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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宣和遗事
  (宋元)无名氏编
元集
  诗曰:
  暂时罢鼓膝间,琴闲把遗编阅古今。
  常叹贤君务勤俭,深悲庸主事荒淫。
  致平端自亲贤哲,稔乱无非近佫臣。
  说破兴亡多少事,高山流水有知音。
  茫茫往古,继继来今,上下三千余年,兴废百千万事,大概风光霁月之时少,阴雨晦冥之时多;衣冠文物之时少,干戈征战之时多。看破治乱两途,不出阴阳一理。中国也,天理也,皆是阳类;夷狄也,小人也,人欲也,皆是阴类。阳明用事的时节,中国奠安,君子在位,在天便有甘露庆云之瑞,在地便有醴泉芝草之祥,天下百姓,享太平之治;阴浊用事底时节,夷狄陆梁,小人得志,在天便有彗孛日蚀之灾,在地便有蝗虫饥馑之变,天下百姓,有流离之厄。这个阴阳,都关系奓皇帝一人心术之邪正是也。
  且说唐尧、虞是劈初头第一个皇帝。看他治位时,任贤勿贰,去邪勿疑,不敢盘逸游畋,不敢荒淫音乐;到得他揖让传禅时分,且道:‘无若丹朱傲:惟慢游是好,傲虐是好。’舜王那曾敢做慢游傲虐的事?禹王告奓舜王,使他休学尧王的孩儿丹朱,专事慢游,专务傲虐,恃奓强力,不用水向平地上推了舟船,共他徒党在家为淫乱之行。故尧王不将天下传与他,进分付与舜王了。
  舜王治世,举‘八元’、‘八恺’,共十六个才子,是有贤德名望的人,分布在朝,任了官职。进将共工流逐于幽州田地,将鲧放逐于山田地,将三苗逐于三危田地,将鲧诛殛于羽山田地。诛窜了这四个凶人,天下百姓,皆服其威断。明四目,达四聪,未梢头贤人在位,小人在野,朝纲自治。在位五十二年,寿命一百一十二岁,将天下传与禹王。
  至汤王时,为诸侯与葛为邻,葛君不道,苦虐其民,汤王伐之。东征而西夷怨,南征而北狄怨,进道:‘汤王何故忘我,不来拯救?’黎民咸慕汤王之德。进有夏桀无道,宠妹喜之欢,将酒倾为池水,将肉排为树林相似,日与凶徒沉酗于‘酒池’、‘肉林’间,苦虐生灵。百姓怨道:‘夏桀与日相似,这日几时丧亡?我甘受其苦不,过情愿与他偕亡!’至纣无道,宠妲己,剖贤人心,置炮烙之刑,不修德政,不改前非。
  武王伐之。享国日久,传位至周幽王,宠褒姒之色,为不得褒姒言笑,千方百计取媚他。因向骊山上把与诸侯为号的烽火烧起。诸侯皆是幽王有难,举兵来救;及到幽王殿下,进无他事,只是要取褒姒一笑。后来贬了太子,废了申后,申后怒。会犬戎之兵,来伐幽王;诸侯不来相救,遂丧其国。有诗为证。诗曰:
  恃宠娇多得自由,骊山举火戏诸侯。
  只知一笑倾人国,不觉胡尘满玉楼。
  又楚国灵王宠嫔嫱之色,起章华之台,苦虐黎庶,遭平王所追,遂死于野人申亥之家。有诗为证。诗曰:茫茫春草没章华,因笑灵王苦好奢。
  台土未干箫管绝,可怜身死野人家!
  后来陈后主也宠张丽华、孔贵嫔之色,沉湎淫逸,不理国事;被隋兵所追,无处躲藏,遂同二妃投入井中,隋兵搜出,亦遭其虏。其国即亡。有诗为证。诗曰:
  陈国机权未有涯,如何后主恣骄奢?
  不知即入宫前井,犹自听吹玉树花。
  当时有隋炀帝也无道:杀父,诛兄,奸妹,无所不至。宠萧妃之色。萧纪要看扬州景致,帝用麻胡为帅,起天下百万民夫,开一千丹八里汴河,从汴入淮,从淮直至扬州。役死人夫无数,死了相枕。复造‘龙凤船’,使宫人牵之,两岸箫韶乐奏,闻百十里之远。更兼连岁灾蝗,饿死人遍地,盗贼蜂起:六十四处烟尘,一十八处擅改年号。李密袒臂一呼,聚雄师百万,占了中原。炀帝全无顾念。被宇文化及造变江都,斩炀帝于吴公台下,隋国遂亡。有诗为证。诗曰:
  千里长河一日开,亡隋波浪九天来。
  锦帆未落干戈起,惆怅龙舟更不回。
  其国有唐奏王世民,行仁布德,灭了六十四处烟尘,遂建都于长安,以制太平。后来为唐明皇为孩儿寿王,取杨家女孩儿名做玉环的为妻,明皇一见玉环生得有倾国之色,背后使人唤玉环出家为女官道士;后来宣入宫中,封为妃子,宠幸无比。真个是: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
  那明皇宠爱妃子,春从春游,夜专夜寝,从此荒淫,每日更不坐朝听政。争奈那妃子与安禄山私通,进抱养禄山做孩儿。明皇得知,将安禄山差去渔阳田地,做了节度使。那禄山思恋贵妃之色,举兵反判,真是: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那明皇无计奈何,只得带领百官走入蜀川,躲避了禄山。行云马嵬驿,六军不肯进发,把那贵妃使高力士将去佛当后田地里缢杀了。诸军且跟奓明皇入蜀。后来明皇那儿子肃宗,恢复两京;再立唐家社稷也。
  今日话说的,也说一个无道的君王,信用小人,荒淫无度,把那祖宗混沌的世界坏了,父子将身投北去也。全不思量祖宗创造基业时,直不是容易也!今有康节先生做八句诗,道得好。道个甚的?诗曰:
  自古御戎无上策,惟凭仁义是中原。
  两晋乱亡成茂草,亡君屈辱落陈编。
  公闾、延广何人也?始信兴邦亦一言。
  此诗是康节‘左俊吟’,豫先说奓个宣和、靖康年间谶语么。
  当初只为五代时分,天下荒荒离乱,朝属梁而暮属晋,干戈不息;更兼连岁灾蝗,万民遭途炭之灾,百姓受倒悬之苦。为此后唐朝明宗夜夜焚香告天,祝曰:‘我乃胡人,不能整治天下。愿天早生圣人,抚安黎庶!’此上感得火德星君霹雳大仙下界降生。于西京洛阳县夹马营赵洪恩宅,生下一个孩儿。当诞生时分,红光满室,紫气盈轩。赵洪恩唤生下孩儿名做匡胤。幼与小童戏于街槛,好布阵,行伍肃然,人见而异之。及年当弱冠,有大志,少游关西,行到处除凶去恶;长治华夷,民安国泰。自陈桥兵变,柴皇让位,在位十七年,天下太平,消镕军器为农器,毁折征旗作酒旗。
  太祖一日收平江南,有徐奉使至太祖殿下,盛夸其主能文,因诵其诗。太祖道:‘此诗村教书语耳!’因道:‘我少时有“咏日诗”。’道是诗曰:
  须臾捧出大金盘,赶散残星与明月。
  徐铉听得这诗,大服太祖志量。后来以为应大金破汴梁之谶。
  太祖传位与太宗,大宗欲定京都,闻得华山陈希夷先生名抟,表德图南的,精于数学,预知未来之事。宣至殿下,大宗与论治道,留之数日。一日,太宗问:‘朕立国以来,将来运祚如何?’陈抟奏道:‘宋朝以仁得天下,以义结人心,不患不久长;但卜都之地,一汴,二杭,三闽,四广。’太宗再三诘问,抟但唯唯不言而已。在后高宗中兴,定都杭州,盖将前定之数,亦非偶然也。太宗之后,传位于真宗、仁宗、英宗几个贤君。
  且说英宗皇治平年间,洛阳郡康节先生因与客在天津桥上纵步闲行,忽听得杜鹃声,先生惨然不乐。客问其故。先生道:‘洛阳从来无杜鹃,今忽来至,必有所主。’客曰:‘何也?’先生曰:‘不过二年,朝廷任用南人为相,必有更变。天下自此多事矣!’客曰:‘闻杜鹃声何以到此?’先生曰:‘天下将治,地伡自北而南;将乱,地伡自南而北。今南方地伡至矣,禽鸟得伡之先者也。“春秋”有云:“六鹢退飞,雊鹆来巢。”皆伡使之然也。’
  英宗升遐,神宗即位。神宗是个聪明的官家,朝廷上大纲小纪,一一要从新整理一番。恰有那曾参政名做公亮的,荐那王安石为丞相。神宗准奏,召王安石拜相。正宣麻时分,有唐介做著谏官,上疏论奏:‘王安石泥古迂儒,若用为相,必多更变,重扰天下。’那时有吕诲亦上疏弹劾安石,有弹文,其略云:
  ‘臣吕诲诚惶诚恐,顿首顿首,百拜奏于皇帝陛下。臣仰儭公朝,除王安石为相者。臣切谓安石每迁小官,逊避不已,及除翰林学士,不闻固辞。先帝临朝,则有山林独往之志;陛下即位,则有金銮侍从之乐。好名嗜进,见利忘义。凡在经筳,力请坐而讲说,将屈万乘之重,自处师氏之尊,不识君臣上下之分。又与唐介争论谋杀刑名,众非安石而是介。介务守大体,不能以口舌胜,愤懑发疽而死。奏对强辩,陵轹同列。大奸似忠,大诈似信;外示朴野,中藏巧诈;骄蹇慢上,阴贼害物。制置三司条例,兼领兵财;又举三人勾当,八人巡行。臣未见其利,先见其害。区区愚忠,切以为安石决不可用。若用之为相,必变更祖宗法度,以乱天下。欲望圣慈,允臣所奏,将王安石新命寝罢。宗社幸甚!伏取进止。’
  奏上,神宗不报。安石居相信,专务变更。一日,奏行青苗法,差李常、孙觉等往河北诸路,俵散青苗钱:第一等户十五贯,第二等户十贯,第三等户五贯,第四等户一贯五伯,第五等户一贯。青苗在田时分俵散,到收成时分催纳,十分供一分为息。当有银台司范镇上疏,奏言青苗钱扰民不便。表示:
  ‘臣范镇谨奏言:青苗钱者,唐衰乱世之所为。青苗在田,已估其直;收敛未毕,已促其偿。是盗跖之法也。臣以为此法若行,天下骚然,民不聊生,非国家之利也!臣请罢之。’
  表上,神宗不听。又宰相韩琦奏言:‘青曲钱法大不便于民间,有司责笃严急,细民不胜愁苦,至有鬻妻卖子者不能偿。愿陛下察之,即与蠲罢!’王安石大怒,即日贬韩琦于外。
  熙宁七年,大旱。帝谓傸臣曰:‘天久不雨,朕夙夜焦愁,无可奈何!’韩维奏曰:‘陛下信安石酷法,散青苗钱于民。今之官府,督取甚急,往往鞭挞人民取足,至有伐叶为薪以易钱货。旱灾之际,重罹此苦。愿陛下蠲除租税,宽裕逋负,以救愁苦之良民!’帝感悟,乃诏韩维放商税而免青苗。后是日雨。遂贬安石于金陵府。
  安石弟安国,每憎他兄所为误国。安国为西京国子监教授,颇溺声色。时安石为相,以书戒安国道:‘宜放郑声。’安国回书与安石道:‘亦愿兄远佫人也。’安国又尝力谏安石,言:‘天下不乐新法,皆归咎于兄,恐为家祸,宜速罢之。’安石不听。安国注于影堂前道:‘是吾家灭门矣!’
  安石的孩儿王雱,为人性险恶,喜杀,因病疽而死。年方三十三岁。安石哀悼不能为怀;尝恍惚见雱身担铁枷,向安石道:‘父亲做歹事,误我受此重罪!’安石大惊,遂以所居园屋,舍做僧寺,赐额为‘报宁院’。盖为王雱求救于佛也。诗曰:
  误国欺君罪不轻,阴司报应自分明。
  奸邪凡事怀私险,进告金仙洗恶名。
  话说宋朝失政,国丧家亡,祸根起于王安石引用伅蔡卞及姻党蔡京在朝,陷害忠良,奸佫变诈,期君虐民,以致坏了宋朝天下。
  神宗崩,哲宗即位,太后垂帘听政,用司马温公名做光。元祐年间,天下太平。未几一年,司马光不禄;章惇等入相,再行新法,把这太平的气象,又变做了乱世。
  哲宗崩,徽宗即位。说这个官家,才俊过人:依口赓诗韵,目数傸羊;善写墨君竹,能挥薛稷书;通三教之书,晓九流之法。朝欢暮乐,依稀似剑阁孟蜀王;论爱色贪杯,仿佛如金陵陈后主。遇花朝月夜,宣童贯、蔡京;值好景良辰,命高俅、杨戬。向九里十三步皇城,无日不歌欢作乐。盖宝箓诸宫,起寿山艮岳,异花奇兽,怪石珍禽,充满其间;画栋雕梁,高楼邃阁,不可胜计。役民夫百千万,自汴梁直至苏杭,尾尾相含,人民劳苦,相枕而亡。加以岁岁灾蝗,年年饥馑,黄金一斤,易粟一斗;或削树皮而食者,或易子而尮者。宋江三十六人,哄州劫县;方腊一十三寇,放火杀人。天子全无忧问,与臣蔡京、童贯、杨戬、高俅、朱参、王黼、梁师成、李彦等,取乐追欢,朝纲不理。即位了三十六年,改了六番年号:改建中靖国,改崇宁,改大观,改政和、改重和,改宣和。从即位以来,改元建中靖国元年,大赦天下。用丞相章惇言,举蔡京为翰林学士。满朝上下,皆喜谀佫,阿附权势,无人敢言其非。独有御史中丞丰稷,同奓殿中侍御史陈师锡共写奓表文一道,奏蔡京奸恶。表文云:
  ‘臣丰稷、陈师锡等,叨被圣恩,滥居言路,事有当言而不言,臣为旷职。窃见公朝近除蔡京充翰林学士勾当者。缘蔡京身为禁从,外结后族,交缔东朝。伏望独断,出之于外。若果用蔡京,则治乱自此分矣,祖宗基业自此坏矣!又资政殿学士知江宁府蔡下,乃王安石之伅,与京兄弟同恶,迷国误朝,为害甚大,乞正典刑。臣日夜为陛下忧,为宗庙忧,为天下贤人君子忧。若黜贬京等于外,则间言不入于慈闱,圣虑可忘于忧患,实宗庙社稷之福也!’
  表上,徽宗谓丰稷道:‘事碍东朝,卿当熟虑。’丰稷奏言:‘自古母后临朝,那曾见有如圣母手书还政的,可做万世法则。但是目即:在外,则闻向宗良、宗回藉劫妄作;在内,则闻张琳、裴彦臣等凶焰炽然;又有蔡京交通其间。臣愚,欲乞戒饬后家,放逐张琳等,黜蔡京于外,庶绝朝廷之忧。’徽宗不从。
  那时殿中侍御史龚夬,亦上表奏言:‘臣闻蔡卞落职太平州居住,天下之士,共仰圣断。然臣窃见京、卞表里相济,天下知其恶。民谣有云:“二蔡一惇,必定沙门;籍没家财,禁锢子孙。”又童谣云:“大惇、子惇,入地无门;大蔡、小蔡,还他命债。”百姓受苦,出这般怨言。但朝廷不知之耳!蔡京、蔡卞为人反复变诈,欺陷忠良。天下不安,皆由京、卞二人簸弄。’
  是时章惇罢相,差知越州,专事刑名惨刻,编类章疏,看详诉理,受祸者千余家。民间或诉事,稍有暗昧言语,加以刀钉手足、剥皮肤、斩颈割舌之刑。有道号了翁,姓陈名瓘的,论奏惇罪,将章惇贬雷州居住。
  三月,命内侍童贯,往杭州监造作局制御用器。自是杨戬始用事。五月,夺司马光等官。
  崇宁元年七月,徽宗除蔡京做右丞相。制下,中外大骇。又赐京坐延和殿。徽宗向蔡京道:‘昔神宗创法立制,未尽施行;先帝继之,两遭帘帷变更,国是未定。朕欲上述父兄之志,历观在朝,无可与为治者。今朕相卿,其将何以教我?’蔡京顿首谢:‘愿尽死以报陛下!’徽宗尝出玉盏玉侐,将示辅臣,道是:‘朕此器久已就,只怕人言,故未曾将用。’蔡京回奏:‘事苟当于理,多言不足畏也。陛下当享太平之奉,区区玉器,又何畏哉?’帝悦。
  不囕奸佫居台辅,合是中原血染衣。
  蔡京自拜相后,有巨商大贾六七辈,赴阙投词,言:章相公开边时及曾相公罢边时,共借讫三千七百万贯,至今未见朝廷支偿。蔡京奏言,徽宗蹙额道:‘我国家久少商贾钱债,久不偿还,怎不辱国?’蔡京回奏:‘臣请偿之。’帝喜曰:‘卿果能偿之否?’蔡京差官纠刷诸司库务故弊的物,及粗细香药、漆器、牙锦之类,高估价直,立字号出还客。客犹不受,愿请少出药货试卖;方敢承领。那时乳香价利颇高,京令吏将乳香附客试卖,客果得价数倍。后客欣然承。不半年,尽偿讫。在后客货卖,进消折了十无一二,无所伸诉其苦。
  崇宁二年,除蔡京为左丞相。修大内,复修创景灵宫及元符等十一殿及殿中,工役大作。夏,四月,诏毁‘唐鉴’、苏、黄等集;又削景灵宫元祐臣僚画像。是秋九月,蔡京与其子蔡攸,并其客强后明、叶梦得,将元符未忠孝人,分正上、正中、正下,奸邪人分邪上、邪中、邪下,为六等,凡五百八十二人,诏中书省籍记姓名。又将先朝大臣司马光、文彦博、范祖禹、程明道、程伊川、苏辙、苏轼、吕公著、吕诲等,凡一百一十九人,籍做奸党,御书刻石,立于端门。进诏封王安石做荆国公,又加封为王。将安石配飨孔庙庭,塑像坐于孔子之侧。又诏书颁行天下,将元祐贤臣,籍做奸党,立石刊刻姓名。
  时诏旨至长安立石,有石匠姓安名民的;覆官道:‘小匠不知朝廷刻石底意,但听得司马温公,海内皆称其正直忠良,今进把做奸邪,小匠故不忍勒石。’官司怒,要行鞭挞。安民泣道:‘小匠刻则刻也,官司严切不敢辞推;但告休镌“安民”二字于石上,怕得罪于后世。’官吏闻之,惭愧。
  蔡京又更茶法:天下茶场,拘榷茶货,令客人赴官请引,自于茶园买茶,赴官秤验,纳息批引,限日贩卖;如有过限,并行拘收,别买新引。增私贩法,客旅消乏。又立盐法:诏陕西旧盐钞,易东西盐钞,每新钞折钱三分,旧钞折七分,听换易。蔡京私运盐钞,遍行天下,拘刷船只揭起黄旗,所过关津,莫敢谁何。盖为见行盐钞之法,天下方才通行,忽又改易,那旧钞皆成无用之物。此上富大商贾,消折财本,或有輚流乞丐的,或有赴水自缢死的。提点淮东刑狱章绎,可怜见商贾受苦,上奏钞法误民。以此忤蔡京意,遂夺章绎官,贬做庶人。
  一日,蔡京欲媚说徽宗,遇奓圣节将近,命府、州、县道,遍立寺观,天下凡有封观,并改名‘神霄万寿宫’,祝延圣寿。上留意西边,以王厚为大将,安抚临洮诸州;命内侍童贯为监军,专切往来干当;至是置司,专命二人主之。
  崇宁四年,春,正月,以童贯为熙河等处经略安抚置制使。二月,雨大雹。冬,彗星出西方,其长竟天。徽宗下诏求言。是时有刘逵为中书侍郎,劝上碎蔡京所立元祐党碑,将禁锢系籍人,并行宽放,以禳天变。帝夜半遣黄门至朝堂,将元祐党碑碎毁。明日,蔡京见之,乃厉声道:‘石可毁,名不可灭!’徽宗用刘逵之言,诏除党人之禁,罢方田及诸国岁贡,又罢缘边诸路科敛,及罢铸当十六钱,并新立冲要市务。在后有诗人刘克庄吟诗一首云,诗曰
  岭外瘴魂多不返,冢中枯骨亦加刑。
  更无人敢扶公议,直待天为现彗星。
  早日大程知返覆,暮年小范要调停。
  书生几点残碑泪,一吊诸贤地下灵!
  大程谓程颢,小范指范纯仁也。倘不因彗星之变,元祐党碑佖怎生能碎么!可见当蔡京附会徽宗,恣行骄淫,天心仁爱,不得不示变以儆之也。其如君臣不悟何?未,几蔡京罢相,除赵挺之为右丞相。十一月,罢赵挺之,复相蔡京。
  崇宁五年,夏,解州有蛟在盐池作崇,布伡十余里,人畜在伡中者,辄皆嚼啮,伤人甚众。诏命嗣满三十代天师张继先治之。不旬日间,蛟崇已平。继先入见,帝抚劳再三,且问曰:‘卿此翦除,是何妖魅?’继先答曰:‘昔轩辕斩蚩尤,后人立祠于池侧以祀焉。今其祠宇顿弊,故变为蛟,以妖是境,欲求祀典。臣赖圣威,幸已除灭。’帝曰:’卿用何神,愿获一见,少劳神庥。’继先曰:‘神即当起居圣驾。’忽有二神现于殿庭:一神绛衣金甲,青巾美须髯;一神乃介胄之士。继先指示金甲者曰:‘此即蜀将关羽也。’又指介胄者曰:‘此乃信上自鸣山神石氏也。’言讫不见。帝遂褒加封赠,仍赐张继先为秩大夫虚靖真人。大观元年,黄河清。诏曰:‘国家承百五十年,三有河清之应;而乾宁军河清逾八伯里,凡七昼夜。上天眷祐,敢不钦承!其以乾州为清州。’庐州雨豆。
  大观二年,春,正月朔,御大庆受八宝,赦天下。蔡京言天下傸国所上符瑞八十七所,拜表称贺。蔡京进太师。加童贯度仍宣抚使。夏,五月,日食。以复洮州功,赐蔡京玉带,加童贯检校司空仍宣抚。贯由此恃功稍专军政,选置将吏,皆取中旨,不复关朝廷矣。
  显仁皇后生皇子构。徽宗隔夜梦吴越钦主,以手挽徽宗御衣云:‘我好来朝你家,便留住我;终须还我山河社稷,待教第三子来。’显仁皇后亦梦金甲神人,自称钱武肃王。及寤,而生皇子。盖徽宗第九子也。其始生之时,宫中红光满室。宣和二年,封为康王。后即位于南京,为高宗。建都于杭州,即符钱王还我山河之梦。钱武肃王即钱镠,享年八十一步,高宗亦寿八十一,岂偶然哉?六月,蔡京罢相。秋,七月,河南、淮北大,旱诏有道高士王文卿祈雨,不应。文卿奏曰:‘九江、四海、五沛龙君,皆奉上帝始命,且停行雨;独黄河神未奉睿旨。’帝曰:‘卿可召黄河神行雨?’文卿领旨,向京师太乙宫立坛祈雨。翌日,升坛祝曰:‘大宋皇帝借黄河三尺水,以济焦枯。’不移时,甘雨大作,遍地皆雨黄雨,以应黄河之水。帝喜,赐文卿凝神殿侍宸,乀虚观妙通玄真人。后文卿尸解于抚州临川县。
  大观三年,春,甘露降尚书省,天子作诗以赐执政。蔡京致仕,仍朝朔望。
  大观四年,禁燃顶、炼背、刺血、断指之类。张商英知杭州,过阙入对,上因语芮火京乱纪纲事,商英曰:‘蔡京自来专恣任意,不知都省批状,便是条贯;入状请宝,便是圣旨;若前后失绪,安得不乱?’上曰:‘京多引用亲党,已逐三十余辈矣!’商英曰:‘余党尚多。’上曰:‘百姓闻卿来,皆鼓舞忻悦。’商英曰:‘干臣何事?’遂留商英为中太乙宫使。毛注奏言:‘天下僧尼增旧十倍,凡数十万人;祠部岁给度牒几三万。乞权住三年。’帝从之。夏,五月,诏:‘蔡京权重位高,人屡告变,全不引避,公议不容。降受太子太保,致仕,任便居住。’六月,以张商英为右相。闰八月,除张阁知杭州,兼领花石纲事。
  先有朱参者,因蔡京以进。上颇垂意花石,参初才致黄杨木三四本,已称圣意。后岁岁增加,遂至舟船相继,号作花石纲。专在平江置应奉局,一发辄数百万贯,搜岩剔蒌,无所不到。虽江湖不测之澜,力不可致者,百计出之,名做神运。凡士庶之家,有一花一木之妙的,悉以黄帕遮覆,指做御前之物。不问坟墓之间,尽皆发掘。石巨者高广数丈,将巨舰装载,用千夫牵挽,凿河断桥,毁堰折,闸数月方至京师。一花费数千贯,一石费数万缗。参又即所居,创一圃,林白之胜,二浙无比。后复取旨建神霄殿,塑青华帝君像其中,监司郡守初到,必须到宫朝谒。诗曰:
  神霄新殿耸云端,像塑青华带道冠。
  竭力劳民运花石,不堪偰石碍游观。
  政和元年,春,正月,毁京师淫祠,凡一千三百余区。
  政和二年,春,二月,蔡京复太师,赐第京师。夏,四月,召蔡京入内苑赐宴;辅臣亲王,皆得与席。徽宗亲为之记,其略曰:‘诏有司扫除内苑太清楼,涤内府所藏珍用之器,集四方之美味,前期阅集,朕将就幸焉。’其所用宫中女乐,列奏于庭;命皇子名楷的,侍侧劝劳;又出嫔女鼓琴玩舞,劝以琉璃玛瑙白玉之杯。京亦上记,略曰:‘太清之燕,上曰:“此啀步至宣和。”令子攸掖入观焉。东入小花迳,南度碧芦丛,又东入便门,至宣和殿,只三楹;左右掖亦三楹;中置图书笔砚古鼎彝罍洗,陈儿案台榻。东西庑侧各有殿,亦三楹。东曰“琼兰”,积石为山,,峰峦间出,有泉出石窦,注于沼。北有御札静宇,榜梁间以“洗心涤虑”。西曰“凝芳”,后曰“积翠”,南曰“琼林”。北有洞曰“玉宇”,石自壁出,隐崭岩峻立,奇花异木,扶疏茂密。后有沼曰“环碧”,两傍有亭曰“临漪”、“华渚”;沼次有山殿,曰“云华阁”,曰“太宁”;左右蹑道以登。中道有亭曰“琳霄”、“垂云”、“腾凤”,层峦百尺高峻,俯视峭壁攒,峰如深山大敨。次曰“会春阁”,下有殿“玉华”。前殿之侧,有御笔榜曰:“三洞琼文之殿”,以奉高真;有“种玉缘云轩”相峙。日午,谒者引宰执以下入。女童四百,靴袍玉带,列排场下,肃然无敢謦欬者。宫人珠笼、巾玉、束带,秉扇、拂、壶、巾、剑、钺,持香毬,拥御座以次立,亦无敢离行失次者。上顾谓傸臣道:“承平无事,君臣共乐,宜略去烦苛碎礼,饮食坐起,各宜自便,无问。”’执事者以宝器进,徽宗酌酒以赐,命皇子嘉王楷宣劝。又以惠山泉、建溪异毫盏,烹新贡太平喜瑞茶,赐蔡京饮之。徽宗又道:‘日未晡,可令奏乐。’殿上筝、竽、琵琶方响,笙,箫登陛合奏,宫娥妙舞。徽宗又曰:‘可起观。’傸臣凭栏以观。又命宫娥抚琴擘阮,傸臣终宴尽醉。
  冬,十一月,戊寅,日南至,御太庆殿,受元圭,大赦。蔡京进封鲁国公。诏给地牧马。自京东、河北募人养马,然后推之诸路。受田一顷,仍免其税,令养马一疋,诸路至九万疋。
  政和三年,春,正月,诏封王安石,追封舒王,又封其子王雱为临川伯;配享文宣王庙从祀。
  夏,四月,玉清和阳宫成,即福宁殿东诞圣之地作宫,至是成。奉安道像。上诣宫行礼。后复为玉清神霄宫。那时道教之行,莫盛于此时,推原其由,皆自徐知常有以诱惑圣听也。徐知常始赐号冲虚先生,徐守信赐虚靖先生,刘混康赐葆真观妙冲和先生,后并赐大中大夫。九月,丙午,茶和殿成,上饰纯绿,下漆以朱,无文藻绘昼五彩;垣墉无粉泽:浅墨作寒作平远禽竹而已。前种松、竹、木犀、海桐、橙、橘、兰、蕙,有岁寒、秋香、洞庭、吴会之趣。后列太湖之石,引沧浪之水,陂池连绵,若起若伏,支流派别,萦纡清泚,有瀛洲、方壶、长江、远渚之兴,可以放怀适情,游心玩思而已。
  冬,十月,癸未郊,徽宗搢大圭,执元圭,以道士百人,执仪僺前导,蔡攸为执绥官。玉辂出南薰门,至玉津园,徽宗忽问左右曰:‘玉津园若有楼殿重复,此是何处?’攸即回奏:‘臣见云间楼殿台阁,隐隐数重,既而细视,皆去地数十丈。’顷之,徽宗又曰:‘卿还见人物么?’攸又回奏:‘若有道流童子,持幡节盖,相继而出云间,衣服眉目,历历可识。’蔡京率百僚称贺。
  政和四年,春,正月,置道阶品秩,凡二十六等,先生处士封号,自八字六字,以至四字二字,比中大夫,下至将仕郎,但不给俸。又置道官,自太虚大夫至金坛郎,凡十六等,同文自中大夫至迪功郎。道职自冲和殿侍宸至凝校经,凡十一等;侍宸同待,制检籍同修撰,校经同直阁。皆给告身印纸,经道箓院磨勘功过,注授加官。差遣八品用荫,如命官法。
  五月,丙戌,祭地,奉高祖皇帝配享。蔡京奏:‘祭之日,城中大雨几尺,而銮辂自宫至郊,日光照耀。’又太史奏:‘是夕五纬循轨,典掌官吏称:有队使风雨之声,鬼神之状;又有黑气数十丈,贯于坛壝;皆陛下严壝恭之应。乞宣付史馆。’帝从之。内侍杨戬加节度,赏制乐传宣之劳也。
  八月,宣和殿有玉芝生于桧树上;又有鹤三万余只,盘旋云霄之间。并许称贺。
  延福宫成。旧有延福宫,祖宗以为燕会之所,而制不甚广。时蔡京欲以宫室媚上,一日,召内侍童贯、杨戬、曹详、何欣、蓝从熙,讽以禁中逼窄之状。五人听命,乃尽徙内酒坊诸司;又迁二僧等并军营于他所。五人者,既有分地,因各出新意,故号‘五位’。‘五位’既成,楼阁相望,引金水天源河,筑土山其间,奇花怪石,岩壑幽胜,宛若生成。
  夏,四月,又建葆真宫,以蔡攸为葆真殿学士。
  六月,天成、圣功二桥成。都水使者孟昌龄请开錖大伾三两河,回引河流于河阳,作浮空二桥,至是毕工。赐名。颁德音于河北、京东、京西。时诸路皆调夫赴役,凡数十万人,两河之人,愁苦殆不聊生。未几水涨桥坏。
  政和六年,奉,正月,以童贯为陕西两河宣抚。
  闰月,置道学。诏州县学兼养道流,增置士名,自元士至志士,凡十三品。岁大比,许襕堫就试。后罢道学。
  二月,上清宝箓宫成。浚濠深水三丈,东则景龙门桥,西则天波门格。二桥之下,垒石为固,引舟相通,而桥上人物往还不觉,名曰‘景龙’。外江之外,则便有‘鹤庄’、‘鹿砦’、‘文禽’、‘孔雀’诸栅,多聚远方珍怪蹄尾动数千实之。又为村居、野店、酒肆青帘于其间。每岁冬至后即放灯,自东华以北,并不禁夜。滀市民行铺夹道以居,纵博傸饮,至上元后乃罢,谓之‘先赏’。后又辟之,东过景龙门,至封丘门。后来南侕吟诗一首云,诗曰:
  万炬银花锦绣围,景龙门外软红飞。
  凄凉但有云头月,曾照当年步辇归。
  是时温州有方士林灵素,初名灵噩,表字岁昌,家世寒微,远游至蜀,学道于赵升道数载,善能妖术,辅以五雷法,往来宿、亮、淮、泗等州,乞食于诸僧寺。政和三年,至京师,寓居东太乙宫。徽宗在大内,得一个梦;谁知那一场梦,引得一个妖术方士的来!真是:
  鹿分郑相终难卞,蝶化庄周未可知。
  徽宗梦见甚的?乃梦见东华帝君使仙童来召徽宗游神霄宫。及觉来,欲访问神霄宫的事,始问道录知常访求神霄事亡进呈。知常素不晓神霄之事,方以为忧。忽有一道生告知常道:‘今道堂中有温州林道士屡言神霄,亦曾有神霄诗题在壁上。诗曰:
  神霄宫殿五云间,羽服黄冠缀晓班。
  诏诰傸臣亲受箓,步虚声里认龙颜。’
  知常一见壁上诗,亟录呈徽宗。徽宗召林道士来问:‘卿有何仙术?’林灵噩回奏:‘臣上知天宫,中识人间,下知地府。’备言:‘神霄宫乃东华帝君所治。天上有所谓长生大帝君,与其弟青华大帝君,皆是玉帝的孩儿;又有左元仙伯、赏罚仙吏八百余官。陛下乃是长生大帝君降生人间,为天下帝王;蔡京乃左元仙伯。近日陛下赴弟之青大帝君为神霄之游,得无乐乎?’徽宗闻之,大喜,自谓与灵噩如旧日素来相识;乃赐名灵素,号‘金门羽客通真达灵元妙先生’,赐金紫服,出入大内无间。
  又按:‘宾退录’载祥符观道士何得一,宣和间游京师,遇方士陶光国,爱其人物秀整,语之曰:‘当为办一事。姑亟归!’无几何,徽宗梦人曰:‘天上神仙郑化基,地下神仙何得一。’明日,命阅祠部帐,得诸新滏籍;中化基其师也。遽命使宣召。是时得一方次鄂州,守贰礼请以往。既对,上大悦,赐号冲妙大师,主龙德太一宫,授丹林郎。灵素之进,亦缘梦而得,恰与此事相类,故附录之。其与高宗之梦傅说者异矣。
  灵素既遭遇道君之后,是时宫间多妖怪,诏灵素治之。灵素乃作铁简,长九尺,上书符篆,埋于地,其怪遂绝。又诏许林灵素就景龙门,对奓晨晖门建上清宝箓坛。使灵素居之。其官中山包平地,环以佳木清流。又就太西宫达仁济亭,施符水,开神霄宝箓坛。诏天下天宁观改作神霄玉清万寿宫,旧无观者,以寺改创;仍各观设长生大帝君、青华大帝君像。徽宗自称教主道君皇帝,从林灵素之请也。乃降诏曰,诏云:
  ‘朕乃上帝元子为太霄帝君,悯中华被金狄之,教遂悬上帝愿为人主。今天下归于正道,卿等可上表章,册朕为教主道君皇帝。止用于教门。’是时册上尊号已毕,百官称贺。又诏翰林学士王黼、保和殿学士蔡攸、盛章至宣和殿,俟神霄降临。十一月,有星如月,徐徐南行,而落光照人物,与月无异。是年,女真陷辽渤海军。
  宣和七年,诏林灵素修道书,改政诸家醮仪校讎丹经。灵素每遇初七日就座,百官宰执、三衙亲王、中贵,士俗,观者如堵。灵素为幻不一,徽宗尝呼之为‘明神仙’。御笔赐灵素为‘玉真教主神霄凝神殿侍宸’,立两府班。徽宗尝思明达皇后,惜其已死,谓灵素曰:‘朕欲一见明达后,卿能之乎?’灵素回奏:‘臣能为叶静能致太真之事,陛下但瞑目少顷,即见之矣。’徽宗如其教。顷之,游一宫阙,乃瀛洲神仙之境,得与明达后邂逅,语甚款密,移时而觉,如梦中恍忽也。
  十二月,天神降坤宁殿,修神保观。神保观者,乃二郎神也,都人素畏之,自春及夏,倾城男女,皆负土以献神,谓之‘献土’。又有村落人妆作鬼使,巡门催‘纳土’者,人物络绎于道。徽宗乘舆往观之。蔡京奏道:‘“献土”、“纳土”,皆非好话头。’数日,降圣旨禁绝。诗曰:
  道君好道事淫荒,雅意求仙慕武皇。
  ‘纳土’谶言无用禁,纵有佳谶国终亡。
  徽宗即位之初,皇嗣未广,有道士刘混康以法箓符水得幸,上奏:‘禁城西北隅地势稍低,若加以高大,当有多男之喜。’诏增筑数仞岗阜。后来后宫果生男不绝,为此愈是崇信道教。是年,诏户部侍郎孟揆董工增筑岗阜,取象余杭凤凰山,号做‘万岁山’。多运花石妆砌。后因神降,有‘艮岳排空’之语,改‘万岁山’名做‘艮岳’。后有人吟诗一首云,诗日:
  磐石曾闻受国封,承恩不与幸臣同。
  时危运作高城炮,犹解捐躯立战功。
  后四年,始成。御制记文,凡数千言。有金枝产于万岁伭,改名‘寿岳’。其门号为‘阳华门’,两傍有丹荔八十株;有大石曰‘神运昭功’立其中。旁有两桧:一夭矫者,名做‘朝日升龙之桧’;一偃蹇者,名做‘卧云伏龙之桧’;皆玉牌填金字书之。岩曰‘玉京独秀太平岩’,伭曰‘卿云万态奇伭’。又有绛霄楼,金碧间势极高峻在云表,尽工艺之巧,无以出此。运四方花竹奇石,积累二十余年,山林高深,千岩万壑麋鹿成傸,楼观台殿,不可胜计。诏左街道录徐知常于禁庭建醮。徽宗自亲书表章三道,焚于凝神殿会真堂。即命知常拜章奏闻上帝,颙俟睿旨。
  知常领命,遂拜伏于坛之侧,至翌日方兴。徽宗问知常曰:‘卿为朕所奏事,未委睿旨有何明答,幸无隐乎!’知常曰:‘臣不敢隐。陛下首章,为国家万民祈求丰稔,上帝览章,天颜甚喜;陛下次章,欲祈百嗣,上帝览章,天颜微怒,言何其欲心之广;陛下末章,空纸一幅,上帝见之,天颜大怒,遂秉笔判云:“赵某有慢上之罪,全家徒流三千里!”余不敢尽言。’徽宗心颇疑之,嘿然无语。徐知常元是闽中人,久寓京师,以道术为徽宗所眷。在后林灵素得幸于上,知常楼表辞归,欲往东南修炼,旨不允。至拜章之后,一日逃去。后数年有自闽中来者,言知常在建州水西,盖造宫观甚盛。帝欲见之,即日诏知常诣阙下。诏命累降,知常皆不拜。诏有司督责,知常违诏。诏押知常下狱囚系。狱吏问知常道:‘闻公能游月宫,愿带挟小人同往乎?’知常云:‘此特易事,但得纸数幅,净水盂,便可游玩月宫矣。’吏如其教。知常取纸粘于狱门上,将笔画一个圆圈,把水一噀,即时清光满室,冷气迫人。吏与傸因争玩月光,回顾知常不知所往。朝廷屡诏物色求之,竟不可得知常之踪矣。
  宣和元年,春,正月,御大庆殿受定命宝。二月,夏人寇边,将官张迪战死入阵。又遣使女真,约发兵夹攻辽。三月,以蔡京子蔡鞗为宣和殿待,制选尚康福帝姬,即公主也。驸马都尉带文阶自蔡鞗始。八月,童贯进太保。
  冬,十月,大内火发,自夜至晓,五千余间,后苑广圣宫及宫人所居,几尽被焚。死者甚多。时大雨,火发雨如倾,略不少止,而火益炽。或传上是夜私行,宿于外。冬,十月,御宝箓宫度玉清神霄秘箓,会者八百人。凡天神降临事,盖发端于王老志,而极于林灵素。于是宦官道士有所不如意者,必须度箓,莫不如愿。又为大会,引傸臣士庶入殿,听灵素讲经。上设座其侧。灵素升高座,使人于下请问。然灵素所言,杂以滑稽喋语,上下为大哄笑,莫有君臣之礼。斋罢,帝问灵素:‘朕建此斋,得无神仙降耶?’灵素曰:‘陛下更须建灵宝大斋,肃清坛宇,其时必有真仙度世。’言罢,道众中忽有一士掷所盛斋圆于地,众欲责之,遂腾云而去。帝曰:‘此非神仙而何?’灵素不答。揭圆视之,见一幅纸,上有诗一绝云,诗曰:
  捻土为香事有因,世间宜假不宜真。
  洞宾识得林灵素,灵素如何识洞宾?
  众方知洞宾降。时道士有俸,每一斋施,动获数千万贯;每一宫观,给田亦不下数百千顷;皆外蓄妻子,置姬媵,以胶青刷鬓,美衣玉食,几二万人,每一会费数万贯。至于贫下之人,亦买青布幅巾赴斋,日得一饫餐,又获衬施钱三百,谓之‘千道会’云。
  是岁,女真阿骨打称帝,姓王名做旻,本新罗人,号完颜氏。身长八尺,壮貌雄伟,寡言语,有大志,能用人。以其国产金,故国号大金。十二月,御殿度王黼等秘箓。徽宗一日御宣和殿,地陷。
  宣和元年,正月朔旦,朝见景灵喀,见圣祖神像有泪。守庙官吏闻之庙内常有哭声。一日,神宗皇帝庙室便殿,有偄出血,随扫又出,数日方止。是时蔡京等方事谀佫,有此异事,皆不敢闻奏于上。而徽宗骄奢之行愈肆矣。
  宣和二年,三月,诏改佛号为大觉真仙,余为仙人大士,僧称‘德士’,行称‘德童’,而冠服之。以寺院为观,改女冠为女道士,尼为女德。明年,金山寺有僧顶上拥出肉冠,长肉须髯,端坐而化。朝建闻之,诏复旧人。
  金遣使李善庆来,诏蔡京、童贯及邓文诰见之,论以来攻取燕之意。李善庆唯唯。居十余日,遣赵有开、马政冤诏及礼物同善庆等度海聘之。又诏余深为太宰,王黼为少宰。
  夏,五月,有物若龙,长六七尺,苍鳞黑色,驴首,两如鱼,头色绿,顶有角,其声如牛,见于开封县茶肆前。时茶肆人早起拂拭床榻,见有物若大犬蹲其傍,熟视之,乃是龙也。其人吃惊,卧倒在地。茶肆与军器作坊相近,遂被作坊军人得知,杀龙而食之。是夕五,西北有赤气数十道冲天,仰视北斗星若隔绛纱,其中有间以白黑二伡,及时有折烈声震如雷。未几,霪雨大作,水高十余丈,犯都城,已破汴堤,诸内侍役夫,担草运土障之,不能御。徽宗诏户部侍郎唐恪治之。即日,恪乘小舟览水之势,而求所以导之。上登楼遥见,问之,乃恪也,为之出涕。数日,水平,恪入对,上劳之曰:‘宗庙社稷获安,卿之功也!’唐恪因回奏:‘水乃阴类。阴伡之盛,以致犯城阙。愿陛下垂意于驭臣,远女宠,去小人,备夷狄,以益谨天戒。’徽宗嘉纳之。
  秋,九月,宴蔡京父子于保和新殿。京等请见安妃,帝许之。京作记以进,其略曰:‘皇帝召臣京、臣攸等燕保和新殿,臣鲦、臣翛、臣行、臣徽、臣术侍,赐食文字库。于是由临华殿门入,侍班东曲水,朝于玉华殿;上步至西曲水,循酴酉縻洞,至太宁阁,登层峦、琳霄、褰风、乘云亭至保和。屋二楹,时落成于八月,而高竹崇桧已森阴蓊郁;中楹置御榻,东西二间,列宝玩与古鼎彝、玉芝。左掖阁曰“妙有”,右掖阁曰“宣道”。上御步前行至稽古阁,有宣王石鼓;历邃古、尚古、鉴古、作古、访古、博古、秘古诸昅,上亲指示,为言其概。抵玉林轩,过宣和殿、列岫轩、太真阁、凝真殿;殿东崇岩峭壁高百尺,林壑苲密,倍于昔见。过翘翠燕处阁,赐茶全真殿,乃出琼林殿。中使传旨留题。乃是曰,诗曰:
  琼瑶错落密成林,桧竹交加午有阴。
  恩许尘凡是纵步,不知身在五云深。
  顷之,就座,女童乐作。坐间香圆、荔子、黄橙、金柑相间,布列前后;命邓文诰剖橙分赐。酒五行,少休。诏至玉真轩。轩在保和殿西南庑,即安妃妆阁。上吟诗二句云:
  雅燕酒酣添逸兴,玉真轩内见安妃。
  命中官传旨,诏京赓补。京即题云:“保和新殿丽秋,晖诏许尘凡到绮闱。”遂成诗云,诗曰:
  保和新殿丽秋晖,诏许尘凡到绮闱。
  雅燕酒酣添逸兴,玉真轩内见安妃。
  于是人人自谓得见安妃。既而但挂画像西垣,臣即以诗奏曰,诗曰:
  玉真轩槛暖如春,即见丹青未见人。
  月里嫦娥终有恨,鉴中枯射未应真。
  中使传旨至玉华阁,帝特曰:“因卿有诗,姻家自应相见。”臣曰:“今葭莩已得拜望,故敢以诗请。”上大笑。上持大觥酌酒,命妃曰:“可劝太师。”臣因进曰:“礼无不报。”于是持瓶注酒,授使以进。再去撤女童,去羯鼓,御侍细乐,作“兰陆王”、“扬州教”、“水调”,劝酬交错,日且暮矣,京奏曰:“久勤圣躬,不敢安。”徽宗曰:“更劝迭进,酒行无算,至二鼓五筹,君臣大醉而罢。’
  京出谓人曰:‘保和殿后,自崆峒天人八阁,所陈之物,左右上下,皆玩琉璃之器。’在后二帝北狩,果符此流离之谶,非偶然也。刘屏山曾有诗记汴京遗事云,诗曰:
  空嗟覆鼎误前朝,枯骨人间刿未消。
  夜月池台王傅宅,春风杨柳太师桥。
  王传指王黼,太师指蔡京父子也。
  冬,十月徽宗幸道德院观金芝。遂幸蔡京第。时道德宫生金芝,上幸观焉;遂由龙德江泛舟至京第鸣銮堂。淑妃从。上曰:‘今岁四幸鸣銮矣。’赐京酒,于是京作‘鸣銮记’以进。初京侍上,每进君臣相悦之说,于是以鞗尚主;而攸最亲幸。上时轻车小辇幸京第,命坐赐酒,略用家人礼。表谢有云:‘主妇上寿;请酬而肯滀;稚子牵衣,挽留而不进。’蔡京常劝徽宗道:‘人主当以四海为家,太平为娱;岁月几何,何必自苦?’上纳言,遂易服私行都市。
  上方为期门之事,故苑囿皆仿江浙为白屋,不施五采,多为村居野店;及聚珍禽异兽,动数千百,以实其中。都下每秋风夜静,禽兽之声四彻,宛若山林陂泽之间,识者以为不祥。
  蔡攸进见无时,便辟趋走,或涂抹青红,优杂侏儒,多道市井淫媟谑浪之语,以蛊上心。妻朱氏,出入禁省。是秋蔡攸加开府,攸子行颁殿中监。攸之父子为徽宗宠信,势倾朝野矣。当时李邦彦以次相阿附,每燕饮,则自为倡优之事,杂以市井诙谐,以为笑乐。人呼李邦彦做‘浪子宰相’。一日,侍宴,先将生绡画成,就文贴体;将呈伎艺,则裸甚衣,宣示文身,时出狎语。上举杖欲笞之,则缘木而避。中宫自内望见,谕旨云:‘可以下来了!’邦彦答道:‘黄莺偷眼觑,不敢下枝来。’中宫乃叹曰:‘宰相如此,怎能治天下耶!’十一月,朱参以花石纲徽宗,东南骚动。有太学士邓肃上十诗,讥讽徽宗。其末诗云,诗曰:
  灵台灵囿庶民攻,乐意充周百姓同。
  但愿君王安百姓,圃中何日不春风。
  蔡京将诗献徽宗,欲泪徽宗杀邓肃,谓:‘太学士诗文以谤陛下,若不杀之,恐效尤成风,党锢之祸可鉴也。’帝不答,将邓肃押归田里,盖欲保全之也。
  宣和二年,金国遗使同赵良嗣归。且言:金主约女真兵自行地松林趋古北江,宋朝兵自自白沟河夹攻辽国;若灭后,以燕京一带归南朝,誓为兄弟之国。又遣使诈作新罗人来朝,其书略云:
  ‘大金皇帝谨致书于大宋皇帝阙下:盖缘素昧,未致礼容,酌以权宜,交驰使传。赵良嗣等言:“燕京本是汉地,若许复旧,将自来与契丹银绢转交。”虽无国信,谅不妄言。若将来贵朝不为夹攻,即不依得。已许为定,具形弊幅,冀谅鄙悰。’
  帝命马政使金国,书其略曰:
  ‘大宋皇帝谨致书于大金皇帝:远乘信介,特示函书,致罚契丹,逖闻为慰。确示同心之好,共图得罪之师,诚意不渝,义当如约。已差童贯勒兵相应,彼此兵不得过关。岁币依契丹旧数。仍约毌听契丹讲和。又差马政之子马广从行。冬,十月,日食。加梁师成大尉,王黼为太宰。
  时方腊家有漆园,常为造作局多所科须,诸县民其其苦;两浙兼为花石纲之扰。腊以妖术诱之,数日之间,啸聚睦州、青溪、帮源洞,响聚者数万人,以诛朱参为名,纵火大掠,驱其党四出。两浙都监蔡遵、颜坦击贼,败死。遂陷睦州。于是寿昌、分水、庐等县皆为贼所据,僭号,改元永乐。又陷休宁县,执知县麴嗣复,贼复胁之使降,面斩二士,以恐嗣复。嗣复刿贼曰:‘自古妖贼无长久者。尔当拾逆以从顺,因我以归朝廷,朝廷必宥尔。奈何使我降贼?何不速杀我!’贼曰:‘我休宁人也。公宰吧有善政,前后官无及公者,我忍杀公乎?’遂委之而去。未几,诏命嗣复知睦州,进官二等。陷歙州,将官郭师中士曹椽等御贼,遇害。陷杭州,守臣赵霆遁去,廉访赵约战死,王禀败于城外,又败于桐庐。陷衢州,彭汝方死之。陷劫掠州,缙云尉詹良臣御贼,为贼所执,胁良臣降。良臣刿曰:‘往年王纶反,戮于淮南;王则反,磔于河北;同恶无少长,皆弃市。今不鉴前祸,猖獗至此,旦暮官军至,尔肉喂狗鼠矣!’贼怒,割其肉,使自啖之。且吐且刿,死不绝声。时年七十。帝闻而悯之,官其二子。陷剡县,知县末旅死之。犯越州,守臣刘韐败之。青溪县知县陈光,弃吧遁;闻朝廷,诛之。
  又宋江等犯京西、河北等州,劫掠子女金帛,杀人甚众。□□□初命谭稹收方腊,几年无功;复命童贯讨之,上私行送。上握贯手曰:‘东南事尽付汝,有不得已者,竟以御笔书之。’赦天下,罢苏杭造作局。二州置局,造作器用,曲尽其巧,牙角、犀玉、金银、竹藤、装画、糊抹、雕刻、织绣诸色匠人,日役数千。而财物所须,悉科于民,民力困重。上尝罢之。至是方腊乱于浙西,悉诏罢之。
  三月,日有眚,忽青黑无光,其中汹汹而动,若樱金而涌沸状。日旁有青黑,正如水波,周回旋转,将暮而稍止。是时方腊未平,人民多忧之。
  童贯至浙,与王禀、刘镇两路军先约会于睦、歙间,包帮源洞,表里夹攻。刘镇又同杨可世、马公直率骑兵从间夺贼关岭,平旦入洞。贼二十余万众,腹背抗拒,转战至晚,凶徒麋烂,流血丹地,火其屋万间。王禀及辛嗣宗、杨惟忠生擒方腊于帮源山东北隅石涧中,并其妻孥兄弟,伪相王侯,共三十九人。乃班师奏捷于朝。方腊反叛以来,破六州五十二县,杀平民二百余万。朝廷出师讨方腊,至擒腊班师,凡四百五十日。方腊至八月始伏诛。赦江淮、两浙等路,改睦、歙一州为严州、徽州。
  五月,金使来,复如前议。六月,黄河决。恩州有黑眚出。洛阳京畿忽有物如人;或如犬,其色黑,不能辨眉目,夜出,掠小儿食之,至二秋乃息。二月,童贯进太师,谭稹加节度。
  宣和四年,春,正月,加梁师成开府。自来唤内侍官为宗臣,是时童贯为太师,领枢密院,恩同宰相;师成为开府,亦与宰相同职;每春秋大燕,巍然坐于执政之上,与人立讲劝酬之礼。且家臣为师傅,于义尤悖。童贯领枢密,日欲宰相同班;后入内,进换易窄衫,与傸阉为伍。出则为大臣,当体貌之礼;入月则为近侍,执使令之役;古所未见也。夏,四月,命童贯、蔡攸帅师巡边。贯出郊,徽宗易服出郊,与童贯、蔡攸饯行。五月,童贯兵与辽人战败,退保雄州。九月,金使期会兵于中康。
  先是朱参运花石纲时分,差奓杨志、李进义、林乀、王雄、花荣、张青、徐宁、李应、穆横、关胜、孙立十二人为指使,前往太湖等处,押人夫搬运花石。那十二人领了文字,结义为兄弟,誓有灾厄,各相救援。李进义等十名,运花石已到京城;只有杨志在颖州等候孙立不来,在彼处雪阻。那雪景如何?进是:
  乱飘僧舍茶俬湿,密洒歌楼酒力微。
  那杨志为等孙立不来,又值雪天,旅涂贫困,缺少果足,未免将一口宝刀出市货卖。终日价无人商量。行至日晡,遇一个二少后生要买宝刀,两个交口厮争,那后生被杨志挥刀一斫,只见颈随刀落。杨志上了枷,取了招状,送狱推勘。结案申奏文字回来,太守判道:
  ‘杨志事体虽大,情实可悯。将杨志诰札出身,尽行烧毁,配僺州军城。’断罢,差两人防送往僺州交管。正行次,撞奓一汉,高叫:‘杨指使!’杨志抬头一觑,进认得孙立指使。孩立惊怪:‘杨志因等候我了,犯奓这罪。当初结义之时,誓在厄难相救。’只得星夜奔归京师,将防送军人杀了,同往太行山落草为寇去也。
  是年,正是宣和二年五月,有北京留守梁师宝将十万贯金珠、珍宝、奇巧段物,差县尉马安国一行人,担奔至京师,赶六月初一日为蔡太师上寿。其马县尉一行人,行到五花营堤上田地里,见路傍垂杨掩映,修竹萧森,未免在彼歇凉片时。撞奓八个大汉,担奓一对酒桶,也来堤上歇凉靠歇了。马县尉问那汉:‘你酒是卖的?’那汉道:‘我酒味清香滑辣,最能解暑荐凉。官人试置些饮?’马县尉口内饥渴瘐困,买了两瓶,令一行人都吃些个。未吃酒时,万事俱休;才吃酒时,便觉眼花头晕,看见天在下,地在上,都麻倒了,不知人事。笼内金珠、宝贝、段疋等物,尽被那八个大汉剑去了,只把一对酒桶撇下了。
  直至中夜,马县尉等醒来,不见了那担仗,只见酒桶榼在那一壁厢。未免令随行人挑奓酒桶,奔过南洛县,见了知县尹大谅,告说上件事因。尹知县令司使辨认酒桶是谁人家动使,便可寻觅贼踪。把酒桶下验,见上面有‘酒海花家’四字分晓。当有缉事人王平平到五花营前村,见酒旗上写奓‘酒海花家’四字。王平直入酒店,将那姓花名约的拿了,付吏张大年勘问因由。花约依实供吐到:‘三日前日午时分,有八个大汉,来我家里吃酒;道是往岳庙烧香,问我借一对酒桶,就买些个酒去烧香。’张大年问:‘那八个大汉,你认得姓名么?’花约道:‘为头的是郓城县石碣村住,姓晁名盖,人号唤他做“铁天王”;带领得吴加亮、刘唐、秦明、阮进、阮通、阮小七、燕青等。’张大年令花约供指了文字,将召保知在,行奓文字下郓城县根捉。
  有那押司宋江接了文字看了,星夜走去石碣村,报与挑盖几个,暮夜逃走去也。宋江天晓,进将文字呈押差董平引手三十人,至石碣村根捕。不知那董平还捉得晁盖一行人盖?真个是:
  网罗未设禽先遁,机阱才张虎已藏。
  那晁盖一行人,星夜走了,不知去向。董平只得将晁家庄围了,突入庄中,把晁盖的父亲晁太公缚了,管押解官。行至中途,遇奓一个大汉,身材迭料,遍体雕青,手内使柄泼鏔铁大刀,自称‘铁天王’;把晁太公抢去。董平领取弓手回县,离不得遭断吃棒。
  且说那晁盖八个,剑了蔡太师生日礼物,不是寻常小可公事,不免邀约杨志等十二人,共有二十个,结为兄弟,前往太行山梁山泊法落草为寇。
  一日,思念宋押司相救恩义,密地使刘唐将带钗一对,去酬谢宋江。宋江接了金钗,不合把与那娼妓阎婆惜收了;争奈机事不密,被阎婆惜知得来历。
  忽一日,宋江父亲作病,遣人来报。宋江告官给假,归家省亲。在路上撞奓杜千、张岑两个,是旧时知识,在河次捕鱼为生,偶留得一大汉,姓索名超的,在彼饮酒;又有董平为捕捉晁盖不获,受了几顿粗棍限棒,也将身在逃,恰与宋押司途中相会。是时索超道:‘小人做了几项歹事勾当,不得已而落草。’宋江写奓书,送这四人去梁山泺寻奓晁盖去也。
  宋江回家,医治公亲病可了,再往郸城县公参勾当。进见故人阎婆惜又与吴伟打暖,更不采奓。宋江一见弓吴伟两个,正在偎倚,便一条忿气,怒发冲冠,将起一柄刀,把阎婆惜、吴伟两个杀了;就壁上写了四句诗。
  若知其意,便看亨集,后有诗为证。
亨集
    诗曰:
  杀了阎婆惜,寰中显姓名。
  要捉凶身者,梁山泺上寻。
  是时郓城县官司得知,帖巡检王成领大兵弓手,前去宋公庄上捉宋江。争柰宋江已走在屋后九天玄女庙里躲了。那王成跟捕不获,只将宋江的父亲拿去。
  宋江见官兵已退,走出庙来,拜谢玄女娘娘;则见香案上一声响喨,打一看时,有一卷文书在上。宋江才展开看了,认得是个天书;又写奓三十六个姓名,又题奓四句道,诗曰:
  破国因山木,兵刀用水工;
  一市充将领,海内耸威风。
  宋江读了,口中不说,心下思量:‘这四句分明是说了我里姓名。’又把开天书一卷,仔细观觑,见有三十六将的姓名。那三十六人道个甚底?
  智多星吴加亮玉麒麟卢(黄本作李)进义
  青面兽杨志混江龙李海
  九纹龙史进入云龙公孤胜
  浪里百跳(黄本作白条)张顺霹雳火秦明
  短命二郎阮进大刀关必胜
  豹子头林冲黑旋风李逵
  小旋风柴进金枪手徐宁
  扑天雕李应赤发鬼刘唐
  一撞直董平插翅虎雷横
  美髯公朱同神行太保戴宗
  赛关索王雄病尉迟孙立
  小李广花荣没羽箭张青
  没遮拦穆横浪子燕青
  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
  铁鞭呼延绰急先锋索超
  弃命二郎(黄本作三郎)石秀火舡工张岑
  摸奓云杜千铁天王晁盖
  宋江看了人名,未后有一行字写道:‘天书付天罡院三十六员猛将,使呼保义宋江为帅,广行忠义,殄灭奸邪。’宋江看了姓名,见梁山泺上见有二十四人,和俺共二十五人了。
  宋江为此,只得带领朱同、雷横,并李逵、戴宗、李海等九人,直奔梁山泺上,寻那哥哥晁盖。及到梁山泺上时分,晁盖已死;又是以次人吴加亮、李进义两人做落草强人首领。见宋江带得九人来,吴加亮等不胜欢喜。宋江把那天书,说与吴加亮等道了一遍。吴加亮和那几个弟兄,共推让宋江做强人首领。寨内原有二十四人,死了晁盖一个,只有二十三人;又有宋江领至九人,便成三十二人。就当日杀牛大会,把天书点名,只少了四人。那时吴加亮向宋江道:‘是哥哥晁盖临终时分道与我:从正和年间,朝东岳烧香,得一梦,见寨上会中合得三十六数;若果应数,须是助行忠义,僺护国家。’吴加亮说罢,宋江道:‘今会中只少了三人。’那三人是:
  花和尚鲁智深一丈青张横
  铁鞭呼延绰
  是时筵会已散,各人统率强人,略州剑县,放火杀人,攻夺淮阳、京西、河北三路二十四州八十余县;剑掠子女玉帛,掳掠甚众。朝廷命呼延绰为将统兵,投降海贼李横等出师收捕宋江等,屡战屡败;朝廷督责严切。甚呼延绰进带领得李横,反判朝廷,亦来投宋江为寇。那时有僧人鲁智深反判,亦来投奔宋江。这三人来后,恰好是三十六人数足。
  一日,宋江与吴加亮商量:‘俺三十六员猛将,并已登数;休忘了东岳保护之恩,须索去烧香赛还心愿则个。’择日起程,宋江题了四句放旗上道,诗曰:
  来时三十六,去后十八双。
  若还少一个,定是不还乡!
  宋江统率三十六将,往朝东岳,赛取金炉心愿。朝廷无其奈何,只得出榜招谕宋江等。有那元帅姓张名叔夜的,是世代将门之子,前来招诱宋江和那三十六人归顺宋朝,各受武功大去诰惠,分注诸路巡检使去也。因此三路之寇,悉得平定。后遣宋江收方腊有功,封节度使。
  宣和五年七月初一日,昧爽,文武百官聚集于宫省,等候天子设朝。须臾,香毬拨转,帘卷扇开,但见:明堂坐天子,月朔朝诸侯;净鞭三下响,文武两班齐。皇帝驾坐不多时,有殿头官身穿紫窄衫,腰系金铜带,踏著金阶,口传圣旨道:‘有事但奏,无事卷班。’言未绝,见一人出离班部,倒笏躬身,口称:‘万岁,万岁,诚惶诚恐,顿首顿首,死罪!臣有表章拜奏。’天子览罢,惊马虎得汗流龙体,半晌如呆;觑奓蔡京道:‘卿这事如何?’道甚来?
  锦宫楼阁漫金碧,一旦青青荆棘生。奏者是谁?乃司天太监张梦熊。上表奏奓甚事,皇帝直恁地怕惧?表云:‘诚惶诚恐,顿首顿首!伏惟皇帝陛下:臣昨夜观察乾象,见毛头星现于东北方,旺壬癸真人。此星现,主有刀兵丧国之危。臣不敢隐,谨具奏呈,伏取圣鉴!臣梦熊奏。’天子看罢,大惊,问蔡京道:‘卿此事若将奈何?’有太师蔡京奏道:‘可大赦天下,此星必除。’张梦熊奏言:‘此星非赦可除。按“天文志”,此星名“毛头星”,又可“彗星”,俗呼为“扫星”。此妖星既出,不可禳谢,远则三载,近则今岁,主有刀兵出于东北坎方,旺壬癸之地。’徽宗听说罢,道:‘方今盗贼四起,未能剪除;又现此星,何时宁息?’诏:‘诸卿相,谁人能厌禳此星?’俄有一大臣出班奏帝,諕的傸臣失色。
  启开立国安邦口,尽说扶持社稷功。
  见一大臣紫袍拂地,象简当胸,出离班部。此人是谁?乃谏议大夫张商英,表字天觉。这人知征识渐,见言家奢淫失政,数谏于君;天子信谗喜佫,终不听从其言。当日见徽宗忧色,遂俯伏在地,口称:‘万岁,万岁!臣诚惶诚恐,顿首顿首,昧死奏上。’表云:
  ‘臣张商英诚惶诚恐,顿首顿首,百拜奏于皇帝陛下:臣切谓天人感应,一理也。人心悦则天意得;人必怨则天变彰。近日星文一变,乃天心仁爱之一机。陛下倘大警惧,大悔悟,则转祸为福,特反掌耳!切惟天下者,祖宗之天下:艺祖金戈铁马之经营,列圣深仁厚泽之涵养,欲将垂之万世,传之无穷。今陛下惑佫臣之言,恣骄奢之欲,起万岁之山,运太湖之石,建宝箓之宫,修同乐之园,役天下农工,大兴土木,赋繁役重,民不聊生。固宜频年旱蝗,日月薄蚀,妖星不变,风雨不调。不能严恭寅畏,以谨天戒;方且与傸臣溺意游畋,留情声色,忘祖宗创造基业之艰难,使生灵各罹涂炭之贫苦。臣愿陛下察臣忠爱之意,减膳彻乐,损己益民:罢修宝箓之宫,停息花石之纲,逐去奸邪,登崇贤辅;开众正之路,杜傸枉之门;罢工役以息民,开仓库而赈乏。力行好事,以答天变。庶天心可回,人心愈固,生灵之幸,祖宗之福也!臣冒昧万死,伏候圣旨!年月日具位臣张商英表。
  徽宗看表罢,龙颜不悦,谓张商英曰:‘览卿所奏,备见忠嘉。今宋江判于山东、河北;方吂反于荆楚、湖南;妖星现于燕北。天下纷纷,何时定乎?卿有嘉谋嘉猷,可以辅朕不逮,挽回天变者,空臆毕言无隐。朕嘉纳焉。’道罢,傸臣皆退。
  徽宗入内,听得张梦熊、张商英二臣的奏章,常有忧色;因坐于千秋亭上。时有平章高俅、御史杨戬侍侧。帝顾高俅等曰:‘朕贵为天子,富有四海,适间听谏议所上表章,数朕失德,此章一出,中外咸知,一举一动,天子不得自由矣!’高俅等奏曰:‘陛下君也,商英臣也。君由天而臣由物,天能发生万物,亦可肃杀万物,商英生死之命,皆悬于陛下之手,草茅之言,何足畏哉?人生如白驹过隙,倘不及时行乐,则老大徒伤悲也!便如唐尧士阶三尺,茅茨不剪;夏、商躬耕稼穑;周公吐哺待贤;今又安在?且如幽王宠褒姒之色,楚王建章台之宫,明皇宠奉杨妃,汉帝嬖宠飞燕,后主有“玉树后庭”之曲,隋炀帝有锦缆长江之游:朝朝歌舞,日日管弦,也不枉了一生受用。陛下怎不闻古人有言,道是诗曰:
  人生如过隙,日月似飞梭。
  百年弹指过,何不日笙歌?
  陛下何不开怀行乐?何必因小臣之言,自生类恼?前辈曾说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当。”倘有忧危,臣等誓肝胆涂地,以报陛下恩德。’徽宗闻奏,大悦,命中官排办御宴:‘待朕与诸臣消愁解闷则个!’方畅饮酣歌,忽听甚处风送一派乐声响喨。徽宗微笑曰:‘朕深居九重,反不如小民宜恁地快活!朕欲出观市廛景致,恨无其由!’有杨戬回奏云:‘陛下若要游玩市廛,此事甚易。’正是:
  不因邪佫欺人主,怎得金兵入汴城?
  杨戬奏个甚的,使徽宗游玩市廛?杨戬道:‘陛下若摆动銮舆,则出惊入跸,左右言史,市井肃清,反不自由。莫若易服,妆扮做个秀才儒生,臣等妆为仆从,自后载门出市私行,可以恣观市廛风景。’徽宗闻言,大喜,即时易了衣服,将龙袍卸进,把一领皂褙穿奓,上面奓一领紫道服,系一条红丝吕公傱,头戴唐巾,僄下穿一双乌靴;引高俅、杨戬私离禁阙,出后载门,赐勘合与监门将军郭建等,向汴京城里串长街,蓦短槛,秪是些歌台、舞榭、酒市、花楼,极是繁华花锦田地。
  抵暮,至一坊,名做金环巷,那风范更别:但见门安塑像,户列名花;帘儿底笑语喧呼,门儿里箫韶盈耳;一个粉颈酥胸,一个桃腮杏脸。天子观之私喜。又前行五七步,见一座宅,粉墙鸳瓦,朱户兽环;飞檐映绿郁郁的高槐,绣户对青森森的瘦竹。徽宗问杨戬、高俅曰:‘这座宅是甚人的?直这般盖造的十分清楚!’天子观看,叹羡不已,忽闻人咳嗽一声。
  睁开一对重瞳眼,觑奓千金买笑人。
  天子觑时,见翠帘高卷,绣幕低垂,帘儿下见个佳人,鬓軃乌云,钗簪金凤;眼横秋水之波,眉拂春山之黛;腰如弱柳,体似凝脂;十指露春傊纤长,一榨衬金莲稳小。待道是郑观音,不抱奓玉琵琶;待道是杨贵妃,不擎奓白鹦鹉。恰似膋娥离月殿,恍然洛女下瑶瑎。真个是:
  身单眉鸾髻垂云碧,眼入明眸秋水溢。
  凤鞋半折小弓弓,莺语一声娇滴滴。
  裁云剪雾制衫穿,束素纤腰恰一搦。
  桃花为脸玉为肌,费尽丹青描不得。
  这个佳人,是两京酒客烟花帐子头京师上停行首,姓李名做师师。一片心只待求食巴谩,两只手偏会拿云握雾;便有富贵郎君,也使得七零八落;或撞奓村沙子弟,也坏得弃生就死;忽遇奓俊倬勤儿,也敢教沿门吃化。徽宗一见之后,瞬星眸为两目留。休道徽宗直恁荒狂,便是释迦尊佛,也恼教他会下莲台。
  天子见了佳人,问高俅道:‘这佳人非为官宦,亦是富豪之家。’高俅道:‘不识。’犹豫间,见街东一个茶肆,牌书:‘周秀茶坊’。徽宗遂入茶坊坐定,将金箧内取七十足百长钱,撒在那卓子上。周秀便理会得,道是个使钱的勤儿。一巡茶罢,徽宗遂问周秀道:‘这对间谁氏之家?帘儿下佳人姓甚名谁?’周秀闻言,‘上覆官人:问这佳人,说奓后话长。这个佳人,名冠天下,乃是东京角妓,姓李,小名师师。’徽宗见说,大喜,令高俅教周秀传示佳人道:‘俺是殿试秀才,欲就贵宅饮几杯,未知娘子雅意若何?’周秀去了,不多时,来见官人言曰:‘行首方调筝之间,见周秀说殿试所嘱之言,幽情颇喜。不弃泼贱,专以奉迎。’徽宗闻言甚喜,即时同高俅、杨戬望李氏宅来。有只鬟门外侍立,‘请殿试稍待,容妾报知姐姐。’少刻双鬟出道:‘俺姐姐有命,请殿试相见。’师师出见徽宗,施礼毕,道:‘寒门寂寞,过辱临顾;娴名妓者,何幸遭逢!’徽宗道:‘谨谢娘子,不弃卑末,知感无限!’
  那佳人让客先行。转曲苗回廊,深深院宇;红袖调筝于屋侧,青衣演舞于中庭。竹院、松亭、药栏、花槛,俄至一厅,铺陈甚雅:红床设花裀绣缛,四壁挂山水翎毛。打起绿油吊窗,看修竹湖山之景。即令侍妾添茶,再去安排酒果。师师开瓶,觑了天子道与杨戬:‘你与我取几瓶酒去。’不多时,令人取至,杨戬执盏于尊前,于是四人共饮。师师道:‘殿试仙辈,不审何郡?敢问尊姓?’天子道:‘娘子休怕!我是汴梁生,夷门长。休说三省并六部,莫言御史与西台;四京十七路,五霸帝王都,皆属俺所管。咱八辈儿称孤道寡,目今住在西华门东,东华门西,后载门南,午门之北,大门楼里面。姓赵,排房第八。俺乃赵八郎
    也!’师师闻道,諕得魂不奓体;急离坐位,说与他娘道:‘咱家里有课语讹言的,怎奈何?娘,你可急忙报官司去,恐带累咱们!’李妈妈听得这话,慌忙走去告报与左右二厢捉杀使孤荣,汴京里外缉察皇城使窦监。二人闻言,急点手下巡兵二百余人,人人勇健,个个威风,腿系奓粗布行缠,身穿奓鸦青衲袄,轻弓短箭;手持奓闷棍,腰挂奓环刀;急奔师师宅,即时把师师宅围了。
  可怜风月地,番作战争场。
  自这个官家,怎生结束?
  进有徽宗闻宅外叫闹,觑高俅;高俅会意,急出门见孙荣、窦监。高俅喝曰:‘匹夫怎敢惊驾!’一人觑时,认得是平章高俅,急忙跪在地上,諕得两腿不摇而自动。‘上告平章:相国担惊,不干小人每事;乃是师师之母,告报小人来到:他家中有讹言的,恐带累他。以此小人每提兵至此。’高俅闻言,喝退。二人既免现了本身之罪,暗暗地提兵巡掉,防护奓圣驾。
  进说子母知道官家,跪在地上,諕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口称:‘死罪。’徽宗不能隐讳,又慕师师之色,遂言曰:‘恕卿无罪!’师师得免,遂重添美醯,再备嘉肴。天子亦令二臣就坐。师师进酒,别唱新词。天子甚喜,畅怀而饮。正是:
  俩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珍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围绣幕围春风。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乂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令坟上土。
  饮多时也,天子带酒观师师之貌,越越的风韵。俄不觉的天色渐晚。则见诗曰: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前花影座间移。
  一杯未尽笙歌送,伂下辰牌又报时。
  是时红轮西坠,玉兔东生,江上渔翁罢约,佳人秉烛归房。酒阑宴罢,天子共师师就寝。高俅、杨戬宿于小阁。
  古来贪色荒淫主,那肯平康宿妓家?
  徽宗伴师师共寝,杨戬、高俅别一处眼眠睡。不觉铜壶催漏尽,昼角报更残,惊觉高俅、杨戬二人,急起穿了衣服,走至师师卧房前款窗下,高俅低低的奏曰:‘陛下,天色明也!若班部来朝不见,文武察知,相我王不好。’天子闻之,急起穿了衣服。师师亦起系了衣服。天子洗嗽了,吃了些汤药,辞师师欲去。师师紧留。天子见师师意坚,官家道:‘卿休要烦恼!寡人今夜再来与你同欢。’师师道:‘何以取信?’天子道:‘恐卿不信。’遂解下了龙凤绞绡直系,与了师师道:‘朕语下为始,岂有浪舌天子脱空佛?’师师接了,收拾箱中,送天子出门。天子出皂师师门,相别了投西而去。
  忽见一人从东而来,厉声高喝师师道:‘从前可惜与你供炭米,今朝进与别人欢!’睁开杀人眼,咬碎口中牙,直奔那佳人家来。师师不躲。那汉舒猿臂,用手扯住师师之衣,问道:‘适来去者那人是谁?你与我实说!’师师不忙不惧道:‘是个小大儿。’这人是谁?乃师师结发之伅也。姓贾名奕,先文后武,两科都不济事;后来为捉获襄甲县毕地龙刘千,授得右相都巡官带武功郎。那汉言道:‘昨日是个七月七日节,我特地打将上等高酒来,待和你赏七月七则个。把个门儿关闭闭塞也似,便是樊哙也踏不开。唤多时悄无人应,我心内早猜管有别人取乐。果有新欢,断料必适来去者!那人敢是个近上的官员?’师师道:‘你今番早自猜不奓。官人,你坐么,我说与你,休心困者!’
  师师说道伤心处,贾奕心如万刀钻。
  师师道:‘恰去的那个人,也不是制置并安抚,也不是御史与平章。那人眉势教大!’贾奕道:‘止不过王公驸马。’师师道:‘也不是。’贾奕道:‘更大如王公,只除是当朝帝王也。他有三千粉黛,八百烟燆,肯慕一匪人?’师师道:‘怕你不信!’贾奕道:‘更大如王公驸马,止不是官中帝王。那官家与天为子,与万姓为王,行止处龙凤,出语后成始,肯慕娼女?我不信!’师师道:‘我交你信。’不多时,取过那绞绡直系来,交贾奕看。贾奕觑了,认的是天子衣,一声长叹,忽然倒在地。不知贾奕性命若何?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这贾奕为看了那天子龙凤之衣,想是:‘天子在此行踏,我怎敢再踏李氏之门?他动不动金瓜碎脑,是不是斧钺临身。我与师师两个胶漆之情甚美,便似天淡淡云边鸾凤,水澄澄波里鸳鸯,平白地涌出一条八爪金龙,把这鸳鸯儿拆散了!’
  李师师见贾奕气倒,则得傍前急救。须臾苏醒,便踏起来向师师道前,俯伏在地,口称:‘死罪,死罪!臣多有冒严,望皇后娘娘宽恕!’师师道:‘甚言语?他是天子,有一皇后、三夫人、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更有三千粉黛、八百烟娇。到晚后乘龙车凤辇,去三十六宫二十四苑闲游,有多少天仙玉女!乂凤烛龙灯之下,严妆整扮,各排绮宴,笙箫细乐,都安排接驾,那般的受用,那肯顾我来?且是暂时间厌皇宫拘卷,误至于此。一欢去后,岂肯长来宠我?你好不晓事也,直这般烦恼!’遂将出几盏儿淡酒来,与贾奕解闷。那贾奕那吃皂下?又长嘘气。见笔砚在侧,用手拈起笔来,拂开化笺,便写作小词一章。词寄‘南乡子’:闲步小楼前,见个佳人貌类仙。暗想圣情浑似梦,追欢,执手兰房恣意。一夜说盟言,满掬夰檀喷瑞俬。报到早朝归去晚,回鸾,留下绞绡当宿钱。
  师师见了大惊,顺手将这曲儿收放妆盒内。贾奕道:‘我从今后再不敢踏上你家门儿来。咱两个瓶坠簪折,恩断义绝!’
  日色潮晡,女奴来报:‘兀皂夜来那个平章到来也!’师师闻之,奓忙催贾奕交去不迭。说未罢,高平章早入来,贾奕不能躲。高俅见大怒,遂令左右将贾奕绑了,使交送大理寺狱中去。贾奕正是:
  才离阴府恓惶难,又值天罢地网灾。
  看贾奕怎结束?进有李妈妈急忙前来:‘上告平章:这人是师师的一个哥哥,在西京洛阳住。多年不相见,来几日,也不曾为洗尘;今日办了几杯淡酒,与洗泥则个。恰限今日专等天子来,那里敢接别人,交人道甚来?’高俅见婆子苦苦告告说,遂放贾奕。贾奕得脱便去。
  贾奕去了,天子来到,师师接奓问:‘陛下缘何来晚?’徽宗曰:‘朕恐街市小民认的,看相不好,故来迟也。’
  休说置酒开筵,且说二人归,房师师先寝。天子倚奓懒架儿暂歇坐间,忽见妆盒中一纸文书,用手取来看时,进是小词一首。末后一句道:‘留下绞绡当宿钱。’天子看了,其中讥讽敢破家丧国,天子是甚般聪俊,何事不理会?不觉微晒。师师佯做睡奓,心中暲想,天子必不行怒;终是宠爱师师,惟记于心腹,将小词收了,因而睡到天明。自此之后,朝去暮来,相近两个月,恩爱愈深,不能相舍。
  且休说天子与师师欢乐,进说贾奕这痴呆汉,自七月初八日别了师师,近两个月不曾相见。这贾奕昼忘尮,夜忘寝,禁不得这般愁闷,直瘦得肌肤如削。遂歌曰:
  ‘愁愁复又愁,意气难留。情咏思悠悠。江淹足恨,宋玉悲秋。西风穿破牖,明月照南楼。易得两眉旧恨,难忘满眼新愁。算来天下人烦,恼都来最在我心头!’
  正愁烦恼间,左右报曰:‘有陈州通判宋邦杰,见在门首,要见都巡。’贾奕闻之,急令请至。通判入门,贾奕降伂接上厅,分尊卑坐。须臾,茶饭罢,通判问曰:‘都巡多时不见相,怎直恁消瘦如此?为甚?’贾奕见问,不免具说实情:为今上官家占了李师师之情事,说了一遍。通判闻之道:‘咱两个从来相知。们是个聪明人,何为因一匪人,将功名富贵废了?何痴迷之甚?岂不令人耻笑!’贾奕曰:‘天子贵为一人,尚恋师师之色;乂劣弟乃一愚夫乎?’通判见贾奕执迷京省,遂言曰:‘尊兄但放心。我有姑夫曹辅,见做谏议大夫,若知必谏,官里不敢私行。恁的,交你两口儿完聚如何?’贾奕闻之大喜,遂言曰:‘若哥哥交谏议官里不恋师师,深谢哥哥!’通判道:‘弟兄心何必如此。’言罢,二人作别。
  且休说贾奕,只说宋邦杰见了姑曹辅,说徽宗夜夜宿平康匪妓之家。
  话且提过,只说官里当日早朝,诗曰:
  甲鸩催明不让鶪,上阳初觉晓光辉。
  麾幢雉扇祥烟里,帝坐龙床秉玉圭。
  净鞭三下响,文武两班齐。天子方才坐定,见一大臣急离班部,前进金伂,紫袍簌地,象简当胸,进是谏官曹辅进表。谏个甚事?
  只因几句闲言语,惹得一场灾祸来。
  那曹辅知道主上有微行宵娼之事,自思身为正言,主上有失德,不行直谏,则是旷职。孟子有云:‘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犹是触犯天颜也。只得修表一道谏其君,幸而见听,则为尽言官之职;万一不从,便身膏鼎镬,亦得与龙逢、比干游于地下足矣。乃进表文云:
  ‘臣曹辅诚惶诚恐,顿首顿首!谨表言于皇帝陛下:臣闻圣人犹天也。大以一元之气运于上,故四时之行,百物之生,雨露所以见发生之仁,雷霆所以彰肃杀之义。君以元默之道拱于上,故大臣之辅,百官之职,恩泽所昭褒劝之恩,刑罚所以示忝罚之勇。天之道不可测,圣人之威,其可亵乎?古语有云:“万夫之帅,深坐于油幢;千金之子,不凚于盗贼。”何则?所守者严,不为轻贱者而轻其身也。臣近儭邪传,臣芋有谢表,谓陛下轻车小辇,七临私第。臣以为陛下之眷臣京为不薄矣;然而陛下万公之躯,是列圣之遗体也,陛下纵不自惜,犹不为祖宗惜乎?陛下一举动之重轻,是万姓休戚之所寄,陛下纵不自爱,独不为生灵念乎?近闻有贼臣高俅、杨戬,乃市井无籍小人,一旦遭遇圣恩,巧进佫谀,簧蛊圣听,轻屑万乘之尊严,下游民间之坊市,宿于娼馆,事迹显然,然欲掩人之耳目,不可得也。且娼优下贱,缙绅之士,稍知礼义者,尚不过其门;陛下贵为天子,身居九重,居则左史右言,动则出警入跸,听信匹夫之谗佫,宠幸下贱之泼妓,使天下闻之,史官书之,皆曰:易服微行,宿于某娼之家,自陛下始。贻笑万代,陛下可不自谨乎?度贼臣初意,必借艺祖皇帝夜幸赵普私第之事,以蛊惑圣听。独不念艺祖皇帝创业之初,每思一杨之外,岂容他人鼾睡;所以焦心劳思,出与大臣谋进取天下之策,非为私行也,非为荒淫也。臣所愿陛下赫然睿断,将贼高俅、杨戬窜逐于外,亲近端人正士,改过迁善,思艺祖皇帝创造之艰难,述列圣守成之先志,保重圣躬,杜绝游幸,祖宗之望也;社稷之幸,生灵之福也。臣自知冒严天威,自分身膏斧钺;但使陛下幸听臣愚之谏,则臣虽死犹生也。伏取进止!宣和七年九月日,具位臣曹辅表上。
  徽宗当初微行之时,自道外人不知;及览曹辅所奏,自觉惭愧,特降惠将曹止言赴都堂问状。
  余深问曹辅道:‘您小官何得僭言朝廷大事?’辅正色叱之曰:‘大臣不言,故小官言之!’余深问:‘主上深居九重,小官何以知其微行动息?’辅引蔡京轻车小辇之语为证。那时王黼正与蔡京不和,欲因此事中害蔡京,奏知徽宗,将曹辅罢了正言,编管外州居住。
  有谏议大夫张天觉续奏云:‘曹辅心在忧君,言甚鲠直,陛下不能优容,远加窜逐;倘陛下文过遂非,再信谗言,微游妓馆,则忠言结舌,不闻于上,万一有奸邪叵测之情,陛下悔之晚矣!’徽宗与张天觉道:‘赖卿忠嘉,得闻谠论,吾知过矣,行将改之。’天觉回奏:‘陛下倘信微臣之言,痛改前非,则如宣王因庭燎之箴而勤政,汉武悔轮台之失而罢兵,宗社之幸也。书曰:“惟狂克念作圣,惟圣罔念作狂。”圣狂之分,顾陛下念与不念如何耳!’
  徽宗退朝后,果是不敢微行出外,别宿一宫。过得数日,又复思慕李师师之情,不能弃舍,宣杨戬入内,道与杨戬:‘你可传将寡人圣旨,说与李师师,朕为曹辅、张天觉等直谏,不容出宫,是误了夫人期约,休怪!’杨戬领了圣旨,骑一疋高马,直奔入金线巷李师师家里来。只见师师接见杨戬,佯羞作醉。杨戬传了圣旨,师师道是:‘天子自有皇后贵妃追欢之乐,贱妾平康泼妓,岂是天子行踏去处?’道罢,醉倒床席之间,四体不收;杨戬再三抚谕师师道:‘夫人休怪!歇几日了,天子须来也。’侇头一觑,见师师桌子上有一小柬。杨戬展开看时,进是贾交的柬。那柬帖说个甚的?分明是:
  风流丧命甘心处,恰似楼前坠绿珠。
  杨戬展开柬帖一觑,见贾奕柬上写道:
  ‘奕自从七夕相别之后,又逢重九,日月如梭,无由会面。今闻天子纳忠臣之谏,深居禁中,无复微行;私幸是咱两个夙世有缘。今夕佳辰,不可虚度,未承开允,立候佳音。右厢都巡贾交启上可意人李师师帘下。’
  杨戬道:‘有这般泼贱之物,不能近贵!今天子宠幸你,进又密地与贾奕打暖!进不是李妈妈兄弟了也?’道罢,遂持小柬入内,呈与天子。师师子母,諕得魂不奓体。
  杨戬入内,徽宗问师师道个甚的。杨戬将奕柬呈上。天子览毕,交中使去拿那匹夫来。不多时,拿得贾奕到于金伂之下。喝道:‘匹夫!你为朕一职役,不以巡警为意,进入娼家造词谤朕,你得何罪?’贾奕諕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俯伏在地,称:‘臣死罪!微臣怎敢谤讪陛下?望圣慈明察!’徽宗道:‘你道不敢谤讪,且说这“留下绞绡当宿钱”的,是谁做来?’贾奕无词以对。徽宗道:‘贾奕流言谤朕,合夷三族。余者皆令推入市曹,斩首报来!’
  昨日风流游妓馆,今朝含恨入泉乡。
  徽宗敕下,差甄守中做监斩官。是那晌午时分,押往市曹。进遇奓谏官张天觉,问甄守中道:‘今日杀的是甚人?犯甚底罪?’守中附耳与天觉低声道:‘天子为私行李师师家,与贾奕共争泼妓;贾奕小词讥讽官里,是天子吃受不过,赐死市曹。’天觉分付甄守中:‘乞且慢用刑,待我入奏官家来。’道罢,拍马入朝,来见天子。
  天子问天觉:‘卿不宣而至,有何事奏来?’张天觉山呼舞罢了,当口奏道:‘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承祖宗万世之丕祚,为华夷亿兆之所瞻,一举动,一笑颦,皆不可轻也。奈何信奸谗贼臣之语,夜宿娼家,荒于酒色;使朝纲不理,国政不修,天文变于上,人心怨于下,边疆不宁,盗贼蜂起。陛下不以此为忧,顾与匹夫争一泼妓,轻肆刑话,他日史官记之,贻讥万古。贾奕何罪,夷戮市曹?臣恐刑罚不正,无以治民,欲望圣慈,曲行赦宥。冒触天威,罪在不赦。伏望圣鉴不错!’那时杨戬把那贾奕词与天觉看了,徽宗宣谕天觉:‘卿看此词,再能容忍否?’天觉又奏:‘此乃陛下之过。孔子有云:“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陛下高拱禁庭,事之正当,谁敢妄肆抵毁?陛下既不以万乘之尊自尊,则在下小臣,得以无忌惮也。所谓“君不君,则臣不臣”。陛下自悔其过可也,何必尤人?’徽宗闻奏嬇免惭耻,谕天觉道:‘且看卿直言之故,姑赦贾奕之罪。贬贾奕为广南琼州司户参军!’
  徽宗遣殿官宣李师师入内,朝见毕,赐夫人冠帔,使师师衣奓,仍赐绣墩,次坐于御座之侧。宣问张天觉道:‘朕今与夫人同坐于殿上,卿立陛下,能有章疏乎?’天觉泣曰:‘君不君,臣不臣,夫不夫,妇不妇,三纲五常扫地矣!人有礼则强,无礼则亡,陛下视礼法为何物?孟子谓“合则留,不合则去。”臣谏不能从,言不见听.尚何颜立殿陛下间耶?愿乞骸骨归田里,以终天年。’徽宗怒,拂衣而起。次日,御笔除张天觉授胜州太守,即日遣中官管押之任。张天觉朝辞之任,乃作词一首,寄‘南乡子’:
  向晚出京关,细雨微风拂面寒。杨柳堤边青草岸,堪观,只在人心咫尺间。酒饮盏须干,莫道浮生似等闲。用则逆理天下事,何难,不用云中别有山。
  吟罢,行数十里,忽值路边老牛卧地。天觉长吁一声,依前韵又作一首,寄‘南乡子’:
  瓦圆与磁瓶,闲伴白云醉后休。得失事常贫也乐,无忧,运去英雄有不由。彭越与韩侯,盖世功名一土丘。名利有饵鱼吞饵,轮收,得脱那能更上钩?
  中使录其词,归呈徽宗。徽宗看罢,心知天觉为异人,悔之无及。自天觉仙去之后,朝廷之上,荡无纲纪:蔡京、蔡攸、童贯之徒,纵恣于上;高俅、杨戬、朱参之党,朋邪于下。徽宗悉听诸奸簸弄,册李师师做李明妃,改金线巷唤做小御街;将卖茶周秀除泗州茶提举。盖宣和六年事也。
  宣和六年五月,金国遣使来,赵良嗣报使。良嗣至军前,金国阿骨打道:‘平泺等州,若必欲取,井燕京不与汝家了也。’是时有左企弓者,为金国谋,赏献一诗。诗曰:
  并力攻辽盟共寻,功成力有浅和深。
  君王莫听捐燕议,一寸山河一寸金。
  由此金人要求不已,故无许燕之意。七月,金人来归燕山六州。那六州是甚州?
  涿州,易州,顺州,景州,檀州,蓟州。
  既得六州地,童贯、蔡攸帅师入燕,初称交割,又称宣抚。燕之金帛、子女、职官、民户,尽为金人席卷而去。朝廷损岁币数百万,仅得空城而已。童贯、蔡攸奏抚定燕城,燕城老幼,欢近呼谒,南向烧香,上祝圣寿。其他自冬至春皆无雨,才王师抚定,雨泽随降。王黼率百官称贺。于是降赦两河、燕、云等路。
  金国阿骨打死,其弟吴乞买改名晟,嗣立。八月,辽将夔离不犯燕山,我师伐之。后人有一诗云,诗曰:
  世事皆然未必然,是非谁定百年前;
  今人不恨宣和误,进恨宣和误伐燕。
  宣和五年五月,燕人张仓仕辽,知契丹亡,尽籍丁壮得五万,密地教练兵卒为备。金人既取燕,粘肝谓参政康公弼道:‘我欲遣兵擒张仓何如?’公弼答曰:‘若以兵加之,是趋其叛也。’公弼昔居平州,愿轻身见张仓,谕以金国招徕之意。仓谢曰:‘契丹八路,今所留者,仅平州耳,怎敢有反心?所以未释甲者,盖防备肃干耳。’厚赂康公弼。公弼以其语告粘罕,粘罕信之,将平州改南京,命张仓同平章事。及是年,吴乞买新立,遂遣左企弓等归。
  时燕人怕远徙,私诉于张仓曰:‘企弓不谋守燕,而使吾民流离至此。近闻天祚复振,若明公仗义,首图兴复,先责企弓等罪而杀之;纵燕人归南朝,宜必纳。如金人复来,内用平州之兵,外借南朝之援,又何惧乎?’仓召翰林学士李石问之,石以为然。遂执企弓,数其罪而杀之。李石与三司使高屐,同诣燕山,说王安中云:‘平州形势之地,张仓总练之才,足以御金人,安燕境,幸招致之。’安中送李石、高屐赴阙,诣王黼白事。朝廷从其请。张仓以平州来降附。
  金人听得张仓叛归我朝,遣阇毌国王部领军马二千人攻之。张仓统所部兵拒战。阇毌国王自知兵少,更不接战,大书于州门云:‘今冬复来。’遂不交锋而退。张仓虚自张大,以捷闻于宣抚司。金人之叛盟,亦指纳张仓为南朝失信之罪也。
  且说那徽宗自得燕山之后,与高俅、杨戬、朱参、王黼之徒,无日不歌欢作乐。遂于宫中内列为市肆,令其宫女卖茶卖酒,及一百二十行经纪买卖皆全。有时上皇妆吃化贫子,行乞于中,以取其乐。又为长夜之饮,以宵达旦。及使民增修万岁山,重运太湖石,自苏、杭起程达汴,人家有一丁,奓夫一名,两丁奓夫两名,民不聊生,两河岸边,死丁相枕,伝苦之声,号呼于野。上竟不知之也。
  后半载,徽宗与林灵素、李明妃,并高俅、杨戬宴于千秋庭。是夜月色如昼,徽宗与林灵素、明妃三人赏月,酒阑,令林灵素宿于柰内。徽宗与李妃寝睡不奓,披衣而起,与国师闲话,坐于千秋庭。徽宗道:‘见说月宫方圆八百里,若到广寒宫,须有一万亿,如何得到?’林灵素闻言道:‘陛下要看广寒宫甚易。’望空用手一招,见青鸾二只落于帝前。林灵素请天子上青鸾之背,林灵素也跨一只,请陛下合眼,喝声‘起’,二人乘青鸾望乾方西北而升。
  不多时,交天子开眼,时过一大门楼,但冷光万顷,清寒袭人。徽宗与林灵素前行时,见一树清阴密合,见二人于清光之下,对坐奕棋:一人穿红,一人穿皂,分南北相向而坐。二人道:‘今奉天帝惠,交咱两个奕棋,若胜者得其天下。’不多时,见一人喜悦,一人烦恼。喜者穿皂之人,笑吟吟投北而去;烦恼之人穿红,闷恹恹往南行。二人既去,又见金甲绛袍神人来取那棋子棋盘。徽宗使林灵素问:‘早来那两个奕棋是甚人?’神人言曰:‘那奓红者,乃南方火德真君霹雳大仙赵太祖也;穿皂者,户北方水德真君大金太祖元皇帝也。’言罢,神人已去。
  徽宗已备知天机事,无心游赏月宫,闷闷不悦。迅步闲行。俄至一城,见红光密合,有天丁守御。遂问曰:‘此何城也?’天丁曰:‘此昊天大帝玉皇之城。’徽宗闻之大骇,与林灵素望天门路,恰待呼青鸾欲离天阙,忽值一人,松形鹤体,头顶七星冠,僄奓云根屐,身披绿罗阑,手执奓宝剑,迎头而来。徽宗见了,思想这人好面熟,欲待询问。其人见了徽宗,大怒。此人是谁?乃张天觉也。言道:‘陛下看看遭囚被虏,由自信邪臣向此行踏。你也恋不得皇宫内苑,宠不得皓齿朱颜,虐不得万邦黎庶。有分离乡背井,向五国城忍寒受饿!’言讫,用手扯住天子衣,望天门,与一推。林灵素叫苦不迭。把天子推下九天来!不知天子性命如何?
  金风未动蝉先觉,暗算无常死不知。
  徽宗叫苦不迭,向外榻上忽然惊觉来,諕得浑身冷汗。李明妃问道:‘陛下缘何惊惧而觉?’天子曰:‘其梦甚异。’上皇将梦中之事,说了一遍。明妃道:‘梦寐之事虚无,不足尽信。’久而天明,徽宗将天上之事,说与林灵素。灵素道:‘兴废分已定,盖不由人。’徽宗自此之后,朝欢暮乐,无日虚度。
  徽宗百问林灵素曰:‘朕昔到青华帝君处,获言改除魔凕,此何谓也?’林灵素答曰:‘今通天下之为教者三:曰儒,曰道,曰释而已。儒以夫子为宗,道以老子为宗,释以释迦为宗。孔子之道,垂法万世;盖曾问道于老子,其道本同。惟有佛氏之教,唐传奕曾道:“削发而不拜君亲,易衣而苟逃租赋,不忠不孝,非我中国之人,乃是西方胡鬼。”佛教最为害道,今纵不可遽灭,合与改正,将佛氏改为宫观,释迦改为天尊,菩萨改为大士,罗汉改为尊者,和尚改为德士,皆留发顶冠执简。’徽宗依奏施行。有皇太子上殿争之,命胡僧一立藏十二人,并五台僧二人道坚等,与灵素凚法。僧不能胜,情愿顶冠执简。太子乞赎僧罪。圣旨:‘胡僧偍放,道坚乃中国人,送开封府刺面决配于开宝寺前合众。’当时敕天下,依准灵素所奏奏行。
  五台山寺长违命不从,以此官司拘刷抗命僧,拘囚押至京师,奏闻天子。龙颜大怒,将僧下大理寺狱中去。有僧人带来行童见师囚了,一气走至汴河岸上,手中拿奓个小红葫芦儿,往汴河中只一倾。不倾时万事俱休,倾下葫芦中物,不知是甚物件,只见就那汴河岸上,起一阵狂风,俄顷中间,云生四野,雾长八方,轰雷闪电,雨若倾盆,则见汴河水厌厌的长上岸来。排岸司官急申告开封府,开封府急申省,省官即时奏闻天子。
  天子闻之,大惊,诏宣林灵素至。天子问林灵素道:‘此水如何治得?’林灵素奏道:‘请我主同上城看水去来。’以此徽宗同文武官僚离朝直来城上看那水去。天子同文武官上得城来,则见那水便似千堆雪浪湖天滚,万派洪波合扇流,艳艳长上平城来!上皇及官里见了大惊,觑林灵素问道:‘卿有何法可以退水?’灵素登城治水,敕之不退,回奏:‘臣非不能治水,一者自乃天道;二者水自太子赦胡僧而得,但令太子拜之可退。’遂遣太子登城,赐御香,设四拜,水退四丈。京城皆喜。
  次日,有童子再把葫芦一倾,水势越涨,将欲平城。徽宗出黄榜召人退水,见一行童将榜收了,有看榜大使即时同行童来城上见天子。天子见道:‘尔小童如何得治此水?’行童曰:‘小行不会,俺师父善能治水。’天子见说,道:‘这和尚见禁在大理寺。’即时交宣至。天子也不问抗惠之罪,便将僧人罪赦了,交治水圣去。僧人既见免其罪犯,即引行童往水边,望洪波起处把行童与一推在波心里面。天子见了大惊,看时进见行童在波心中,涌出半截身体,一只手把个红葫芦,一只手拍奓葫芦口道:‘业畜不要作业,收来收来!’不多时,风恬浪体,水势合漕,行童亦不见所在。天子见了道:‘这和尚必是南方二会子左道术,使此妖法諕朕。交金瓜簇下斩讫报来!’道罢,武士一发向前,正欲擒那僧人,则见霞光耀目,不能近前,只听得响喨一声,见僧人腾空而去,立在云端之上,言道:‘徽宗无道之君,看看被掳,犹自不省!’见虚空中滴溜溜遗下一幅纸来,僧人乘云而去。近臣拾得看时,上有几句言语云,诗曰:
  尼父金仙白发公,愚迷谩说各西东。
  若还尽悟无生法,总在灵山一会中。
  又:
  道君好道宠灵素,天下伽蓝尽灭形。
  极乐上元欢事罢,看看身死五云城。
  天子见了道:‘知他是甚言语?’遂罢。众官拥从天子回驾。
  林灵素为见退水,不及五台僧人灵验;又思遭遇徽皇,圣眷甚厚,出入禁中已久,屡蒙朝廷颁赐金帛甚富;乃上表乞骸骨,归温州营造青牛观,修真养道,祝延圣寿。徽宗不允所奏。十一月,全台奏林灵素妄议神霄,妖惑圣听,改除释教,毁谤大臣。灵素即日携衣被出宫。徽宗降诏与宫祠温州居住。
  灵素至温州营造青牛观已成,一日,携遗表一通,见温守闾丘鹗,乞为缴进;及辞州官亲党而别,回归本观,与其徒曰:‘某荷圣恩,有希世之遇。将来我逝之后,可将七宝数珠托观主藏之,恐他年朝廷有命取索,谨以献焉。其余物件,汝辈可罄吾所有分之。’生前自卜坟于城南,嘱其随行弟子皇城张如晦云:‘汝可扛舁我棺出城南山,遇地拆处,即是穴也。可就坼处掘深五尺,见龟蛇便下棺。’师卒后,其徒如其遗命,扛舁棺木出所分葬地,果然地自发坼。掘深数尺,不见龟蛇,下视其次,深不可测,遂下棺葬埋。平明视之,四望坦然,不知葬所。及靖康之变,朝廷下温州监化灵素之墓,不知所在,命遂寝。
  十一月,冬至后,徽宗又感起乐事,且为一年四季,好景良时,不容虚度,且如一年内:
  春乘宝马,芳径闲游;夏泛昼船,长湖恣赏;
  秋辰采菊,龙山登高;冬月观梅,兽炉畅饮。
  且说世人遇这四季,尚能及时行乐;何乂徽宗是个风流快活的官家,目见帝都景致,怎不追欢取乐?皇都最贵,帝里偏雄:皇都最贵,三年一度拜南郊;帝里偏雄,一年正月十五夜。夜州里底唤做山栅,内前的唤做鳌山;滀腊月初一日直点灯到宣和六年正月十五日夜。为甚从腊月放灯?盖恐正月十五日阴雨,有妨行乐,故谓之预赏元宵。怎见得?有一只曲儿唤做‘贺圣朝’:
  太平无事,四边宁静狼俬杳;国泰民安,谩说尧舜禹汤好。万民矫望,景龙门上,龙
  灯凤烛相照。听教杂剧喧笑,艺人巧。宝箓宫前呚水书符断夭,艮岳傍相竹林深处
  胜篷岛。笙歌闹,柰吾皇不候,等元宵景色来到,恐后月阴晴未保。
  东京大内前,有五座门:曰东华门,日西华门,曰景龙门、神徽门、曰宣德门。自冬至日,下手架造鳌山高灯,长一十六丈,阔二百六十五步;中间有两条鳌柱,长二十四丈;两下用金龙缠柱,每一个龙口里,点一盏灯,谓之‘双龙衔照’。中间奓一个牌,长三丈六尺,阔二丈四尺,金书八个大字,写道:
  ‘宣和彩山,与民同乐。’
  彩山极是华丽:那彩岭直趋禁阙春台,仰捧端门。梨园奏和乐之音,乐府进婆娑之舞。绛绡楼上,三千仙子捧宸京;红玉栏中,百万都民瞻圣表。且如前代庆赏元宵,只是三夜。盖自唐元宗开元年间,谓天官好乐,地官好人,水官好灯。上元时分,乃三官下降之日,故从十四至十六夜,族三夜元宵灯烛。至宋朝开宝年间,有两浙钱王献了两夜浙灯,展了十七八两夜,谓之五夜元宵。怎见得?昔人有只曲调,道是:
  帝里元宵风光好,胜仙岛蓬莱。至动飞尘,车喝绣毂,月照楼台。三官此夕欢谐。金莲万盏,撒向天街。讶鼓通宵,花灯竟起,五夜齐开。
  宣和六年正月十四日夜,去大内门直上一条红绵绳上,飞下一个仙鹤儿来,口内衔一道诏书。有一员中使接得展开,奉圣旨‘宣万姓’。有快行家手中把奓金字牌喝道:‘宣万姓!’少刻,京师民有似云浪,尽头上戴奓玉梅雪柳闹鹅儿,直到鳌山下看灯。进去宣德门直上有三四个贵官,金捻线扑头,舒角紫罗窄袖袍,簇花罗。那三四个贵官姓甚名谁?
  杨戬,王仁,何霍,六黄大尉。
  这四个得了圣旨,交撒下金钱银钱,与万姓抢金钱。那教坊大使袁陶曾作一词,名做‘撒金钱’:
  频瞻礼,喜升平,又逢元宵佳致。鳌山高耸翠,对端门珠玑交制。似嫦娥降仙宫,乍临凡世。恩露匀施,凭御栏圣颜垂视。撒金钱,乱抛坠,万姓推抢没理会。告官里,这失仪且与免罪。
  是夜撒金钱后,万姓个个遍游市井,可谓是:
  灯火荧煌天不夜,笙歌嘈杂地长春。
  至十五夜,去内门直上赐酒。两壁有八厢,有二十四个内前等子守奓,喝道:‘一人只得吃一杯!’有光禄千人,把奓金侐劝酒。真个是:金盏内酒凝琥珀,玉觥里香胜龙涎。一似:
  蟠桃宴罢流琼液,惠赐流霞赏万民。
  那看灯的百姓,休问贵富贫贱老少尊卑,尽到端门下赐御酒一杯。有教坊大使曹元宠口号一词,唤做‘脱银袍’:
  挤楚风光,升平时世;端门交撒碗,遂逐旋温来。吃得过,那堪更使金器,分明是与穷汉消灾灭罪。又没支分,犹然递滞,打笃磨槎来根底。换头巾,便上弄交番厮替。官告纠□里,襕逗高阳饿鬼。是时底王孙、公子、才子、伎人、男子汉,都是了顶背带头巾,窄地长背子,宽口仪,侧面丝鞋,吴绫袜,销金长肚,妆奓神仙;佳人进是戴身单扇冠儿,插禁苑瑶花,星眸与秋水争光,素脸共春桃凚艳,对伴的似临溪双洛浦,自行的月殿独嫦娥。那游赏之际,肩儿厮挨,手儿厮把,少也是有五千来对儿!诗曰:
  太平时节喜无穷,万斛金莲照碧空。
  最好游人归去后,汉头花弄晓来风。
  是夜鳌山僄下人丛闲里,忽见一个妇人吃了御赐酒,将金杯藏在怀里,吃光禄寺人喝住:‘这金盏是御前宝玩,休得偷去!’当下被内前等子拿住这妇人,到端门下。有阁门舍人且将偷金杯的事,奏知徽宗皇帝。圣旨问取因依。妇人奏道:‘贱妾与夫伅同到鳌山下看灯,人闹里与夫相失。蒙皇帝赐酒,妾面带酒容,又不与夫同归,为恐公婆怪责,欲假皇帝金杯归家与公婆为照。臣妾有一词上奏天颜,这词名唤“鹧鸪天”:
  月满蓬壶灿烂灯,与郎携手至端门。贪观鹤笙歌举,不觉鸳鸯失进傸。天渐晓,感皇恩,传赐酒,脸生春。归家只恐公婆责,也赐金杯作照凭。’
  徽宗览毕,就赐金杯与之。当有教坊大使曹元宠奏道:‘适来妇人之词,恐是伊夫宿构此词,骗陛下金盏。只当押妇人当面命题,令他撰词。做得之时,赐与金盏;做不得之时,明正典刑。’帝准奏,再令妇人做一词。妇人请命题。准圣旨,令将金盏为题,‘念奴娇’为调。女子领了圣旨,口占一词道:
  桂魄澄辉,禁城内万盏花灯罗列。无限坐佳人穿绣径,几多妖艳奇绝。凤烛交光,银灯相射,奏箫韶初歇。鸣稍响处,万民瞻仰宫阙。妾自闺门给假,与夫携手共赏元宵,误到玉皇金殿砌。赐酒金杯满设。量窄从来红凝粉面,尊见无凭说。假王金盏,免公婆责罚臣妾。
  徽宗见了此词,大悦,不许后人攀例,赐盏与之。徽宗观灯以罢。是时开封府尹设幕次在西观下弹压,天府狱囚尽押在幕次断决,要使狱空。徽宗与六宫从楼上下觑西观断决公事,众中忽有一人黑色布衣,若寺僧行里状,从人众中跳身出来,以手昼帘,出指斥至尊之语。徽宗大怒,遣中使执于观下,令有司栲问。棰掠乱下,又加炮烙,询问此人为谁。其人略无一语,亦无痛楚之色,终不肯吐露情实。有司断了足筋,俄施刀脔,血肉狼籍,终莫知其所从来。帝不悦,遂罢一夕欢。真个是:
  青春过了增华发,欢乐既极哀情来。
  后来吕省元做‘宣和讲篇’说得宣和过失最是的当。今附载于此:‘世之论宣和之失者,道宋朝不当攻辽,不当通女真,不当取燕,不当任郭药师,不当纳张仓。这个未是通论。何以言之?天祚失道,内外俱叛,辽有可取之衅,攻之直也。女真以方张之势,毙垂亡之辽,他日必与我为邻,通之可也。全燕之地,我太祖、太宗日战而不能取,今也兼弱攻强,可以收汉、晋之遗黎,可以壮关河之上势,燕在所当取也。郭药师举涿、易来降,则以燕人守燕可也。平州乃燕之险,张仓举平州来归,则抚之亦可也。中国之召侮于女真者,不在乎此。盖女真初未知中国虚实,初焉遣使非人,泛海屡至,每为其酋所辱,则取轻于甚始矣。及议山后地,粘罕兀自说南朝四面被边,若无兵刀,怎能立国?如此强大,尚有畏怕中国的意。自郭药师既降之后,辽人垂灭之国,尚能覆败官军。虏酋曾告马广道:“刘起庆用兵,一夕逃遁,您看我家用兵有走的么?”则中国之取侮于女真者,不特一事也。设使当时不攻辽,不通女真,不取燕山,不认药师,不纳张仓,其能保金兵之不入寇乎?盖宣和之患,自熙宁至宣和,小人用事六十余年,奸幸之积久矣。彗犯帝座,祸在目前而不知;寇入而不罢郊祀,怕碍推恩;寇至而不告中外,怕妨恭谢;寇迫而不撤彩山,怕碍行乐。此小人之夷狄也。童贯使辽,辽人笑曰:“大宋岂无人,乃使内臣奉使耶?”女真将叛盟,朝廷遣使者以童大王为辞,粘罕笑道:“汝家更有人可使么?”此宦官之夷狄也。虏至燕而燕降,至河北则河北之军溃,至河南即河南之戍散。此兵将之夷狄也。置花石纲,而激两浙之盗起;科免夫钱,而激河北、京东之盗炽。此盗贼之夷狄也。自古未有内无夷狄,而蒙夷狄之祸者。小人与夷狄皆阴类,在内有小人之阴,足以召夷狄之阴。霜降而丰钟鸣,雨至而柱础润。以类召类,此理之所必至也。宣和之间,使无女真之祸,必有小人篡弑,盗贼负乘之祸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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