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中国经典>> 李绿园 Li Luyuan   中国 China   清代   (1707年1790年)
歧路灯
  《歧路灯》长篇小说,警世稀品。清代李海观作。一百零八回。叙述书香门第子弟谭绍闻堕落败家,又浪子回头重振家业的故事。对封建社会的吏治、教育和当时市井社会的世态人情、风习流俗有广泛生动的描写,但多封建说教。
  (清.李绿园著 现藏于南京图书馆)人生在世,立于成败两端,而成败之由,全在少年时候分路,资历或敦厚或浅薄,气质或安详或轻飘,往来或正经孤党等等,由此引出歧路一盏,照世间迷路人。
  与《儒林外史》、《红楼梦》大致同时问世于清乾隆年间,由豫人李绿园创作的长篇小说《歧路灯》,洋洋70余万言,108回,在当时说部之林独树一帜。但是,此书脱稿后,直至20世纪20年代,都以钞本形式在河南乡村流传,知者寥寥,并未引起读者及学界的注意。本世纪20年代起,《歧路灯》始有印本出现,才开始了对之真正意义上的学术研究。
  本文拟对本世纪20年代以来80年间《歧路灯》研究作一回顾,供《歧路灯》爱好者与研究者参考,并希望对《歧路灯》研究的进一步深入有所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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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18年,商务印书馆出版蒋瑞藻的《小说考证》,其卷八著录《歧路灯》一则,引《阙名笔记》云:吾乡前辈李绿园先生所撰《歧路灯》120回,虽纯从《红楼梦》脱胎,然描写人情,千态毕露,亦绝世奇文也。惜其后代零落,同时亲旧,又无轻财好义之人为之刊行,遂使有益世道之大文章,仅留三五部抄本于穷乡僻壤间,此亦一大憾事也。
  这是本世纪见知的最早的有关《歧路灯》的记载。其所谓“纯从《红楼梦》脱胎”,当然是没有根据的,至于《歧路灯》之所以流传不广,其原因也不在于无人为之刊行。但是,这段著录文字至少说明,学者已对这部小说发生了兴趣。30年代,孙楷第的《中国通俗小说书目》著录《歧路灯》,孔另境《中国小说史料》亦转录了《小
  说考证》的材料。
  1924年,洛阳清义堂将《歧路灯》石印行世,共105回,前有杨懋生《序》及张青莲《跋》,对李绿园及其《歧路灯》作了介绍,并给予很高的评价。这是《歧路灯》成书以来的第一个印本,在《歧路灯》流传史上有很重要的意义。然而正如张青莲《跋》中所言:“冗务匆匆,未及校勘,仅依原本,未免以讹传讹。”因此书中亥豕鲁鱼,随处可见,加之印数不多,流传仍是不广。1927年,北京朴社(景山书社)开始排印出版冯友兰、冯沅君兄妹的校点本,可惜只印行了第一册26回,未见下文。朴社排印本前冠有冯友兰写的一篇长序,对《歧路灯》的思想内容及艺术上的得失作了全面的评价。冯友兰《序》中说:“《歧路灯》的道学气太重,的确是一个大毛病。
  幸而李绿园在书中所写的,大部分是在上述‘此义’之反面……他那一管道学先生的笔,颇有描写事物的能力,其中并且含有许多刺。”冯友兰对《歧路灯》所描写的当
  时社会生活的种种情况均作了比较公允客观的评论,非常欣赏小说的语言(尤其是河南方言)运用、人物塑造方面取得的成就。同年,冯友兰还辑成《李绿园公诗钞》;朴社排印本前还有董作宾写的《李绿园传略》,对李绿园的生卒年及年谱作了初步考证与整理。冯、董所作的两篇文章,可以说是近八十年来最早的具有学术价值的李绿园与《歧路灯》研究成果,具有开创性的贡献。
  由于印本的问世,给研究者提供了文本上的便利,于是,学界开始有研究论文发表,但是,有价值的专论不多。其中,值得注意的有郭绍虞与朱自清的文章。郭绍虞于1928年初在《文学周报》5卷25号上发表了一篇题为《介绍歧路灯》的论文,将《歧路灯》与《红楼梦》、《儒林外史》作比较,得出的结论是:“《歧路灯》亦正有足以胜过《红楼梦》与《儒林外史》者在。”郭绍虞称赞“李绿园竟能于常谈中述至理,竟能于述至理中使人不觉得是常谈。意清而语不陈,语不陈则意亦不觉得是清庸了。这实是他的难能处,也即是他的成功处。这种成功,全由于他精锐的思路与隽爽的笔性,足以驾驭这沉闷的题材”。朱自清于同年年底在《一般》第6卷第4号上发表了一篇题为《歧路灯》的文章,认为《歧路灯》与《红楼梦》是“中国旧来仅有的两部可以称为真正‘长篇’的小说”。朱自清的观点与郭绍虞大致相同,尤其对《歧路灯》在情节结构上取得的成就极为赞赏,指出:“全书滴水不漏,圆如转环,无臃肿和断续的毛病”,“在结构上它是中国旧来唯一的真正长篇小说。”朱自清在文末说:“若让我估量本书的总价值,我以为只逊于《红楼梦》一筹,与《儒林外史》是可以并驾齐驱的。”此外,1928年4月23日《大公报·文学副刊》上发表了一篇佚名的文章《评〈歧路灯〉》,对《歧路灯》的人物塑造、社会生活描写及语言等,大加赞扬,认为是“写真实主义的上乘”作品。又有徐玉诺,不仅帮助冯友兰搜集有关李绿园与《歧路灯》的资料,还在1928年11月11日半月刊《明天》1卷4期发表《〈歧路灯〉及李绿园先生遗事》,在1929年8月14日《明天》3卷8期发表《墙角消夏琐记(其一)》,在1929年10月16日《明天》2卷10期发表《墙角消夏琐记(其二)》,对《歧路灯》与李绿园作了考论,肯定《歧路灯》在无意中深刻攻击八股文先生及孔孟之道的同时,也指出因作者现实生活经验不足而导致小说描写时见空洞的弊端。
  郭绍虞与朱自清等人均只读了朴社排印本第一册26回,未及读到全书。他们的观点,自然有可以商榷的地方,但却是代表了当时学界对《歧路灯》的一般看法,是本世纪《歧路灯》研究早期的有影响的成果。然而,令人遗憾的是,洛阳清义堂本印数过少,朴社排印本未能完成;在此后的四五十年间,尽管有人对《歧路灯》持有很高的评价,如李敏修于《中州文献汇编·总序》中盛赞《歧路灯》“开近世平民文学之先声”,但学界很少有人对之作深入、全面的研究,《歧路灯》似乎再次面临被“埋没”的尴尬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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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至本世纪60年代,河南学者栾星致力于《歧路灯》钞本的寻访工作,并搜集有关李绿园与《歧路灯》的研究资料。栾星花十年的精力,于70年代完成了《歧路灯》的校注工作,并辑成《歧路灯研究资料》一书。由于当时出版不易,一直到1980年,才由中州书画社(现中州古籍出版社)出版了《歧路灯》栾星校注本,1982年出版了《歧路灯研究资料》。栾星以清乾隆末年钞本《歧路灯》为原本,参稽他本(见知《歧路灯》清代钞本、民国过录本及清义堂石印本、朴社排印本共11种),校定全书为108回,并作注千余条,于俚语、方言、称谓、名物制度及古人、古籍、历史事件、三教九流行藏等,加以注释,详加考订,颇为精审,予读者以很大的便利。《歧路灯研究资料》一书分《李绿园传》、《李绿园诗文辑佚》、《歧路灯旧闻钞》三部分,后有《附录:李绿园〈家训谆言〉81条》。这部书提供了李绿园的家世生平、交游、著述以及有关《歧路灯》的研究等多方面的宝贵资料,搜罗较为完备,编排亦颇合理,且详注出处,为研究者所欢迎。
  栾星校注本《歧路灯》出版后,立即在中国大陆及台湾、香港地区引起热烈反响,中国大陆的《光明日报》、《文汇报》,台湾的《联合报》,香港的《文汇报》、《大公报》、《新晚报》等报章,纷纷以《埋没二百多年的古典白话小说〈歧路灯〉出版》、《一部被埋没二百多年的小说》、《再放光芒的〈歧路灯〉》、《被誉为〈红楼梦〉以外又一巨著》等标题加以报道,随之,一些学者在各类报纸或学术刊物上发表研究论文,对《歧路灯》展开热烈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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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1年、1982年与1984年,在河南省郑州、洛阳与开封先后召开了三次《歧路灯》学术讨论会,中州古籍出版社于1982年与1984年分别编辑出版了两部《歧路灯》论丛,收录了提交前两次学术讨论会的部分论文和一些知名学者的文章。此外,散见于各类刊物的论文亦为数不少。据不完全统计,自1928年至1983年底,在各类报刊上发表的有关《歧路灯》的研究论文(含少量报道文章)有110篇左右。这些论文对李绿园的生平思想、《歧路灯》的思想倾向和艺术成就如结构、人物、语言等方面,进行了全面而又深入的探讨。亦有学者对小说中所表达的教育思想作专门研究,或对小说所反映的清康熙、乾隆时期的开封城市经济、有关戏曲的描写及民俗等作详细的考证。由于李绿园及《歧路灯》本身思想及内容的复杂性和丰富性,学者们的研究涉及的范围亦较广,并形成了不同的观点。
  这些不同的观点主要有以下三种:一是认为《歧路灯》无论在思想还是艺术上都是一部平庸的作品,根本不能与《儒林外史》相提并论;二是认为《歧路灯》是优秀的中国古代长篇小说,与《儒林外史》在伯仲之间;第三种观点较为平和,认为《歧路灯》不及《红楼梦》、《儒林外史》这些一流佳作,应属于二流作品,但还是较为成功的,有其独特的风貌。
  持否定观点的,可以蓝翎的文章《“埋没”说质疑》(见《歧路灯论丛(一)》)为代表。蓝文认为:李绿园的“创作思想的确是中国古代小说现实主义传统精神的大倒退,大大发展了开创人情小说的《金瓶梅》本来就有的说教因素的落后面,使‘人情小说’的发展岔向了歧路”,“《歧路灯》的确要宣传儒家的正统思想,把这种腐朽的思想看成人生指路的明灯”,“作为文学欣赏的对象,《歧路灯》就相当缺乏艺术吸引力,能让人愉快的读下去”,“是一部思想平庸艺术平平的古代小说”,与《醒世姻缘传》一样,“就二者思想的落后和艺术的平庸来看,‘则伯仲之间,各有短长,难分高下’。它们是同一创作思潮的产物,是‘人情小说’发展过程中一股混杂着更多的泥沙和腐物的浊流”。其评价之低,在当时的学者中,可能没有第二人。
  持肯定观点的,则可以张国光的长篇论文《我国古代的〈教育诗〉与社会风俗画》(见《歧路灯论丛(一)》)为代表。此文在很大程度上是为批驳蓝翎的《“埋没”说质疑》而作,副标题即为《〈歧路灯〉新论兼评〈“埋没”说质疑〉》。张文对蓝文作了严厉的批驳,并提出了对《歧路灯》的肯定性评价。张文认为“《歧路灯》是一部值得借鉴的教育小说”,“李绿园不仅是一位小说家,他首先是一位思想家、教育家”,称赞“《歧路灯》是我国古代社会的一幅风俗画”,并且指出,《歧路灯》在艺术结构、人物塑造、语言运用、人物描写诸方面均取得出色的成就,认为“作者虽然主要是运用现实主义手法刻划人物,但有时也不排斥浪漫主义”。张文的结论是,“《歧路灯》是一部有较高的思想水平与艺术成就的古代长篇白话小说”,“在反映封建社会生活的广度和暴露当时的魑魅魍魉的丑恶本质的深度方面超过了前者(《红楼梦》)”。张文建议,对这部“被埋没了二百多年的优秀古典小说”,“做父母的似可以一读”,“青年人可以一读”,“治文学史的人,更必需读它”,“因为它确可看作是新发掘出来的一部有价值的古代小说,即使不能与稍后的《红楼梦》并驾齐驱,但也足以使《儒林外史》相形见绌”。如此高的评价,在当时的学术界也是罕见的。至于持中间态度的观点,可以任访秋、范宁等人的文章为代表。任访秋在《漫谈〈歧路灯〉》(见《歧路灯论丛(一)》)一文中认为,“假若把《儒林外史》、《红楼梦》列为第一流,那么《歧路灯》就不能不属于第二流。因为不论是思想同艺术,较之前两书都是大有逊色的”,但对《歧路灯》的成就也作了肯定的评价,指出,“《歧路灯》毕竟是一部长篇巨著,作者社会阅历较深,而各方面的知识也比较丰富……所以作者对清代中叶的朝章国政,科场惯例,社会风俗……书中凡涉及到的,无不一丝不苟认真地给以详细的论述与描绘,从而扩大了读者的视野,丰富了人们的知识,对于了解十八世纪中国社会的精神面貌,是有着深刻的意义的。所以,在中国文学史上是应该给它以一定的地位的”。范宁的《〈歧路灯〉读后感》(见《歧路灯论丛(二)》)也认为,“《歧路灯》整个思想主题是不高明的,人物塑造也不很成功,但记录了十八世纪中国封建社会中下层人物的思想状况,涉及的生活面相当广阔……读者可以从其中看到封建社会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人间地狱”。实际上,任文与范文肯定的主要还是在《歧路灯》这部小说的认识价值上,并不同意将之看成为一流佳作。
  无论是肯定也好,还是否定也好,毕竟反映了学术界对《歧路灯》的关注与热情,对于李绿园与《歧路灯》研究来说,无疑是一个好的现象。但是,令人遗憾的是,到了80年代后期,这种富于学术气氛的热闹局面渐渐趋于平静,直至今日,虽然中国大陆学术界还不时有关于李绿园及其《歧路灯》的论文发表,杜贵晨在1992年出版了著作《李绿园与歧路灯》(辽宁教育出版社),但终究没有形成为一个有影响的学术研究热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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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中国台湾与香港地区的学术界,对《歧路灯》也给予了一定程度的关注。当栾星校注本出版后,似乎台湾与香港地区的热情比大陆为高,所给予的评价也几乎是一致的赞扬与肯定。台湾出版界在80年代至少有四家出版社出版了《歧路灯》,较之大陆为多。但学者发表的研究论文,则比较的冷静与平和。如发表于1983年1月13日台湾《中国时报》王孝廉的《歧路灯的再发现与再评价》一文认为:“这部被埋没了两百多年的小说是一本相当可读的小说,但充其量只能和另一本类似的小说《蜃楼志》相等;将它与《红楼梦》、《儒林外史》并列而为清代三大小说,是有些言过其实的。”此外,台湾的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的研究生,已有人将《歧路灯》作为研究对象,撰写学位论文。如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研究所硕士生陈翠芬、辅仁大学中文研究所硕士生郑在亮(韩国),在1986年与1988年先后以《歧路灯研究》作为学位论文,获取硕士学位。郑在亮回韩国后,将学位论文陆续发表于本国的《中国小说研究会报》等刊物,引起了韩国学者的兴趣。值得一提的是,1986年,台湾师大书苑有限公司出版了吴秀玉的《李绿园与其〈歧路灯〉研究》一书。吴秀玉热心于此项工作,曾五次抵豫,二度入黔,搜集资料,访问学者,历五年寒暑,写成了这部30余万言的著作。全书共分七章,对李绿园的家世、生平事迹、著述及《歧路灯》的流传、写作背景、思想内容、创作艺术等各方面,作了全面而详尽的考察和探讨,资料之翔实,可以说超过了以往任何《歧路灯》研究著作。这是在中国出版的第一部研究《歧路灯》的专著,但在中国大陆似乎尚未引起人们的注意。
  纵观80年来《歧路灯》的研究,可以发现,中国学术界,在总体上对《歧路灯》的评价不高,主要是认为其思想陈腐,道学气浓厚,专于说教,不具备反封建主义的光辉,但对其在反映生活面之广以及描写方面如人物塑造、语言运用、情节结构等方面的成就,仍给予一定程度的肯定;在此期间,除了在20年代与80年代曾有过两次《歧路灯》研究的小高潮外,学者似乎很少有人愿意对之下工夫作一番深入研究,对于《歧路灯》这样一部有着独特个性的长篇巨著来说,似乎也令人感到有点遗憾;但是,据说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博士生李延年,在1998年以《歧路灯研究》作为学位论文,获得博士学位。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笔者希望有更多的学者来研究李绿园与《歧路灯》,以推动中国古代小说研究的全面深入与发展。
  古有四大奇书之目,曰盲左,曰屈骚,曰漆庄,曰腐迁。迨于后世,则坊佣袭四大奇书之名,而以《三国》、《水浒》、《西游》、《金瓶梅》冒之。呜呼,果奇也乎哉!《三国志》者,即陈承柞之书而演为稗官者也。承柞以蜀而仕于魏,所当之时,固帝魏寇蜀之日也。寿本左袒于刘,而不得不尊夫曹,其言不无闪灼于其间。再传而为演义,徒便于市儿之览,则愈失本来面目矣!即如孔明,三国时第一人也,曰澹泊,曰宁静,是固具圣学本领者。《出师表》曰:“先帝知臣谨慎,故临终托臣以大事。”此即临事而惧之心传也。而演义则曰:“附耳低言,如此如此”,不几成儿戏场耶!亡友郏城郭武德曰:幼学不可阅坊间《三国志》,一为所溷,则再读承祚之书,鱼目与珠无别矣!淮南盗宋江三十六人,肆暴行虐,张叔夜擒获之,而稗说加以“替天行道”字样,乡曲间无知恶少,仿而行之,今之顺刀手等会是也。流毒草野,酿祸国家,然则三世皆哑之孽报,岂足以蔽其“教猱升木”之余辜也哉!若夫《金瓶梅》,诲淫之书也。亡友张揖东曰:此不过道其事之所曾经,与其意之所欲试者耳!而三家村冬烘学究,动曰此左国史迁之文也!余谓不通左史,何能读此,既通左史,何必读此?况老子云:童子无知而朘举。此不过驱幼学于夭札,而速之以蒿里歌耳!至于《西游》,乃演陈玄奘西域取经一事,幻而张之耳。玄奘河南偃师人,当隋大业年间,从估客而西。迨归,当唐太宗时。僧腊五十六,葬于偃师之白鹿原。
  安所得捷如猱猿,痴若豚豕之徒,而消魔扫障耶?惑世诬民,佛法所以肇于汉而沸于唐也。余尝谓唐人小说,元人院本,为后世风俗大蛊。偶阅阙里孔云亭《桃花扇》、丰润董恒岩《芝龛记》以及近今周韵亭之《悯烈记》,喟然曰:吾固谓填词家当有是也!藉科诨排场间,写出忠孝节烈,而善者自卓千古,丑者难保一身,使人读之为轩然笑,为潸然泪,即樵夫牧子,厨妇爨婢,皆感动于不容已。以视王实甫《西厢》、阮圆海《燕子笺》等出,皆桑濮也,讵可暂注目哉!因仿此意为撰《歧路灯》一册,田父所乐观,闺阁所愿闻。子朱子曰:善者可以感发人之善心,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友人皆谓于纲常彝伦间,煞有发明。盖阅三十岁,以迨于今,而始成书。前半笔意绵密,中以舟车海内,辍笔者二十年,后半笔意不逮前茅,识者谅我桑榆可也。空中楼阁,毫无依傍,至于姓氏,或于海内贤达,偶尔雷同,绝非影附。若谓有心含沙,自应坠入拔舌地狱。
  乾隆丁酉八月白露之节,碧圃老人题于东皋麓树之阴。
第一回 念先泽千里伸孝思 虑后裔一掌寓慈情
  话说人生在世,不过是成立覆败两端,而成立覆败之由,全在少年时候分路。大抵成立之人,姿禀必敦厚,气质必安详,自幼家教严谨,往来的亲戚,结伴的学徒,都是些正经人家,恂谨子弟。譬如树之根柢,本来深厚,再加些滋灌培植,后来自会发荣畅茂。若是覆败之人,聪明早是浮薄的,气质先是轻飘的,听得父兄之训,便似以水浇石,一毫儿也不入;遇见正经老成前辈,便似坐了针毡,一刻也忍受不来;遇着一班狐党,好与往来,将来必弄的一败涂地,毫无救医。所以古人留下两句话:“成立之难如登天,覆败之易如燎毛。”言者痛心,闻者自应刻骨。其实父兄之痛心者,个个皆然,子弟之刻骨者,寥寥罕觏。
  我今为甚讲此一段话?只因有一家极有根柢人家,祖、父都是老成典型,生出了一个极聪明的子弟。他家家教真是严密齐备,偏是这位公郎,只少了遵守两个字,后来结交一干匪类,东扯西捞,果然弄的家败人亡,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多亏他是个正经有来头的门户,还有本族人提拔他;也亏他良心未尽,自己还得些耻字悔字的力量,改志换骨,结果也还得到了好处。
  要之,也把贫苦熬煎受够了。
  这话出于何处?出于河南省开封府祥符县萧墙街。这人姓谭,祖上原是江南丹徒人。宣德年间有个进士,叫谭永言,做了河南灵宝知县,不幸卒于官署,公子幼小,不能扶柩归里。
  多蒙一个幕友,是浙江绍兴山阴人,姓苏名簠簋,表字松亭,是个有学问、有义气的朋友。一力担承,携夫人、公子到了祥符,将灵宝公薄薄的宦囊,替公子置产买田,分毫不染;即葬灵宝公于西门外一个大寺之后,刊碑竖坊。因此,谭姓遂寄籍开祥。这也是宾主在署交好,生死不负。又向别处另理砚田,时常到省城照看公子。这公子取名一字叫谭孚,是最长厚的。
  孚生葵向。葵向生诵。诵生一子,名唤谭忠弼,表字孝移,别号介轩。忠弼以上四世,俱是书香相继,列名胶庠。
  到了谭忠弼,十八岁入祥符庠,二十一岁食饩,三十一岁选拔贡生。为人端方耿直,学问醇正。下了几次乡试,屡蒙房荐,偏为限额所遗。这谭孝移也就渐辍举业,专一在家料理,惟作诗会文,依旧留心。相处了几个朋友,一个叫娄昭字潜斋,府学秀才;一个叫孔述经字耘轩,嘉靖乙酉副车;一个县学秀才,叫程希明字嵩淑;一个苏霈字霖臣;一个张维城字类村,俱是祥符优等秀才。都是些极正经有学业的朋友。花晨月夕,或作诗,或清谈,或小饮,每月也有三四遭儿。一时同城朋友,也还有相会的,惟此数人尤为相厚。至于学校绅衿中,也还有那些比匪的,都敢望而不敢即。却也有笑其迂板,指为古怪的。
  有诗为证:
  同侪何必不兼收?把臂总因臭味投;
  匪类欲亲终自远,原来品地判薰莸。
  却说谭孝移自幼娶周孝廉女儿,未及一年物故。后又续弦于王秀才家。这王氏比孝移少五岁,夫妇尚和好。只因生育不存,子息尚艰。到了四十岁上,王氏又生一子,乳名叫端福儿,原是五月初五日生的。果然面似满月,眉目如画,夫妇甚是珍爱。日月迁流,这端福儿已七岁了,虽未延师受业,父亲口授《论语》、《孝经》,已大半成诵。
  这孝移宅后,有一大园,原是五百金买的旧宦书房,约有四五亩大。孝移又费二百余金,收拾正房三间,请程嵩淑题额为“碧草轩”。厢房,厨房,茶灶,药栏,以及园丁住宅俱备。
  封了旧宦正门,另开角门,与宅子后门相对,只横隔一条胡同儿。这孝移每日在内看书,或一二知己商诗订文,看园丁蔡湘灌花剔蔬。端福儿也时常跟来玩耍,或认几行字,或读几首诗,或说一两宗故事。这也称得个清福无边。
  忽一日孝移在轩上看书,只见家人王中,引着一个人,像远来模样,手中拿着一封书。见了孝移,磕下头去,说道:“叩太爷安。”磕了三个头,起来,说道:“小的是丹徒县爷家下人,小的大爷差小的下书来的。”孝移一时还不明白。那人将书呈上,孝移开了封头,取出内函,只见上面写着:宜宾派愚侄绍衣顿首叩禀鸿胪派叔大人膝前万安。敬禀者:吾家祖居丹徒,自宋逮今,二十余世矣。前灵宝公宦游豫土,遂而寄籍夷门。邑姻有仕于中州者,知灵宝公至叔大人,已传四世。植业豫会,前光后裕,此皆我祖宗培遗之深厚也。
  愚侄忝居本族大宗,目今族谱,逾五世未修,合族公议,续修家牒。特以叔大人一支远寄中土,先世爵谥、讳字、行次,无由稽登,特遣一力诣禀。如叔大人果能南来,同拜祖墓,共理家乘,合族举为深幸。倘不能亲来,祈将灵宝公以下四世爵秩、名讳、行次,详为缮写,即付去力南携,以便编次。并将近日桂兰乳讳,各命学名开示,庶异日不致互异。木本之谊,情切!
  情切!顺候合家泰吉。外呈绫缎表里四色,螺匙二十张,牙箸二十双。宣德后家刻六种,卷帙浩繁累重,另日专寄。临禀不胜依恋之至!
  嘉靖□年□月□日侄绍衣载叩
  原来谭姓本族,在丹徒原是世家,随宋南渡,已逾三朝。
  明初有兄弟二人,长做四川宜宾县令,次做鸿胪寺正卿,后来两房分派,长门称宜宾房,次门称鸿胪房。此皆孝移素知,但不知丹徒族人近今如何。及阅完来书,方晓得丹徒谋修族谱,不胜欢喜。便叫王中道:“你可引江南人到前院西厢房祝不必从胡同再转大街,这是自己家里人,即从后角门穿楼院过去。对账房阎相公说,取出一床铺盖,送到西厢房去。一切脚户头口,叫阎相公发落。”
  孝移吩咐已毕,即将案上看的书史合讫,叫蔡湘锁了书房门,手中拿着来书,喜孜孜到家中。对王氏说道:“江南老家侄子差人下书,你吩咐赵大儿速备饭与来人吃。”便到前厅叫道:“丹徒来人呢?”只见那人从厢房出来,早换了风尘衣服,擎着毡包,说道:“这是小的大爷孝敬太爷的土物。”孝移道:“我们叔侄虽是三世不曾见面,本是一家,何必这样费心。”
  那人道:“孝敬太爷,聊表寸心。”孝移命德喜儿接了,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人道:“小的叫梅克仁。”孝移道:“你远来千里,辛苦,辛苦。且去将息。”梅克仁退身进厢房去讫。自有王中照看,不必细说。
  孝移回转身来,德喜儿擎毡包相随,进后院来。王氏迎着问道:“哪里来了这个人,蛮腔蛮调的?”孝移道:“是丹徒老家的。”德喜儿道:“这毡包俱是送咱家的东西。”王氏道:“拿来我看看。”孝移道:“还要到祠堂里告禀。”即叫王氏取出钥匙,递与小厮,开了祠堂门。孝移洗了手脸,把江南来物摆在香案上,掀开帘閈槅,拈香跪下,说道:“此是丹徒侄子,名唤绍衣,送来东西。”遂将来书望神主细念一遍,不觉扑籁籁的落下泪来。密祝道:“咱家四世不曾南归,儿指日要上丹徒拜墓修谱,待择吉登程,再行禀明。”磕头起来,将门锁了。
  午饭后,复到前厅,端福儿也跟出来,站在旁边。孝移道:“来人饭完不曾?”只见梅克仁早上厅来,道:“小的饭吃过。”因向端福儿道;“这是相公吗?”孝移道:“是。”梅克仁便向前抱将起来,说道:“与南边大爷跟前小相公,像是一般岁数。”孝移道:“你大爷多少岁数?”克仁道:“今年整三十岁。相公八岁,今年才上学读书哩。”孝移道:“去年《齿录》,有个谭溯泗是谁?”克仁道:“那是东院的四老爷。小的这院大爷,是书上那个名子。”孝移道:“发过不曾?”克仁道:“小的这院大爷,是十七岁进学,已补了廪。现从宋翰林读书。小相公另有个先生。”孝移点点头。又说道:“这里是五世单传,还不曾到老家去。我素日常有此心,要上丹徒,一者丁忧两次,还有下场事体,二者也愁水旱路程。你如今多住几日,我安插家务明白,要同你南去。”克仁道:“小的来时,我大爷早有此意。”
  克仁说话中间,看见小主人形容端丽,便道:“小的抱相公街上走走去。”孝移道:“轻易不曾叫他上街,改日熟了,你引他到后书房走走罢。”克仁道:“小的在家里,每日引小相公上学下学惯了,今日看见这位少爷,只想抱去大门外站站。”孝移道:“街上人乱,门上少立便回。”克仁抱起端福儿,果然在门楼下片时便归。到了厅上,端福自回后宅去讫。
  又住了七八日,克仁禀催起身。孝移叫王中向账房取了十两银,赏了梅克仁。便自己收拾行囊、盘费,雇觅车辆头口,置买些土物,打算到丹徒馈送。择吉起程,带了德喜儿、蔡湘;吩咐王中看守门户;请阎相公商量了账目话头;又对王氏说了些家务,好好叫端福在家,总之不可少离寸地,常在眼前。到了出行之日,祠堂告先,起身而行。一路水陆之程,无容赘述。
  正是:
  木本水源情惟切,陆鞭水棹岂惮劳。
  只说谭孝移不日到了丹徒。城南本家,乃是一个大村庄,树木阴翳,楼厅嵯峨。径至谭绍衣家下住下。叔侄相见,叙了些先世远离情由,并叔侄不曾见面的寒温。
  到了次日,绍衣引着孝移,先拜谒了累代神主,次到本族,勿论远近贫富,俱看了,各有河南土仪馈送。此后,各家整酒相邀,过了十余日方才完毕。又择祭祀吉日,祭拜祖茔,合族皆陪。孝移备就祭品,至日,同到祖茔。绍衣系大宗宗子,主祭献爵。祭文上代为申明孝移自豫归家展拜之情。祭毕,孝移周视墓原,细阅墓表于剥泐苔藓中。大家又叙了些支派源流的话说,合族就在享厅上享了神惠。日落而归。
  绍衣又引孝移到城中旧日姻亲之家,拜识了。各姻亲亦皆答拜,请酒。
  又过了十余日,一日晚上,孝移同绍衣夜坐,星月交辉之下,只听得一片读书之声,远近左右,声彻一村。孝移因向绍衣道:“我今日竟得南归,一者族姓聚会,二者你兄弟南来,未免蓬麻可望。”绍衣道:“叔叔回来不难。合族义塾,便是大叔这一房的宅院。水旱地将及三顷,是大叔这一房的产业。目今籽粒积贮,原备族间贫窭不能婚葬之用,余者即为义塾束金。大叔若肯回来,宅院产业现在,强如独门飘寓他乡。”孝移道:“咳!只是灵宝公四世以来,墓冢俱在祥符,也未免拜扫疏阔。”绍衣道:“势难两全,也是难事。”
  一夕晚话不题。又过了十余日,孝移修完宗谱,要回河南。
  合族那里肯放,富厚者重为邀请,贫者携酒夜谈。又过了几日,孝移思家情切,念子意深、一心要去。这些雇觅船只、馈赆赠物的事,一笔莫能罄述。又到祖茔拜了。启行之日,绍衣又独送一份厚程,叔侄相别,挥了几行骨肉真情泪。绍衣又吩咐梅克仁,同舟送至河南交界,方许回来。
  过了好几日,到了河南交界,孝移叫梅克仁回去,克仁还要远送,孝移不准。又说了多会话儿,克仁磕了头。蔡湘、德喜儿一把扯住克仁,又到酒肆吃了两瓶,也各依依不舍,两下分手。
  不说克仁回去复命。只说孝移主仆,撇了船只,雇了车辆,晓行夜宿,望开封而来。及到了祥符,日已西坠,城门半掩。
  说与门军,是萧墙街谭宅赶进城的,门军将掩的半扇依旧推开,主仆同进城去。到了家门,已是上灯多时,定更炮已响了。
  蔡湘叫了一声开门,管帐阎相公与王中正在帐房清算一宗房租,认的声音,王中急忙开门不迭。闪了大门,阎相公照出灯笼来接,惊的后边已知。车户卸了头口,几只灯笼俱出来,搬运箱笼褡包,好不喜欢热闹。
  孝移进了后院楼下坐了,赵大儿已送上盆水。孝移告先情急,洗了手脸,吩咐开了祠堂门,行了反面之礼。回到楼下,赵大儿又送茶来。王氏便问吃饭,孝移道:“路上吃过,尚不大饿。怎么不见端福儿哩?”王氏道:“只怕在前院里,看下行李哩。”孝移道:“德喜儿,前院叫相公来。”德喜去了一会,说道:“不曾在前院里。”
  原来端福儿自孝移去后,多出后门外,与邻家小儿女玩耍。
  有日头落早归的,也有上灯时回来的。不过是后门外胡同里几家,跑的熟了,王氏也不在心。偏偏此夕,跑在一家姓郑的家去,小儿女欢喜成团,郑家女人又与些果子点心吃了,都在他家一个小空院里,趁着月色,打伙儿玩耍。定更时,端福儿尚恋群儿,不肯回来。恰好孝移回来,王氏只顾的喜欢张慌,就把端福儿忘了。孝移一问,也只当在前院趁热闹看行李哩。及德喜说没在前院,王氏方才急了,细声说道:“端福儿只怕在后门上谁家玩耍,还没回来么?”孝移变色道:“这天什么时候了?”王氏道:“天才黑呀!”孝移想起丹徒本家,此时正是小学生上灯读书之时,不觉内心叹道:“黄昏如此,白日可知;今晚如此,前宵可知!”
  话犹未完,只见端福儿已在楼门边赵大儿背后站着。此是赵大儿先时看见光景不好,飞跑到郑家空院里叫回来的。孝移看见,一来恼王氏约束不严,二来悔自己延师不早,一时怒从心起,站起来,照端福头上便是一掌。端福哭将起来。孝移喝声:“跪了!”王氏道:“孩子还小哩,才出去不大一会儿。你到家乏剌剌的,就生这些气。”这端福听得母亲姑息之言,一发号咷大痛。孝移伸手又想打去,这端福挤进女人伙里,仍啼泣不止。孝移愈觉生怒。却见王中在楼门边说道:“前院有客——是东院郑太爷来瞧。”
  原来郑家老者,傍晚时也要照看孙儿同睡。月色之下,见赵大儿叫端福儿有些慌张,恐怕来家受气,只推来看孝移,故此拄根拐杖,提个小灯笼儿,径至前厅。王中说明,孝移只得出来相见。叙了几句风尘闲话,不能久坐,辞去。孝移送出大门而回。
  大凡人当动气之时,撞着一番打搅,也能消释一半。到了楼下,将王氏说了几句,又向端福儿,将丹徒本家小学生循规蹈矩的话,说了一番。赵大儿摆上晚馔,孝移略吃了些儿。前边车户晚饭,王中、阎相公料理,自是妥当。孝移安顿了箱笼,夜已二更,鞍马乏困,就枕而寝。五更醒来,口虽不言,便打算这延师教子的一段事体。正是:万事无如爱子真,遗安煞是费精神;若云失学从愚子,骄惰性成怨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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