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小说评论>> 蔡元培 Cai Yuanpei   中國 China   近代中國   (1868年元月11日1940年三月5日)
石頭記索隱
  蔡元培(1868-1940) 中國近代民主革命傢、教育學家、科學家。字鶴卿,號孑民。浙江省紹興府山陰縣人。 18歲設館教書,26歲中進士、點翰林,29歲授編修。1902年組織中國教育會任會長,創立愛國學社、愛國女學,均曾被推為總理。1912年 1月就任南京臨時政府教育總長。1917年主任北京大學校長,1928年後專任中央研究院長。1940年 3月在香港病逝。
石頭記索隱(上)
  《石頭記》者,清康熙朝政治小說也。作者持民族主義甚摯。書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於漢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當時既慮觸文網,又欲別開生面,特於本事以上,加以數層障幂,使讀者有“橫看成嶺側成峰”之狀況。最表面一層,談傢政而斥風懷,尊婦德而薄文藝。其寫寶釵也,幾為完人,而寫黛玉、妙玉,則乖癡不近人情,是學究所喜也,故有王雪香評本。進一層,則純乎言情之作,為文士所喜,故普通評本,多着眼於此點。再進一層,則言情之中,善用麯筆。如寶玉中覺,在秦氏房中布種種疑陣,寶釵金鎖為籠絡寶玉之作用,而終未道破。又於書中主要人物,設種種影子以暢寫之,如晴雯、小紅等均為黛玉影子,襲人為寶釵影子是也。此等麯筆,惟太平閑人評本能盡揭之。太平閑人評本之缺點,在誤以前人讀《西遊記》之眼光讀此書,乃以《大學》《中庸》“明明德”等為作者本意所在,遂有種種可笑之傅會,如以吃飯為誠意之類。而於闡證本事一方面,遂不免未達一間矣。闡證本事,以《郎潛紀聞》所述徐柳泉之說為最合,所謂“寶釵影高澹人,妙玉影薑西溟”是也。近人《乘光捨筆記》謂“書中女人皆指漢人,男人皆指滿人,以寶玉曾雲男人是土做的,女人是水做的也”,尤與鄙見相合。左之札記,專以闡證本事,於所不知則闋之。書中紅字,多影朱字。朱者,明也,漢也。寶玉有愛紅之癖,言以滿人而愛漢族文化也;好吃人口上胭脂,言拾漢人唾餘也。清製,滿人不得為狀元,防其同化於漢。《東華錄》:“順治十八年六月,諭吏部世祖遺詔雲:‘紀綱法度,漸習漢俗,於醇樸舊製,日有更張。’”又云:“康熙十五年十月,議政王大臣等議準禮部奏:‘朝廷定鼎以來,雖文武並用,然八旗子弟,尤以武備為急,恐專心習文,以致武備廢弛。見今已將每佐領下子弟一名,準在監肄業,亦自足用。除見在生員舉人進士錄用外,嗣後請將旗下子弟考試生員舉人進士,暫令停止。’從之。”是知當時清帝雖躬修文學,且創開博學鴻詞科,實專以籠絡漢人,初不願滿人漸染漢俗。其後雍、乾諸朝亦時時申誡之。故第十九回“襲人勸寶玉道:‘再不許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與那愛紅的毛病兒。’”又“黛玉見寶玉腮上血漬,詢知為淘澄胭脂膏子所濺,謂為帶出幌子,吹到舅舅耳裏,使大傢不幹淨惹氣。”皆此意。寶玉在大觀園中所居曰“怡紅院”,即愛紅之義。所謂曹雪芹於悼紅軒中增刪本書,則吊明之義也,本書有《紅樓夢麯》以此。書中敘事托為石頭所記,故名《石頭記》,其實因金陵亦曰石頭城而名之。餘國柱(即書中之王熙鳳)被參,以其在江寧置産營利,與協理寧國府歷劫返金陵等同意也。又曰《情僧錄》及《風月寶鑒》者,或就表面命名,或以情字影清字,又以古人有“清風明月”語,以風月影明清,亦未可知也。
  《石頭記》敘事,自明亡始。第一回所云“這一日三月十五日,葫蘆廟起火,燒了一夜,甄氏燒成瓦礫場。”即指甲申三月間明愍帝殉國,北京失守之事也。士隱註解《好了歌》,備述滄海桑田之變態,亡國之痛,昭然若揭,而士隱所隨之道人,跛足麻履鶉衣,或即影愍帝自縊時之狀。甄士本影政事,甄士隱隨跛足道人而去,言明之政事隨愍帝之死而消滅也。
  甄士隱即真事隱,賈雨村即假語存,盡人皆知。然作者深信正統之說,而斥清室為偽統,所謂賈府,即偽朝也。其人名如賈代化、賈代善,謂偽朝之所謂化、偽朝之所謂善也。賈政者,偽朝之吏部也。賈敷、賈敬,偽朝之教育也。(《書》曰“敬敷五教”。)賈赦,偽朝之刑部也,故其妻氏邢,(音同刑。)予婦氏尤。(罪尤。)賈璉為戶部,戶部在六部位居次,故稱璉二爺,其所掌則財政也。李紈為禮部。(李禮同音。)康熙朝禮製已仍漢舊,故李紈雖曾嫁賈珠,而已為寡婦。其所居曰”稻香村”,稻與道同音。其初名以杏花村,又有杏簾在望之名,影孔子之杏壇也。(《金瓶梅》以孟玉樓影當時之禮部,氏之以孟,又取“玉樓人醉杏花風”詩句為名,即《紅樓夢》所本也。)作者於漢人之服從清室而安富尊榮者,如洪承疇、範文程之類,以嬌杏代表之。嬌杏即徼幸。書中敘新太爺到任,即影滿洲定鼎。觀雨村中秋口號雲,“天上一輪纔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知為代表滿洲也。於有意接近而反受種種之侮辱,如錢謙益之流。則以賈瑞代表之。瑞字天祥,言其為假文天祥也。(文小字宋瑞。)頭上澆糞手中落鏡,言其身敗名裂而至死不悟也。(徐巨源編一劇,演李太虛及龔芝麓降李自成後,聞清兵入,急逃而南至杭州,為追兵所躡,匿於嶽墳鐵鑄秦檜夫人胯下。值夫人方月事,迨兵過而出,兩人頭皆血污。與本書澆糞同意。)敘(女危)(女畫)將軍林四娘,似以代表起義師而死者。敘尤三姐,似以代表不屈於清而死者。敘柳湘蓮,似以代表遺老之隱於二氏者。
  書中女子多指漢人,男子多指滿人。不獨女子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與漢字滿字有關也。我國古代哲學,以陰陽二字說明一切對待之事物。《易·坤卦·象傳》曰:“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是以夫妻君臣分配於陰陽也。《石頭記》即用其義。第三十一回:“湘雲說:‘比如天是陽,地就是陰。比如一顆樹葉兒,那邊嚮上朝陽的就是陽,這邊背陰覆下的就是陰。走獸飛禽,雄為陽,雌為陰。’翠縷道:‘怎麽東西都有陰陽,咱們人倒沒有陰陽呢?’又道:‘知道了,姑娘是陽,我就是陰。’又道:‘人傢說主子為陽,奴才為陰,我連這個大道理也不懂得。’”是男為陽,主於亦為陽;女為陰,奴才亦為陰。本書明明揭出清製,對於君主,漢人自稱奴才,漢人自稱臣。臣與奴才,並無二義。(《說文解字》臣字象屈服之形,是古義亦然。)以民族之對待言之,徵服者為主,被徵服者為奴。本書以男女影清漢以此。
  賈寶玉,言偽朝之帝係也。寶玉者,傳國璽之義也,即指胤礽。《東華錄》:“康熙四十八年三月,以復立皇太子告祭天壇文曰:‘建立嫡子,胤礽為皇太子。’又曰:’朕諸子中,胤礽居貴。’”是胤礽生而有為皇太子之資格,故曰銜玉而生。胤礽之被廢也,其罪狀本不甚徵實。康熙四十七年九月諭曰:“胤礽肆惡虐衆,暴戾淫亂,難出諸口。”又曰:“胤礽同伊屬下人等,恣行乖戾,無所不至,令朕赧於啓齒。又遣使邀截外藩入貢之人,將進御馬匹任意攘取,以致蒙古俱不心服。”又曰:“知胤礽賦性奢侈,着伊乳母之夫凌普為內務府總管,俾伊便於取用。”又曰:“朕歷覽史書,時深儆戒,從不令外間婦女出入宮掖,亦從不令姣好少年隨侍左右。今皇太子所行若此,朕實不勝憤懣。”《石頭記》三十三回敘寶玉被打,一為忠順親王府長史索取小旦琪官事,二為金釧兒投井,賈環謂是寶玉拉着太太的丫頭金釧兒強姦不遂,打了一頓,那金釧兒便賭氣投井死了。琪官事與姣好少年等語相關,忠順王疑影外藩。長史曾揭出琪官贈紅汗中事,疑影攘取馬匹事。相傳名馬有出汗如血者,故也。曰“暴戾淫亂難出諸口”,曰”赧於啓齒”,曰”從不令外間婦女出入官掖,今皇太子所行若此”,是當時罪狀中頗有中(“篝”去竹字頭)之言,即金釧兒之事所影也。
  胤礽之罪狀,又有曰:“近觀胤礽行事,與人大有不同。晝多沉睡,夜半方食,飲酒數十巨觥不醉。每對越神明,則驚懼不能成禮;遇陰雨雷電,則畏沮不知所措。居處失常,語言顛倒,竟類狂易之疾,似有鬼物憑之者。”又曰:“今忽為鬼魅所憑,蔽其本性。忽起忽坐,言動失常。時見鬼魅,不安寢處,屢遷其居。啖飯七八碗尚不知飽,飲酒二三十觥亦不見醉。匪特此也,細加詢問,更有種種駭異之事。”又曰,“胤礽居擷芳殿,其地險黯不潔,居者輒多病亡。胤礽時常往來其間,緻中鬼魅,不自知覺。以此觀之,種種舉動,皆有鬼物使然,大是異事。”十一月諭曰:“前灼見胤礽行事顛倒,以為鬼物所憑。”又曰,“今胤礽之疾,漸已清爽。召見兩次,詢問前事,胤礽竟有全然不知者,深自愧悔。又言‘我幸心內略明,懼父皇聞知治罪,未至用刀刺人。如或不然,必有殺人之事矣。’觀彼雖稍清楚,其語仍略帶瘋狂。朕竭力調治,果蒙天佑,狂疾頓除。”又曰:“十月十七日,查出魘魅廢皇太子之物。服侍廢皇太子之人奏稱:是日廢皇太子忽似瘋顛,備作異狀,幾至自盡。諸宮侍抱持環守。過此片刻,遂復明白。廢皇太子亦自驚異,問諸宮侍:‘我頃者作何舉動?’朕從前將其諸惡皆信為實,以今觀之,實被魘魅而然,無疑也。”四十八年二月諭曰:“皇太子胤礽,前染瘋疾,朕為國傢而拘禁之。後詳查被人鎮魘之處,將鎮魘物俱令掘出,其事乃明。今調理痊愈,始行釋放。今譬有人,因染瘋狂,持刀砍人,安可不行拘執?若已痊愈,又安可不行釋放?”四月諭曰:“大阿哥鎮魘皇太子及諸阿哥之事,甚屬明白。”又曰:“見今鎮魘之事發覺者如此,或和尚道士等更有鎮魘之處,亦未可定,日後發覺,始知之耳。顯親王衍潢等遵旨會議喇嘛巴漢格隆等咒魘皇太子情實,應將巴漢格隆、明佳噶卜楚、馬星噶卜楚、鄂剋卓特巴俱凌遲處死。皇長子護衛嗇楞雅突,明知大逆之事,乃敢同行。又雅突將皇長子復行咒魘。再此案內又有察蘇齊引誘宗室格隆陶州鬍土剋圖行咒魘之事。”
  案《石頭記》第三十三回:“賈政斥室玉道:‘好端端的,你垂頭喪氣,咳些什麽?方纔雨村來要見你,叫你半天才出來。既出來了,全無一點慷慨揮灑談吐,仍是葳葳蕤蕤。我看你臉上一團思欲愁悶氣色,這會又咳聲嘆氣。’”九十五回:“失玉以後,寶玉一日呆似一日,也不發燒,也不疼痛,衹是吃不像吃,睡不像睡,甚至說話都無頭緒。”與胤礽罪狀中之居處夫常、語言顛倒,及言動失常、不安寢處等語相應。第二十五回:“寶玉湯了臉,有寶玉寄名的幹娘馬道婆嚮賈母道:‘那經典佛法上說的利害,大凡王公卿相人傢的子弟,衹一生長下來,暗裏便有許多促狹鬼跟着他。’”與胤礽罪狀中鬼物憑之、時見鬼魅等語相應。又敘寶玉被魘,有雲:“拿刀弄杖,尋死覓活。”敘王熙鳳被魘,有雲:“手持一把明晃晃鋼刀,砍進園來,見雞殺雞,見狗殺狗,見人就要殺人。周瑞媳婦忙帶着幾個有力量的膽壯的婆娘,上去抱住,奪下刀來,擡回房去。”與胤礽所謂未至用刀殺人。及服侍之人稱是日廢皇太子忽患瘋顛,幾至自盡,諸宮侍抱持環守相應。八十一回:“寶玉道:“我記得病的時候兒,好好的站着,倒像背地裏有人把我攔頭一棍,疼得眼睛前頭漆黑,看見滿屋子裏都是些青面獠牙拿刀舉棒的惡鬼,躺在炕上,覺在腦袋上加了幾個腦箍似的。以後便疼的任什麽不知道了“’鳳姐道:‘我也全記不得,但覺自己身子不由自主,倒像有些鬼怪拉拉扯扯,要我殺人才好。有什麽拿什麽,自記原覺很乏,衹是不能住手。’”亦與胤礽案所謂備作異狀,全然不知恃刀斫人等語相應。又說:“馬道婆破案,為潘三保事,送到錦衣府去,問出許多官員大戶傢太太姑娘們的隱情事來。把他傢內一抄,抄出幾篇小賬,上面記着某傢驗過,應找銀若幹。”與胤礽以外復有皇長子及宗室等案,及所謂和尚道士等更有魘魅等事亦未可定等語相應,行魘魅者巴漢格隆等皆喇嘛,故以馬道婆代表之,馬與嘛同音也。八十一回又稱,“馬道婆身邊搜出匣子,裏面有象牙刻的一男一女不穿衣眼光着身子的兩個魔王。”亦與相傳喇嘛教中之歡喜佛相等。馬道婆之代表喇嘛也無疑。《東華錄》:“康熙四十七年九月諭雲:‘胤礽幼時,朕親教以讀書,繼令大學士張英教之,又令熊賜履教以性理諸書,又令老成翰林官隨從。’”雲雲。《石頭記》常言“賈政逼寶玉讀書,”第八回“秦鐘因去歲業師回南,在傢溫習舊課,其父秦邦業知賈傢塾中司塾的乃賈代懦,(偽朝之儒也)現今之老懦。”第九回:“賈政對李貴道:‘你去請學裏太爺的安,就道我說的,什麽《詩經》古文,一概不用虛應故事,衹是先把《四書》一齊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第八十一回:“賈政道:‘前兒倒有人和我提起一位先生來,學問人品都是極好的,也是南邊人。’”又道:“如今儒大太爺雖學問也衹中平,但還彈壓得住這些小孩子們。”八十二回稱賈代儒為老學究,又“寶玉講‘後生可畏’一章,講到‘不要弄到’,說到這裏,嚮代儒一瞧,代儒說:‘講書是沒有什麽避忌的。’寶玉纔說不要弄到老大無成。”均與性理諸書老成翰林等相應。又熊賜履湖北人,張英安徽人,所謂南邊人,殆指張、熊等。
  胤礽以康熙十四年十二月被立為皇太子,四十七年九月被廢,四十八年三月復立,五十一年十一月復廢。自第一次被廢以至復立,為時不久,而又悉歸咎於魘魅。故《石頭記》中僅以三十三回之笞責及二十五回之魘魔形容之。二十五回中言:“寶玉雖被迷污,經和尚摩弄一回,依舊靈了。”即雖廢旋復之義。至九十四回之失玉,乃敘其終廢也。至和尚還玉事等,殆無關本事。
  胤礽之被廢,由於兄弟之傾軋。《東華錄》所載主動者為胤禔、胤禩二人。《石頭記》九十四回,於失玉以前先敘海棠既萎而復開,“賈母道:‘花兒應在三月裏開的,如今是十一月。’”三月及十一月,與復立復廢之月相應。又“黛玉說花開之因道:‘當初田傢有荊樹一顆,三個弟兄因分了傢,那荊樹便枯了。後來感動了他弟兄們,仍舊歸在一處,那顆樹也就發了。’”既說弟兄,又說三個,與胤礽、胤禔、胤禩三人相應。
  《石頭記》敘巧姐事,似亦指胤礽。巧與礽字形相似也。九十二回評女傳,巧姐慕賢良,即熊賜履等教胤礽以性理諸書也。一百十八回《記微嫌舅兄欺弱女》,賈環、賈蕓欲賣巧姐於藩王,即指胤礽為胤禔、胤禩所賣事。寶玉被打,由賈環訴說金釧兒事,寶玉被魘,由賈環之母趙姨娘主使,巧姐被賣,亦由賈環主謀,與胤禔之陷胤礽相應。其事又有親舅舅王仁與聞之,《紅樓夢麯》中亦云“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好兄”,與胤礽案中有所謂舅舅佟國維者相應。《東華錄》:“康熙四十八年正月,上曰:‘胤禩乃胤禔之黨,胤禔曾奏言請立胤禩為太子,伊當輔之。’又曰:‘此事必舅舅佟國維、大學士馬齊以當舉胤禩默示於衆。’二月諭舅舅佟國維曰:‘爾曾奏皇上凡事斷無錯誤之處,此事關係重大,日後易於措處則已,儻日後難於措處,似屬未便’等語。又曰:‘因有舅舅所奏之言,及群下小人就中肆行捏造言詞,所以大臣侍衛官員等俱終日憂慮,若無生路者。中心寬暢者,惟大阿哥、八阿哥耳。’又曰:‘舅舅前肩奏時,外間匪類不知其故,因盛贊爾,雲如此方謂之國舅大臣,不懼死亡,敢行陳奏。今爾之情形畢露,人將謂爾為何如人耶?’”《石頭記》一百十八回:“王仁拍手道:‘這倒是一種好事,又有銀子。衹怕你們不能,若是你們敢辦,我是親舅舅,做得主的。’”第一百十九回:“事敗後,嚇得王仁等抱頭鼠竄的出來。”與《東華錄》之佟國維相應。康熙四十八年四月諭曰:“胤禔之黨羽,俱係賊心惡棍。平日鬥雞走狗,學習拳勇,不顧罪戾,惟務誘取銀錢。”故《石頭記》亦有“愛銀錢的姦兄”
  林黛玉影朱竹垞也。絳珠影其氏也,居瀟湘館影其竹垞之號也。竹垞生於秀水,故絳珠草長於靈河岸上。“竹垞客遊南北,必橐載十三經、二十一史以自隨。己而遊京師,孫退𠔌過其寓,見插架書,謂人曰:‘吾見客長安者,務攀援馳逐,車塵蓬勃間。不廢著述者,惟秀水朱十一人而已。”(見陳廷敬所作墓志)《石頭記》第十六回:“黛玉帶了許多書籍來。”四十回:“劉老老到瀟湘館,因見窗下案上設着筆硯,又見書架上磊着滿滿書,劉老老道:‘這必定是那一位哥兒的書房了。’賈母笑指黛玉道:‘這是我這外孫女兒的屋子。’劉老老留神打量了林黛玉一番,方笑道:‘這那裏像個小姐的綉房,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以此。竹垞嘗與陳其年合刻所著曰《朱陳村詞》,流傳入禁中,故黛玉與史湘雲凹晶館聯句。竹垞入直南書房,旋被劾,鎸一級罷,尋復原官,其被劾之故,全謝山謂因攜僕鈔《永樂大典》.竹垞所作詠古二首雲:“漢皇將將屈群雄,心許淮陰國士風。不分後來輸絳灌,名高一十八元功。”“海內詞章有定稱,南來庚信北徐陵。誰知著作修文殿,物論翻歸祖孝徵。”詩意似為人所賣。《石頭記》中鳳姐掉包事疑即指此。七十回寶釵、探春、湘雲、寶琴均替寶玉臨字,而於黛玉一方面,但雲紫鵑送一捲小楷,疑影攜僕寫書事。
  薛寶釵,高江村也。(徐柳泉已言之)薛者雪也。林和靖詠梅有曰,“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用薛字以影江村之姓名也。(高士奇)
  《嘯亭雜錄》曰:“高江村傢貧,鬻字為活。納蘭太傅愛其纔,薦入內廷。仁廟亦愛之。遇巡狩出獵,皆命江村從,故江村詩曰:‘身隨翡翠叢中列,隊入鵝黃帶裏行。’蓋紀實也。江村性(“起”字之“己”換為“喬”)巧,遇事先意承旨,皆愜聖懷。一日上出獵,馬蹶,意殊不懌。江村聞之,故以瀦泥污其衣入侍,上怪問之,江村曰:‘適落馬墜積瀦中,未及浣也。’上大笑曰:‘汝輩南人,懦弱乃爾!適朕馬屢蹶,竟未墜。’意乃釋然。又嘗從登金山,上欲題額,濡毫久之。江村擬‘江天一覽’四字於掌中,趨前磨墨,微露其跡,上如所擬書之。其迎合類如此。”《檐曝雜記》曰:“江村初人都,自肩(“璞”之王換為“衤”)被,進彰儀門。後為明相國司閽者課子,一日相國急欲作書數函,倉卒無人,司閽以江村對。即呼入,援筆立就。相國大喜,遂屬掌書記。後入翰林,直南書房,皆明公力也。江村纔本絶人,既居勢要,傢日富,則結近侍,探上起居,報一事酬以金豆一顆。每入直金豆滿荷囊,日暮,率傾囊而出,以是宮廷事皆得聞。或覘知上方閱某書,即抽某書翻閱,偶天語垂問,輒能對大意,以是聖祖益愛賞之。”鄭方坤《本朝詩鈔小傳》曰:“江村年十九,之京師,以諸生就京闈試,不利,落魄羈窮,賣文自給。新歲為人書春帖子,往往自作聯句,用寫其幽優牢落之懷。偶為聖祖所見,大加擊節,立召見。”案《石頭記》寫寶釵處處周到,得人歡心,自薛姨媽、賈母、王夫人、湘雲、岫煙以至襲人輩,無不贊嘆,並黛玉亦受其籠絡,即所謂性(“起”字之“己”換為“喬”)巧善迎合之影子也。寶釵以金鎖配寶玉,謂之金玉良緣,其嫂曰夏金桂,其婢曰黃金鶯,鶯兒為寶玉結絡,以金綫配黑珠兒綫,皆以金豆探起居之影子也。寶釵最博雅,二十二回點魯智深醉鬧五臺山,為寶玉誦《寄生草》麯詞,寶王贊他無書不知。第三十回:“寶玉道:‘姐姐通令博古,色色都知道。’”七十六回:“湘雲用(木昏)字,黛玉說:‘虧你想得出。’湘雲道:‘幸而昨日看《歷朝文選》,見了這個字,我不知何樹,因要查一查,寶姐姐說不用查,衹就是如今俗叫做朝開夜合花。我信不及,到底查了一查,果然不錯。看來寶姐姐知道的竟多。’”即其翻書備對之影子也。第一回稱:“窮儒賈雨村,一身一口在家乡無益,因進京求取功名。自前歲來此,又淹蹇住了,暫寄廟中,每日賣文作字為生,”即江村(“璞”之王換為“衤”)被進都鬻字為活之影子也。“賈雨村高吟一聯曰:‘玉在櫝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恰值士隱走來聽見,笑道:‘雨村兄真抱負不凡也,’”即聯句被賞之影子也。四十六回:“薛蟠遭湘蓮苦打,遍身內外滾的似泥母豬一般。”又說”那裏爬的上馬去。”即江村自稱落馬墮積瀦中之影子也。
  江村所作《塞北小鈔》曰:“二十二年六月十二日,扈蹕出東直門雲雲。偶患暑氣,上命以冰水飲益元散二碗方解。甲申,上曰:‘爾南人,為何亦飲冰水?’士奇曰:‘天氣炎熱,非冰莫解。’上曰:‘朕聞南人殊不畏暑。’土奇曰:‘南人從來畏暑,故有吳牛見月而喘之語。’上大笑。”案《石頭記》第六回:“寶釵對周瑞傢的說:‘我這是從胎裏帶來的一股熱毒。’”又說癩頭和尚所說的方叫做冷香丸。第三十回:“寶玉道:‘姐姐怎麽不看戲去?’寶釵道:‘我怕熱,看了兩出,熱得很。要走,客又不散,我不得不推身上不好,就來了。’寶玉笑道:‘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貴妃,原也體胖怯熱。’”與《塞北小鈔》語相應。(《莊子》:“早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與?”所謂胎裏帶來熱毒,亦兼熱中之諷。)
  《漢名臣傳》雲:“康熙廿七年,法司逮問貪黜劾罷之巡撫張(左三點水,右開)。因(左三點水,右開)未被劾時,曾遣人賫報赴京,詰其行賄何人,初以分饋甚衆,不能悉數抵塞,既而指出土奇。奉諭置勿問。士奇疏請歸田,得旨以原官解任。廿八年,從上南巡。至杭州,駕幸土奇之西溪山莊,賜御書竹窗扁額。九月,左都御史郭(王秀)疏劾之曰:‘有植黨營私,招搖撞騙,如原任少詹事高士奇、左都御史王鴻緒等,表裏為姦。’又曰:‘高士奇出身微賤,其始也徒步來京,覓館為生。皇上因其字學頗工,不拘資格,擢補翰林,令入南書房供奉。’又曰:‘士奇日思結納,諂附大臣,攬事招權,以圖分肥。凡大小臣工,無不知有士奇之名,’又曰,‘久之羽翼既多,遂自立門戶。結王鴻緒為死黨,科臣何楷為義兄弟,翰林陳元竜為叔侄,鴻緒胞兄王頊齡為子女姻親,俱寄以腹心,在外招攬。凡督撫藩臬道府廳縣,以及在內之大小卿員,皆王鴻緒、何楷等為之居停哄騙。而夤緣照管者,饋至成千纍萬,即不同黨護者,亦有常例,名曰平安錢。蓋士奇供奉日久,勢焰日張,人皆謂之門路真,而士奇遂亦自忘乎其為撞騙,亦居之不疑,曰我之門路真。’又曰:‘光棍俞子易,在京肆橫有年,惟恐事發,潛遁直隸、天津、山東,洛口地方,有虎坊橋瓦屋六十餘間,價直八千金,饋送士奇,求托昭拂。此外順成門斜街並各處房屋,總令心腹出名置買,何楷代為收租,打磨場士奇之親傢陳元竜夥計陳季芳,開張緞號,寄頓賄銀,資本約至四十餘萬。又於本鄉平湖縣置田産千頃,大興土木,修整花園,杭州西湖,廣置園宅。蘇鬆淮揚,王鴻緒與之合夥生理,又不下百餘萬。’又曰:‘聖駕南巡時,上諭嚴誡饋迭,定以軍法治罪,誰敢不遵。惟士奇與王鴻緒愍不畏死,即淮揚等處,王鴻緒招攬府廳各官,約饋黃金潛遺士奇,淮揚如此,則他處又不知如何索詐矣。’雲雲。得旨:‘高士奇、王鴻緒、陳元竜俱着休緻回籍。王頊齡、何楷着留任。’”《東華錄》:“康熙二十八年,吏部議:左副都御史許三禮奏參,原任刑部尚書徐乾學與高士奇招搖納賄。查徐乾學與高士奇招搖納賄之處,並無實據。許三禮又奏參乾學。有雲:‘乾學伊弟拜相之後,與親傢高士奇更加招搖,以致有五方寶物歸東海,萬國金珠貢澹人之對。雲雲。’”案《石頭記》第四回:“門子遞與雨村一張護官符,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傢的諺俗口碑,雲:‘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阿房宮,三百裏,住不下金陵一個史;東海缺少白玉床,竜王來請金陵王;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即許三禮疏中五方萬國之對之影子也。門子又道:“這四傢皆連絡有親,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扶持遮飾,皆有照應的。今告打死人之薛,就是豐年大雪之雪也。不單靠三傢,他的世交親友在都在外省,本亦不少。,”此即郭(王秀)疏中死黨義兄弟叔侄子女姻親及許疏中親傢等種種關係之影之也。第四回稱:“薛公子亦金陵人氏,傢中有百萬之富,現領着內帑錢糧采辦雜料。雖是皇商,一應經紀世事,全然不知,不過賴祖父舊日情份,戶部挂個虛名,支領錢糧。其餘事體,自有夥計老人傢等措辦。”又云:“自薛蟠父親死後,各省中所有的買賣承局總管夥計人等,便趁時拐騙起來。京都幾處生意,漸亦銷耗。”又云:“薛蟠要親自入都,銷算舊賬,再計新支,因此早已檢點下行裝細軟,以及饋送親友各色土物人情等類。”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後,薛蟠表弟因見賈珍尋好板,便說:‘我們本店裏有一付板,叫作什麽檣木。’”第四十八回:“各鋪面夥計內有算年賬要回傢的,內有一個張德輝,自幼在薛蟠當鋪內攬總,說起‘今年紙紮香扇短少,明年必是貴的。明年先打發大小兒上來,當鋪照管照管,趕端陽前我順路販些紙紮香扇來賣。’薛蟠心下忖度,不如也打點本錢,和張德輝逛一年來。”第六十六回:“薛蟠說:‘我同夥計販了貨物,自春天起身往回裏走,一路平安。誰知到了平安州地方,遇見一夥強盜,已將東西劫去。不想柳二弟從那邊來,方把賊人趕散,奪回貨物,還救了我們的性命。’”第六十七回:“管總的張太爺差人送了兩箱子東西來,薛蟠說:‘特的給媽媽合妹子帶來的東西。’一箱都是綢綾緞錦洋貨等傢常應用之物,一箱卻是些筆墨紙硯各色箋紙香袋香珠扇於扇墜花粉胭脂等物。外有虎丘帶來的自行人酒令兒,水銀灌的打斤鬥小小子,沙子燈,一出一出的泥人兒的戲,用青紗罩的匣子裝着。又有在虎丘山上泥捏的薛蟠小像。薛姨媽將箱子裏的東西取出,一分一分的送給賈母並王夫人。寶釵將那些頑意兒一件一件的過了目,除了自己留用之外,一分一分的配合妥當,使鶯兒同着一個老婆子跟看送往各處。寶玉到黛玉處,見堆着許多東西,知道是寶釵送來的,便取笑說道:‘那裏這些東西,不是妹妹要開雜貨鋪啊。’”第五十七回:“邢岫煙把綿衣服當了,寶釵問當在那裏,岫煙道:‘叫做甚麽恆舒,是鼓樓西大街。’寶釵笑道:‘鬧在一傢去了。夥計們倘或知道了,好說人沒過來,衣裳先到了。’岫煙聽說,便知是他傢的本錢。”第四十五回:”黛玉對寶釵道:‘你如何比得我。你這裏有地上買賣,傢裏又仍舊有房有地。’”均與郭(王秀)疏中所謂房屋田産園宅緞號資本及饋送等事相應。薛蟠在平安州遇盜,與平安錢相應。
  探春影徐健庵也。健庵名乾學。乾卦作三,故曰三姑娘。健庵以進士第三人及第,通稱探花,故名探春。健庵之弟元文入閣,而健庵則否,故謂之庶出。然許三禮劾健庵,一則曰“膽恃胞弟徐元文欽點入閣”,再則曰“伊弟拜相之後,與親傢高士奇更加招搖,以致有‘去了餘秦檜(指餘國柱),來了徐嚴嵩;乾學似龐涓,是他大長兄’之謠。又有‘五方寶物歸東海(徐氏),萬國金珠貢澹人’之對。”是健庵雖不入閣,而其時亦有炙手可熱之勢。故《石頭記》第五十五回:“風姐兒道:‘好個三姑娘,我說不錯,衹可惜他命薄,沒托生在太太肚裏。’平兒笑道:‘他便不是太太養的,難道誰敢小看他,不與別的一樣看待麽?’”又“鳳姐病中,王夫人命探春合同李紈協理,又請了寶釵來。他三人一理,更覺比風姐當權時倒更謹慎了些。因而裏外下人都暗中抱怨,說剛剛倒了一個巡海夜叉,又添了三個鎮山太歲。”此即影射“去了餘秦檜,來了徐嚴嵩”一謠也。韓慕廬所作《徐健庵行狀》有雲:“吳中文社故盛,公為之領袖。”又云:“壬子主試順天,以獨賞為公鑒,往往憐收既落之才。即遺捲中有一佳言迥句,咨嗟吟諷,以失之為恨。”又云,“公故負海內望,而勤於造進,篤於人物,一時庶幾之流,奔走輻輳如不及。山林遺逸之老,不遠千裏樂從公。後生之才進者,延譽薦引無虛日。”案《石頭記》有“秋爽齋偶結海棠社”,指此。又二十七回:“探春屬寶玉道:‘這幾個月我又攢下有十來串錢了,你還拿了去,明兒出門逛去的時候,或是好字畫,好輕巧頑意兒,替我帶些來。’又道:‘怎麽像你上回買的那柳枝兒編的小籃子,真竹於根挖的香盒兒,膠泥垛的風爐兒,這就好了。”即以表其延攬文士之故事也。
  《行狀》又云:“嘗請崇節儉辨等威,因申衣服之禁,使上下有章。”案《石頭記》第二十七回:“探春屬寶玉帶輕巧頑意兒,揀那樸而不俗、直而不拙的。又道:‘我還像上回的鞋做一雙你穿,比那雙還加工夫,如何呢?’寶玉道:‘那回穿着,可巧遇見老爺,說何苦來虛耗人力,作踐綾羅。’……趙姨娘抱怨的了不得,正經兄弟鞋蹋攛襪蹋攛的。……探春道:“什麽,我是做鞋的人麽?環兒難道沒有分例的?衣裳是衣裳,鞋襪是鞋襪。”蓋影射此事。
  《(左竪心右詹)園集》有“賜覽皇太子書法,奏稱皇太子歷年親寫所讀書本及臨摹楷法,共大小八篋有奇。”案《石頭記》七十回:“探春每日臨一篇楷字與寶玉。”影此。
  健庵疊被彈劾,於康熙二十九年回裏,許以書局自隨,僦居洞庭東山。《石頭記》一百回至一百二回,歷敘探春遠嫁。第五回:“畫着兩人放風箏,一片大海,一隻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位涕之狀。詩曰:‘清明涕送江邊望,千裏東風一夢遙。’”皆指此。(《行狀》曰:“再疏乞骸骨,上允所請。時已仲鼕,命且過鼕行。二十九年春抵傢。”詩中清明字指此。)
  王熙鳳影餘國柱也。王即柱字偏旁之省,(國之繁體)字俗寫作國,故熙鳳之夫曰璉,言二王字相連也。(楷書王玉同式。)國柱曾為戶部尚書,故賈璉行二,且賈氏財政由熙風管理。國柱曾為江寧巡撫,故熙鳳協理寧國府。《漢名臣傳》雲:“康熙二十八年三月,給事中何金藺疏言:‘凡解職解任官仍居原任地方,例有明禁,餘國柱曾為江寧巡撫,(左三點水右存)陟大學士,不思竭忠圖報,黷貨無厭,穢跡彰聞,荷恩放歸裏。乃被黜後,挾輜重往江寧省城,購買第宅,廣營生計,呼朋引類,壟斷攫金,藉勢招搖,顯違禁例,乞飭部嚴議。’事下兩江總督傳拉搭察訊,以留戀原任地方,購買第宅,並設立錢店典鋪覆奏。刑部擬杖折贖,詔免罪趣回籍。尋卒於傢。”《石頭記》第五回,有金陵十二釵正副册,正册中有一片冰山,上有一隻雌風,其判語有雲:“哭嚮金陵事更哀。”五十四回:“女先兒說書,說:‘殘唐之時,有一位鄉紳,本是金陵人氏,名喚王忠(忘忠),曾做兩朝宰輔,如今告老回傢,膝下衹有一位公子,名喚王熙鳳。’”第一百一回:“散花寺神簽,正面寫看王熙風衣錦榮歸。大了道:‘奶奶最是通今博古的,難道漢朝的王熙鳳求官的一段事也不曉得?’簽文雲:‘去國離鄉二十年,於今衣錦返傢園。蜂采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大了道:‘奶奶自幼在這裏長大。何曾回南京去了?如今老爺放了外任,或者接傢眷來,順便還傢,奶奶可不是衣錦還鄉了?’寶釵道:‘據我看,這衣錦還鄉四字裏頭,還有緣故。’”第百十四回《王熙鳳歷劫返金陵》:“王夫人打發人來說,璉二奶奶沒有住嘴,說些鬍話,要船要轎的,說到金陵歸入册子去。”皆指被黜後仍居江寧也。第一百五回《錦衣軍查抄寧國府》:“趙堂官說:‘賈赦、賈政並未分傢,聞得他侄兒賈璉現在承總管傢,不能不盡行查抄。’”又云:“有一起人回說,東跨房查出兩箱房地契文,一箱藉票,都是違例取利的。王爺道:‘番役呈稟有禁用之物並重利欠票。’兩傢王子問賈政道:‘所抄傢資內有藉券,實係盤剝,究是誰行的?’賈璉忙走上跪下稟道:‘這一箱文書既在奴才屋內抄出來,敢說不知道麽?’”第一百六回:“賈政間賈璉道:‘那重利盤剝,究竟是誰幹的?況且非咱們這樣人傢所為。’”又:“鳳姐對平兒說:‘雖說事是外頭鬧得,我若不貪財,如今也沒有我的事。’”皆與何疏相應也。
  國柱曾於康熙二十七年為御史郭(王秀)所劾,稱其在內閣票擬承順大學士明珠指麾,輕重任意,與尚書佛倫等結黨把持,督撫藩臬缺出,展轉援引,總攬賄賂,保送學道及科道內升出差,率皆居功要索雲雲。《石頭記》中敘鳳姐逢迎賈母王夫人,無微不至,而營私弋利等事,亦層見疊出。例如二十七回:“且說王鳳姐自見金馴兒死後,忽見幾傢僕人常來孝敬他些東西,又不時來請安奉承,自己倒生了疑惑,不知何意,這日又見人來孝敬他東西,因晚間無人時笑問平兒。平兒冷笑道:‘我猜他們女兒都必是太太房裏的丫頭。如今太太房裏有四個大的,一個月一兩銀子的分例,下剩的都是一個月衹幾百錢。如今金釧兒死了,必定他們要弄這一兩銀子的巧宗兒呢。’風姐聽了笑道:‘……也罷了,他們幾傢的錢也不能容易化到我眼前,這是他們自尋的。送什麽來我就收什麽,橫竪我有主意。’鳳姐兒安下這個心,所以衹管耽延着,等那些人把東西送足了,然後乘空方回工夫人。”雲雲。十六回:“賈璉的乳母趙嬤嬤替兩個兒子求事情道:‘……倒是來和奶奶說是正經。靠着我們爹,衹怕我還餓死了呢。’”又“鳳姐忙嚮賈薔道:‘我有兩個在行妥當人,你就帶他們去辦,這倒便宜了你呢。’賈薔忙陪笑道:‘正要和嬸娘討兩個人呢,這可巧了。’賈蓉悄悄的嚮鳳姐道:‘嬸娘要什麽東西,分付了開個賬兒給我兄弟帶去,按賬置辦了來。’”二十四回:“賈蕓見了賈璉,因打聽可有什麽事情。賈璉告訴他道:‘前兒倒有一件事情出來,偏生你嬸娘再三求了我,給了賈芹了。他許我說,明兒園裏還有幾處要栽花木的地方,等這個工程出來,一定該你就是了。’”又“賈蕓送香料後,鳳姐道:‘……怪道你叔叔常提起你來。’……賈蕓問道:‘原來叔叔也常提我的?’鳳姐見問,便要告訴給他事情管的話,一想又恐被他看輕了,衹說得了這點香料兒便混許他管事了,因又止住,且把派他種花木工程等事都一字不提。至次日,鳳姐上車,見賈蕓來,便命人喚往,隔窗子笑道:‘蕓兒,你竟有膽子在我跟前弄鬼,怪道你送東西給我,原來你有事求我。昨日你叔叔纔告訴我說你求他。’賈蕓笑道:‘求叔叔的事嬸娘休提,我這裏正後悔呢。早知這樣,我一起頭就求嬸娘,這會於也就完了。誰承望叔叔竟不能的。’……鳳姐冷笑道:‘你們要揀遠路兒走,叫我也難,早告訴我一聲,什麽不成了。多大點事兒,耽誤到這會子。那園子裏還要種樹種花,我衹想不出個人來,早說不早完了。’賈蕓笑道:‘這樣明日嬸娘就派我罷。’鳳姐半晌道:‘這個我看着不大好,等明年正月裏的煙火燈燭,那個大宗兒下來再派你罷。’賈蕓道:‘好嬸娘,先把這個派了我罷。果然這件辦的好,再派我那件。’鳳姐笑道:‘你倒會拉長綫兒!罷了,若不是你叔叔說,我不管你的事。……你到午初時候來領銀子,後來就進去種花。’”又十五回,鳳姐到水月庵中,老尼說張金兒退婚事道:“‘……我想如今長安節度使雲老爺與府上相契,要求太太與老爺說聲,發一封書,求雲老爺和那守備說一聲,不怕他不依。若是肯行,張傢連傾傢孝順也都情願。’鳳姐笑道:‘這事倒不大,衹是太太再不管這樣的事。’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可以主張了。’鳳姐笑道:‘我也不等銀子使,也不做這樣的事。’……鳳姐道:‘……憑說這麽事,我說要行就行。你叫他送二三千兩銀子來,我就替他出這口氣,……我比不得他們扯篷拉纖的圖銀子,這三千兩銀子不過是給打發去說的小廝們作盤纏,使他賺幾個辛苦錢,我一個錢也不要。便是三萬兩,我此刻還拿得出來。’……鳳姐便將昨日老尼之事悄悄的說與來旺兒,旺兒心中早已明白,急忙進城,招着主文的相公,假托賈璉所屬,修書一封,連夜往長安縣來。不過百裏之遙,兩日工夫,俱已妥協。那節度使名喚雲光,久欠賈府之情,這些小事豈有不允之理?給廠回書,”皆與郭(王秀)所劾相應也。
  國柱在江寧巡撫任,曾疏請增設機房四十二間,製造寬大緞匹。得旨:“寬大緞匹非常用之物,何為勞民糜費。”斥所奏不行。案《石頭記》第三回:黛玉初到時,“熙鳳道:‘剛纔帶了人到後樓上找緞子,找了半日也沒見昨日太太說的那樣。想是太太記錯了?’王夫人道:‘有沒有,什麽要緊!’因又說道:‘該隨手拿出兩個來給你妹妹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再叫人去拿罷。’熙鳳道:‘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這兩日到的,我已預備下了,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來。’”七十二回:“鳳姐道:‘昨兒晚上夢見一個人找我,說娘娘打發他來,要一百匹錦。’”均影此。
  國柱於康熙十八年禮科掌印給半中任內,劾浙江水師提督常進功年老耳聾,非大聲高呼不聞一語,恐秘密軍機因之泄露,所關匪細。疏下部察議,罷進功任。案《石頭記》第五十四回:“鳳姐兒笑道:‘再說一個過正月節的。幾個人拿着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去放,引了上萬的人跟着瞧去。有一個性急的人等不得,便偷着拿香點着。衹聽見撲嗤的一聲,衆人哄然一笑,都散了。這擡炮仗的人抱怨賣炮仗的幹的不結實,沒等放就散了。’湘雲道:‘難道本人沒聽見?’鳳姐兒道:‘本人原是個聾子。’……鳳姐兒笑道:‘咱們也該聾子放炮仗,散了罷。’”又第二十七回:“鳳姐又笑道:‘林之孝兩口子,都是錐子紮不出一聲兒來的。我成日傢說他們倒是配就了的一對夫妻:一個天聾,一個地啞。’”皆影此。
  國柱於順治九年成進士,然其文辭下多見。其同時諸人著作中,惟陳其年駢文有大冶餘國柱一序,案《石頭記》中,王熙鳳不甚識字。如四十五回:“探春等要請鳳姐做監社御史,鳳姐笑道:‘我又不會做什麽濕的幹的。’……探春道:‘雖不會做,也不要你做。’”五十回:“鳳姐兒道:‘既這樣說,我也說一句在上頭。’……李紈將題目講與他聽,風姐兒想了半日,笑道:‘你們別笑話我,我衹有一句粗活。’”七十回:“鳳姐因理傢常久,每每看帖看賬,也頗識得幾個字了。”四十二回:“寶釵笑道:‘幸而鳳丫頭不認得字,不大通,一概是市俗取笑。’”大約因國柱非文學家,故以不識字形容之。
石頭記索隱(下)
  史湘雲,陳其年也。其年又號迦陵,史湘雲佩金麒麟,當是其字陵字之藉音。氏以史者,其年嘗以翰林院檢討纂修《明史》也。名以湘雲,又號枕霞舊友,當皆以其狎紫雲故。蔣永修所作《陳檢討迦陵先生傳》曰:“嘗娶歌童雲郎。雲亡,睹物輒悲。若不自勝者。”又蔣景祁所作《迦陵先生外傳》曰:“先生寓水繪園,欲得紫雲侍硯,冒母馬大夫人靳之,必得梅花百詠乃可 雪窗一夕走筆遂成之。”可以見其年與紫雲之關係矣。
  徐健庵所作《陳檢討維崧墓志銘》:“京師自公卿下,無不籍藉其年名傾慕願交者。然其年所居在城北市廛,庳陋纔容膝。蒲簾土銼,攤書其中而觀之。歠菽啖飯,沉思經籍。有餘,無問所從來,時時匱乏,睏臥而已。……君修髯,美豐儀,風流倜儻。……君門閥清素,為人恂恂謙抑,襟懷坦率,不知人世有險巇事。”又徐健庵作《湖海樓集序》曰:“其年檢討,陽羨貴公子,與餘相識在戌亥之間,嘗下榻(左竪心右詹)園,流連歡劇。每際稠人廣坐,伸紙援筆,意氣揚揚,旁若無人。”案《石義記》常寫史湘雲之爽直。如第五回《紅樓夢麯》(《樂中悲》)雲:“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二十回:“衹見史湘雲大說大笑。”三十一回:“迎春笑道:‘我就嫌他愛說話,也沒見睡在那裏,還是咭咭呱呱的笑一陣說一陣,也不知那裏來的那些誆話。’”三十二回:“襲人道:‘雲姑娘,你如今大了,越發心直口快了。’”四十九回:“史湘雲極愛說話的,那裏禁得香菱又請教他談詩,越發高興了,沒晝沒夜的高談闊淪起來。”六十二回:“史湘雲笑着道:“這個(拇戰)簡斷爽利,合了我的脾氣。我不行這個射覆,沒得垂頭喪氣悶人,我衹猜拳去了。’”百八回:“寶玉心裏想道:‘我衹說史妹妹出了閣,是換了一個人了。……如今聽他的話,原是和先一樣的。’”皆與其年相應。
  《墓志銘》曰:“京師自公卿下,凡人事往來,賀賜宴餞頌述之作,必得其文以為榮。其年輒提筆綴辭,益與酬酢不休。”又曰:“君所作歌,隨處散落人間。”《傳》曰:”辛卯壬辰間,吳門雲間常潤大興文會,四郡名士畢集,觴酌未引,髯索筆賦詩,數十韻立就。或時作記序,用六朝俳體,頃刻千言,巨麗無比。諸名士驚嘆以為神。”案《石頭記》極寫湘雲詩恩之敏捷。如第三十六回:“湘雲初到,李紈罰他和詩,湘雲一心興頭,不待推敲刪改,一面衹管和他人說着話,心內早已和成。”五十回:“蘆雪亭聯句,湘雲那裏肯讓人,且別人也不如他敏捷。”皆是。
  《墓志銘》曰:“遇花間席上,尤喜填詞。興酣以往,常自吹簫而和之,人或指以為狂。其詞至多,纍至於餘闋,古所未有也。”《傳》曰:“所作詞尤凌厲光怪,變化若神,富至於八百首。”《石頭記》七十回《史湘雲偶填柳絮詞》:“湘雲說過,咱們這幾社,總沒有填詞,明日何不起社填詞。”與其年好為詞相應。
  《別傳》曰:“先生嘗自中州入都,同秀水朱竹垞合刻一稿,名《朱陳村詞》。《石頭記》七十六回凹晶館湘雲黛玉聯句殆影此。
  《傳》曰:“髯貧無子。先是遊商邱,買妾。妾父母聞其世傢,遊裝都雅,意其富,許之。舉一子,名獅兒。歲三周,載與俱歸。妾父母暨妾始知髯貧,且老諸生耳。未幾,獅兒竟夭。髯尋遣妾去。去二年,髯拔起薦闢,官檢討雲。然髯自得官後,貧益甚。儲孺人卒於傢,生死不相見,益悼痛不自聊賴。壬戌患頭痛,遂不起。”《墓志銘》曰:“授翰林院檢討後四年,年五十八而病作,積四十餘日卒。”《石頭記》(《樂中悲》麯):“襁褓中,父母嘆雙亡。縱居綺羅叢,誰知嬌養。”三十二回:“寶釵道:‘為什麽這幾次他(湘雲)來了,他和我說話兒,見沒人在眼前,他就說傢裏纍得很。我再問他幾句傢常的活,他就連眼圈兒都紅了,口裏含含糊糊待說不說的。想其情景,自然從小沒了爹娘的苦,我看他也不覺傷起心來。”三十七回:“史湘雲穿得齊齊整整走來,辭說傢裏打發人來接他。……那史湘雲衹是眼淚汪汪的,見有他傢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屈。……還是寶釵心內明白,他傢人若回去告訴了他嬸娘,待他傢去,又恐怕受氣。”所以寫其未仕以前之厄運也。《紅樓夢麯》又云:“……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廝得個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準折幼年時坎坷形狀。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百九回:“史姑娘哭得了不得,說是姑爺得了暴病,大夫都瞧了,說這病衹怕不能好,若變了癆病,還可捱過四五年。”百十回:“史湘雲想到自己命苦,剛配了一個才貌雙全的男人,性情又好,偏偏得了冤孽證候,不過挨日子罷了。”百十八回:“王夫人道:‘就是史姑娘,是他叔叔的主意。頭裏原好,如今姑爺癆病死了,你史妹妹立志守寡,也就苦了。’”皆所以寫其既仕以後之厄運也。其年出於明之世傢而入清,故以父母早亡喻之。
  《別傳》曰:“相傳先生為善捲山中誦經猿再世,故其性情蕭淡,不耐拘檢。疾革時,吟“山鳥山花是故人’句而逝。”《石頭記》四十九回:“一時史湘雲來了,穿着賈母與他的一件貂鼠腦袋面子大毛黑灰鼠裏子裏外發燒大褂子,頭上戴着一頂挖雲鵝黃片金裏大紅猩猩氈昭君套,又圍着大貂鼠風領。黛玉先笑道:‘你們瞧瞧,孫行者來了。’……衹見他裏頭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鑲領袖,秋香色盤金五色綉竜窄褙小袖掩襟銀鼠短襖,裏面短短的一件水紅妝段狐嵌褶子,腰裏緊緊柬着一條蝴蝶結子長穗五色宮縧,腳下也穿着鹿皮小靴,越顯得蜂腰猿背,鶴勢螂形。”五十回《暖香塢巧製春燈謎》:“湘雲想了一想笑道:‘我編了一支《點絳唇》。’……便念道,‘溪壑分離,紅塵遊戲真何趣。名利猶虛,後事總難提。’衆人都不懈,想了半日,有猜是和尚的,也有猜是道士的,也有猜是偶戲人的。寶玉笑了半日道:‘都不是,我猜着了,必定是耍的猴兒。’湘雲笑道:‘正是這個了。’衆人道:‘前頭都好,末後一句怎麽樣解?’湘雲道:‘那一個耍的猴兒不是剁了尾巴去的?’”皆影射山猿再世之傳說也。衆人猜為和尚道士,而猜著者又為將做和尚之寶玉,皆影誦經猿。所謂後事總難提,所謂剁了尾巴,則影其歿後無子云。
  《墓志銘》曰:“口蹇訥,下善持論。”《石頭記》二十回:“黛玉笑道:‘偏你咬舌子愛說話,連個二哥哥也叫不上來,衹是愛哥哥愛哥哥的。回來趕圍棋兒,又該你鬧麽愛三了。’寶玉笑道:‘你學會了,明兒連你還咬起來呢。’……湘雲笑道:‘我衹保佑着明兒得一個咬舌兒林姊夫,時時刻刻,你可聽愛呀厄的去。’”即影此。
  妙玉,薑西溟也。(從徐柳泉說。)薑為少女,以妙代之。《詩》雲:“美如玉,美如英。”玉字所以影英字也。(第一回名石頭為赤霞宮神瑛侍者,神瑛殆即宸英之藉音。)
  全謝山所作《翰林院編修薑先生宸英墓表》曰:“常熟翁尚書者,先生之故人也。是時枋臣方排睢州湯文正公,而尚書為祭酒,受枋臣旨,劾睢州為偽學,枋臣因攫之副詹事,以逼睢州,以睢州故兼詹事也。先生以文頭責之,一日而其文遍傳京師。尚書恨甚。枋臣有子多才,求學於先生,枋臣頗欲援先生登朝。枋臣有幸僕曰安三,勢傾京師,欲先生一假藉而不可得。枋臣之子乘間言於先生曰:‘傢君待先生厚,然而率不得大有(左單人右次)助,某以父子之間亦不能為力者,何也?蓋有人焉。願先生少施顔色,則事可立諧。’……先生投杯而起曰:‘吾以汝為佳兒也,不料其無恥至此!’絶不與通。”又方望溪記薑西溟遺言曰:“徐司寇健庵,吾故交也,能進退天下士。平生故人,並退就弟子之列,獨吾與為兄弟稱。其子某作樓成,飲吾以落之曰:‘傢君雲,名此必海內第一流,故以屬先生。’吾笑曰:‘是東鄉,可名東樓。’”《墓表》又云:“嘗於謝表中用義山點竄堯典舜典二語。受捲官見而問曰:‘是語甚粗,其有出乎?’先生曰:‘義山詩未讀那?’”案《石頭記》中,極寫妙王之狷做。第十七回:“王夫人道:‘這樣我們何不接了他(妙玉)來?’林之孝傢的回道:‘若接他,他說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工夫人道:‘他既是宦傢小姐,自然要傲些,就下個請帖何妨。’”四十一回:“妙玉忙命將成窯的茶杯別收,擱在外頭去罷。寶玉會意,知為劉老老吃了,他嫌骯髒,不要了。黛玉因問:‘這也是舊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這麽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黛玉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話,亦不好多坐。……寶玉道:‘那茶杯……不如就給了那貧婆子罷。’……妙玉點頭說道:‘這也罷了。幸而那杯於是我沒吃過的,若是我吃過的,我就碰碎了也不能給他。……你衹交給他快拿了去罷。’寶玉道:‘自然如此,你那裏和他說話去,越發連你都骯髒了。’……寶玉又道:‘等我們出去了,我叫幾個小麽兒來,河裏打幾桶水來洗地如何?’妙玉笑道:‘這更好了。衹是囑咐他們擡了水衹擱在山門外頭墻根下,別進門來。’”六十三回:“岫煙笑道:‘我找妙玉說話。’寶玉聽了詫異,說道:‘他為人孤癖,不合時宜,萬人不入他的目,原來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們一流俗人。’……寶玉將拜帖取與岫煙看,(拜帖寫‘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岫煙笑道:‘他這脾氣竟不能改,竟是生成這等放誕詭僻了。從來沒見拜帖上寫別號的。……他常說,古人中自漢晉唐宋以來,皆無好詩,衹有兩句好,說道: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所以他自稱檻外之人。又常贊文是莊子的好,故又或稱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稱畸人的,你就還他個世人。畸人者,他自稱是畸零之人,你謙自己乃世上擾擾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稱檻外之人,是自謂蹈於鐵檻之外了,故你如今衹下檻內人,便合了他的心了。’”八十七回:‘寶玉悉把黛玉的事(撫琴〕述了一遍,因說:‘咱們去看他。’妙玉道:‘從古衹有聽琴,再沒有看琴的。’寶玉笑道:‘我原說我是個俗人。’”九十五回:“岫煙求妙玉扶乩,妙玉冷笑幾聲說道:‘我與姑娘來往,為的是姑娘不是勢利場中的人,今日怎麽聽了那裏的謠言,過來纏我。’……岫煙知他脾氣是這麽着的。”一百九回:“妙玉來看賈母病,岫煙出去接他,說道:‘……況且咱們這裏的腰門常關着,所以這些日子不得見你。’妙玉道:……‘我那管你們關不關,我要來就來,我不來,你們要我來也不能啊。’岫煙笑道:‘你還是那種脾氣。’”又第五回《紅樓夢麯》(《世難容》)雲:“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西溟不食豕,見下條。)視綺羅俗厭。”皆是。
  西溟性雖狷傲,而熱中於科第。方望溪曰:“西俱不介而過餘,以其文屬討論,曰:‘吾自度尚有不止於是者,以溺於科舉之學,東西奔迫,不能盡其纔,今悔而無及也。’”朱竹垞《書薑編修手書帖子後》雲:“予嘗勸罷鄉試,西溟怒不答。平生不食豕,兼惡人食豕,一日,予戲語之曰:‘假有入註鄉貢進士榜,蒸豕一(木半),曰食之則以淡墨書子名,子其食之乎?’西溟笑曰:‘非馬肝也。’”《石頭記》八十七回:“寶玉一面與妙玉施札,一面又笑問道:‘妙公輕易不出禪關,今日何緣下凡一定?’妙玉聽了,忽然把臉一紅,也不答言,低了頭自看那棋。……寶玉尚未說完,衹見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擡,看了寶玉一眼,復又低下頭去,那臉上的顔色漸漸的紅暈起來。……重新坐下,癡癡的問着寶玉道:‘你從何處來?’……妙玉坐到三更過後,聽得屋上咯碌碌一片瓦響。……忽聽房上兩個貓兒一遞一聲廝叫,那妙玉忽想起日間寶玉之言,不覺一陣心跳耳熱。自己連忙收攝心神,走進憚房,仍歸禪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捨,一時如萬馬奔馳,覺得禪床便恍蕩起來。……大夫道:‘這是走魔入火的原故。’……外面那些遊頭浪子聽見了,便造作許多謠言,說這樣年紀,那裏忍得住!況且又是很風流的人品,很乖覺的性靈,以後不知飛在誰手裏,便宜誰去呢!……惜春因想妙玉雖然潔淨,畢竟塵緣未斷。”皆寫其熱中之狀態也。
  西溟未遇時,欲提挈之者甚多,忌之者亦不鮮。《墓表》曰:“凡先生人闈,同考官無不急欲得先生者,顧(亻危)得(亻危)失。”又曰:“當是時,聖祖仁皇帝潤色鴻業,留心文學,先生之名,遂達宸聽。一日謂侍臣曰:‘聞江南有三布衣,尚未仕耶?’”三布衣者,秀水朱先生竹垞,無錫嚴先生耦漁及先生也。又嘗呼先生之字曰:‘薑西溟古文,當今作者。’……會徵博學鴻懦,昆山葉公與長洲韓公相約連名上薦。葉公適以宣召入禁中浹月,既出,則已無及矣。新城王公嘆曰:‘其命也夫!’……先生纍以醉後違科場格緻斥。……受捲官怒,高閣其捲,不復發謄。(因先生斥其未讀義山詩。)遺言曰:‘翁司寇寶林用此(刊布責翁文)相操尤急,此吾所以睏至今也。’”李次青《薑西溟先生事略》曰:“始睢州典試浙中,嘆息語同事:‘暗中摸索,勿失薑君。’竟弗得。嗣後每榜發,無不以失先生為恨者。”《曝書亭集》有《為薑宸英題畫詩》,孫註曰:“案已未鴻博試,據其鄉後進雲,以厄於高江村詹事不獲舉。”《墓表》又曰:“康熙丁醜,年七十矣,先生入闈,復違格。受捲官見之嘆曰:‘此老今年不第,將絶望而歸耳。’為改正之。遂成進士。”《石頭記》第五回《紅樓夢麯》(《世難容》)雲:“好高人共妒,過潔世同嫌。可嘆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百十二回:“妙玉說道:‘我自玄墓到京,原想傳個名的,為這裏請來,不能又棲他處。’”八十七回:“怎奈神不守捨。……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許多王孫公子要求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車。”五十回:“李紈說:‘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皆寫其不遇之境也。
  《墓表》曰:“以己卯試事,同官不飭(上竹中甫下皿)(上竹中艮下皿),牽連下吏,滿朝臣僚,皆知先生之無罪,顧以其事涇渭各具,當自白,而不意先生遽病死。新城方為刑部,嘆曰,‘吾在西曹,使湛園以非罪死獄中,愧何如矣!’”方望溪曰:“已卯主順天鄉試,以目昏不能視,為同官所欺,挂吏議,遂發憤死刑部獄中。……平生以列文苑傳為恐,而末路乃重負污纍。然觀過知仁,罪由他人,人皆諒焉。而發憤以死,亦可謂狷隘而知恥者矣。”《石頭記》百十二回:“有人大聲的說道:‘我說那三姑六婆,是最要不得的。……那個什麽庵裏的尼姑死要到咱們這裏來。……那腰門子一會兒開着,一會兒關着,不知做什麽。……我今日纔知道是四姑奶奶的屋子,那個姑子就在裏頭,今日天沒亮溜出去了,可不是那姑子引進來的賊麽?’……包勇道:‘你們師父引了賊來偷我們,已經偷到手了,他跟了賊去受用去了。’”百十五回:地藏庵的姑子問惜春道:“‘前兒聽見說櫳翠庵的妙師父,怎麽跟了人去了?’惜春道:‘那裏的話!說這個話的人,提防的割舌頭。人傢遭了強盜搶去,怎麽還說這樣的壞話。’那姑子道:‘妙師父為人怪癖,衹怕是假惺惺罷。’”五回《紅樓夢麯》曰:“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願,好一似無暇白玉遭泥陷。”皆寫其受誣也。百十二回:“妙玉自己坐着,覺得一股香氣透入囟門.便手足麻木不能動彈,口裏也說不出話來,心中更自着急。……此時妙玉如醉如癡,可憐一個極潔極淨的女兒,被這強盜的悶香薫住,由着他擺布去了。”寫其以目昏而為同官所欺也。百十二回又云:“不知妙玉被劫,或是甘受污辱,還是不屈而死,未知下落,也難妄擬。……藉春想起昨日包勇的話來,必是那強盜看見了他,昨晚搶去,也未可知。但是他素來孤潔得很,豈肯惜命?”百十七回:“恍惚有人說,是有個內地裏的人城裏犯了事,搶了一個女人下海去了,那女人不依,被這賊寇殺了。衆人道:‘咱們櫳翠庵的妙玉,不是叫人搶去?不要就是他罷?”賈蕓道:‘前日聽見人說他庵裏的道婆做夢,說看見是妙玉叫人殺了。’”皆寫其瘐死獄中也。西溟祭納蘭容若文有曰:“兄一見我,怪我落落,轉亦以此賞我標格。……我蹶而窮,百憂萃止。是時歸兄,館我蕭寺。人之(犭斤)(犭斤),笑侮多方。兄不謂然,待我彌莊。……梵筵棲止,其室不遠。縱譚晨夕,枕席書捲。餘來京師,刺字漫滅。舉頭觸諱,動足遭跌。兄輒怡然,忘其顛蹶。數兄知我,其端非一。我常箕踞,對客欠伸。兄不餘做,知我任真。我時漫駡,無問高爵。兄不餘狂,知餘疾惡,激昂論事,眼睜舌撟。兄為抵掌,助之叫號。有時對酒,雪涕悲歌。謂餘失志,孤憤則那。彼何人斯,實應且憎。餘色拒之,兄門固扁。”《石頭記》中寫妙玉品性均與之相應,而蕭寺及梵筵雲雲,尤為櫳翠庵之來歷也。
  惜春,嚴蓀友也。蓀友為薦舉鴻博四布衣之一,故曰四姑娘。蓀友又號藕漁,亦曰藕蕩漁人,故惜春住藕榭,詩社中即以藕榭為號。
  《池北偶談》:“公卿薦舉鴻博,繩孫目疾,是日應製僅為八韻詩。”朱竹垞《嚴君墓志》:“晚歲有以詩文畫請者,概不應。”《石頭記》三十七回:“惜春本性懶於詩同。”殆指此。《墓志》曰:“君兼善繪事。”李次青《嚴蓀友事略》又稱其尤精畫鳳。《石頭記》惜春之婢名入畫。第四十回:“賈母指着惜春笑道:‘你瞧我這個小孫女兒,他就會畫。等明兒叫他畫一張如何?’”第四十二回:“李紈笑道:‘四丫頭要告一年的假呢。’黛玉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兒一句話,又叫他畫什麽園子圖兒,惹得他樂得告假了。’”五十回:“賈母道:‘倒是你四妹妹那裏暖和。我們到那裏,瞧瞧他的畫兒,趕年可能有了不能。’衆人笑道:‘那裏能年下就有了,衹怕明年端陽纔有呢。’賈母道:‘這還了得!他竟比蓋這園子還費工夫了。’……衹問惜春畫在那裏,惜春因笑道:‘大氣寒冷了,膠性皆凝滯不堪,畫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來了。’”皆藉蓀友繪書為點綴。其所云請假一年,明年纔有,及天寒收起等,則晚歲不應之義也。
  《墓志》曰:“君歸田後,杜門不出,築堂曰‘雨青草堂’,亭曰‘佚亭’。布以窠石、小梅、方竹,宴坐一室以為常,暇輒掃地焚香而已。”《書賂》曰:“既入史館,分纂《隱逸傳》,容與藴籍,蓋多自逍其志行雲。”《石頭記》七十四回:“藉春年幼,天性孤癖,任人怎說,衹是咬定牙,斷乎不肯留着(入畫)。又說道:‘不但不要入畫,如今我也大了,連我也不便往你們那邊去了。況且近日聞得多少議論,我若再去,連我也編派。……我一個姑娘,衹好躲是非的,我反尋是非,成個什麽人了!……我衹能保住自己就夠了,以後你們有事,好歹別纍我。……狀元難道沒有糊塗的?……怎麽我不冷?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為什麽叫你們帶纍壞了?……你這一去了,若果能不來,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傢倒還幹淨。’”八十七回:“惜春想:‘我若出了傢時,那有邪魔纏擾。一念不生,萬緣俱寂。’想到這裏,驀與神會,若有所得,便口占一偈雲:‘大造本無方,雲何是應住。既從空中來,應嚮空中去。’占畢,即命丫頭焚香,自己靜坐了一回。”百十五回:“惜春道:‘如今譬如我死了是的。放我出了傢,幹乾淨淨的一輩子。’”皆寫其杜門不出掃地焚香之决心也。
  寶琴,冒闢疆也。闢疆名襄,孔子嘗學琴於師襄,故以琴字代表之。
  闢疆有姬曰董白,其沒也,闢疆作《影梅庵憶語》以哀之,有曰:“壬午清和晦日,姬送餘至北固山,舟泊江邊。時西先生畢令梁寄餘夏西洋布一端,薄如蟬紗,潔比雪豔,以退紅為裏,為姬製輕衫,不減張麗華桂宮霓裳也。偕登金山,山中遊人數千,尾餘兩人,指為神仙。”又曰:“余家及園事,凡有隙地,皆植梅。春來早夜出入,皆爛縵香雪中,姬於含蕊時,先相枝之橫斜,與幾上軍持相受,或隔歲便芟剪得宜,至花放,恰采入供。”《石頭記》四十九回:“湘雲又瞧着寶琴笑道:‘這一件衣裳,也衹配他穿,別人穿了實在不配。’”五十回:“賈母一看四面粉妝銀砌,忽見寶琴披着是靨裘,站在山坡背後遙等,身後一個丫鬟抱着一瓶紅梅。……喜的忙笑道:‘你們瞧這雪坡上,配上他這個人物,又是這件衣裳,後頭又是這梅花,像個什麽?’衆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大房裏挂的仇十洲畫的《豔雪國》。’賈母搖頭笑道:‘那畫的那裏有這件衣裳,人也不能這樣好。’……這是已許配梅傢了。……把他許了梅翰林的兒子。”四十九回:“薛蝌因當年父親已將胞妹薛寶琴許配都中梅翰林之子為媳,”皆與《影梅庵憶語》中語相應。
  張公亮所作《冒姬董小宛傳》:“小宛,秦淮樂籍中奇女也。……徒之金閶。……住半塘。……自西湖遠遊於黃山白嶽間者將三年。……自此渡滸墅,遊惠山,歷毗陵、陽羨、澄江,抵北固,登金焦。”《石頭記》五十回:“薛姨媽道:‘他從小兒見的世面倒多,跟他父親四山五嶽都走遍了。他父親帶了傢眷,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到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寶琴走來笑道:‘從小兒所走的地方的古跡不少,我如今揀了十個地方古跡,做了十首懷古詩。’”五十一回,室琴十首懷古絶句,為赤壁、交趾、鐘山、淮陰、廣陵、桃葉渡、青塚、馬嵬、蒲東寺、梅花觀十處,雖地名不皆符合,然彼此足相印證。
  闢明之別墅曰水繪園。《石頭記》五十二回:“寶琴說曾見真真國女子。”蓋用《聞奇錄》中畫中美人名真真事,以影繪字。此女子所作詩,有曰:“昨日朱樓夢,今宵水國吟。”上句言其不忘明室,下句則即謂水繪園也。
  古人嘗以千裏草影董字,後漢童謠“千裏草,何青青”是也。《石頭記》五十回:“李綺燈謎,以螢字打一個字。寶琴猜是花草的花字。黛玉笑道:‘螢可不是草化的。’”殆亦以草字影董字也。相傳董小宛實非病死,而被劫入清宮。草化為董,疑即指此。螢與榮國府之榮同音也。
  劉老老,湯潛庵也。(合肥蒯君若木為我言之。)潛庵受業於孫夏峰凡十年。夏峰之學,本以象山、陽明為宗。《石頭記》:“劉老老之女婿曰王狗兒,狗兒之父曰王成。其祖上曾與鳳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認識,因貪王傢勢利,便連了宗。”似指此。
  耿介所作《湯潛庵先生斌傳》曰:“皇太子將出閣,上諭吏部:自古帝王諭教太子,必簡和平謹恪之臣,專資贊導。江寧巡撫湯斌,在經筵時素行謹慎,朕所稔知,及簡任巡撫以來,潔己率屬,實心任事,允宜拔攫大用,風示有位。特授禮部掌詹事府事。”《石頭記》四十二回:“鳳姐兒道:‘他(巧姐兒)還沒個名字,你就給他起個名字,藉藉你的壽。二則你們是莊傢人,不怕你惱,到底貧苦些。你貧苦人起個名字,衹怕壓的住他。’”又一百十三回:“鳳姐對巧姐兒道:‘你的名字還是他起的呢,就和幹娘一樣。你給他請個安。’……老老道:‘衹是不到我們那裏去。’鳳姐道:‘你帶了他去罷。’”一百十九回:“平兒道:‘老老你既是姑娘的幹媽。’”疑皆指其為詹事時事。
  《觚膡(目換貝)》:“舊傳明祖夢兵卒千萬,羅拜殿前。……高皇曰:‘汝因多人,無從稽考姓氏,但五人為伍,處處血食足矣。’因命江南傢立尺五小廟祀之,俗稱五聖祠。是後日漸蕃衍。甚至樹頭花前,雞塒豕圈,小有萎妖,輒曰五聖為禍。吾吳上方山尤極淫侈,娶婦貸錢,妖詭百出。吳人驚信若狂,簫鼓畫船,報賽者相屬於道。巫覡牲牢,闐委雜陳。計一日之費,不下數百金。歲無虛日也。睢州湯公巡撫江南,深痛惡俗。康熙乙醜,奏於朝,而奉有俞旨,井檄各省,如江南土木之俑,或畀炎火,或投濁流。五聖祠遂斬無孓遺。”《國朝先正事咯》:“蘇州府城上方山,有祠曰五通,禱賽甚盛。凡少年婦女感寒熱,覡巫輒謂五通將娶為婦,往往(贏之貝換為羊)瘵死,常數十傢。前有大吏擬撤其祠,遇祟死,民益神之。公收像投水火,盡毀所屬淫祠,請旨勒石永禁。”《石頭記》三十九回:“劉老老道:‘去年鼕天,接連下了幾天雪,地下壓了三四尺深。……衹聽外頭柴草響,我想必定有人偷柴草來了。……賈母道:‘必定是過路的客人們冷了,見現成的柴,抽些烤火去,也是有的。’劉老老道:‘……原來是一個十七八歲極標緻的個小姑娘。’……外面人喊噪起來。……丫鬟回說:‘南院馬棚子裏走了水了,不相幹,已救下了。’……衹見東南上火光猶亮。……又忙命人去火神跟前燒香。……賈母足足看火光熄了。……都是纔說抽柴草,惹出火來了。……林黛玉忙笑道:‘咱們雪下吟詩,依我說,還不如弄一捆柴火雪下抽柴。’……劉老老編了告訴他道:‘那原是我們莊北沿地埂子上,有一個小祠堂裏,供的不是神佛,當先有個什麽老爺說着。’又想名姓。寶玉道:‘不拘什麽名姓,你不必想了,(《觚膡》所謂無從稽考姓氏。)衹說原故就是了。’劉老老道:‘這老爺沒有兒子,衹有一位小姐,名叫若玉小姐。(五字與玉字相似,故曰若玉。)……生到十六歲,一病死了。(《國朝先正事略》所謂少年婦女……五通將娶為婦,往往(贏之貝換為羊)瘵死。)……因為老爺太太思念不盡,便蓋了這祠堂,塑了這若玉小姐的像,派了人燒香撥火,如今日久年深的,人也沒了。廟也破了,那像也就成了精。……他時常變了人出來各村莊店道上閑逛。我纔說抽柴火的就是他了。我們村莊上的人,還商議着要打了這個像,平了廟呢。’……寶玉道:‘我明日做個疏頭,替你化些布施,你就做香頭,攢了錢,把這廟修蓋,再裝塑了泥像,每月給你香火錢燒香,豈不好?’(汪士(釒宏)所作《湯潛庵先生墓表》:“其後五路神徙於他所,駸駸乎有復興之勢。”)……焙茗笑道:‘找到東北上田埂子上,纔有一個破廟。……那廟門卻倒也朝南開,也是稀破的。……一看泥胎,嚇的我又跑出來,活似真的一般。……那裏是什麽女孩兒,竟是一位青臉紅發的瘟神爺。’”皆影湯公毀五通祠事也。
  徐乾學所作《工部尚書湯公神道碑》:“居官不以絲毫擾於民。夏從貿肆中易苎帳自蔽,春野薺生,日采取啖之,脫粟羹豆,與幕客對飯。下至臧獲,皆怡然無怨色。常州知府祖進朝製衣靴,欲奉公,久之不敢言,竟自服之。”馮景所作《湯中丞雜記》:“黃進士春江言:‘公莅任時,某親見其夫人暨諸公子衣皆布,行李蕭然,類貧士。而其日給為菜韭。公一日閱簿,見某日兩支雞,公愕問曰:‘吾至吳未曾食雞,誰市雞者乎?’僕叩頭曰:‘公子。’公怒,立召公子跽庭下而責之曰:‘汝謂蘇州雞賤如河南耶?汝思啖雞,便歸去。惡有士不嚼菜根而能作百事者哉!’並苔其僕而遣之。公生日,薦紳知公絶饋遺,惟製屏為壽。公辭焉。啓曰:‘汪琬撰文在上。’公命錄以入,而返其屏。……去之日,敝簏數肩,不增一物於舊,惟《廿一史》則吳中物,公指為祖道諸公曰:‘吳中價廉,故市之,然頗纍馬力。’”《觚()續編》“睢州湯潛庵先生,以江南巡撫內遷大司空,其歿於京邸也,同官唁之,身臥板床,上衣敝藍絲襖,下着褐色布(衤誇)。檢其所遺,惟竹笥內俸銀八兩。昆山徐大司寇賻以二十金,乃能成殯。”《石頭記》第六回,記劉老老之外孫名板兒,外孫女名青兒,一進榮國府攜板兒去,板兒當影吳中所市之《廿一史》,青兒則影其日給菜韭也。又劉老老見鳳姐時,賈蓉適來藉屏,“賈蓉笑道:‘我父親打發我來求嬸子,說上回老舅太太給嬸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兒請一個要緊的客,藉去略擺一擺就送來的。’……鳳姐笑道:‘也沒見我們王傢的東西都是好的。……碰壞一點,你可仔細你的皮。’”是影不受壽屏事。曰藉、曰略擺一擺就送來,言不受也;王傢的東西都是好的,王汪同音,汪琬撰文在上也;不許碰壞一點,但錄其文而於屏一無所損也。又鳳姐給他二十兩銀子,而第三十九回:“劉老老道:‘這樣螃蟹,……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兩銀子。阿彌陀佛,這一頓的錢,夠我們莊傢人過一年的了。’”疑皆影徐健庵賻二十金也。第三十九回:“劉老老又來了,有兩三個丫頭在地下,倒口袋裏的棗子倭瓜並些菜。老老道:‘姑娘們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膩了,吃個野菜兒,也算我們的窮心。’賈母又笑道:‘我纔聽見鳳哥兒說,你帶好些瓜菜來,我叫他快收拾去了。我正想個地裏現結的瓜兒菜兒吃,外頭買的不像你們田地裏的好吃。’劉老老笑道:‘這是野意兒.不過吃個新鮮。依我們倒想魚肉吃,衹是吃不起。’”第四十二回:“平兒道:‘到年下,你衹把你們曬的那個灰條菜幹子和豇豆扁豆茄子葫蘆條子各樣乾菜帶些來,我們這裏上上下下都愛吃這個。’”皆影啖野薺給菜韭及謂士嚼菜根等也。平兒道:“這一包是八兩銀子。”影死後所遺惟俸銀八兩也。三十九回:“鴛鴦去挑了兩件隨常的衣服,給劉老老換上。”四十二回:“鴛鴦道:‘前幾我叫你洗澡換的衣裳是我的,你不棄嫌,我還有幾件,也送你罷。’劉者老又忙道謝。鴛鴦果然又章出幾件來。又鴛鴦指炕上一個包袱說道:‘這是老大大的幾件衣裳,都是往年間生日節下衆人孝敬的,老太太從不穿人傢做的,收奢也可惜,卻是一次也沒穿過的。咋日叫我拿出兩套幾送你帶去,或送人,或自己傢裏穿罷。,”又:“平凡又悄悄笑道l‘這兩件襖幾和兩條裙子,還有四塊包頭,一包絨綫,這是我送老老的,那衣裳雖是舊的,我也沒大很穿,你要棄熔,我就不敢說了。’老老忙笑說道:‘姑娘說那裏話?這樣好東西,我還棄嫌。我便有銀子,沒處買這樣的去呢:衹是我怪鱢的,收了又不好,不收又孤負了姑娘的心。,”皆影祖進朝欲奉衣靴久不敢言而自眼之也。四十回“賈母道:‘那個紗叫軟煙羅。先時原不過是糊窗展,後來我們拿這個做被做帳子,試試也竟好。……劉老老口裏不住的念佛,說道:‘我們想做衣裳也不能,拿着糊窗子,豈不可惜。,”…賈母道,“若有時都拿出來,送這劉親傢兩匹。有雨過天青的,我做一個帳子挂下。”四十二回:“平兒說道:‘這是昨日你要的青紗一匹。奶奶另外送你一個實地月白紗做裏子。這是兩個繭綢,做襖兒裙幹部好。這包袱裏是兩匹綢於。年下做件衣裳芽。’”又四十一回:“劉老老忽見有一副最精緻的床帳。”皆影其芒帳自蔽,全家衣布,及死時服敝藍絲襖褐色布椅亭也,第四十回“劉老老說‘這裏的雞兒也俊,下的這蛋也小巧怪俊的。’”四十一回“風姐說‘你把纔下來的茄子,把皮刨了,衹要淨肉,切成碎釘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肉脯子合香菌。新筍、廓菇。五香豆腐於子、各色幹果子,都切成釘兒.拿雞湯煮幹,將香油一收,外加槽油一拌,在磁罐子裏封嚴,要吃時拿出來,用炒的雞爪子一拌就是了。’劉老老聽了,搖頭吐舌訕‘我的佛租,倒得十來衹雞來配他,怪道這個味兒。’”影其責子吠鳴事也。
  《履園叢話》:“湯文正公莅任江蘇,聞吳江令即墨郭公(王秀)有墨吏聲,公面責之。郭曰:‘嚮來上官要錢,卑職無措,衹得取之於民。今大人如能一清如水,卑職何敢貪耶。’公曰:‘姑試汝。’郭回任,呼役汲水洗其堂,由是大改前轍。”《石頭記》四十一回:“賈母帶了劉老老至櫳翠庵來。……寶玉道:‘等我們出去了,我叫幾個小麽兒來,河裏打幾桶水來洗地如何?’”影郭(王秀)洗堂事也。
  其他迎春等人,尚未考出,姑闋之。又有插敘之事,頗與康熙朝時事相應者數條,附錄於後。
  四十八回賈雨村拿石呆子事,即戴名世之獄也。戴居南山岡,即以南山名其集。《詩》曰:“節彼甫山,維石岩岩。”又戴之賈禍,尤在其緻門生餘石民一書,故以石呆子代表之。所謂:“老爺不知在那裏看見幾把舊扇子,回傢來看傢裏所有收着的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偏他傢就有二十把舊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門來。……他衹是不賣,衹說要扇子先要我的命。……誰知那雨村沒天理的聽見了,便設了法子訛他拖欠官銀,拿了他到衙門裏去,說所欠公銀變賣傢産賠補,把這扇子抄了來,做了官價,送了來。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為這點子小事,弄的人傢敗産。”扇者史也,看了舊扇子,傢裏這些扇子不中用,有實錄之明史,則清史不足觀也。二十把舊扇子,二十史也。石呆子死不肯賣,言如戴名世等寧死而不肯以中國古史俾清人假藉也。拿石呆子,抄扇子,弄的人傢敗産,石呆子不知是死是活,謂燒毀《南山集》版,斬戴名世,其案內於連之人並其妻子,或先發黑竜江,或入旗也。
  第二十三回,回目以《西廂記》《牡丹亭》對舉,四十回黛玉應酒令,並引二書,五十一回寶琴編懷占詩,末二首亦本此二書,所以代表當時違礙之書也。《西廂》終於一夢。以代表明季之記載;《牡丹亭》述麗娘還魂;以代表主張光復明室諸書。寶玉初讀《西廂》,正值落紅成陣,引起黛玉葬花,即接敘黛玉聽麯,恰為“原來是吒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頽垣”,及“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傢院”。其後又想起《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等句。落紅也,葬花也,付紅紫於斷井頽垣,皆吊亡明也。奈何天,誰傢院,猶言今日域中誰傢天下也。黛玉應酒令引《牡丹亭》,仍為“良辰美景奈何天”,引《西廂》則曰:“紗窗也沒有紅娘報”,言不得明室消息也。弟四十二回:“寶釵道:‘我們傢也算是個讀書人傢,祖父手裏也極愛藏書。先時人口多,姊妹兄弟也在一處,……諸如這《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背着我們偷看,我們背着他們偷看。後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駡的駡,燒的燒,丟開了。’”言此等違礙之書,本皆秘密傳閱,經官吏發見,則毀其書而罰其人也。寶琴所編蒲東寺懷古曰:“小紅骨賤一身輕,私掖偷攜強撮成。雖被夫人時吊起,已經勾引彼同行。”似以形容明室遺臣強顔事清之狀。其梅花觀懷古末句:“一別西風又一年”,亦有黍離之感。”黛玉道:‘兩首雖於史鑒上無考,咱們雖不曾看這些外傳,不知底裏,難道咱們連兩本戲也沒見過不成?三歲的孩子也知道,何況咱們。’李紈道:‘凡說書唱戲甚至於求的簽上都有,老少男女俗語口頭,人人皆知皆說的。’”言此等忌諱之事雖不見史鑒,亦不許人讀其外傳,而人人耳熟能詳也。
  第七回,焦大醉後漫駡,“衆小廝把他捆起來,用土和馬糞滿滿的填了他一嘴。”第百十一回:“大傢見一個梢長大漢,手執木棍……正是甄傢薦來的包勇。……包勇用力一棍打去,將賊打下屋來。”似影射方望溪事。《嘯亭雜錄》:“方靈臯性剛戇,遇事輒爭。嘗與履恭王同判禮部事,王有所過當,公拂袖而爭。王曰:‘禿老可敢若爾!’公曰:‘王言如馬勃味。’往謁查相國,其僕恃勢不時稟,公大怒。以杖叩其頭,血涔涔下,僕狂奔告相公。迎見後,復至查邸,其僕望之即走,曰:‘舞杖老翁又來矣!’”望溪名苞,故曰包勇。
  第十八回:“黛玉因見寶玉構思太苦,走至案旁,知寶玉衹少《杏簾在望》一首。……自己吟成一律,寫在紙條上,搓成個團子,擲嚮寶玉眼前。寶玉遂忙恭楷繕完呈上。賈妃看畢,指《杏簾》一首為四首之冠。”似影射張文端助王漁洋事。《嘯亭雜錄》:“王文簡詩名重當時,浮沉粉署。張文端公直南書房,代為延譽。仁廟亦嘗聞其名,召入面試。漁洋詩思本遲,加以部曹小臣乍睹天顔,戰粟不能成一字。文端代作詩草,撮為丸置案側,漁洋得以完捲。上閱之,笑曰:‘人言王某詩多豐神,何整潔殊似卿筆?’……漁洋感激終身,曰:‘是日徽張某,餘幾曳白矣。’”
  元妃省親,似影清聖祖之南巡。蓋南巡之役,本為省觀世祖而起也。第十六回:“趙嬤嬤道:‘我聽見上上下下噪嚷了這些日子,什麽省親不省親,我也不理論他去。如今又說省親,到底是怎麽個緣故?’賈璉道:‘如今當個體貼萬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當個自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後,尚不能略盡孝意……於是太上皇、皇太後大喜,深贊當今至孝純仁。’……風姐笑道:‘當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書還熱鬧,我們沒造化趕下。’趙嬤嬤道:‘阿呀呀,那可是千載難逢的。那時候我纔記事兒,咱們賈府……衹預備接駕一次,把銀子化的淌海水似的。’說起來,鳳姐忙接道:‘我們王府裏也預備過一次……。’趙嬤嬤道:‘如今還有現在江南的甄傢,阿呀呀,好世派,他傢獨接駕四次。……也不過拿着皇帝傢的銀子,往皇帝身上使罷了,誰傢有那些錢買這個虛熱鬧去。’”趙嬤嬤說省親是怎麽個緣故,可見省親是擬議之詞。康熙朝無所謂太上皇,而以太上皇與皇太後並稱,是其時世祖未死之證。宮妃省親與皇帝南巡事絶不同,而鳳姐及趙嬤嬤乃縷述太祖皇帝南巡故事,且縷述某傢接駕一次某傢接駕四次,是明指康熙朝之南巡,不過因本書既以賈妃省親事代表之,不得不假記南巡為已往之事雲爾。
  右所證明,雖不及百之一二,然《石頭記》之為政治小說,决非牽強傅會,已可概見。觸類旁通,以意逆志,一切怡紅快緑之文,春恨秋悲之跡,皆作二百年前之因話錄舊聞記讀可也。
  民國四年十一月著者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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