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释家类>> 歐陽竟無 Ou Yangjingmo   中國 China   近代中國   (1871年1943年)
悲憤而後有學
編選者序
  王雷泉
    二十世紀前半葉的中國思想界,處於萬花筒般的動蕩劇變中,要找出能轉時代潮流而不為時俗所轉的大思想傢,委實不多。在長江流域,先是在下遊的南京,抗戰期間轉移到上遊的江津,存在着一個特立獨行的佛教知識分子集團。他們以殉道者的精神,過着近乎苦行僧的研修生活,探討着終極的佛教真理,卻公開宣稱"佛法非宗教非哲學",與一切迷信和獨斷無緣。在一個義利不辨、師道不行的時代,他們高揚師道的價值,終生獻身於師門事業,前赴後繼,薪盡火傳;然而,為了求道的真實和學術的尊嚴,以"依法不依人"的磊落胸懷,敢於修正師尊的思想。他們終日與青燈黃捲相伴,對數千捲佛經進行了最嚴格的校勘,卻敢於對師尊和自己藉以入門的《楞嚴經》、《大乘起信論》等經典的真實性提出質疑。在回到唐代唯識學這一表面看來極端保守的口號下,他們對一千餘年來以天台宗、華嚴宗、禪宗為代表的傳統中國佛學,進行了犀利的思想批判。而且把批判的矛頭直指佛教的組織制度,提出"居士可以住持正法",攪動起二千年來已成定局的僧主俗從格局。
    這個佛教知識分子集團,以楊文會(1837-1911)、歐陽漸(1870-1943)、呂澄(1896-1989)三個傑出人物為代表,將中國佛學帶出籠統顢頇的古代形態。在中國佛教歷經劫波,即將迎接下個世紀的曙光之際,人們會再次涌動感恩的心潮,緬懷他們的世紀性貢獻。楊文會,作為一個傳統的佛教知識分子,最先接受西方剛創立不久的近代宗教學研究方法,創辦學校,校刻佛典,被譽為中國近代佛教復興之父。呂澄,一個冷靜求實的佛教學者,本世紀數一數二的佛學大師,與當今依然健在的臺灣印順法師同稱為中國佛學雙璧。而作為承上啓下樞紐的歐陽漸,則是一個具有強烈宗教熱忱和孤憤氣質的佛教思想傢和教育傢,用晚年緻門下陳銘樞信中語來講,他的治學求道、講經說法,"有激於自身而出者,有激於唐宋諸儒而出者",他是把學問與生命體驗和醫民救國結合在一起的。"悲而後有學,憤而後有學,無可奈何而後有學,救亡圖存而後有學。"(《內學雜着?內學序》)讀歐陽之書,如同他摧金裂石的書法一樣,充滿着"生死事大,無常迅速"的悲涼之感,而又從字裏行間激蕩着不媚時俗、窮未來際的豪邁情懷。
    歐陽漸在世時,他所從事的事業已是"別調孤彈",在他死後的相當長歲月中,亦不為世俗社會和佛教界所理解,"宗教則屏為世學,世學又屏為宗教,舂糧且不能宿,蓋垂青者寡矣。"(《內學雜着?與章行嚴書》)然而,他以"破釜沉舟,同嚮毗盧遮那頂上行去"的悲壯精神,帶領一小批同道者,在一個充滿悖論的時代環境中左衝右突︰他要在中國舉辦有如當年印度那爛陀寺一樣宏大規模的佛教大學,卻苦於沒有多少象樣的佛學教材;他要繼承恩師楊仁山的遺志,對汗牛充棟的上萬卷佛經進行嚴格的學術整理,而合格的佛學人才卻寥若晨星。他別無選擇,擺在面前的衹能是一條荊棘叢生的道路︰"講學以刻經"。通過辦學以培養整理佛經的人才,在整理佛經中造就佛學人才。平生所學主要體現在對佛典的選編校訂及敘論中,故治學不在於一字一句的研討,而是善於歸納,扼其大意。尤在晚年感到來日無多,故將自己的學術觀點體現在講學和書信中,以《內學雜着》和《孔學雜着》最為精要。歐陽漸晚年親自手訂二十六種著作,輯成《歐陽競無內外學》三十册,由支那內學院蜀院於一九四三年木刻印行。這部文選主要根據於此,並酌收發表於支那內學院學報《內學》等刊物上的重要論文。全書根據文章體裁和內容分為八編,每編之內則按時代順序排列,為方便讀者閱讀,選文皆由編選者重新分段標點。各編主要內容及選編理由如次︰
    第一編《佛學通論》,收錄了《佛法非宗教非哲學而為今時所必需》、《唯識抉擇談》、《心學大意》、《〈內學〉敘言》、《辨方便與僧製》、《辨虛妄分別》、《辨二諦三性》、《辨唯識法相》等八篇文章和三篇附錄。歐陽漸對佛教的係統理論,大量見於他對佛教經典的提要敘說,以及關於佛教教育的論述之中。本編所收的衹是他對佛法的一般論述。面對二十年代反宗教、反迷信運動的社會大背景,以及傳統佛教界衰敗的現狀,歐陽漸堅持佛法於宗教及哲學、科學外,別為一學,故應屏除宗教與哲學、科學的弊病︰"佛法之晦,一晦於望風下拜之佛徒,有精理而不研,妄自蹈於一般迷信之臼;二晦於迷信科哲之學者,有精理而不研,妄自屏之門墻之外。"(《緻章行嚴書》)支那內學院開學之初,歐陽漸開講《唯識抉擇談》,列舉當時中國佛學有五蔽︰一、盲修禪宗者作口頭禪、野狐參而廢棄經教;二、思想方法 侗而憑私見妄事創作;三、天台、賢首等宗畛域自封、得少為足,而使佛法之光日晦;四、學人於經典著述不知簡擇最精當之唐人之書,所以義解常錯;五、學人全無研究方法而妄執難易、世、出世法門。針對"時俗廢疾"的空疏之病,在體用、真俗等關係上,強調即用顯體、即俗修真,並辨別法相、唯識實有二係。認為唯有法相、唯識之學能對治上述五蔽。本文發表之後,引起了同出楊仁山門下的太虛法師的反駁,由此帶動了對中國佛教史的深入研究。歐陽漸一生的治學充滿論戰的特點,範圍涉及對傳統中國佛教的定位,對政教關係及僧俗關係的闡述,以及對漢藏佛經翻譯中佛教術語的歧解等各個方面。歐陽漸的治學重點雖是《瑜伽》、《唯識》,然中年以後旁通《般若》,融貫空有,並最終以《涅 》為歸趣。
    第二編《佛教教育》,收錄了《支那內學院研究會開會辭》、《法相大學特科開學講演》、《今日之佛法研究》、《談內學研究》、《支那內學院院訓釋》等五種。歐陽漸的佛教教育,具有重建現代佛教教團的意義。民國元年,他曾參加過一個短暫的"中國佛教會",因口號偏激,綱領超越於時代而告失敗。在這以後,他埋首書齋,稟承楊仁山刻經須設立居士道場的遺訓,先是在金陵刻經處主持研究部,然後於1922年,和學生呂澄等人創辦支那內學院,建立具有真正近代意義的中國佛教教育。抗戰期間遷至四川江津,仍稟"講學以刻經"的一貫宗旨,並發文踔厲,以激勵忠憤之氣。四方從遊者甚衆,名流賢達如梁啓超、黃懺華、湯用彤、梁漱溟、陳銘樞、陳獨秀等,先後入室受業,恭執弟子禮。他把佛教教育的宗旨定為︰第一、哀正法滅,立西域學宗旨;第二、悲衆生苦,立為人學宗旨。為支那內學院立"師、悲、教、戒"四字院訓,"師、悲"着重對於人群社會的責任,"教、戒"強調學佛的理論與實踐。嗣後更立四信條︰"為真是真非之所寄,為法事光大,為居士道場,為精神所係。"《支那內學院院訓釋》係統闡述了他的教育理念和治學方向,在《釋師訓?闢謬五》中,列舉十條經證,而倡居士堪以住持正法之說。《釋教訓》作於蜀院時期,形成成熟的思想體係,提出"證智無戲論,佛境菩薩行",以頓境漸行之論,期由言教史實之真,以求觀行實踐之真。並確立毗曇、戒律、瑜伽、唯智(般若)、涅 五科院學。在教育的目的、對象及方法上,歐陽漸有着許多精闢的見解。他認為佛法為一切教育之極,教育首在於確立師道,"師體曰慧,所謂知見;師道曰悲,所謂為人之學,充人之量。"教育對象雖有平民和豪傑之分,但救今天下,應以捨生取義的豪傑之教為前提。發心須立乎其大,而作聖成佛必須篤實漸進,故概括以一個"續"字︰"相續增上,是為精進。難行苦行,遍一切行,不思議行,是為精進。日月以續而明,四時以續而成。涓涓之滴,續成江河。青青之茁,續成尋柯。悲悲不已,續成薩婆若。"(《釋悲訓》)
    第三編為《佛典研究》,收錄《〈瑜伽師地論〉敘》、《〈大般若波羅蜜多經〉敘》、《〈藏要〉第一輯敘》、《〈藏要〉第二輯敘》、《贈友〈藏要〉》、《支那內學院經版圖書展覽緣起》、《〈經論斷章讀〉敘》、《精刻大藏經緣起》、《〈心經〉讀》等九篇。歐陽漸繼楊仁山之後,走上了中國佛教有史以來第一次科學整理藏經的不歸路。"釋迦以至道救世,承其後者事乃在於流通。迦葉、阿難,結集流通;竜樹、無着,闡發流通;羅什、玄奘,翻譯流通。自宋開寶雕版於益州,至予師楊仁山先生刻藏於金陵,為刊刻流通。先生之徂西也,付囑於予曰︰'我會上爾至,爾會上我來,刻藏之事,其繼續之。'"(《支那內學院經版圖書展覽緣起》)二十餘年中,夙夜不敢康,刻成經籍二千捲,於俱捨、瑜伽、般若、涅 諸科要典,皆發明要義,作成敘言。自1927年起,歐陽漸即組織人力,用新的研究方法在全部藏經中選擇要典,校勘文字,編輯一套精要的佛經叢書《藏要》。原計劃將菩薩藏、聲聞藏中之經律論、西土此方著述,抉其要分為六輯,因戰爭等原因,實際上衹編成三輯。編輯《藏要》是為今後徹底整理全藏作準備。"藏貌雖存,藏真早喪。一喪於金沙雜聚,而魚目篡珠;二喪於浩渺無津,而久隳簡陋;三喪於義深文澀,而屏棄誰披?經律論撰,但日增加,宋元明清,從無整理。嗟乎﹗瓊瑰雖備,棄不莊嚴;海藏空羅,任其潰壅。遂使既得金而反礦,久握珠而還貧。教不能行,藏不能讀,藥不能醫,豈不冤哉﹗故茲之刻藏,整理為宗,以為是先務之急也。整理應分三事︰一、刪蕪;二、嚴部;三、考訂。"(《精刻大藏經緣起》)對於大量汗牛充棟的後世著述,提出"餘付藏外,任世浮沉"的主張,雖然驚世駭俗,卻發人深省。
    第四編為《論佛學書》,收入《與章行嚴書》、《覆陳伯嚴書》、《覆魏斯逸書》、《答熊子真書》、《覆歐陽瀎明書》、《答陳真如書》(二則)、《與李正剛書》、《覆梅擷蕓書》(七則)等書信。在這些與友朋和門人的書信中,再現了歐陽漸一生治學求道的軌跡,尤以《答陳真如書》、《覆梅擷蕓書》等晚年書信,為一生佛學思想之總結。早期的《與章行嚴書》,嚮當時教育總長章士釗備述支那內學院辦學特點及研究成果,並以"教育不以興國為的,而以民能充其所以為人之量為的",視為"教育神髓"。在緻門人陳銘樞(真如)的信中,對他另一個弟子熊十力(子真)背離師說的理論失誤,作了入木三分的揭示︰"自既未得真甘露味飫人饑虛,而徒跡襲宗門掃蕩一切之陋習、宋儒鞭闢為己之僻執,遂乃孤明自許,縱橫恣睢,好作一往之辭。"認為自韓愈以來至熊十力,對佛教的根本誤解,就在於誤認寂滅為斷滅,以清談廢事為禪而惡之。因此在晚年書信中,不厭其詳地論述涅 、法身、法界等佛教的終極命題。在《再答陳真如書》中,回顧了在接踵而來的身傢痛苦中,堅忍發奮而求道有成的過程。四十歲前後,因寡母去世,由陸王心學進而學佛,由此知生死由來。五十歲前後,女兒、兒子、胞姊、愛徒相繼夭折,於痛徹心脾中,通宵達旦,鑽研《瑜伽》、《般若》,撰成《〈瑜伽師地論〉敘》和《〈大般若經〉敘》。至六十歲,作《〈大般涅 經〉敘》,而後知無餘涅 為佛法之唯一宗趣,確立一生學說之重心。
    第五編為《儒學通論》,選錄《夏聲》、《孔佛》、《孔佛概論之概論》等三篇。歐陽漸於深通程朱陸王之學後研究佛學,然後以佛攝儒,闡孔、佛之同歸,本內外之兩明,故將一生著述編定為"內外學"。在《孔佛概論之概論》中,以寂滅寂靜義、用依於體義、相應不二義、捨染取淨義四點,係統闡述儒佛二傢的異同。認為"孔學是菩薩分學,佛學則全部分學也。"一切哲學,都是在求安身立命、安邦定國的道體,而其間的差異,不過是求道的深淺、廣狹而已,即"佛學淵而廣,孔學簡而晦"。就趨嚮人生究竟而論,孔學是菩薩分學,佛學則全部分學。孔行而無果,佛則是行即是果。然而,根據真俗、體用不二的辯證關係,儒學若無超世出世之精神,則不能排除意、必、固、我之封執;佛學若無入世治世之方便,則流入頑空守寂的小乘境界。因此,佛不礙儒,得佛法而儒道愈精深;儒不礙佛,得儒術而佛法以普被。"知孔道之為行者說生生,生生,行也,非流轉於有漏,奔於習染也。知佛法之為果者說無生,無生,果也,非熏歇、燼滅、光沉、響絶之無也。淆孔於佛,壞無生義;淆佛於孔,壞生生義。"(《孔佛》)明白體用不二的原理,則儒學的發揚光大,就是救亡圖存的當務之急。
    第六編為《儒典研究》,收錄《四書讀》、《心史敘》、《論孟課》、《毛詩課》的《敘》和《中庸傳》等九篇。多為自編內學院詩文課本。歐陽漸精於文學,晚年因國難而倡忠義救國之心之氣,選《毛詩課》敘曰︰"綢繆在作新,作新在作氣,作氣在觀感而憤悱。"1940年作於蜀院的《中庸傳》。認為孔學有係統談之概論,止是《中庸》一書。沿憨山德清之說,以寂滅般若為自本體,以法相唯識釋性天情欲,謂捨染取淨即是教。性無頓漸,教有等差。離位育參贊,是個人事,亦天下大事。故中庸之道,實大乘菩薩道。值此抗戰時期,尤應提倡"狂狷中庸",認為"中國自孟子後數千年來,曾無豪傑,繼文而興,蓋誤於鄉願中庸也。"在《跋〈中庸傳〉寄諸友》中,認為孔、佛相通,通於此册,此非積七十年之學不能說此,將《中庸傳》與《心經讀》同視作晚年定論之作。
    第七編為《論儒學書》,選錄《孔學雜着》中的《與陶 士書》(四則)、《覆張溥泉》、《跋〈中庸傳〉寄諸友》、《覆蒙文通書》等討論儒學的書信。抗日軍興,歐陽漸猛烈抨擊産生漢姦的文化心理根源"鄉願","世之敗壞,至是極矣。觀國是者,莫不歸過於貪污之官吏,豪劣之士紳,苟且偷墮之社會,此固然矣。然亦知病本之由來乎?二千餘年,孔子之道廢,鄉願之教行。"因此,真正的孔孟之道必取狂狷,"孫中山先生革命是一條鞭,不可雜保皇黨開明專製。今日抗戰到底是一條鞭,不可收容主和敗類。孔子謀道不謀食,孟子捨生而取義,踽踽獨行,不可夾雜鄉願、兩邊立足之相似教。"(《與陶 士書三》)值此抗戰,為貞元交會之非常時期,應具一段超遠精神,而立天下之大本。此超乎常人思議之大本,"由二千年鄙儒謗棄之寂滅來,由二千年鄉願誣衊之中庸來。"即佛教的最高境界"寂滅",與儒傢中庸的"素隱",具有體與用、全體與部分的關係。"寂之境界,人欲淨盡,天理純全境界也。一泓秋水,蕩滌纖塵,漣漪不動,寂滅寂然︰於此悟人欲淨盡境界,佛傢名寂靜寂滅。天光雲影,人物山川,悉於中現,無勞一睇︰於此悟天理純全境界,佛傢名無損惱寂滅。小乘寂滅,止用寂靜,大乘兼用無損惱。今談治國,應大乘同,觸處洞然寂滅全體,故曰真孔中庸還我實落。"(《覆張溥泉》)1943年2月1日的《覆蒙文通書》,是歐陽漸逝世前二月所作,可視作最後的學術遺囑。認為欲弘揚孔學以正人心,應談最勝極最勝三事︰第一、道定於孔孟一尊;第二、學以性道文章而得其根本;第三、研學必革命。"數千餘年,學之衰弊,害於荀子,若必興孔,端在孟子。《詩》、《書》、《春秋》,統歸而攝於《禮》,《荀子?禮論》無創製之意,《中庸》本諸身,徵諸人,皆製作之能。學《荀》未免為弊人,學《孟》然後為豪傑之士也。有志然後能文章,更能進於性天。《禮》須囊括宇宙,《易》則必超於六合之外;《禮》唯集中國之大成,《易》則必契般若、瑜伽之妙,而得不可思議之神。《中庸》之素隱不已與修道,語語皆與涅 寂靜相符,漸既揭之矣,而《易》之契般若、瑜伽者,留待能者可乎﹗"
    第八編為《人物行狀》。據周邦道、章鬥航所撰《歐陽大師傳》,呂澄嘗謂︰"凡佛子之具教主規模者,願力太宏,悲心太切,其一身所踐更,往往非人所堪。"歐陽漸曾有"回將極苦代娑婆"之句,意謂願世人無復有自己之慘痛,有之,則一人代受可也。本編選入《歐陽東泅斃哀紀碑》,由此可窺歐陽漸激於自身喪子失女的慘痛經歷,而有如此血淚凝結的文章。歐陽漸去世前一年,撰《楊仁山居土傳》,贊揚楊仁山於佛法中有十大功德,並認為自己批判《大乘起信論》等經典,並不違背師說,因為楊仁山在《與桂伯華書》曰︰"研究因明、唯識期必徹底,為學者楷模,俾不顢頇 侗,走入外道而不自覺。"在他去世的當年,掌門弟子呂澄撰《親教師歐陽先生事略》,進一步指出︰"師之佛學,由楊老居士出。《楞嚴》、《起信》,偽說流毒千年,老居士料簡未純,至師始毅然屏絶。荑稗務去,真實乃存,誠所以竟老居士之志也。初,師受刻經纍囑,以如何守成問,老居士曰︰毋然,爾法事千百倍於我,鬍拘拘於是。故師宏法數十年,唯光大是務,最後作老居士傳,乃盛贊其始願之宏,垂模之遠焉。嗚呼﹗師亦可謂善於繼述者矣。"
    二十世紀末葉,有着太多的浮躁和無奈,各類橫空出世的"大師",各種五花八門的體係,匆匆來去,各領幾年乃至幾月的風騷。為本已喧囂的世間,平添幾多躁音。自古英雄多寂寞,從楊、歐、呂三代大師非凡的事業中,我們可以深切地感受到那種道義相托,薪盡火傳的精神。
    本書大部分由捨弟王雷波先生承擔電腦打字,研究生聶士全、曾奕、宋道發諸君作了部分校對工作,特此申謝﹗本人雖在電腦上對每篇選文皆作三番校對,仍恐有錯,敬請讀者不吝指正。
佛法非宗教非哲學而為今時所必需
  今日承貴會要請,來此與諸位講演佛法,此是鄙人最願意事。但是鄙人沒有學問,今日衹將我對於佛法一點意思說出,與大傢共同研究而已。
    今日講演題目是︰《佛法非宗教非哲學而為今時所必需》,內中意義嚮後再說,先將佛法名詞解釋一過。
    何謂佛?何謂法?何謂佛法?按佛傢有所謂三寶者︰一佛寶,二法寶,三僧寶。佛寶指人,法寶指事,僧者衆多弟子義。寶者,有用有益之義,言此三者能利益有情,故稱為寶。已得無上正等菩提的人,是稱為佛。法則範圍最廣,凡一切真假事理,有為、無為,都包在內。但包含既如此其廣,豈不有散亂無章之弊耶?不然。此法是指瑜伽所得的。瑜伽者,相應義,以其於事於理,如如相應,不增不減恰到好處,故稱為法。此法為正覺者之所證,此法為求覺者之所依,所以稱為佛法。
    宗教、哲學二字,原係西洋名詞,譯過中國來,勉強比附在佛法上面。但彼二者、意義既各殊,範圍又極隘,如何能包含得此最廣大的佛法?正名定辭,所以宗教、哲學二名都用不着,佛法就是佛法,佛法就稱佛法。
    次、言義。雲何說佛法非宗教耶?
    答︰世界所有宗教,其內容必具四個條件,而佛法都與之相反,故說佛法非宗教。何者為四?
    第一、凡宗教皆崇仰一神或多數神,及其開創彼教之教主,此之神與教主,號為神聖不可侵犯,而有無上威權,能主宰賞罰一切人物,人但當依賴他。而佛法則否。昔者佛入涅盤時,以四依教弟子。所謂四依者︰
    一者、依法不依人;
    二者、依義不依語;
    三者、依了義經不依不了義經;
    四者、依智不依識。
    所謂依法不依人者,即是但當依持正法,苟於法不合,則雖是佛,亦在所不從。禪宗祖師,於天上地下唯我獨尊語,而云︰我若見時,一棒打死與狗子吃。心佛衆生,三無差別,即心即佛,非心非佛。前之諸佛但為吾之導師善友,絶無所謂權威賞罰之可言。是故,在宗教則不免屈抑人之個性,增長人之惰性,而在佛法中絶無有此。至於神我梵天種種謬談,則更早已破斥之,為人所共悉,此即不贅。
    第二、凡一種宗教,必有其所守之聖經,此之聖經,但當信從,不許討論,一以自固其教義,一以把持人之信心。而在佛法則又異此。曾言依義不依語、依了義經不依不了義經,即是其證。今且先解此二句名詞。實有其事曰義,但有言說曰語,無義之語是為虛語,故不依之。了有二解︰一、明了為了;二、了盡為了。不了義經者,權語略語;了義經者,實語盡語。不必凡是佛說皆可執為究竟語,是故盲從者非之,善簡擇而從其勝者,佛所贊嘆也。其容人思想之自由者如此。但於此有人問曰︰佛法既不同於宗教,雲何復有聖言量?答︰所謂聖言量者,非如綸音詔旨更不容人討論,蓋是已經證論,衆所公認共許之語耳。譬如幾何中之定義公理,直角必為九十度,過之為鈍角,不及為銳角,兩邊等,兩角必等之類,事具如此,更又何必討論耶﹗此而不信,則數理沒從證明。又,聖言量者,即因明中之因喻。因明定法,是用其先已成立共許之因喻,比而成其未成將立之宗。此而不信,則因明之學亦無從講起。要之,因明者,固純以科學證實之方法以立理破邪,其精實遠非今之論理學所及,固不必懼其迷信也。
    三者、凡一宗教傢,必有其必守之信條與必守之戒約,信條戒約即其立教之根本,此而若犯,其教乃不成。其在佛法則又異此。佛法者,有其究竟唯一之目的,而他皆此之方便。所謂究竟目的者,大菩提是。何謂菩提?度諸衆生,共登正覺是也;正覺者,智慧也;智慧者,人人固有。但由二障,隱而不顯,一煩惱障,二所知障,此二障者,皆不寂淨,皆是擾攘昏蒙之相。故欲求智慧者,必先定其心,猶水澄清乃能照物耳。而欲水之定,必先止其鼓蕩此水者。故欲心之定,心先有於戒。戒者,禁其外擾,防其內姦,以期此心之不亂耳。然則,定以慧為目的,戒以定為目的;定者慧之方便,戒又方便之方便耳。是故,持戒者菩提心為根本,而大乘菩薩利物濟生,則雖十重律儀,權行不犯,退菩提心則犯。此其規模廣阔,心量宏遠,固不同拘拘於繩墨尺寸之中以自苦為極者也。夫大乘固然,即在小乘,而亦有不出傢、不剃發、不披袈裟而成阿羅漢者(見《俱捨論》)。佛法之根本有在,方便門多,率可知矣。
    四者、凡宗教傢類必有其宗教式之信仰。宗教式之信仰為何?純粹感情的服從,而不容一毫理性之批評者是也。佛法異此。無上聖智要由自證得來,是故依自力而不純仗他力。依人說話,三世佛冤,盲從迷信,是乃不可度者。《瑜伽師地論》︰"四力發心︰自力、因力難退,他力、方便力易退",是也。然或謂曰︰汝言佛法既不重信仰,何乃修持次第資糧位中,首列十信;五十一心所十一善中,亦首列信數?答之曰︰信有二種,一者愚人之盲從,一者智人之樂欲。前者是所鄙棄,後者是所尊崇。信有無上菩提,信有已得菩提之人,信自己與他人皆能得此菩提,此信圓滿金剛不動,由斯因緣始入十信。此而不信,永劫沉淪。又,諸善心所信為其首者,由信起欲,由欲精進,故能被甲加行,永無退轉。是乃丈夫勇往奮進之精神,吾人登峰造極之初基,與夫委己以依人者異也。
    如上所言,一者崇卑而不平,一者平等無二緻;一者思想極其錮陋,一者理性極其自由;一者拘苦而昧原,一者宏闊而真證;一者屈己以從人,一者勇往以從己。二者之辨,皎若白黑,而烏可以區區之宗教與佛法相提並論哉﹗
    所謂佛法非哲學者,按哲學之內容,大約有三,而佛法一一與之相反,故佛法非哲學。何者為三?
    第一、哲學家唯一之要求在求真理,所謂真理者,執定必有一個甚麽東西為一切事物之究竟本質,及一切事物之所從來者是也。原來,哲學家心思比尋常聰明,要求比尋常刻切。尋常的人見了某物某事便執定以為某物某事,一例糊塗下去。譬如宗教傢人說有上帝,這些庸人便承認以為有上帝,牧師教人崇拜耶穌,這些人便崇拜耶穌,一味盲從,更不思索,千百年來衹是糊塗下去。自有哲學家以來,便不其然。你說有上帝,他便要問問上帝是個甚麽東西,眼可以看得見麽?耳可以聽得到麽?如謂世界人類都是上帝造的,上帝又是誰造的?上帝如果不待誰個造他,世界又何必要上帝造他?所以自從有了哲學,一切人便不肯一味糊塗了。哲學家在破除迷信一方面,本來是很對的,是可崇拜的。但是,他一方面能夠破除迷信,他果真能不迷信麽?他能破人謬執,他果能不謬執麽?他天天求真理,他果能求得到真理麽?翻開一部西洋哲學史,中間大名鼎鼎的哲學家,如像破除有人格的上帝過後,便迷信一個無人格的上帝;破除獨神論過後,便迷執一種泛神論。不信唯物的便主張唯心,不信唯心的便主張唯事。笛加爾善於懷疑,於是便破壞世界一切事實,都以為非真理,但隨即迷信一個我,以為我既能懷疑一切非真,我便是真。到了現在的羅素,便說他那個我能懷疑,我固是真還靠不住。羅素既能破一切唯物唯心非真理,然而隨又執定一切現象是真。仔細想來,他那種現象是真,與笛加爾的我是真,有何分別呢?總而言之,西方一切哲學家對於世間一切事物,你猜過去我猜過來,紛紜擾攘,相非相謗,皆是執定實有一理。甲以為理在此,乙以為理在彼,別人誠都可破,自己卻不能有個不可破的學說服人。破一立一,不過增加人許多不正確的見解而已。
    問者曰︰如你說世間既無真理,到底還有甚麽?如謂一切都無,則彼虛無主義無世界、無人類,豈非是唯一獨尊的學說嗎?答曰︰虛無主義,剋實亦衹是一種妄見,如說真理者一樣,但名辭不同耳。並且當知,此種見解為害更大。彼輩計一切都無,趨嚮斷滅,主張破壞與自殺,使人橫生邪見,思慮顛倒,行為悖亂,危於世界,蓋難盡言。諸君又當知,此種異說非但在現在的時候方有,從前印度亦復如是,所謂斷滅外道,所謂惡取空者皆是也。今復質問彼曰︰如謂一切皆假,此假又何所從來?如謂一切都無,雲何復有斷滅?且既一切無矣,何以你又起如是見,立如是論?又何以要懷疑?又何以要破壞?此種自語相違,自行矛盾,是為誕妄之極。但其立說膚淺,也可不必多辨了。
    問者曰︰你謂哲學家之真理無有,又說真理不可求,而又不許人計空計滅,然則你們到底說甚麽、作甚麽呢?答曰︰佛法但是破執,一無所執便是佛也。故佛之說法,不說真理而說真如。真如者,如其法之量不增不減,不作擬議揣摩之謂。法如是,說亦如是,體則如其體,用則如其用,决不以一真理範圍一切事物,亦不以衆多事物奔赴於一真理。所謂在凡不滅,在聖不增,當體即是,但須證得,凡物皆然,瞬息不離者也。夫當體即是,何待外求。如彼所計之真理本來無有,但屬虛妄,則又何可求耶?有則不必求,無則不可求,故云不求真理也。問曰︰如你所說,既雲真如即吾本體,不待外求,雲何又為吾人所不知?且既當體即真,物物不二矣,雲何又有此虛妄耶?答曰︰茲先設一喻︰諸君夜靜三更時,寢於床榻,忽生一夢,倏見山河草木宮室樓臺,更有人物或親或怨,汝時感情激發,喜怒愛惡,或泣或歌,或欣或懼,及至醒時,了無一物。當汝夢中見山河人物時,汝能知其假否?當汝夢中喜怒悲懼時,汝能知汝妄否?然雖假雖妄而實不離心,如離汝心,汝又安能有夢?然又不可謂汝夢即是真實。如謂汝夢即真,醒時何以又知其顛倒不實?諸法真如亦復如是。未至真覺,終在夢中;既在夢中,虛妄顛倒,昏蔽纏心,雲何得識真如本性﹗然雖不識真如本性,而此世間種種山河大地人禽動植,一切喜怒哀懼,一切心行語言,要皆不離真如本性。此雖不離真如本性,而又非即真實,及成佛果,大覺菩提,始知當時顛倒有如昨夢。然雖大覺,契證真如,此覺此如亦非從外而得,非從無忽有,仍亦即汝當日自體。是故,既不可以不識而撥無,又不可以執假以為實也。真如自性,如是如是。
    問曰︰真如既如所言,吾人又如何證得耶?答曰︰此間有一句格言,聞者應深信受,即所謂不用求真,但須息妄是也。夫本體既恆不失,自可不必徒勞,獨妄為真障,是以當前不識,彼障既除,真體自現。譬之人處夢中,亦能思慮察覺,然任汝若何推尋,終始總是夢中技倆;任汝推尋有獲,所得仍惟是夢。及一旦醒時,而昔之虛妄,不求知自有知;今之真實,不求覺而自覺。故吾人真欲了知真實,惟當息此虛妄,跳出此虛妄之範圍耳。
    雖然,所謂息妄者,非一朝一夕所能成功。吾人歷劫以來,種種顛倒煩惱種子,蒂固根深,豈能一期拔盡?園師藝園尚須時節,農人播𠔌且歷春秋,況欲跳此生死範圍,證得菩提碩果,而可不歷劫修持?但求速效,烏能濟也﹗故必境、行、果三,明了無蔽,由聞而思,由思而修,三大僧祗,始登究竟。若不明此,徒以少數功德,片刻時光,見彼無成,退然思返,且謂無效,墮人信心,此乃愚癡謬妄,可悲可痛者也。
    復次,所謂息妄,亦非如伐木拔草,斬斫芟夷。應知依他起性,有相是空,空自不必除,有則不可除。但權衡審度,應識其機,用捨黜陟,唯辨其性,善者既伸,惡自無由,如秤兩頭,低昂時等。此中妙用,未可悉言,真發心人,應自探討。
    然又當知,夫妄亦何過,妄本無過,過生於執。譬如吾人開目則妄見山河人物珠玉珍奇,此乃自識相分,妄而非實,不離自體。然眼識變現,任運起滅,都無執着,不生好惡,則雖此幻妄,抑又何害?唯彼俱時意識,尋思執着,認為實有,而曰︰此實山河也,此實人物也,此實珠玉珍奇也。又從而推究之曰︰此實有山河種種者,必有其從來之真理也。持之而有故,言之而成理,執之而益深,遂為天下之害根。所謂生於其心,害於其政,發於其政,害於其事者是也。蓋由執生愛,由愛生取,與愛相違,復生於嗔。由此,好惡逞情,爭訟斯起,相殺相淫,相盜相欺,惡業輪回,終古不已。夫果何過,過生於執耳。苟能不執,物物聽他本來,起滅任其幻化,都無好惡,取捨不生,身語意業,悉歸烏有,雲何異熟招感,而起生死輪回?迷苦永消,登彼大覺。是故,執破為佛,破執為法,非別有佛,非別有法。
    二者、哲學之所探討即知識問題,所謂知識之起源,知識之效力,知識本質,認識論中種種主張,皆不出計度分別。佛法不然,前四依中說依智不依識。所謂識者,即吾人虛妄分別是也。所謂智者,智有二種︰一者根本智,二者後得智。根本智者,親緣真如,和合一味,平等平等,都無分別是也。後得智者,證真如已,復變依他與識相應,而緣俗諦以度群生是也。此後得智既緣一切,是故真妄虛實、五法三自性、八識二無我、世間出世間,盡無不知,盡無不了。由斯建立法相學,由斯建立唯識學,由斯建立一切方便學。彼所謂認識論者,從彼之意俱可了達。如是設問知識之來源何如乎,則可答曰︰有阿賴耶識含藏一切名言種子(具受熏持種之性,而非是種,但是持種)無始傳來,種(種子)現(現行)熏習;八、七、六、五,展轉變現,能了能別,所謂知識由斯而起。彼不達此阿賴耶者,或謂知識出於先天,而先天為是甚麽?不了其體,何以示人?又或謂出於經驗者,經驗何以存而不失?又復何以無端發此經驗?此疑不解,何以取信。其為批評論者,則又不過調停兩是,捨百步之走,而取五十步之走而已。然彼二既是徒虛,更何長短可說?今既了達賴耶,一者、識有自種,為生識因緣,故不同於經驗論但執法塵。二者、諸識現行復熏成種,復由此種能生後識,故不同於先天論但執一常。種生於現,現生於種,八識因依,執持含藏,理實事真,不復同彼調停兩可論但有言說。吾敢斷言之曰︰若必談知識之本源,惟有佛法為能知也。
    所謂知識之效力如何耶?在彼未達唯識者,則或以為吾人知識無所不了,是謂獨斷論;其或以吾人之知識了無足恃、一無所能者,是為懷疑論;其或以為吾人之知識實有範圍,越此範圍則在所不悉,是謂積極論。今唯識傢言,俱異於彼。一者、衆生之識,各局其量,詳彼哲學家知識之範圍體性,不出唯識傢所謂之率爾尋求决定之六識也。六識局於法塵,八識、七識之緣得著者,六識尚緣不着,況乎與淨識相應之四智之緣得著者,而謂六識能緣得着耶?恆河沙數世界外一滴之雨鹹知頭數,而謂六識能知耶?故不同於獨斷論。二者、凡屬有情,皆具八識五十一心所,此心、心所,由見、相、自證、證自證四分成就。見緣相分,自證緣見,內二互緣,皆親所緣,皆現量得。雖或見分緣相有比有非,而自證緣彼亦屬現量,自證為見果,證自證為自證果,自證復為證自證果,而皆現量(柏格森直覺非現量,但是率爾尋求之獨頭意識)。是故無無窮過。是以,無染無淨,無比無非,一入自證,悉成真實。七識執我雖為非量,然若疏緣我影,任緣第八,而不執八為我以我為八,亦復無過(六識遍計同此)。過生於執,非生於緣,是故一切真實一切决定。以是理故,不同於懷疑論。彼積極論者,但為調停兩可,而此於彼一切俱非,是故不同於彼積極論。
    所謂識之本質為何耶?彼未了達唯識者,或謂知識本質唯吾觀念,或謂知識本質存於實在之物體,或謂非心非物但現象耳。了達唯識義者,始知凡識四分合成︰一者、見,謂能識。二者、相,謂所識。三者、自證,此見、相二分皆依自證而起,此自證分是稱自體,此體若無,便無相、見,亦無量果。四者、證自證,此證自證分復為自證分之量果,而復以彼以為量果,俱如前說。如謂無相則無所緣,既無所緣即不成識,非於龜毛而生識故,是故不同於觀念論。如謂無見則無能緣,亦不成識,非彼虛空亦能了故,是故不同於實在論。如無自證即無相、見,相、見俱無即不成識,非無蝸頭起二角故,假依實有,現象依自體有,是故不同於彼現象論。從上說來,所謂知識問題,在彼則謬妄重重,乖舛莫定,在此則如實正智,金剛不搖。如何佛法同彼哲學?今之哲學非特不知知識之來源、效力、本質而已,即曰彼知,亦衹是知散亂意識之一部分耳,識量之廣大,彼俱不知也。
    問︰人有此知識,止知有此知識可耳,更求識量之廣大,有何必要耶?答︰即此知識,不能孤起,相係相成,不能獨立,故有求識量廣大之必要。知識之本體名自性,自性之起必有所依,此依名根。自性依根而起矣,起必有所及,此及名塵。一識之起必有其伴,此伴名心所。自性、所依、所及、所伴四者合,而識起之事得矣。然此識起亦非徒然而起,起必有所為,此所為名作業。必有此五事,而後知識之事始畢。此事雖畢,經數十年後復能記憶之,則必有攝藏此事者為之攝藏,此攝藏名八識。知識自性名六識,與知識同起之眼耳鼻舌身識名五識。五識有依根,六識亦有依根,名七識。此其識量之廣如是,而俱與知識有密切關係,知識不能離是而獨立也。是故獨隘一知識而求知識之來源、效力、本質,决不能得其真相也。是故,哲學者無結果之學也。(上來說理稍近專門,如欲求精詳,當研唯識。)
    三者、哲學家之所探討為對於宇宙之說明,在昔則有唯心、唯物,一元、二元論,後復有原子、電子論;在今科學進步相對論出,始知宇宙非實物,不但昔者玄學家之唯心論、一元論無存在之理由,即物質實在論亦復難以成立。今之科學之所要求者唯方程式耳,世界之所實有者惟一項一項的事情,非一件一件的物質也。羅素之徒承風而起,由是分析物、分析心,物析而心,心析而物,但有現象不見本體。夫既無本體,現象復何由而生?且既執現象實有,亦是離識有境。此種論說,以較西方舊日,誠見高明,以彼西方學說舊無根柢,而科學勃興於二三百年間能有此成功,亦良足欽佩。然佛法之言,猶異夫此。茲以唯識之義略為解釋於後。唯識傢但說唯識,不言宇宙。心即識也,色亦識也。譬如於眼,能見於色是為眼識,此色非離眼識實有,以離識不起故。相分不離自證,亦猶見分不離自證,是故色非實有,但有眼識。聲香味觸法,亦復如是。一切色法,但為識之相分。山河大地亦有本質,而此本質即為八識相分。故曰三界唯心、萬法唯識。故宇宙離識非是實有。
    復次,又當知此識亦即是妄,都無自性。何者?仗因托緣,方得起故。譬如眼識生時,非自然生,待因緣合,其數為九︰一者根,二者境,三者作意,四者空,五者明,六者分別依六識,七者染淨依七識,八者根本依八識,九者識自種子。如是,耳識生時因緣必八,鼻舌身識因緣需七,六識需五,七識需五,八識需四。既有所仗托和合而起,故非實有,但如幻耳。既無主宰,亦非自然,是為依他起性。
    復次,又應當知此因緣,有亦不常。何者?以其頓生頓滅,剎那不停故。蓋識之生,衆緣既合,種起現行,現行起時,復熏成種,纔生即滅,現謝滅已,種復生現,現又熏種,種又生現。如是剎那剎那,相續前後,於現生時,山河大地歷歷在目,生已即滅,又復寂然。是故,吾人一日半日中,已不知歷盡許多新天地矣。或曰︰既雲頓生頓滅,何以吾人目視山河但見其生未見其滅?但見其有不見其無?曰︰此無可疑,譬如電影,以彼電力迅速,遂乃見彼影像確然,前後始終宛如為一,而不知彼數分種之間,頓滅頓生,舊去新來,已易百千底片矣。宇宙幻妄,頓滅頓生,亦復如是。復次,此雖幻有,而即是識。識雖起滅無恆,而種子功能永無消滅。但有隱顯之殊,絶無生滅之事,既無有始,亦無有終。是故,不同彼現象論者謂無心有事,從無忽有;又不同彼斷滅論者,有已忽滅。雖則頓起頓滅,而實不生不滅。
    復次,當知一人八識,各有相、見,是故山河大地有情各變,而非多情共一山河大地。以俗語表之,即人各一宇宙是也。雖同居共處,而亙始亙終彼此不能相離。彼不能越出彼之宇宙,而攙雜此之宇宙;此亦不能越出此之宇宙,攙雜彼之宇宙。是故,對語一室,而天地各殊;同寢一榻,而枕衾各異。此中妙理,更復難言。或曰︰既雲彼此之天地各殊,何以復能共處一室而不相礙?又,有情所變既異,雲何復能共證一物耶?答︰此亦設一喻,譬如燈光,於一室中然彼多燈,一一燈光都非相礙,一一燈光都能照室。有情變相亦復如是,業力既同,處所無異,所變相似,不相障礙,如衆燈明,各遍似一,光光相網,鬍為相礙﹗業力既同,處所既一,故所緣雖別,亦互證而知。雖互證知,而實各證所知,非共證一知也。何者?以業力異者,雖同一處所證別故。如無病人與有病者共嘗一味,甘苦各別,由此故知境非實有,唯有心耳。
    復次,既知心外無境,大地山河與吾為一,由此當悟吾人之身非復局於七尺之軀,吾人之心量廣阔,如同法界,遍於虛空。自從虛妄分列,遍計固執,遂乃把握七尺臭皮以為自我,自此之外別為他物。愛憎劫奪,橫起狂興,歷劫沉淪,永無超拔,棄捨瀛渤,認取浮漚。是故,佛告文殊︰善男子,一切衆生,從無始來,種種顛倒,猶如迷人,四方易處,妄認四大為自身,六塵緣影為自心相。譬彼病目,見空中華,及第二月。善男子,空實無華,病者妄執,吾等衆生,無始時來,長處夢中,沉 莫治,今當發無上菩提之心,息此一切虛妄,復吾本性,識取自身,是為丈夫唯一大事。
    總而言之,彼諸哲學家者所見所知,於地不過此世界,於時不過數十年間,不求多聞,故隘其量,故扃其慧。若夫佛法,則異乎此。彼諸佛菩薩,自發起無上菩提心、廣大心、無邊心以來,其時則以一阿僧祗劫明决此事,二劫見之,三劫修滿而證之,然後隨身現化,普度有情,以彼真知,覺諸後起。其說為三世諸佛所共證而莫或異,其地則自一世界至無量無邊世界而不可離。捨此不信,徒自暴絶,以螢火之光當日月之明,高下之辨不待言矣。
    問者曰︰如汝所云,類為常情所難了,亦為世理所未經。汝斥宗教為迷信,汝言得亦非迷信耶?曰︰佛法之與宗教,其異既如上言,此即不辨。至佛法,亦有難信難解者,雖然,稍安無躁。世間難信難解之事理亦衆也,然勿謂其難信而遽斥其迷焉。譬如,物質實在,此亦常人之恆情也,然在羅素等,則謂無有物質,衹有事情,吾人遽可以常理而斥彼迷信乎?又如萬有引力之定律,二百年來人所不敢否認者也,自安斯坦相對律出,而彼萬有引力之定律乃失其尊嚴,吾人遽可以舊日之見,而斥安斯坦之迷信耶?抑又如任何三角形,三角之和必等於二直角,此亦自希臘以來人所公認之定理也,然近日新幾何出,復雲三角之和有大於二直角者,亦有小於二直角者,吾人又安可以常情而斥其為迷信耶?以一指翻動太平洋全體,人必曰此妄人也,此妄語也,然事有誠然,如將入此一指於太平洋中,其近指之水必排動其鄰近之容積而後能納之,此鄰近又必排其鄰近,則雖謂太平洋全體翻動亦可也。牽一發而全身動,故必知三阿僧祗劫,然後知此一剎那也;故必知無量無邊世界,而後知此一世界也。是故,人智原有高下之不齊,而斷不可用常情以度高明之所知。彼科學家哲學家與吾人同處夢中者耳,智慮不齊尚不可以常情測,佛與衆生一覺一夢,則又烏可以夢中人之知解,而妄測大覺者之真證耶﹗如真欲斥佛法之迷妄者,亦非不可,但必先讀其書,先達其旨,而後始可從事。苟於彼之書尚未曾讀,或尚未能讀,而動以逸出常情相非難,且將見笑於科學家矣,於佛法奚損毫發耶﹗(以上言佛法與宗教哲學之異既盡)
    (恩洋按,上來所談,妙味重重,俱達問題深處。洋六月自北大來謁吾師,朝夕侍側,渥聞勝義,玄音一演,蒙妄頓消。始知昔日所治哲學種種迷執,有同說夢,安身立命,別有在也。晨鐘木鐸,更焉求之。由是踴躍,愛莫忍去。今以記錄之便,備以平日所聞,具列如上,以餉好學。嗟乎﹗同志盡其歸哉﹗)
    此篇係歐陽竟無先生在南京高等師範學校哲學研究會講演。由其弟子王君恩洋筆記。當時講題,係《佛法非宗教非哲學而為今時所必需》。因限於時間,未畢其半。《佛法為今時所必需》一段,係王君恩洋續成。附錄篇後。頃承歐陽先生郵寄來粵,特由同人印成單行本流佈。(又,此篇曾付刊南京高師《文哲月刊》,後《民鐸雜志》李石岑先生函索此稿,擬刊諸《民鐸》三捲三號。)刊者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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