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笔记杂录>> 鈕琇 Niu Xiu   中國 China   清代   (?~1704年)
觚剩
  鈕琇評傳
  
  鈕琇,字玉樵,吳江(今屬江蘇)人。父號芥庵,年十七時與族侄鈕棨(字易庵)就浙試,受知於浙江提學副使黎元寬(字博庵)。中歲以來,纍遭外訌,倦於翰墨,欲註《離騷經》,並檢校《通鑒》,為之標舉建儲、綏遠、用賢、黜佞、重農田、定賦役、正禮律、興學校諸大典,編輯成書,未暇卒業。明亡,志决鹿門偕隱,編有《芥庵自怡編》(見《觚賸》捲五《豫觚·自怡編序》)。
  
   鈕琇回顧自己的經歷時曾道:“幼而就傅,延吳札於楓江;長且服官,謁徐陵於柏府。初垂縞帶,便學長吟;繼傍玉臺,每聆新語”(《〈觚賸〉自序》)。他自幼受父親的教育,又奉父命從吳南邨先生於傢塾,學習《尚書》、《左氏傳》及時製藝。吳南邨為崑崙山人王叔承之甥,明末馳名三吳兩浙間,鼎革後改名宗漢,與兄弟偕隱,終其身絶跡城府(《觚賸》捲一《吳觚·歲寒集》)。南邨雅擅詩古文,著述甚富,鈕琇頗受感染,“竊竊然習壯夫弗為之所為”,其父芥庵誡之曰:“爾尚以典常作之師,其毋採華隳厥實。……弗徒繪風鏤月,與庾鮑角勝也。”(《觚賸》捲五《豫觚·自怡編序》)南邨歿後,又從族兄鈕棨遊,這也是個襟懷恬淡、“ 絶意人世”的人物,鼎革後築樓漢濱,繞以修竹,種菊其下,賦詩飲酒(《觚賸》捲一《吳觚·貞白樓詩》)。
  
   除受傳統正規教育外,青少年時代的鈕琇還有風流狂傲的一面。據《白水縣志》捲四“藝文”載,康熙三十年(1691)四月,鈕琇在陝西白水知縣任上,曾捐俸將縣門思齊樓修葺一新,並撰寫了一篇《重修思齊樓記》,贏得當時名士如富平李因篤(翰林檢討)、邰陽康乃心(舉人)、淳化瀋振麟、吳江瀋天寶的唱和,其中尤以瀋天寶的《玉翁長兄先生撰〈思齊樓記〉寄餘京邸並示富平李子德先生和杜韻詩即用其後二章元韻賦呈博粲》最堪註意。其一云:“西望彭衙遠思生,書來傑構報新成。千村環市棲煙重,一水縈洄桂練輕。俗阜常看春市合,民安彌覺夜籌清。鴻文寫嚮螭頭立,儒吏千秋起物情。 ”其二雲:“故人作宰傍秦都,少日狂名並五湖。花月於心何處得,煙霞為政近來無。徜徉青隴催群耜,嘯詠丹樓會衆儒。京國詎忘清楚路,擬歸水竹著《潛夫》。 ”瀋天寶是鈕琇的同鄉而年歲稍輕,故稱之為“玉翁長兄先生”,他對於鈕琇的生平為人,應是最為瞭解的。鈕琇出生在魚米之鄉的吳江,備受江南文化的熏陶,恃纔傲物,吟風弄月,“少日狂名並五湖”,恰是他倜儻性格的真實寫照。
  
   《自怡編序》雲:“又二十餘載,受知於玉峰徐大司成,三雍追琢,德業稍進。”指的是鈕琇入太學深造,並受到大司成(祭酒)徐玉峰賞識。《觚賸》捲五《豫觚·判官薦纔》雲:“項城王爾固允貞,好學能詩,以副車貢入太學,與餘友善。”稍稍反映了他在太學的交遊。康熙十一年(1672),鈕琇獲拔貢生的資格,開始進入仕途。《觚賸》捲四《燕觚·誚鄭》雲:“潘稼堂未遇時,常遊京華,與餘同主於柯都諫傢。”說的可能是他在京候補的情形,“海內三髯”(慈溪薑西溟、邰陽康孟謀、陽羨陳其年)與他的相交(《觚賸》捲二《吳觚·賦梅釋雲》),大約也在這個時期。
  
   鈕琇自言:“余家酷貧,至無以為菽水歡,勉就祿仕,以幾古人緻親之義。”所言亦當是事實。康熙十九年(1680),他首任河南項城知縣,便迎養兩大人於官捨。《觚賸》捲五《豫觚·訓吏名言》雲:“餘筮仕陳之項城,崑山徐立齋夫子掌憲南臺,以手書來雲:‘嘉政設施,遂有次第,足徵藴養有素。昔賢為政,三年而後頌聲作,然其始未免怨謗。民譽不失,亦何容易?程子有雲:‘節用愛人,常愧此四字。’足下今為民父母,庶幾時存此心。無論更弦而張,仍貫為治,要實有與民痾癢相關之意。情隱既孚,久而共信,卓然之績,何施不宜?豈特百裏無負已哉!’”徐立齋即徐元文,字公肅,順治進士第一,授修撰,纍遷掌院學士。鈕琇以此為座右銘,身體力行。《清史列傳·鈕琇傳》雲:“項城多曠士,民逋賦逃亡,琇悉捐舊逋,具牛種以招徠之,皆復業。其由項城署瀋邱也,始至閱獄,有男女六人,訟係已十七年,問之,乃江南之獄所株連者,琇毅然釋之,以狀聞上官,使歸故籍。前令方遷太常博士,將行,詣琇拜曰:‘我在官十三年不敢出此人,君到三日即釋之,才識過我多矣。’”《項城縣志》捲三《秩官表》“知縣”亦云:“心勞撫宇,衣布食蔬,饒有古君子風,報內艱去,囊橐蕭然”。其父迎養入邑後,觀其於治賦、興學、寬徭、平獄之政,次第修舉,足副自己從前編輯《通鑒》的志嚮,而見之施行,心裏感到很大的寬慰(《豫觚·自怡編序》)。
  
   康熙二十一年(1682)十一月,父芥庵棄世,明年,母黃氏亦病亡。康熙乙醜(1685)鼕杪,鈕琇從項城扶櫬柩南歸(《豫觚·木介》),在傢守製。至康熙二十七年(1688)服闕,補任陝西白水知縣。《白水縣志》捲三《官師志·列傳》雲:“初任河南項城,以憂歸。康熙二十七年服闕,補白水,以嚴明著。壬申歲大祲,姦民乘機劫掠,琇執法窮治,境內肅然。又請發內帑三千金、楚糧五百石以賑,流亡遂集。琇遇事剛决,存心平恕,故同無怨者。性好遊覽,所至輒采錄風土軼事,名曰《觚賸》,其《秦觚》一編,則宰白水時筆也。曾纂邑乘,後以事去,故弗成雲。”《清史列傳·鈕琇傳》還提到他兼攝蒲城事時,“蒲城歲方祲,白晝剽劫,率吏卒捕其魁,瀋諸河,其餘黨之蔓延者,村民縛以來,盡殺之,盜乃息。”《清史列傳》說他撰有《白水縣志》十四捲,似不確。
  
   康熙三十七年(1698),鈕琇調任廣東高明知縣(《高明縣志》捲五《職官表》“知縣”),四十三年(1704)卒於任。《清史列傳·鈕琇傳》雲:“高明雖小邑,正供之外尚有雜稅,聽民輸納,歲不過十一二。公需不給,則省官用以足之。邑有地名大沙圍,賦繁而多水災,琇下車即鳩工築堤數百丈,自是水潦無害。卒於官,旅櫬蕭然,越數年乃得歸葬,高明人祀之名宦祠。”《高明縣志》捲十一《宦績傳》雲:“高明山界連鹿峝、皁幕諸峰,通藥徑,盜所出入,琇以情緻,諸盜魁傾巢而出者二十四人,請之上官,人給免死牌一,使守禦贖罪,貧者計口授食,卜室居之,諸盜戒勿犯,由是邑無警。水界連牂牁,每西江漲則其圍易决,琇修築維謹,間捐金以助之,邑鮮水災。尤好奬勵孤寒,設義塾教士,課其甲乙,士皆振。祀名宦。”
  
   鈕琇作為一位“儒吏”,任職時能註意省官用,捐逋賦,興水利,招流亡,“操行堅苦,皭然不淄”(潘耒《〈臨野堂集〉序》),所以取得相當的政績,受到居民的擁戴。不知什麽原因,他從宦二十四年,從中原調到西北,又從西北調到南粵,卻沒有獲得升遷,終身衹是一個七品知縣。但看來鈕琇並沒有多少牢騷,這大約是繁瑣政務與文人秉性在他身上構成的矛盾所致。其父說:“汝今於莅任之暇,撫弦調鶴之餘,始可與言詩也已。”仿佛做了官,方有閑暇言詩論文;相形之下,瀋天寶 “花月於心何處得,煙霞為政近來無”的疑問,倒是鈕琇的知音之論,“擬歸水竹著《潛夫》”——學習東漢的王符隱居著書,纔是鈕琇的最大抱負。可惜他沒有這樣的福氣,衹能在“簿書之暇,不廢筆墨”(《清史列傳·鈕琇傳》)。他的詩文,“少作驚纔絶豔,方駕齊梁;中歲則婉麗悲激,長於諷諭,如《和杜秋雨嘆》、《泣柳詞》,皆有關理亂,足備詩史。”小說則有《觚賸》一書,“紀明末國初雜事,能舉見聞異詞者折衷之,可補正史之闕;其文幽豔凄動,有唐人小說之遺。 ”(《清史列傳·鈕琇傳》)計有《臨野堂集》十三捲、《文集》十捲、《詩餘》二捲、《荔夢編》一捲(據《高明縣志》藝文,為鈕琇自編任高明時詩)、《尺牘》四捲及《觚賸》正編八捲、續編四捲等。
  
   鈕琇的仕宦經歷,對他的小說創作應該說是有益的。他作為“博雅工詩文”的江南才子,因為服官的需要,足跡遍祖國的天南海北,完全不同的地域文化,大大增長了他的見識,拓展了他的心胸。從《〈觚賸〉自序》中,我們可以窺見他的心態:“入燕都而懷故國,記覽夢華;登梁苑而晤名賢,書攜行秘。迨夫哀纏素韠,貧典黑貂,旅食三年,不斷臯魚之淚;宦歸千裏,無餘劉寵之錢。遊跡則雁池鳧渚,閱歷偏賒;行裝則玉格貝編,討搜獨富。既而聽雞函𠔌,策馬蘆關。嘆密法於秦灰,欲辨怪哉之氣;懷和聲於周鳳,還題吉了之名。碑洞文章,收諸緑笈;橋山陵寢,繪以黃圖。今則仍綰銀章,更臨珠海,鷓鴣啼處,朱旗錦石之鄉;蝴蝶飛時,丹竈羽衣之洞。官逢鬥榖,得虎說於荒江;語習娵隅,成魚吟於蠻府。粲花賓至,快雄辯之當筵;話雨人歸,喜華箋之在篋。”他入燕都、登梁苑、過函𠔌、臨珠海,既得遊覽大好河山,還搜集到豐富的神異故事,這些都構成了他從事小說創作的雄厚資本。
  
   《觚賸》的寫作,早在白水時期就開始了,而成於他宰高明之時。“觚”是記事的簡牘,“觚賸”即觚所記之剩,亦即“史之餘”的稗官野記,這是鈕琇對自己作品的定位。康熙三十九年(1700)寫成正編八捲,以故事來源或足跡所至之地分捲,計《吳觚》三捲,寫在家乡的見聞;《燕觚》一捲,寫在京都求學候選的見聞;《豫觚》一捲,寫在項城的見聞;《秦觚》一捲,寫在白水的見聞;《粵觚》二捲,寫在高明的見聞。寫於康熙四十一年(1702)的續編,則變換了分捲的角度,以敘事的側重點為標準,《言觚》記言,《人觚》記人,《事觚》記事,《物觚》記物,各一捲。《觚賸》的內容,用鈕琇自己的話說:“言其大略,蓋有三焉”:
  
   第一類,一般不能載入正史的人物軼事:“爾其簫斷吳門,麯留小海,築摧易水,歌起悲風。稽散揮弦,廣陵之音欲絶;潘邠閣筆,重陽之句無多。苟非闡此嘉名,誰復求之幽壤?”如《續編·人觚·英雄舉動》,寫熊廷弼當督學江南時,所有試卷都親自披閱:“閱則連長幾於中堂,鱗擁諸捲於上,左右置酒一壇,劍一口,手操不律,一目數行。每得佳篇,輒浮大白,用志賞心之快;遇荒謬者,則舞劍一回,以抒其鬱。”一位重視人才的形象,躍然紙上。當門下士馮夢竜因撰寫《挂枝兒》小麯,受到群訐前來求解時,熊忽問曰:“海內盛傳馮生《挂枝兒》麯,曾攜一二册以惠老夫乎?”馮跼蹐不敢置對,唯唯引咎,因緻千裏求援之意。熊曰:“此易事,毋足慮也。我且飯子,徐為子籌之。”須臾,供枯魚焦腐二簋,粟飯一盂。馮下箸有難色。熊曰:“晨選嘉餚,夕謀精粲,吳下書生,大抵皆然。似此草具,當非所以待子。然丈夫處世,不應於飲食求工,能飽餐粗糲者,直英雄耳。”熊遂大恣咀啖,馮啜飯匕餘而已。熊起入內,良久始出曰:“我有書一緘,便道可致我故人,毋忘也。”求援之事並無所答,而手挾一鼕瓜為贈。熊廷弼故示冷淡,非不愛纔,惜其露纔炫名,故示菲薄,而行李之窮,則假造以厚濟之;怨謗之集,則移書以潛消之。作者嘆道:“英豪舉動,其不令人易測如此。”
  
   又如吳六奇,也是明清易代時的重要人物,寫他的故事的文學作品,有蒲鬆齡《聊齋志異》之《大力將軍》,李仲子《紅杏樓雜記》之《吳都督補傳》,蔣心餘傳奇之《雪中人》等。《觚賸》捲七《粵觚上·雪遘》也是以此為題材的極為出色的一篇。小說突出海寧縣孝廉查伊璜“常謂滿眼悠悠,不堪酬對,海內奇傑,非從塵埃中物色,未可得也”的識見,故一見丐者避雪廡下,強直而立,心竊異之,呼之對飲,以絮袍贈之。吳六奇雪中獲遘明公,賞於風塵之外,一旦發跡,即厚報之,曰:“非敢雲報,聊以志淮陰少年之感耳。”
  
   再如《續編·人觚·張羽軍》,敘張翬性喜交遊,重然諾,即利害無所避。曾與旗人法寶定交,則終身生死以之。後寶被罪來投,翬入告其父曰:“法公為我知己,被罪出亡,於國法無赦,留者,罪與之均。今窮而歸我,畏法則執而首於官,死法公矣。昔孔融藏匿張儉,義聲炳於千秋。敢告嚴君,將背友而保傢平?抑捨生而取義乎?”翬父張目奮髯曰:“北海之母何人?我豈不及一巾幗?其留之!”事發,捕寶並逮翬與父。翬力辯父脫罪,竟論斬,減等流秦。凡官於秦者,高其義,皆願與交,不以流人目之。
  
   以上事跡,或以人,或以事,都是正史中不可能敘入的。《觚賸》還有一些具有實錄性質的文字,如捲八《粵觚下·共塚》記述順治七年庚寅(1650)耿繼茂、尚可喜兵屠文州之事;《粵觚下·五華山故宮》記述永歷帝逃遁,吳三桂重購得之,縊於貴陽府及反叛稱尊始末;捲一《吳觚上·虎林軍營唱和》敘吳炎、潘檉章以史案株連,於康熙二年(1663)磔死,吳先語其弟曰:“我輩必罹極刑,血肉狼藉,豈能辨識?汝但視兩股上各有一火字者,即我屍也。”捲八《粵觚下·跛金》敘尚之信偶醉,指宮監曰:“汝腹何大也,此中必有奇寶,我欲開視之。”竟以匕首刺監腹,應刃而斃,皆可補正史之不足。
  
   第二類,不可能載入正史的女性故事:“至乃江頭孝女,黃絹無傳;塞外文姬,青蛾莫贖。簾窺燕子,新愁鎖夜月之樓;門倚桃花,舊笑憶春風之徑。維美昭於綉管,斯豔發乎香奩。” 贊美女子的才華膽識,同情她們的悲慘命運,是小說總的傾嚮。如捲三《吳觚下·雲娘》,敘李雲娘為汪參將僕王忠妻,年十八,是一位處變不驚的女中豪傑。汪解任還維揚,途遇群盜,雲娘縱馬而前,矢斃二騎,餘皆散遁。參將公子見其貌甚豔,欲狎之,雲娘乃責其不能出奇報國,偶遇萑苻,竟薾焉膽慄,以刀擬之曰:“有追我者,我即斷其頭,如河北盜矣。”遂馳去,永不復返。敘柔情的名篇有捲六《秦觚·粟兒》,記聰明美麗的少女粟兒與清河公子傾心相愛,及刺史玉成的經過,文筆細膩委婉,感人至深。《續編·事觚·於傢琵琶》敘於孝廉與愛姬紅桃以琵琶結情,因戰亂分離後,又以琵琶相聞而重逢,亦為才子佳人的悲歡離合的佳作。
  
   三、不可能載入正史的神怪故事:“更若大夫覯止,雅擅多能;君子至斯,夙推博物。疏不遺乎草木,學溯葩經;註兼及乎蟲魚,功期翼雅。爰以資其考傢,非止襲夫傳聞。然而宇宙茫茫,人如粟渺;江河滾滾,世亦萍浮。目不越於方隅,每以常而為怪;心苟通乎大造,將何幻而非真。”鈕琇十分註重從“常”與“怪”的相對性出發,來認識和處理“幻”與“真”的關係。他認為“《虞初》小說,非盡出於荒唐;郭氏貴經,固無傷於典則也”,體現了獨到的神怪觀。
  
   如《續編·事觚·啞樵》,寫平水山樵人目睹了大蛇蜿蜒澗泥內,復塗附其身、曳泥入於洞內的奇異景象,還在它入洞以後,幫助它用泥封住了洞口。奇怪的是,樵人做了這樁好事後,卻遽爾不能言說;直到三年以後,復過前遇蛇處,纔突然發生變化:“陰雲乍合,雷雨驟至,霹靂一聲,有竜從洞中出,騰空而去。樵人不禁大呼曰:‘嚮我捲舌不能出聲者,正此物為之也!’於是能言如初。”由蛇變化為竜,是一個長期而痛苦的過程,故而生怕人之多言,泄露此中機密。人與物之關係如是,真是匪夷所思。
  
   《續編·物觚·金銀變化》敘陳宏泰見有人將鬻萬頭蝦蟆以償其貸,動了惻隱之心,命悉放之江中,遂與焚券。後夜歸,發現路間有物,光焰閃爍,視之乃金蝦蟆也,遂致饒裕:這是藉因果報應突出愛護野生動物的主題。又如捲二《吳觚中·鶴癖》敘長山進士王炓,素有“鶴癖”,任如臯縣令後,即於署內購蓄十餘衹,知鶴喜吞蛇,乃輸諸丐戶,每人日納一蛇,有罪應罰鍰者,亦許以蛇贖,由是一境之內,捕蛇殆盡。愛鶴不失為一種風雅習氣,利用職權命百姓納蛇以飼鶴,緻令一境之內捕蛇殆盡,客觀上亦於民有益。後來他的興趣轉移到了狸奴身上,見其面空撲蝶可觀,遂令百姓捉蝶。王炓因愛鶴而捕蛇,因愛狸而捉蝶,其本意皆非出於真愛,而是為了供一己之娛樂,所以為作者所不取。
  
   《續編·事觚·猿風鷹火》情節甚為麯折。徐緯真素嗜方技,道經山東古廟,聞大呼“徐緯真救我”之聲,見有一大鐘覆地,語出鐘內,自言乃上古猿公之裔,以劍術之疏,誤傷良善,為上帝譴責,囚此鐘已有百餘年,今限已滿,請其救出之。徐曰:“我無千鈞之力,豈能獨發此鐘?”鐘內語曰:“不勞君手發也。君但去鐘上十二字,我即出矣。”取石敲磨,有頃立盡。鐘內語曰:“可矣。然須速走,稍遲半刻,不無於君有害。”徐遂跨驢疾行二三裏,迴望來處,雲霾風暴,響若山崩,遙見大白猿從空飛墜,叩首驢前,倏忽不見。寫來很有氣勢。後有猿公化為書生,前來拜謝,言賴其拯拔之恩,故於天府盜得道書三捲,以申環珠之報。徐生“展閱第一捲,其文如《論語》《孝經》,曰:‘平平無奇耳。’展閱第二捲,其文如《陰符》《鴻烈》,曰:‘此亦不足習也。’展第三捲,其文皆言吐火吞刀之秘、徵風召雨之奇,乃大喜曰:‘正在如是。’遂亟錄之。天甫嚮曉,而少年已至,窺徐意在末帙,色若不懌者,嘆曰:‘我所以報公者,豈謂是乎?第一捲具帝王之略,第二捲成將相之才,第三捲術數之書耳。用之而善,僅以修業;用而不善,適以戕生。然緣止於此,當可奈何!’言未久,人與書俱失矣。”果然,徐獲書後,嘗以其術試於故鄉,“或捉月於懷,懸之暗室;或捏雷於掌,放之晴霄,以法為戲,取薄酬而資旅食。一日,飲酒大醉,時值炎暑,襢而坐於門,適涼飈驟起,嚮空書符招之入袖,良久不放,怒觸風伯,於袖中大吼,破袖而出,雷火繼之,膚發焦枯,隨以致斃。”寫人與猿的交往,寫猿的報答,都有《平妖傳》的意趣。惟視術數為末技,揭示了中國科學技術之不能獲得發展的深層次的原因。
  
   《續編·事觚·海天行》則是一篇將航海與航天結合起來的奇妙小說,敘海述祖倜儻負奇氣,慨焉有乘桴之想,斥其傢産,治一大舶,其首尾長二十八丈,與賈客三十八人揚帆出洋,途遇颶風,抵竜宮,竜王欲藉其舶載貢物送上天衢,以述祖為濁世凡人,不令上。述祖曰:“述祖雖炎陬賤民,而志切雲霄,常恨羽翼未生,九閽難叩,幸遇奇緣,亦願隨往。”姑許之。安頓已畢,大伐鼉鼓三通,乃始啓行,逆風而上,巨魚夾舟若飛,白波搖漾,練靜鏡平,路無坦險,時無晝夜。中途石壁千仞,截流而立,其上金書“天人河海分界”六大字,衆指示曰:“昔張騫乘槎,未能過此。今汝得遠泛銀潢,豈非盛事?”既入南天關,仰視瓊闕絳樓,俱在飄渺之中,樂音繚繞,香氣氤氳,貢畢,賜宴,於是集衆登舟,復還故處。衹是它對於天宮的描寫,未能超出“樂音繚繞,香氣氤氳”的水準,而返回以後的結局,亦未超出得賞寶珠、鬻於番賈、獲資無算的舊套。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稱《觚賸》“幽豔凄動,有唐人小說之遺,然往往點綴敷衍,以成佳話,不能盡核其實。”周中孚《鄭堂讀書記》謂“其文詞皆哀豔奇恣,而記事多近遊戲,故不免談神怪以徵其詭幻,間有裨於考據者,亦百中之一二耳。”這些略帶微詞的評論,恰恰道出了此書的小說性質、尤其是以神怪徵其詭幻的特點,而這倒是《觚賸》的優點和價值之所在。
  
  (歐陽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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