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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世杯
  诗曰:
  
  美人家住莫愁村,蓬头粗服朝与昏,
  
  门前车马似流水,户内不惊鸳鸯魂。
  
  座中一目识豪杰,无限相思少言说,
  
  有情不遂莫若死,背灯独扣芙蓉结。
  
  这首古风,是一个才子赠妓女的。
  
  众人都知道妓女的情假,我道是妓女的情最直;众人都知道妓女的情滥,我道是妓女的情最专;众人都知道妓女的情薄,我道是妓女的情最厚。这等看起来,古今有情种子,不要在深闺少艾中留心注目,但在青楼罗绮内广揽博收罢了。
卷一 七松园弄假成真
  诗曰:
  美人家住莫愁村,蓬头粗服朝与昏,
  门前车马似流水,户内不惊鸳鸯魂。
  座中一目识豪杰,无限相思少言说,
  有情不遂莫若死,背灯独扣芙蓉结。
  这首古风,是一个才子赠妓女的。
  众人都知道妓女的情假,我道是妓女的情最直;众人都知道妓女的情滥,我道是妓女的情最专;众人都知道妓女的情薄,我道是妓女的情最厚。这等看起来,古今有情种子,不要在深闺少艾中留心注目,但在青楼罗绮内广揽博收罢了。只是,妓女一般民有情假、情滥、情薄的:试看眼前那些倚门卖笑之低娼,搽脂抹粉之歪货,但晓得亲嘴咂舌是情、拈酸吃醋是情,那班轻薄子弟初出世做嫖客的,也认做这便是情:眼挑脚勾是情、赔钱贴钞是情,轻打悄骂是情。更有一种假名士的妓女,倩人字画,居然诗伯词宗,遇客风云,满口盟翁社长;还有一种学闺秀的妓女,乔称小姐,入门先要多金,冒托宦姬,见面定需厚礼———局面虽大,取财更被窝浪态,较甚至娼家,而座上戏调,何减于土妓。可怜把一个情字,生生泯没了,还要想他情真、情专、情厚,此万万决不可得之理。
  我却反说妓女有情,反说妓女情真、情专、情厚,这是甚么缘故?
  盖为我辈要存天理、存良心,不去做那偷香窃玉,败坏闺门的事。便是闺门中有多情绝色美人,我们也不敢去领教。但天生下一个才子出来,他那种痴情,虽不肯浪用,也未必肯安于不用。只得去寄迹秦楼,陶情楚馆,或者遇得着一两个有心人,使可偿今生之情缘了。所以,情字必须亲身阅历,才知道个中的甘苦。惟有妓女们,他阅人最多,那两只俏眼,一副俊心肠,不是挥金如土的俗子可以买得转。倘若看中了一个情种,便由你穷无立锥,少不得死心塌地,甘做荆钗裙布,决不像朱买臣的阿妻,中道弃夫,定要学霍小玉那冤家,从一而死。
  看官们,听在下这回小说,便有许多人要将花柳径路从今决绝的;更有许多人,将风月工夫从今做起的。
  话说苏州一个秀士,姓阮讳苣,号江兰,年方弱冠,生得潇洒俊逸,诗词歌赋,举笔惊人。只是性情高傲,避俗如仇。父母要为他择配,他自己忖量道:“婚嫁之事,原该父母主张。但一日丝萝,即为百年琴瑟,比不得行云流水,易聚易散,这是要终日相对,终身相守的。倘配着一个村姬俗妇,可不憎嫌杀眉目,辱没杀枕席么!”遂立定主意,权辞父母道:“孩儿待成名之后,再议室家。”父母见他志气高大,甚是欢喜。且阮江兰年纪还小,便迟得一两年,也还不叫做旷夫。
  有一日,阮江兰的厚友张少伯约他去举社。这张少伯家私虽不十分富厚,爱走名场,做人还在慷慨一边。
  是日举社,宾朋毕集,分散过诗题,便开筵饮酒,演了一本《浣纱记》。阮江兰啧啧羡慕道:“好一位西施,看他乍见范蠡,即订终身,绝无儿女子气,岂是寻常脂粉?”
  同席一友叫做乐多闻,接口道:“西施不过一没廉耻女子耳!何足羡慕?”
  阮江兰见言语不投,并不去回答。演完半本,众人道:“浣纱”是旧戏,看得厌烦了,将下本换了杂出罢。”
  扮末的送戏单到阮江兰席上来,乐多闻道:“不消扯开戏目,演一折《大江东》罢。”
  阮江兰道:“这一出戏不许做。”
  乐多闻道:“怎么不许做?”
  阮江兰道:“平日见了关夫子圣像,少不得要跪拜。若一样妆做傀儡,我们饮酒作乐,岂不亵渎圣贤?”
  乐多闻大笑道:“老阮,你是少年人,想被迂夫了过了气,这等道学起来。”对着扮末的道:“你快分付戏房里妆扮。”
  阮江兰冷笑一笑,便起身道:“羞与汝辈为伍。”竟自洋洋拂袖而去了。
  回到家里,独自掩房就枕,翻来覆去,忽然害了相思病,想起戏场上的假西施来,意中辗转道:“死西施只好空想,不如去寻一个活跳的西施罢。闻得越地产名妹,我明日便治装出门,到山阴去寻访。难道我阮江兰的时运,就不如范大夫了?”算计已定,一见窗格明亮,披着衣服下床,先叫醒书童焦绿,打点行囊,自家便去禀知父母。
  才走出大门,正遇着张少伯。阮江兰道:“兄长绝早往那里去?”
  张少伯道:“昨日得罪足下,不曾终席奉陪,特来请罪。”
  阮江兰道:“小弟逃席,实因乐多闻惹厌,不干吾兄事。”
  张少伯道:“乐多闻那个怪物,不过是小人之雌,一味犬吠正人,不知自家是井底蛙类,吾兄何必计较?”
  阮江兰道:“这种小人眼内也还容得,自然付之不论、不议之列。只是小弟匆匆往山阴去,不及话别。今日一晤,正惬予怀。”
  张少伯道:“吾兄何时言归?好翘首伫望。”
  阮江兰道:“丈夫游游山水,也定不得归期。大约严慈在堂,不久就要归省。”张少伯握手相送出城。候他上了船,才挥泪而别。
  阮江兰一路无事,在舟中不过焚一炉香,读几卷古诗。
  到了杭州,要在西湖上赏玩,又止住道:“西湖风景不是草草可以领会,且待山阴回棹,恣意受用一番。”遂渡过钱塘江,觉得行了一程,便换一种好境界。
  船抵山阴,亲自去赁一所花园,安顿行李,便去登会稽山,游了阳明第十一洞天。又到宛委山眺望,心目怡爽。脚力有些告竭,徐徐步入城来。见一个所在,无数带儒巾穿红鞋子的相公,拥挤着眄望。阮江兰也挤进去,抬头看那宅第,上面是石刻的三个大字,写关“香兰社”。细问众人,知道是妇女做诗会。
  阮江兰不觉呆了,痴痴的踱到里面去。早有两三个仆役看见,便骂到:“你是何方野人?不知道规矩。许多夫人、小姐在内里举社,你竟自闯进来么?”有一个后生怒目张牙,起来喝叱道:“这定是白日撞,锁去见官,敲断他脊梁筋!”
  一派喧嚷,早惊动那些锦心绣口的美人,走出珠帘,见众人争打一位美貌郎君,遂喝住道:“休得乱打。”仆役才远远散开。
  阮江兰听得美人来解救,上前探躬唱喏,弯着腰再不起来,只管偷眼去看。众美人道:“你大胆扰乱清社,是甚么意思?”
  阮江兰道:“不佞是苏州人,为慕山阴风景,特到此间。闻得夫人、小姐续兰亭雅集,偶想闺人风雅愧杀儒巾,不知不觉擅入华堂,望乞怜恕死罪。”众美人见他谈吐清俊,因问道:“你也想入社么?我们社规严肃,初次入社要饮三叵罗酒,才许分韵做诗。”阮江兰听见许他入社,踊跃狂喜道:“不佞还吃得几杯。”美人忙唤侍儿道:“可取一张小文几放在此生面前,准备文房四宝。先斟上三叵罗入社酒过来。”阮江兰接酒在手,见那叵罗是尖底巨腮小口,足足容得二斤多许,乘着高兴,一饮而尽。众美人道:“好量!”
  阮江兰被美人赞得魂都掉了,愈加抖擞精神,忙取过第二叵罗来,勉强挣持下肚。还留下些残酒,不曾吃得干净。侍儿持着壶在旁边催道:“吃完时,好重斟的。”阮江兰又咽下一口去,这一口便在腹肚内辘轳了。
  原来阮江兰酒量,原未尝开垦过,平时吃肚脐眼的钟子,还作三四口打发,略略过度,便要害起酒病来。今日雄饮两叵罗,倒像樊哙撞鸿门宴,卮酒安足辞的吃法。也是他一种痴念,思想夹在明眸皓齿队里做个带柄的女人,挨入朱颜翠袖丛中,假充个半雄的女子。拼着书生性命,结果这三大叵罗。那知到第三杯上,嘴唇虽然领命,腹中先写了避谢的贴子。早把樊哙吃鸿门宴的威风,换了毕吏部醉倒在酒瓮边的故事。
  众美人还在那里赞他量好,阮江兰却没福分顶这个花盆,有如泰山石压在头上,一寸一寸缩短了身体,不觉蹲倒桌下去逃席。众美人大笑道:“无礼狂生,不如此惩戒,他也不知桃花洞口原非渔郎可以问信。”随即唤侍女:“涂他一个花脸。”侍女争各拿了朱笔、墨笔,不管横七竖八,把阮江兰清清白白赛安岳,似六郎的容颜,倏忽便要配享冷庙中的瘟神痘使。仆役们走来,抬头拽脚,直送到街上。那街道都是青石铺成的,阮江兰浓睡到日夕方醒,醉眼朦胧,只道眠在美人白玉床上。渐渐身子寒冷,揉一揉眼,周围一望,才知帐顶就是天面,席褥就是地皮。惊骇道:“我如何拦街睡着?”立起身来,正要踏步归寓,早拥上无数顽皮孩童,拿着荆条,拾起瓦片,望着阮江兰打来。有几个喊道:“疯子!疯子!”又有几个喊道:“小鬼!小鬼!”
  阮江兰不知他们是玩是笑,奈被打不过,只得抱头鼠窜。归到寓所,书童焦绿看见,掩嘴便笑。阮江兰道:“你笑甚么?”焦绿道:“相公想在那家串戏来?”阮江兰道:“我从不会患戏。这话说得可笑。”焦绿道:“若不曾串戏,因何开了小丑的花脸?”阮江兰也疑心起来,忙取镜子一照,自家笑道:“可知娃童叫我是小鬼,又叫我是疯子。”焦绿取过水来净了面。阮江兰越思想越恨,道:“那班蠢佳人,这等恶取笑,并不留一毫人情,辜负我老阮一片怜才之念。料想萱萝村也未必有接待的夷光。便有接待的夷光,不过也是蠢佳人慕名结社,摧残才子的行径罢了。再不要妄想了。不如回到吴门。留着我这干净面孔,晤对那些名窗净几,结识那些野鸟幽花,还不致出乖露丑。倘再不知进退,真要弄出话巴来。难道我面孔是铁打的?累上些瘢点,岂不是一生之玷?”遂唤焦绿收拾归装,接淅而行,连西湖上也只略眺望一番。正是: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前有子猷,后有小阮。
  说话阮江兰回家之日,众社友齐来探望,独有张少伯请他接风。吃酒中间,因问阮江兰道:“吾兄出游山阴,可曾访得一两个丽人?”阮江兰道:“说来也好笑,小弟此行,莫说丽人访不着,便访着了,也只好供他们嬉笑之具。总是古今风气不同,妇女好尚迥别。古时妇女还晓得以貌取人,譬如遇着潘安貌美,就掷果,左思貌丑,就掷瓦。虽是他们一偏好恶,也还眼里识货。大约文人才子,有三分颜色,便有十分风流,有一种蕴藉,便有百种俏丽。若只靠面貌上用工夫,那做戏子的,一般也有俊优,做奴才的一般也有俊仆,只是他们面貌与俗气俗骨是上天一齐秉赋来的。任你风流俏丽杀,也只看得,吃不得,一吃便嚼蜡了。偏恨此辈惯会败坏人家闺门。这皆是下流妇女,天赋他许多俗气俗骨,好与那班下贱之人浃洽气脉,浸淫骨随。倘闺门习上流的,不学贞姬节妇,便该学名媛侠女。如红拂之奔李靖,文君之奔相如,皆是第一等大名眼、大侠肠的裙钗。近来风气不同,千金国色定要拣公子王孙,才肯配合。闾阎之家,间有美女,又皆贪图厚赀,嫁作妾媵。间或几个能诗善画的闺秀,口中也讲择人,究竟所择的,也未必是才子。可见佳人心事原不肯将才子横在胸中。况小弟一介寒素,那里轮流得着,真辜负我这一腔痴情了。”张少伯笑道:“吾兄要发泄痴情,何不到扬州青楼中一访?”阮江兰笑道:“若说着青楼中,那得有人物?”张少伯道:“从来多才多情的,皆出于青楼。如薛涛、真娘、素秋、亚仙、湘兰、素徽,难道不是妓家么?”阮江兰拍掌大叫:“有理!有理!请问到处有妓,吾兄何故独称扬州?”张少伯道:“扬州是隋皇歌舞、六朝佳丽之地,到今风流一脉,犹未零落。日前一友从彼处来,曾将花案诗句写在扇头,吾兄一看便知。”阮江兰接扇在手,读那上面的诗道:
  畹客幽如空谷兰,镜怜好向月中看。
  棠娇分外春酣雨,燕史催花片片抟。
  阮江兰正在读罢神往之际,只见乐多闻跑进书房来,嚷道:“反了!反了!我与老张结盟在前,老张与小阮结盟在后,今日两个对面吃酒,便背着我了。”张少伯道:“小弟这席酒因为江兰兄自山阴来,又要往扬州去。一来是洗尘,二来是送行。倘若邀过吾兄来,少不得也要出个分子,这倒是小弟不体谅了。”乐多闻道:“扬州有个敝同社,在那里作官,小弟要去望他,同阮兄联舟何如?”阮江兰道:“小弟还不就行,恐怕有误尊兄。”乐多闻道:“是他推却。”酒也不吃,作别出门去了。阮江兰还宽坐一会才别。
  且说乐多闻回家暗恼道:“方才小阮可恶之极,我好意挈他同行,怎便一口推阻?待我明日到他家中一问。若是不曾起身便罢,倘若悄悄儿去了,决不与他干休。”那知阮江兰的心肠,恨不得有缩地之法,霎时到了扬州,那里管乐多闻来查谎?这乐多闻偏又多心,道是阮江兰轻薄,说谎骗他,忙忙唤船,也赶到扬州,遍问关上饭店。并不知阮江兰的踪迹。
  原来阮江兰住在平山堂下七松园里。他道扬州名胜,只有个平山堂:那画船、箫鼓、游妓、歌郎皆集于此,每日吃过饭,便循着寒河一带,览芳寻胜。看来看去,都是世俗之妓,并不见有超尘出色的女子。正在园中纳闷,书童焦绿慌慌走来,道:“园主人叫我们搬行李哩,说是新到一位公子,要我们出这间屋与他。”阮江兰骂道:“我阮相公先住在此,那个敢来夺我的屋?”还不曾说完,那一位公子已踱到园里,听见阮江兰不肯出房,大怒道:“众小厮可进去将这狗头的行李搬了出来!”阮江兰赶出书房门,正要发话,看见公子身边立着一位美貌丽人,只道是他家眷,便不开口,走了出来。园主人接着道:“阮相公莫怪小人无礼,因这位公子是应大爷,住不多几日就要去的。相公且权在这竹阁上停下。候他起身,再移进去罢了。”阮江兰见那竹阁也还幽雅,便叫书童搬行李上去。心中只管想那丽人,道是:“世间有这等绝色,反与蠢物受用。我辈枉有才貌,只好在画图中结交两个相知,眼皮上饱看几个尤物,那得能够沐浴脂香,亲承粉泽,做个一双两好?总之,天公不肯以全福予人。隔世若投人身,该投在富贵之家,平平常常学那享痴福的白丁,再不可做今世失时落运的才子了。”正是:
  天莫生才子,才人会怨天。
  牢骚如不作,早赐与婵娟。
  阮江兰自此之后,时常在竹篱边偷望,有时见丽人在亭子中染画,有时见丽人凭栏对着流水长叹,有时见丽人蓬头焚香,有时见丽人在月下吟诗。阮江兰心魂荡漾,情不自持,走来走去,就像走马灯儿点上了火,不住团团转的一般。几番被应家下人呵斥,阮江兰再不理论。这些光景早落在公子眼里了。公子算计道:“这个馋眼饿胚,且叫我受他一场屈气。”忙叫小厮研墨,自家取了一张红叶笺,杜撰几句偷情话儿,用上一颗鲜红的小图印,钤封好了,命一个后生小厮,叫他:“送与竹阁上的阮相公。只说娘娘约到夜静相会,切不可露我的机关。”小厮笑了一笑,竟自持去。才走出竹篱门,只见阮江兰背剪着手,望着竹篱内叹气。小厮在他身后,轻轻拽了拽衣袖。阮江兰回头一看,只是应家的人,恐怕又惹他辱骂,慌忙跑回竹阁去。小厮跟到阁里,低低叫:“阮相公,我来作成你好事的。”际江兰还道是取笑。反严声厉色道:“胡说!我阮相公是正经人,你辄敢来取笑么?”小厮叹道:“好心认做驴肝肺,干折我娘娘一片雅情。”故意向袖中取出情书来,在阮江兰面前略晃一晃,依旧走了出去。阮江兰一时认真,上前扯住道:“好兄弟,你向我说知就里,我买酒酬谢。”小厮道:“相公既然疑心,扯我做甚么?”阮江兰道:“好兄弟,你不要怪我,快快取出书来。”小厮道:“我这带柄的红娘,初次传书递柬,不是轻易打发的哩。”阮江兰忙在头上拔下一根金簪子来送他。小厮接在手里,将书交付阮江兰。又道:“娘娘约你夜静相会,须放悄密些。”说罢,打阁外去了。阮江兰取书在鼻头上嗅了一阵,就如嗅出许多美人香来。拆开一看,书内写道:
  妾幽如剑衽拜,具书阮郎台下:素知足下钟情妾身,奈无缘相见。今夜乘拙夫他出,足下可于月明人静之后,跳墙而来。妾在花阴深处,专候张生也。
  阮江手舞足蹈,狂喜起来。坐在阁上,呆等那日色落山,死盼那月轮降世,又出阁打听消息。只见应公子身穿着簇新衣服,乔模乔样的,后面跟着三四个家人,夹了毡包,一齐下小船里去了。又走回一个家人,大声说道:“大爷分付道,早闭上园门,今夜不得回来。这四面旷野,须小心防贼要紧。”阮江兰听得,暗笑道:“呆公子,你只好防园外的贼,那里防得我这园内的偷花贼?”
  将次更阑,挨身到竹篱边,推一推门,那门是虚掩上的。阮江兰道:“美人用意,何等周致!你看他先把门儿开在这里了。”跨进门槛,靠着花架走去。阮江兰原是熟路,便直达卧室。但第一次偷婆娘,未免有些胆怯,心欲前而足不前,趔趔趄趄,早一块砖头绊倒。众家人齐喊道:“甚么响?”走过来不问是贼不是贼,先打上一顿,拿条索子绑在柱上。阮江兰喊道:“我是阮相公,你们也不认得么?”众家人道:“那个管你软相公、硬相公,但夤夜入人家,非奸即贼,任你招成那一个罪名。”阮江兰又喊道:“绑得麻木了,快些放我罢。”家人道:“我们怎敢擅放?待大爷回来发落。”阮江兰道:“我不怕甚么,现是你娘娘约我来的。”忽见里面开了房门,走出那位丽人来,骂道:“何处狂生,平白冤我夤夜约你?”阮江兰道:“现在亲笔书在此,难道我无因而至?你若果然是个情种,小生甘心为你而死。你既摈我于大门之外,毫不怜念,我岂轻生之浪子哉!”那丽人默然为语,暗地踌躇道:“我看此生风流倜傥,磊落不羁,倒是可托终身之人。只是我并不曾写书约他,他这样孟浪而来,必定有个缘故。”叫家人搜他的身边。那些家人一齐动手,搜出一幅花笺来。丽人看了,却认得应公子笔迹,当时猜破机关,亲自替阮江兰解缚,送他出去,正是:
  多情窈窕女,爱杀可怜人。
  不信桃花落,渔郎犹问津。
  你道这丽人是那一个?原来是扬州名妓,那花案上第一个,叫做畹容的便是。这畹娘性好雅淡,能工诗赋,虽在风尘中,极要拣择长短,留心数年,莫说郑元和是空谷足音,连卖油郎也是稀世活宝。择来择去,并无一毫着己的。畹娘镇日闭户,不肯招揽那些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且诙谐笑傲,时常弄出是非来。老鸨本意要女儿做个摇钱树,谁知倒做了惹祸胎,不情愿留他在身边。得了应公子五百余金,瞒神瞒鬼,将一乘轿子抬来,交付应公子。畹娘落在火坑,也无可奈何,不觉染成一病。应公子还觉知趣,便不去歪缠,借这七松园与他养病。那一夜放走阮生之时,众家人候公子到来,预先下石畹娘,说:“是绑得端端正正的,被畹娘放了。”公子正要发作,畹娘反说出一篇道理来,道:“妾身既入君门,便属君爱妻妾,岂有冒名偷情、辱没自家闺阃之理?风闻自外,不说君家戏局,反使妾抱不白之名,即君家亦蒙不明之诮,岂是正人君子所为?”应公子目定口呆,羞惭满面。畹娘从此茶饭都减,病势转剧。应公子求神请医,慌个不了。那知畹娘起初害的还是厌恶公子、失身非偶的病痛,近来新害的却是爱上阮江兰、相思抑郁的症候。这相思抑郁的症候,不是药饵可以救得、针砭可以治得,必须一剂活人参汤,才能回生起死。畹娘千算万计,扶病写了一封书,寄与那有情的阮郎,指望阮郎做个医心病的卢扁,那知反做了误杀人的庸医。这是甚么缘故?
  原来阮江兰自幼父母爱之如宝,大气儿也不敢呵着他,便是上学读书,从不曾经过一下竹片,娇生娇养,比女儿还不同些。前番被山阴妇女涂了花脸,还心上懊悔不过,今番受这雨点的拳头脚尖,着肉的麻绳铁索,便由你顶尖好色的痴人,没奈何也要回头,熬一熬火性。又接着畹娘这封性急的情书,便真正嫡笔,阮江兰也不敢认这个犯头。接书在手,反拿去出首,当面羞辱应公子一场。应公子疑心道:“我只假过一次书,难道这封书又是我假的?”拆开一看,书上写道:
  足下月夜虚惊,皆奸谋预布之地,虽小受折挫,妾已心感深情。倘能出我水火,生死以之,即白我怨也。
  应公子不曾看完,勃然大发雷霆,赶进房内,痛挞畹娘。立刻唤了老鸨来,叫他领去。阮江兰目击这番光景,心如刀割,尾在畹娘轿后,直等轿子住了,才纳闷而归。迟了几日,阮江兰偷问应家下人,备知畹娘原委,放心不下,复进城到畹娘家去询视。老鸨回说:“女儿卧病在床,不便相见。”阮江兰取出三两一锭,递与老鸨。老鸨道:“银子我且收下,待女儿病好,相公再来罢。”阮江兰道:“小生原为看病而来,并无他念。但在畹娘卧榻边,容我另支一榻相伴,便当厚谢妈妈。”老鸨见这个雄儿是肯出手的,还有甚么作难?便一直引到床前。畹娘一见,但以手招阮江兰,含泪不语。阢江兰道:“玉体违和,该善自调摄。小生在此,欲侍奉汤药,未审尊意见许否?”畹娘点头作喜。从此阮江兰竟移了铺盖来,寓在畹娘家里,一应供给,尽出己赀。且喜畹娘病好,下床梳洗,艳妆浓饰,拜谢阮江兰。当夜自荐枕席,共欢鱼水。正是:
  银□照水箪,珀枕坠金钗。
  云散雨方歇,佳人春满怀。
  两个在被窝之中,订了百年厮守的姻缘,相亲相爱,起坐不离。但小娘爱俏,老鸨爱钞,是千百年铁板铸定的旧话。阮江兰初时还有几两孔方,热一热老鸨的手,亮一亮老鸨的眼,塞一塞老鸨的口,及至囊橐用尽,渐渐要拿衣服去编字号,老鸨手也光棍了,眼也势利了,口也零碎了。阮江兰平日极有性气,不知怎么到此地,任凭老鸨嘲笑怒骂,一毫不动声色,就像受过戒的禅和子。
  有一日,扬州许多恶少,同着一位下路朋友,来闯寡门。老鸨正没处发挥,对着众人一五一十的告诉道:“我的女儿已是从良过了,偏他骨头作痒,又要出来接客。应公子立逼取足身价,老身东借债、西借债,方得凑完。若是女儿有良心的,见我这般苦恼,便该用心赚钱。偏又恋着一个没来历的穷鬼,反要老娘拿闲饭养他。许多有意思的主客,被他关着房门,尽打断了。众位相公思想一想,可有这样道理么?”那班恶少裸袖挥拳道:“老妈妈,你放心,我们替你赶他出门。”一齐拥进房里,正要动手,那一个下路朋友止住道:“盟兄不须造次,这是敝同社江兰兄。”阮江兰认了一认,才知道是乐多闻。
  众人坐下,乐多闻道:“小弟谬托在声气中,当日相约同舟,何故拒绝达甚?莫不是小弟身上有俗人气习,怕过了吾兄么?”阮江兰道:“不是吾兄有俗人气习,还是小弟自谅不敢奉陪。”乐多闻讥诮道:“这样好娘娘,吾兄也该做个大老官,带挈我们领一领大教。为何闭门做嫖客?”阮江兰两眼看着畹娘,只当不曾听见。乐多闻又将手中一把扇子递与畹娘道:“小弟久慕大笔,粗扇上,要求几笔兰花,幸即赐教。”畹娘并不做腔,取过一枝画笔,就用那砚池里残墨,任意画完了。众人称羡不已。乐多闻道:“这一面是娘娘的画,那一面不得江兰兄的诗,难道辞得小弟么?”江兰胡乱写完,乐多闻念道:
  古木秋厚散落晖,王孙叩犊不能归。
  骄人惭愧称贫贱,世路何妨骂布衣。
  畹娘晓得是讥刺乐多闻,暗自含笑。乐多闻不解其中意思,欢欢喜喜,同着众人出门。那老鸨实指望劳动这些天神、天将,退送灾星出宫,那知求诗求画,反讲做一家,心上又添一番气恼。只得施展出调虎离山之法,另置一所房屋,将畹娘藏过,弄得阮江兰似香火无主,冷庙里的神鬼。正是:
  累累丧家之狗,惶惶落汤之鸡。
  前辈元和榜样,卑田院里堪栖。
  不提阮江兰落寞,话说乐多闻回到苏州,将一把扇子到处卖弄。遇着一个明眼人,解说那阮江兰的诗句,道是:“明明笑骂,怎还宝贝般拿在手里,出自己的丑态?”乐多闻衔恨,满城布散流言说:“阮江兰在扬州嫖得精光,被老鸨赶出大门,亲眼见他在街上讨饭。”众朋友闻知,也有惋惜的,也有做笑话传播的,独有张少伯着急,向乐多闻处问了女客名姓,连夜叫船赶到扬州。
  访的确了畹娘住居,敲进门去,深深向老鸨唱喏。老鸨问道:“尊客要见我女儿么?”张少伯道:“在下特地相访。”老鸨道:“尊客莫怪老身,其实不能相会了。”张少伯询问来历,老鸨道:“再莫要提起。只因我女儿爱上一个穷人,一心一念要嫁他,这几日那穷人不在面前,啼啼哭哭,不肯接客,叫老身也没奈何。”张少伯道:“既然是你令爱不肯接客,你们行户人家可经得一日冷落的?他既看上一个情人,将来也须防他逃走。稍不遂他的意,寻起一条死路来,你老人家贴了棺材,还带累人命官司哩。不如趁早出脱这滞货,再讨一两个赚钱的,这便人财两得。”老鸨见他说得有理,沉吟一会,道:“出脱是极妙的,但一时寻不出主客来。”张少伯道:“你令爱多少身价?”老鸨道:“是五百金。”张少伯道:“若是减价求售,在下还娶得起,倘要索高价,便不敢担当。”老鸨急要推出大门,自家减价道:“极少也须四百金。再少便挪移不去。”少伯道:“你既说定四百金,我即取来兑与你,只是即日要过门的。”老鸨道:“这不消说得。”张少伯叫仆从卸下背箱来。老鸨引到自家房里,配搭了银水,充足数目,正交赎身文契。忽听得外面敲门响,老鸨听一听,却是阮江兰声气,便不开门。张少伯道:“敲门的是哪个?”老鸨道:“就是我女儿嫁的那个穷鬼,叫做甚么阮江兰。”张少伯道:“正是,我倒少算计了,虽将女儿嫁我,却不曾与你女儿讲通,设使一时不情愿出门,你如何勉强得?”老鸨道:“不妨,你只消叫一乘轿子在门前,我自有法度,可令一位大叔远远跟着,不可露出行径来。”张少伯道:“我晓得了。”忙开门送出来,老鸨四面一望,不见阮江兰在门外,放心大胆。回身进去,和颜悦色对女儿说道:“我们搬在此处,地方太偏僻,相熟朋友不见有一个来走动,我想坐吃山空,不如还搬到旧地。你心下如何?”畹娘想一想道:“我那心上人,久不得他音信,必是找不到此处,若重到旧居,或者可以相会。”遂点头应允。
  老鸨故意收拾皮箱物件,畹娘又向镜前掠鬓梳头,满望牛郎一度。老鸨转一转身,向畹娘道:“我在此发家伙,你先到那边去照管。现有轿子在门前哩。”畹娘并不疑心,莲步慢挪,湘裙微动上了轿。老鸨出来,与张家小厮做手势,打个照会。那轿夫如飞的抬了去,张家小厮也如飞的跟着轿子,后面又有一个人如飞的赶来,扯着张家小厮。原来这小厮叫做秋星,两只脚正跑得高兴,忽被人拽了衣服,急得口中乱骂。回过头来,只见后面那一个人破巾破服,好似乞食的王孙,不第的苏子,又觉有些面善。那一个人也不等秋星开口,先自通名姓道:“我是阮相公,你缘何忘了?”秋星“哎哟”道:“小人眼花!连阮相公竟不认得。该死!该死!”阮江兰道:“你匆忙跟这轿子那里去?”秋星道:“我家相公新娶一个名妓,我跟着上船去哩。”阮江兰还要盘问,秋星解一解衣服,露出胸脯,撒脚的去了。
  原来阮江兰因老鸨拆开之后,一心尚牵挂畹娘,住饭店里,到处访问消息。这一日正寻得着,又闭门不纳。阮江兰闷恹恹,在旁边寺院里闲踱,思想觑个方便好进去。虽一条肚肠放在门内,那一双饿眼远远射在门外,见了一乘轿子出来,便像王母云车,恨不得攀辕留驾。偏那两个轿夫比长兴脚了更跑得迅速。阮江兰却认得轿后的是秋星,扯着一问,才知他主人娶了畹娘。一时发怒,要赶到张少伯那边,拚个你死我活。争奈着了这一口气,下部尽软了,挪不上三两步,恰恰遇着冤家对头。那张少伯面带喜容。抢上前来,深躬大喏道:“久别吾兄,渴想之极。”
  阮江兰礼也不回,大声责备道:“你这假谦恭哄那个?横竖不过有几两铜臭,便如此大胆,硬夺朋友妻妾!”张少伯道:“我们相别许多时,不知你见教的那一件?”阮江兰道:“人儿现已抬在船上,反佯推不知么?”张少伯哈哈大笑道:“我只道那件事儿得罪,原来为这一个娼家。小弟虽是淡薄财主,也还亏这些铜臭换得美人来家受用。吾兄只好想天鹅肉吃罢了。”阮江兰道:“你不要卖弄家私,只将你倒吊起来,腹中看可有半点墨水?”张少伯道:“我的腹中固欠墨水,只怕你也是空好看哩。”阮江兰道:“不敢夸口说,我这笔尖戳得死你这等白丁哩。”张少伯道:“空口无准,你既自恃才高,便该中举、中进士,怎么像叫花子的形状,拿着赶狗棒儿骂皇帝———贵贱也不自量。”阮江兰冷笑道:“待我中一个举人、进士,让你们小人来势利的。”说罢竟走去了。正是:
  话说阮江兰被老张一段激发,倒把思想畹娘之念,丢在东洋大海了,一时便振作起功名的心肠。连夜回去,闭关读书,一切诗词歌赋,置之高阁,平日相好朋友,概不接见。
  父母见他潜心攻苦,竭力治办好饮食,伺前伺后,要他多吃得一口,心下便加倍快活。埋头三年,正逢大比,宗师秉公取土,录在一等。为没有盘缠动身,到了七月将尽,尚淹留家下。父母又因坐吃山空,无处借贷,低着头儿纳闷。忽然走一个小厮进来,夹着朱红拜匣。阮老者认得是张家的秋星,揭开拜匣一看,见封筒上写着“程仪十两”,连忙叫出儿子,说:“张家送了盘费来。”阮江兰不见犹可,见了分外焦躁,道:“是张少伯,分明来奚落。”他拿起拜匣,往阶墀上一掷。秋星捣鬼道:“我相公送你盘费,又不希图甚么,如何妆这样嘴脸?”拾起拜匣,出门去了。
  阮老者道:“张少伯是你同窗好友,送来程仪,便该领谢才是,如何反去抵触他?”阮江兰切齿道:“孩儿宁可沿路叫化进京,决不受小人无义之财。”阮老者不知就里,只管再三埋怨。又见学里门斗顾亦齐,走来催促道:“众相公俱已进京,你家相公怎么还不动身?”阮老者道:“不瞒你说,前日在县里领了盘费来,又籴米买柴用去,如今向那个开口。”顾亦齐道:“不妨不妨,我有十两银子,快拿去作速起身罢。”阮江兰感激了几句,别过父母,带领焦绿,上京应试。刚刚到得应天府,次日进头场,果然篇篇掷地作金石,笔笔临池散蕊花。
  原来有意思的才人,再不肯留心举业。那知天公赋他的才分宁有多少,若将一分才用在诗上,举业内便少了一分精神;若将一分才用在画上,举业内便少了一分火候;若将一分才用在宾朋应酬上,举业内便少了一分工夫。所以才人终身博不得一第,都坐这个病痛。阮江兰天分既好,又加上三年苦功,还怕甚么广寒宫的桂花,没有上天梯子,去拿利斧折他么?正是:
  为学如务农,粒粒验收成。
  不勤则不获,质美宜加功。
  阮江兰出场之后,看见监场御史告示写道:
  放榜日近,生员毋得归家。如违,拿歇家重究。
  阮江兰只得住下,寓中闲寂不过,走到街上去散闷。撞到应天府门前,只见搭棚挂彩,红缎扎就一座龙门;再走进去,又见一座亭子内供着那踢头的魁星。两廊排设的尽是风糖胶果,独有一张桌子上更觉加倍摆列齐整。只见:
  颤巍巍的风糖,酷肖楼台殿阁;齐臻臻的胶果,恍如花鸟人禽。蜂蝶闻香而绕座,中心好之;猿猴望影而垂涎,未尝饱也。颁自尚方称盛典,移来南国宴春元。
  阮江兰问那承值的军健,才知道明日放榜,预先端正下鹿鸣宴。那分外齐整的是解元桌面。阮江兰一心羡慕,不知自己可有这样福分。又一心妒忌,不知那个有造化的吃他。早是出了神,往前一撞,摇倒了两碗风糖。走拢两三个军健,一把扯住,要捉拿见官。阮江兰慌了,情愿赔还。军健道:“这都是一月前定做下的,那里去买?”阮江兰再三哀告,军健才许他跟到下处,逼取四两银子。又气又恼,一夜睡不着,略闭上睛,便梦见风糖、胶果排在前面,反惊得一身冷汗。叹口气道:“别人中解元,我替他备桌面,真是晦气。侥幸中了还好,若是下第,何处措办盘费回家?”翻来覆去。辗转思量。忽听耳根边一派喧嚷,早有几个汉子从被窝里扶起来,替他穿了衣服、鞋袜,要他写喜钱。阮江兰此时如立在云端里,牙齿捉对儿的打交,浑身发疟儿的缩抖,不知是梦里,是醒里。看了试录,见自家是解无,才叫一声“惭愧”,慌忙打点去赴宴。
  一走进应天府,只见地下跪着几个带红毡帽的磕头捣蒜,只求饶恕。阮江兰知道是昨日扯着要赔钱的军健,并不较论。吃宴了毕,回到寓所,同乡的没一个不送礼来贺。阮江兰要塞张少伯的口,急急回家,门前早已竖了四根旗竿。相见父母,各各欢喜。少顷,房中走出一个标致的丫环来,说道:“娘娘要出来相见哩。”阮江兰只道是那个亲戚家的,呆呆的盘问。父母道:“孩狼,你倒忘记了,当初在扬州时,可曾与一个畹娘订终身之约么?”阮江兰变色道:“这话提他则甚?”父母道:“孩儿,你这件事负不得心。张少伯特送他来与你成亲,岂可以一旦富贵,遂改前言?”阮江兰指着门外骂道:“那张少伯小畜生,我决不与他干休。孩儿昔日在扬州,与畹娘订了同衾同穴之约,被张少伯挟富娶去,反辱骂孩儿一场。便是孩儿奋志读书,皆从他辱骂而起。若论畹娘,也只好算一个随波逐浪的女客,盟誓未冷,旋嫁他人。虽然是妓家本色,只是初时设盟设誓者何心?后来输情服意,荐他人枕席者又何心?既要如此,何苦在牝牡骊黄之外结交我这穷汉?可不辜负了他那双眼睛?如今张少伯见孩儿侥幸,便想送畹娘来赎罪。孩儿至愚不肖,决不肯收此失节之妇,以污清白之躯。”
  正说得激烈,里面走出畹娘来,娇声婉气的说道:“阮郎,你不要错怪了人。那张少伯分明是押衙一流人物。”阮江兰背着身体笑道:“好个为自家娶老婆的古押衙!”畹娘道:“你不要在梦里骂我,待奴家细细说出原委来。昔日郎君与妾相昵,有一个姓乐的撞来,郎君曾做诗讥诮他。他衔恨不过,便在苏州谎说郎君狎邪狼狈,仿了郑元和的行止。张少伯信以为真,变卖田产,带了银子星夜赶来,为妾赎身。妾为老鸨计赚,哄到他船上,一时间要寻死觅活。谁知张少伯不是要娶我,原是为郎君娶下的。”
  阮江兰又笑道:“既为我娶下,何不彼时就做一个现人情?”畹娘道:“这又有个话说。他道是郎君是天生才子,只不肯沉潜读书,恐妾归君子之后,未免流连房闱,便致废弃本业。不是成就郎君,反是贻害郎君了。所以当面笑骂,总是激励郎君一片踊跃功名的念头。妾到他家里,另置一间房屋安顿妾身,以弟妇相待。便是张宅夫人,亦以妯娌相称。后来听得郎君闭关读书,私自庆幸。见郎君取了科举。晓得无力进京,又馈送路费。郎君乃掷之大门之外,只得转托顾门斗送来。难道郎君就不是解人,以精穷之门斗,那得有十金资助贫士?这件事上,不该省悟么?前日得了郎君发解之信,朝天四拜道是:‘姻缘担子,此番才得卸肩。’如此周旋苦心,虽押衙亦不能及。若郎君疑妾有不白之行,妾亦无足惜,但埋没了热肠侠士,妾惟有立死君前,以表彰心迹而已。”阮江兰汗流浃背,如大梦方醒。两个老人家啧啧称道不绝。阮江兰才请过畹娘来,拜见公婆,又交拜了。随即叫两乘轿子,到张少伯家去,请他夫妇拜谢。从此两家世世往来,竟成了异姓兄弟。
卷二 百和坊将无作有
  造化小儿强作宰,穷通切莫怨浮沉。
  使心运智徒劳力,掘地偷天枉费心。
  忙里寻闲真是乐,静口守拙有清音。
  早知苟得原非得,须信机深祸亦深。
  丈夫生在世上,伟然七尺,该在骨头上磨练出人品,心肝上呕吐出文章,胼胝上挣扎出财帛。若人品不在骨头上磨练,便是庸流;文章不在心肝上呕吐,便中浮论;帛不在胼胝上挣扎,便是虚花。且莫提起人品、文章,只说那财帛一件,今人立地就想祖基父业,成人就想子禄妻财。我道这妄想心肠,虽有如来转世,说得天花乱坠,也不能斩绝世界上这一点病根。
  且说明朝叔季年间,有一个积年在场外说嘴的童生,他姓欧,单名醉,自号滁山。少年时有些随机应变的聪明,道听途说的学问,每逢考较,府县一般高高的挂着,到了提前衙门,就像铁门槛,再爬不进这一层。自家虽在孙山之外,脾味却喜骂人,从案首直数到案末,说某小子一字不识,某富家多金夤缘,某乡绅自荐子弟,某官府开报神童。一时便有许多同类,你唱我和,竟成了大党。时人题他一个总名,叫做“童世界”,又起欧滁山绰号叫做“童妖”。他也居之不疑,俨然是童生队里的名士。但的近三十,在场外夸得口,在场内藏不得拙,那摘不尽的髭髯,渐渐连腮搭鬓,缩不小的身体,渐渐伟质魁形。还亏他总不服老,卷面上“未冠”两个字,像印板刻成的,再不改换。众人虽则晓得他功名淹蹇,却不晓得他功名愆期。他自父母亡后,留下一个未适人的老丫头,小名秋葵,做了应急妻室。家中还有一个小厮,一个苍头。那苍头耳是聋的,口好挑水烧锅,惟有那小厮叫做鹘浔,眼尖口快,举动刁钻,与秋葵有一手儿。欧滁山时常拈酸吃醋,亲戚们劝他娶亲,只是不肯。有的说:“他志气高大,或者待进学后才议婚姻。”不知欧滁山心事全不为此。他要做个现成财主女婿,思量老婆面上得些油水。横了这个见解,把岁月都跟着蹉跎过了。又见同社们也有进学,也有出贡的,再不得轮流到自己。且后进时髦,日盛一日,未免做了前辈童生。要告致仕。又恐冤屈了那满腹文章、十年灯火。忽然想起一个出贡的朋友姜天淳,现在北直真定作县,要去秋风。
  他带了鹘渌出门,留苍头看家。朝行暮宿,换了几番舟车陆马,才抵真定。自家瞒去童生脚色,分付鹘渌在人前说是名士秀才。会过姜天淳,便拜本地乡室。乡宦们知道是父母官的同乡同社,又是名士,尽来送下程请酒。欧滁山倒应接不暇。一连说过几桩分上,得了七百余金。我道欧滁山族新做游客,那得如此获利?
  原来他走的是衙门线索,一应书办快手,尽是眷社盟弟的贴子,到门亲拜。还抄窃时人的诗句,写在半金半白的扉子上,落款又写“拙作请教”,每人送一把,做见面人情。那班衙门里朋友,最好结交,他也不知道甚么是名士,但见扇子上有一首歪诗,你也称好,我也道妙,大家捡极肥的分上送来,奉承这诗伯。欧滁山也不管事之是非,理之屈直,一味拿出名士腔调来,强要凄天淳如何审断,如何注销。若有半点不依他,从清晨直累到黄昏,缠扰个不了。做官人的心性,那里耐烦得这许多。说一件准一件,只图耳根干净,面前清洁便罢了。所以游客有四种熬他不得的去处:
  不识差的厚脸,惯撒泼的鸟嘴。
  会做作的乔样,弄虚头的辣手。
  世上尊其名曰:“游客”。我道游者流也,客者民也,虽内中贤愚不等,但抽丰一途,最好纳污藏垢,假秀才、假名士、假乡绅、假公子、假书贴,光棍作为,无所不至。今日流在这里,明日流在那里,扰害地方,侵渔官府,见面时称功颂德,背地里捏禁拿讹。游道至今大坏,半坏于此辈流民,倒把真正豪杰、韵士、山人、词客的车辙,一例都行不通了。歉的带坏好的,怪不得当事们见了游客一张拜帖,攒着眉,跌着脚,如生人遇着勾死鬼一般害怕。若是礼单上有一把诗扉,就像见了大黄巴豆,遇着头疼,吃着泄肚的。就是衙役们晓得这一班是惹厌不讨好的怪物,连传帖相见,也要勒压纸包。
  我曾见越中一游客,谒某见令,经月不见回拜,某客排门大骂,县令痛恶,遣役投帖送下程。某客恬不为耻,将下程全收,缴礼之时,嫌酒少,叱令重易大坛三白。翌日果负大坛至。某客以为得计,先用大碗尝试,仅咽一口,呕吐几死,始知坛中所贮者乃溺也。我劝自爱的游客们,家中若有一碗薄粥可吃,只该甘穷闭户。便是少柴少米,宁可受妻子的怨谪,决不可受富贵场内怠慢。闲话休提。
  且说欧滁山一日送客,只见无数脚夫,挑着四五十只皮箱,后面十多乘轿子,陆续进那大宅子里去了。欧滁山道:“是那里来的官家?”忙叫鹘渌访问,好去拜他的。鹘渌去不多时,走来回复道:“是对门新搬来的。说是河间府屠老爷小奶奶。屠老爷在淮扬做道,这小奶奶是扬州人,姓缪。如今他家老爷死在任上,只有一个叔子叫做三太爷,同着小奶奶在这边住。”欧滁山道:“既是河间人,怎么倒在这里住下?”鹘渌道:“打破沙锅问到底,我那知他家的事故??欧滁山骂了几声“蠢奴才”,又接着本地朋友来会,偶然问及河间屠乡宦。那朋友也道:“这乡宦已作古人了。”欧滁山假嗟叹一回,两个又讲闲话才别。
  次日,见鹘渌传进帖子来,道:“屠太爷来面拜了。”欧滁山忙整衣衫,出来迎接。只见那三太爷打扮:
  头戴一项方巾,脚穿一双朱履。扯偏袖,宛似书呆出相;打深躬,恰如道士伏章。主人看坐,两眼朝天;仆子送茶,一气入口。先叙了仰爷久慕,才问起尊姓尊名。混沌不知礼貌,老生怀葛之夫,村愚假学谦恭,一团酒肉之相。
  欧滁山分宾主坐下,拱了两拱,说几句初见面的套话。三太爷并不答应,只把耳朵侧着,呆睁了两只铜铃的眼睛。欧滁山老大诧异。旁边早走上一个后生管家,悄悄说道:“家太爷耳背,不晓得攀谈,相公莫要见怪。”欧滁山道:“说那里话,你家老爷在生时,与我极相好,他的令叔便是我的叔执了。怎么讲个怪字?”只问那管家的姓名。后生道:“小的姓徐。”欧滁山接口道:“徐大叔,你家老爷做官清廉,可有多少官囊么?”徐管家道:“家老爷也曾买下万金田产,至于内里囊橐,都是扬州奶奶掌管,也够受用半世。”欧滁山道:“这等你家日子还好过哩。”只见三太爷坐在对面,咂嘴咂舌的叫道:“小厮拿过拜匣来,送与欧相公。”又朝着滁山拱手道:“藉重大笔。”欧滁山揭开拜匣,里面是一封银子,写着“笔资八两”。不知他是写围屏、写轴子、画水山、画行乐。着了急,忙推辞道:“学生自幼苦心文字海中,不曾有余暇工夫摹效黄庭,宗法北苑。若是要做祭文、寿文,还不敢逊让;倘以笔墨相委,这便难领教了。”三太爷口内唧了几十声,才说出两个字来,道:“求文!求文!”倒是徐管家代说道:“家老爷死后,生平节概,无人表白,昨日闻得欧相公是海内名士,特求一篇墓志。些微薄礼,聊当润笔。”欧滁山笑道:“这何难?明日便有,尊礼还是带回去。”徐管家道:“相公不收,怎么敢动劳?”欧滁山道:“若论我的文章,当代要推大匠。就是本地士绅求序求传,等上轮个月才有。但念你老爷旧日相与情分,不便受这重礼,待草完墓志,一并送还。”徐管家见三太爷在椅子上打瞌睡,走去摇醒了,搀他出门。欧滁山进来,暗喜道:“我老欧今日的文章才值钱,当时做童生,每次出去考,经营惨淡,构成两篇,定要赔卷子,贴供给。谁知出来做游客,这般燥脾,一篇墓志打甚么紧,也送八两银子来?毕竟名下好题诗也。不过因我是名士,这墓志倒不可草草打发。”研起墨来,捏着一管笔,只管摇头摆脑的吟哦,倒默记出自家许多小题来。要安放在上面,不知用那一句好。千踌躇,万算计,忽然大叫道:“在这里了。”取出《古文必读》,用那《祭十二郎文》,改头换尾,写得清清楚楚,叫鹘渌跟了,一直到对门来。
  徐管家迎见,引至客堂,请出三太爷来相见。欧滁山送上墓志,三太爷接在手里,将两眼觑在字上,极口的道:“好!”又叫徐管家拿进去与奶奶看。欧滁山听见奶奶是识字的,毛孔都痒将起来。徐管家又传说:“奶奶分付,请欧相公吃一杯酒去。”欧滁山好像奉了皇后娘娘的懿旨,身也不敢动,口中先递了诚欢诚忭的谢表。摆上酒肴,一时间山珍海错,罗列满前,真个大人家举止,就如预备在家里的。欧滁山显出那猪八戒的手段来,件件啖得尽兴,千欢万喜回去了。
  迟不上几日,徐管家又来相请。欧滁山尝过一次甜头儿,脚根不知不觉的走得飞快。才就客位坐下,只听得里面环佩叮当,似玉人甫离绣阁;麝兰氤氲,如仙女初下瑶阶。先走出两个女婢来,说道:“奶奶亲自拜谢欧相公。”滁山未及答应,那一位缪奶奶袅袅娜娜的。走将出来。女婢铺下红毡,慌得欧滁山手足无措,不知朝南朝北,还了礼数。缪奶奶娇声颤语道:“妾夫见背,默默无闻,得先生片语表彰,不独未亡人衔感。即泉下亦顶不戴不朽。”欧滁山连称“不敢”。偷眼去瞧他,虽不见得十分美貌,还有七种风情:
  眼儿是骚的,嘴儿是甜的,身体儿是动的,脚尖儿是芈的。脸儿是侧的,颈儿是扭的,纤纤指儿是露出来的。
  欧滁山看得仔细,那眼光早射到裙带底下,虚火发动,自家裤裆里活跳起来,险些儿磨穿了几层衣服。又怕不好看相,只得弯着腰告辞出来。回到寓中,已是黄昏时候,一点淫心忍耐不住,关了房门,坐在椅子上,请出那作怪的光郎头来,虚空摸拟,就用五姐作缘,闭上眼睛,伸直了两只腿,勒上勒下。口中正叫着“心肝乖乖”,不期对面桌子下,躲着一个白日撞的贼,不知几时闪进来的,蹲在对面,声也不响,气也不喘,被欧滁山滚热的精华,直冒了一脸。那贼“呀”的叫喊起来,倒吓了欧滁山一跳。此时滁山是作丧之后,昏昏沉沉,四肢瘫软,才叫得一声“有贼”,那贼拔开门闩,已跳在门外。欧滁山赶去捉他,那贼摇手道:“你要赶我,我便说出你的丑态来了。”欧滁山不觉又羞又笑,那贼已穿街走巷,去得无影无。欧滁山只得回来。查一查银子,尚喜不曾出脱,大骂鹘渌。
  原来鹘渌是缪家的大叔们请他在酒馆中一乐,吃得酩酊大醉,昏天黑地,睡在椿凳上,哪里知道有贼没贼。欧滁山也没何,自己点了灯,四面照一照,才去安寝。睡便睡在床上,一心想着缪奶奶,道:“是这般一个美人,又有厚赀,若肯转嫁我,倒是不求至而的安稳富翁。且待明日,向他徐管家讨些口气,倘有一线可入,夤缘进去,做个补代,不怕一生不享荣华。”翻来覆去,用心过度,再也睡不着。到四更天气,才闭上眼,又梦见贼来,开了皮箱,将他七百两头装在搭包里。欧滁山急得眼里冒出火来,顾不得性命,精光
  的爬下床来,口中乱喊:“捉贼!”那鹘渌在醉香中,霎时惊醒了,也赤身滚起来,暗地里恰恰撞着欧滁山,不由分说,扯起钉耙样的拳头,照着欧滁山的脸上乱打。欧滁山熬不过疼痛,将头脸靠住鹘渌怀里,把他精身体上死咬。两个扭做一团,滚在地下。你骂我是强盗,我骂你是贼徒。累到天明,气力用尽。欧滁山的梦神也告消乏了,鹘渌的醉魔也打疲倦了。大家抱头抱脚的,欹跨睡在门槛上。直睡到日出三竿,鸡啼傍午,主仆两人才醒。各揉一揉睡眼,都叫诧异。欧滁山觉得自家尊容有些古怪,忙取镜子一照惊讶道:“我怎么脱换一个青面小鬼,连头脚都这般峥嵘了。”鹘渌也觉得自家贵体有些狼狈,低头一看,好似掉在染缸里,遍体染就个红红绿绿的。面面相觑,竟解不出缘故来。
  一连告了几日养病假,才敢出去会客。那缪奶奶又遣管家送过四盘果品来看病。欧滁山款住徐管家,要他坐下。徐管家道:“小的是下人,怎敢陪相公坐地?”欧滁山笑道:“你好呆,敬其主以及其使,便是敝老师孔夫子,还命遽伯玉之使同坐哩!你不须谦让。”徐管家只得将椅子移在侧边,半个屁股坐着。欧滁山分付鹘渌,叫他在酒馆中取些热菜来,酒儿要烫得热热的。鹘渌答应一声去了。欧滁山问道:“你家奶奶性儿喜欢甚么?待我好买几件礼物回答。”徐管家道:“我家奶奶敬重相公文才,那指望礼物回答?”欧滁山道:“你便是这等说,我却要尽一点教敬。”徐管家道:“若说起我家奶奶,纱罗绸缎,首饰头面,那件没有?若要他喜欢的,除非吃食上橄榄、松子罢了。”欧滁山问道:“你家奶奶原来是个清客,爱吃这样不做肉的东西。”徐管家嬉的笑起来。鹘渌早取了熟菜,摆上一桌,斟过两杯酒。二人一头吃,一头说。欧滁山乘兴问道:“你家奶奶又没有一男半女,年纪又幼小,怎么守好节?”徐管家道:“正是。我们不回河间去,也是奶奶要日后寻一分人家,坐产招夫的意思。”欧滁山道:“不知你家奶奶要寻那样人儿?”徐管家道:“小的也不晓得。奶奶还不曾说出口来,为碍着三太爷在这里。”欧滁山道:“我有一句体己话儿对你讲,切不可向外人说。”忙把鹘渌叫开了,说道:“我学生今年才三十一岁,还是真正童男子,一向要娶亲,因敝地再没得好妇人。若是你家奶奶不弃,情愿赘在府上。我虽是客中,要措办千金,也还供得你家奶奶妆奁。”徐管家道:“相公,莫说千金万金,若是奶奶心肯,便一分也不消相公破费。但三太爷在此,也须通知他做主才妙。”欧滁山道:“你家三太爷聋着两只耳朵,也容易结交他。”徐管家道:“相公慢慢商量,让小的且回去罢。”欧滁山千叮万嘱一遍,正是:
  耳听好消息,眼观旌节旗。
  话说姜天淳晓得欧滁山得过若干银两,又见不肯起身,怕在地方招遥出事来,忙对起八两程仪,促他急整归鞭。欧滁山大怒,将程仪掷在地下,道:“谁希罕这作孽的钱?你家主人要使官势,只好用在泛常游客身上。我们同窗同社,也还不大作准,试问他,难道做一生知县,再不还乡的么?我老欧有日和他算帐哩。”那来役任凭他发挥,拾了银子,忙去回复知县。
  这叫做好意翻恶意,人心险似蛇心。我道姜天淳这个主人,便放在天平上兑一兑,也还算十足的斤两。看官们,试看世界上那个肯破悭送人?他吃辛吃苦的做官,担惊担险的趁钱,宁可招人怨,惹人怪,闭塞上方便门,留积下些元宝,好去打点升迁;极不济,便完赃赎罪,抖着流徙,到底还仗庇孔方,保姆一生不愁冻饿。我常想古今慷慨豪杰,只有两上:一个是孟尝君,舍得三餐饭养士;一是平原君,舍得十日酒请客。这大老官的声名千古不易。可见酒饭之德,亦能使人品传芳。假若剜出己财,为众朋友做个大施主,这便成得古今真豪杰了。倘自负慷慨,逢人通诚,锄水火的小恩惠,也恶夸口,这种人便替孟尝君厨下烧锅,代平原君席上斟酒,还要嫌他龌龊相。但当今报德者少,负义者多。如欧滁山皆是另具一副歪心肠,别赋一种贱骨格。抹却姜天淳的好处,反恶声狂吠起来。这且不要提他。
  话说缪奶奶屡次着人送长送短,百倍殷切。欧滁山只得破些钞儿,买几件小礼点缀。一日,三太爷拉欧滁山街上去闲步,见一个簇新酒帘飘荡在风里,那三太爷频频咽涎,像有些闻香下马的光景,只愁没有解貂换酒的主人。欧滁山见景生情,邀他进去,捡一副干净座儿,请他坐地。酒保陆续搬上肴馔来,两个一递一杯,直吃到日落,还不曾动身。欧滁山要与三太爷接谈,争奈他两耳又聋,只好对坐着哑饮。谁知哑饮易醉,欧滁山满腔心事,乘着醉兴,不觉吐露道:“令侄妇青年人怎么容他守寡?你老人家该方便些才是。那三太爷偏是这几句话听得明白,点一点头道:“我天要寻一个好人物,招他进来哩!急切里又遇不着。”欧滁山见说话入港,老着脸皮,自荐道:“晚生还不曾娶妾,若肯玉成,当图厚报。”三太爷大喜道:“这段姻缘绝妙的了,我今日便亲口许下,你择日来纳聘何如?”欧滁山正喜得抓耳搔腮,侧边一个小厮,眼瞅着三太爷道:“不知家里奶奶的意思,太爷轻口便许人么?”欧滁山忙把手儿摇着说道:“大叔你请在外面吃酒,都算在我帐上。”把个小厮哄开了。离席朝上作了揖,又自斟一杯酒送过去。三太爷扶起道:“你又行这客礼做甚么?”欧滁山道:“既蒙俯允,始终不二,便以杯酒为订。”三太爷道:“你原来怕我是酒后戏言,我从来直肠直口,再不会说谎的。”欧滁山极口感激,算完店帐,各自回寓。
  次日打点行聘。这缪家受聘之后,欧滁山即想做亲。叫了一班鼓乐,自家倒坐在新人轿里,抬了一个圈子,依旧到对门下轿。因是第一次做新郎,心里老大有些惊跳。又见缪奶奶是大方家,比不得秋葵丫头,胡乱可以用些枪法的,只得在那上床之时,脱衣之后,求欢之际,斯斯文文,软软款款,假学许多风雅模样。缪奶奶未免要装些身分。欧滁山低声悄语道:“吉日良辰,定要请教。”缪奶奶笑忍不住,放开手。任他进去赴考。欧滁山才入门,一面谦让道:“唐突!唐突!”那知兢持太甚,倒把一年积年会完卷的老童生,头一篇还不曾做到起讲,便老早出场了。自家觉得惭愧,喘吁吁的赔小心道:“贻笑大方,改日容补。”缪奶奶只是笑,再不则声。
  过了数日,欧滁山见他房口箱笼摆得如密篦一般,不知内里是金银财宝,还是纱罗绸缎,想着要入一入眼。因成亲不久,不便开口说得,遂想出一个抛砖引玉之法来,手中拿着钥匙,递与缪奶奶道:“拙夫这个箱内,尚存六百多金,娘子请看一看。”缪奶奶道:“我这边的银钱还用度不了,那个要你的?”欧滁山道:“不是这样讲,我的钥匙交付与娘子,省得拙夫放在身边。”缪奶奶取过来交与一个丫头。只见三太爷走到房门前说道:“牛儿从河间府来,说家里的大宅子,有暴发户戚上小桥要买,已还过九千银子。牛儿不敢做主,特来请你去成交易哩。”缪奶奶愁眉道:“我身子不大耐烦,你老人家同着姑爷去兑了房价来罢。”欧滁山听见又有九千银子,好像做梦的,恨不得霎时起身,搬了回来,这一夜加力奉承财主奶奶。
  次日备上四个头口,三太爷带了牛儿,欧滁山带了鹘渌,一行人迤逦而去。才走得数里,后面一匹飞马赶来,却是徐管家,拿着一个厚实实的大封袋,付与欧滁山道:“你们起身忙忘记带了房契,奶奶特差小的送来。”欧滁山道:“险不空往返一遭儿哩!还亏你奶奶记性快。”徐管家道:“爷们不要耽搁,快赶路罢。”两个加一鞭。只见:
  夕阳影里马蹄过,沙土尘中人面稀。
  停了几日,已到河间府。三太爷先把欧滁山安顿在城外饭店里,自家同着牛儿进城,道是议妥当了,即来请去交割房契。欧滁山果然在饭店中等候。候了两日,竟不见半个脚影儿走来,好生盼望。及至再等数天,就有些疑惑,叫鹘渌进城去探问。鹘渌问了一转,依旧单身回来,说是城内百和坊,虽有一个屠乡宦,他家并不见甚么三太爷。欧滁山还道他问得不详细,自己袖着房契,叫鹘渌领了,走到百和坊来。只见八字墙门,里面走出一个花帕兜头的大汉。欧滁册大模大样问道:“你家三太爷回来了,为何不出城接我?”那大汉啐道:“你是那里走来的鸟蛮子,问甚么三太爷、四太爷?”欧滁山道:“现有牛儿跟着的,烦你唤出牛儿来,他自然认得我。”大汉骂道:“你家娘的牛马儿!怎么在我宅了门前歪缠?”欧滁山情急了,忙通出角色来道:“你家小奶奶现做了我的贱内,特叫我来卖房子哩。”这句话还不曾说完,大汉早劈面一个耳掌,封住衣袖揪了进去。鹘涵见势头不好,一溜烟儿躲开。可怜欧滁山被那大汉捉住,又有许多汉子来帮打,像饿虎撵羊一般,直打得个落花流水。还亏末后一个少年喝住,众汉才各各收了拳兵。
  此时欧滁山魂灵也不在身上,痴了一会,渐渐醒觉,才叫疼叫痛,又叫起冤屈来。那少年近前问道:“你这蛮子声口像是外方。有甚缘故?快些说来。”欧滁山带着眼泪说道:“学生原是远方人,因为探望舍亲姜天淳,所以到保定府来,就在保定府娶下一房家小,这贱内原是屠老先生之妾。屠老先生虽在任上亡过,现有三太爷做主为媒,不是我贪财强娶。”那少年道:“那个耐烦听你这些闲话?只问你无端为何进我的宅子?”欧滁山道:“我非无端而来,原是来兑房价的,现有契文在此,难道好白赖的么?”少年怒道:“你这个蛮子,想是青天白日见鬼。叫众汉子推他出去。”欧滁山受过一番狼狈的,那里经得第二遍?听见一声推出去,他的脚跟先出门了,只得闷闷而走。
  回到饭店,却见鹘渌倒在炕上坐着哩。欧滁山骂道:“你这贼奴才,不顾主人死活,任他拿去毒打。设使真个打死,指望你来收尸,这也万万不能够了。”鹘渌笑道:“相公倘然打死,还留得鹘渌一条性命,也好回家去报信,怎道怨起我来?”欧滁山不言为语,连衣睡在床上,捶胸捣枕。鹘渌道:“相公不消气苦,我想三太爷原姓屠,他家弟男子侄,那里肯将房产银子倒白白送与相公么?”欧滁山沉吟道:“你也说的是,但房契在我手里,也还不该下这毒手。”鹘渌道:“他既下这毒手,焉知房契不先换去了?”欧滁山忙捡出房契来,拆开封筒,见一张绵纸,看看上面,写的不是房契,却是借约。写道:
  立借票人屠三醉,今因乏用,借到老欧处白银六百两。俟起家立业后,加倍奉偿。恐后无凭,立此借票存照。
  欧滁山呆了,道:“我被这老贼拐去了。”又想一想道:“前日皮箱放在内屋里,如何盗得去?”又转念道:“他便盗我六百金,缪奶奶身边,千金不止,还可补偿缺陷。”急急收拾行李,要回保定。争奈欠了饭钱,被房主人捉住。欧滁山没奈何,只得将被褥准算,主仆两个,孤孤寂寂,行在路上,有一顿没一顿,把一个假名士,又假起乞丐来了。
  趱到保定,同着鹘渌入城,望旧寓走来。只见:
  冷清清门前草长,幽寂寂堂上禽飞。破交椅七横八竖,碎纸窗万片千条。就像过塞无人烟的古庙,神鬼潜踪;又如满天大风雪的寒江,渔翁绝迹。入其庭不见其人,昔日罗帏挂蛛网;披其户其人安在,今朝翠阁结烟萝。
  欧滁山四面搜寻,要讨个人影儿也没得。鹘渌呜呜的又哭起来。欧滁山问道:“你哭些甚么?”鹘渌道:“奶奶房里使用的珠儿,他待我情意极好,今日不见了,怎禁得人不哭?”欧滁山道:“连奶奶都化为乌有,还提起甚么珠儿?我如今想起来了,那借票上写着屠三碎,分明是说‘三醉岳阳人不识’,活活是个雄拐子,连你奶奶也是雌拐儿。算我年灾月厄,撞在他手里。罢了!罢了!只是两只空拳,将甚么做盘缠回家?”鹘渌道:“还是去寻姜老爷的好。”欧滁山道:“我曾受过恩惠,反又骂他,觉得不好相见。”鹘渌道:“若是不好相见,可写一卦书去,干求他罢了。”欧滁山道:“说得有理。”仍回到对门旧寓来,借了笔砚,恳恳切切写着悔过谢罪的话,又叙说被拐致穷之致。鹘渌忙去投书。姜天淳果然不念旧恶,又送出二十两程仪来。欧滁山制办些铺盖,搭了便船回家。
  一路上少不得嗟叹怨眼,谁知惊动了中舱内一位客人。那客人被他耳根聒得不耐烦,只得骂了船家几句,说他胡乱搭人。船家又来埋怨。欧滁山正没处叫屈,借这因头,把前前后后情节,像说书的一般,说与众人听。众人也有怜他的,也有笑他的。独有中舱客人,叫小厮来请他。欧滁山抖一抖衣服,钻进舱去。客人见欧滁山带一顶巾子,穿一双红鞋,道是读书的,起身来作揖,问了姓氏。欧滁山又问那客人,客人道:“小弟姓江,号秋雯,原籍是徽州。因今岁也曾遇着一伙骗子,正要动问,老丈所娶那妇人,怎的一个模样?”欧滁山道:“是个不肥不瘦的身体,生来着实风骚,面上略有几个雀斑。”江秋雯笑道:“与小弟所遇的不差。”欧滁山怒目张拳道:“他如今在那里?”江秋雯道:“这是春间的事体,如今那个晓得他的踪迹?”欧滁山道:“不知吾兄如何被骗的?”江秋雯道:“小弟有两个典铺,开在临清。每年定带些银两去添补。今春泊船宿迁,邻船有一个妇人,看见小弟,目成心许。将一条汗巾掷过来。小弟一时迷惑,接在手中,闻香嗅气。那妇人不住嬉笑,小弟情不自禁,又见他是两只船,一只船是男人,一只船是女人。访得详细,到二更天,见他蓬窗尚未掩着,此时也顾不得性命,跳了过去。倒是那妇人叫喊起来,一伙仆从促住小弟,痛打一顿,骗去千金才放。小弟吃这个亏,再不怨人,只怨自己不该偷婆娘。”欧滁山道:“老丈有这等度量,小弟便忍耐不住了。”江秋雯道:“忍耐不住便怎么?小弟与吾兄同病相怜,何不移在中舱来作伴?”自此,欧滁山朝夕饮食,尽依藉着江秋雯。到了镇江,大家上岸去走走。只见码头上,一个弄蛇的叫化子,鹘渌端相一遍,悄悄对欧滁山说道:“这倒像那三太爷的模样哩。”欧滁山认了一认,道:“果然是三太爷。”上前一把扯住,喊道:“捉住拐子了。”那叫化子一个拳头撞来,打得不好开交。江秋雯劝住道:“欧兄,你不要错认了,他既然拐你多金,便不该仍做叫化子。既做叫化子,你认他是三太爷,可不自己没体面?”欧滁山听了,才放手。倒是那叫化子不肯放,说是走了他的挣钱的儿子。江秋雯不晓得什么叫做挣钱儿子。细问起来,才知是一条蛇儿。欧滁山反拿出几钱银偿他。
  次日,别了江秋雯,搭了江船,到得家里。不意苍头死了,秋葵卷了些值钱物件,已是跟人逃走。欧滁山终日抑郁,遂得臌胀病而亡。可见世人须要斩绝妄想心肠,切不可赔了夫人又折兵,学那欧滁山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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