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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聲
  陶頓今何在?衹憶般員規方矩,千年未改!誰信分功傳妙法,利市看人三倍?但爭逐錐刀無悔。安得黃金憑點就,嚮中原淘盡窮愁海?剩紙上,空談詭。飲羊飾彘徒能鬼,又何堪歐商美賈,聯鑣方軌?大地英華銷不盡,歲歲菁茅包匭。有外族持籌為宰■,榷稅■徵緡■成底事■?化金繒■十道輸如水。問肉食■,能無愧?
主要人物表
  金羅章 字仲華,棉紗廠總辦。錢清號伯廉,蘇州人,為金羅章任用收購棉花,因作弊被辭退後到張老四的茶棧管帳,同時在李言的“惠商收繭行”中作事,後自開茶葉店。
  周仲和 申張洋行買辦,後因作弊被辭退;祥和綢緞莊主人,錢清的朋友。
  範慕蠡 華發鐵廠老闆。
  張老四 茶商,範慕蠡的朋友。
  孫 新 字拙農,無錫茶農,會用科學方法養蠶。
  李 言 字伯正,揚州人,大豪商。
  陸同山 錢清在“惠商收繭行”中的同事,後在李言建造機器織綢南北兩廠時任北廠總辦,被錢清頂替。
  薩大癡 錢清在“惠商收繭行”中的同事,錢清夥同他和陸同山等共同作弊。
  王小興 錢清內弟,到上海後在錢清的茶葉店中做管帳先生,後挾款出逃。
  劉浩三 江西南昌人,秀纔出身,曾在國外留學三年,窮睏無着,到上海後投奔範慕蠡,協助範籌辦尚工學堂。
  汪步清 土地買賣的掮客。
  吳和浦 土地富商。
  阿大利 因在租界擔糞、做糞頭致富,並和妻子開糞廠。
  糞太太 阿大利的妻子。王香大花匠,因種花致富。
  古 奇 字仲離,稱古老三。
  尚小棠 古奇朋友。與古奇一道,在汪步清捐官時對其行騙。
  單子肅 汪步清的舊友,買泐洋行買辦。
  陸襄生 候補知府,廣西到上海採購軍裝的委員。
  魯國鰲 字仲魚,二品直隸候補道,到上海採購軍裝。
  蕭抗覺 騙子,夥同他人詐騙了魯國鰲。
  餘知化 農民,自造農機具,並有意在農村推廣。
  楊必大 字成甫,浙江杭州錢塘人,東京職工學堂畢業生。
  杜海槎 “開通新社”幹事員,牖智學堂畢業,曾在東洋學習工藝三年。汪步清的朋友。
  許晴軒 通贏織布廠總收支,單子肅的朋友。
第一回 折資本豪商返裏 積薪工貧友登門
  陶頓今何在?衹憶般員規方矩,千年未改!誰信分功傳妙法,利市看人三倍?但爭逐錐刀無悔。安得黃金憑點就,嚮中原淘盡窮愁海?剩紙上,空談詭。飲羊飾彘徒能鬼,又何堪歐商美賈,聯鑣方軌?大地英華銷不盡,歲歲菁茅包匭。有外族持籌為宰■,榷稅■徵緡■成底事■?化金繒■十道輸如水。問肉食■,能無愧?
  這一首“賀新涼”■詞,是商界中一位憂時的豪傑填的。這豪傑姓華,名興,表字達泉,浙江寧波府郭縣人氏,世代經商為業,傢道素封為。衹因到得達泉手裏,有志做個商界偉人,算計着要合洋商爭勝負時,除非親到上海去經營一番不可。他就挾了重資,乘輪北溯,及至到得上海,同人傢合起公司來。做幾樁事業,都是極大的成本,就衹用人多了,未免忠姦不一,弄到後來年年折閱,日日銷耗,看看幾個大公司支持不住,衹得會齊了各股東,把出入款項帳目,通盤結算,幸而平時的生意還好,不至再要拿出銀子去贖身。但是生生把百萬傢私,折去了九十多萬,所存五六萬銀子,想留着做個養命之源,不敢再談商務了。
  當下收拾餘資,趕緊搭船回傢。達泉雖然是已經敗落的豪商,那氣概依然闊綽。輪船上的買辦,本是認識的,不消說異常的恭維他。他也闊慣的了,那肯露出一些窮相來,所以這番回傢,仍舊寫了大餐間—票子。到得船上,迎面遇着一位鄰居,這鄰居姓魯,名學般,乳名叫做大巧,嚮來做木匠的。衹因他為人老實,人傢造房子,都要請教他,他總不肯多賺人傢的錢,因此不斷的有主顧。手裏頭略略積聚些錢。因見他朋友們,都在上海得意的多,他也就合人結伴,到上海頑一趟。誰知輾轉入了工黨,居然做到木工頭,從此發了些財。又讀過一年外國書,合外國人蓋造洋房,也能對付得來,而且聽人講過外國故事不少,纔知道自己這般行業,不算低微,衹可惜不如外國人的本領大,有些抱愧。這時賺足了洋錢,回傢度歲—,可巧合華達泉同船。達泉雖是個富翁,一同待人是極謙和的,所以合大巧認識。
  閑言休絮。當下二人見面,達泉滿肚皮的牢騷,正想有個同鄉談談,聊舒鬱結涼,就留大巧在大餐間住。大巧不肯。達泉不由分說,叫僕人把他行李搬來。大巧衹得合他同住。閑話時,大巧自然知道達泉折閱的事,不免問個細情。達泉嘆道:“中國的商傢,要算我們寧波最盛的了。你道我們寧波人,有什麽本事呢?也不過出門人喜結成幫,彼此聯絡得來,諸般的事容易做些。外省人都道我們有義氣,連外國人都不敢惹怒我們。你看四明公所那樁事,要不是大傢出力,還能爭得回來麽?果然長遠不變這個性質,那件事做不成嗎?如今不須說起,竟是漸不如前了!我拿銀子同人傢合了幾個公司,用的自然是同鄉人多。誰知道他們自己做弄自己,不到十年,把我這幾個公司,一起敗完。像這樣沒義氣,那個還敢立什麽公司?做什麽生意?想要商務興旺,萬萬不能的了!要知道一人弄幾個非義之財,自不要緊,衹是害了大衆。一般的錢,留着大傢慢慢用不好麽?定要把來一朝用盡,你道可惱不可惱!”大巧道:“這話不錯。我想我從前在傢裏的時節,也就衹不肯分外賺人傢的錢,所以人都信服我,不斷的有生意;到得上海,人傢也是看我來得老實,推我做了工頭,一般的賺了洋錢不少。我的意思:是要吃千日飯,不吃一日飯的。”達泉道:“你這主意,就不錯,都像你這樣,不但工頭可以做得,就是大鋪子的掌櫃,大公司的總辦,都可以做得。我早知道,應該請了你,倒不至於有今日!”大巧惶恐道:“我不過知道做木匠罷了。雖然略識得幾個字,懂得些乘法歸除,那裏能做什麽掌櫃、總辦?”達泉道:“你也不須過謙,如今上海做掌櫃做總辦人的本領,也不過同你一樣。我聽說外國大商傢,還全靠着工人哩!”大巧道:“那倒不然。我聽說他們商傢,是靠着工人製造出那些熟貨來,並不是靠他來辦事。況且他那些工人,都是學堂裏學出來的,自然高明得極。我們那裏及得來?”達泉道:“怪道我聽人說,報上載的,我們京城裏開了什麽工藝局,還有什麽實業學堂,衹怕我們經商的,也要學學纔是。我一些不知道這蹊徑,難怪折閱偌大本錢。我回傢去,倒要拼幾位財東,開個商務學堂纔是。”
  二人一吹一唱,極有情趣,倒像那漁樵回答一般。大巧是蹺起一條腿,擦根自來火,吸着“品海”香煙。不一會,侍者開出大菜來。達泉讓大巧上坐同吃。大巧覺着樣樣可口,吃完不夠,又不好意思說,被達泉看出,叫侍者添了兩分牛排,半個面包,大巧方能吃飽。
  寧波船走得極快,次早已到碼頭,大傢收拾上岸。大巧自回傢去不提。
  達泉踱進門時,就有他管帳先生出來迎接,問起情由,達泉一一說了,便長吁短嘆,滿肚皮不舒暢。那管帳先生勸道:“東翁不須着急,生意是不怕折本,衹怕收攤。我替你算算,除了這次帶回的六萬銀子不算外,傢裏還存金子二千兩光景,田地房産,衹算是呆的,不去說它,家乡兩爿當鋪,一爿匯兌莊,都是極好的生意,一年還有一兩萬銀子的出息。如今省吃儉用,不上三四年,你又足有本錢,可以指望興復。但是,東翁,你開口閉口的,要合洋商鬥勝負,這是個病根。如今洋人的勢力,還能鬥得過嗎?杭州的鬍雪岩,不是因此倒下來的麽?東翁,你那本錢,及不來他十分之一,如何會不吃苦頭呢?如今做生意,是中國人賺中國人的錢,還要狠狠的拿些本事出來哩,那能賺到外洋人的錢?難怪要折本哩!”達泉嘿嘿不語,自己發憤,請了一位先生,教他字目。不上三年,居然通透,覺得有無限感慨,所以填了那首“賀新涼”的詞。隨即開了個商務學堂,想培植幾位商界通材,改革歷來的弊病,這是後話。
  再說大巧回到傢中,他那老婆,正踏了一部縫衣機器,在那裏縫衣,見他回來了,一時不肯放手。大巧笑道:“我如今洋錢多了,你也不須這般辛苦了。”他老婆答道:“你洋錢多,也不幹我事,這做下來的錢,是我自己用的;再者也好替孩子們添置些衣履,錢還嫌多嗎?”大巧道:“你這麽辛辛苦苦,每天有得做,一月也好見幾個錢?”他老婆道:“要不斷有得做時,每月也好見一二十塊洋錢。”大巧吐吐舌頭,暗道:“我從前做小工時,總算生意好,每月也衹弄到幾吊錢;她這一部機器,足抵我兩三人的工,到底是外國人巧哩!”衹得隨他娘子做去。他卻逗着自己五歲的孩子,頑耍一會兒。他老婆下了機器,量三升米,跑到井上去淘了,跟手就到竈下煮飯。大巧打開箱子,取出兩塊洋錢,在街上兌了一塊,買了些鮮蟶回來,叫他老婆燙着吃。果然家乡的飯,比外面香得許多。飯後,他老婆閑着問道:“你賣弄錢多,到底今年賺到多少?”大巧道:“不說瞎話,我足足剩回來一百塊洋餞光景。”他老婆抿着嘴笑道:“我道你不曾見過世面,衹不過一百塊洋錢,就說如今洋錢多了。街頭王老大,在紗廠裏的,他一年,要寄回三四百塊洋錢哩!他那妻子,從頭上看到腳上,那一件不是新的?前天我見她穿了件灰鼠皮背心,黑湖縐的面子,真是簇新的,叫人看得眼熱,衹怕值幾十塊錢哩!還有鬍大叔,在絲廠裏的,也很闊哩!你那裏算得有錢!”大巧道:“我纔回傢,你就搶白我。要知道他們那種錢,我是不願意賺的。王阿大當了工頭,把人傢的棉花哩,紗哩,一束一束的,偷出來賣錢;鬍老刁的偷絲,上海灘上,那個不知道?我是規規矩矩,把氣力換錢的,自然及不來他們。但是傢裏過得安穩些,到底病痛少些。王阿大去年一個好好的兒子死掉了,這不是個報應麽?”他娘子聽他說出這些迂話來,別轉頭不理,自去理好機器縫衣。
  大巧住的房子淺窄,門口是沿街的。三個同道中的朋友,可巧門前走過,瞥眼見着道:“大巧,回來了麽?恭喜你發財!”大巧衹得招呼道:“請裏面坐。”你道那三人是誰?原來一位是張漆匠阿玉;一位是紅木作的周子明;一位是藤椅鋪的陳老二。當下三人入內,見了魯大嫂,叉手叉腳的坐下。大巧問問他們生意怎樣,都說還好。坐不多時,硬要拉着大巧去打牌。大巧的老婆道:“三位伯伯,他是不會打牌的。前年一場牌,輸了八角洋錢,年夜還不出,幾乎合人傢打架,硬把我一副銀環子抵給人傢,這纔沒事。如今伯伯拉他去打牌,要是他輸了,我沒有環子再抵,不是白白的麽?”張阿玉嘴快道:“大嫂不須着急,魯大巧比不得從前,如今是在上海發了財的了,還要替大嫂打副金環子哩!”不由分說,拉着大巧的手,一路笑着去了。大巧聽他老婆嘴裏咕嚕,不知駡的什麽。阿玉道:“今朝我們好運氣,正在三缺一,卻好遇着了一位財神,我們也不想多贏,每人兩衹洋,做個見面禮吧。”大巧道:“休要拿得這般穩。我如今在上海灘上,麻雀也不知打過幾百場,從來也沒輸到一底,衹怕碰巧還要贏幾場哩!你們算計我的洋錢,不要被我贏了來,這是論不定的。”子明道:“閉話少說,趕緊上場去吧!今天到那傢去呢?”老二道:“金大姐傢裏穩便些,有這麽塊把洋錢的頭錢,她就很巴結的。”阿玉道:“你衹記挂着金大姐,我偏不要。今天是素局,就在捨下吧,我也不為你們備什麽萊,頭錢抽一成便了。”老二大喜道:“衹是要阿嫂費心不當。”
  當下大傢走到阿玉傢裏,他老婆正在那裏做緞幫紅鞋子,預備新年時穿哩;見他男人領着許多伯伯叔叔來了,笑着站起來避到後面去了。原來張阿玉傢門口是嫁妝店,排滿的紅漆盆兒、青漆桌兒等類,卻有半間房子空着,擺個小帳臺。後進兩間,一是住房,一是一隔兩間,半間做竈間,半間接侍客人。四人走入後進那半間裏坐下。阿玉叫他老婆去燒茶,又道:“這幾位都是我的知己朋友,用不着避的。”他老婆扭扭捏捏的走了出來。阿玉調開桌子,取出一副黑背的麻雀牌來。上場,大巧大贏,四圈下來,已贏到一底多了。誰知第二圈換了坐位,老二做了阿玉的上傢,阿玉一副束子一色,九束開扛,聽的是一四束對碰。老二不該發出一張絶一束,阿玉把牌攤下一算:九束十六副,一束四副,三十副底子,三擡二百四十副。子明跳起來,怪老二不該亂放。老二道:“這一束是熟張,大巧纔發過的。”沒得話說,大巧是莊傢,要輸四百八十個碼子。從此風色不利,一直輸下去,結帳一元一底,大巧整整的輸到一元二角。阿玉道:“何如?我說你要送幾文見面禮!”大巧滿心不服氣道:“停幾天再來,我定然翻得轉,這叫做陽溝裏失風了。”說得大傢都笑了。阿玉很得意,自己到街上去買酒買菜,請他們吃晚飯。一會阿玉回傢,他老婆的飯萊可巧做得停當。老二幫着她端菜端飯。阿玉道:“老二,你歇歇吧,不勞你費心,應得我來纔是。”老二回得好道:“我們一傢人,這有什麽客氣呢。”當下燙好酒,大傢暢飲一陣。大巧把輸帳結清,自回傢去。
  看青年關緊逼,大傢小戶,都有收帳的走來討帳,衹大巧是從不欠帳,都是現錢買物的,所以脫然無纍。衹是這幾天探望不得朋友,為什麽呢?收帳的朋友,自然是忙;那欠債的朋友,沒得錢,還衹好在外面躲避着,所以找不到朋友。大巧知道這個緣故,衹得天天在傢裏合小兒子逗着頑。
  寧波的鄉風,也自然要送竈請財神的,大巧買了一個豬頭,一尾活魚,祭了財神,大塊的肉,拖拖拉拉吃個飽。想起家乡年景,有兩年沒看見了,不由的順腳走到熱鬧地方,東張西望,散散悶。忽然迎面遇着一位舊時朋友,穿件破布棉袍子,身上盡着發抖,見了大巧,叫道:“哎喲!魯大哥,久違了!我聽說你回傢,正要來探望你,偏偏窮忙,沒得一些空兒。”大巧認得他是打錫器的餘阿五,便道:“老五,你生意好麽?為什麽弄到這個模樣!”阿五紅了臉道:“魯大哥,不要說起,生意怕不好,衹是我自從秋天一病臥床,直到臘月初才能支着起來,走到店裏,東傢嫌我懶,被他回絶了。我宕空了這幾個月,沒得一文錢到手,指望生意仍舊,支用幾文薪工,又被東傢辭了。我弄得當盡賣絶,眼看着傢裏的妻子,都要餓死,衹得學那沒出息的人,出來找幾處認識的鋪戶裏,乞化些錢米度日。今天三十夜了,魯大哥,實在饑寒難當。我聽得有人說起你發了財,可憐我們交好一場,你救我一救吧!”不知魯大巧如何回答,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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