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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玉葉
  她原本衹是山間悠然自得的一朵花,可是卻被移植進了宮廷這樣復雜詭譎的深淵。國仇傢恨讓她被迫去面對這深不可測,無休無止的權欲之路。在後宮這個註定悲涼的舞臺上,在統一天下的皇圖霸業之中,起伏沉淪。"
第一章鼕雪伊始
  第一章鼕雪伊始(《》)
  蘇謐靠在墻上,把手中的水桶放在一邊。輕輕對着紅腫的手掌呵了一口氣。這見鬼的天氣,纔剛入鼕就冷成這個樣子。
  昨天剛下了今鼕的第一場雪,今天倒是放了個大晴天,太陽明晃晃的當頭照着,可卻沒有一絲暖和勁兒,都曬了一天了,那樹枝頭上的雪還是沒有一絲一毫要融化的跡象。倒是這寒風一陣比一陣夠勁兒,像小刀子割着似的,直吹得人骨頭都生疼了。
  幸好把昨個兒剛剛做好的棉衣穿上了,她一邊跺着腳一邊想着。
  看看天『色』也不早了,水還得快點提回去,屋裏頭主子還等着用呢。
  她彎下腰提起水桶剛邁步,卻聽見身後有人叫道:“蘇姐姐,蘇姐姐……”
  回頭一看,原來是采薇宮東後院那裏的小太監小祿子,正忙不迭的跑過來。
  “姐姐今個兒怎麽出來提水了?這天氣這麽冷,這路上有是雪又是冰的,還是給我吧。”小祿子伸手搶過蘇謐手中的水桶,一邊問道。
  “昨個兒那一場大雪,把院子裏頭的井給凍上了,今天一早起來打水,水桶拋進井裏砸出好大一聲兒,倒把我和衛主子唬了一跳。”見他執意要提,蘇謐也不再推讓。
  “這個姐姐不知道了吧,下雪天夜裏得把井口給封上的,隨便找個蓋子啥的就行,最好上邊再蓋上一層稻草,早晨揭開就沒事。”兩人一路往前,一邊說着。
  “看這天氣,衹怕這幾天都要出來打水了”蘇謐輕輕呵着快要凍的失去知覺的雙手,一邊道,“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天氣纔會回暖。”
  “恐怕還早着呢,”小祿子搖搖頭,“對了,蘇姐姐是南邊過來的,肯定沒有過過這麽冷的日子吧?這纔剛入鼕,過些天恐怕要更冷呢,衛主子的病還沒好嗎?”他問的是蘇謐服侍的主子,采薇宮東側院裏的才人衛清兒。
  “沒什麽起『色』,過一會兒我還要去給主子領『藥』呢。”蘇謐搖搖頭。衛才人今年春跟自己一起入的宮,剛入宮沒多久就落下了病,一直懨懨懶懶,月事不調的。
  “姐姐那兒的活怎麽盡是姐姐在幹,不是還有惠兒那個丫頭嗎?就她最懶。一直害得姐姐受纍。”小祿子忿忿不平的說
  按宮中例,正六品的才人除了掃洗之類的粗使奴才外,還有兩個貼身服侍的丫頭,跟蘇謐一起服侍衛才人的就是惠兒。
  “惠兒那丫頭一嚮這樣,你又不是不知道。”蘇謐道。
  小祿子也是采薇宮的小太監,是東後院服侍的,東後院一直沒有主子住進去,還是所空院子,衹有小祿子並一個小丫頭負責日常的看守打掃工作,因為住得近,纔進宮沒多久幾人就混熟了,他算是個手腳勤快的,不時過來幫蘇謐她們幹點兒活。
  前不久小祿子在外頭的哥哥得了重病,眼看就要不行了,一傢子急得不行,他們傢就這兩個兒子,因為日子太窮了把弟弟賣進宮裏來做了太監,還指望着哥哥傳宗接代呢。蘇謐知道了這件事,問明白了病情以後,開出了個方子又從衛清兒的份例裏偷偷抓了幾把『藥』交給小祿子,他托人捎回傢去讓哥哥按方子服用,沒幾天竟然好了。以後小祿子就完全把蘇謐當救命恩人一樣看待了,常常過來幫蘇謐幹活。
  “我看她不僅是懶,還一心想攀個高枝呢,”小祿子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瞅了瞅四周無人,壓低聲音道:“姐姐你不知道吧,前幾天我去找我師父,你知道在他那裏我看到了啥?”
  蘇謐看他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不禁覺得好笑,問道:“看到了什麽?”
  “那根白玉簪子,就是惠兒說是什麽傳傢之寶一直當寶貝收着的那根啊,在我師父的櫃子裏呢。”
  蘇謐心裏一動,頓時明白了,在宮裏身居要職的太監一個個都富得流油,例如在乾清宮當差,雖然常說伴君如伴虎,卻是人們爭相賄賂巴結的對象,那位九五至尊最近好去哪裏?喜歡吃什麽?那位得寵的雲妃娘娘最近喜歡哪種顔『色』的衣服……在後宮這個復雜的環境裏這些都是可以價值千金的消息。小祿子的師父韋福隆是乾清宮裏侍奉茶水的管事太監,偶爾也會有一些小道消息。
  “你師父又發了一筆小財吧?”蘇謐打趣的問道。
  “那衹老土鱉,賺那麽多銀子還要剋扣我們的份例,都留着買棺材吧。”小祿子衝着地上啐了一口,忿忿地說道。
  宮裏頭有點體面的太監都收徒弟,少則幾個,多的上百。明着說是徒弟,其實就是培植自己的勢力,象小祿子,一個月一半的份例銀子都得孝敬給這位師父。總算他嘴甜人也機靈,派給他的差使也不算壞,在東後院裏,雖說比不上伺候得寵的主子威風光鮮,但勝在輕鬆,比起在那些雜役房、浣衣局裏頭的勞累活兒不知強上多少倍。
  “你小心讓你師父聽見把你派到冷宮那邊兒啊。”蘇謐忍不住打趣他。
  “讓他聽見我也不怕。”小祿子嘴裏說的輕鬆,卻忍不住縮縮脖子往四周看了看:“不過蘇姐姐,照我看,就憑惠兒那種姿『色』,嘿,就算真見了皇上的面也是麻繩提豆腐――別提了,倒是換了姐姐,說不定真有這個機會。”
  “鬍說八道什麽。”蘇謐白了他一眼。
  “我說的是真的,姐姐別不信,照我看就是姐姐平時不打扮,整天這麽粗布衣衫的也比惠兒那個整日裏頭塗脂抹粉的小丫頭強的多,若要真打扮起來,衹怕比起現在最得寵的那位雲妃娘娘也不差的。”小祿子有點急了,分辯道。
  蘇謐臉『色』一正,低聲喝道,“快別說了,這種話是我們做奴才的應該說的嗎?若要落到旁人耳朵裏,指不定要惹出多大的禍事呢。以後萬萬休提。”
  小祿子也自知失言,警惕的四下看了看也不敢多說了。
  片刻功夫,已經到了采薇宮東角門,蘇謐從小祿子手裏接過水桶打發他回去就進了院子。
  她們住的采薇宮東側院雖說衹是一宮側院,卻也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正堂並兩間暖閣再加奴才們住的廊間角屋通共七八間屋子。本來是供兩位低階妃嬪居住的。當今在位的皇帝登基不過三年,後宮並不充實,因此衹住了衛才人一個。便是整個采薇宮,也衹住了包括主位鄭貴嬪和衛才人在內的四個主子而已。
  蘇謐提着水桶正要進屋,正撞上一個身影快步走出,她微微後退擡頭一看,正是惠兒。
  惠兒一身水蔥緑的宮裙,側髻別着兩朵新裁出的絹花,兩滴玉耳璫垂在耳畔,臉上薄施脂粉,更襯得肌膚白皙,楚楚有緻。
  仔細一看其實這丫頭倒真生得有幾分清秀動人之處,也怨不得一門心思想要往上爬。想起剛纔小祿子的話,蘇謐禁不住暗自思量。
  惠兒正想出去,不想會撞見蘇謐,見到她手裏的水桶,也微覺臉紅。正想說幾句什麽,卻見蘇謐正仔細打量着自己,神態間似笑非笑,心裏不禁有點兒惱羞成怒起來,當即開口道:“怎麽姐姐出去打水了啊?那幫奴才當真可恨。”
  象打水這種力氣活兒本來都是有由各宮的粗使雜役奴才來承擔的,但自從她們這一屋的主子衛清兒病倒了以後,剛開始這些人還算盡忠職守,待衛清兒病得久了,就開始偷懶鑽空子,不找上門去指使個三五遍不見動靜。到現在病了大半年以後,任她們怎麽指使命令,也衹是推諉拖延,上半個月命他們擡桶水,衹怕到下半個月都不見個水珠子,蘇謐和惠兒兩個也無計可施,駡得多了自己都嫌煩了,衹好自己動手了。偏偏這個惠兒是個極好吃懶做的,於是幾乎全部的活都落在了蘇謐身上。
  “不自己動手,難道還有奴才供我們使喚不成?”蘇謐沒好氣兒的道,“誰讓我們沒有當主子的命呢。”
  惠兒臉『色』微微一變,好像自己的心事被人揭穿一樣,連忙轉移話題道:“何有必非得當什麽主子呢,衹要有個造化讓我們能夠跟個好主子,就是天大的福分了,若是我們主子能爭口氣兒,有雲妃娘娘一分兒的寵,我們也好有個見天日的時候啊。上次還聽說雲妃娘娘那兒人手不足呢,我這個粗手笨腳的是不敢有這個想頭,姐姐這麽伶俐的人……”
  “主子怎麽樣豈是我們這些人能議論的。”蘇謐心下厭煩,淡淡的打斷她,轉身放下水桶,進了屋。
  惠兒被噎了一句心裏也不痛快,自顧出門去了,剛走到門口又想起什麽似的回頭道,“鄭貴嬪那裏的香蘿姐姐剛纔過來了,說這個月的份例已經下來了,勞煩姐姐去一趟領過來。”說罷轉身走了。
  蘇謐進了屋撥旺爐火,把水燒上,端起溫熱的『藥』掀起簾子進了裏屋暖閣。
  衛清兒正斜倚在床頭,任何人見到她最先想到的一定是一朵枯萎的花。她的臉『色』灰白,原本豐潤秀美的雙頰消瘦的厲害,眼睛更是毫無神采。
  “主子已經醒了啊?”蘇謐把『藥』放在床頭,
  “別叫我什麽主子了,阿謐,就像以前那樣叫我吧。”衛清兒開口道,她衹有聲音還是如以前那般清麗。
  “好了,清兒,正好起來吃『藥』了。”知道拗不過她,蘇謐略一遲疑就依言改了稱呼,一邊扶她坐了起來。
  “我這病衹怕是好不瞭瞭,任吃多少『藥』都是潑在沙裏,”衛清兒搖搖頭道:“能早走一天也是福氣了,反倒害得你跟着我一起受這份罪。”
  蘇謐不禁一怔,立時明白剛纔惠兒的話衹怕都讓她聽見了。
  “別聽惠兒那小蹄子瞎嚷嚷,不過是因為水土不服而已,過了這個鼕天就沒事了。”蘇謐安慰她道。
  衛清兒依然搖搖頭沉默不語。看着衛清兒灰白的臉『色』,蘇謐心緒一陣煩『亂』,幹脆放下『藥』碗,正『色』道,“清兒,左右不過是奴才的一句話,何苦往心裏去。旦是你心裏能放開些,這病也不至於到今天了,你我姐妹如今在宮裏雖說孤苦伶仃,但也好有個照應……”蘇謐口上說個不停,那邊見衛清兒神『色』卻是懨懨沉悶,知道她是半點兒沒有聽進去。
  蘇謐也無法可施,幹脆住了口。她知道衛清兒的心結在哪裏,平日裏頭勸過多少回都不見一點兒成效,自問沒有能力解得開了。更何況她自己的心結尚且沒人來解呢。
  “先把『藥』喝了再說。”蘇謐端起碗服侍衛清兒把『藥』喝了,又讓她躺下,掖好被角。
  望着衛清兒灰白的臉『色』,蘇謐心神一陣恍惚,她依稀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眼前這個女孩的景『色』。
  那是四年前的時候,十二歲的她拉着着義父的手,走進了衛國的王宮。義父是來給皇上的妃子,那位美麗又病弱的柔妃娘娘治病的。走在長長的回廊裏她一邊驚嘆着原來皇宮是這麽美麗的地方啊,一邊對着義父撒嬌般地要求阿謐也想要住在這裏。
  義父又好笑又無奈地颳了颳她的小鼻子。這時候,她聽到身後傳來一陣歡笑聲,她轉過頭去,看見在不遠處的的嫩緑的草地上,幾個和她一般大小的女孩子正在踢着毽子,她一眼就看見當中的是個穿紅衣的,嬌嫩俏麗的臉龐微微挂着幾滴晶瑩的汗珠,一邊大聲笑着,一邊數着數。在緑樹掩映的早春三月的陽光之下,更加鮮活生動。義父拉着她的手繼續嚮前走着,一轉眼樹木的枝丫就遮蓋了她們活潑的身影。蘇謐微微有些悵然又有點羨慕了,那個毽子做的好漂亮啊,義父打來的錦雞也沒有這麽鮮亮的羽『毛』。
  到了柔妃的宮室,她見到了這個據說是娘親好友的柔妃娘娘。她是個溫婉如水的女子,生的很美,她暗自比較起眼前的這位娘娘與娘親還有義母來,覺得還是娘親更漂亮一些,實際上她還從來沒有見過象娘親那麽美麗的女子,義母也生的很美,但是比起娘親來還是略略差了那麽一點兒,不過比眼前這個柔妃娘娘還是強了那麽一點兒的。
  她這在沉思比較着,一張粉雕玉琢的小臉從柔妃身後探出,一對明晃晃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她。正是剛纔在花園裏見到的那個紅衣小女孩。後來蘇謐纔知道她就是柔妃的女兒,頤清帝姬衛清兒。
  柔妃的頑疾是早年留下來的病,時不時的復發,義父也覺得頗為棘手,為了醫治方便,柔妃為他們在宮裏太醫院找了間房子暫時住了下來。
  不久蘇謐就和衛清兒熟悉了,衛清兒雖然貴為帝姬,卻從來沒有金枝玉葉那種嬌貴傲慢看不起人的脾氣,『性』子天真爛漫,調皮好動,而且衛國衹是小國,宮裏面也沒有那麽多的規矩。兩人時常在一起玩樂遊戲。待柔妃的病痊愈了,蘇謐要離開時,已經成為好友的兩人都有些戀戀不捨。
  柔妃見狀便提議蘇謐留下來算了,正好頤清帝姬今年剛滿十二歲,依宮裏的規矩正該找一位伴讀了。於是蘇謐便留在了宮裏,跟這個圓臉活潑的女孩相伴。
  直到四年後,大齊的精兵良將破城滅國,長驅直入,作為南方衆多小國之一的衛國亡了國,包括衛清兒在內的衆多帝姬宗姬,貴候女子作為戰利品被押送入大齊的京城。
  一夕之間,屬於這些女子的世界完全的顛倒了,她們甚至來不及作出任何選擇,事實上她們也沒有選擇的機會,或者賞賜有功的將士,或者充入君王的後宮,她們所能夠做的衹不過是靜靜等待命運或者殘忍,或者相對溫和的安排而已。
  衛清兒與另外幾名容姿最為出衆的女孩被選入後宮,蘇謐作為衛清兒的貼身侍女也被帶進了宮廷。
  她們是在今年三月入了大齊的皇宮,剛進宮衛清兒就病倒了,蘇謐明白從一個金枝玉葉不諳世事的帝姬到國破傢亡遭遇的痛苦已經把她壓垮了,尤其是她的母親柔妃在被押送進京的路上就不堪忍受折磨而病逝了,更讓衛清兒失去了最後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蘇謐常常想,若不是因為這場病,恐怕衛清兒未必能活到現在。
  在這個各方實力盤根錯節的後宮裏,作為亡國女子的她們是最無依仗的一群人。一同進宮的幾位女子,比較得寵的幾個,比衛清兒大一歲的頤安帝姬在今年七月的時候失足落水身亡,頤玉帝姬小産身亡,還有一位宗姬因為言語不慎,觸怒皇后而被打入冷宮,不久也死掉了。剩下的幾人,都是在小心翼翼、謹慎恐慌中度日。對她們來說,皇帝的寵愛與其說是恩德,不如說是催命符。
  作主子的尚且如此,何況象蘇謐這樣作為附屬品被帶進宮裏來的奴才呢。至少她就知道一個,頤玉帝姬身邊的墜兒,原本在衛國皇宮的時候也時常過來找她們一起玩的女孩子,因為被皇上無意間臨幸了一次,不久就被找了個錯處活活打死了。
  蘇謐無意識地用鈎子撥弄着爐灰,她自小跟着義父學醫,義父的醫術又是當世無雙,衛清兒的病她早已經看出,恐怕是熬不過這個鼕天了。這樣也好,有時她忍不住這樣想,等衛清兒去了,她在這個世上的牽挂又少了一個。不……應該說再也沒有什麽可以牽挂的了。
  她忍不住冷笑起來,一半自嘲,一半苦澀,蘇謐啊蘇謐,你等的不就是這一天嗎?
  她扔掉手裏的火鈎,去櫃子裏拿出『毛』巾皂豆,端起燒熱的水,進了裏屋。她現在所能做的,也不過是讓她在剩下的日子裏盡量舒服些。
第二章生辰之議
  第二章生辰之議(《》)
  鄭貴嬪是采薇宮的主位,居正殿,雖然位列正三品的十二貴嬪之一,卻也是失寵已久了。
  原本各宮妃嬪的月例,都是由內務府派人直接送到每一位主子手裏的,采薇宮合宮上下幾個主子沒有一個得些寵愛的。便是位份最高的鄭貴嬪一年到頭來見到皇上的次數也不過三五次,而且還都是在逢年過節後宮的筵席上。內務府自然也懈怠起來,每次的月例,都把全宮上下的供給一趟送到鄭貴嬪那裏,隨個人去領。當然,剋扣一些是少不了的。
  蘇謐進了采薇殿,小丫頭領着她進了後角屋,一進門桌子上放着紅紙包着的銀錠子,幾包散開的銅錢和兩個小箱子,鄭貴嬪身邊得力的大丫頭香蘿正在數着。床上還堆了一堆的綾羅綢緞,五光十『色』的,住在西後院裏的常在郝盈春帶着身邊的丫頭正在那裏翻撿,猛的一擡頭看見蘇謐進來,臉上忍不住一紅。
  各宮室定例由內務府送至,但也是有一定的規矩的。總是先送位份高的,再是位份低的。平時逢年過節的賞賜下來,也是先由上面的娘娘們先挑,然後纔一層一層地遞下來。
  整個采薇宮,除了一宮主位的鄭貴嬪,就屬衛清兒的才人位份最高,衹是她從未承寵,而且又病怏怏地整天連床都下不了,衆人難免存了輕視之意,行事全無顧忌。這個郝常在卻是個羞怯懦弱、膽小怕事的主兒,此時見蘇謐進來難免心虛。
  蘇謐那裏有心情計較這些,朝她略略行了個禮便轉頭看嚮香蘿。
  不等她發問,香蘿已走過來拉住她笑道,“我們剛纔念叨着你呢,正說着別是惠兒那個小蹄子給把正事兒給忘了,可巧你就來了。你們主子的病可好些了?我們娘娘今個兒早上還惦記着要去看看衛才人呢,又恐怕吵吵鬧鬧耽擱了她養病,唉,衛才人年紀輕輕怎麽就……”說着嘆了兩口氣:“真是勞累妹妹了。”
  “貴嬪娘娘打理采薇宮,事務繁多,姐姐伺候娘娘日夜勞苦都不辭辛苦,我們幹些微小事又豈敢承姐姐一句勞累呢,再說我們能伺候衛主子是我們的福份,那裏會有什麽勞苦,何況又有貴嬪娘娘一直福澤庇佑,還請姐姐待會兒見到娘娘代我們主子謝過娘娘的心意。”蘇謐連忙正『色』道。
  香蘿是鄭貴嬪從傢裏帶進來的傢生丫頭,是她的心腹。在采薇宮裏,便是尋常主子象郝常在之流也對她客氣幾分,蘇謐自然不會失禮。
  “難怪香霖也常說你是個極懂事又明理的,衛才人也是好福氣能得你服侍。你們那兒吃穿用度若有什麽缺的衹管來找姐姐我。”她一邊說着,一邊拉着蘇謐的手來到桌子前。先指着桌子上的銀錢,道,“這是內務府剛送過來的這個月的份例,比照往常,衛才人是一個月三兩月例銀子的,唉,內務府說這個月前綫戰事吃緊,偏偏年關將近,又要置辦年貨準備內廷的各項宴會,還有太後的生辰大典又近了,處處都要用錢,一時緊張,衹好先挪用一部分,待過一陣子再差人補送過來,一邊說着,一邊秤出一兩銀子並數出三十個銅錢交給蘇謐。”
  過幾天差人補送?那簡直是笑話了,除非哪一天衛清兒忽然病好了,而且又得了寵,這些被剋扣的銀子纔會一文不缺甚至加倍地補送回來,而且那些戰事宴會大典……這些讓內務府上下“頭疼”的名目,也自然而然地再也不會傳到她們的耳朵裏。
  “呸,這群殺千刀的,也不想想衛主子正病着,雖說宮裏頭看病吃『藥』自有太醫料理,費不着銀子,但也不是這麽個剋扣法的。”香蘿也忿忿地駡了兩句。
  蘇謐卻忍不住要冷笑,這被扣去的一兩銀子並七十個銅錢,恐怕至少有一半是留在鄭貴嬪手裏的,內務府縱然是剋扣,也不敢剋扣這麽多,衹剩下不到一半了。
  香蘿又打開那兩個小箱子,一個箱子裏紅紅緑緑,裝得是各『色』精巧細緻的絹花,另一個裏金光閃耀,是幾衹金釵珠玉。
  “這是尚服局為慶新年特地新製的堆紗絹花,一並分到各宮。衛主子為正六品,應領十朵。你自個兒挑合意的就行。”
  “這一個是皇后娘娘為新年給各宮主子的賞賜,三品以上金釵兩衹,珠花兩朵,六品以上金釵珠花各一隻,六品以下衹有一隻金釵。衛才人的你也一並挑出來吧。”
  蘇謐依言挑出十朵絹花,一支比目點翠金釵並一朵白玉鑲銀攢芯珠花。
  香蘿又走到床邊,道:“這是這個月份例的料子,按照舊例內製的鍛子一匹,再加上年關上裁製新衣,又添了蘇州織造進貢的明絲緞子一匹。”
  蘇謐看着那幾匹布料,因為是年關上用的,顔『色』盡都是大紅大緑的,花紋也是織金描紅,極盡喜慶濃豔,明晃晃讓人看着刺眼頭暈。
  她隨便依例挑了兩匹,就待告辭離開,香蘿卻又拉住她道,“妹妹先別忙着走。”一邊叫過一個門外伺候的小丫頭,命她替蘇謐搬回去。
  “妹妹且留一下,我這裏還有一件要緊事要與妹妹商量。”說着與郝常在打聲招呼便拉着蘇謐進了內室。
  “妹妹可知這個月十三是什麽日子?”香蘿開口問道。
  “恕妹妹學淺。還請姐姐告知。”蘇謐搖頭道。
  “那一天正是雲妃娘娘的生辰。唉,原本也不是什麽重要的日子,本來……雖說雲妃娘娘眼下聖眷正隆,可素來與我們也沒有什麽交情,本來是不用理會的。可是聽說因為上個月娘娘小産之後一直悶悶不樂,皇上為了能夠讓她釋懷,這次生辰特意下了旨意,旨令內務府大辦,要六宮同慶呢。”香蘿說着撇撇嘴。
  蘇謐轉念一想,立時明白了。
  雲妃麯怡然是如今皇上的寵妃,自從去年入宮以來,一直聖眷不衰,寵冠後宮。僅僅不到兩年的時間,就從正六品的美人晉封到正二品的六妃之一,甚至皇上一度想將其册封為從一品的四妃之一,衹因雲妃出身太低,衆臣勸諫而且連當今的太後親自出面阻止這纔作罷。
  風頭如此一時無二,見風投效,逢迎拍馬之輩自然趨之若鶩。可這位萬千寵愛在一身的雲妃娘娘卻偏偏是個極其孤高清冷的『性』子,對送上門去拜望討好的各『色』人等皆不假辭『色』,對宮中各種筵席應酬皆冷冷淡淡,甚至聽說她對待當今的聖上也都是頗有傲氣。
  當初她册嬪位的時候皇上知道她生『性』酷愛蓮花,又愛其『色』若芙蕖,所以皇上專門為她賜封號為“蓮”,原本後宮中便有很多人對她出身低微卻得到如此盛寵而頗有微辭,封號頒下之後不久,就有人暗暗傳言道,“蓮者,廉也,正好配上這位新近持寵生驕的蓮嬪微賤的出身。”這些話傳到蓮嬪的耳中,她竟然立刻上表嚮皇上請辭封號,皇上細問之下得知這些謠言後勃然大怒,嚴懲了傳言的相關人等,而對于云妃請辭封號這種冒犯天威的舉動不僅沒有責怪,反而贊其“言觀貞直”,並依言改其封號為“雲”,甚至連麯怡然的父親――一個屢試不中的老秀纔,都破格恩典賜同舉人出身,授府廳照磨。真可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了。
  之後寵愛不衰,歷遷經娥、婕妤、貴嬪,更在今秋時因為懷有竜裔,進位為妃,可惜皇嗣還懷有不到三個月就在上個月流産了,原本以為一旦失去竜裔,雲妃沒了依仗,寵愛必定大不如從前,可從今天的消息看來,恐怕這寵眷不降反升了。
  集寵於一身,亦是集怨於一身。
  因為雲妃一直獨占聖寵,又絲毫不顧念“姐妹之情”,後宮之中對其多有不滿,衹是礙於其聲勢,不敢聲張而已。
  正五品以上的妃嬪,生辰時自然由內務府按照宮中規矩『操』辦,去年雲妃的生辰也是如此,她那時剛進嬪位,又嚮來不得人心,各宮之中不過顧忌她得寵,依例選些禮物派人送去即可。今次卻與以往不同了,既然是皇上下旨,筵席禮儀固然是內務府的職責,可是這禮物卻需要各宮費心思了。
  送的輕了,不免被人看輕,認為太小傢子氣,甚至萬一傳到皇上耳中,引來不快。送的重了,更會被人認為是在討好諂媚,引得有心人忌恨。
  “如今我們娘娘正為準備什麽禮品頭疼呢,”香蘿接口道,“陸嬪的事你也是知道的。”
  她所說的陸嬪蘇謐自然知道。
  今夏的時候,陸嬪還是陸貴嬪呢,數年前她初入宮時也得寵過一陣子,可不過幾個月就被拋在了腦後,再也無緣得見天顔。她所住的朝安宮離雲妃所居的聚荷宮最近,眼見雲妃盛寵不衰有心討好,以結為援,特意備下重禮拜訪上門,可惜雲妃淡然處之絲毫不為其所動,使得她敗興而歸。
  禍不單行,沒過多久,她又被人發現宮中所用的銜珠金鳳有一枝竟然是六尾(宮中規定正二品妃以上方可用六尾鳳),因而獲罪被罷黜貴嬪位,降為嬪。貴嬪與嬪,不過一字之差,品級卻足足差了四級。
  衹是對於此事,宮中暗地裏另有傳言,是因為有宮中掌權勢大的貴人對雲妃得寵不滿,但礙於她聖眷正濃,衹好把氣出在陸貴嬪這樣不長眼『色』的人身上了。
  說道這裏,宮人多半會隱隱約約地嚮西邊一指,這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西邊的西福宮中所住的皇貴妃倪曄琳,論位份是這個後宮中僅次於皇后的皇貴妃,而且出身顯貴,皇上對她也是極為看重,再加上在雲妃入宮之前一直是她最為得寵的,如今被人搶了風頭,豈能不怨。
  無論雲妃還是皇貴妃,都不是她們小小的采薇宮能得罪的起的。
  “可惜蘇謐愚鈍,不能為娘娘分憂……”蘇謐不動聲『色』的道,衛清兒病弱避世,這些宮中糾紛自然是旁觀者清。
  “其實我們娘娘已經有了計較,”香蘿接口道,“昨個兒就說,‘我們采薇宮合宮上下姐妹情深,本為一體,索『性』我們各位當主子的備了禮物一齊送過去就是。禮物也不必是什麽貴重的,雲妃娘娘那裏什麽奇珍異寶沒見過呢,衹是一份心意到了就行。’所以今天趁大傢過來領份例時想同各位主子商量一下,郝常在,吳美人她們已經同意了。衹是……衛主子一直病着,我們又不好勞動她,好在你是個有主意又懂事的……”
  “姐姐過奬了,我們采薇宮的人自然是聽憑鄭娘娘作主,衹是不知道娘娘打算哪天過去?也好讓我們備好禮品過來。”蘇謐立刻應道。鄭貴嬪也不過打着個法不責衆的想頭。
  “今天已經初七了,這個月十一就是個不錯的日子,衆位主子都議定了這天過去,妹妹可別忘了。”
  蘇謐自然點頭稱是,香蘿拉她進來,也不過是交代這件事,眼見已經完畢,兩人隨口說了一會兒傢常瑣事,蘇謐便藉機告辭了。
  剛回到東側院,就看到小祿子正在門口探頭探腦,見蘇謐回來大喜,連忙跳出來,
  “姐姐可算回來了,我正有一件大事要告訴姐姐呢。”
  “什麽大事?不會又是從哪裏聽來的小道消息吧?”蘇謐迎他進了屋,一邊隨口問道。
  “絶對不是,這次可是十足的好消息啊,我要是敢騙姐姐就讓我下輩子還當太監去。”小祿子詛咒發誓道。
  他看了看四下無人,這纔湊近蘇謐低聲道來。
  原來就在剛纔他送完蘇謐剛想回東後院,忽然想起把自己隨身的拂塵忘在師父那裏了,反正閑着無事,便轉回去拿。剛走到師父那裏竟然地遠遠看到惠兒的身影在他師父的屋裏,他見左右無人,就躡手躡腳地走近窗下,就聽見惠兒與他師父在裏屋爭執起來。
  原來,惠兒去找韋福隆是為了能得到一點消息,以求能有一個機會見見皇上。為此,前些日子她着實送了不少財物給他,自己在宮裏攢的傢當幾乎全填進去了。可韋福隆還是嫌惠兒的禮物太輕,任她如何好言哀求,就是不肯透『露』一個銅子的消息。
  兩人爭執不果,惠兒衹好悻悻然地走了,小祿子在外邊聽着偷樂,他原本就看惠兒不順眼,正想從暗處出來,跟上她諷刺兩句,卻見到鄭貴嬪那裏的丫頭香霖走了進來,他生怕師父責怪自己偷聽,衹好繼續躲着不敢出來,然後就又聽到了香霖與韋福隆的談話。
  香霖與香蘿一樣也是鄭貴嬪身邊得力的大丫頭,她來找韋福隆的目的竟然與惠兒一模一樣。
  “平時倒真是看不出來啊,看她那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竟然也存了這個心思,如果讓鄭貴嬪知道了……”小祿子搖搖頭,咂着嘴道:“不過她在鄭貴嬪那裏當差,可着實攢了不少好東西啊。那包袱一打開,嘖嘖……”
  她送的禮物夠份量,韋福隆很痛快地告訴了她想要的。
  “前幾天皇上正在讀詩集時曾問道未央池東邊的那處梅林開花了沒有,昨天皇上身邊的內監總管高升諾又差人過去仔細打掃看護了一遍,恐怕皇上這幾天會有興致過去賞花呢。”
  這可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啊,小祿子逮準機會,一溜出來立刻就來找蘇謐。
  “不如姐姐也去試試,依我看姐姐肯定是個有造化的,惠兒、香霖她們,哼,去了也是白費勁兒。”
  “她們去了是白費勁兒,我去了難道就能得奇遇了不成?”蘇謐忍不住笑道。
  “姐姐哪裏是那些人可比的,”小祿子見蘇謐全然不為所動,忍不住勸道:“姐姐模樣生的比她們好不說,識文斷字,又懂醫術,哪一樣不比她們強啊?”
  蘇謐正要答話,卻見窗戶外面人影一閃,她忍不住暗笑。
  “在這個宮裏,想要真有造化,單憑着模樣,才學可是萬萬不夠的……”蘇謐悠然道,轉而一笑,“況且,大冷天的,我也不去湊這個熱鬧,衛主子原本就病着,若是我也折騰倒了,這日子還怎麽過呢?難不成由你這個小猴子來伺候啊?”
  小祿子聽她說得在理,衹好不再勸說,本來這個機會就很渺茫,再加上蘇謐原本是南方人,怕冷易凍,萬一真的因為這事兒害了病,實在是不值得。
  “可惜了,難得從我師父那兒聽到點兒中用的話,又偏用不上。”小祿子灰心喪氣地道。
  “未必用不上啊。”蘇謐看着窗外笑道。
  窗外的人影已經不見了,蘇謐透過蒙冷的窗紙,看着惠兒住的角屋。
  她的動作倒快!
  小祿子卻是一頭霧水得看着她。
  打發走了小祿子,蘇謐進屋靜靜地坐下來開始思量。
  對于云妃的生辰賀禮,在香蘿那兒她心裏就有了主意。如果用的好,這纔真正是一個機會,一個真正讓她能夠飛黃騰達的開始。
  對於剛纔小祿子梅林待寵的建議,蘇謐壓根兒沒有放在心上。這個宮裏頭有多少女子朝思暮念,絞盡心力衹為着能夠見皇上一面,先不論那些一年到頭都無緣聖眷的妃嬪,便是宮裏頭粗使的丫頭,無論有姿『色』的,沒姿『色』的,哪一個不是做夢都盼着飛上枝頭變鳳凰。
  然而美夢成真的機會何其渺茫,前朝先皇的後宮裏由宮女得蒙聖寵而晉為妃嬪的舊例衹有三樁。
  就算真的有了這一天……蘇謐冷笑,那三位宮妃後來的下場可是沒有一個得善終的。
  惠兒既然打了這個守株待兔的主意就隨便她好了,她蘇謐自然有自己的辦法。
  她站起身來,打開自己屋角的櫃子,與平常宮人所放的衣物錢財不同,裏面堆滿了一捲一捲的畫軸,她取出其中的一捲,輕輕打開。
  畫中所畫的是一池荷花,淡淡的麯綫勾勒出池塘粼粼的水波,池面上的荷花開的正盛,一隻小蜻蜓輕巧地立在一隻花苞上,將飛未飛。明明是一副衹有黑白兩『色』的水墨畫,可整張畫卻給人一種『色』澤明豔、格調富麗的感覺,其中荷花更是嬌豔欲滴,睹畫聞香。
  蘇謐的目光落在畫中的題記上,無聲地笑道:這次可要全憑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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