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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诱部
第一回 小积德老蚌生珠 大聪明娇娃吐秀
第一回 小积德老蚌生珠 大聪明娇娃吐秀
  诗云:
  从来积德可回天,燕燕于飞乐有年。
  
  风道蕴籍成佳话,蛾媚生成体似仙。
  
  步趋学礼宜男子,幽阁传香羡女嫣。
  
  寂寞眼前惆怅事,暂妆聊解一翩翩。
  
  话说前朝南直隶松江府有个世族,姓居名敬,表字行简,由进士出身。因他为官清正,不趋权贵人,且落落寡交,所以做官二十余年,只做到鸿胪寺少卿之职。这鸿胪寺是个清淡衙门,若不营谋差使,除俸禄之外,并无所有。这居行简素甘宁淡,反觉得意,若遇有事,随众入朝,无事只在衙中,同二三知己饮酒赋诗而已。他既不营谋差遣,又不趋势升迁,又非谏官言路,一连在任几年,倒也无荣无辱,这俱不在他心上。只有一件是不足意的:年将近五,子嗣艰难。因恐将来箕裘无托,宗嗣乏人,心中常有所苦。向来夫人祝氏劝他收婢纳妾,居行简依从,收纳了几个婢妾,不料绝无误了她的青年,遂极力替她遣嫁良人,务必使其得所为快。又且夫人贤惠,能体丈夫之心,打发婢妾就如出嫁女儿一般。这些婢妾无不感念深恩,各在背后,或向神灶之前拜求祝告,愿老爷夫人早生公子。不多时,这些侍妾在家绝不生育,嫁出之后,不是这家生男,就是那家生女,俱着人到夫人处报喜。居行简也甚欢喜。欢喜之后暗暗点头,甘心命薄,生子之念绝不强求。夫人也还劝他再纳,当不得居行简正言历色说道:“儿女自有分定。我又何必害人女子,以干天怒?”自此夫人再不劝纳。不期这年夫人四十上下得孕,生了一位小姐。居行简大喜道:“我已绝望,不意天可见怜,赐我半子,何异掌上明珠。膝下承欢不乏人矣。”自此夫妇爱如珍宝,就取名为掌珠小姐。正是:
  
  娶妾生儿谁不愿,娶而不育误偏房。
  
  苟能识得其中意,不赐麟儿也赐凤。
  
  夫妻二人自生了掌珠小姐之后,满心乐意,恨不得她日夜长成,叫声爹妈为快。只将她金装玉裹,锦绣堆中,抚养过日。不知不觉到了五六岁上,这掌珠小姐果乃秀气所钟。她生得:眉不描而弯弯,唇不朱而颗颗,脸不粉而如雪,腰不束而蜾蜾,眼含水而鲜鲜,气吐兰而娜娜,休夸鹦鹉能言,嬉笑顽行会坐。居行简常抱她在膝上,教她记诵些诗句。掌珠果乃性慧心灵,一教便能记忆。有时问她,她就清清朗朗,不忘一字,不期掌珠小姐性灵既秉天资,父训即能领会,居行简不胜欢喜,自此时时教诲。过不多时,便能对对,又过年余,出口便能成章。居行简暗暗惊奇。一日闲暇,夫人同掌珠小姐欢笑间,居行简叫小姐走近身侧道:“我进偶有一对,孩儿可能对么?”掌珠道:“孩儿愿闻。”居行简因出一对道:云霞天结彩. 掌珠小姐听完,念了一遍,然后对了一对道:山秀地呈文
  
  居行简一时出便这一对,也还疑掌珠一时对答不出,谁知不待思索,对得工巧,满心欢喜道:“孩儿果是聪明。我还有一对,妳还可对么?”掌珠道:“父命焉敢不对年,只恐对的不好,要求父亲教诲才是。”居行简又出一对道:花月为知己, 掌珠又应声对出一句道:文章似故人. 居行简见她对的敏捷,不胜惊喜,遂双手将掌珠抱置膝上,抚摩头项道:“我的儿有此异才,道统可继。只可惜者……”说罢,就不说了。夫人听了道:“老爷既爱我儿聪明能对,极该欢喜,为何又说可惜?”居行简只摇头不答。当不得夫人再三相问,只得说道:“孩儿如此聪明,我怎不喜欢?只可惜不是个儿子。若是个儿子,读我父书,自是功名唾手,以振箕裘。如今是个女孩儿,虽具聪明只觉 无益。”夫人听了说道:“虽如此说,女孩儿只患无才无貌耳,若果有才有貌,日后定招佳婿,自然孝顺你我。”正说不完,早有门役报入内来,说道:“朝中有事,快请老爷入朝。”居行简听了,连忙更衣,即入朝去。
  
  原来此时四野生平,万民乐业,所以民间祯祥屡见,不是生产麒麟,就是鸾翔凤舞,以及禾生九穗,或生孝子贤孙,或有贞烈妇女,地方官员俱各纷纷进表,上达天聪,天子见表欢悦,遂谕大臣,遣官大赦民间。旌者旌之,奖者奖之,以应上天之呈瑞。一时旨下谁敢不遵。賚诏者奉差而去。尚有川蜀抚臣所奏的禾生九穗,只因路远,蜀道崎岖,无人敢去。朝臣因知居行简不善营谋,久不差遣,做个人情,将他填名,故此报到衙中。居行简入朝,奉命领旨回衙。次朝奉命南行而去不题。 正是:
  
  王臣蹇蹇涉西南,一纸丹书出九天。
  
  已发未发俱成赦,褒忠旌节显高贤。
  
  夫人与掌珠在衙署中闲暇无事,因忆前言,暗想一番道:“我今日何不将她如此这般,只不过承欢膝下,嘻乐目前,有何不可?”遂取出些绸绫绢疋,裁裁剪剪,不消两日,做成了几件小小男衣,竟将掌珠上下打扮起来,又教她些行动轩昂,礼仪中节。掌珠一一领会,俨然是一位小公子,日夕在房中与母亲作伴。夫人又吩咐下人,只称公子相公,并不许说出小姐二字,童仆男妇无不遵依。夫人见打扮得掌珠宛似男形,因笑说道:“我今看了亦难分别,且等连夜回来,看他颜色如何再作商量。”且按不题。正是:
  
  男装女扮亦常有,女扮男装世有之。
  
  假假真真还错错,真真错错有于斯。
  
  居鸿胪奉了诏旨,带了跟随,沿途伕马迎送,不多日到了蜀中。一应官员迎接入城。开读之后,若是别人,就去拜谒缙绅,新知故旧,讲人情,说分上,无不满载而归。这居行简硁硁自守,决不肯以利欲存心,只受些地方官的常规礼仪赆敬而已。过不多时,依旧回旨归家。夫人携了(假)公子说道:“老爷出门不久,有个人家着人来说他家儿女甚多,特将这儿子送来过继与我为子。我见他生得也还秀丽,一时不便拂他的美情,故此留下,等老爷回来商量,故此尚未取名。”说完,吩咐使女铺毡。公子听了,连忙鞠躬,趋向居行简面前,低头作揖。连请:“父亲请坐,容孩儿拜见。”说罢,遂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拜完,即立于夫人之侧。居行简一时仓卒受礼,口中不说,内心想道:“夫人多事。别人家的儿子,怎就过继?又不知何等样人家?好不孟浪。”遂定睛将这小孩子看去,只见他:
  
  头上巧梳双总角,身穿时样小男衣。粉底皂靴,行步履声橐橐;金铃玉佩,摇摆响动琅琅。白净不须施粉,朱唇奚用丹涂。庭前施礼,折旋中节,膝下承欢,循规蹈矩。满门欢庆佳公子,遍处传扬美少年。
  
  居行简看得惊惊疑疑,等这小孩子拜完,正欲问明来历。夫人笑道:“此儿天赐,老爷心愿足矣,何必惊疑。”因对掌珠小姐笑说道:“妳既拜了父亲,正该随侍,常言男子随父教,女儿从母训。孩子快去随侍了父亲。”掌珠小姐听了,遂立父亲身侧,牵衣嬉笑,连叫父亲。居行简看明,方知就是女孩儿掌珠,也不觉欢喜道:“我就疑世间哪有此秀美儿童,原来是夫人的作用。既是夫人将女孩儿改了男装,我今不得不认做为男儿了。”因想了一想道:“若使孩儿能读父书。异日倒也有一番佳话。”遂吩咐家中童仆以及使女,自今以后只称公子,并不许说出小姐一词。正是:
  
  一番佳话一番新,游戏如何却认真。
  
  到得认真还错错,认真错错结朱陈。
  
  居行简与妇人竟将掌珠小姐认做儿子抚养下去,到了七岁上,竟请一位先生来教她。取名宜男,表字倩若。这日先生进馆,点了几行书,只教得一遍,公子便能自读,先生深以为奇。不到日中,有使女出来对先生说道:“我奉夫人之命,说公子娇怯,不能久坐,着我禀明,叫公子入内,以慰夫人之念。”先生听了笑说道:“公子才上新书,坐不一时,怎就进去?”却又不好拂了东翁之意,只得说道:“我今放你,方才所教的书,不要忘记了。进去读得几遍,明早来背。”公子道:“方才先生教的这一页书,门生已是透熟,何必又读,先生如若不信,待门生背了去罢。”先生听了,只疑他说谎,却又不好说他。只得消了一笑道:“这一页书五六百字,你方才只读得两遍,连教只得三遍,岂能就熟能背之哩?你既说能背,若背得几行,不致断续错乱,也就算好了。你拿书来背与我听。”公子不慌不忙,走到先生身边,将书置于先生面前,只背得清清楚楚,一字不遗。直喜得先生欣花俱开,连叫神童,赞不绝口,遂放他入内。自此居夫人只到饭后打发公子上学,不到日中,就着人来接公子进去,自此习以为常。这先生知道居鸿胪只有这位小公子,是他的性命,夫人又且溺爱,又见公子资质非凡,教训绝不费力,倒自由自在。不知不觉,一连三年,直教得居公子无书不读,讲明圣贤义理,然后行文。居公子过目不忘,下笔自成文彩。况且往来学中,只有一个时辰,有什破绽看得出来?故此这先生见了居行简,不是夸称令郎天资敏慧,就是赞学生才思过人,再若造就几年,功名决不在老先生之下。因将公子做的文字送看。居行简只微笑说道:“小儿愚昧,有过顽石。若非先生琢磨砥砺,何以至此?”入内与夫人说知,大家说说笑笑。正是:
  
  从来计巧可瞒天,闺秀于今且学男。
  
  只为承欢无别意,谁道关雎咏二南。
  
  原来这个先生是个老举人,一向流寓京中,姓王名谦六,居行简知他朴实,故此请他做个西席,也只说教诲掌珠识字而已。不期王谦六只认真是公子,不敢怠忽,虽是每日只有一个时辰在馆中,他却无不尽心训诲,循循善诱。学者既具天资,能不一旦豁然?况且王谦六以为今日师生,异日必能亲敬,故此十分得意。先前还只在东翁面前称赞,后来他竟逢人说项,到处扬名,以居公子为当世神童,异日功名定然翰苑。一时长安城中,你我相传,俱晓得鸿胪寺居行简的公子貌似美人,才如子建,就歆 (xin)动得京师中卿绅士夫有女之家,无不愿结丝萝,欲见而不可得。先前居行简一个苜蓿冷署,又且落落寡交,不求荣辱的人,到如今不是同年拜访,就是故旧攀谈,这边送去了故旧,那边又迎显宦辱临。这些人的来意,无非注意求婚,欲识佳婿耳。一日来了一个显宦,叫做来应聘,现任工科。门上人急来传报投帖,居行简迎接入堂,各叙寒温之后,来应聘请西席相见,并请公子一会。居行简听了着惊,不觉一时面红耳赤起来,又不好遽辞,只得含含糊糊的说道:“小儿初离鸿褓,饥馁nei未知,抑且本性柔弱,举动倩人,往往不出中堂。近日虽曰延师,亦只不过小弟叨列冠裳,使其识字,以免河东白豕开之诮。除识字之外,日伴老妻于寝室之中,从未识人一面。至于趋庭学礼,一些不歆,今日焉敢遽出接见王公大人长者?若见面失礼,开罪于王公大人长者之前,又不如不使之为妙也。”来应聘听了正色说道:“老年兄此言差矣!见与不见,各有不同,小弟与年兄通家世谊,非比泛常,令郎公子乃是年家子侄,又且同在京师,何得拒人千里,以‘失礼’二字塞之?小弟此来殷殷求见,以年家子侄,犹予比儿,亦可同珍同宝。抑且也闻传播,谁不目为神童?弟故浅陋,岂敢自负伯乐,以识龙驹耳。在童稚之子,何得有失礼开罪而罪之?只不过垂涎老年兄有此宁馨,异日飞扬,尔喜尔喜,而愿见之也。且非闺秀不出户庭之比,正该使其趋庭学礼为妙。”居行简见他决意要见,一时无法可回,只得传谕请公子出见。只因这一出见,有分教:
  
  世事渐非甘退隐,闭门何必向空山。
  
  不知居公子可肯相见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成蕴籍妆男毕肖见公卿 势利官为女言婚巧令色
  词曰:
  乔装束,庞儿儒雅全非俗。全非俗一腔心动,好逑方足。盆中美色红红绿,樽前满泛香浮醁,香浮醁势豪屏尽,自媒陈曲。 调寄《忆秦娥》
  
  话说这来应聘现任工科给事,此时魏监专权,他遂交给,倚仗势力,若是有人与他不相合的,即便参他一本,故此人惧怕他。他却与居行简是进士同年,两人虽同在京中做官,往来甚少。只因他有个女儿,是爱妾所生,宠其母无不爱其女,向来为女有择婿之心。一者难遇其人,二者见女儿尚有可待,虽是暗暗留心,不甚着急。近来有人纷纷传说居鸿胪的儿子才貌双全,遂想门户相当,且是同年,心甚欢喜,常欲托人求亲。又知居行简是个倔强老儿,不通事务的人,若是一口回绝,便不好再说了,只是人说他的儿子有才有貌,不知真假,只怕言过其实,倘或有才貌陋,貌俊才虚,岂不误了我女儿的终身?况我早居风宪易得升迁,他今不务修饰,将来不能在我之上,还该消停议婚才是,故此因循。当不得这爱妾时常催他相看居家公子,因而不敢迟延。这日打了执事,先拜见了一个秉笔的公公,顺便来拜居行简,定要请公子相见。居行简一时难回,只得使人入内禀知夫人,立等出来相见来给事。 夫人听了,一时只急得没法,埋怨道:“老爷怎这般糊涂?怎么使孩儿出去见客,这怎么处?”掌珠在旁听了笑说道:“向来父亲母亲不欲以女孩儿为女子,而欲以女孩儿为男子。今既为男子,而又不以男子行事见人,男又不可,女又不能,岂不将来使孩儿做一废物?依孩儿主意,竟出去见他。”夫人看了一眼道:“一个人生面不熟的人,倘或问长问短,一时露出破绽,岂不笑耻?”掌珠道:“母亲不必忧虑。孩儿日读诗书,与圣贤作对久矣。但知圣贤俱是男子,未闻女流,故此孩儿矣以男子自待。今见生人,如对圣贤,倘或问难,自有应答万万不妨。”夫人见她要见,只得替她换了套鲜衣,自己同着侍女送她到了厅后,然后使童仆引出厅中。这公子竟昂然走踱了出来,立在下首,朝上先打了恭,即使小童移椅中间,又使铺下红毡,然后恭恭敬敬的说道:“请老年叔台坐,容年小侄拜见。”这来应聘者见居公子体态从容而出,要行拜见之礼,连忙走来一手扶住,笑嘻嘻说道:“愚叔今口此来,只不过便道与令尊叙些闲谈。因知贤侄童年俊逸,故请一见,何必行此大礼,以干过份。” 居行简道:“论子侄拜见固宜。既蒙吩咐,倒不如从了年叔罢。”公子听了,然后恭恭敬敬作了四揖,又与先生父亲作揖过,在下首偏座坐定。来应聘再将公子细看,果生得:气宇轩昂,满面春风和蔼;骨多带秀,微含霜冷清奇。问其年方十一,试其学腹五车。最爱头皮青绿,红绳挽就时新角;可喜面庞白粉,容光飞舞色惊人。休言有女争求婿,便是多儿也不嫌。来应聘看完,说道:“古称貌美潘安,贤侄实有过之矣。”因而茶罢,只不起身。居行简见掌珠举动宛似男子,心中甚喜,见他不去,不觉忘其所以,笑欣欣的说道:“今日老年弟既是有暇,何不暂屈书斋,一卮薄酒何如?”此时来应聘只苦心事一时不便说出,忽听见留饮,满心欢喜,竟不推辞。居行简遂一面吩咐童仆入内备酒,一面邀他同到书斋而来。这书斋一带三小间,收拾得甚是齐整,居行简闲暇无事,在内看书消遣。或是掌珠执经问难,翰墨之所故,此内中图书古玩无不雅洁。来应聘在内看了半晌,家人来请入席,大家不必谦逊,居公子只朝上作了三揖,然后坐在父亲身旁,面前另是一副小杯箸。来应聘此时已看得居公子十分中意,只是不好启齿,只得先说些朝政得失,又说些仕途窄狭。酒到就饮,饮半晌,居行简满心厌听,因叫人取过色盆,斟了一杯满酒自己立起身来道:“得失险易,不必在酒席间论定是非。不如借此杯中,以博今日之欢。乞老年弟行一令来,以便饮酒。”说罢,着人送到面前。来应聘想了一想道:“老年兄要弟行令,只得允从。”先吃了一杯令酒,取了六个色儿在手中,说道:“我想当日做穷秀才时,拿了书本,寒暑无间,所望者功名到手,衣紫腰金,脱尽寒酸。选了有司,一味悛剥民膏,何愁不富?财既充盈,就有喜庆之事。不是谋干升迁之喜,就有嫁娶生育喜欢。有了财喜,亦必要有福消受。有福消受,亦必要有龟龄之寿以享之。小弟今日所取的,是三为财,四为喜,五为福,六为寿。如若不遇,竟饮四杯。各说酒底,遇一者免饮一杯。”说罢,将色掷在盆中道:“取三财四喜五福六寿。”掷完,盆内却是有财福,而无喜寿,该补喜寿两杯。先吃一杯,补喜的酒,说道:“自喜恩深陪侍从。”后吃一杯补寿的酒,说道:“称觞献寿乐钧天。”说完,叫人斟满了令杯,送与王谦六。王谦六接杯饮干,取色儿说了下盆语,掷将下去,却是有财喜,而无福寿。遂吃了一杯补福酒道:“福随春色润家庭。”又补一杯寿酒道:“山翠遥添作寿杯。”说完,送与居行简。居行简亦照前掷下,却是无财无喜,该补财喜两杯。吃了一杯,说道:“年年喜见山常在。”又吃补财的酒道:“临财毋苟得。”说完,叫人斟酒送与公子。
  
  公子立起身来说道:“父执之前,焉敢放肆。但是年叔之令,小侄又不敢不遵,望先生、父亲恕罪容掷。”遂将酒折入小盅饮干,也照前掷将下去。却无喜在内。将酒饮完,说道:“喜有儿郎读父书。”说完着人斟酒,起身出位,送至来应聘面前。来应聘看了公子,接杯在手大喜道:“却果是喜有儿郎读父书。老年兄有此佳儿,必得才美之女配合才妙。今日小弟兴来,实不相瞒,意有所在。小弟只生一弱息,却与令公子同年,虽不貌陋,亦且聪明。若不弃嫌,弟与年兄今日结了儿女亲家,成就此佳儿佳妇岂不快美?”王谦六见他愿将小姐与居公子联姻,遂满口赞美的说道:“果是老先生眼力不差,这门生实系东翁千里之驹。小弟在此西席三年,公子每日进馆诵读只有一时在馆,诵读的不两三遍,就能背诵如流,到如今一日数行俱下,再读几年自是玉堂金马。就是前日居老先生入朝,他题了首入朝的绝句大有才情蕴藉。”来应聘听了忙问道:“这首入朝诗,年兄可还记得么?”王谦六道:“怎么记不得。”遂自念出道:
  
  夙兴不寐去朝天,满腹忧民待生灵。
  
  寂寞自回衙署冷,只留衣惹御香烟。
  
  来应聘听完,不胜击节道:“前一句为臣尽职,第二句忧天下之忧,只一待字,含蓄甚深,不敢越隙,空怀满腹。第三句自怜官非台谏,冷署鸿胪。第四句又以自慰,竟将居年兄描写曲尽,不意童稚有兴匪夷,真可喜也。真可爱也。”居行简只微微笑说道:“小儿雕虫伎俩,来年年兄教诲才是,怎么一味夸称?听了宁不有愧?我们且顾饮酒。”一面送盆到王谦六。王谦六也起了一令,令完,居行简也是行了一令,各各欢然畅饮。
  
  来应聘因又笑向居行简说道:“我想令郎诗中,说衙署冷淡,若要热闹,有何难事?如今第一着热闹势利关头,只要奉承得几个宦官欢喜,功名自然炫赫。小弟不瞒年兄说,近日若不走这条路,怎得有此风鲜衙门,使人知畏。”居行简却听得甚不耐烦,又把好抢白他,只叫人忙忙斟酒,直吃饮得尽欢尽兴,方才告别,起身而去不题.正是:
  
  趋炎小人事,宁澹君子心。
  
  澹处终常久,趋炎不可钦。
  
  居行简同着公子别了先生入内,心中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埋怨夫人道:“我着人进来请公子出见,只不过一时难回来给事,妳只该推托事故,不出才是,怎么竟打发她出来?喜得孩儿乖巧不露破绽,绝不疑心。倘或败露,岂不是一场笑话。”夫人道:“我原不要她出来,恐怕露出本相。孩儿道:父亲既认为男子,安得不以男子见人。又说:司空惯家。故此放她出来。既不辱命,又何碍也?”居行简道:“妳道来给事定要见我孩儿,却是为何?”夫人道:“想必是他晓得我孩儿会读诗书,羡慕请见,也是年家子侄常事。今已见过罢了。”居行简道:“夫人有所不知。你我坐在衙中,哪晓得外面事情。不知谁人传出,说我孩儿人物清俊,文才秀美,歆动得满城中有女之家,要与孩儿为婿。他今日之来,竟有个先下手的为强,只因不曾亲眼见过,心还不定,今日见了,我看他光景,死心塌地要与我给个儿女亲家,岂不好笑。”遂将席间一番说话细细述知。道:“倘明日着人来议婚求允,这怎么处?”夫人道:“原来如此。以后有人来说亲只推说孩儿年幼,再过几年来说不迟。”说罢,也就不题。谁知这来应聘回家,将居公子的相貌文才,席间礼仪细细述出,直听得这个爱妾心花俱开。说道:“老爷千万替我作主,使我女孩儿结此姻缘,心愿足矣。”来应聘道:“我今日席间已曾露意。只是他父亲绝不招架,欲待再说,殊为失体,故此后来只是吃酒。”爱妾道:“他只不过一个穷官,你是风鲜,谁不愿巴结,何不明日再托一个势力之人去说。他难道自不思忖,有个不肯附就的么?”来应聘道:“他虽是穷官,到也立品,只是有些性子倔强,不顺人情的人。我只好慢慢托人宛转去说,再无不成之理。”这才是:
  
  有女求佳婿,生男愿好逮。
  
  谁知有圆缺,惹出许多愁。
  
  居行简只因无子,祝夫人将掌珠小姐改了男装,自己哄骗自己,以乐家庭。不料掌珠小姐自改了男装之后,渐次长成,行动举止,竟自认作男人,绝不露一毫女子之态。又常认真诵读,就像要做秀才、中举、中进士,解会、状元拿得稳稳的一般。父母见她聪明,只得由她情性。不期读到十二岁上,竟读得满腹文章,一腔才思,向来从不见人,今又接见了来给事之后,来给事跟随的人一发传扬开去,以致媒人日日到门讲求亲事。夫人只是极力推辞,说公子年迈幼小,不是议亲时候,再过几年不迟,怎奈回了这家,那家又来,先前还是缙绅富室,后来俱是当道显官,缠扰得无法可处。回又回他不得,应又应承不得,只终日含含糊糊,担了许多愁肠干系。欲待对人说明了是个女儿,又因白己现立朝堂,日与士大夫接见,一旦说明,岂不被人笑耻。欲要使掌珠仍改女装,深藏闺阁,使人慢慢的透露出来,以绝众人求亲之念,因又想道:“这事如何使得?再若知道是个女儿,有此才貌,一发来求的多了。你想长安子弟尽皆纨绔,半属富豪,哪一个可称坦腹?”遂想来想去,一时竟想不出什么妙策以回众人。往往忧愁,又当不得来给事托了王谦六,屡屡向居行简求亲。先前也回,无奈王谦六是在家中的先生,早晚劝允,居型简一日忽想定了一个主意,来寻夫人商量,以应将来。只因这一商量,有分教:
  
  人心险恶原无准,一日风波十二时。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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