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手抄艳情>> 鬆雲氏 Song Yunshi   中國 China   清代   (?1783年)
英雲夢傳
  《英雲夢傳》又名《英雲夢三生姻緣》,全書共十六回,題“震澤九容樓主人鬆雲氏撰,”首有弁言,後署“掃花頭陀剩齋氏拜題”。
  
  作者真實姓名無考。據“弁言”所稱“癸卯之秋”及“昭陽單閼”,知此書成於清乾隆四十八年(公元1783年)。
  
  才子王云與佳麗吳夢雲、英娘為是書主人公,故取名《英雲夢傳》。
  
  《英雲夢傳》自行世以來,流傳較廣,版本亦多。天津圖書館藏乾隆間刊本為現存最早的版本。
  
  本書據錫環堂梓本校點,參校掃葉山房仁記重刻本。
弁言
  晉人云:“文生情,情生災。”蓋惟能文者善言情,不惟多情者善為文。何則?太上忘情,愚者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世未有魯莽滅裂之子而能言之。即有鐘情特甚,倉猝邂逅,念切好逑,矢生死而不移,歷患難而不變,貴不易以情堅,一約必遂其期而後已者,亦往往置而弗道。非不道也,彼實不知個中意味,且不能筆之,記之,以傳諸後世。天地間不知埋沒幾許,可慨矣!
  癸卯之秋,餘自函𠔌東歸,逗留石梁之銅山,與鬆雲晨夕連床,論古酌今法術的總稱。《雲笈七籤》:“道者,虛無之至真也;術者,變,渾忘客途寂寞。一日,檢渠案頭,見有抄錄一帙,題日《英雲夢傳》,隨坐閱之。閱未半,不禁目眩心驚,拍案叫絶。思何物才人,筆端吐舌,使當日一種情癡,三生佳偶,離而含,合而離,怪怪奇奇,生生死死,活現紙上。即艱難百出,事變千端,而情堅意篤,終始一轍。其中之麯折變幻,直如行山陰道上,千岩競秀,萬壑爭流,幾令人應接不暇。因笑而問之曰:“當時果有是人乎?抑子之匠心獨出乎?”鬆雲應聲日:“唯唯,否否,當時未必果有是人,亦未必竟無是人。子第觀所設之境,所傳之事,可使人移情悅目否?為有為無,不任觀者之自會?此不過客窗寄興,漫為敘次,以傳諸好事者之口,他非所計也。”予曰:“善,然則是集之成,不屬子虛烏有,與海市蜃樓等耳。”吾願世之閱是集者,即謂鬆雲之善言情也可,謂鬆雲之善為文也可。因僭序數語,授筆於簡首。
  時歲在昭陽單閼良月,同裏掃花頭陀剩齋氏拜題。
第一回 玩春光山塘遇美 尋秋色玄墓贈金
  詩曰:
  人生幻景皆成夢,混沌乾坤渺茫中。
  滄海桑田常易變,歌樓舞榭總然空。
  清名勝事垂今古,慧質佳情表錫風
  歲月如流催甲子,郎君又作白頭翁。
  蓋聞天、地、人稱為三纔,輕清上浮者為天,則為風雲、雷雨、日月星辰;重濁下凝者為地,則載山川社稷。惟人生於中央,且種種不一。若得山川之秀,社稷之靈,或生天才,或生神童,此非凡人可比,若非文星下降,豈能有錦心綉口,下筆千言,可稱為才子?又有香閨女子,無師無友,亦能韻古博今,才華竟勝過男子者,此乃得天地之氣,鐘山川之秀而成,此則淑美,可為佳人。世間既有佳人,必生才子,而佳人始字,若非其配,不免於終身之嘆。如一才子錯配村姑,亦難免無花朝月夕之怨。所以才子務配佳人,不失室傢之好,關雎之雅矣,正是:
  從來才子配佳人,偏是紅顔薄命真。
  古往今來多淑媛,看有幾個得良姻。
  話說唐朝德宗年間,江南蘇州府有一鄉宦,姓王名禮,字仁誠,官拜翰林侍讀,卻也是世代簪纓。年已半百,獨旅京師,後攜傢眷到京。夫人徐氏,係昆山徐御史之女。所生一子,名雲,表字清霓,年交十六歲,已入泮,真是才高八鬥,學富五車。一日,仁誠見兒子聰俊,就感念祖宗,打發夫人同兒子仍到蘇州閻門外祖房居住。因仁誠官居翰苑,是個清高衙門,故此僕從無多,童僕、婢十數人而已。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誰知王云亦不好繁華交結,惟有閉讀為事。所有往來者,莫過文朋詩友三四人。最契者:一姓張名蘭,表字秀芝;一姓萬名鶴,表字飛仙,亦是在癢,這二人與王云不時詩酒往來,況徐夫人治傢嚴肅,教子有方,故此王云輕易不敢放蕩。
  一日,正值仲春天氣,王云想着那花嬌柳媚,欲到虎丘一遊,奈夫人嚴謹,不敢啓齒,心悶無聊,衹得在大門前閑望。正看着來往之人,忽聽得叫“王相公”,王云回頭看時,即是張蘭傢人,遂問道:“張盛,到此何幹?”張盛道:“傢相公有書在此。”遂就呈上。王云接過,展開看道:
  弟張蘭頓首致書於清翁年兄台下:日來春光明媚,正值柳歌桃笑之時,想虎山遊人雜沓,鳥列笙簧,吾輩豈可虛此良辰?當以尋花問柳,聊藉為行樂。度足下亦不阻其佳興,望來辰早降交旌。此訂。
  王云看完,問張盛道:“承你傢相公美情,何以剋當?可上復你傢相公,說我明日自然來領情。”張盛領命,回覆主人不題。
  卻說王云回至內室,徐夫人道:“我兒,這一會到那廂去來?”王云道:“告母親得知:孩兒適往門前閑步,有張秀芝着人送書來,明日請孩兒。”夫人道:“書在那裏?”王云在袖中取出,遞與母親。夫人看道:“既承朋友之請,也不好卻他,衹是不要荒疏儒業。”王云道:“曉得,不消母親吩咐。”
  當日晚景不題。次早,王云梳洗已畢,去問夫人安。纔用過早飯,傢人進來稟道:“張相公傢張盛,在外請大相公。”王云聞言,即起身換了巾服,進內堂稟夫人道:“孩兒去,背了母親來。”夫人道:“我兒遊春可早些回來,免我挂懷。”王云道:“孩兒曉得。”出來叫錦芳跟隨,同了張盛來到船邊,見有三四客已在座,船中諸友看見王云,忙出艙上來迎道:“清霓兄,為何來遲?”叫船傢搭了扶手。王云上船進艙,與衆友揖罷,道:“弟至甚速,何言來遲?”嚮張蘭道:“承長兄日昨賜華翰見招,弟不勝雀躍。衹是屢叨厚愛,何以剋當?”張蘭道:“遊春消遣,何出客言?”王云道:“還有何客?”張蘭道:“並無他客,衹候兄至,就開船矣。”遂吩咐開船。船傢解纜,望虎丘進發。
  張蘭就請了四人:王云、萬鶴,那兩人亦係相知朋友,卻不比他三人知己。一姓李名貴,字尊九;一姓金名聖,字洛文,總在城中居住。金、李二人傢道到也豐厚,衹是不大通,俱是買的武生。文雖不通,亦甚有趣。金聖開言,嚮王云道:“清霓兄,連日未獲尊顔,佳文佳句自然重疊案頭矣。奈弟輩不能領教,甚覺慚愧。”王云道:“小弟並無拙句,間或有之,亦是鄙陋之詞,何當洛文兄過奬。”李貴道:“前日小弟在縣尊處賀壽,見一座圍屏壽文甚佳,因問起縣尊,說是費二衙送的,後道及我兄佳作,縣尊大贊不已。清霓兄青年如此大纔,將來為廟廊重器。”王云道:“豈敢!此前費二公煩弟作壽文,不過草草應酬,不堪入目。”萬鶴嚮王云道:“前日小弟有一篇窗課,送與兄塗抹,不知可曾賜教?”王云道:“正是小弟到忘了,也不敢當塗抹之言,飛仙兄之文篇篇錦綉,字字珠璣,取青紫如拾芥耳。”萬鶴笑道:“兄又來取笑於弟!”王云道:“豈敢假言!”
  張蘭命傢童獻茶,衆人吃茶之間,說說笑笑,不覺已到虎丘泊岸,船傢請相公們上岸,五人出艙,帶了兩個傢人上岸,步到山門前來,但見那:
  紛紛遊玫客,隊隊覷紅妝。
  沸沸笙歌處,幽幽桃柳光。
  重重瑤殿閣,片片酒傢坊。
  鬧鬧尋春女,翩翩假進香。
  五人步進山門,看不盡眼前景緻。但見那遊春女子,絡繹不絶,描不盡脂脂粉粉,說不盡的窈窕風流,王云甚覺舒懷,遂同衆人走到一個潔淨茶坊中坐下吃茶,看着那山下來往遊人,正看之間,走進兩個女子,一個年將三十多歲,一個衹好十二三歲,是個女兒,雖然無傾國之容,到也生得潔淨。但見他:
  臉傅微粉,色帶輕桃。
  金蓮窄窄,雲鬢高挑。
  青衣妝俏,身賽柳條。
  行來裊娜,手執竹敲。
  那女子走進來道:“衆位相公,小婦人來唱個麯,教敬相公們。”李貴道:“原來你們是唱唱的。既如此,可揀個幽雅的唱來。”那女子聞言,輕敲竹板,宛轉歌喉,唱道:
  紗窗外月影兒香,春雲暖,遊興忙忙,青海如豆和風和風暢。茜紅裙妒煞佳芳,燒香客盡是嬌娘,畫船疊滿山門山門浹,柳伴鶯燕翅輕狂。花間蝶,粉壁東墻,新聲燕語翻花翻花浪。笙簫處,多少才郎,歌樓內誰要還鄉?紛紛醉客傳杯傳杯觥。
  女子唱完,衆人唱彩。王云嚮女子道:“你們不象是這裏人氏,好象是江右口氣。”女子道:“小婦人是江西人氏,因傢裏被難,流落在此,不久也就要回鄉了。”王云道:“我說是江右口氣,可有好麯兒再唱一支。”女子又唱了一套,張蘭叫傢人稱三分銀子賞他,女子接了,道聲“多謝”,又到他處唱麯去了,李貴道:“那個女子倒也生得風騷。”萬鶴道:“尊九兄一隻眼睛不住地相着他,原來有心與彼。待弟做個東,叫他轉來,請兄消遣一番。”李貴道:“飛仙兄又來作樂小弟了。弟不過說笑話,那有此心!衹怕兄未娶佳人,到有此意。聞得今鼕恭喜,難道就等不得?”張蘭道:“兄們不必取笑。”隨起身算還了茶錢,步下山來。
  正行之間,一個小童跑來說道:“酒席完備,請相公們坐席。”五人回至舟中,張蘭送席,李貴居長,金聖次之,萬鶴年十九歲,送第三席,送王云第四坐。李貴道:“往往叨僭諸兄,今日再不再僭!”王云道:“諸位長兄,該坐就坐,何必客套!”李貴道:“又要小弟放肆。”隨依次坐定,傢人斟上酒來,輪流把盞。不覺酒過數巡,萬鶴道:“今值此春遊,清霓兄同金、李二兄在此,不可無佳句,負此良辰。”王云、張蘭道:“小弟們正有此意。”嚮金、李二人道:“二兄意下如何?”李貴道:“兄素曉弟等不知文墨,待兄們詩文之後,弟自另有別法。”張蘭道:“既如此,飛仙兄請起韻。”萬鶴道:“小弟先放肆,卻無題,怎好起韻?”王云道:“今日此遊,就可為題,何必別尋?”張蘭道:“甚佳。”傢人就送筆硯錦箋到萬鶴面前,萬鶴道:“先獻醜。”隨取筆在手,不待構思,揮就一詩,迭至王云面前道:“先成俚句,望長兄改正。”王云道:“豈敢。”看上面寫的是《仲春遊虎山即景》,詩道:
  風光春去又春還,緑水流霞片片鮮。
  夾蝶迷香魂未足,遊魚係櫓意猶翩。
  尋歌《白雪》聲聲調,步韻紅裙朵朵蓮。
  若得桃源沉醉去,青衿安有不從憐。
  王云看完道:“飛仙兄佳句,真為鏗金戛玉,可為兼品。”隨遞與張蘭,吟畢亦道:“清新之句,不減古纔。”萬鶴道:“真乃班門弄斧。如今該到清霓兄了。”王云道:“秀芝兄先請。”張蘭道:“主不僭客。”王云隨取過筆來,亦不加思索,就和一律,送在萬鶴面前道:“長兄珠玉在先,小弟之作甚覺污眼。”萬鶴尚未開口,李貴、金聖站起來道:“清霓兄之才如此敏捷,弟們雖不知詩中深意,也藉一觀。”四人同看詩道:
  春光九十慣循還,惹得花枝朵朵鮮。
  紫燕剪雲翻扇扇,新鶯梭柳舞翩翩。
  紅樓細麯調笙管,緑館絨妝點翠蓮。
  麯水櫓聲留不住,東風搖颺醉心憐。
  四人看畢,大贊不已。王云接過來,送與張蘭道:“這該輪到兄了。”張蘭道:“兄們錦綉在前,弟不如不獻醜罷。”萬鶴道:“兄如此大纔,何必太謙?”張蘭取筆要寫,又嚮金、李二人道:“然雖如此,二兄方纔雲有別法,讓二兄作了法,小弟再當獻醜。”二人道:“豈有此理,兄快完了佳作,待等弟作法。”張蘭道:“既如此,得罪了。”張蘭想一想,取筆寫在錦箋之上,送與萬鶴、王云二人面前。他二人同看,也是一首和韻。詩道:
  曉日和風春易還,山川花木總研鮮。
  新黃係柳垂煙禁,玉白冰梅含露翩。
  畫閣紅兒留翠眼,湖舫緑士寫青蓮。
  年年此節韶光好,甚是無情卻也憐。
  二人看畢,互相稱贊。三人嚮金、李二人道:“弟等醜俱獻過,二兄有何別法可作?不然罰以金𠔌酒數。”李貴道:“且消停。長兄們作了佳句,且將杯暖酒潤潤筆再講。”張蘭道,“說得有理。”命傢童斟酒,各各飲了幾杯。王云道:“尊九兄如今沒得推托了。”李貴道:“小弟不推托。也不是什麽別法,前日偶學得一隻《黃鶯兒》,到也十分有趣。今日當唱與兄們聽,可不要見笑。”萬鶴道:“若是唱雅麯,到還有趣,比做詩更妙,弟們洗耳。”金聖道:“尊九唱得好便罷,若唱得不好,卻要罰酒。”李貴道:“這個自然。”咳嗽一聲,將扇子一拍,唱道:
  黃昏月正斜,俏冤傢,不回傢,多因戀着風流〔嫵〕。想思頓加,衾冷難撾,陽臺夢裏情兒假。狠心呀,翻雲覆雨,刻刻望燈花。
  四人聽罷,俱各大笑。萬鶴道:“尊九兄唱得妙!雖妙,同意卻淫,非是文人氣象,該罰,該罰!據小弟,竟該罰十大觥!”李貴道:“淫詞豔麯,乃文人以寓興情,何以到要罰酒?這個定然不敢領教!”金聖道:“唱這等麯子出來,一定要罰的!”王云道:“小弟說個情兒,尊九兄罰個三杯罷!”李貴經不得衆口嗷嗷,勉強飲了三杯。隨飲完,嚮金聖道:“小弟唱得不好,又要罰酒。看我兄如何?”張蘭道:“這也說得有理。”金聖笑道:“小弟前日聽見一云遊道人唱一《道情》,我尚記得,亂唱與兄們聽聽。”萬鶴道:“妙極,妙極!若唱得不好,有榜樣在先。”金聖笑道:“兄這等量小。”隨取筯在手,在桌上一拍,唱道:
  採藥仙,晚歸岩,講《玄經》,說道簽,燒丹運度成真煉。芝半滿室生光彩,鳳鶴飛鳴火棗兼,青鬆道法容常懨。但見那雲童垂發,真個是桃源無限。
  萬鶴道:“好妙音!”獨李貴不做聲,隔了一會說道:“獨他唱的便好,偏是我唱了還要罰酒!”王云道:“尊九兄之妙音,誰敢說不好?係是風騷麯故耳,敬三杯非是罰也。”李貴聞言,哈哈大笑道:“清霓兄說得有趣。”張蘭道:“二兄法已作了,請用酒罷!”金聖道:“秀芝兄,酒已有了,略散散再領如何?”張蘭道:“既如此,請用過飯再飲酒罷。”隨命傢人捧上飯來,各各用過,起身盥手飲茶,倚着水窗閑話。
  傢童換過席,衆人復入坐飲酒。酒過三巡之後,張蘭道:“吾輩先前成句,此際該行一個雅令,纔好飲酒。”傢童捧過骰盆,張蘭奉在李貴面前道:“請教長兄行個小令。”李貴道:“小弟斷然不敢領教。”張蘭道:“逢場作戲,必要請教的。”李貴道:“小弟願罰一杯,讓洛文兄行罷。”金聖道:“兄不行令由你,不要來攀扯小弟。”萬鶴道:“尊九兄既然願罰,就請教洛文兄罷。”張蘭道:“飛仙兄說得有理。”命傢童滿斟杯酒,奉在李貴面前,李貴接過,一飲而盡。張蘭將骰盆竟奉金聖道:“兄不可學尊九兄,隨意求作一法。”金聖道:“弟也效尊九兄,罰一杯罷。”(原書下缺)“二兄豈有不行令之理?務必要請教。”金聖道:“小弟其實不能,願罰一杯。”張蘭道:“恭敬不如從命。”金聖也飲了一杯酒,張蘭將骰盆奉與萬鶴道:“求長兄脫套些罷。”萬鶴笑道:“弟也不能,請教清霓兄行罷。兄意若何?”王云道:“兄也學此俗套。”萬鶴方飲完了酒,道:“尊九兄、洛文兄總不令小弟放肆,既二兄不動骰盆,衹行口令罷。”萬鶴道:“弟說此令要個一點紅,白頭翁,花花錦,萬物空,湊成一絶。如不合式者,定罰三大觥。”金聖道:“此令衹覺太難。”王云道:“洛文兄不消着急。且待飛仙兄說了看。”萬鶴念道:
  日出扶桑一點紅,光陰催攢白頭翁。
  世間多少花花錦,回首江山萬物空。
  萬鶴念罷,嚮李貴道:“順行。”李貴道:“小弟不能,讓諸位兄說完了,等我慢慢想出來,然後說。”萬鶴道:“既如此,到洛文兄。”金聖道:“小弟也然後說。”萬鶴曉得二人不能,道:“竟到清霓兄。”王云也不推辭,隨口念道:
  玉兔東升一點紅,嫦娥可笑白頭翁。
  廣寒總是花花錦,輪轉乾坤萬物空。
  王云說畢,道:“如今該那一位?”李貴道:“順下來。”張蘭道:“那有主人僭客之理?”萬鶴道:“秀芝兄從直些罷。”張蘭亦隨口念道:
  翰苑榴花一點紅,花枝未取白頭翁。
  春來如許花花錦,苦雨酸風萬物空。
  張蘭念完,金聖贊道:“三兄真正仙纔,隨口而出,就成句法。”萬鶴道:“不要大纔不大纔,如今輪到二位兄了。”李貴道:“小弟也想一個在此,衹得獻醜說一說。”衆人道:“請念來。”李貴隨念道:
  細口櫻桃一點紅,佳人不喜白頭翁。
  身穿紅緑花花錦,夫喪依稀萬物空。
  衆人聽過,拍掌笑道:“罰,罰,罰!”李貴道:“為何許多罰字?”萬鶴道:“此令甚好,但末句不利於婦女,故此要罰。”李貴道:“這個不敢領教。小弟想了這一會,連心中的黃水也想出來,纔想得這個令兒,到還要罰酒。不服,不服!”萬鶴道:“莫說想這一會,就想一年,連心都想了出來,也是要罰的。況有言在先,若不合式,罰以三大觥。”張蘭道:“尊九兄說此令,甚是虧他,若罰以酒多,必竟不服,可罰了一大杯罷。”萬鶴笑道:“既然東君說情,遵教便了。”李貴無及奈何,竟飲了一大杯,嚮金聖道:“如今輪到兄了。”金聖道:“小弟說出來不如式,也是要罰的,到不如不說,竟罰了一大杯罷。”萬鶴道:“竟遵教。”金聖飲完酒,嚮萬鶴道,“令已終,還是如何?”萬鶴將骰盆交還張蘭,張蘭道:“飛仙兄,再求教一令。”萬鶴道:“豈有此理。”張蘭欲送令與王云,王云知覺,隨道:“小弟有些小事,要告罪上岸一行。”李貴道:“清霓兄可是去解手?”王云道:“然也。”張蘭道:“弟奉陪了去。”王云道:“兄們不必起身。若是拘理,使小弟不安。弟一去就來,連小介也不要跟上去。”錦芳道:“同了大相公去。”王云道:“不同。”竟獨自一人上岸。衆人道:“清霓兄可就來,莫使弟們久等。”王云道:“曉得。”衆人在船飲酒不題。
  王云一路東行,卻沒有坑厠,又走幾步,纔見一厠。正要上去出恭,轉眼望見河邊泊着一隻大船,紗窗中隱隱的好象是女眷在內,王云就立伫腳不動。少頃,衹見幾個侍婢扶出一個女子,年可十四五歲。船傢搭上扶手,先是一個年老僕婦上來,輓扶那個美女上岸,然後衆婢上岸,簇擁而行。但見那美人生得好:
  色似芙蓉帶雨,眉如新月初升。櫻桃嚦嚦吐嬌聲,雲鬢堆鴉豐韻。窄窄金蓮三寸,芝苎文採光生。纖腰一捻住捻恐傾城,裊娜蹁躚名勝。
  右調《西江月》
  王云心中想道:“世界女子我閱過也多,未嘗今日見此女子,真為天姿國色矣。”不覺心蕩神迷,出了半日的呆神,連出恭二字打入九霄雲外。又想道:“此美人不知那傢宅眷?總是些侍女相隨,並無長輩相從,好生奇異!看他這個排場,自然是鄉宦人傢,不知姓甚名誰?可是本城人否?又不知美人可曾字人?”一會就有許多的想頭。又想道:“我不如趕上前去,訪個下落,又恐有貌無纔。”又想道:“天既生美,豈得無纔?”一頭走,一頭想,不覺行至山門前,竟不見美人,心中又自恨道:“為何不走快些?衹是延捱,以至人歸何處?”又想道:“美人舟泊於此,不過在此山上遊玩,待我細細找尋,少不得遇着他。”就急急忙忙走上山來,各處追蹤,直尋到山頂亭子內,見一叢女子在那裏走下來。王云喜之不勝,站立在旁,看那些侍婢簇擁着美人,又往別處遊玩去了。王云道:“這美人如此端然,頭也不回一回。若見了小生,美人可能留意小生在此思慕你?若是美人茫然不知,可為空想思耳。”隨走至亭中道:“這廂是美人所坐之處,小生也少坐片時,沾些餘光。”隨坐下,擡起頭來,見兩行墨跡尚還淋漓。起身近前看時,就喜得眉開眼笑:“我猜美人有纔,果不出其所料。字跡尚新,又寫得竜蛇飛舞,自然是美人所題之句,非他人所作。”隨吟讀道:
  金屋花香登法亭,姑蘇城外虎丘青。
  行雲湖泊山為伴,藉此浮蹤影復形。
  王云吟哦了幾遍,鼓掌大笑道:“我說非他人所作,真正是香奩之句,非出美人之口而出於何人!”又復看道:“為何詩後竟不落款?是了,恐被旁人曉得,故不落款。美人詩中之意道:‘行雲湖泊’,‘藉此浮蹤’,自然不是近地之人。為何得到此遊玩?其中必有緣故。”故又將詩吟詠了兩遍,欲要和他一首,又無筆硯,心中又恐美人去遠,衹得走下亭來,又去追蹤覓跡。尋到山門外一望,衹見美人已往前去,就忙忙趕上,偎在旁邊,欲要問個姓名,何奈總是婦女,不好啓齒。漸漸望着美人已至船邊,衹見丫頭、僕婦簇擁進艙而去,船傢解纜開船。王云見船去遠,美人似隔巫山十二,心中十分着惱。正是:
  風流從此薦相思,意亂魂迷無了時。
  眼望橫河帆影遠,寸腸百結有誰知?
  王云見舟已雲遠,無可奈何,衹得垂頭喪氣而回。
  卻說舟中李貴等,見王云解手半日不回,李貴道:“清霓兄許久不回,莫非失足,墜入東厠?”張蘭道:“尊九兄又來取笑了。”隨嚮錦芳道:“去迎迎你傢相公來。”錦芳上岸去尋了一會,回來着急道:“小人四處尋遍,不見大相公是往那裏去了。若不早回傢,猶恐夫人責罰小人。”萬鶴道:“癡子,你傢相公必定遇着一個得意人兒,留連在那裏,我們總去尋去。”衆人上岸,各處尋覓不見,復回到船邊,正在議論之際,衹見王云從東垂頭而來,衆人迎上笑道:“清霓兄,這半日到何處玩耍來,使弟們各處尋找?”王云也不回答,也不做聲。李貴笑道:“想是清霓兄着了魔也,為何不做聲?這副嘴臉,其中必有緣故。”王云由他們衹是說長道短,衹是口也不開。張蘭道:“兄們且不必閑講,請到舟中再敘。”衆人隨上船進艙坐定,萬鶴見王云衹是垂頭嘆氣,笑道:“清霓兄真被魔矣。”嚮錦芳道:“汝快去請一個道士來,與你傢相公解祥解祥。”衆人聞言拍手大笑,王云也不覺笑將起來。張蘭道:“情霓兄端的所為何事?去了這一會,可細談與弟們知之。”王云道:“此言因說不得,故不說與兄們。”李貴道:“小弟等也還算與兄相契,有何大事,不肯說出?”王云道:“不是弟不言,還要少遲幾日,言之方可。”張蘭道:“清霓兄既不肯言,何必強之。我們還是飲酒罷。”王云道:“酒已不能飲了,弟要告辭返捨矣。”萬鶴嚮張蘭道:“日將西墜,恐清霓兄令堂相望,可叫開船罷。”張蘭就吩咐開船,不多時,船到閶門,衆人登岸,謝過張蘭,各自歸傢不題。
  卻說王云所遇之美人,乃是浙江錢塘縣人氏。其父姓吳名斌,字文勳,官拜兵部右侍郎,年已五旬。夫人孫氏,所生二子一女。長子年已十八歲,名璧字玉章。次子纔交三歲,因父名而起,故叫文郎。其女年方二八,因夫人生他時夢白雲滿室,故取名叫做夢雲,生得真正傾國傾城之貌,吟章詠絮之才。自交十齡之外,廣讀諸書,勤精輸墨,所以吳璧之學問反不及夢雲,故父母愛他如掌上之明珠。嚮因搬傢眷上京,原取其便,奈夫人不服北地水土,故吳斌命他兒子,同母親、妹子仍歸故裏,是以一路南來。所過名勝之處,夢雲無有不到者。侍婢相從,帶的有精良筆硯,可以留題之所,則就傾珠玉。
  一日,舟至姑蘇,夢雲嚮夫人道:“孩兒聞姑蘇虎丘名勝,母親可同孩兒去走走。”夫人道:“我心裏不耐煩,不去,你哥哥睡在那裏,叫他同你去便是。”夢雲就推着吳璧道:“哥哥,日間為何如此好睡?船已到姑蘇,妹子要上虎丘一遊,哥哥可肯同去?”吳璧睡思正濃,那裏耐煩,糊塗說道:“妹子自去,我是不去。”一個翻身,又睡着了。夢雲笑道:“少年人這等好睡!”夫人道:“孩兒,你同了丫環、婦女上去,少玩片時,就下船來,不必叫他了。”夢雲依命。傢人曉得小姐要遊虎丘,久已叫船傢泊在塘上。夢雲就喚了幾個丫環、僕婦,竟上山來,各處遊覽,山亭留韻,一心衹看着山間景緻,那裏去看來往的遊人,故此也不曾看見王云。若是看見王云,未必不留意,也要相思矣。此節道過不題。
  卻說王云回傢,嚮夫人揖道,“孩兒有背母親。”夫人道:“為何來得這樣晚?”王云道:“到得虎丘己午,盤桓起來,所以晚了。”說罷,回書房中安歇。這一夜,在枕上千思萬想,那裏睡得着,一心衹想塘上美人。次日起身,茶飯不思,口中惟吟柱上之句,不覺得懨懨成病。夫人着急,忙去請醫調治,並不見效。有張蘭、萬鶴二人聞知王云抱病,一日到來問候,見王云臥床不起,張蘭道:“長兄貴恙因何而起?”王云道:“小弟有恙在身,不能為禮,望兄恕罪。”張、萬二人道:“豈敢。”王云道:“前日擾了秀芝,回來就得此疾,想是重冒風寒之故。”萬鶴就笑道:“兄之恙未必是風寒,衹怕是心病,前日定有所遇,故此這等光景。比時兄不肯說,今日並無外人,請試言之,或者能助得一臂之力,解得兄之心恙,也未可知。”王云道:“前日不是小弟吝言,因金、李二人在座,故此不言。今日自當奉陳。因上岸解手時,卻見塘上泊着一隻大座船,少停,艙中的侍婢簇擁着一位絶代的女子上岸,其美真難於形容。人云古之西子,未知如何為美,就是妙手的畫工,也難描其形影,真正令人想煞。”萬鶴道:“兄可曾問他姓名,住居何方?”王云道:“因眼目衆多,不曾問得。”萬鶴又道:“那女子可曾留情與兄?”王云道:“侍婢四繞而行,亦不見顧盼。”萬鶴、張蘭道:“兄真好癡也!聰明一世,為何懵懂一時?又不知女子的姓名、居址,又不顧盼於兄,害這等沒頭緒的想思,有何益也?速將此念丟入雲霄,調養貴體為上。弟們今日別去,遲日再來候兄。”王云道:“賤恙在身,恕不相送。”張、萬道:“素叨契愛,何出此言?”二人就回去不題。
  王云自二人提醒之後,便覺病體一日好似一日,也則病有三月方得痊愈。正是光陰迅速,又值九月中旬。一日,王云在夫人房中閑話畢,嚮夫人道:“母親,孩兒屢屢叨擾諸友,二則前臥病時,又承他們常問候,孩兒意欲設席,要候他們來坐坐,不知母親意下如何?”夫人道:“我久有此意,見孩兒病纔初好,故此未曾提起。目下也該候候他們了。或是在舟在傢,擇便罷了。孩兒,你可酌量。”王云道:“孩兒聞得玄墓近日秋色可觀,可竟備席在舟,請他們去一遊,省得在傢煩雜。”夫人道:“到也罷了,可擇定日期,好去通知他們。”王云道:“也宜早些纔好。今日是十七,就是二十也罷。待孩兒寫帖通知便了。”次日,王云就修一柬,煩張蘭邀衆友。寫畢,命錦芳道:“可將此帖送到張秀芝相公傢。”錦芳領命,送到張傢,正值張蘭在廳上,錦芳將書呈上,張蘭接書看道:
  時值秋水長天,吳江楓落,紅葉漫垂,盈鬆林之幽𠔌,況清爽之遊,不減三春紅紫。弟今擇念日,登衹舫,遨遊於玄墓之野,諒亦足下之快暢。因叨管、鮑之契,知亦不卻也。在春舟之三友,俱係兄之鄰右,望遣尊使通知,是日共駕邀行是感,小弟王云頓首。
  張蘭看完,嚮錦芳道:“你相公可為多情,既承相招,諒不能卻。”錦芳歸來,回覆了王云。
  王云到次日,命傢人停當船衹。是日,王云辭過母親,先至舟中,命錦芳雲邀張蘭等。錦芳去不多時,衹見張蘭等四人已到。王云走到船頭上,拱手道:“請諸位長兄登舟。”四人上船進艙,各與王云揖畢,道:“清霓兄何又承見招?”王云道:“屢諸叨兄厚誼,無以為敬。今日聊藉秋色一遊,兄們恕笑。”王云就吩咐開船,他五人在舟中你問我答,不覺日色已中,傢人擺下午膳,各各用罷,大傢坐下閑話。有張蘭道:“弟聞先朝李太白鬥酒百篇,皇上大寵甚愛,後來悟識寵極必變,以至藉月喪身,可為纔中不足。”萬鶴道:“凡有纔者,則行狂妄,看人不入目中。若有纔而不狂,可為纔中之仙。如若醉草嚇蠻書之際,若不狂,焉能結仇於力士、貴妃乎?托月之事就可免矣。”王云道:“雖則結仇於力士、貴妃,藉捉月而亡身,千古之下,亦是才人快暢之事耳。”李貴道:“似清霓兄之才貌,比李白又高一等,抱此纔而且不狂,真為纔中之仙。”王云道:“兄又來見笑小弟,弟焉敢與古人比肩。”全聖笑道:“尊九兄之才,可比李白之下鬍。”衆人道:“為何?”金聖道:“他出口就騷,非下鬍而何?”衆人聞言,大笑不已。李貴道:“這尖嘴畜生,又來咬人!”衆人說笑之間,不覺舟已到玄墓。是日天晚,就在船安歇。次早,衆人梳洗已畢,用過早膳,上岸到玄墓寺中遊玩。真好一座大寺院,但見那:
  殿閣崢雄世所誇,金身羅列佛前花。
  無邊楓葉無人掃,大衆闍藜誦《法華》。
  大衆上岸遊玩了一番,王云就邀至舟中坐席,傳杯換盞。飲了多時,衆人起身徹席。王云命傢人將桌盒移在山上幽雅之處。衆人岸上望着山上林木森森,秋光清朗,慢慢的走到跟前,席地而坐。正是:
  風翻丹葉秋光滿,酒泛金樽野興濃。
  衆人正飲到開懷之際,衹見上下一人趕一乞丐直跑上山來。王云叫錦芳上前問他二人為何,錦芳就走去問那人道:“你趕這乞丐為何?”那人道:“不瞞兄說,小弟是武林人氏,姓朱名壽,就在這山左路口開一酒館,纔有一位客人在小館吃了酒,稱銀還我。這乞丐站在跟前,那客人去夾銀子,他就將客人銀包搶了來。”衆人聽見,走來問這乞丐道:“你為何將客人銀包搶來?”那乞丐道:“我何曾搶他甚麽銀子?他的銀子現在算盤底下,如何是我拿的?”衆人嚮朱壽道:“客人的銀子在算盤底下,為何賴他?”朱壽道:“衆位相公不要信他造言。明明的搶了來,還要抵賴!”乞丐道:“你不會回去看看來,我又不走。”衆人道:“說得有理。朱兄,你回去尋尋,我們與你看着。如銀不見,再來與他講話。”朱壽聽了衆人的言語,衹得回去不題。
  衆人見朱壽去了一會不來,諒情銀子有了,復坐下飲酒。王云問乞丐道:“你是何方人氏?如此壯年,不習生理,卻做此賤業?”乞丐道:“奉告相公得知:我姓雲,就在這山左近居住。因傢中還有一位老母,又無本錢做生理,無及奈何,衹得權入其流。”王云聞言,就起了惻隱之心,嚮乞丐道:“我若贈汝白銀幾兩,汝可改業否?”乞丐道:“若蒙相公提拔,豈有不習上之理?”王云囊中帶有十二金,就拿出來分了一半,命錦芳拿去贈與乞丐。這乞丐接了銀子,也不謝一聲,竟跑下山去了。衹因這一贈金,有分教:士子□無邊之福,金仙有救難之恩。正是:
  雲仙為汝降凡塵,探取文星身後身。
  刻下贈金皆夙契,將來富貴滿堂新。
  畢竟王云贈了乞丐之金,衆人的酒情詩興,且看下回分解。
首頁>> 文學>> 手抄艳情>> 鬆雲氏 Song Yunshi   中國 China   清代   (?178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