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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義江解讀紅樓
前言
蔡义江解读红楼 前言
  現在,紅學文章五花八門,說什麽的都有,令初學者無所適從,大傷腦筋。許多新著新說輕率立論,言多荒誕不經,聞所未聞。細加檢察,則又憑空臆測,全然不見作者有求真務實之心,倒能看出一些人為追名逐利而慣於嘩衆取寵、裝腔作勢,甚或走火入魔、喚之不醒,幾同瘋語。凡此種種,或以為乃“雙百”現象,實難令人苟同。我曾說過,學術文章最惡“三不”作風,即不顧常識、不擇手段和不負責任。今求之於名傢大著,亦不難發現,紅樓文化,本該成為奼紫嫣紅的百花園的,現在反把它當作隨便傾倒污穢廢物的垃圾場,真是悲哀!我深感無奈,衹好常常以自己不要沾染這種風氣來自勉。
  從1975年以“杭州大學教育革命組”名義在學校內部初次出版拙著《紅樓夢詩詞麯賦評註》算起,至今已整整過去三十年了,其間文章和書也寫得不少,雖然態度總算嚴肅認真,本意也在求真解惑,且喜時時有所發現,但畢竟成果有限,遺憾多多,許多想做的事沒有做,想解决的問題還沒有徹底解决,與自己能夠滿意地從各個角度來解讀《紅樓夢》這部偉大的著作還相距甚遠。
  灕江出版社劉文莉同志來與我商談,希望能在我現有的紅學文章、專著中精選一部分較為重要的、論述精彩的、可讀性強的文字,集成一本書,以滿足廣大《紅樓夢》愛好者的需求,我當然欣然同意。衹是眼前正為編寫教育部計劃中今年暑假後要試用的高中語文選修課教材《紅樓夢選讀》忙碌,任務緊迫,擠不出時間來編書。文莉便為我找了現在國傢圖書館任職,對紅學研究功力頗深,也是我好友的於鵬同志來幫我選編此書,我很高興,也十分感激。看了小樣,比較滿意,此書收羅甚廣,與原來設想的大體一致,希望讀者能喜歡。
  書中有些文章本來較長,由此書責任編輯花了不少氣力去“整容”,或將其分作兩篇,或另擬了一些小標題加插在其中,使之醒目,對原來所用的文章題目,也視必要或保留原樣,或略作改動,目的都為方便閱讀。書前有幅精美插圖,是杜春耕兄提供的。在此表示我深深的謝意。
  此書缺失疏誤難免,歡迎廣大讀者多提寶貴批評意見。
第1節 “石頭”撰記(1)
  “石頭”撰記——從通靈寶玉和神瑛侍者說開去
  我國的古典小說總是寫前人、別人的故事,絶少寫自己的實事,尤其是長篇小說,幾無例外地用第三人稱。較晚的瀋復《浮生六記》是用第一人稱的,但那是一部家庭、夫婦生活的回憶錄,應算作記敘兼抒情的散文。晚清吳趼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劉鶚的《老殘遊記》,雖標“目睹”、“遊記”,以示所寫的是見聞實事,但仍藉自號“九死一生”者和自號“老殘”者的經歷為情節綫索。用的是第三人稱,卻多了第一人稱的局限。看來,兩種描述方式之所長,亦如魚與熊掌,不可得兼。但《紅樓夢》卻是個例外:曹雪芹創造性地在敘述方式上把第一人稱與第三人稱巧妙結合起來,一方面嚮讀者顯示小說所寫內容是“我”“親自經歷的陳跡故事”(第一回),另一方面又不至於處處受到這個“我”的耳目聞見的可能性的限製。這是別出心裁的。
  曹雪芹假托小說是空空道人從石頭上抄錄下來的,他自己僅僅做一點披閱增刪、纂目分回和題書名的工作。曹雪芹讓“石頭”來充當作者(如甲戌本《凡例》所謂“石上大書一篇故事,則係石頭所記之往來”),同時讓它代替“我”的角色(它常常自稱“蠢物”)在小說中出現。如果說小說是第一人稱,則石頭並非一般小說中虛構人物“我”,它僅僅是個無生命的物體,一塊挂在賈寶玉頸上的通靈玉,並不與小說中的人物對話,發生交往關係。所以故事仍不妨以第三人稱的角度自由展開。那麽,小說的敘述是否就與通常第三人稱方式一樣呢?也不。這塊青埂峰下的極大的頑石之所以“幻形入世”,變成扇墜大小的美玉來到人間,雖然書上說是因為“打動凡心,也想去享一享這榮華富貴”,其實,曹雪芹安排給它的任務,卻是讓它伴着小說主角賈寶玉,充當一名隨行記者,以便它“劫終之日”將自己經歷之事寫成故事。
  有人以為頑石投胎成了賈寶玉,賈寶玉的前身便是石頭;至於他銜玉而生,那是表明他有如此來歷的標記。如果真是這樣,賈寶玉便與孫悟空同出一源了。其實,這是不對的。賈寶玉的前身,根據小說的虛構,是赤瑕宮裏的神瑛侍者,他對三生石畔的絳珠仙草曾有灌溉之恩。所以,神瑛“凡心偶熾”,嚮警幻仙子挂了號,下世為人,絳珠也就要跟着他去,用自己一生的眼淚去償還他的甘露之惠。這一點,脂硯齋評本《石頭記》中是描寫得清清楚楚的。至於石頭,據說是空空道人聞知“這一幹風流冤傢(即神瑛、絳珠等)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機會,就將此蠢物(即石頭)夾帶於中,使他去經歷經歷”的。由誰來“夾帶”呢?由下凡的神瑛侍者。所以賈寶玉就銜着它來到了人間。偌大的頑石變幻成小小的美玉,是它在青埂峰下遇僧道“念咒書符,大展幻術”的結果,上面的字也是癩僧在那時鎸刻下的。它來到世間,並沒有再變成人形;還是小說楔子中描寫過的、甄士隱在夢中見過一面的老樣子,一塊小小的通靈寶玉——頑石的幻相。所以,不能把被夾帶的石頭與帶着它入世的神瑛侍者混為一談。當然,作者這樣設計,也為了表明兩者是有着特殊密切關係的,但畢竟不能視為一回事。
  曹雪芹這樣構思的意圖,後人不太瞭解,以為“神瑛”之名本亦“寶玉”之義,又何必在石頭幻為美玉之外,又另寫一神瑛侍者,不如就將二者合為一體,倒能免滋讀者疑惑。於是就將小說原來的敘述加以改寫。在脂評本中,“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句,原是另外敘起的;到了程高本,便在它的前面憑空添上幾句話,說:
  衹因當年這個石頭,媧皇未用,自己卻也落得逍遙自在,各處去遊玩。一日,來到警幻仙子處,那仙子知他有些來歷,因留他在赤霞宮中,名他為赤霞宮神瑛侍者。(引據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年版,後同,第一回)
  經這樣改動,石頭就成了神瑛侍者了。可是卻發生了許多令人無法理解的矛盾。前面寫石頭因為“不堪入選,遂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這裏卻說它“落得逍遙自在”;前面寫石頭遇見僧道後,即被那癩僧袖了而去,原來也是癩僧與跛道一起,“到警幻仙子宮中,將這蠢物交割清楚”的,這裏卻又說它到“各處去遊玩”,並且自己“來到警幻仙子處”,成了“神瑛侍者”,這豈不叫讀者無所適從了?有的研究者發現了程高本對脂評本作了這樣的改動,不但不認為這樣改有什麽問題,反而責怪脂評本寫石頭是石頭、神瑛是神瑛不妥,使人搞不清賈寶玉究竟是石頭投胎呢,還是神瑛投胎(應該說是自己不瞭解作者意圖,又沒有細心去讀),認為應該合二為一。甚至由此而進一步得出結論,認為脂評本既寫石頭,又寫神瑛侍者,是一個破綻,證明小說這部分的文字是由兩種稿子拼湊而成的:“石兄”舊稿寫石頭投胎為寶玉,曹雪芹新稿則寫神瑛侍者投胎為寶玉。他在綴合新舊二稿時,沒有來得及把相互矛盾的地方統一起來,以致留下了明顯的接合痕跡。如果《紅樓夢》真的一開捲就如此矛盾,它還能成為最優秀的古典小說?如果曹雪芹衹會拼湊別人的成稿,而且連在兩種稿子所寫的不同開頭中衹保留一種,或統一成一種都不會,他還算得上是一位偉大的文學家?顯然,這樣的說法是太不瞭解作者在構思上所花的一番苦心了。
  石頭變成通靈玉被賈寶玉“夾帶”到世上來後,雖則被挂在寶玉的脖子上,卻並不同於薛寶釵的金鎖或史湘雲的金麒麟。它是有意識、能思想的,它在十分留心地觀察着周圍的事物,包括觀察據有它的那個人——賈寶玉;它的職能就是把這一切記錄下來,寫成《石頭記》。
  在早期脂本中有不少表明石頭在整個故事發展過程中總是執行着自己任務的文字(有的還是石頭的自白),因為後人不甚瞭解作者的意圖,有一些被當作是誤植入正文的脂評文字而剔除了。有一些則幹脆被認為是作者自己多餘的說明,也將它刪去了。現將有關文字舉例如下:
  其口碑排寫得明白,下面皆註着始祖官爵並房次,石頭亦曾抄寫了一張〔脂評:忙中閑筆,用得好!〕,今據石上所抄雲:(甲戌本第四回)
  按:程高本將這幾句連同“賈不假……”四句口碑下面的作者原註一並刪去,是很不合理的。
  你道這一傢姓甚名誰,又與榮府有甚瓜葛?諸公若嫌瑣碎粗鄙呢,則快擲下此書,另覓好書去醒目,若謂聊可破悶時,待蠢物〔脂評:妙謙,是石頭口角。〕逐細言來。方纔所說這小小一傢……(甲戌本第六回)
  按:“諸公若嫌”至“逐細言來”數句,戚序本有;己卯、庚辰本無。俞平伯同志說:“此殆作者初稿,校本從己卯、庚辰本刪去。”意為己卯等本缺此,是後來作者自己改掉的。這不可能。因為有了石頭的這樣一段插話,下面繼續說到劉姥姥傢時,纔用“方纔所說”等字樣。己卯、庚辰本衹刪石頭口吻的插話,而不刪“方纔”等字,前後不合榫,可知必非作者所改。
  那頑石亦曾記下他這幻相並癩僧所鎸的篆文,今按圖畫於後……(甲戌本第八回)
  鳳姐因怕通靈玉失落,便等寶玉睡下,命人拿來,塞在自己枕邊。寶玉不知與秦鐘算何賬目,未見真切,未曾記得,此係疑案,不敢纂創。〔脂評:忽又作如此評斷,似自相矛盾,卻是最妙之文。若不如此隱去,則又有何妙文可寫哉!……藉石之未見真切,淡淡隱去,越覺得雲煙渺茫之中,無限丘壑在焉。〕(甲戌本第十五回)
  說不盡這太平氣象,富貴風流。此時自己回想當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涼寂寞,若不虧癩僧、跛道二人攜來到此,又安能得見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燈月賦》、《省親頌》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別書的俗套,按此時之景,即作一賦一贊,也不能形容得盡其妙,即不作賦贊,其豪華富麗,觀者亦可想而知矣。所以倒是省了這工夫紙墨,且說正經的為是。〔脂評:自“此時”以下,皆石頭之語,真是千奇百怪之文。〕(庚辰本第十七至十八回)
  按:石頭說的這一大段話,甲戌本已移作批註,程高本全刪。
  豈無一名手題撰,竟用小兒一戲之辭苟且搪塞……諸公不知,待蠢物〔脂評:石兄自謙,妙。可代答雲:豈敢!〕將原委說明,大傢方知。……(同上)
  按:程高本刪石頭自言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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