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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幻夢
第一回 警幻仙情圓風世因 絳珠女魂遊太虛境
  話說警勾仙姑專管人間才子佳人、癡男怨女夙孽沉淪。或以鐘情未遂,夙恨難消;或遇好人妒害,分其鸞侶,以致抑鬱而亡,仙姑必施幻術,續其前緣,消其夙恨,不使青衫涕淚,紅粉飄零。
  因前《紅樓夢》中,賈寶玉、林黛玉這件公案,十餘年間,寶玉、黛玉鐘情似海,兩意綢繆,願同生死。原指望百年完聚,不料緣慳運蹇,遇着王熙鳳懷私設毒,以成其謀。若寶、黛二人配偶,恐黛玉奪其傢政之權。比時用了一計,趁寶玉瘋迷之際,以金玉良緣衝喜一事說動賈母、王夫人,又乘寶玉痰迷,竟將薛寶釵撮合成婚。衹顧其姦謀利己,頓將個嬌研美豔、秀麗文嫻的林黛玉,弄做泉臺豔魄,月夜幽魂。當其絶命之時,香魂一縷,悠悠忽忽,不知所之。
  凡人歸陰,本坊土地將其魂魄引至本處城煌挂號,按生死簿查其一生功過,發往地府較對,上奏天廷。賢才仁德者歸於上界,應隸仙籍者證入仙班,平庸者轉世,作惡者押赴森羅殿,或入輪回,或入諸般地獄受罪。
  卻說此時,本方土地一見黛玉的魂飄渺而來,忙引至城煌廟挂號。值班鬼役看見土地引了一個絶美女魂前來,忙覷鬼眼一看。土地對鬼役道:“這是榮園府千金小姐,有大來頭的,須要好生伺候,不得羅唕。”土地交代明白,即回去了。衆鬼役左看右看,伸伸鬼舌頭,做些鬼樣,搗些鬼話。各種鬼形,不一面足。一個鬼道:“這位小姐,不知害什麽病死的?”又一個道:“你瞧他的臉,就像出水荷花—般,衹怕是害相思死的。”那一個道:“咱們去盤問他。”這個道:“不可,不可!剛纔土地老兒交代的話,沒聽見嗎?你去混鬧,倘若這位小姐撒一個嬌,喊叫起來,回了老爺,真正吃不了還兜着走呢!倒是問問他的住處姓名,替他回了上號。好等老爺開發他去。”
  那個鬼走到黛玉面前,問道:“小姐係何處人?姓甚名誰?說明白了,好代小姐報。”黛玉道:“我係蘇州人,姓林,名黛玉。父親號如海,沒了十年,做過揚州巡????史。”鬼役道:“小姐既係蘇州人,如何跑到這裏來?不要是走錯了路?快回去罷!”黛玉道“此處是我外祖傢,我係死在這裏的。”鬼役道:“原來是這麽着。小姐請待一會,咱們替你回判官老爺去。”可憐黛玉深閨弱質,初見鬼役,已嚇得戰戰兢兢。又聽說要報判官,更嚇得站在一旁亂抖。
  鬼役進去,見判官在堂上伺候城隆老爺查點案捲,嚮前跪稟道:“現有本城土地,帶領女鬼一名,前來[搔]號。”判官道:“你等問過住處、姓名沒有?”鬼役將黛玉回答的話說了,衹見城隆老爺將驚堂一拍,大叫一聲:“不好了!你們快些回避。”嚇得判官、小鬼幾個倒退。又見老爺一疊連聲:“快請夫人出來,同我看小姐去。”一個回話的鬼役嚮衆鬼道:“奇怪,奇怪!老爺並[沒]有瞧見這位小姐的俊樣兒,怎麽就發起狂來了?”正在外面搗鬼,衹聽裏面夫人帶了侍女出堂。老爺忙道:“林傢內侄女來了,咱們接他去。”
  原來林公有個妹子,嫁與申傢。這申公正直無私,未有子嗣,死後做了京都城隍。夫人與如海手足情深,聽說侄女魂魄歸陰,一面哭着出來,攜黛玉進去。黛玉認着親人,陡吃一掠。進了內堂,黛玉泣拜道:“侄女違別姑爹、姑媽十餘年了,不料姑爹在此為神。可憐侄女孤苦無依,幸望垂憫,將侄女送到我爹媽那裏去。”申公道:“這個自然。但是陰曹嚮例,先要到咱們蘇州城隆處歸籍,再得與令尊堂相見。”
  申公當將黛玉魂靈,送至蘇州城隍那裏。查了册籍,蘇州城隍嚮黛玉道:“小姐乃上界仙子臨凡。今日去世,即有仙女來迎。今且送小姐回府。”隨即命鬼役先去通報,又着女鬼伴送黛玉回傢。
  林公得知,忙與夫人道:“可憐女兒死了,他的魂來了。”夫人聽說,大哭起來,同林公趕出外廂。黛玉一見,發起怔來。衹聽林公、夫人齊說道:“兒呀!你怎麽不在人世了?”二人趕來,到了面前。黛玉心裏明白,無如氣急身驚,心酸腿軟,不能趨步,衹哭叫一聲,撲跪在地,已痛倒了。慌得林公同夫人急忙扶起,叫侍女扶進內室。
  夫人坐在炕上,將黛玉摟入懷中,林公同坐炕上,齊聲叫道:“我的兒!醒來。”歇了好一會,黛玉方纔舒氣,嗚嗚咽咽,滿面淚痕,道:“爹爹、媽媽,可知女兒死得好苦呀!”說着要下地來。夫人道:“你且歇歇再說話。”停了一會,林公道:“我自沒後,上帝念我為人正直,將我補授城隍之職。已前同兒娘在四川耽擱了幾年,後又在湖北耽擱幾年。今已任滿,告假在傢,將來可轉天曹。我一生的心事,指望兒長大成人,得—佳婿,方慰我愛兒之心。不料兒因何得病就夭亡了?今日到了跟前,兒呵!我一見你,心如刀割。”夫妻、母女,又痛哭起來。幸得侍女善言,百般解說,方纔止哭。黛玉從賈夫人懷裏起來,泣拜於地。夫人又拉黛玉坐在身旁。黛玉道:“爹媽在上面坐,容女兒坐在下面。”夫人道:“你就這麽坐罷。”
  黛玉拭淚道:“自從那年雨村先生送女兒進京,一到外婆傢,老太太見了女兒,抱着大哭。舅母、衆姊妹們好容易將老太太勸住。女兒待老太太放了手,纔一一拜見。寶玉哥哥、女兒都在一塊兒,跟着老太大飲食起居,老太太極疼愛女兒。”賈夫人道:“老太太愛我如掌上之珠,見你思我,自然如此。兩位舅父、舅母待你如何?”貸玉道:“一樣疼愛。”賈夫人又問:“表兄弟姊妹等待你怎樣?”黛玉道:“也都很好。惟有寶玉哥哥待我比別人更厚。”
  賈夫人點點頭,又道:“還有你珠大嫂子、璉二嫂子怎樣呢?”黛玉道:“珠大嫂子極端厚待小姑子,最好。那璉二嫂子,見面時女兒吃了一驚,不知怎麽樣,心裏有些怕他。”賈夫人道:“這是什麽原故?”黛玉道:“女兒亦說不出所以然的道理來。”賈夫人道:“他待你怎麽樣呢?”籬玉道:“那些外面光景,像是好的。因為老太太疼我,要敷衍的好看。估量着他的心裏,是時時忌剋我的。”賈夫人道:“這麽說來,他與你是面和心不和的?”黛玉一面答應,又淌眼淚。賈夫人道:“你合他可曾拌嘴賭氣沒有?”黛玉道:“我在那裏十餘年,上下衆人,從來沒有合人淘氣的事。況且璉二嫂子為人尖酸利害,現管着傢,衹知趨奉老太太、二舅母兩個人。老太太、二舅母因此最喜歡他。大衆巴結他怕巴結不上,還有誰敢得罪他一點兒嗎?”賈夫人沉吟了一會,道:“原來是這麽着。”
  林公道:“且慢問這些話。我倒要問問那裏近來的傢道,還是從前烈烈轟轟的勢派不是?”凳玉道:“幾年前,元把娘娘歸省的時候,正是繁華極盛。近年來入不敷出,比以前差多了,很打饑荒呢!”林公嘆氣道:“難道你兩位舅舅也不經心整理?將來頽墮下去,怎麽處?那邊東府裏,大約魯衛之政,不問可知。那些表兄們,那個有出息呢?”黛玉道:“東府珍大哥不肯認真治傢,這邊璉二哥總攬傢務,倒難為他支持。”林公道:“這是大些的。那小些的,即如寶玉,可還好麽?”黛玉見問,心中一刺,甚是躊躇。無奈父母動問,不敢掩飾,衹得直說:“因為老太太鐘愛,嬌恤慣了,脾氣有些乖張。”林公道:“他讀書寫字可肯用功?”黛玉道:“他天分聰明,能讀書,大小字都寫得好,衹是不肯用苦功。二舅舅規矩雖嚴,未免一暴十寒。”林公道:“到底製藝如何?”黛玉道:“近來文章也做好了,二舅舅很喜歡。珠大哥傢蘭哥兒卻肯攻書,將來大有出息。惟有環兄弟太不愛好,閤家的人很嫌他。”
  正在談論,外面請林公說話,衹得出去。這裏夫人又問道:“老太太傢有個侄孫女兒湘雲丫頭,可好麽?”黛玉道:“湘雲妹妹文才女工都好,性情爽直,老太太最疼他,時常來住着玩。還有二舅母傢姨媽,帶了男女蟠哥哥、寶釵姊姊、丫頭香菱進京來,住在外婆傢。那年元妃娘娘省親,寧榮兩府後首一帶,差做省親別墅,名大觀園。其中亭臺樓閣、館院軒齋,以及四時花木、山石流泉、竹橋茅屋,建造的精巧異常。娘娘省親之後,恐怕院宇荒蕪,即有旨意,着衆姊妹、大嫂子、二哥哥合女兒都住在園中讀書。女兒住處名瀟湘館。後首又有大舅母的嫂子,帶了女兒岫煙姊姊來投奔大舅母,住在園中。還有薛姨媽的侄女寶琴妹妹,珠大嫂的嬸娘帶了女兒紋姊姊、綺妹妹同伴來京,亦住在園中。那些姊妹合女兒極好。”夫人又問:“幾位表姊妹如何呢?”黛玉道:“迎春姊姊忠厚本分,過於懦弱;探春妹妹聰明才幹,算個尖兒;惜春妹妹亦聰慧過人。那些親戚姊妹,都人才出衆。”夫人道:“你們許多姊妹住在一塊兒做些什麽事?”黛玉道:“念書、寫字、做詩,閑常做些針黹。老太太最高興,常在園中飲酒賞花,很熱鬧。”
  賈夫人道:“若照這麽樣,你在那裏,盡可逍遙自在,為什麽一病就不能治呢?”黛玉一聞此語,那眼淚猶如斷綫之珠,直滾下來,一面哭道:“女兒雖有老太太疼愛,衆姊妹同伴,終是孑然一身。見他們有父母兄弟姊妹的,回想我爹媽沒了,衹剩女兒一人,因此時常傷心落淚,競哭傷了,長年多病,所以身子單弱,捱到於今,竟難治了。”賈夫人道:“你到底是個什麽病:害了幾時纔死的呢?”黛玉道:“衹有幾天病。”夫人道:“怎麽起的?你說給我聽。”黛玉道:“有一天往上房去,走到園中,半路上聽見個丫頭啼哭。我問他為什麽哭,他說:‘林姑娘,我告訴你,評評這個理。因為寶二爺病了,瘋瘋顛顛,總沒有好,說是這幾天要娶寶姑娘過來衝喜。白問了我姊姊一聲:明兒娶過來了,咱們還是叫寶姑娘,還是叫寶二奶奶?這句話又沒有說壞了什麽事情,我姊姊就打了我一個耳聒子。你說可委屈死人?我問他為什麽打我?他說:璉二奶奶那麽吩咐着,不許人混說。這件事原是瞞着人,不把園裏的人合瀟湘館的人知道。你沒聽見嗎?在這裏混說混問。我說誰告訴過我的嗎?姊姊還要打我,纔到這裏來哭的。’說着還在那裏哭。女兒聽這話詫異,走到上房,衹見寶玉哥哥傻笑,老太太、舅母、姊妹、嫂子們都不在那裏。我衹坐了一會,那些屋裏的人,趕着催我回來了。剛到屋裏,衹覺心中一慌,頭上一暈;噴出血來,幾乎栽倒。紫鵑們急忙扶到炕上;從此吐血不止,醫藥罔效,捱了兩三天就斷氣了。”說到這處,黛玉喉中硬咽,又痛哭起來。
  賈夫人聽罷,嘆口氣道:“暖!其中必有原故。我的兒,你不好明說,我已猜着被人坑死了。”於是黛玉越哭越慘,賈夫人又摟黛玉同哭,正沒開交,衹見林公進來道:“何苦又是這麽樣!”賈夫人即將剛纔同黛玉問答的話述了一遍,林公亦甚惱怒。夫人道:“老爺;你可知道?璉二侄媳鳳丫頭本是個刁鑽利害、很潑辣的東西,他見女兒比他聰明精細,又知書識字,恐將來配了寶玉,奪他掌傢之權,故將巧語花言說動老太太合二嫂子,將他娘傢的親人寶丫頭弄過來,與寶玉成親,生生的將女兒終身大事拆散,陷了女兒一命。”便咬牙切齒嚮林公道:“老爺,你要想個法兒,將鳳丫頭這蹄子弄到這裏來,糟蹋個死,出出咱們的氣;纔得甘休。”林公道:“凡人生死有數定的,倘他陽壽未終,如何能夠把他拘來呢?你別着急,待我分頭致書兩處城隆,將女兒、風丫頭的生死簿細細查,他們的前因後果方得明白。可憐女兒哭壞了,你們且靜靜的歇着,等查了簿子再說罷。”
  林公一面差人查簿,夫人同黛玉又說別話。隨後兩處送到生死簿,抄底來看,上註:
  王熙風,陽壽三十三歲。為人尖剋悍妒,盤剝重利,弄權害人。拆人婚姻兩次,被害者五人。’一次拆婚張金哥、崔姓,二次拆婚賈寶玉、林黛五,戲誘致死賈瑞,慘妒致死尤二姨。一生功微惡極,女中劫星。死後陰曹受諸般惡罪,貶人輪回。
  林黛玉,陽壽十七歲。乃上界仙妹歷劫臨凡。為人聰慧貞淑,衆範賢才。命犯劫星,病沒時旋入塵凡,了其夙願,夫榮子貴,偕老歸真。
  林公看罷,喜形於色,遞與夫人、黛玉看後,一面說道:“女兒的前因後果,遭過魔劫,方有好處,這也罷了,天機不可泄漏,還要回歸仙籍,再又臨凡。且等一會,我還有許多最要緊的話,慢慢合你說。”
  正在話別,突有仙女來催促黛玉起身,刻不待緩。因警幻仙姑那日從各司稽查册籍,屈指一算,對衆仙女道:“目下正是絳珠妹子劫盡重生之期,他的魂靈已回蘇州,父母相敘。”比即吩咐個仙女道:“爾等速即下界,將他魂靈引來。切勿刻延誤事。”兩仙女領命,縱起雲光,一霎已到蘇州林府,見了林公等,兩仙女道:“我等奉警幻仙姑之命,迎接令愛小姐,速回太虛幻境,註册銷籍,旋即回凡。仙姑叮囑:刻勿遲延,要緊,緊。”
  林公同夫人聽罷,淚流滿面,不禁傷心。黛玉聽說,叫了一聲,滾到夫人懷裏,已昏暈過去。叫喚半響,方纔蘇醒。黛玉哭道:“女兒不到太虛幻境去,望爹爹寫封告疏,求求仙姑,將女兒名字銷籍,捨了女兒,在此長久侍奉爹娘罷。”—面說着,哭的慘不可聞。林公同夫人昏昏悶悶,亦痛哭不止。兩仙女亦為隕涕。林公道:“兒呀!這是你命中註定的,我何能輓回天意呢?況且你此去回凡,完爾夙願,正是苦盡甘來的時候,如何不去呢?”黛玉道:“女兒情願在陰間過日子,強如在外婆傢失了怙恃,伶仃之苦。”一面拉着父母衣襟痛哭,又道:“女兒纔來末久,怎捨得違背爹娘又行那陷我的地方去呢?”賈夫人道:“你聽我說:譬如你陽壽末終,此時我兩人尚且不得與爾見面。你還在那裏不死不活,又不得遂你的心事,白瞧着人傢熱鬧。那個日子真不好過,又待如何呢?‘這麽退一步想想,你就明白了。”林公道:“你可記得那年送你進京,你卻難捨,自然也要硬着心腸走了。況且此去光景越過越好。我的兒,早些去罷。”黛玉緊緊拉着父母,那裏肯放,哭得似醉似癡。兩仙女道:“小姐,且到幻境,見了仙姑。那裏有縮地法、返魂香、懷夢草。小姐若見親人,將縮地法作起,就可以神靈敘會,時常相見,還不好嗎?”黛玉聽了,說道:“果然若得如此,我纔放心。”仙女又催起身。黛玉無法,衹得吞聲含淚拜別了父母。兩仙女將黛玉扶到中庭,仙抉一拂,登時禦空而去。林公同夫人擡頭仰望,灑了一回淚纔罷。
  再言黛玉被仙女引出杳冥之際,慚見光明,倏忽已到太虛幻境。仙女指點道:“那高大牌坊裏面就是仙宮了。”黛玉細看,但見:雲容縹緲,樹韻琳琅;數派飛流,千峰翠嶂。白石青苔,纖塵不染;琪花瑤草,芬馥常凝。心中驚異:果然仙境非凡。到了牌坊,擡頭看見匾額,乃是:
  太虛幻景
  旁邊對聯道:
  因屬情真能滅假,
  緣從心有莫愁無。
  再走進去,乃是一座高並雲霄、金碧琉璃的宮殿。門外一匾,上書:
  覺迷慧岸
  旁首對聯雲:
  女怨男癡情到魔深心不泯,
  天高地厚歷逢劫盡數猶寬。
  黛玉看了,心中惕然,默會匾對的意旨,竟是成就自己的原故。天地恩厚如此,可謂大造化了。跟隨仙女進了宮門,繞過配殿,行至正中,遇着仙姑迎來,攜了黛玉進去,說道:“妹妹闊別了。”黛玉道:“弟子久謫人間,今日幸睹仙顔,頓舒夙念。”隨即深深下拜。仙姑輓住,讓黛玉坐下。仙姑道:“賢妹塵寰歷劫十餘年,春悵秋悲,淚盡羅巾,自憐幽獨,身居錦綉之叢,命等飄零之葉。臨風感嘆,對影欷戰。我為你躊躇熟矣。”黛玉道:“弟子沉淪凄楚,仰沐垂憐,中心快夥。”仙姑道:“今日引妹妹歸來,一結前因,再成後果。我合你各處領略一番。”說畢,同黛玉到多情司、薄命司、墮淚司、斷腸司、銷魂司、顧影司、悵望司、凝想司、感月司、惜花司、悲風司、怨雨司等處,一一細看。又將十二釵正册、副册、又副册與看,黛玉穎悟非常,默識一遍,即已瞭然。又到殿後,見一門上懸着“絳珠仙闕”匾額,進去,則見白玉花欄圍着那株仙草,指與黛玉道:“看你這草,光華耀目,香氣沁心,欣欣嚮榮,正寓賢妹嘉祥之瑞。”又引至前後左右逛了一回,仍到原處,叫衆仙女相見畢,入座擺上酒餚,無非蓬島奇鮮,仙源玉醴,不必多贅。比將前後麯譜與黛玉對看,令衆仙女將前次演與寶玉聽的麯子一一歌完,又將新翻改換的數麯再復歌一遍。
  歌曰:
  [連理枝]這的是靈河仙草萎重生,那便是青埂神瑛暗復瑩。十年魔障今消盡。打破了生關死劫,超脫了冤孽沉淪。纔博得鴛鴦夜月銷金帳,孔雀春風軟玉屏。固因他貞芳自戍,善行維誠。須知是窮通壽夭由天定,立志潛修卻在人。看此日歡偕連理,相與樂長春。
  [勾無常]美質絶纖瑕。性堅貞,氣自華。晶瑩似雪真無價。得良人愛他,恨兇人劫他。忽把個妙連城,空受強梁陷,幸神靈呵護交加。提出污泥中,寄人籬下。喜相逢,多情義士牢牽挂。這正:任良工,重經雕琢,與圭玉為儕。
  [樂重生]西池玉蕊芬馥,嬌紅合藏金屋。如何搖落歸空?恨衹恨,鶯嗔燕妒,更何堪,剝蝕頑蟲。感凋殘物化,覓豔無蹤。幸陽春有腳返魂,香萼月下重逢。此日多情公子撫今追昔,默識芳容。合歡時,但領取靈根,蘇換並敷榮。任是無言桃李,一樣笑東風。
  [煞尾]色本空中現,空明色更多。漫說道,寂靜虛無幹淨也,轉幻出空中樓閣勢巍峨。又衹見,錦綉繁華地,溫柔安樂窩。都衹為,人情缺陷長為恨,因此上、補出這玉潤珠圓一麯歌。
  黛玉聽完,心中默會。此番黛玉魂遊景況,與寶玉神遊大同小異。黛玉心想:“原來真有此事。從前寶玉對我說過,曾夢到此處,如何飲酒聽歌。我還半信半疑。今日身歷此境,足見寶玉真不欺我。”仙姑道:“麯中意旨,賢妹參詳。我已托渺渺真人帶你下界還魂,畢你同神瑛侍者三生之願。今贈你通靈符訣錦囊,付真人替你帶去,內貯返魂香、懷夢草,用時佩在身上,升天入地,與鬼神相見,無所不通。待你緑滿歸真,再合你共賞仙衆韶景。
  黛玉正在留戀,衹見渺渺真人到來,嚮仙姑稽首道:“我今引絳珠仙回陽,茫茫大士已指撥神瑛侍者去了。”說畢,仙姑同黛玉行至牌坊,又叮嚀道:“賢妹歷視諸册,此乃天機,切勿漏泄。”黛玉連連答應。衹見真人將袍袖一拂,起朵豔雲,托着黛玉魂靈,飄然而返。欲知怎樣回陽,下回分解。
第二回 願遂三生珠輝洛浦 緣成隔世玉粹藍田
  話說真人送了林黛玉的魂回來,如何還陽,暫且少停,先要表他那夜隕命之時,正是薛寶釵於歸之際。一傢的人都在新房熱鬧,無人去報黛玉死信,且怕鳳姐申飭。及至寶釵坐房、合卺、撒帳等事已畢,次日纔回鳳姐。鳳姐來至瀟湘館一看,不免灑了幾點淚,說了些掩人耳目的話,回來纔把黛玉已經咽氣回了賈母合王夫人。
  賈母聽說,大叫一聲,暈倒在坑,醒回衹得哭道:“我的兒,是我弄壞了你了。”人人解勸,痛哭不止,忙吩咐人:“快請好大夫來瞧!”衆人說:“林姑娘已斷了氣,要回過來,萬不能夠。”賈母道:“胡闹的話!纔病了兩天,就死透了嗎?”一疊連聲叫人快請大夫,又嗔鳳姐:“你為什麽不早告訴我?”鳳姐道:“那時正是寶妹妹花轎進門,怎好回這話呢?”賈母一面哭着,叫人請大夫,要親到瀟湘館去,慌得衆人再三苦勸,纔歪在炕上。因連日勞神,又淌多了淚,已昏沉睡着了。
  王夫人趁空回房歇息,衹見賈政垂頭喪氣,淌眼抹淚。見王夫人進來,便道:“實在可恨!”王夫人問:“恨什麽?”賈政道:“你還問嗎?可憐一個好甥女兒,生生的坑死他。將來到九泉之下,如何對得住姑太太!老太太原是最疼愛林丫頭,我看他各樣都好,衹等寶玉大了,配與寶玉。你想想:放着這樣人才不取,再往何處找呢?他的模樣、心機、女工、書字,都比人強,為什麽不配給寶玉做媳婦?我還怕寶玉趕他不上。於今反不中你們的意,倒把你們的親戚寶丫頭娶過來。難道寶丫頭比林丫頭還強些?”王夫人道:“這是合老太太商議辦的,並非我一人作主。因為老太太取定寶丫頭厚實穩重,嫌林姑娘身子單弱、慣使使小性兒的原故。”賈政道:“這麽說,林丫頭使性兒,壞過什麽事情沒有?”王夫人道:“這卻沒有。”賈政道:“若以身子堅實取人,珠兒媳婦、璉兒媳婦都非堅實的。咱們傢擇媳婦,總以德、言、容、工為上。我瞧林丫頭,斷乎不在寶丫頭之下。兒女婚姻大事,你該先合我計算。於今你們商議定了,再叫老太太當面吩咐下來,我如何敢駁回呢?”王夫人被賈政說得啞口無言,衹得回道:“事已如此,輓回不來。老爺要憐念林姑娘,發送上從重,體面些就是了。”賈政道:“這倒難為你想。過了五關再送文憑,林丫頭也不知道領這空頭情了;我告訴你,寶丫頭亦非有壽的。那年做燈謎,說是‘恩愛夫妻不到鼕’,我很不舒服。眼前衹苦了林丫頭。寶丫頭雖娶’了過來,寶玉不願意,還怕有別的原故。衹好聽你們鬧去,我要打點動身的事了。”一面又淌淚。王夫人心裏七上八下慪了一陣,暗暗抱怨鳳姐,卻又不好說明。
  再表衆人紛紛議論:老太太真個急糊塗了,死透的人如何還治得活?正在內外嘈雜,恰好門前的人看見來了一個跛足道人,、說道:“我要在府上化一個大大的善緣,布施布施,保佑你傢姐兒們無病無災,逢兇化吉。”門上人說:“我傢現在死了一位小姐,老太太最疼愛他,人人捨不得,偏是你還來說這個話。”道人說:“我是來救小姐的。”門上人道:“已經死過一夜,今兒又過了一天,還救得活嗎?”道人說;“漫說天半工夫,就是死過十天半月都能救得。”衆人見他大言不慚,殆不理他。衹見道人冷笑了一聲道:“我說的話你們不信?且問你們:昨夜你傢小姐斷氣的那個時辰,可是廳上新娘子進門的時候?”衆人見他說得對針,有幾分信了,尚在狐疑,道士又說:“你們且進去告訴:將小姐心前摸一摸,衹怕—有些微溫,鼻子裏亦有微息了。若是這樣,我有靈丹可救。若不然,我就去了。”當時林之孝正出來有事,聞知道人之言,甚屬奇異,連忙回了賈璉。賈璉隨即出來,邀道人進去。一面說道:“請師父少坐,就來奉陪。”賈璉進內,將道人的話一一回了賈母、王夫人,又道:“寧可信其有,不必料其無。何不着人即往園中去摸一摸瞧?”說罷,即出來,留住道人。賈母喜道:“阿彌陀佛!這是林丫頭命有救星,遇着這位神仙來了。”即叫鴛鴦去看。
  鴛鴦聞黛玉死信,正在悲傷,想到園中去看,無如事冗不能分身。今得賈母之命,趕至瀟湘館,未及到門,先已哭泣。紫鵑陪着哭,又忙問道:“姊姊來做什麽?”鴛鴦遂將賈母聽說黛玉已死,尚不肯信,鬧着叫人去請大夫,恰好門前來了一位道人,他說能醫等語,細細告訴了紫鵑。紫鵑忙將手探入黛玉心前,仔細摸了一會,笑嚮鴛鴦道:“好了,好了!姊姊你再摸摸,竟有點子微熱了。”鴛鴦復又摸了一摸,亦喜道:“果然有些熱了。”兩人又將黛玉鼻孔眼探探,亦覺有些呼吸的氣息。紫鵑忙道:“托姊姊快去回老太太,姑娘可以回過來了,快請道人來救罷。”
  鴛鴦去了,紫鵑忙將留玉裝裹的衣裳換去。解開懷時,不看則已,一經看見,驚喜非常。卻是為何?原來黛玉從胎裏帶來一件至寶,除幼時父母奶媽之外,再無人見過,後來惟紫鵑侍浴纔見過的。乃是心前一顆紅珠,如梧於大。此並非痣,是顆智珠。佛門法相,捨利於現於頂上,智珠懷在胸前。黛玉這顆智珠,在心前半含半吐,乃生成一種慧相。寶玉的玉銜於口內而生,黛玉的珠嵌於心前而生。一剛一柔,一動一靜,昭然合乎《易》理。此乃二人天假其奇,地毓其秀,乾坤鐘靈之氣,父母秉授之資,具此美質,所以生生死死,終結成了珠玉深緣,迥非尋常金玉可比。況乎金鎖係人力所製,更非天地造化功用之比也。今紫鵑看見珠色改變,所以大喜。以前黛玉常病之時,珠色淡紅。此刻突見珠色如大紅寶石一般,光華射目,定是佳兆,心中更喜。
  再說鴛鴦忙忙趕到上房,回賈母道:“林姑娘的心前我纔摸來,果真有些熱了,鼻子裏也有氣了。這位道人竟是個活神仙。”賈母聽說,喜的連忙嚷道:“快請神仙老爺進園瞧去。”當即有人出來說了。賈璉笑道:“怎麽師父能如此先知?真正大造化了。”於是邀請道人進園看視,暫且按下。
  卻說城限廟鬼役時常弄鬼想發財,邀了個老鬼,踅在榮府門前探望。正在鬼張鬼緻窺看,忽見真人引黛玉魂靈前來。那小鬼迎至跟前,想搗鬼話,被真人劈面一指,跌在地上亂爬。老鬼忙將小鬼拖到一邊,說道:“我看你怎麽了?”小鬼道:“罷了,罷了!弄不成鬼了。剛纔被他一指,眼睛裏金星亂迸,鬼火都戳出來了。你到底是個多年鬼靈精,可有什麽好鬼法?教給我些,好去弄鬼。”老鬼道:“鬼法一言難盡,全靠要姦鬼,又要知鬼、貼鬼,會說鬼話,做鬼臉,施鬼計,都要齊全,才能夠弄鬼。若弄的不好,被人識破機關,駡了,打了,攆了,糟蹋了,算是個無用冒失鬼,一輩子弄不成鬼了。”小鬼道:“咱們到這裏來,原想弄錢使用。”老鬼道:“咱們來商議。”恰好遇見土地,問知黛玉回陽一事。老鬼道:“我有個主意:你就去回老爺,討差到蘇州林老爺那裏,報個喜信。衹說咱們這幾天常在榮府門前探信,看見真人引着小姐魂靈進榮府回生,特來稟告的。林老爺知道了,還怕沒重賞嗎?”小鬼說:“實在你的見識比我強。”隨即回明原委,討了公文,往蘇州林府報信。小鬼意昂昂,嚮老鬼道:“幸虧聽了你的話,依了你的計。此去若得了賞,回來咱們大夥兒打酒喝。”老鬼說:“你可知道?於今世事,全仗鬼道纔行得去。”
  不言鬼役搗鬼。再說真人一至榮府;先將黛玉魂靈送到瀟湘館中,對着屍身,把袍袖一拂,魂已歸竅。然後再到門前,故意找人說話,被賈璉延人。此時,又邀至瀟湘館來看過。真人嚮腰間解下葫蘆,取出一九仙丹,如挂元大,又取七顆小的。其大的係用絳珠草的根配藥製成,先固其本質;再用莖葉製成小的,後益其菁華。此乃仙傢傳授,所以此後,黛玉彩華精粹,比凡人不同,真人將丸藥遞與賈漣道:“先將這丸大的用無根水化開,灌入口中,不過一時,即可張目說話。小的每早亦用無根水吞服一丸,七日後,不但體氣復元,精神加倍,而且益智消災,延齡豔貌。但是七日之內,除貼身伏侍的人以[外],一切親人都不可見,恐怕混擾其神,閉門靜養要緊。”真人囑咐畢,取出個錦建交與紫鵑,替黛玉挂在衣襟之內,再同賈誰出來閑話。
  這裏如法調治吃藥後,紫鵑坐在旁邊靜候。果然數刻工夫,衹見黛玉星眸微展,慢啓朱唇,似有欲言之狀,鼻子裏哼了一聲,停了一會,叫聲“噯唷!”喜得紫鵑念佛不迭,忙叫道:“姑娘!姑娘醒來了!這會兒覺着心裏怎麽樣?”又停了一會,黛玉展眸一看,見紫鵑貼在身旁,便叫:“紫鵑妹妹!我這不是做夢嗎?”紫鵑道:“清清白白醒回來了,如何是做夢呢?”黛玉定神一想,身已還魂,遂將死去的景況細細追溯,一一默記,心中豁然頓悟,乃對紫鵑道:“妹妹,我是已死,今得回陽,三生有幸。有許多話,慢慢告訴你。”紫鵑道:“姑娘別勞了神。僥幸已回過來,真真天大的喜事。且躺着,靜靜的養息養息就好了。”一面取杯溫水。服侍黛玉漱口,又喝了半杯開水。一面叫個媽於趕往上房報信,又在媽子耳邊說了幾句話。
  那媽子趕來,回賈母道:“林姑娘叫聲‘噯唷’,開着眼說話了。”衹見賈母連連念佛,一面說:“好了,好了!我說林丫頭再死不了的,如何呢?”媽子又道:“紫鵑姑娘叫回老太太、太太合璉二奶奶:林姑娘已回過來,他一人合小丫頭照應不來,雪雁姑娘若沒有什麽事,還求老太太們思典,放他回去,待林姑娘好了,又叫他上來。”其時鳳姐在旁,不待賈母開口,便道:“這話老太太有什麽不依呢?橫竪雪雁在這裏白閑着。”即刻叫那媽子幫着雪雁攜了東西,回瀟湘館去。一面湊趣說道:“到底是老祖宗的福氣大,見識高。人人都說林妹妹那個樣兒,萬不能再活的了。怎麽老祖宗神通廣大,鬧着請大夫,竟把個有道行的真仙請出來了,可是再想不到的事。王道土請呂祖拿妖,很有請仙的神通,咱們老祖宗比王道士還強呢!”說得人人大笑。賈母笑道:“鳳丫頭,你少高興些。你林妹妹回過來了,提防他來取你的荊州!”鳳姐道:“且別說玩話,快些告訴外面去。”賈母道:“可是的。我倒喜歡的糊塗了,快去告訴璉兒,再求求神仙,把你林妹妹治好了要緊。”
  賈璉聞知裏面傳說的話,連忙叩謝真人,心中盤算:這個謝儀要格外從厚纔好。正在躊躇,真人道:“大檀越不用操心且待七日後,看我這藥果有效驗,再來領謝。衹是還有一說:府上人衆,禍福無常,眼前又有災校。”賈璉忙問:“人口又有妨礙麽?”真人道:“貴公子大不利。”賈漣問:“係何人?敢求指示!”真人道:“你傢失玉之人,記不得了嗎?”賈璉這一驚不小,忙問:“捨弟寶玉莫非有故?”真人道:“就在頃刻。”賈璉哀告道:“還求師父拯救。”真人.道:“你衹記着:事雖危險,不必驚慌,三日內定有救星。”賈璉發急道:“師父就是救星,何不大發慈悲?還叫弟子捨近求遠嗎?”真人不答,一面起身。賈璉趕忙來拉,真人將身一搖,即不見了。嚇得賈璉目瞪口呆,正在狐疑,衹聽裏面一片吵嚷之聲,人人哭道:“不好了!不好了!了不的了!寶二爺死過去了。”
  賈璉意亂心驚,淚流滿面,直奔新房而來。衹見賈母躺在炕上,閉目喘氣。衆人圍着,捶的捶,摩的摩,亂叫。王夫人哭昏發暈,靠在椅上,亦係衆人圍着叫喚。寶釵如淚人一般。襲人栽倒地下發厥。鳳姐又哭又痛,又急又慪,又怕又悔,竟弄得無地自容,又要張羅賈母、王夫人。其他秋紋、麝月、平兒、鴛鴦、玉釧等,愛慕寶玉,都如衆星拱月,今寶玉一亡,哭得人人如喪考妣,失魄亡魂。此一場大哭,上下衆人哀聲震地。
  賈璉心中暗付:“可怪!這道人雖有先知之明,既救了一個,此刻又見死不救,莫非寶兄弟命該絶了?”想罷亦痛哭起來。外面賈政聞知,焙茗[跟]進新房。一見寶玉屍臥,哭得頓足捶胸,喉幹氣阻。一面到賈母身邊伺候,又看看王夫人,賈政此時不知所之。焙茗望着寶玉,碰了幾個頭,爬到外間地上亂滾,哭叫道:“二爺沒了,我也不要命了。”惹得衆人更哭得狠。舉傢沸騰,無人能勸。
  正在難解難分,猶幸賈璉一想,止住哭,嚮賈政道:“老爺且別哭。”賈政道:“你說什麽?”因為一片哭聲攪嚷,說話聽不清切。賈璉跺足道:“你們哭的輕些,我這裏回老爺的話都聽不見了。”衆人才哭得輕些,‘賈璉再說:“侄兒想起剛纔道人的話來。他已知寶兄弟有此厄難,再三叮囑,不必驚慌,三日內定有救星。”賈政道:“你林妹妹虧他救治回來,我喜歡的了不得。不料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此刻寶玉又是這麽着,道人的話可拿得定呀?”賈鏈道:“他還說七日後再來。”賈政搖頭道:“七日後他竟不來,又怎樣呢?”賈璉道:“此人有些神通。他說有救星,自有效驗,且瞧着罷。”賈政又問道:“寶玉早間還不至怎樣,如何這會兒就變了?”麝月忙回道:“寶二爺先前已發過一回厥,誰知這會兒變成這個樣了。”賈政哭嘆不止,賈璉再三解勸,纔出去歇息。
  再說園中諸姊妹得信,探春、惜春、李紈並衆姊妹等,大夥兒轟到新房。見了寶玉這個樣,探春、惜春撫住床欄,哭得哀哀欲絶,李紈並衆妹妹亦陪着大哭,先在這裏的衆人又重新哭起,竟做了個眼淚大會,可以替寶玉滌慮洗心。此時鳳姐怕賈母、王夫人哭傷,忙叫人端了參湯來。賈母、王夫人、寶釵、探春等各喝了些,稍住哭聲。衹見秋紋回道:“襲人喊叫不醒,怎麽好?”鳳姐道:“癡丫頭!把他扶到炕上躺着,再瞧罷。”大傢哭鬧了一陣,惟有守着寶玉,並無他法。
  卻說事是並行。寶玉完姻之時,黛玉咽氣;黛玉回陽之際,寶玉落魂。當其寶釵過門的時候,寶玉雖然失玉瘋顛,因有與黛玉成親的話喜溢心胸,精神陡長。及至合卺時,揭了蓋頭,看見新人乃是寶釵,並非黛玉,心中反復,一慪一急,竟如黛玉聽了傻大姐的話,將本性迷住了,忙叫襲人間道:“今日娶的是林妹妹,怎麽又不是的?林妹妹到底在什麽地方?”襲人左右支吾,弄得寶玉昏憒更甚,呆呆的躺在床上出神。大傢屏息靜坐,到了早晨,寶玉忽然走到裏間一看,衹見寶釵麗服盛牧,端坐不語。寶玉知是移花接木之計,此時心中一攪,面色改變,忙出外間,叫了一聲:“林妹妹!”又大叫一聲:“啊呀!”哭倒床上,四肢冰冷,厥過去了。慌得衆人手足無措。襲人逆料其情,衹是心中叫苦。賈母、王夫人淚流滿面,因係好日子,又不便放聲大哭。寶釵與寶玉尚未成親,拘於羞澀,在裏間,心中暗急。衆人圍着,一籌展。
  那知寶玉的魂一徑來到園中,仿佛仍從怡紅院裏出來。一出院門,遇着晴寶。寶玉拉住晴寶的手,問道:“幾年不見你,你從那裏來的?”晴寶道:“林姑娘叫我來合二爺說話。”寶玉道:“我正要去瞧他。”晴寶道:“不必去了!林姑娘纔叫我來合二爺說。他於今回去了,叫二爺好生的過罷。”寶玉道:“他為什麽要回去?;晴寶道:“他見你娶了寶姑娘,他還在這裏做什麽呢?自然要回去了。這會兒衹怕已經走了。”寶玉一聽此言,如萬箭攢心,放了晴雯飛跑。來至瀟湘館,聽得裏面哭聲,忙進房一看,衹見紫鵑哭得淚幹喉啞,黛玉屍臥床上。遂一頭撲嚮床沿,撫着黛五的屍嚎啕大場,一面叫道:“林妹妹!你怎麽撇下我去了?這是我坑了你了!為何不早定主意?今日被人弄到這般田地。咱們生生死死總要在一塊兒的。”說罷又哭。衹聽耳邊有人說:“好了,好了!回過來了。”又聽道:“我的兒!怎樣了?什麽魘住了?”像賈母、王夫人的聲音。醒來一看,依稀是夢,卻疑是真。又捶胸哭道:“可憐林妹妹為我死了,我也要死了。”
  賈母、王夫人聽說,十分詫異,心中甚是懊悔:此事辦得勉強。寶釵、襲人心事更重。鳳姐忙嚮寶玉道:“寶兄弟,你好生歇着罷!今日是你們的好日子,怎麽鬍思亂想?夢中哭哭喊喊,醒來還是這麽着,人傢瞧着要笑話你。”寶玉道:“因為林妹妹死了,我纔這樣。”鳳姐道:“沒有的話!這是你疑心做夢罷咧。林妹妹這兩天吃了藥,倒好了些,怎麽說他死了?仔細他知道了,可真要惱的。”寶玉聽說有理:“我方纔卻係做夢。”衆人勸他起來,坐了一會,又躺着閉目凝思,甚是安靜。大傢這纔放心,叫丫頭:“你們小心伺候!”賈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因連日辛苦,十分睏倦,見寶玉已安靜,各人散去歇息。’衹有兩個小丫頭在房門口伺候,更是睡眼朦朧,東歪西倒。寶釵、襲人亦在裏間假寐。丫頭們多走開了。
  忽有前《紅樓夢》中所表賈政在趙姨娘房中說話,他聽說“寶玉”二字,慌忙進園報與寶玉知道,叫寶玉小心的那個小丫頭,因這幾天派他合兩個老媽子看屋子,末得過來趕熱鬧。此時王夫人回房,他便偷空來到新房看熱鬧,誰知鴉沒鵲靜的。走到房中,衹見寶玉躺着。又往裏間來,見寶釵歪在炕上打盹,天然一個睡美[人]。望着嬉嬉的笑笑,又看着寶玉笑笑,又忙跑到瀟湘館來。卻是為何?原來他心裏估摸着:大衆姑娘們此時不知怎樣熱鬧!誰知如此寂靜,亦甚詫異。欲往瀟湘館,請黛玉到新房來,同寶玉玩玩。一者討了寶玉的好,自己又順便逛逛。直到那裏,反怔住了。紫鵑見是他,問:“你來做什麽?”他便信口謅道:“我來瞧瞧林姑娘。”紫鵑哭道:“可憐林姑娘死了!難為你記挂着。”這丫頭也哭了一陣,說道:“林姑娘這麽個美人似的人兒,可惜死了,我實在捨他不得。”說着又哭。紫鵑道:“你回去罷!恐怕上頭找你。”那丫頭回來,心中想道:“怎麽林姑娘死了,裏頭還不知道?別人不知道罷了,必要告訴寶二爺。”此人嚮來在寶玉面前獻勤,寶玉很喜歡他,所以趕來報信。進來的時候,衆人還末醒,剛值寶玉翻身,這丫頭悄悄的嚮寶玉道:“寶二爺,告訴你:我方纔進園去逛,走到林姑娘屋裏,衹見他穿着裝裹的衣服,躺在炕上,已經死了。紫鵑姊姊喉嚨都哭啞了。”寶玉聽說,急血上攻,心一蕩,神一散,色一變,目一翻,叫不出聲,一痛而絶。這丫頭見機而作,一溜青煙,無人知道。
  裏間襲人醒時,出外間來,一見寶玉如此,忙在身上逐細一摸,大叫一聲:“不好了!奶奶快來。”寶釵此時,顧不得新娘關目,忙同襲人坐在床沿叫喚。殊不知此回發厥,比前不同。以前面不改色,四肢柔軟;今則面色死白,通身僵硬,真絶氣矣。於是全家大小爭來看視,鬧得攪海翻江。再係賈璉進來,傳說道人的話,三日內定有救星,賈母等衹有哭着捏着靜候,這且按下。
  但說寶玉一靈真性出了凡胎,直上丹霄,隨着行雲,馭空而去,飄到太虛幻境纔落下來。衹見大士、真人已在那裏。寶玉趕嚮前施禮道:“弟子不知因何到此,得遇二位仙師。”大士、真人道:“你今夢抑而亡,已結生前事業,正好歸真。但是你合絳珠仙情報未斷,鳳孽未消。警幻仙姑憐念你二人,一個朝啼慕哭,春悵秋悲;一個心熱情癡,生連死結。着你兩人重複回陽,仍藉此軀,以完鳳願。免得另生他處,轉折多端。待你們功成行滿,偕老歸真,那時同賞仙壺日月、幻境乾坤,未為晚也。今且引你。、回青埂峰,一觀幻景。”說罷,同至峰前。則見:白雲青鳥,聲喧不老之春;碧樹丹崖,實結長生之果。高峰屹立,萬笏嶙峋;奇石盤跌,繁星磊落。耳邊幽韻,響瀑跳珠;腦後飛香,曇花落澗。寶玉此時,心曠神恰。大士、真人說道:“因你能去垢自新,所以地靈人傑。日後歸來,再睹此景,則又別矣。”又指着那塊神瑛,對寶玉道:“這是你的根源,近以塵氛所污,故將他攜歸原處,被仙露耀其垢膩,罡風開其迷塞,此日晶瑩如舊。復將他並爾攜回,務要日新自持。爾此番下去,需要建些功德巍巍的事業,庶不負天恩祖德。況有淑妻美妄,大廈名園,口飫珍羞,身榮金紫,可謂滿足。切勿自墮其志,溺於脂粉。目下不必往見仙姑,即送爾回陽去罷!”真人說道:“你們下去,我不陪了。”飄然長往。大土引着寶玉的魂,回到榮府門前。大士道:“你跟着我。待推你的時候,再撲着你的屍身,即回陽了。”寶玉應諾。
  再說一傢的人,到了次日,見寶玉直挺挺臥着,絶無生理。雖有賈璉傳說真入之言,半信半疑,難於作準。賈母、王夫人、寶釵、襲人等,看看又哭,哭亂了主意。有的說:“還是請大夫瞧瞧。”也有說求簽問卜的。又有說:“還是求妙師父扶乩,到底是怎麽着。”一面托岫煙,仍求妙玉扶乩;又差人各處求簽問卜,百般想法拯救。目前惟有哭了又歇,歇後又哭。王夫人叫衆丫頭、婆子細細盤問,終無入知道為何一變至此。’一面哭道:“我這命也不要了。我的兒!你若是回不過來,叫我怎麽了?”又大哭起來。寶釵同襲人哭得更慘。大傢又齊聲附和,一片嚎陶之聲,滿人耳竅。
  且說岫煙忙忙到了攏翠庵,將寶玉變故告訴妙玉,托他扶乩。妙玉目頓心馳,不像前番作難,速即設壇,沐手焚香,叩頭默禱。岫煙亦叩頭起來。兩人扶了一會,即將判語抄下。妙玉道:“姑娘速去,請大傢放心。凡上所判,有化解的意思。”岫煙攜了判語趕回,大衆同來爭看。衹見寫道:
  青埂絳珠,堰覆無虞。情牽情,劫完劫。慧界圓通奇偶參,**旋轉官商葉。
  衆人看了,不甚明白,惟寶釵有些會意。襲人忙問道:“這話到底怕不怕?”
  忽見焙茗慌慌張張跑進來道:“好了,好了!救命王菩薩來了。”大傢忙問:“怎麽說?”焙茗道:“剛纔門前來了一個癩和尚,就係那年寶二爺病着,是他治好的。門上告訴了老爺合放二爺。這會兒請在書房裏坐,他說不妨,待他來治就是了。”焙茗說完退出,大傢方稍放心。
  且說大士對賈政道:“令郎這病因何而起?”賈政道:“因胎裏帶來的那塊玉忽然不見,因此瘋瘋顛顛,鬧到於今。”大土道:“此寶我倒找着了,但是贖價不賤。”賈政道:“此物乃小兒命根,要價多少,自當遵命。”大士道:“需得萬金纔可。”賈政沉吟答道:“但小兒斷氣兩天,恐人不活,其於玉何?”大士道:“玉回人亦回,且定其價,再活其人。”賈政道:“莫如先活人,而後奉價。”大士哈哈大笑道::老長官衹知貴人賤物,可知近時世途上總是重物輕人。我知道了,不先付價,恐我空門中的人脫了空去。告訴你罷:惟空則不空。‘空則不空’,還有一說。令郎係有來歷的人,所以胎含寶玉,必得個有奇寶的佳人,纔堪配偶。”賈政道:“即在前日,已娶小媳到門,小兒反因此病厥。”大士道:“這位令媳可有寶物?”賈政道:“嚮有金鎖。人人都說金玉良緣,正當匹配。”大士曰:“非也!尊府有一位千金,懷藴仙珠,方是令郎正配佳偶。可將他二人成其好事,將來子貴夫榮,閤家歡慶。”賈政聽說茫然,便問道:“請教師父:捨間懷珠之女,我尚未知其人,還求指示。”大士道:“日前曾遇真人救他回生的那位林小姐,今如何倒忘了嗎?”賈政恍然大悟。大士又道:“今郎命中註定單鳳雙鸞,合成奇偶之數。即效英皇故事,豈不好嗎?”賈政忙點頭道:“衹求救活小兒。指示之言,一一遵命。”大士道:“既如此,咱們進去瞧瞧。”
  賈璉在前引路,賈政陪在後首,到了新房。大士暗將寶玉的魂堆入屍身,再將那玉擎在掌上,持誦些經咒,替寶玉挂於胸前。又嚮袖中取出丹藥一丸,如核桃大,又叫取人乳一鐘,將藥研溶,撬開口來,慢慢灌下。那看的人,黑壓壓擠滿一房。玉釧兒拿塊帕子,握着鼻孔,悄拉琥珀道:“姊姊,站過來些。你聞聞那氣味,我實在受不得了。”琥珀亦低聲道:“你瞧罷咧,誰叫你聞?”玉釧道:“太太們倒也罷了,怎麽寶二奶奶合襲人姊姊竟不怕順?站在床沿邊,離這癩子更近。”琥珀道:“你好糊塗!此時寶二奶奶他們心裏衹要一下子救活了寶二爺,還顧這些嗎?莫說癩子難聞,就拾桶糞來撂在這裏;他們都不問的。”大士灌了藥,再將寶玉自首至足細細按摩,又叫取杯淨水;擎在掌中,對着畫符。畫畢,銜了一口,嚮寶玉面上一噴,衹覺煙霧氤氳,異香滿室,人人驚訝。大士又念偈言道:
  寶玉仙珠,劫盡災除。坎離定位,百歲歡娛。
  又嚮賈政道:“老太太、太太們都在這裏。今郎與林小姐乃夙世姻緣,雖被人拆散,畢竟死後回生,再完夙願。一誤已非,豈容再誤!今郎之病,,實由此起。若再不如其願,兩人舊病復發,貧僧等不來治矣。我等超度衆生,成人美舉。方外之人,尚且如此,難道為父母的,倒忍心害理,不成兒女之美,置兩人於死地嗎?於今成全了令郎合林小姐這段因果,就算貧僧化了個大大的善緣。”說畢,對賈政打個問訊,念聲“阿彌陀佛”一徑走了。賈政等跟出:大士纔念“阿彌陀佛”,這句剛別念完,床上寶玉睜開眼接了一句;“阿彌陀佛!我可回來了。”喜得寶釵心花燦爛,襲人喜得肉裏都是笑的,王夫人說不出話來。賈母一疊連聲念佛不迭:“可是寶玉說話了?”又嚮寶玉道:“我的兒!你再不說話,我也不能說話了。”於是大傢一涌而前,叫的,問的,喜的,笑的,不能名狀。此時鳳姐聽了大士之言,句句刺心,正在出神,未得近前看視。探春對衆人道:“大傢且退一退,讓二哥哥歇歇,靜養一會兒。有話請到外面說罷。”賈母道:“這話很是的。”吩咐寶釵、襲人;“你二人好生伺候,咱們外間坐去。”襲人一面答應,一面說道:“這個活佛爺,是我的救命王。”彩雲覷着他一笑,伸個指頭嚮臉上颳了一下,羞的襲人面上一紅,扭回頭走開了。
  再說大土出來坐下,嚮賈政道:“人寶雙回,贖價何在?”賈政起身道:“請少待。”復進來同王夫人商量:“人已救活,這項銀子如何辦法?”王夫人道:“衹好盡我所有的給了他去。”寶釵出來回道:“老爺、太太不用操心,盡媳婦的東西折變與他就是了。”賈母聽說,忙道:“這如何使得!你們年輕媳婦,穿戴的東西不能少的,我替你們打算。”賈政道:“老太太別操心。孫子的事,該係兒子們打算,如何反纍老太太呢?”’寶玉醒回,細記寤寐中大士吩咐之言,忽聽見這些話,疾忙爬起,出來嚮賈政、王夫人道:“老爺、太太都不用操心,待兒子出去見見師父,可以不要銀子。”就去了。大傢見寶玉突然出房,一驚不小。卻又作怪,纔回過來的人,陡然滿面紅光,精神倍長,硬朗如初!舉傢詫異。賈政心中暗想:“寶玉既有來歷,此必異人點化。”即帶寶玉出來,見了大士。寶玉恭恭敬敬磕了四個頭,說道:“弟子愚頑,多蒙師父救治。再生之德,如同天地。”大士道:“也罷!我為你的事,今已完全。前已說過,算我化了個大大的善緣,銀子不要了。”說罷起身就走,賈政等趕忙送出大門。衹見大士將身一縱,漸行漸遠,躡空而去。大傢仰看一會,已無蹤影,賈政等纔進來。要知後文,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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