的心念一動,就是所謂“神通”。儒傢不講這一套,這些在儒傢看來是鬼話,不談這個,衹講道理。“天地位焉”,就是智慧、神通,無一不自在,本位的,也就是禪宗六祖悟了道以後,“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能生萬法”。(這是)“天地位焉”。
  “萬物育焉。”一切萬物一切衆生生命的根源,就是這個東西。這個東西在儒傢叫“中”、“庸”,他的境界修養到最高的——緻中和。那麽,我們拿道傢的道來講,這個道傢的道就是清虛、上清——道傢說:“老子一氣化三清”,太清、上清、玉清——整個太清的境界。拿佛傢來比方,這就是大涅槃境界,啊!大涅槃的境界,一切圓滿,一切歸一。所以他說,道是這麽一個東西。現在首先告訴我們中庸,中庸的修養。這裏附帶講,我們就學術上的研究有個聲明,從宋元以後,講做功夫修養,理學修養,都講“喜怒哀樂未發之謂中”;但是,在我的觀念,《中庸》《大學》百分百地對,沒有錯;(但你)自己可不要認錯了!——喜怒哀樂是情啊!不是心哦!不是念。喜怒哀樂是情。在中國文化裏頭情跟性兩個是分開的。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性;喜怒哀樂來,就是修心,沒有見性哦!“喜怒哀樂未發之謂中”,講修心哦、所謂明心哦!拿佛傢禪宗講明心見性那個明心哦!下面這一段“喜怒哀樂未發之謂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一直到“緻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是明心哦,不是見性哦!所以中國《禮記》分這個人“性”與“情”,人的情就是感情、情緒,情緒分七種,所以叫七情六欲。七情:喜怒哀懼愛惡欲,這是《禮記》所講的“七情”。主要的這個四柱,算八字一樣的喜怒哀樂四柱,這四種情緒是我們經常動,但是心理的思想,那個“見性”在哪裏呢?“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那是見性。心,那個性、那個動念,我們思想那個動念怎麽來怎麽去,看不見的啊!所以老子經常比方它是“隱現莫測”呀!佛也說是這個東西是無所從來也無所去的。那麽,為什麽儒傢的修養側重於情呢?後世宋明理學家十個有八個,幾乎把喜怒哀樂當成是心理作用。這是錯誤的,大錯誤!喜怒哀樂(是)情緒哦!這一點,我特別嚮諸位提出來。
  也許我等於常常講的話,是推翻了古人的。假設早生八九十年,這樣上課的話,明天講話的東西就沒有了,哈!就掉了。現在的民主時代,可以把這個學術的錯誤提出來。這一桿子一打,幾千年的人統統一棒子就下去了。他說這是什麽道理呢?我們要搞清楚啊!譬如我們一個人,你看有人,我們在座的人大傢有這個經驗——今天你好好的,突然有個人、有個同學、朋友來看你,你發了很大的脾氣,很不高興。你自己想想很無聊,“他也沒有得罪我、來看我,蠻好的麽!”嘿,為什麽今天情緒很不好?這個情緒裏頭一定有**(兩個字,未聽清)那個脾氣,怒,很怒!這個情緒是生理來的;理性上想:唉!何苦呢?對人傢笑一下也好啊!可那個臉上綳不起來笑誒!那個神經拉不開啊!牙齒都咬緊了,皺眉(懷師做表情,衆笑),啊,就是這個樣子哦!因為對人傢真討厭嗎?沒有啊!可自己情緒非常悶。所以喜怒哀樂是“情”,不是性。
  但是《中庸》教我們做功夫修養,先把“情”——即所謂變化氣質。“情”大部分是屬於生理上的、身體的關係——生理上氣質變化了,養心養到中和的境界不會不見性。所以,修心不會不見性。所以,修心自然就可以養性。佛傢講明心見性,儒傢是修心就養性。所以喜怒哀樂始終培養到和平,永遠在和,和就很難了。一天到黑既無歡喜也無悲,很平靜,太難了!
  正在中午睡午覺睡慣的人,突然中午來個兩三個客人,給你拖住了,不能睡午覺,你到三四點鐘的時候啊,又想睏,又纍,又有人傢跟你談話,你那個談話中間“你好嗎?”“哦!”“真好嗎?”“差不多哦!”那個眉毛就皺起來了。啊,雖然沒有發脾氣,已經在裏頭髮怒了。自己對自己發怒,而且大傢都有這個經驗嘛!我想你們都活到了二十多歲以上,都有這個經驗。臉坐着綳下來,一個人都看不見,有時候對自己發脾氣的。覺得自己好討厭!啊,對不對?有沒有這個經驗?哦,這就是“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別人看不見,你自己對自己……有時候想想自己真會悲哀起來。會不會?有這經驗吧?如果沒有經驗要趕緊經驗過哦!人生沒有這個經驗不叫做人生!(一笑)人尤其在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你的情緒變化,喜怒哀樂啊,什麽柴米油????醬醋茶,一股拉塌雜燴統統會來,各種情緒。這個道理呀,你的修養,氣質變化不了,心性修養之道免談!都不是。
  所以《中庸》是非常切實的一個東西。不管你是學佛、學道、做哪樣,所以我以前經常講,不把《大學》、《中庸》都弄好,你學佛也不成,學道也不成。說起講《中庸》很有意思,是四十年前的事了。當年在四川到了嘉定五通橋,一班朋友把我接去。那個五通橋你們去過的大概知道,有個竹公灘,長江的裏邊有個半島,那也是個很富庶的地方,到了那個地方,大傢很高興:唉呀,你來很好,真的很好!很多四川的朋友在那,就說:我們這裏三個月不下雨了,你來這裏有什麽法子求雨好不好?我說:“好啊!”年輕人,那個時候年輕啊!“難什麽難?!”我說我講經求雨就好了!他說講什麽經?我說講《中庸》。“啊?!”他們說:“講《中庸》?那是儒傢,可以求雨啊?”我說會啦!他說幾天哪?我說,一個禮拜吧!《中庸》一個禮拜講完,求雨。哈!我話隨便亂吹,到底年輕!
  後來他們真要我講《中庸》,唉!我說這下糟了!這個牛吹了,講一個禮拜下雨,不下雨我還是照講《中庸》。到了第六天,不下雨,我想這一下,《中庸》完蛋!(衆笑)好!結果講到第六天下午,稀裏嘩啦一陣大雨下來,我說你看吧,“莫見乎隱,莫顯乎微”呦!(衆笑)
  後來他們四川朋友問:哎,這是個什麽法子啊?我說,這是《中庸》法啊!他說是《中庸》哪一法呀?“哎!”我說,“發而皆中節”,我說這叫做砍竹子遇節——我那麽講了,剛剛這一刀砍下,砍那個竹子啊,“蓬”,已經碰到那個節巴了——為什麽會下雨噢?我也沒有神通,我想大概是大傢心跟到《中庸》走,心好一點,人心即天心,可以感動(天)。我說這一下,剛剛這一刀砍得好——它也應該下雨,兩個多月不下雨了,該下了嘛!哈!所以叫做“發而皆中節”,我說是碰到那個節了。
  啊!笑話歸笑話,講個笑話完了,使大傢輕鬆一點,(從中)瞭解一個道理。學問之道,需要變化氣質,這個氣質,啊,換句話說修養之道先把氣質變化了,再談見道。《中庸》的路綫就是這個路綫。這個路綫是基本修養的功夫,從行為道德上入手的。
  上面是《中庸》這篇書的大綱要,把見道、修道、行道的總綱都告訴我們了,下面申述理由: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
  可以看出,這一篇書的確是子思著的,子思是孔子的孫子,就是著《大學》的曾子的學生,他引用他祖父孔子的話。孔子號叫“仲尼”,在古人寫文章寫到自己的父親、祖父時,不能稱名字,但是應該稱“號”。現在人就是“爸爸說、爺爺講”就可以了;古人不可以,古禮必須稱“號”。
  他引用孔子說,中庸這個境界,就是“道”,體、用俱全的,定個名字叫中庸。而君子的中庸等於佛傢講“菩提”,或叫“般若”等等名稱。什麽名稱都沒有關係,這都是代號。君子之道——中庸,隨時都在道中行。小人與君子相反的——普通人,佛傢叫做凡夫——反中庸,違背了道,一切行為、修養同道相違背。
  那麽,他下面解釋理由,怎麽叫“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他說,“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真正一個明道、見道、悟道、修道的人,隨時隨地都在道中行;等於學佛的人講,隨時隨地都在定中,都在那個境界裏頭。“小人之中庸”呢,小人怎麽樣反中庸呢?無所忌憚,沒有一種正的心理,沒有嚴肅自己的心理。等於我們用禪宗的話來說,達摩祖師講禪宗:“一念回機,便同本得。”那麽說君子隨時念念回機;小人呢?念念放肆。我們現在很少用這句話駡人,我們小的時候、年輕的時候讀書,老師們看我們調皮:“你這個人好放肆啊!”那個時候聽到放肆啊,就很嚴重了!曉得駡得很厲害!放開了、肆無忌憚,這叫放肆,現在這些年來,我也沒有聽到老輩子駡過這句話了。而且我們假設駡年輕學生:你好放肆哦!年輕學生還不懂呢,以為“放肆”是數學的名詞,四加一就是五了,那搞不清楚了,哈!所以叫做放三都不放了。肆無忌憚就是放肆,就是放逸,非常過分地自由,就是肆無忌憚,不能尊重。直引孔子的話,說明中庸的重要。下面又是孔子的話:
  “子曰(又是孔子的話):中庸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
  在孔子當時就已經有這個感嘆,道——完了!中國文化這個道啊,完了!啊,已經衰敗到了極點!民,一般人,“鮮能久矣”,很少能夠懂得這個道理。懂得這個明心見性、修心養性這個道理的,沒有了。這是引用孔子對中庸的感嘆。
  “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
  一節一節地引用孔子的感嘆。孔子說,為什麽人個個都想求道、修道,但不能得道?孔子說,我現在懂了!這大概是孔子晚年的經驗來講的。為什麽一般人修道而不能成道不能得道呢?聰明人太過頭了,“知者過之”,聰明人太聰明了,超過頭了。得道很平常,聰明人超過頭了。聰明人往往找“道”,像我們大傢都有這個經驗,有時手裏拿着帽子找帽子,拿着鑰匙,“我的鑰匙掉了!”找了半天,哦!在這裏!“知者過之”——拿着鑰匙找鑰匙。禪宗裏頭講,“騎牛覓牛”。騎在牛背上,說,“我的牛找不到了!”去找牛去了。
  說“知者過之”,聰明人太過了,所以不能成道,不能悟道。尤其現在人,學禪、學道,學這些,太過了。一定認為有個秘訣。像有些人說,“唉!老師都不理我,老師不肯跟我講啊!”好象講了他就懂了。結果給他講死了,越講越糊塗;這是“知者過之”。
  “愚者不及”,笨的又太笨了,夠不到。所以不能“中庸”,恰到好處做不到。要麽學問太好了的人不能成道,像我經常感覺到,佛傢叫做“所知障”,學問越好、佛學越懂得高,越永遠不會成功。衹能講講經、講講佛學。你說因此我不念經,也不學佛,好不好呢?“愚者不及也”,你就不會懂。所以中庸之難,恰到好處真難!這個同我們大傢做菜一樣,不鹹又不淡,那真不容易呀!
  孔子又說,重複地贊嘆:道——後世這個道為什麽不明了呢?他說我知道了,“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賢”與“不肖”,是古代兩個代號。賢——有道德的人,有學問有道德謂之賢人。不肖——看不起學問,不守道德謂之不肖。什麽叫不肖呢?——不像樣的。所以我們寫信,我們小的時候,現在我們給父母寫信也是,“不肖子”,是這個不肖哦!有些人寫不“孝”,孝順的孝,錯了!為什麽寫給爸爸媽媽自己是個不肖子啊?就是說,父母很高明,我不像你,不像我父親的兒子,也不像我媽媽的女兒;我太混蛋了,太不像了,不是個東西,就是——不像樣!所以叫不肖。不肖是這個不肖,啊!所以有道德聰明的人啊,他把那個道德看得太嚴重了,把道又看得太嚴重了,裝模作樣。所以像佛傢到了宋朝,那個禪宗流行、那個戒律流行、那個唯識流行,每一個法師出來那法師一身都是“法”!有一個人看不慣了——濟顛和尚,幹脆來一個(瘋顛),打破了這些形式,他是為了打破宋朝時代那個理學那個嚴肅的氣氛,這就是為什麽濟顛和尚瘋瘋顛顛。(他是為了)打破當時“賢者過之”這個毛病。
  但是到了明朝的末年,王陽明看歷史上那個禪學的末年,再加上明朝末年很多了,很多的人,所謂李卓吾啊——就是厚黑教主李宗吾的老祖宗,玄中郞啊,一路下來,什麽馮夢竜啊,到達清初的金聖嘆啊……都是第一流聰明,個個都說有道,個個都很高明,可是統統變成不肖,都不像。所以呀,到明朝的末年,文化史上駡,“聖人滿街走,賢人多如狗”。每個都是聖賢,個個打了幾天坐,打一個七,馬上都可以有禪了!都那麽不得了,啊!這就是“不肖者不及也”。
  所以賢與不肖,同智與愚兩個差別:智與愚是講人的智慧,拿現在講,這個小孩子的智商。太高明了的智商,修道修不成功,衹能去學科學,或者是去搞一樣專長;修道用不着,聰明用不上。太笨了,那也實在不行。所以像我們大傢很多年輕人拼命想學道的,據我所知很多人,都是太聰明了。所以學道很難!
  賢與不肖是講道德行為,有些人拼命講戒,守戒啊,講道德行為啊,道德行為太過了,也是不中節了。把它加上,也不是。那麽你吊兒郞當太過頭了,你看我說濟顛和尚很好,那濟顛和尚最好來扶鸞了,現在到處都是濟公壇,濟公活佛來了。很多的人問真的是濟公不是?我說你管他真的不真的,你就是瘋瘋顛顛像個濟公差不多嘛,你不瘋顛還去扶鸞幹什麽?!啊,濟顛和尚再吃飽了飯也沒有這麽多空,還跑來跟你扶鸞呢!啊,就是說“不肖者不及也”。
  “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
  孔子的感嘆:學道很簡單,吃幹飯一樣,世界上人人都吃飯,沒有一個人懂得吃飯。孔子就講了這句話,古文就是“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一般人吃飯都是匆匆忙忙把飯吞進去,裝到肚子裏,算吃了一頓,沒有曉得飯是什麽味道。饅頭面粉是什麽味道都不知道。
  所以我經常說啊,人長得呀,上帝造人太忙了,很多東西造得不對!把這個嘴巴造在頭頂上,拿一碗飯一倒,就吃完了,呵,嚼都不必嚼,何必長在這裏慢慢吃,啊!鼻子把它倒過來一長,筷子這麽一插,就可以了;眉毛長在指頭上,牙刷都不要買了(衆笑)!都是長錯了!這個道理啊,孔子也說過這個,他文字很嚴肅,意思當時講得也很清楚。他說,修道為什麽不成功啊?等於人吃飯一樣,個個在吃飯,個個不曉得飯的味道。換句話說,每一個人生命本身都有道,自己找不到道。那麽可憐!
  “子曰:道其不行矣夫!”
  拿現在話翻,孔子就說,唉呀,算嘍!這個事情不行了!不行就是不行!就是孔子不想傳道了。他說這個不行了,道行不開了。那麽,跟到下來,他(子思)引用孔子講,這個道的作用、行為:
  “子曰: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其斯以為舜乎!”
  知,就是智慧的智。那麽,儒傢的標榜有道的人,叫聖人;佛傢就標榜叫佛了,超出人世間。儒傢有道的人,有道就有用。道而不能用,偏道了!就衹能當當教主了。中國文化的“道”同各國文化的“道”不同,得道的人能對人類社會有貢獻;沒有貢獻、功德不圓滿,不是道。其實呢,佛傢也是一樣,佛也提倡大乘道,真悟了道的對人類社會對衆生有貢獻。所以儒傢標榜的道,堯、舜都是得道的人,悟道、修道成功了,所以中國歷史上堯活了一百多歲,他那個臨死的時候,等於佛傢講的涅槃,安祥而去。舜跟禹兩個都活到一百多歲,走的時候都是沒有結論的呦!怎麽沒有結論?成仙了。舜走的時候,說舜究竟死在哪裏?不可知啊!
  那麽中國的這個老祖宗黃帝,歷史上寫他是活竜活現的。白天在鼎湖,就是黃山上,天上下來一個交通工具——一條竜,騎竜而去。跟他的左右大臣,文官武將、所有他的幹部一起帶走了。所以有許多人,個子小一點,就攀這個竜須,沒有地方挂了,就挂在竜的鬍子上,到了半空中啊,掉下來了,所以有好幾個人都掉下來了,啊!彭祖我們曉得活了一百多年,就是在黃帝時候啊,抓到那個竜的鬍子,大概那個鬍子太短了,半空中掉下來,所以後來等了八百多年,纔成仙再走的。好多啊,都是黃帝時候的。中國歷史報告舜、禹都是入於《神仙傳》中人,都得道了。那麽,這些故事啊,衹能做神話看了,因為實在很難懂!
  現在孔子不從這一面講,衹從人道修道、見道、教化之道講。他說舜當然得道了,大智慧成就的,“舜其大知也與!”大智慧成就拿佛傢來講就是大般若,般若成就就是菩薩就是佛了。但是他說,舜的行為是什麽呢?
  “舜好問而好察邇言。”
  第一個修養我們就做不到,拿行為來講。舜是在八九十歲的人,老皇帝堯還沒有讓位給他,還在,那個時候堯一百多歲,不管事了,大部分已經叫他管,不過沒有正式地交接。舜已經是等於當傳位的皇帝。但是他每件事情都很明白,自己很清楚,還要嚮不如他的人請教一下。好問——謙虛、請教,多請教,就是好問。並不是什麽事情都問。比如看你正忙着買一個紅薯:哎,你這個紅薯是哪裏買的呀?新竹的?還是臺南的呀?幾毛錢一斤啊?……那就是羅嗦了!他不是這個好問。謙虛能夠下問。“好察邇言”,邇言就是近的話,那如果照文字這樣解釋舜不是聖人。因為你們曉得吧?你們年輕人不讀歷史,讀了歷史就知道,歷代那些個壞皇帝都犯這個毛病,壞的皇帝最喜歡問,好問,都很聰明。
  比如我們大傢曉得南唐李後主,你們年輕人最喜歡他的“車如流水馬如竜,花月正春風”,那個詞作得好,詩作得好,那是沒有話講!(他)就是有這個毛病,小事情絶對的聰明,大事情糊塗透頂!文章作得好極了;政治是一竅不通,軍事更不懂。所以後來給曹彬一抓,他衹好來投降啊!曹彬打下到江南來,曹彬當大元帥,那個潘美當副元帥。曹彬故意在南京城外,坐在船上,架一個跳板:叫李後主來見我吧!啊,他叫他名字哦,皇帝投降了。李後主上那個船,過那個跳板,木頭一跳啊,嚇死了!不敢走。曹彬站在船頭迎接他:辛苦了啊!派兩個副官:你們扶他一下。把他扶過來了。談了以後曹彬到底很仁厚,就吩咐他,他說:你呀,你宮裏頭,傢裏一共有多少人啊?他(李後主)說兄弟姊妹連宮女等等有三百人。曹彬說,你都收拾都帶着,都帶了跟我到洛陽去,去見宋朝皇帝。曹彬最後告訴他:你這樣,我限你三天,把東西都收拾好,我們一起走,現在請你上岸去收拾去,回宮去收拾行李,當俘虜嘛。又吩咐他一句話:到了那一邊你就不是皇帝了,用啊、錢啊,都不方便哦!能夠多帶你就多帶吧!換句話說,那個時候你外匯呀什麽都沒有嘍,你能夠走私你就藏一點吧!把他送走了。潘美這個副總司令就嚮元帥曹彬報告:這是個犯人,你怎麽把他放走了呢?他逃掉怎麽辦啊?我們兩個怎麽辦?曹彬說,你怎麽搞的?他上一個跳板都嚇得那個發瘋,他還敢逃?!他逃不了的,决不逃!就把他看得那麽準。但是李後主他平常啊,好問,什麽事情都好問;好察邇言——邇言,旁邊的人的話;老張跟他講,老李不對;老周跟他講,老王不對;宰相跟他講元帥不對;元帥跟他講……他都聽,這個時候都聽——(他有這個毛病)。所以“好問而好察邇言”不是這樣解釋的啊!這是告訴大傢不要解錯了。
  “好問”,以能問於不能;自己知道,還嚮不知的人請教一下:哎!你看看究竟怎麽樣?就是謙虛。怎麽“好察邇言”?最淺近的話,一個沒有讀過書的人隨便講一句話他也有大道理,你不要輕視了他。道在哪裏?道不一定(衹)在《大般若經》、《金剛經》上講,菜市場裏頭很多人(也)都在說道,都在傳道!我經常說,小心啊!留意啊!——這就是修道啊!哎,沉得住氣呦!——那就是做功夫的話。你懂了就是修道,這就是“邇言”,最淺近的話就是道!我們為什麽功夫做不好——沉不住氣,氣浮起來了。所以這就是道啊!這就是好察邇言。這是一個。
  第二個,“隱惡而揚善”。我們這句話,中國文化的這句話講做人的道德,對於朋友之間、社會之間、對於別人的事情,壞的,知道了,算了!都把它丟掉了;對於人傢一點好的,某人的好處,要特別表揚。朋友之間,碰到某人問到他:某某人怎麽樣?雖然很討厭他,你都要想他哪一點好,沒有不好,你就說,哎!他那個鼻子長得好端正誒!也有一點好嘛!總有一點好。鼻子不好,那個牙齒也都掉了,哎,那個牙科給他鑲得好好呦!你總抓一點好的來講講嘛!可是人同人啊,專門喜歡攻擊,講人傢壞的。這是行為道德,幾千年來如此。當然這個道德也有壞處,啊,看在哪一方面用,做人應該是隱惡而揚善。
  有時候對壞人對敵人就不可以這樣了,這就是上面有一句話:“舜其大知也與!”做善事要大智慧做的,不是亂講的。哎,你說因為隱惡而揚善,某某黨壞透了,哎,我們總要想着某某黨的好話講講,那就錯了(衆笑)!那就沒得智慧了!對壞人也是如此啊!這是行為道德方面。
  那麽做功夫方面呢?隱惡而揚善,怎麽叫(隱惡而揚善呢)?壞念頭立刻要丟掉,善念要培養出來。所以慈悲,我們大傢學佛的人都講慈悲,昨天晚上很多同學討論,幾個人真培養出慈悲心來?沒有啊!那都是些“糍粑心”哪!糍粑就是臺灣話叫“麻雞”了,大陸上叫糍粑。啊,哪裏有真慈悲心哪?都是“麻雞心”哪(衆笑)!啊,“糍粑心”,不是慈悲。
  (《中庸講錄》第一集錄畢,tyf於2007-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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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庸--第二輯
  但是不能絶對說反派的絶對不對,也不能說正派的絶對對,看兩個的意見綜合了用其中,緻中和天地位焉,用其中也。那麽後世解釋用其中就是模棱兩可。你說的:左邊跟你說對不對?差不多。右邊跟你說怎麽樣?大概是那個樣子。那麽大概的差不多,你怎麽辦?我看看在說吧。那就不是中庸了,可是後世解釋中庸都把那個:在說吧偷一下。所以,那就變成湯圓了,不是中庸了。中庸之道有裁定的作用,正反的意思,正中有反,反中有正,它裁定。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所以,這個執並不一定是講大舜堅執兩端,因為兩端偏見的人都是很堅執自己的意見,這個執是執兩邊的偏見,各有執着的。那麽善於用其中就是至中和了,他把人傢的執着,並不讓你把執着的意見完全放棄,那是不可能,那不是中庸,即使你完全不對的意見太堅執了,也有他的需要與他的道理,給你保留了一點點,達到你,滿足你的需要再來改正你,這是舜。
  所以,研究歷史,看舜的用人,做事,他的確處理是這樣處理。那所以看,非常高明,高明到極點。舜其大知也與!一個種田出身的,甚至種田,幹過陶器,打過魚,他真不想當皇帝,後來逼得沒得辦法,堯實在找不到人繼承位子了,幾次邀請他,他就逃,逃得沒得辦法再逃,衹好請他上去。所以,執跟用兩個道理是這樣說。那麽,因此孔子贊他一句話:其斯以為舜乎!像我們後世贊嘆,歷史上:舜,萬歲,萬歲,萬萬歲!孔子最高的贊嘆:這就是叫做舜,舜就是這樣叫做舜。你說舜是佛,舜是上帝,舜是聖人,都不能代表他,你說某人同佛一樣,不過是同佛樣,某人同菩薩一樣,同菩薩樣。他舜就是舜,最高的贊嘆。最高的贊嘆:某人就是某人!因為每個人各有千秋,這個千秋的本樣,並不需要跟誰去學。所以說,我像諸葛亮,我像關公,你不過像而已,不是關公,不是諸葛亮。你說我是誰?我就是我。他有他的千秋,我有我的千秋。孔子贊嘆舜這句話贊嘆到了極點其斯以為舜乎!這個叫做舜!所以,叫他聖人都是多餘的,這句贊嘆他的話贊嘆到了極點。因此,就是講中庸的用。
  子曰:人皆曰[予知]驅而納諸罟攫陷井之中,而莫之知闢也。人皆曰[予知],擇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孔子自己對於修道上的感嘆。孔子說,有一天,講他自己,說:別人都講我很有學問,很有智慧,其實我是天下大笨蛋一個,有人騙我,把我騙到陷井裏頭去了,把我活埋了,乃至把網子把我套起來,我都不會曉得逃避,我有什麽聰明。孔子這個話很深的感嘆。如果研究孔子一生的歷史,他是有這個遭遇,你不要看他周遊列國自己到處跑,有好幾個國傢都是人傢硬弄去的,他明知道是陷井,因為他是個菩薩心腸,救世心腸,聖人的心腸,陷井我要跳,苦海我要跳,這就是菩薩的心腸。苦海跳下去又苦又有鹹味的,有什麽好跳呀?那你太聰明了。所以,孔子說:別人都講我很聰明,其實我很笨,你怎麽樣騙我,我都信,但我不會曉得逃避。你仔細研究一下,這一句話我們要效法。所以,修道的人就是這樣,苦難的地方我纔來,不苦難的地方要你去幹什麽?誰不想享受呀,拿菩薩來說,大菩薩的心腸,大聖人都在救世,苦難的事情我來。所以,他不知道回避。孔子講反面的文章,換別人講,都說我聰明,你們看看,我哪裏聰明,每次都上當,不會曉得逃避,這是講他的行為。這個行為你懂了,反表襯達出來這個聖人之道,可以犧牲自己,救世為人,救人,這是一個行為上的目的。
  第二講修道就睏難,人皆曰《予知》,孔子說,別人都講我智慧高明,擇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他說我的中庸境界,想把它定住一個月都做不到。等於有些人說,我要打坐修道100天,20幾天就垮掉了,做不到。這還是講身體呢,你那個境界,有些人說我得了那個道,你得了?三天就跑掉了,睡一覺那個道就已經跑掉了。期月守也,一個月,他說能夠一個月都在這個境界裏頭。所以,孔子對於他的第一學生顔回贊嘆的不得了,大概顔回三個月都在仁的境界,都在這個定境中不變。所以,他喜歡這個學生喜歡的不得了。其實,孔子謙虛的話,沒有說一個月都保守不住,那孔子就叫倥子了,那就不叫孔子了。他是拿自己極謙虛為別人做榜樣,說明這個道理,修道行道之睏難。所以,他下面又贊嘆他的第一學生,他最喜歡的學生顔回,子曰:回之為人也,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他說顔回呀,那真是不得了。孔子有時候跟同學兩個講話,與子貢兩個在論語上講,有一天大概坐在那裏喝喝茶,不曉得他抽不抽煙,正在那時悠哉悠哉,子貢過來了,他說:子貢呀汝與回也孰愈?你看看你與顔回兩個比較那個行?子貢說:老師,你不要亂講。顔回呀,聽了你的話,問一而知十,你就告訴他一句,下面十分他都懂了。我嗎,問一而知三。他也實在不客氣,講真話。你給我講一點,三分我都懂了,四分就不懂。可見子貢也真不得了,問一知三呀。我們有些人呀,你告訴他,教十還不懂一呢。所以,子貢也很了不起。孔子聽了子貢那麽講,怎麽說,弗如也,吾與汝弗如也他說你講得對,不要說你不及他,我都不及他。孔子這個教育傢,對一個得意的學生贊嘆。當然顔回有他的道理,他這裏講,回之為人也,顔回的修道德,修道做人擇乎中庸,隨時在這個中庸的境界裏。擇:為什麽叫擇,决擇,就是這點不對了,超過了,今天不對,這個境界太高了太矮了都不對。擇乎中庸隨時决擇,,定在這個境界裏。得一善,而且他的行為,不管人傢講一件事,不管人傢講這樣做是對的,是對的他馬上改。拳拳服膺拳是形容詞,拳拳就是二個拳頭叫做拳。拳頭捏起來幹什麽?抓東西嗎,是抓住的意思。所以,中文經常有拳拳服膺,這句話通用的。你看為什麽拳拳?想打拳?那不是打痛了。拳就是抓,現在講把握。服膺,膺就是胸中,心中。顔回他說,他認為對的,真正選擇了後,要證到這個境界,要定住,定在這個境界上,他就把握的很牢。可見心中隨時在這個境界,永遠掉不了,絶不會掉了。像我們大傢有些同學們有時候打坐一樣,有時很不錯,你看他來,吱牙咧嘴的,牙齒一咧出來就曉得昨天境界坐的不錯,第二天來愁眉苦臉的樣子,不到幾個鐘頭。孔子還保持一個月,我們十二個鐘頭也保持不了。他說顔回永遠不掉,孔子贊嘆顔回。他為什麽?也就是給我們後世做榜樣,行為的修行,或是見道的修行,要這樣。有些人你把他拼命教一頓,駡一頓,改個三分鐘就好了,第四分鐘又走樣了,他的樣子又變相出來了,沒有用。所以,得一善而拳拳服膺啊,此所謂聖賢境界,修道人的境界。
  子曰:天下國傢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這是講修道之難。這幾句話連着都是引用孔子的話,說修道之難,行道之難。他說國傢天下政治之難,這裏有一句話是政治哲學,國傢,天下,政治,什麽難?均勻難。所以,我們三民主義國父的思想,平均地權,平均資本,都是均。生活財富一切的褔利,享受,能不能平等均勻最難。如果人人滿足,都均勻了,天下太平了。均之難。但是,治天下國傢有如此之難,他說雖然難,也不難,可以做到。孔子說也可以做到。爵祿可辭也,爵位,歷史上封諸侯,封王,皇帝叫萬歲,封你當九千歲那還得了,就是說封王,功名富貴,做官,地位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在過去歷史上,很多人走掉,逃掉,决不要。尤其是我們上古時代,堯舜的時代,好幾個人皇帝不肯當,許由,常復,還有好幾個。你看堯去找許由,請他當皇帝,許由把堯說了一頓,他說:你什麽事情不找我,這樣的壞事情找我去,趕快把他趕跑了,自己跑到流水邊上,山裏頭當隱士,去洗耳朵,耳朵聽髒了。他那個朋友常復,當隱士放牛,正拉牛來喝水:老許你幹什麽?你今天不洗頭髮洗耳朵?他說:今天耳朵聽一個人講話聽得好髒,來洗一下。什麽?堯來找我。他找你幹什麽?他說年紀大了國傢交不下去,讓我來當皇帝,這不就是髒死了。所以,我來這裏洗一洗。常復說:老許你這個傢夥真混蛋,你曉得這個地方的水,我牛要喝的,你把我這個水洗髒了,我牛都不能喝,把牛就拉走了,不喝這個水。這些都是我們歷史上有名的,這些高士,這些故事。印度文化裏頭都很難找出來這樣的。所以,爵祿可辭也寧願不幹。中國這一方面的隱士,好像我們有一位同學寫博士論文就是寫這一面,寫這個隱士的哲學,拿博士的學位。孔子說,這還可以辦,換句話,看到錢不要,看到地位、官不想做,什麽都不要,這還做得到。第三種白刃可蹈也危險的地方,看到刀在那裏,炸彈在那裏,這一腳下去自己就炸死了,有勇氣踏過去了,都做的到。換句話這些勇氣,大智,大仁,天下可均也是大仁;爵祿可辭也是大智;白刃可蹈也是大勇;這三句話代表這個精神,要特別註意。大仁大智大勇都做得到,唯有什麽做不到?得道很難。所以,佛傢說:學佛乃大丈夫,非帝王將相之所能為。大智大仁大勇可以當帝王,不一定能夠成道,中庸不可能也就有那麽嚴重。所以,我們很多同學想到這裏打坐學禪,你看看你有沒有當帝王的材質,是不是爵祿可辭也,大概美鈔給你擺個五百萬在前面,你坐住坐不住?那就坐不住了。要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以這樣的精神,不一定能夠入道,中庸不可能也修道之難。
  上次講到天下國傢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說明學問修養,一個學者達到中庸的,內養的,內學的境界,必須要智仁勇兼備。因此,引出來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光看他的原文,是個非常值得註意的問題。原文是子路問強子路提出一個問題來,什麽叫強?也可以說強(jiàng),我們這個中國字“強”,個性很強(JIANG)也是這個字,不過讀音不同。強就是勇的意思,有勇氣,壯大。比如現在報紙上經常說,某某是哪一樣的強人,不過我有時經常把它念成強(jiàng)人,非常強(jiàng),但報紙上實際上是強人。孔子答復的問題,子路提出來什麽叫做強?孔子的答復:南方之強與,北方之強與,抑而強與?孔子就問他:你問這個問題的意思,是說北方人強的個性?還是南方人的個性?還是說抑而強與,整個問題什麽叫做強這個原則?強的這個原則,定義。他說換句話說有三種分析的講法,孔子說:寬柔以教,不報無道,南方之強也,君子居之。對人寬厚的,溫柔的,重於文教的,註重在教化,不報無道別人不對的地方,無道,就是非常不對不合理,可以寬容他,原諒他,並不馬上采取報復,不立刻報復。這是南方人個性的一種特色南方之強與,君子居之。比較有教養的這一班人都出在這個地方,在南方的多一點。裧金革這人裧字古書的解釋就是席子,睡的席子。實際上裧也可以解釋睡的席子,披在身上挂的披掛。金革,革就是皮做的,比如我們的皮鞋,古文上也稱革履。開始皮鞋來,我們幾十年前可以看到寫,某某青年西裝革履,就是穿的西裝穿的皮鞋。金革,在古代武士的盔甲,皮做的,重要地方套上鐵片防身的。比如唱京戲的,我們都看到胸口有個亮亮的銅片鐵片是護身鏡,這個地方是最怕別人打的,尤其是弓矛的時代,有時候長武器一下到這裏來,有個鐵鏡在這裏防的很好的,保護胸部的。就是說喜歡爭鬥,喜歡打鬥,非常武士的盔甲,死而不厭,死了無所謂,脾氣一來了,打死了算了,北方之強也,這是北方人的個性。而強者居之,我認為這個字可以念成強(jiàng)者居之。個性特別的。這是兩個南北的地方個性不同,以南北來分界限。故君子和而不流,瞭解了南北兩方面的地方性,民族性,他說,所以,受過真正文化教養的人,那麽真正的強,真正的大勇在什麽地方,和而不流。同老子的觀念一樣,和光而同塵。非常能夠適應環境,適應一切人。適應是適應,可是自己有他的人格,有他的氣節,有他的立場,决不跟人傢隨便,隨流逐波變去走。所以,和而不流強哉矯,能夠做到和而不流真正夠得上真正的強,頂天立地,是個強人。中立而不倚,另一種呢,可以做到和而不流是一種做法,一種人生處事的態度。可和而不流,要和幾乎會流。要和的人往往就變成,我們經常駡人:某人是個湯圓。湯圓者,那就很滑,很圓滑,不着邊際也不得罪人。“你說對不對呀?”“差不多,大概是這樣子”“你說某人好不好?”“還不錯呀”“那麽某人真不對嗎?”“也不見得吧”,反正不給你下定義,那麽慢慢的習慣了,就變成湯圓了。幾十年前在軍閥的時代,有個老軍閥,我們老一輩的人都講他,某某人的個性是個水晶湯圓。那就很歷害了,水晶,透明的,晶瑩得很。可是對人的態度非常和藹,不着邊際。所以,和而不流已經很難,這是一種典型。要和而真正不流纔夠得上頂天立地的人。另一種典型中立而不倚強哉矯,做人做事,有他的修養,有他的人格標準,有他自我的中心。任何事情不着偏嚮,非常理性,所謂中流砥柱,站在那裏屹然而不動,不偏嚮於哪一面,也不隨便跟人傢的意見而跑,強哉矯而且很好。還有一種國有道,不變塞焉;強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這兩種表面上看,為什麽文字上一定把他分開,好幾層文字可以構成一條,一個贊嘆之詞強哉矯就夠了,可他把它分開?我們往往念書文字很容易看懂,不加思想就被文字騙過去。他又不同,有一個典型,國傢有道,社會安定,天下太平,一切都好不變塞焉,怎麽叫不變塞呢?在安定的社會,安定久了的時候,會得安逸,享受,清閑,把自己變壞了。所以,我們看自己過去的歷史,許多安定的時代,怎麽樣話說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平安久了會亂呢,變塞。所以,一個國傢,民族,到了經濟社會安定,天下太平是非常可怕的。所以,孟子說: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一個社會沒有別的刺激了,人的享福惰性來了,是非常糟糕的事。國有道而不變塞,在富貴中,假使一個人得意了,能夠不忘本,還是書生本色,英雄本色。比如,像我們曉得跟我們相隔年代最近,可以說近代,也可以勉強算作現代裏頭的,曾國番,功業,文章,樣樣都到了很好,不能說到了極點,幾乎到了極點,但是始終保持鄉土的氣味,自己不變,我來自於鄉間,還是一個鄉巴佬,就是不變塞也,強者象。另一種國無道,至死不變,就是一個社會到達紊亂的時候,一個時代到達紊亂的時候,一般人都喜歡趁火打劫的,有機會。而時代越亂,社會越變得壞,年青人越搞得眼光短了,越註重現實,不註重現實很難生活,註重現實隨波逐流,跟着下去了。所以,國無道,自己有人格思想的中心,自己站得非常端正至死而不變,這個纔是真正的強。他分析了很多強,那麽我們現在討論這一點,文字上瞭解了,下面孔子所講: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國有道不變塞焉;國無道至死不變,這四種典型,此所謂真正強。一個人做到如此,真正是大丈夫頂天立地,完成了一個人。過去的教育,我們幾千年的教育,完全一個人格,人格就是這樣,這四種典型。那麽,我們把這四種典型結合歷史上,找過去的人物就非常多,不過現在我們大傢學校念歷史,衹念一個綱要,很少真正去研究一個歷史的內容,那歷史上這一類的人物是非常非常多的。前面是文化的強,真正一個人格完成的教育。前面提到最有趣的南方之強和北方之強,我們也都曉得,南方人北方人個性的確不同。比如,這一節書正碰到一個問題,我們到了臺灣三十多年來,開始一來,哪裏人?外省人?本省人?看起來界限很分明,再碰到外省人,哪裏人?山東人。北方人駡我們南方人:南蠻子,南方人一聽:北方人,侉子。聽到四川人:川老鼠,耗子。湖南人:湖南騾子。江西人:江西老表。湖北人:湖北九頭鳥。各種地方到處都有個外號,江西人碰到洛汀人:洛汀人老遢。老遢很難聽,講不出那個味道。反正各地,沒有一個地方,廣東人,我們去了以後包括臺灣人都在內到了廣東:外江佬。到了四川:腳底人。我們都是他腳底的,四川很高都在他腳底。這是個大問題,什麽問題?中華民族很有趣味的問題,這個民族吃飽了飯沒有事,衹要坐在那裏,一個鄉村鄰居的,隔一條河,前岸的同後岸的人就不同,他是前岸的,我們後岸的。東邊同西邊的不同。吃飽了飯沒有事,專門鬧傢務的。但是有一點,中華民族不同,吃飽了沒有事鬧的好玩,等於大傢兄弟姐妹打架,沒有事情都找來吵吵嘴,才能夠過這個日子,不然一天到晚很悶。真到了一個國傢,民族碰到大事的時候,這些問題都放棄了,根本沒有這回事。尤其到了國外一碰到:日本人?中國人?中國人,好呀,同鄉到我傢裏去。這些問題,但是你說沒有問題,現在一個資料明顯的反映出,春秋戰國時,已經南方人北方人不同,是有不同。那麽你在看這個民族,這就是個大問題,要寫一篇專述,博士論文起碼要寫好幾集。歷代歷史上用人,山東出將,山西出相。比如,史記上司馬遷寫的:“秦晉多士,秦晉之人多姦詐”懦弱傢都出在秦晉,那個時候,春秋戰國的時候。這個話不能拿到現在來說。這一路下來,每一個時代都在鬧這個問題,一直到了宋朝非常明顯的,宋太祖趙匡胤立了一個碑,不準打開看,哪個兒子就位當皇帝纔可以打開看:不準用南人為宰相。南方人不準當宰相,這是什麽理由?那很嚴重,南人為宰相是不許可的。結果宋朝第一個南人當宰相,江西人:王安石,歷史上看,開始使天下亂了。這是趙匡胤哪個和尚教他的,哪個道士教他的不知道。所以,中國歷史幾乎成一個定理,北方人,黃河人,中原一帶的人主持一件事情,南方人為輔助,天下太平。南方人味道就兩樣了,文化思想絶對高明。你看老子,莊子,禪宗,歷來都出在南方,大部份,十份之八九。思想文化,聰明絶頂。那個寬容大度,穩重氣派,包容萬象,就南方不及北方了。詳細的分起來,各地都有個性。所以,一路下來,你看滿清入關三百年,鬧了半天學術上,政治上,就是南北之爭。從康熙以後一直到了光緒時代,始終是南方的學者,與北方的學者形成了兩個大壁壘。但是,以滿清三百多年的政治與文化,北方的當政,南方的做做名仕,做做詩,名氣很大,不主政,天下都太平。到乾隆、嘉慶、鹹豐以後,南方人的力量起來了,天下要亂了,幾乎是呆定的。後來清朝的初年,有一位學者,那是一位,真是天下之仕:顧亭林,他寫了一部書《天下郡國利病書》,這一部大書。它是講經世實用之術。顧祖禹做了一部《讀史方輿紀要》,把中國歷史地理配合起來,研究這個國傢,將來也留給後人,你要想如何建國,如何使這個國傢民族富強,這兩部書不能不讀。一個是顧亭林的《天下郡國利病書》,還有顧祖禹的《讀史方輿紀要》。所以,我們年青的時候,這兩部書必讀,必保存,叫做二顧全書。老古文化公司出版社,很想出這樣一部書,各地都去親自看過,調查各地他的民族性,地方性,有他的性格。第二個問題,人為什麽形成一個性格呢?這研究起來很妙,人同植物,同動物,同礦物,人也是物。所以,叫人物,硬有不同。說哪一省哪一地區比較出漂亮的人物,清秀就是清秀,粗獷就是粗獷。粗獷有粗獷的氣派,清秀有清秀的味道,味道跟氣派兩樣。味道衹可以看看,氣派那硬是可以做一點事情。因此,相法上也講,看相的說南人北相,或者北人南相,那都是大貴人,都是了不起。這個道理就是說南北的個性,東西的個性,甚至於說每個地區,每個人的個性。比如人,本省,我也是書讀多了,種書毒,到了本省我也問,這裏南方人同北方人不同?我以前來的那些本省老頭子,現在活的話都九十多了,他說:有呀,南部看北部看不起的,南部的人看北部的人害怕,北部人好厲害,好狡滑。北部的人看文山區最可怕了,文山區就是現在新店一帶,又不同。我說:哪裏最好呢?南部一帶嘉義,不過日本人又看不起嘉義,日本人叫嘉義人:髒話。那什麽道理?抗日的英雄,日本人統治的時候,跟日本人抵抗死的最多,就是髒話嘉義人最多。就是這麽一點地方,也是東南西北地區個性不同。所以,我受了本省這些老朋友的教育,大致看這些同學的面孔個性,十個不離七八個我都問對了。根據於此,就會知道個性不同。南方之強也,強的狡猾。這麽個小地方研究這個方位呀,對人的個性不同,甚至於長相還有特別之處。所以,因此,人物,幾乎同物理是一樣。水果也好,蔬菜也好,尤其吃中藥都知道,中藥上寫個川什麽,那是出在四川的,寫個甘什麽,那是出在甘肅的,甘枸杞,甘肅的最好,不是甜的意思,不是說甜枸杞就好吃,到處都有枸杞,不出在甘肅那個做藥用的效果不大,不是強哉矯,甘枸杞就是強哉矯。川黃蓮,不是四川的沒有那麽苦,淡淡的苦,那沒有意思。淮山藥,一定出在長江淮石一帶,長江的下遊,山藥就好吃,此地的山藥吃的像芋頭一樣,有時硬得像石頭一樣,就不是那個味道。到處的紅薯到了這個地方,所以紅薯每個地區也有不同。所以,這一篇我們是簡單零碎的做這麽個介紹,不是做精細的研究,精細研究下來這一篇問題很多,也包括了很多的學問,我衹是告訴同學們,要研究這一篇裏頭引出的歷史文化的問題,歷史哲學的問題,歷史政治的問題,那你必須要讀剛纔說的兩部書,要細心研究《天下郡國利病書》,每一省,每一縣,每個地區,他都加以研究了。顧亭林的讀書,他讀遍萬卷書,他也旅行過全國各地,因為他有志要推翻滿清,恢復中國的明朝的江山。所以,學者,一輩子不出來做官,但是他辦法高明得很,滿清不能允許他不投降,不做官,他的後代兒子,外孫都在滿清去做大官,跟在康熙皇帝邊上。所以,不會一定逼他出來投降,他也絶不投降。研究這個人本身就是一部歷史哲學,加上他的學問,著作,都是關於國濟民生的,學術上的著作很有名的,顧亭林的。就是說,中庸裏頭為什麽加上了這一段,這完全是講道德修養的,你們年青人學習應該曉得這個事,為什麽加上了子路問強這一段,非常有意思。因為我們現在讀古書,尤其讀史書,讓宋儒把他圈開了,一段段把他圈開來,好像變成了一個標語,一個條文。實際上《大學》《中庸》是連貫的一篇文章,中間沒有分開的,分章分段是後人分的。所以,在連慣的文章裏頭,他這裏是一個高潮,這個高潮也說明一個東西,練習學寫古文的都知道,這個高潮說明一個人要想學修道,或者學問,道德,想完成,必須要堅強的意志,堅強的個性,頂天立地的大丈夫纔可以完成這麽一件事。歷史的精神在這裏,為什麽理由我們這樣看法呢,你看到下一章就知道了。
  子曰:素隱,行怪,後世有述焉:吾弗為之矣。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廢;吾弗能已矣。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見知而不悔,唯聖者能之。上面先提出來強,堅定的意思,有狠心有毅力,有大丈夫氣派,對人,才能夠說修道做學問。那麽,因此纔引用孔子話來說明,素隱,行怪,這是兩個名詞。我們現在街上看到某某什麽書的索引,對不對,這個名稱詞句,就是從孔子這裏藉來用的。所謂街上賣的書,十三經索引,現在後世用這個引,引出來的引,過去不用這個引出來的引,《經樓夢素隱》,大概你們沒有看過,幾十年前有部老書叫紅樓夢素隱。現在索引那是工具書,查這一部書哪句話哪個字在哪。有些古書用這個素隱,就是說,把本書的作者,同本書的真正含藏的意思特別拿出來,那個叫素隱。有這樣的不同,素隱跟索引不同的地方。可這裏講素隱呢,不是這個意思。就是一個人做的事情,由喜歡研究事情研究到非常古怪的地方,用現代話叫鑽牛角尖。一個讀書人鑽了牛角尖以後,構成了特種的個性,非常古怪。第二種:素隱,行怪,那個行為特別,在中國歷史上把素隱行怪又是一個題目。把歷史上素隱的人物,行怪的人物,找出來多得很。比如有名的現代人:齊白石,那個刻圖章的,會畫畫的,有時候行怪起來不得了,那也是藝術傢,名仕。有一次在北京,有一個很有地位的人,請他刻一個圖章。平時他不給人傢刻的,他肯給你刻一個圖章非常的希奇,然後那個人就派人送了一百塊錢營養,等於現在說送一千塊錢美金來謝謝。他一看,一百元,派來的傭人送錢來:給你做小費坐車子。一般人看了行怪,希奇古怪的人很多,你把歷史上這些人物多的很。我們這裏有一個朋友做過部長的,現在過世了,後來窮得沒有飯吃,跑到朋友那裏藉二千塊錢,好久沒有上館子去了,藉了錢要上個素菜館子,到館子裏一個人,叫了一瓶酒,好久沒有抽好煙了,又拿了一包三五的煙,拿來以後,三五也打開,好酒也喝上,“要吃什麽菜?”“隨便你們看哪幾樣好。”一共吃下來算算五六百塊,然後把二千塊拿出:“煙酒呢?”“都算了”“不要那麽多,衹要六百塊就好了”“那多的就給你做小費好了”。回到傢裏還是沒有錢。你說他行怪,他也是用慣了的。他本來也如此,這個小費多少他也不問,也是行怪之一。行怪人多的很,過去有些文人學問好的,那個行為之怪闢,當然比我還要怪。你看畫傢,明朝的倪雲林,潔僻,愛幹淨。他的花園裏頭,什麽東西絶不能碰的。不大留朋友住的。結果有一天,一個朋友跟他很要好,他留他過一夜,夜裏這個朋友睡到半夜,咳嗽了一聲,他聽見了,一夜都沒有睡着:不曉得這口痰吐在哪裏?一早等朋友走了以後,他讓傭人從床上找起,找了所有的地方也找不到,窗子前樹葉子一顆一顆找,最後找不到,把花園所有樹葉子都打下來算了。不曉得這口痰吐在哪裏,都有嫌疑。倪雲林怪都怪到這樣。後來碰到一個非常有權位的人請他畫一幅畫,决不畫,不然要殺他頭,他就逃了,逃了以後,碰到明清之間天下大亂,結果給人傢抓住了,打他,讓他承認是不是倪雲林,你衹要承認你是倪雲林就放了你,硬是一聲不吭,打得半死,然後沒有辦法,看看又把他放了。別人問他:你怎麽不叫一聲呢?他說一叫就俗氣了,就不高雅了(衆笑)。歷史上這一類行怪的人集中來多得很。很有名的,南北朝時很有名的,袁季好鍛,袁詩好文好,官不肯出來做官,一天到晚打鐵。但是怪的人都出名,有名的,歷史上竹林七賢,每一賢都有每一怪。又賢又怪,那是怪味雞,又鹹又怪吃川菜一樣。所以,孔子說:素隱,行怪,後世有述焉,一個人有了學問,真有學問的又非常平常,非常平時,平淡。有了一點才氣的,聰明點,一定古古怪怪的。這種人後世有述焉,後世在歷史上,文學上都有名,可是不是正道,孔子說:吾弗為之矣,我决不幹。此所謂孔子,在一般人都為名利。比如晉朝的袁宏:不流芳百世,就遺臭萬年。人總要在歷史上留名,不留芳百世,給人傢駡幾千年也是出了名。這樣素隱行怪,孔子說,這樣我是不做的,我决不做。這是一種典型,一種規範。第二種好一點,一輩子也努力於道德,努力於學問,年青力志來修行,遵道而行,處處學規矩。可是學了半天,三五十歲,四五十歲了,也修不成功什麽一個果呀,水果都修不成一個,他就半途而廢了,就不幹了,就變了。這樣的人有始而無終,不可以,孔子說,我,在我個人,决不這樣,也不做。那麽真正一個人,所謂知識分子,一個讀書人,學者,受過教育的,應該怎麽做個人,依乎中庸,就是隨時為道。一切的學問,為達到內養,內性的,道的境界,必須要依乎中庸。在內念念不離修道,念念不離道德,遁世不見知而不悔,那是一輩子隱着,世界上沒有人知道你,誰都不瞭解你,也沒有人知道你有道德,有學問。在易經上換一個字遁世不見而不慍,不煩悶,决不煩悶,也是孔子說的。一輩子默默無聞,一輩子沒有人瞭解你,自己不悔,用的已經很好,不過易經上,孔子敘述原文更好,無慍,沒有煩惱。所以,我們看孔子的修養,看他的學識,論語的一篇也講: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沒有一個人瞭解你,但是不怨天不憂人。不慍,不煩悶,覺得我是怎麽一個了不起的人,你們都不瞭解我,看到人眉頭就皺起來:你們這些笨人,我是當代的聖人,我是當代的才子。所以,人不知不慍,沒有煩惱,纔夠得上教育完成一個人,受高級教育完成的人。不慍這兩個字,我十幾年前到日本,同一個教授,我問到大戰以後,你們在學術上的變化,他就拿起筆寫“慍人很多”,他是個老教授中文很好,我們兩個對看一下,笑一笑。慍人,心中不平的,本事沒有多大。慍人很多,真正的修養遁世不見而不悔,孔子加一個結論:唯聖者能之。真正有內性修養,,有內性修道的人,才能夠做得到。內性修道而如何呢?平凡而平淡。自己覺得比任何人沒有了不起,這樣纔做到了國有道不變塞,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完全是個人。學問之道在此。這一節連起來說明一個人學問,道理,修養有成就的一個規範,標準。
  下面就講道的境界了:君子之道費而隱。夫婦之愚,可以與之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能焉。天地之大也,人猶有所憾。故君子語大,天下莫能哉焉,語小,天下莫能破焉。這個地方是真正的中庸。中庸這本書,子思註,全書著述孔子的學問,道德,學術思想,建立這個中庸的名稱。中庸是天下之大本,中庸的道理,講的是形而上的道體,與發揮人格的行為真正的作用,道德的用,整個合起來叫中庸。實際上,這個道,體在哪裏?比如佛傢講明心見性,本體叫真如,體在哪裏見?你去找一個體,不但一輩子找不到,學佛的人由凡夫到成佛要經三大阿僧衹劫,八大阿僧衹劫你也找不到。體在哪裏?體衹有在用上見,體在萬有之相上見。換句話,這個道體在哪裏?萬有的相,就是道的相,萬有的用,就是道的用。體在相,用,中,離相用以外另外有個體,這個體也是相,也是用。所以,孔子在易經上說: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上,不可知不可見,形而下者謂之器,哲學的名詞,形而上是出在易經的,孔子說的,西洋哲學翻過來叫形而上,就是孔子一句話。這個道的體在哪裏?君子之道,你要見道,明心見性,很容易,費而隱,道無處不在,拿佛傢的話,盡虛空遍法界,你的頭髮到腳指頭,到你鞋底下面,地下的泥巴狗屎那裏都有,因為他無所不在。但是你要找他找不到。所以,在佛傢叫如來藏性,無所不在。可是你要找一個如來藏性,你說我現在打坐,眼睛閉起來躲到如來藏性去,你正是在哪裏用,在忙碌,找不到。所以,君子之道費而隱,無所不在,就是你找不到,找到了當下就是道。子思在這個地方特別註明,可見他是悟了道,證了道。道在哪裏?夫婦之愚,男女之間,可以與之焉,男女之間的心裏行為,各種行為,就是人與人之間,都是道。但是你說這個最普通,世界上有人,有人就有男人有女人,有男人女人就相愛,相愛並沒有離開道,可是愛的合不合於道就是個問題了。夫婦之愚可以與之,可是你說就那麽容易嗎?比如說夫婦之愚到達了人生人,多容易呀,我們都是人生出來的,到現在為止人生人究竟怎麽樣生的,在醫學上還是大問題,還沒研究完。所以,現在科學研究不靠人而生人,正在研究中,瓶子裏頭製造人,準備將來空氣裏頭還可以製造人呢,科學家的幻想。你說幻想會不會變成事實,就不會知道了。即使玻璃瓶子造出人,空氣裏手一指就造出一個人來,也沒有希奇。在中國文化看來,空氣裏頭本來就有人,君子之道費而隱,人本來在空氣裏。拿中國文化解釋,不做科學解釋很容易,君子之道費而隱,人也本在瓶子裏呀。這是文學化,那就不是科學了。但是道理的確是這麽一個道理。你要知道,道無所不在,你說到處都在嗎?你要明心見性,你要見這個道,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到了他最高深,最奧妙,最真理的處,即使得道的聖人,還不能徹底瞭解。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中國文化講聖人,乃之老子,釋伽牟尼佛都包括在內了。還有所不知,這兩句話就考死了人。據我所知,衹有一個人答得最好的,這兩句話。明朝末期禪宗的一位大師,密雲悟禪師,解答這兩句話透徹得很,衹有他。所以,後世很多的儒傢都認為,唯有研究了佛法,研究通了以後回轉來讀儒傢的書,整個是合然而慣通,就是這個道理。所以,明朝的憨山大師都註有《大學》《中庸》,理由如此。密雲悟禪師怎麽答的,密雲悟也叫天通悟,因為他也在天通寺主持過方丈的,那個時候的方丈都是政府聘請的,悟了道有道的高僧。密雲悟大師同六祖的故事幾乎是一樣,從小沒有讀過書,很苦,也是砍柴,後來出傢了,出傢學參禪,大徹大悟,一代禪師影響明朝末期的歷史,非常大的一個人物。後來他的歸依弟子,跟他學佛的非常多,有學問的很多,有一位大儒傢就跑來問他,他悟道了以後什麽書,無書不通。他說:“你考功名都考取了,讀了一輩子書這個還不懂?”,“文字上我懂。這個道?師傅,我真是不懂”。他講這句話,震古爍今,古今以來沒有:“具足凡夫法凡夫不知,具足聖人法聖人不知。聖人若知即是凡夫,凡夫若知即是聖人”。透徹明了。道理我們如果看過《六祖壇經》你就知道,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那還是小悟,破初關而已。真正悟道是後來五祖再叫他三更入室,在講一次《金剛經》給他聽,又講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時候,六祖纔大徹大悟,他講了幾句話:何期自性本自具足。這個本性裏具足了天人的法,也具足了地獄惡鬼的法,本身裏人可以為聖人,也立刻成魔鬼,也可以立刻入地獄,也可以立刻入天堂。所以,具足一切法。密雲悟禪師答復,夫婦之愚可以與之,這個東西具足凡夫法,凡夫不知。我們一世凡夫本來就有道,本來具足,我們凡夫不知道。但是同樣的,同凡夫相對是聖人,悟了道的,具足聖人法,聖人也不知。得了道的人還有個我得了道,像小孩子一樣,我這個道不能掉了,你不要動,我有道,碰都碰不得,你那個道不值錢的了。道是不生不變,無所不在。所以,他說:聖人若知,聖人如果還有個悟了,覺得我是悟了的,就不是聖人了。就是剩下來的剩人。聖人若知即是凡夫,聖人得了道還有那點味道,你不要理,並沒有道。沒有真正大徹大悟。凡夫若知即是聖人,凡夫如果知道了,我當下這個就是道,凡夫成聖人了,悟道了。悟了以後這個悟的境界是不會有的,還想保住,你不要碰我,吃飯,我不吃了,我有道喲,修道要緊喲,那不是。答復的多透徹,古今以來再沒有人超過這個話。他也不是有意去註解《中庸》,人傢做人學問好的很,讀不懂了,這樣一答出來,那一班讀書人都反對佛教的,統統兩個膝蓋頭就軟了,就跪下來了。高明到極點了。所以,下面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能焉。同樣的道理。一個是“知”一個是“行”。王陽明後來講“知行”,行就是菩薩修道,悟了道的人才能修道。但是修道的人,儒傢來講就是聖人,聖人是非常平凡的,所謂行菩薩道,沒有什麽菩薩,做人應該做的事,愛人也是人應該做的事,救人都是人應該做的事。人做到了極點是佛,佛與人衹不過是名稱不同而已。所以,你讀這裏不要連起來,夫婦這愚可以與之,男女之間笨到極點,男女之間本來是笨到極點,講戀愛就是最笨的事,最笨的事也是最高興的事,這是不可思議,叫做夫婦之道費而隱也。夫婦不肖呢,男女之間做的行為都是莫名其妙的。但是聖人的行為也莫名其妙,明明知道衆生渡不完,偏要渡衆生,渡也渡不完,地獄未空我不成佛,你看這個不肖呀,比夫婦之愚還要愚。一個是行,一個是知,密雲悟禪師這幾句話解釋了以後,《中庸》不必講了,就是他二句話解釋,悟道,大徹大悟,同行道,都講完了。凡夫若知即是聖人,聖人若知即是凡夫。聖人道貌岸然那個樣子,那個道一毛錢一個,都可以買得到。有道的人不會有有道的樣子,很平凡。凡夫知了本身就是聖人,就是佛,衆生即佛,真的悟道了以後還變成人。凡夫若知即是聖人,這一知禪宗叫做轉語,這樣一轉就把整個的道理搞清楚了。機鋒轉語就是這個道理。現在有些人學禪,打機鋒轉語,轉了半天轉不出去,那有什麽用?密雲悟禪師給《中庸》下了一個轉語,大傢統統看懂了,就悟了。講這個道體,道為什麽費而隱,無所不在,盡虛空遍法界?本來人在道中,可是我們找不到,為什麽找不到?大而無外,天地之大也,人猶有所憾。故君子語大,天下莫能哉焉。他說這個天地,宇宙,是無限製的,無限量的擴充。莊子叫之大而無外,大到沒有外。你說大,這個叫大,天地大,宇宙更大,銀河係統外邊大,大,總有個邊吧,沒得邊。所以,沒得外,大的沒得外,就是最小。小而無內,小的沒得再小的了,沒得再小,就是空完了,那就是大。所以,大小是人為的假定,真正大小是沒有大小。在《中庸》裏面的道理也同莊子一樣講法。講到大這個道,盡虛空遍法界,佛經的形容。這兩句話你想一想,多大呀,四方虛空,佛說的話越大越好,最好沒得影子可見,大到不可思議。不可說不可說有多大。所以,這以大來講,道之大,體大,佛經《大方廣說華嚴經》體大,形而上道體,大到宇宙所裝不下來,就是楞嚴經有一句話:虛空生汝心中,明心見性的人,你見到自己本性的,虛空生在你心裏,如片雲點太清裏,等於一片雲在虛空裏飄一樣。整個宇宙在你的心體上那麽的渺小,你看心性之體有多大。你們在坐很多青年學佛的,你要曉得這是佛說的話喲,也同中庸說的一樣,君子語大天下莫能哉焉。可是大傢打坐閉起眼睛就在那裏玩小的,閉起眼睛在裏頭玩,裏頭玩玩又玩不了,一個念頭都抓不住,在那裏按,然後靠呼吸來抓,呼吸一下來一下去的,你怎麽抓,這都是理不明,怎麽能夠學道。儒傢,道傢,佛傢都一樣的。所以,語大天下莫能哉也,語小呢,天下莫能破焉,小得沒得小,沒得一個小。學道,學佛的觀想,觀明點,觀亮光,觀到小到多小呀,我說小得沒得小。小大衹是兩邊相對的話,去掉兩邊相對也沒有真正的絶對,這個纔是中庸。有個絶對,絶對與相對兩個對起來的,“我這個是絶對的”“真的?”“絶對!”你看他已經相對了,因為絶對這個觀念是跟相對兩個對立的。等於說:“我這個絶對沒有主觀的”,“你沒有主觀?”“客觀”“你的很客觀?”“很客觀”已經主觀了,主觀的客觀,客觀的主觀,就是這個東西。所以,中無中可中,有一個中已經不中了。所以,語小天下莫能破焉,那麽把道體都告訴了我們。這一下告訴我們很清楚,道在哪裏修呀,哪裏去見道,找個中庸,換句話用佛傢說,你哪裏去明心見性,去找,夫婦之愚可以與之焉,道在吃飯中。莊子更講的徹底,道在屎尿,大小便裏都有道。但是不要把大便找來化驗。就是說那個行為,行在動嗎,念在動,就在這個裏頭去找。吃飯穿衣大小便,念佛跌倒都是道。費而隱,所以,拿禪宗的公案,有許多人跌倒一下開悟了,有許多人頭碰一下開悟了。為什麽那麽快呢?君子之道費而隱嗎,無所不在,就是你找不到。所以,說這個原則告訴我們,你要去找呀,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我們大傢修道就靠自己鬼聰明去找,去造一個道,所以,找不到。那真是費而隱,本來道很明白,到給你隱起來了,費起來了。道在哪裏,他引用《詩經》我們上古文化:鳶飛戾天,魚躍於淵,鳥在空中飛,魚在水裏跳,這就是道。換句話生機天機是活潑潑的,道不是塊板子,你閉起眼睛坐在那裏盤起腿,那是給你修靜練習一下,把你心念習氣初步改變而已,不要認為這是道,這不是見道之道,這是學修道的一個姿態而已。道在哪裏,宇宙之間無所不在,盡虛空遍法界,無所不在。所以,禪宗祖師講:青青翠竹悉是法身,鬱鬱黃花無非般若。李臯,韓愈的那個弟子來見藥山禪師,最後老和尚給他手一指,其實老和尚一定讀過中庸,鳶飛戾天,魚躍於淵嗎,就是道,不過他沒有講出來。後來李臯就問,“師傅,我不懂呀,你就明白告訴我吧”藥山說:“雲在青天,水在瓶”。李臯認為自己悟了,悟了以後馬上下山就做了一篇文章,叫《復性書》,恢復本性。這一本書出了以後,宋朝理學家都在李臯的復性書裏面轉了。儒傢,宋明理學的根源這樣來的,《復性書》影響最大。所以,中庸上這兩句話,也就是藥山禪師講的,言其上下察也,擡頭一看,低頭一看,無處不是道,哪裏都是道。明心見性,你把眼睛瞪死了,變鏡子了也見不到呀。眼睛在不開不閉中就是道嗎。他說道處處皆有。這一篇給我們結論,中庸這一篇是中心,傳道的,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他說中庸之道在哪裏,就在人生,男女夫婦之間,一陰一陽平常生活之間,就是極平常的生活,極樸素及低級的生活,普通,道德基本在這裏。修道就跟人生打成兩邊,變成兩樣那不是道。修道非要入山不可,那不是道。山裏哪裏有道,山裏馬路都沒有一條,哪裏來的道。道就在那——馬路上,大道。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就是人生本位開始,人生本位你體悟夠了,瞭解了自己,也就是佛傢說自己認識自己,也就是明心見性。察乎天地,最後通法界,整個就瞭解了。在你自己心念之間先瞭解起,這就是道。道的境界,真得了道境界,那個胸襟氣魄,鳶飛戾天,魚躍於淵,包含宇宙,那個胸襟就是宇宙,自己個人的胸襟就是宇宙,氣象萬千。一邊學道,坐在那裏打坐,愁眉苦臉,然後腦袋,牙齒,腿酸的,牙齒咬的眉頭痛,那不是道。道是非常自在的,非常擴大,春風中,活潑潑的。道的境界,跟着下來引用孔子的話,深刻加以解說,子曰: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孔子說人的屬性,道就在你這裏。你們讀過《六祖壇經》,慧明禪師來追六祖,六祖給他趕得沒有辦法,把衣服一丟,就躲起來了,慧明禪師拿衣鉢拿不動,大概那個時候六祖帶着強力膠,那個衣鉢粘住了。衣鉢,一件衣服一個碗他就端不動了,也許虛脫了,跑高山趴上去。然後他就叫了:他說我是為道而來,不為衣鉢。六祖就出來,他說“真的”“請你傳我道”。所以,他叫他“不思善,不思惡,就在這個時候”,那一個是你的本來面目。所以,慧明禪師這樣開悟了。開悟了以後還有一點點懷疑,去問六祖,他說五祖傳給你除這個以外還有秘訣沒有呀?還有密法沒有?六祖說有呀,密密在你那裏,不在我這裏呀。什麽叫密宗,個個有個密宗,密宗就在你那裏。告訴你,心就是佛,你找不到心,也就是孔子的話,道不遠人,道就在你那裏,人之為道而遠人,一般人學道,學聖人,一聽,第一反感,第二相信,就會找一個道,沒有事情找事情做,在那裏閉眉閉眼的,那真是很苦呀,咬起牙硬在那裏熬腿。他並不知道,道並不遠人,人之以為道而遠人,拼命去找這個道,越離開遠。所以,佛經上說:不增不減。自己沒有把道理搞清楚,以為道而遠,不可以為道呀。
首頁>> 文學>> 四书类>> 南怀瑾 Na Huaiji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18年3月18日2012年9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