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诗歌评论>> 王世贞 Wang Shizhen   中国 China   明代   (1526年12月8日1590年12月23日)
艺苑卮言
前言
  《艺苑卮言》,明王世贞撰。凡八卷,评论古今诗文。附录四卷,其一论词曲,二、三论书,四论画,初草于青州任时。嘉靖三十七年(公元一五五八),世贞手自次录,凡论诗老十之七,文十之三,都六卷。是后而岁稍益之,以至嘉靖四十五年,乡人梓行之。又八年,前后所增又二卷,黜其论词曲者,附它录为别卷,时隆庆六年(一五七二)也。其后刊四部稿,遂收入。
  
  此书旨在「雌黄曩哲,橐钥后进」,所论确有独到者,唯是志盛气刚,勇于判断,在当时已不无异议;游往中或以称许之不至,遂请绝交。而世贞则颇坚持己见,以为「性之所好,习固不能强也」。及其晚年,心平气和,亦颇悔其少作,故云:「既不切当,又伤儇薄,行世已久,不能复秘,姑随事改正,勿令多误后人。」
  
  此书有明万历十七年(一五八九)武林樵云书舍刊本,十六卷;万历十九年累仁堂刊本;谈艺珠丛本;历代诗话续编本;日本延亨年间刊本,皆八卷。樵云书舍刊本之卷十三至十六,杂取世贞之宛委余编内有关艺文者附入,故视他本为多。(黄志民)
卷一
  泛澜艺海,含咀词腴,口为雌黄,笔代衮钺。虽世不乏人,人不乏语,隋珠昆玉,故未易多,聊摘数家,以供濯袚。
  
  语关系,则有魏文帝曰:“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於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
  
  锺嵘曰:“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摇荡性情,形诸舞咏。照烛三才,晖丽万有,灵祇待之以致飧,幽微藉之以昭告,动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诗。”
  
  沈约曰:“姬文之德盛,《周南》勤而不怨。太王之化淳,《邠风》乐而不淫。幽厉昏而《板荡》怒,平王微而《黍离》哀。故知歌谣文理与世推移,风动於上,波震於下。”
  
  李攀龙曰:“诗可以怨,一有嗟叹,即有永歌。言危则性情峻洁,语深则意气激烈。能使人有孤臣孽子摈弃而不容之感,遁世绝俗之悲,泥而不实,蝉蜕污浊之外者,诗也。”
  
  语赋,则司马相如曰:“合綦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此赋之迹也。赋家之心,包括宇宙,总览人物,致乃得之於内,不可得而传。”
  
  扬子云曰:“诗人之赋典以则,词人之赋丽以淫。”
  
  语诗,则挚虞曰:“假象过大,则与类相远。造辞过壮,则与事相违。辨言过理,则与义相失。靡丽过美,则与情相悖。”
  
  范晔曰:“情志所托,故当以意为主,以文傅意。以意为主,则其旨必见;以情傅意,则其辞不流。然後抽其芬芳,振其金石。”
  
  锺嵘曰:“陈思为建安之杰,公幹仲宣为辅。陆机为太康之英,安仁景阳为辅。谢客为元嘉之雄,颜延年为辅。”又曰:“诗有三义。酌而用之,幹之以风力,润之以丹彩,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若专用比兴,则患在意深,意深则词踬;专用赋体,则患在意浮,意浮则词散。”又云:“‘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唯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
  
  刘勰曰:“诗有恆裁,体无定位,随性适分,鲜能通圆。若妙识所难,其易也将至;忽之为易,其难也方来。”又曰:“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後纬成,理定而後辞暢。”又曰:“文之英雄蕤,有秀有隐。隐也者,文外之重旨;秀也者,篇中之独拔。”又曰:“意授於思,言授於意,密则无际,疏则千里。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议在咫尺,而思隔山河。”又曰:“诗人篇什,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为情者要约而守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又曰:“四序纷回,而入兴贵闲;物色虽烦,而析辞尚简。使味飘飖而轻举,情晔晔而更新。”
  
  江淹曰:“楚谣汉风,既非一骨;魏制晋造,固亦二体。璧犹蓝硃成彩,错杂之变无穷;宫商为音,靡曼之态不极。”
  
  沈约曰:“天机启则六情自调,六情滞则音韵顿舛。”又曰:“五色相宣,八音协暢,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舛节,若前有浮声,则後须切响。一篇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又云:“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又曰:“自汉至魏,词人才子,文体三变:一则启心闲绎,托辞华旷,虽存工绮,终致迂回,宜登公宴,然典正可采,酷不入情。此体之源,出灵运而成也。次则缉事比类,非对不发,博物可嘉,民拘制,或全借古语,用申今情,崎岖牵引,直为偶说,惟睹事例,顿失精采。此则傅咸五经,应璩指事,虽不全似,可以类从。次则发唱惊挺,操调险急,雕藻淫艳,倾炫心魂,犹五色之有红紫,八音之有郑卫。斯鲍照之遗烈也。”
  
  庾信曰:“屈平宋玉,始於哀怨之深;苏武李陵,生於别离之代。自魏建安之末,晋太康以来,彫虫篆刻,其体三变。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抱荆山之玉矣。”
  
  李仲蒙曰:“叙物以言情谓之赋,情物尽也。索物以托情谓之比,情附物也。触物以起情谓之兴,物动情也。”又曰:“丽辞之体,凡有四对。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反对为优,正对为劣。”
  
  独孤及曰:“汉魏之间,虽已朴散为器,作者犹质有馀而文不足。以今揆昔,则有硃弦疏越大羹遗味之叹。沈詹事宋考功始裁成六律,彰施五彩,使言之而中伦,歌之而成声。缘情绮靡之功,至是始备。虽去《雅》浸远,其利有过於古,亦犹路鼗出土鼓,篆籀生於鸟迹。”
  
  刘禹锡曰:“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驰可以役万景,工於诗者能之。《风雅》体变而兴同,古今调殊而理一,达於诗者能之。”李德裕曰:“古人辞高者,盖以言妙而工,适情不取於音韵;意尽而止,成篇不拘於只耦。故篇无足曲,词寡累句。”又曰:“璧如日月,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
  
  皮日休曰:“百炼成字,千炼成句。”
  
  释皎然曰:“诗有四深、二废、四离。四深谓气象氛氲,深於体势;意度槃薄,深於作用用律不滞,深於垢对;用事不直,深於义类。二废谓虽欲废巧尚直,而神思不得直;虽欲废言尚意,而典丽不得遗。四离谓欲道情而离深僻,欲经史而离书生,欲高逸而离闲远,欲飞动而离轻浮。”
  
  梅圣俞曰:“思之工者,写难状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於言外。”
  
  严羽曰:“诗有别才,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又曰:“盛唐诸公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辏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
  
  唐庚云:“律伤严,近寡恩。大凡立意之初,必有难易二涂,学者不能强所劣,往往舍难而取易。文章罕工,每坐此也。”
  
  叶梦得云:“古今谈诗者多矣,吾独爱汤惠休‘初日芙蓉’、沈约‘弹丸脱手’两语,最当人意。初日芙蓉,非人力所能为,精彩华妙之意,自然见於造化之外。弹丸脱手,虽是输写便利,然其精圆之妙,发之於手。作诗审到此地,岂昨更有馀事?又有引禅宗论三种曰:”其一‘随波逐浪’,谓随物应机,不主故常;其二‘截断众流’,谓超出言外,非情识所到;其三‘函盖乾坤’,谓泯然皆契,无间可俟。”
  
  陈绎曾曰:“情真,景真,意真,事真。澄至清,发至情”。
  
  李梦阳曰:“古人之作,其法虽多端,大抵前疏者後必密,半阔者半必细,一实者一必虚,叠景者意必二。”又云:“前有浮声,则後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即如人身以魂载魄,生有此体,即有此法也。”
  
  何景明曰:“意象应曰合,意象乖曰离。”
  
  徐祯卿曰:“因情以发气,因气以成声,因声而绘词,因词而定韵,此诗之源也。然情实[A103]渺,必因思以穷其奥;气有粗弱,必因力以夺其偏;词难妥帖,必因才以致其极;才易飘扬,必因质以定其移。此诗之流也。若夫妙聘心机,随合节,或钧旨以植义,或宏文以尽心,或缓发如硃弦,或急张如跃栝,或始迅以中留,或既优而後促,或慷慨以任壮,或悲凄而引泣,或因拙以得工,或发奇而似易,此轮扁之超悟,不可得而详也。”又曰:“朦胧萌折,情之来也;汪洋曼衍,情之沛也;连翩络属,情之一也。驰轶步骤,气之达是练揣摩,思之约也。颉颃累贯,韵之齐也。混纯贞粹质之检也。明隽清圆,词之藻也。”又云:“古诗三百,可以博其源。遗篇十九,可以约其趣。乐府雄高,可以厉其气。》离骚《深永,可以裨其思。”
  
  李东阳曰:“诗必有具眼,亦必有具耳。和,耳主声。”又曰:“法度既定,溢而为波,变而为奇,乃有自然之妙。”
  
  王维祯曰:“蜩螗不与蟋蟀齐鸣,絺绤不与貂裘并服。戚悰殊愫,泣笑别音,诗之理也。乃若局方切理,蒐事配景,以是求真,又失之隘。”
  
  黄省曾曰:“诗歌之道,天动神解,本於情流,弗由人造。古人构唱,真写厥衷,如春蕙秋华,生色堪把,意态各暢,无事雕模。末世风颓,矜虫斗鹤,递相述师,如图缯剪锦,饰画虽严,割强先露。”
  
  谢榛曰:“近体诵之行云流水,听之金声玉振,观之明霞散绮,讲之独茧抽丝。诗有造物,一句不工则一篇不纯,是造物不完也。”又曰:“七言绝句,盛唐诸公用韵最严。盛唐突然而起,以韵为主,意到辞工,不暇雕饰,或命意得句,以韵发端,混成无迹。宋人专重转合,刻意精炼,或难於起句,借用旁韵,牵强成章。”又曰:“作诗繁简,各有其宜,譬诸众星丽天,孤霞捧日,无不可观。”
  
  皇甫汸曰:“或谓诗不应苦思,苦思则丧其天真,殆不然。方其收视反听,研精殚思,寸心几呕,修髯尽枯,深湛守默,鬼神将通之。”又曰:“语欲妥贴,故字必推敲。一字之瑕,足以为砧;片语之类,并弃其馀。”
  
  何良俊云:“六义者,既无意象可寻,复非言筌可得。索之於近,则寄在冥漠;求之於远,则不下带衽。”
  
  语文,则颜之推曰:“文章者,原出《五经》:诏命策檄生於《书》者也;序述论议,生於《易》者也;歌咏赋颂,生於《诗》者也;祭祀哀诔,生於《礼》者也;书春天箴铭,生於《春秋》者也。”
  
  韩愈曰:“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然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又曰:“和平之声淡薄,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穷苦之言易好。”
  
  柳宗元曰:“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情,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参之穀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暢其支,参之《老庄》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以著其洁。”
  
  苏轼曰:“吾文如万斛之珠,取之不竭,惟行於所当行,止於所不得不止耳。”
  
  陈师道曰:“善为文者,因事以出奇。江河之行,顺下而已。至其触山赴谷,风搏物激,然後尽天下之变。子云惟好奇,故不能奇也。”
  
  李涂云:“庄子善用虚,以其虚虚天下之实。太史公善用实,以其实实天下之虚。”又曰:“《庄子》者,《易》之变。《离骚》者,《诗》之变。《史记》者,《春秋》之变。”
  
  李攀龙曰:“不朽者文,不晦者心。”
  
  总论,则魏文帝曰:“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
  
  张茂先曰:“读之者尽而有馀,久而更新。”
  
  陆士衡曰:“其始也,收视反听,耽思旁迅,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精曈昽而弥宣,物昭晰而互进,倾群言之沥液,嗽六艺之芳润,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进。”又曰:“离之则双美,合之则两伤。”又曰:“石韫玉而山晖,水怀珠而川媚。”
  
  殷璠曰:“文有神来、气来、情来,有雅体,有野体、鄙体、俗体,能审鉴诸体,委详所来,方可定其优劣。”
  
  柳晚曰:“善为文者,发而为声,鼓而为气。直与气雄,精则气生,使五采并用,而气行於其中。”
  
  姜夔云:“雕刻伤气,敷演伤骨。若鄙而不精,不雕刻之过也;拙而无委曲,不敷演之过也。”又云:“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难言,我易言之。”
  
  何景明曰:“文靡於隋,韩力振之,然古文之法亡於韩。诗溺於陶,谢力振之,然古诗之法亦亡於谢。”
  
  已上诸家语,虽深浅不同,或志在扬扢,或寄切诲诱,撷而观之,其於艺文思过半矣。
  
  四言诗须本《风雅》,间及韦、曹,然勿相杂也。世有白首铅椠,以训故求之,不解作诗坛赤帜。亦有专习潘陆,忘其鼻祖。要之,皆日用不知者。
  
  拟古乐府,如《郊祀房中》,须极古雅,发以峭峻。《铙歌》诸曲,勿便可解,勿遂不可解,须斟酌浅深质文之间。汉魏之辞,务寻古色。《相和瑟曲》诸小调,系北朝者,勿使胜质;齐梁以後,勿使胜文。近事毋俗,近情毋纤。拙不露态,巧不露痕。宁近无远,宁朴无虚。有分格,有来委,有实境,一涉议论,便是鬼道。
  
  古乐府,王僧虔云:“古曰章,今曰解,解有多少。当时先诗而後声,诗叙事,声成文,必使志尽於诗,音尽於曲。是以作诗有丰约,制解有多少。又诸调曲皆有辞有声,而大曲又有艳、有趋、有乱。辞者,其歌诗也。声者,若‘羊’、‘吾’、‘韦’、‘伊’、‘那’、‘何’之类也。艳在曲之前,趋与乱在曲这後,亦犹《吴声西曲》,前有和,後有送也。”其语乐府体甚详,聊志之。
  
  世人《选》体,往往谈西京建安,便薄陶谢,此似晓不晓者。毋论彼时诸公,即齐梁纤调,李杜变风,亦自可采,贞元而後,方足覆瓿。大抵诗以专诣为境,以饶美为材,师匠宜高,捃拾宜博。
  
  西京建安,似非琢磨可到,要在专习凝领之久,神与境会,忽然而来,浑然而就,无岐级可寻,无色声可指。三谢固自琢磨而得,然琢磨之极,妙亦自然。
  
  七言歌行,靡非乐府,然至唐始暢。其发也,如千钧之弩,一举透革。纵之则文漪落霞,舒卷绚烂。一入促节,则凄风急雨,窈冥变幻。转折顿挫,如天骥下坂,明珠走盘。收之则如橐声一击,万骑忽敛,寂然无声。
  
  歌行有三难,起调一也,转节二也,收结三也。惟收为尤难。如作平调,舒徐绵丽者,结须为雅词,勿使不足,令有一唱三叹意。奔腾汹涌,驱突而来者,须一截便住,勿留有馀。中作奇语,峻夺人魄者,须令上下脉相顾,一起一伏,一顿一挫,有力无迹,方成篇法。此是秘密大藏印可之妙。
  
  五言律差易得雄浑,加之二字,便觉费力。虽曼声可听,而古色渐稀。七字为句,字皆调美。八句为篇,句皆稳暢。虽复盛唐,代不数人,人不数者。古惟子美,今或于鳞,骤似骇耳,久当论定。
  
  七言律不难中二联,难在发端及结句耳。发端,盛唐人无不佳者。结颇有之,然亦无转入他调及收顿不住之病。篇法有起有束,有放有敛,有唤有应,大抵一开则一阖,一扬则一抑,一象则一意,无偏用者。句法有直下者,有倒插者,倒插最难,非老杜不能也。字法有虚有实,有沉有响,虚响易工,沉实难至。五十六字,如魏明帝凌云台材木,铢两悉配,乃可耳。篇法之妙,有不见句法者;句法之妙,有不见字法者。此是法极无迹,人能之至,境与天会,未易求也。有俱属象而妙者,有俱属意而妙者,有俱作高调而妙者,有直下不对偶而妙者,皆兴与境诣,神合气守使之然。五言可耳,七言恐未易能也。勿和韵,勿拈险韵,勿傍用韵。起句亦然,勿偏枯,勿求理,勿搜僻,勿用六朝强造语,勿用大历以後事。此诗家魔障,愤之慎之。
  
  绝句固自难,五言尤甚离首即尾,离尾即首,而腰腹亦自不可少,妙在愈小而大,愈促而缓。吾尝读《维摩经》得此法:一丈室中,置恆河沙诸天宝座,丈室不增,诸天不减,又一刹那定作六十小劫。须如是乃得。
  
  和韵联句,皆易为诗害而无大益,偶一为之可也。然和韵在於押字浑成,联句在於才力均敌,声华情实中不露本等面目,乃为贵耳。
  
  《骚》赋虽有韵之言,其於诗文,自是竹之与草木,鱼之与鸟兽,别为一类,不可偏属。《骚》辞所以总杂理复,兴寄不一者,大抵忠臣怨夫恻恆深至,不暇致诠,亦故乱其叙,使同声者自寻,修隙者难摘耳。今若明白条易,便乖厥体。
  
  作赋之法,已尽长卿数语。大抵须包蓄千古之材,牢笼宇宙之态。其变幻之极,如沧溟开晦,绚烂之至,如霞锦照灼,然後徐而约这,使指有所在。若汗漫纵横,无首无尾,了不知结束之妙。又或瑰伟宏富,而神气不流动,如大海乍涸,万宝杂厕,皆是瑕璧,有损连城。然此易耳。惟寒俭率易,十室之邑,借理自文,乃为害也。赋家不患无意,患在无蓄;不患无蓄,患在无以运之。
  
  拟《骚》赋,勿令不读书人便竟。《骚》览之,须令人裴回循咀,且感且疑;再反之,沉吟歔欷;又三复之,涕泪俱下,情事欲绝。赋览之,初如张乐洞庭,褰帷锦官,耳目摇眩;已徐阅之,如文锦千尺,丝理秩然;歌乱甫毕,肃然敛容;掩卷之馀,徬徨追赏。
  
  物相杂,故曰文。文须五色错综,乃成华采;须经纬就绪,乃成条理。
  
  天地间无非史而已。三皇之世,若泯若没。五帝之世,若存若亡。噫!史其可以已耶?《六经》,史之言理者也。曰编年,曰本纪,曰志,曰表,曰书,曰世家,曰列传,曰之正文也。曰叙,曰记,曰原先,曰碣,曰铭,曰述,史之变文也。曰训,曰诰,曰命,曰册,曰诏,曰令,曰教,曰劄,曰上书,曰封事,曰疏,曰表,曰启,曰笺,曰弹事,曰春天记,曰檄,曰露布,曰移,曰驳,曰喻,曰尺牍,史之用也。曰论,曰辨,曰说,曰解,曰难,曰议,史之实也。曰赞,曰公布,曰箴,曰哀,曰诔,曰悲,史之华也。虽然,颂即四诗之一,赞、箴、铭、哀、诔,皆其馀音也。附之於文,吾有所未安,惟其沿也,姑从众。
  
  吾尝论孟荀以前作者,理苞塞不喻,假而达之辞;後之为文者,辞不胜,跳而匿诸理。《六经》也,四子也,理而辞者也。两汉也,事而辞者也,错以理而已。有也,辞而辞者也,错以事而已。
  
  首尾开阖,繁简奇正,各极其度,篇法也。抑扬顿挫,长短节奏,各极其致,句法也。点掇关键,金石绮彩,各极其造,字法也。篇有百尺之锦,句有千钧之弩,字有百炼之金。文之与诗,固异象同则,孔门一唯,曹溪汗下後,信手拈来,无非妙境。
  
  古乐府、《选》体歌行有可入律者,有不可入律者,句法字法皆然。惟近体必不可入古耳。
  
  才生思,思生调,调生格。思即才之用,调即思之境,格即调之界。
  
  李献吉劝人勿读唐以後文,吾始甚狭之,今乃信其然耳。记闻既杂,下笔之际,自然於笔端搅扰,驱斥为难。若模拟一篇,则易於驱斥,又觉局促,痕迹宛露,非断轮手。自今而後,拟以纯灰三斛,细涤其肠,日取《六经》、《周礼》、《孟子》、《老》、《庄》、《列》、《荀》、《国语》、《左传》、《战国策》、《韩非子》、《离骚》、《吕氏春秋》、《淮南子》、《史记》、班氏《汉书》,西京以还至六朝及韩柳,便须铨择佳者,熟读涵泳之,令其渐渍汪洋。遇有操觚,一师心匠,气从意暢,神与境合,分途策驭,默受指挥,台阁山林,绝迹大漠,岂不快哉!世亦有知是古非今者,然使招之而後来,麾之而後却,已落第二义矣。
  
  诗有常体,工自体中。文无定规,巧运规外。乐《选》律绝,句字夐殊,声韵各协。下迨填词小技,尤为谨严。《过秦论》也,叙事若传。《夷平传》也,指辨若论。至於序、记、志、述、章、令、书、移,眉目小别,大致固同。然《四诗》拟之则佳,《书》、《易》放之则丑。故法合者,必穷力而自运;法离者,必凝神而并归。合而离,离而合,有悟存焉。
  
  《风雅三百》,《古诗十九》,人谓无句法,非也。极自有法,无阶级可寻耳。
  
  《三百篇》删自对手,然旨别浅深,词有至未。今人正如目沧海,便谓无底,不知湛珊瑚者何处。
  
  诗不能无疵,虽《三百篇》亦有之,人自不敢摘耳。其句法有太拙者,“载猃歇骄”;三名皆田犬也。有太直者,“昔也每食四簋,今也每食不饱”;有太促者,“抑罄控忌”,“既亟只且”;有太累者,“不稼不啬,胡取禾三百廛”;有太庸者,“乃如之人也,怀昏姻也,大无信也,不知命也”;其用意有太鄙者,如前“每食四簋”之类也;有太迫者,“宛其死矣,他人入室”;有太粗者,“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之类也。
  
  《三百篇》经圣删,然而吾断不敢以为法而拟之者,所摘前句是也。《尚书》称圣经,然而吾断不敢以为法而拟之者,《盘庚》诸篇是也。
  
  孔子曰:“辞达而已矣。”又曰:“修辞立其诚,盖辞无所不修,而意则主於达。”今《易系》《礼经家语》《鲁论》《春秋》之篇存者,抑何尝不工也。扬雄氏避其达而故晦之,作《法言》,太史避其晦,故译而达之,作帝王本纪,俱非圣人意也。
  
  圣人之文,亦宁无差等乎哉?《禹贡》,千古叙事之祖。如《盘庚》,吾未之敢言也。周公之为诗也,其犹在周书上乎?吾夫子文而不诗,凡传者或非其真者也。
  
  《易》奇而法,《诗》正而葩。韩子之言固然。然《诗》中有《书》,《书》中有《诗》也。“明良喜起”,《五子之歌》,不待言矣。《易》亦自有诗也,姑举数条以例之。《诗》语如“齐侯之子,平王之孙”,“威仪棣棣,不可选也”,“父母这言,亦可畏也”,“天实为之,谓之何哉”,“中冓之言,不可道也”,“送我乎淇之上矣”,“大夫夙退,毋使君劳”,“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匪报也,永以为好也”,“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心之忧矣,其谁知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皇父卿士。家伯冢宰。仲允膳夫,棸子内史”,“发言盈庭,谁敢执其咎”,“如匪竹行迈谋,是用不得於道”,“心之忧矣,云如之何”,“或出入讽议,或靡事不为”,“成王之孚,下土之式”,“文王曰咨,咨女殷商,而秉义类”,“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学有缉熙于光明”,“至于文武,缵太王之绪”,以入《书》,谁能辨也。《书》语如“日中星鸟,以殷仲春”,“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明试以功,车服以庸”,“无怠无荒,四夷来王”,“任贤勿贰,去邪勿疑,疑谋勿成,百志惟熙”,“四海困穷,天禄永终。朕志先定,谋佥同。鬼神其依,龟筮协从”,“百僚师师,百工惟时”,“臣哉邻哉,邻哉臣哉”,“罔昼夜雒雒,罔水行舟”,“下管鼗,合止柷敔”,“《箫韶》九成,凤为仪”,“莱夷作牧,厥篚檿丝,厥草惟夭,厥木惟乔”,“火炎昆冈,玉石俱焚”,“佑贤辅德显忠遂良。兼弱攻昧,取乱侮亡。推亡固存,邦乃其昌”,“圣谟洋洋,嘉言孔彰。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惟天无亲,克敬惟亲。民罔常怀,怀於有仁”,“一人元良,万邦以贞”,“厥德靡常,九以亡”,“若作和羹,尔惟盐梅。罔俾阿衡,专美有商”,“我武惟扬,侵于之疆,取彼凶残,杀伐用张,于汤有光”,“如虎如貔,如熊如罴”,“月之从星,则以风雨”,“式敬尔由狱,以长我王国”。又“无偏无陂”以至“归其有极”,总为一章。《易语》如“见龙在田,天下文明”,“终日乾乾,与时偕行”,“西南得朋,乃与类行。东北丧朋,乃终有庆”,“密云不雨,自我四郊”,“其亡其亡,系於苞桑”,“伏戎於莽,升其高陵,三岁不兴”,“贲如皤如,白马翰如”,“君子得舆,小人剥庐”,“见舆曳,其牛掣,其人天且劓”,“见豕负涂,载鬼一车。先张之弧,後脱之弧”,“困於石,据於蒺藜,入於其宫,不见其妻”,“震来虩虩,笑言哑哑,旅人先笑後号咷”,“乾刚坤柔,比乐师忧,临观之义,或民或求”,以入《诗》谁能辨也?抑不特此,凡《易》卦爻辞彖小象,叶韵者十之八,故《易》亦《诗》也。
  
  秦以前为子家,人一体也,语有方言而字多假借,是故杂而易晦也。左马而至西就,洗之矣。相如,《骚》家流也。子云,子家流也。故不尽然也。六朝而前,材不能高,而厌其常,故易字,易字是以赘也。材不能高,故其格下也。五季而後,学不能博,而苦其变,故去字,去字是以率也。学不能博,故其直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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