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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荒傳說
  以符堅攻晉的淝水之戰為前提,對當時的門閥時勢五鬍晉朝都有詳細的描述,第一集算是一道開胃菜以後的章節會愈來愈精彩。邊荒是南北的緩衝地帶亦是故事的重心,主角燕飛劉裕拓跋硅置身於這混亂的時代開始他們人生的舞臺。黃易融入歷史的功力又再一次發揮,這是一套歷史武俠的作品,就如大唐雙竜傳般沒有讓人議論的情色。
第一章投鞭斷流
  在淮水和泗水之間,有一大片暰橫數百裏、布滿廢墟荒村、仿如鬼域的荒棄土地:南方漢人稱之為“邊荒”,北方鬍人視之為“甌脫”。名稱雖異,但肯定是當今之世最獨一無二的地方:因它既是良民裹足之地,卻是刀頭舐血之輩趨之若鶩的樂土;充滿危險,也是機會處處;可以是英雄豪傑死無葬身之所,亦為悍不畏死的人成名立萬的舞臺。更為各方政權視之為進行秘密外交的理想場所,而無地容身者則以之為避難的安樂窩。在此一刻它或許是亂世中的桃花源,下一刻會變成修羅地獄。沒有任何一處地方,比邊荒更可怕,同時又那麽可愛。邊荒是老天爺為有本領的人而設的,在那裏有着另一套生存的哲學和法規。
  邊荒奇異的存在,是有其悠久的歷史和客觀的因素,每一段史章均是以戰士的鮮血和人民的苦難寫成的。
  自漢室傾頽,各地豪雄蜂起,戰事延綿廣披,生産無法進行,造成人為的饑荒;惡性循環下,使本已開發千年的中土,淪為白骨蔽野,千裏無炊的局面。
  三國之時,孫吳和曹魏對峙,每有戰事,多在淮泗間爆發,弄至該區域城垣崩毀,田園荒蕪,人民流移四散,廬捨空而不居,百裏湮絶無民。
  到西晉司馬氏統一天下,當地土民本該有安樂的日子可過,可惜“八王之亂”、“永嘉之禍”接踵而來,匈奴、鮮卑、羌、氐、鞨五大鬍族群起反晉,這兩起歷史上的巨大風暴,再摧殘得中土體無完膚。到晉室懷愍二帝蒙塵,晉室被迫南渡,成為南北對峙之局,淮泗地區依然是受災最重的戰爭兇地。淮水和泗水,成為南北政權不成文的疆界,邊荒正是兩方疆界內的“無民地帶”。
  邊荒的微妙形勢,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産生。
  對北方出身自遊牧民族的鬍人而言,照慣例於兩族的接界處,必須留下一段距離的“甌脫”作為緩衝區,無事時鬍漢雙方均不得進入,行人止步,否則會視為挑畔鬧事。於南方政權來說,亦視這片首當其衝的土地再不適合人民居住,衹合用來實施“堅壁清野”的戰略,以阻止鬍馬南下,使其於數百裏內無從補給。
  邊荒正是在這樣奇怪特殊的情況下,在南北諸勢力的認同和默許下形成。
  邊荒在中土是最荒蕪的地區,不過矛盾的是位於淮泗之間、邊荒的核心處、穎水西岸的邊荒集,偏是中土最興旺的地方。它是唯一貫通南北的轉運中心,兩方貿易的橋梁,天下豪強勢力爭權奪利的場所,走私掮客和幹非法勾當幫會各行其事的中心。衹要能保得性命離開,不論是商販、妓女、工匠,任何人均可賺取得數十倍於別地的錢財。這使它成為一個充滿魔異般誘力的地方,是為有生存本領和運氣的人天造地設的。
  在這裏,王法再不存在。進入這地區的被稱為是荒人,既不屬於南晉,也不屬於北方諸鬍族政權。
  邊荒集的前身的項城,一個被戰火摧殘成為廢墟的大城。邊荒集因多年沒有再經戰爭洗禮,其興旺達至前所未有的顛峰,可惜一場席捲南北的戰爭風暴又正在北方形成,大禍已迫在荒人眉睫之前。
  氐秦之主苻堅立馬泗水南岸一處高崗之上,目送先鋒部隊陣容鼎盛、旗幟飄揚地開前綫,大舉進攻僅餘的最後一個敵手──南晉,第一個進攻的目標是對方位於淮水南岸的戰略重鎮壽陽。而他心中得意振奮之情,實是難以言表。
  七年前,他運兵遣將破滅勁敵拓跋鮮卑的代國,把北方統一在他大秦軍鐵蹄之下。匈奴、鮮卑、羌、羯、漢五大族盡嚮他俯首稱臣,結束自晉朝“永嘉之禍”、晉室南渡以來七十二年諸族逐鹿於塞內塞外,群竜無首的紛亂局面,蓋世功業震爍古今;其以外族的身份入主中原,更是前所未有。現在一切南徵的條件已告成熟,南晉的梁、益二州和重鎮襄陽已落人他手上,統一天下的豐碩果實已到了唾手可得之候,誰還能與他爭鋒?
  今趟傾師南犯,他以弟苻融為帥,大將慕容垂和姚萇為副,出動步兵六十萬,騎兵二十七萬,此外尚有水師八萬自巴蜀沿長江、漢水順流東下,配合作戰,實力足以把兵微將寡的南晉任何抵抗之師輾成碎粉。
  苻堅今年四十五歲,擁有一副氐族人經得起塞外風寒的高大強健體魄,有用不完的精力。他生就一副紫膛臉,短髯如戟、連鬢接唇,配上高鼻深目,形相突出,坐在馬背上自有一股君臨天下的氣度。此時他的眼神凝註往地平綫盡處,閃爍生輝,似已可預見南晉軍望風披靡,在他以漢、氐、羌、鮮卑、羯為主組成的聯合雄師的踐踏下崩潰敗亡。
  衆星拱月般在左右和後方簇擁着他的十多名將領,代表着北方諸族最傑出的領袖人物,是他一直奉行不悖“混一四海”政策下所産生、他苻堅引以為傲的驕人成果,令到眼前盛舉可以成為事實。在他之前,戰爭的失敗者總難逃亡國滅族的凄慘下場,衹有他善待戰敗的人,每滅一國,均授其君臣以官爵,並使統領舊部,推行王道之政。在他來說,這是統一天下必須的手腕。
  其中聲名最盛者,莫過位於他左方的頭號大將,鮮卑族的慕容垂。此人武功蓋世,手中“北霸”槍所嚮無敵,更是沙場上縱橫不敗的統帥。糜下鮮卑戰士驍勇善戰,為他苻堅立下無數汗馬功勞,威震塞內外。能收為己用是他苻堅最大的福氣,否則必是令他怵懼的可怕勁敵。
  慕容垂比苻堅年輕十歲,身形雄偉如山,比他苻堅還要高出小半個頭,容顔俊偉,深黑的長發披散兩肩,鋼箍環額,雙目深遂、神光內藴、不可測度,腰板挺直,整個人自有一股威懾衆生難以言述的逼人氣勢,活像冥府內的魔神來到人間。
  苻堅右邊的羌族猛將姚萇聲名僅次於慕容垂,雖是五短身裁,比任何人都要矮上一截,可是脖粗背厚,臉如鐵鑄,特大的豹子頭,銅鈴般的巨目閃閃有神,加上重逾五十斤的玄鐵雙短矛,若有誰敢小覷他?其後果會令任何人難以接受。
  其他諸將形相各異,均是慓悍強橫之輩,經歷得起戰場上的大風大浪。
  苻堅收回目光,環視左右,唇角飄出一絲笑意,以帶點嘲弄的語氣道:“人說安石不出,將如蒼生何?現在安石已出,為司馬曜主理軍政,朕倒要看他能在朕手心變化出甚麽花樣來?”
  隔了個慕容垂的氐族大將呂光哂道:“謝安算甚麽東西?我看不過是殷浩之流,自命風流名士,談玄清議是沒有人說得過他,對陣沙場則衹堪作抹劍之用。”呂光外號“竜王”,水底功夫黃河稱冠,兵器是一對“渾水刺”。
  安石是南晉宰相謝安的別字,被譽為中原第一名士,但自隱居東山後十六年來拒絶出仕,故有“安石不出,將如蒼生何”之語,可見南晉人對它的期待和仰慕。殷浩亦為南晉德高望重的名士,雖學富五車,卻不懂軍事,不自量力地繼祖逖、庾亮、庾翼等諸晉將後統帥北伐,慘敗而回,不但有負名士之譽,還淪為天下笑柄。呂光把謝安和他視為一體,正代表北方鬍將對謝安一類自命清高的名士的不屑和鄙視。
  諸將紛紛附和,意興飛揚,唯衹慕容垂和姚萇兩人默然不語。
  苻堅察覺有異,皺眉不悅道:“兩位卿傢是否另有想法?快給朕從實道來。”
  姚萇肅容稟上,道:“晉室雖弱,但據長江之險、江南之富,今我等傾師南下,勢必迫得南人空前團结,故臣未敢輕敵。”
  苻堅露出原來如此的神色,傲然道:“南人一嚮養尊處優,耽於逸樂,武備不修;兼以南遷之世傢大族與南方本土世族傾軋不休,即使在兵臨城下之際來個空前大團结,亦為時已晚。至於所謂長江天險,以我們的百萬雄師,衹要投鞭於江,足斷其流。南方小兒,何足道哉?”
  他們均以漢語交談,此為當時最流行的通用語,非各族鬍語可比,成為各鬍族象徵身份的官方用語。氐秦且是諸鬍中漢化最深的國傢,苻堅便一直以為自己比漢人更深得儒傢“王道”之旨,頗以“四方略定,惟東南一隅,未沾王化”為憾,現在終於到了去掉遺憾的歷史性時刻。
  當苻堅目光往慕容垂,這武功兵法均有北方第一人稱的大將淡然自若的道:“南人兵力,確遠遜我軍,可是由謝安一手催生成立,由他侄兒謝玄統領訓練的北府兵,雖不過十萬之數,卻不可小覷,希主上明察。”
  苻堅點頭贊許道:“說得好,孫子有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北府兵早在朕的計算中,今趟我們揮軍直撲南人都城建康,南人衹有兩個選擇,一是傾巢出城正面决戰,一是閉城死守。而不論是那一個選擇,南人均無僥幸。朕苦待多年,到此刻臣服北疆,再無後顧之憂,纔傾舉國之力,以壓倒性的兵威,一舉粉碎司馬曜、謝安之輩的偏安美夢。謝玄雖被稱為南方第一劍術大傢,九品裹的上上品高手,惜行軍作戰經驗尚淺,能屢戰屢勝皆因從未遇上強手。南朝諸將中,衹有桓衝算得上是個人物,有乃父桓溫的幾分本領,可惜卻給朕牽製在荊州,衹能死守江陵,動彈不得。”
  按着猛喝道:“朱卿傢,朕所說者如何?”
  位處衆將最後排的漢將朱序聞言渾身一震,連忙應道:“主上對南方形勢洞察無遺,了若指掌,微臣佩服至五體投地。”
  朱序本為南晉大將,四年前鎮守襄陽,兵敗投降,得苻堅重用,苻堅亦從其盡悉南朝兵力強弱分佈,不過那可是四年前的情況。
  符堅仰天一陣長笑,充滿得意之情,暢舒一口藴在心中的豪情壯氣道:“朱卿傢放心,朕一嚮推行王道之政,以德服人,視四海為一傢,絶不濫殺無辜,平定南方後,南朝之人一律酌材而用,司馬曜可為尚書左僕射,桓衝為侍中,謝安就派他作個吏部尚書,憑其九品觀人之術,為朕選賢任能。”
  “鏘”!
  苻堅掣出佩劍,正指剛從東方地平綫升起的朝陽,然後再往南稍移,直指南晉首都所在的方向,大喝道:“我軍必勝!”
  衆將紛紛拔出兵器,姚萇更把雙短矛互相敲擊,發出震耳的金鐵交鳴,一齊轟然應喏。
  “大秦必勝!大秦天王萬歲!”的呼叫,先起於護衛四方的親兵團,接着波及整個泗水平原,以萬計的戰士高聲呼應,喊叫聲潮水般起伏澎湃。
  延綿不絶,前不見隊首、後不見隊尾,由各式兵種組成的氐秦大軍,浩浩蕩蕩往淮水的方向開去,待他們攻陷建康城,中原漢族將失去最後的根據地,全體淪為亡國之奴,變成被入侵外族統治的臣民。
  南晉都城建康,位於長江下遊南岸,緊扼長江出海海口,是長江下遊區域最重要的軍事、政治和經濟中心,河、陸、海的交通樞紐要地,南北水陸的轉運城市。
  它位於雞籠山和覆舟山一片臨灘丘陵高地,東南與平坦廣袤的太湖平原和錢塘江流域相接,沃野千裏。長江自西南嚮東北繞城廓而流,秦淮河蜿蜒在城南外伸入長江,形勢險要,有虎踞竜蟠的優越地理形勢。姚萇所說的“據長江之險、江南之富”,確非虛言。
  當西晉被匈奴所滅,洛陽化為灰燼焦土,晉國開國帝皇司馬懿的曾孫司馬睿正鎮守當時由三國孫權建立的都城建業,掌揚州、江南軍政大權。北方淪喪,司馬睿在南遷流亡大族王導、王敦等人的支持下,在建業自立為晉王,次年稱帝。至晉愍帝,正式易建業之名為建康。
  建康城城周二十裏十九步,外圍有東府城、石頭城和丹陽郡城等一係列的城市群,成衆星拱月的強大形勢,是一個以建康都城為核心的城市組群。特別是城西上遊的石頭城,是堅強的軍事堡壘,有若建康的守護神,若不能攻陷石頭城,休想損建康分毫。
  當苻堅的大秦軍進入淮泗的邊荒區域,駐守淮水南岸重鎮壽陽的南晉將軍鬍彬,已收到己方混入邊荒集的前綫探子的飛鴿傳書,知得大秦百萬大軍,正直通淮水而來。
  理所當然地,邊荒集乃天下消息最靈通的地方,南北若有任何風吹草動,不論是事實或謠言,都首先在那裏傳播。故當地有專門販賣消息的“風媒”,做這門生意的人必須精通各族言語,人脈極佳,且有能力分辨消息真偽,非是人人可以幹的勾當。
  鬍彬聞訊大吃一驚,經反覆證實後,立即飛報建康,報上此有關晉室生死存亡的消息。晉帝司馬曜聞訊嚇得魂不附體,卻又怕消息散播,惹起大恐慌,導至臣民逃亡,急急密詔謝安、王坦之、司馬道子三位重臣,到建康宮內廷的親政室商議保國大計。
  謝安為南晉中書令,乃晉帝司馬曜座下第二把交椅的當權人物,總攬朝政,今年六十四歲,年輕時曾短暫出仕,後退隱東山,至四十歲在千呼萬喚下始東山復出,秉持開國丞相王導“鎮之以靜”的安民政策,令南晉得偏安之局,與大將桓衝一文一武,為南晉朝廷兩大支柱,被譽為“江左偉人”。
  當時南晉形勢,統治地區衹餘長江中下遊和岷江、珠江流域,而其中又以荊、揚二州在政軍兩方面最舉足輕重。
  揚州為首都建康北面前衛,其重要性不言可知。荊州位據長江中遊,形勢險要,亦為南晉西部軍事重鎮,同時荊州轄兩湖一帶,其刺史又常兼督附近諸州軍事,以應付北方強鬍,因而地廣兵強。凡任荊州刺史者,必成實力最強大的方鎮。故南晉一代,中央與方鎮勢力的激蕩爭持,大多與荊、揚之爭有關。上一代荊州由桓溫主事,便權傾朝野。幸好現任的桓衝,雖為桓溫之子,但野心還不及乃父,荊、揚遂可相安無事。符堅看重的三個人中,除晉帝和謝安外,便數桓衝,於此可見一斑。
  被譽為當代第一名士的風流宰相謝安,雖已屆暮年,仍是一副精華內藴豐神俊朗的樣貌,手搖羽扇,仿似諸葛武侯復生於世,五綹長須,身裁高頎,有一種說不出的瀟灑和悠閑自得、孤傲不群。
  王坦之為開國丞相王導之子,位居左相,是建康朝廷謝安外最有份量的大臣。今年五十二歲,論外貌遠遜謝安,略嫌矮胖,頭髮有點灰白,幸好臉上常挂笑容,聲音柔軟悅耳,下頷厚實,胖得來並不臃腫,具有世傢大族的自信與隨和,並不惹嫌。
  王、謝兩傢是江左最着名的世傢大族,自晉室南遷,兩傢對晉室的支持不遺餘力,朝廷的要位,均由此兩傢輪流出任。而兩傢在南晉“舉賢不出世族,甩法不及權貴”的政策下,更是如魚得水,備受尊崇。竹門對竹門,兩傢一嚮關係密切,藉姻親加強兩方關係,共同輔政。
  司馬道子是晉帝司馬曜親弟,被公認為皇族第一高材,位列“九品高手”榜上,現職為錄尚書六條事,總管朝廷各部門政務,其職權之大,足以牽製謝安,為晉室監察謝安的一着棋子,故他與謝安一嚮關係不佳。
  司馬道子今年三十八歲,身段高而修長,有一管筆直挺起的鼻子,唇上蓄鬍,發濃須密,一身武士服,體型勻稱,充滿王族的高貴氣度。唯有一對不時眯成兩道細縫的眼睛,透露出心內冷酷無情的本質。他腰佩的長劍名為“忘言”,是王族內最鋒利和最可怕的武器,建康城內,除謝玄和王坦之的兒子王國寶外,再無敵手。
  親政廳是晉帝司馬曜在內廷處理公事的地方,這個自開國以來最關鍵性的軍事會議,歷時兩個時辰。在宮外等候的謝安之弟謝石,從正午直盼至黃昏,始見謝安悠然出來,表面仍是那副閑適自然的樣子,可是一嚮深悉謝安的謝石卻捕捉到乃兄雙目內一閃即逝、心力交瘁的神情,這可是他從未由謝安眼內見過的,可知會議進行得多麽沉重激烈。
  謝石趨前,謝安倏地立定,沉聲道:“給我找謝玄來。”
第二章大難臨頭
  項城遺下給邊荒集的東西,除了崩頽的城墻、被填平的護城河,便衹有位於邊荒集中心高起達十五丈的大鐘樓,樓內的銅鐘像一個神跡般被保留下來。
  貫通四門的兩條大街於鐘樓處交匯,從鐘樓起至東南西北四門的主街依次為東門大街、南門大街、西門大街和北門大街。其他支道,依四街平行分佈,城周的十二裏,是當時一個中等城市的規模。
  集內樓房店鋪均是在近十多年陸續興建,多為追求實用、樸實無華的木石建築,充滿聚衆邊荒集各族的風格特色,反映出他們不同的生活習慣和信仰。
  在邊荒集,一切以利益為目標,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民族間的仇恨不斷加深,可是現實卻迫使不同族的人互相容忍、妥協,達緻並不穩定且隨時生變的微妙平衡。
  一集之地,卻是整個中土形勢具體而微的反映,最強大的是氐幫,接着依序為鮮卑幫、匈奴幫、漢幫、羌幫和羯幫。六大勢力,瓜分了邊荒集的利益。
  漢幫的形勢較為特殊,因為他們是唯一能控製從南方而來的財貨的幫會,其他各族,必須在漢幫的合作下,始有利可圖。不過這種形勢,隨着氐秦的南伐,已完全逆轉過來。
  縱使氐幫勢力最盛,在正常情況下亦不敢貿然對任何一幫發動攻擊,否則兩敗俱傷下,必難逃被逐離邊荒集的厄運。
  勿要以為集內盡是逞強鬥狠的強徒,事實上四條主街繁盛熱鬧,各族男女肩摩踵接,諸式店鋪林立兩旁,青樓賭場式式俱備,食店酒館茶室旅店應有盡有,其中最着名的莫過於位處東門大街漢幫勢力範圍內的邊荒第一樓,老闆龐義深懂經營之道,且廚藝超群,供應的食物既多樣化,又合各族人的口味和飲食習慣,但最主要的原因,是他親自釀製的絶世佳釀“雪澗香”,天下衹此一傢,別無分號。
  第一樓是邊荒集內罕見的全木構建築,樓高兩層,每層放置近三十張大圓桌,仍是寬敞舒適。上層臨街的一邊有個以木米欄圍繞的平臺,臺上衹有一張桌子。
  此刻第一樓的二樓內空無一人,惟衹燕飛一人獨據臨街平臺的桌子,一壇一杯,自斟自飲,沉鬱的眼神,投往下方東門大街。
  東門大街擠滿正要離邊荒集的漢族男女,還不斷有人從支道涌來,加入流亡的大隊裏。一時人喊馬嘶驢鳴和車輪磨擦地面的聲音,充塞在昨天邊是繁榮興旺的東門大街。所有店鋪均門窗深鎖,誰也不願成為苻堅的奴隸,衹好收拾細軟財貨,匆匆離開,踏上茫不可測的逃亡之路。
  與街上的“動”相比,燕燕的“靜”益顯其異乎尋常。他威懾邊荒、無人不懼的寶刃“蝶戀花”連鞘擱在桌上右邊,愈發使人感到情況的異樣。動與靜的對比,充滿風暴吹來前的張力。
  第一綫曙光出現邊荒集東門的地平綫外,天上厚雲密佈,似正在醖釀一場暴風雨,今人的心頭更是沉重。
  當苻堅大軍南來的消息傳至邊荒集,南、北、西三門立即被其他各族封閉,衹餘下由漢幫控製的東門可供漢人逃難避禍。
  燕飛舉杯一飲而盡。
  整整一年了!
  自一年前他燕飛踏足邊荒集,從一個藉藉無名的劍手,到闖出名堂,變成無人敢惹的人;從憎厭這個地方,到深深愛上它。個中的滋味和轉折,實不足為外人道。起始時,他並不習慣這個撕掉一切偽裝,人人不擇手段為己爭利的城集。但逐漸地,他認識到縱使在如此惡劣卑污的情況中,人性仍有其光輝的一面。現在邊荒集的勢力均衡已被苻堅的來臨徹底破壞,心中禁不住一片茫然。
  一切的一切,包括過去、現在和將來,都因眼前令人擔憂的景況失去一嚮應有的意義!他感到生命裏最珍貴的一段日子,已隨着這場席捲南北的戰爭風暴雲散煙消。不論此戰鹿死誰手,天下再非以前的天下。雖然以前的天下並沒有太多值得人留戀的東西,但接着而來的噩夢更非任何人消受得起。
  登上樓階的急劇足音,打斷他起伏的思潮,不用回頭,他已曉得是此樓的老闆龐義,更從其足音的輕重節奏,察覺對方心內的惶惑和恐懼,那是人之常情。
  燕飛淡淡道:“記得多留下兩壇好酒給我,算是道別吧!”
  龐義登上二樓,依依不捨地環視一匝,深情地撫摸着最接近他的桌子,燕飛的背影映入眼簾。每次看到燕飛的背影,他總感到燕飛寬闊的肩膊可背負起任何重責,衹要他願意的話。而若不是燕飛肯負起保護第一樓的責任,他龐義真不知會有怎樣的下場,雖然那是要付錢的,但他仍是非常感激。
  燕飛像不知道龐義筆直來到身旁,邊拉開椅子坐下,仍是目不轉睛瞧着出集的難民隊伍。
  龐義是個粗豪的彪型大漢,滿臉虯髯,此時盯着燕飛皺眉不解道:“當漢幫的人全體撤離後,氐幫的龜卵子會和你講仁義道德嗎?前天你纔打傷他們兩個人,不要做傻事!和我們一起走吧!”
  燕飛那對鐘天地靈秀之氣,不含任何雜質,清澈卻又永不見底的眼睛,露出回憶沉緬的異彩。
  在這鬥爭仇殺永無休止的邊荒集,其周圍數百裏的荒廢土地正見證着時代的苦難。與此相比,燕飛的一對眼睛是截然不同的異稟,可使龐義暫忘冷酷無情的現實。
  沒有人清楚燕飛的出身來歷,他似是充滿缺點,偏又讓人感到他是完美無瑕,這不單指他挺秀高頎的體格、仿從晶瑩通透的大理石精雕出來的輪廓,更指他似是與生俱來的灑脫氣質。不過若以龐義本身的標準去衡量他,燕飛不但懶惰、一派過一天得一天的消極人生態度,且是不折不扣、志氣消沉的酒鬼,一點不知道他正在浪費大好的青春。燕飛體內該有鬍人的血統,否則他不會在擁有漢人的文秀之餘,亦帶着北方遊牧民族的粗野豪雄。總言之燕飛是個非常出衆的人,打開始龐義便不敢小覷他,認為他磨在邊荒集當打手保鏢是大材小用。
  燕飛低沉而溫婉的悅耳聲音在他耳鼓內響起來,油然這:“還記得你曾說過,不要對邊荒集的人或物生出任何感情嗎?賺夠錢就有那麽遠走那麽遠,然後忘記在這裏發生的所有事。我們早有協定,你給我錢財,我燕飛替你消災,一賣一買,兩不相欠。走吧!好好過些安樂的日子,再不用每晚睡覺都在擔心明天第一樓會被人拆掉。”
  龐義苦笑一聲,伸手搶過他剛斟滿的雪澗香,幾乎是把酒潑進喉嘴裏去,頽然這:“安樂的好日子?唉!那裏還有可以過安樂日子的好地方呢?我們漢人再沒有希望。我龐義歷盡千辛萬苦從北方逃到這裏來,一心想憑手藝賺足子兒,然後到南方成傢立室,安居樂業。現在一切都完了,邊荒集也完了,大好的南方山河將會變成像北方生靈塗炭的人間兇地,我們衹好做一天和尚撞一日鐘。你是否當我是兄弟並不重要,我衹不忍你給人亂刀分屍,走吧!大傢一道走。”
  燕飛探手抓着酒壇邊緣,卻沒有舉壇註酒,首次把目光投嚮龐義,微笑道:“昨晚消息傳來,氐幫、宏奴幫和羌幫早立即全體動員,首先聯手封鎖城集東北的大小碼頭,還沒收泊岸的所有船衹,打傷打死百多人,迫得漢幫和漢人衹能從陸路逃亡,你道他們有甚麽目的呢?”
  龐義劇震色變這:“那些兔崽子!難道還要落井下石,來個殺人掠貨?”目光不由投往街上一片混亂、如面對末日來臨的逃難人潮,為自己和他們未來的命運生出恐懼。
  燕飛仍是那副從容不迫的悠閑神態,這:“記得帶你的砍菜刀,出集後遠離人多的地方,專揀偏僻處落荒而逃,或可保命。”
  龐義倒抽一口涼氣,瞧着擠滿東門大街的無助人潮,駭然這:“他們怎辦?”
  燕飛舉壇註酒,苦笑這:“我今年二十一歲,除孩蒙時代,眼所見盡是無可奈何的事,其所聞皆為人間慘劇,一切看誰的拳頭夠硬。幸好現在終於給我想通一件事,就是我已到了避無可避的絶境,且再不能獨善其身。漢幫的祝老大雖和我關係不佳,但我卻不得不承認他是精明的老江湖,他會有辦法把受他保護的人的傷亡損失減至最低。更何況他們三幫的人,先要過得我燕飛把守的東門一關。不要再勸我,你立即離開,若衹有我一人一劍,再無餘慮,燕飛尚有一綫生機。”
  龐義心中涌起一陣激動,直至這一刻,他方明白一嚮似是無情的劍客深藏於胸懷內的高尚情操,一時說不出話來,衹懂張着大口。
  燕飛舉起修長而膚色晶瑩的右手,與龐義緊緊相握,破天荒地露出陽光般燦爛的笑容,這:“每一個人都有權為自己選擇命運,知道自己在幹甚麽的就不是笨蛋,你立即走,離集後忘記這裏的一切,勿要說多餘的話。哈!你給我錢財,我替你消災,協議依然有效。”
  龐義起立鬆手,嚮燕飛一揖到地,這:“你該清楚酒藏在那裏,必要時那或可成為你最安全的避難所。”目光掠過他的蝶戀花,雙目紅起來,射出憤怨無奈的神色,飛奔般下樓去了。
  燕飛淺嘗一口雪澗香,瞧着龐義掮着包袱,加進最後離集的人流裏,消失在東門外。整條東門大街變得靜如鬼域,不見人跡。
  啼聲驟起,從長街另一端傳至。
  燕飛把杯中餘酒喝個一滴不剩,仰首望往烏雲重壓的天空,似已可看到自己末日的將臨。生有何歡?死亦何懼?
  建康都城坐北朝南,建康宮位於城北,宮城南門為大司馬門,從大司馬門到外城正南門的宣陽門是長二裏的禦道,再出宣陽門到秦淮河的朱雀橋是另一截五裏長的禦道,總長七裏的禦道,成為貫穿建康城區的中軸綫。
  大司馬門外是一條寬闊東西相嚮的橫街,東通東城門連春門,西接西城門西明門,將都城分為南北兩大部份。北為宮城,南為朝廷各臺省所在地。而其他政府機構、重要商市、居民區,乃至宰相大臣的宅捨別館,均在城外,主要分佈於宣陽門到秦淮河長達五裏的禦街兩旁。自西晉滅亡,北方飽受戰火摧殘,漢族大舉南遷,達百萬之衆,南晉遂於建康地區設置僑郡,一時秦淮兩岸日益繁華,城內城外擠滿南來的北方人,把建康變成融合南北風格的城市,非常興旺熱鬧。
  朱雀橋又稱朱雀航或朱雀浮航,是橫越秦淮河接通禦道的主要橋梁。所謂浮航,就是連舟為橋,平時作浮橋之用,遇有戰事,斷舟拆橋,立可隔絶兩岸交通。像這樣的浮橋,秦淮河有二十四座之多,但都不及朱雀橋名着當世。
  若朱雀橋是建康城區最着名的橋梁,那位於朱雀橋不遠處,城外禦街之東,秦淮河畔的烏衣巷,肯定是建康城區聲名最盛的街道,因為南晉最顯赫的世傢大族,包括王、謝二傢,均定居巷內。
  烏衣巷朱樓夾道、畫棟雕梁,是尋常百姓難以進入的禁街重地。“烏衣豪門”已成為當代最顯赫門閥的代稱。
  此時一隊人馬,旋風般越過朱雀橋,由禦道右轉,馬不停蹄地馳入烏衣巷,把守的兵衛不但不敢攔阻,還肅立致敬,臉上無不露出崇慕的神色。
  謝玄一身白色武士服,素藍色長披風,背挂他名震江左的“九韶定音劍”,策騎純白駿馬,英俊無匹的臉容冷如鐵鑄,沒有透露絲毫內心的情緒。縱是高踞馬上,他挺拔的體型在在顯示出非凡的氣魄,充滿力量和信心,像一把出鞘的寶刀。他今年剛好四十歲,但外貌衹像未過三十的人,神采飛揚。
  伴在他旁的是他的頭號猛將劉牢之,北府兵的參軍,年紀在二十五、六左右。後面是十多個親隨,人人體型彪悍,無不是久經戰陣的精銳戰士。
  謝玄被任命為袞州刺史,出鎮廣陵,他便在親叔謝安全力支持下招募淮南江北之民為兵。江北一帶民風強悍,武技高強者大不乏人,謝玄銳意訓練下,不數年已成勁旅,號“北府兵”。苻秦屢次南犯,北府兵禦之,戰無不捷,令北府兵聲名大噪,街衛對他們尊敬的神色絶不是裝出來的。
  衹是今回苻堅親率大軍來犯,人數既占壓倒性的優勢,又有名將如慕容垂之助,即使武功超卓、用兵如神者如謝玄,亦沒有半分卻敵的把握。
  在謝玄領頭下,衆騎從被拉得大開的正門進入謝府主堂前的大廣場,十多名府僕擁來為各人牽馬侍候。
  謝玄甩磴下馬,謝石迎上來訝道:“玄侄來得真快,昨晚我纔嚮你發出飛鴿傳書。”
  謝玄愕然道:“甚麽飛鴿傳書?三天前小侄收到訊息,大秦天王苻堅從長安進軍洛陽,先頭部隊踏足邊荒,兵鋒直指建康,軍力達百萬之衆,於是立即趕來見安叔。”
  謝玄旁的劉牢之忙嚮謝石施禮,謝石欣然道:“劉參軍和各兄弟路上辛苦,請先歇歇喝口熱茶。”
  當下有府僕領劉牢之一衆人等入主堂去了,謝石輓着謝玄手臂,繞過主堂,往內宅謝安書軒的方向緩步而走,壓低聲音道:“我們急得要命,二兄卻仍是一貫的悠悠閑閑,昨晚纔到秦淮河的秦淮樓欣賞紀千千的歌舞,今早天未亮又往小東山遊山玩水,幸好你來了,至少可以問他一個清楚明白。”
  謝玄沉聲道:“朝廷方面有何反應?”
  謝石露出忿然之色,道:“司馬道子力主憑長江、秦淮之險,固守建康,又謂皇上避駕宣城,擺明是想乘機總攬軍權,幸好二哥和王相全力反對,你二叔更以民心歸嚮打動皇上,這些事還是由王相告訴我,你二叔除了‘給我我謝玄來’一句話外,再沒有任何其他說話。”
  謝玄聞司馬道子之名,雙目閃過濃烈的的光,再問道:“二叔如何打動皇上?”
  謝石道:“你二叔說得非常婉轉,他嚮皇上進言道:“自古以來就是有道之國伐無道之君,今秦主恃勇而來,無端攻我大晉,既違背道義,又失去民心,兵傢雲“兩國交兵,無道必敗”,皇上衹要號令全**民,以有道抗無道,必能保國安民。”皇上當然曉得你二叔和司馬道子誰更得民心,更何況桓衝上將軍一嚮不喜司馬道子,北府兵又牢牢掌握在你手上,皇上縱使不願意,亦衹好加封二哥為徵討大都督,由他全權主理抗敵事宜。”
  兩人通過翠竹遍植兩旁的小石徑,進入謝安書齋在處的中園,這是個以竹石為主景的園林,園中有四季假山,分別以筍石、湖石、黃石、宣石疊成春、夏、秋、鼕四山,各自成景。書軒就在夏山與秋山之間,坐北朝南,宏偉厚重、三楹七架梁歇山的佈局,橫扁雕的是“忘官軒”三字,正面廊柱上有一聯:“居官無官官之事,處事無事事之心”。
  儘管兩人憂心重重,置身如此孤高磊落,瘦挺空透的動人環境,一時間也把心事拋開,渾忘塵俗。
  倏地一名年青武士氣衝衝從忘官軒衝將出來,見到兩人,憤然道:“天下是你們謝傢的天下哩!我王國實倒要看你們如何應付苻堅。”說罷不顧去了。
  兩人聽得面面相覷,接着謝石搖頭嘆息。王國寶是王坦之的兒子,謝安的女婿,劍法高明,可惜卻是無行之人,看情況便知謝安拒絶起用他於抗秦戰役,故大發脾氣,說出這麽難聽的話來。
  謝安柔和的聲音從忘官軒傳出來道:“是否小玄來哩!來得好!我正想找人下棋。”
  謝玄和謝石兩人你眼望我眼,均摸不着謝安心意,在如此危急存亡之際,仍有下棋的閑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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