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卧龙生 Wo Longshe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0年1997年)
铁剑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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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群芳争艳
  古都长安,每逢三月三日,新科进士乘彩舟游于曲江,于是,长安城内万人空巷,纷纷涌向曲江池畔,一瞻状元郎之风采。
  其中尤以女性为最:禁宫嫔妃,名门闺秀,甚至那三曲中的风尘歌伎,莫不以一见状元为荣。是以,诗人才作出了“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的不朽名句。
  这天,又是三月三日。
  曲江池畔正是锣鼓喧天,万头攒动。
  而城内却安静异常,宽敞的通街大道也鲜有人迹。
  过“三曲”桥向东一带,是长安城的安静住宅区。这里虽然紧靠着笙歌不辍的“南曲”,但却不沾半点繁华。
  紧靠“三曲”桥东南方一箭之遥,一顺边长着七株水桶般的柳树。那排柳树的旁边有一座深邃的院宅,长安城里的人都管它叫“七柳斋”。
  这“七柳斋”原本是一个姓崔的尚书所建,昔日门前也曾车如流水马如龙,宅内则是高朋满座,冠盖云集。
  不意这尚书爷却生了个不成材的儿子,非但没有考上一份功名,即令世袭的“八品”顶子也因表名狼藉而被参去。
  再加上他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将一份祖产挥霍净尽,最后连这栋曾为尚书宅第的“七柳斋”也被他卖掉。
  “七柳斋”几经易手,最后在十年前落到一个姓凌的手里,南关一带的人都称他一声凌员外。
  凌员外搬到“七柳斋”时,并无妻室,只有一个三岁大的男孩和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儿,另外就是一群家人。
  十年来,这位凌员外深居简出,从未走出“七柳斋”大门一步,但这位员外对行善却从不后人,施衣施粮,修桥补路,无不慷慨捐输。
  照说这种好人,必定年登寿考。谁知天不长眼,凌员外竟在去岁岁尾得一个怪症。终日恹恹,茶饭不思,夜不安眠。虽遍请长安名医,甚至将宫中为皇帝老子看病的国手也都揽到,竟无一人能说得出凌员外害的什么病,当然更谈不上对症下药了。
  这天,十三岁的公子,和十岁的小姐由老嬷和几个健壮家人簇涌着到曲江池畔看状元郎去了,宅子里就剩下了躺在病床上的凌员外,和一些在旁照拂的老管家。
  这时,约摸巳午之交,门外突然响起一阵串铃之声。
  急病乱投医,管家的自然连走方郎中也不会放过,于是疾步走去开了大门,将那个摇着串铃而过的走方郎中叫住。
  这走方郎中约摸四十岁,黄脸膛,八字须,目光炯炯,身沉步稳,行走之间,上身单直。
  很有点气势。
  他身背药箱,右手摇着串铃,左手举着的一方杏黄布,条上写着八个大字:“专治奇症,不死有救。”
  这是天下名医都想说而不敢说的两句大话。
  走方郎中向内走了两步一翻眼皮问道:“是要看病?”
  管家的活了半辈子,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一搭眼,就知道这走方即中与众不同,因而极为恭敬地一揖到地,道:“是的,先生请里面待茶。”
  走方郎中也不答话。一提蓝布大褂下摆,跨进了“七柳斋”的大门。
  老管家引领着走方郎中来到客厅,吩咐仆董待条。
  走方郎中一摆手道:“不必客套,先看病人要紧,请带路。”
  者管家正是求之不得,忙不迭弯腰为礼,引领着走方郎中穿庭院,跨过廊,来到凌员外居住的上房。
  凌员外虽然一病三月,恹恹不起但还未到水米不沾的严重境地,能起能坐,只是形容削瘦。浑身乏力。
  凌员外此时正斜靠床周,手捧庄周南华,在那里细读默诵。
  一见家人引领着一个走方郎中进来,连忙一正身形,轻声道:“大夫请坐。”
  管家早已搬过椅凳在榻边放下,走方即中泰然落坐,然后慢条斯理地卸下药箱,放下布招和串铃,眼儿向凌员外面上一扫,问道:“多久了?
  凌员外答道:“三个月了。”
  走方郎中轻“唔”了一声,右手三指轻轻地朝凌员外的右腕上一搭。
  把脉良久,方喃喃道:“脉象虚弱无力,沉伏若无,为气血虚弱所致。但气血之虚,却由心脉而起,请恕在下直言,员外心中有病。”
  凌员外身躯微微一震,面呈惊色但旋即心平气和地问道:“大夫看准了?”
  走方郎中神色凝重地道:“在下断脉万无一失,员外切勿讳疾忌医,直言无妨。”
  凌员外展颜苦笑道:“人非圣贤,一念之间,愧人之为间或有之,大夫所断必定不谬。”
  走方即中拈须不语,仍然把脉如故。
  良久,方咦了一声道:“这却奇了!”
  凌员外道:“大夫有何发现,不妨直言。”
  走方即中目注于病者脸上,定音沉缓道:“员外不但气血虚弱,心胸瘀塞,而且下焦火微,致使胃冷脾寒,此为伤症,看员外……”
  凌员外淡淡一笑,道:“古人云:少年血气方刚,戒之在斗,而在下却偏偏犯了‘斗’字之忌,大夫断得很准。”
  走方郎中缓缓摇摇头道:“不对!不对!此伤绝非一般殴斗拳脚相加所致,依在下看……”
  走方郎中突然顿口不言。
  凌员外仍催问道:“大大尽管直言。”
  走方郎中摇摇头道:“看来员外有所顾忌,是以在下也不敢直言了。”
  凌员外略一犹豫,振声一笑,道:“既是大夫不便直言,在下也不勉强了。”
  说着,就朝一旁侍候的管家一摆手,道:“送大夫,诊金加倍。”
  走方郎中站起身来冷冷地道:“诊金不敢拜领,恕在下放句狂言,员外的沉疴,舍却在下,普天之下绝无旁人可以医治……”
  凌员外心中一动,沉声道:“大夫慢走一步,怒在下直言一句,大夫是诚心为在下治病,还是……”
  走方郎中回过身来,重又坐下,冷笑答道:“员外这话问得蹊跷,在下行医济世,焉有不诚心为人医病之理?”
  凌员外双目突露精光,沉思良久,方朝一旁侍立的管家叱喝道:“出去,将门带上。”
  管家依言退出,顺手带上房门。
  凌员外这才一整神色道:“大夫不妨先说说这伤因何而起?”
  走方郎中沉声道:“员外,并非在下夸口,不但能说得出这伤因何而起,还能说得出这伤是何人下手。”
  凌员外不禁惊诧出声。
  走方郎中淡淡一笑,道:“员外不必惊慌,在下多少也知道一些武林中事,否则这招牌上也不敢夸下不死有救这句海口了!”
  凌员外强接镇静,道:“请讲!”
  走方郎中拈须颔首。一字一字锵锵有力地道:“员外是中了一种叫做‘寒梅掌’的寒力,而这种掌法却是‘终南三君子’之一的三先生肖云达的独门武功。在下所断不错吧。”
  凌员外骇然张目,道:“你?”
  走方郎中对这凌员外的骇色恍若未见,目注窗外,沉声道:“能疗治员外伤势之人,普天之下只有两个。一个是三先生本人,一是在下。可惜三先生已于五年前死于终南三老峰下,如今只剩在下一人了。”
  凌员外道:“你说什么?他死了?”
  走方郎中双眉一挑,连连冷笑,道:“员外不知道?嘿嘿!员外之伤也是五年前留下的,这倒是巧得很啊?”
  凌员外面色一沉,冷叱道:“大夫今日前来,究竟为何?”
  走方郎中冷然道:“为员外治病疗伤。”
  凌员外将头一点,道:“好!一言为定!只要你将我伤势疗好。诊金听凭所取。”
  走方郎中纵声笑道:“这可是你说的啊!”
  凌员外道:“君子一言九鼎,只要能将在下治好,但凭所需。”
  走方郎中目**光,沉声道:“好!在下要员外五年前在终南山老峰头得到的那件东西!”
  凌员外倏地坐起,沉喝道:“你说什么?”
  走方郎中一字一字如敲金击玉般道:“你如惜命,交出五年前在三先生肖云达处所掠之物。”
  凌员外倏地纵一狂笑道:“嘿嘿!阁下果然是有所图谋而来!不过,你可找错了门,在下自十年前住进这”七柳斋“后,从未出过大门一步。”
  走方郎中将脸一沉。寒声道:“昔日闻名武林中的‘关中一龙’,言行竟然藏头露尾,一如宵小,实出在下意料之外……”
  凌员外被对方叫出匪号,而且抖露出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秘密!不由心胆俱寒,骇然道:“你……朋友应该不是没有字号的人物,你该亮出你的真面目了!”
  走方郎中冷然道:“不必!拿出那东西来,我为你疗伤,尊驾比起当年三先生的下场要好得多,而在下的行径也比尊驾当年光明磊落得多!”
  凌员外双目一闭,废然一叹道:“东西在壁厨里,你去拿吧!”
  走方郎中起身张望。刚一转身,凌员外面上突显杀机,右掌倏扬,向走方郎中“命门”
  按去。
  其行动之快,简直不像是一个连绵床第的病人。
  走方郎中却像背上生着眼睛,那掌势堪要触体,倏一旋身,右脚一扬,反将来掌一把扣住。
  走方郎中嘿嘿枉笑道:“人无伤虎心,虎有害人意,尊驾的行径未免太鄙陋吧!”
  从对方的出手之快,以及扣腕脉的那股暗劲,凌员外已掂出了对方的份量,心一横,眼一闭,冷哼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走方郎中哈哈大笑道:“扬名武林的‘关中一龙’,岂是怕死之人,不过,你得替令郎及令千金想一想。”
  凌员外双目圆睁,暴叱道:“你将他们怎样了?!”
  走方郎中轻描淡写地道:“并未怎样,要死要活,全凭尊驾一句话。”
  凌员外咬牙切齿地道:“你巧扮郎中,只以三尺童子相挟,也不过是一藏头露尾的鼠辈,卑鄙无耻之徒。”
  走方郎中冷声道:“正因为在下不愿置尊驾于死地,所以才不露真面目,怎么样?令郎令千金的性命要是不要?”
  凌员外道:“我怎么能够相信你能守信放过他们?”
  走方郎中沉声道:“武林中有一个守信不渝之人,你该知道。”
  说着,用手在面上一抹,接道:“我就是他!”
  凌员外一见对方真面目,不胜骇然道:“原来是你!”
  走方郎中纵声笑道:“凌兄信得过在下吧?”
  凌员外一咬牙,沉声道:“好,在下认栽了!”
  说着,从枕边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只锦盒递给对方:“拿去吧!”
  走方郎中左手接过锦盒,右手推开盒盖,一见里面正是自己所要之物,不禁面露欢色,将锦盒携在怀中,倏地脸色一变,狞声笑道:“在下向不诳色,令郎及千金绝不加以危害,不过,在下真面目已露,尊驾是无法活命了!”
  凌员外额上顿时滚汗如珠,骇然张目道:“你……?!”
  走方郎中声冷如冰,道:“昔日杀人,今为人杀,正是天理昭彰,报应循环,凌见你认命了吧!”
  语罢,暗劲疾吐,凌员外身躯一震,一道血箭夺口而吐。
  凌员外心脉业已震断,犹自声嘶力竭地道:“匹夫无罪,你也……也……要……小……
  心……啊……”
  走方即中呵呵狂笑,掩盖了死者微弱的话声。
  狂笑声中,门外涌进六七个管家仆童。
  走方郎中翻掌轻挥,这几个下人顿时口喷鲜血而亡。
  走方郎中来到厨卞,正拟取火焚屋,以图灭迹,蓦然,一声嘹亮贯耳的佛号自大门外响起。
  走方郎中闻声倏然变色,忙不迭地从后院纵出高墙,向城外逸去。
  这时,前门走进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和尚。
  这老和尚连诵两声佛号,见无人出来招呼,遂直奔内院。进内院后,和尚目中神光四下一扫,立即直奔上房。一进上房,老和尚不由得连诵两声“阿弥陀佛”。
  老和尚行进榻前,捺下凌员外未闭的眼皮,喃喃道:“老衲有心度你,只惜晚来一步,看来,佛法虽无边,却难度无缘之人。”
  老和尚又一一探视地上横陈之人,均已气绝多时,这方连诵几声佛号,黯然离去。
  午末未初,曲江状元之游回后,一干仆僮才簇涌着凌少爷和凌小姐双双回到“七柳斋”
  中。
  当他们见到这猝然发生之事,顿时哭昏过去。
  人死不能复生,后事极待处理,幸好,员外生前名声不坏,邻里之间,均全力帮忙。
  两小幼稚心灵,蒙上一层悲哀,穿戴重孝,陪伴孤灯幽灵。
  头七,二七,三七……一天一天地过去。
  七七满的第二天,两小竟然双双失踪了。
  光阴如白驹过隙,霎眼七年又过。
  七年间,武林中尚称平静。
  少林、武当、峨嵋、昆仑、崆峒、华山等六大门派显然已采取了高蹈自陷的闭关政策。
  新起门派却如雨后春笋纷纷在武林中露头,其中不乏傲视武林之翘楚,且听下面这首歌谣:
  “一曲映三月,
  曲江起祥云,
  岭南八彩凤,
  剑国四游龙。“
  第一句是指环绕于洞庭湖畔之水月、醉月、晓月等三大山庄而名。第二句则是指建于曲江池畔之“祥云堡”。第三句所指为岭南“八凤园”的八位杰出裙钗,第四句则是代表了四个啸傲江湖的少年侠士,他们的剑术几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境地。
  自八月初开始,曲江小镇上即涌来了无数劲装疾服的武林大豪,小镇通往祥云堡口的那条宽敞的石板大道,更是自晨至暮,行人络绎不绝。原来祥云堡主要在仲秋之夜举办一次别开生面的武林群芳赛会。
  请柬自七月上旬即已开始以快马、飞鸽传递,只要在江湖上稍有头脸的人,都收到了一份,即使那些有区域性之微小门户都未遗漏。这证明祥云堡主秦羽烈对人一视同仁,并无强弱贵贱之分,但是,有心人却不免敏感地觉得忧虑,因为从秦羽烈分发请柬的周祥看来,他对武林大势是了若指掌的。这其间,他必然下过功夫仔细调查。其目的何在?这就是有以为人忧心忡忡的原因。
  请柬虽然分发得很广,但邀约的人数却有限制。毒门一派除了可以派一名女性参加赛会外,另外尚可推派代表一人与会观摩。不拘门派大小,门人多寡,都只以二人为限,超过恕不招待。
  就这样,曲江池畔陡地热闹起来。
  这天,是八月十五。
  在一所傍水而建的“倚水阁”旅店的上房中,正有一个神采俊逸的少年文士在凭窗凝望。
  他穿一件粉蓝长衫,头袭白益相间的文土巾,年龄约在二十上下,双眉斜插人鬓,两眼亮若星辰,堪称气宇轩昂,但他此时却眉尖微蹙,神色间微有忡忡之色,使他那俊逸的神采蒙上一层淡淡的阴影。
  为什么?只因为他那书僮一去五日未归,而现在已是中酉之交,看来一场群芳赛会怕要去不成了。
  门开处,店主人亲自送来茶水,但是这个少年文士仍然负手立于窗前,对身后的响动恍若未闻。
  店主人瞟了那少年文士的背影一眼,未去打扰他。在店主人的心目中,这个出手阔绰自称名叫柳南江的年轻人,虽不一定是什么达官显贵的哲嗣,多半也是名门之后。巴结之外,还存下了敬畏之心。
  店主人退去后,房门复又打开,外面之人跨进房来的脚步尚未踏实,柳南江的身子已飞快地旋转过来。
  来人约莫十四、五岁,苹果似的脸蛋,配上头顶那条短短的朝天辫子,显得活泼而又可爱。他轻轻掩上房门,展稚气未脱的嗓音,道:“公子,你等得不耐烦了吧?”
  柳南江原本微殊的眉尖又紧了一些,低声道:“师弟!你怎么一去五日……”
  小僮忽然笑容一收,道:“公子!我既是仆僮的打扮,而且易名福儿,你怎么还称呼我师弟呢?”
  柳南江点点头,道“好!往后改之,事情办得怎么样?”
  小僮道:“两件办好一件。”
  柳江南问道:“哪一件?”
  小僮道:“这五天来,小的足迹遍踏方圆五百地内,可是就没有查出‘子午谷’位于何处。不过,样云堡的请柬,我倒是弄来了一张。”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大红烫金的折柬递给了柳南江。
  柳南江展开一看,被邀请的人是“芙蓉蓉”芙蓉仙子纪缃绫,心头不由一怔,道:“福儿,这请柬是从何处弄来的?”
  小僮答道:“花钱买来的。”
  柳南江双眉一挑,又问道:“是从芙蓉仙子那里买来的吗?”
  小僮摇摇头,道:“芙蓉仙子本人并没有来,她只派了一个代表。反正祥云堡见柬放人进去,公子你又何必顾忌。”
  柳南江微微颔首,将大红请柬揣入怀中,问道:“福儿,你今晚不去吗?”
  小僮神秘地一笑,道:“趁今夜大家都挤在祥云堡内凑热闹的时候,我要在这曲江池畔搜他一搜。”
  柳南江沉吟一阵,道:“福儿,如今晚你我有一人因故不能返回旅店,那就于九九登高之日,在曲江池畔再见。”
  小僮道:“公子!如果是日亥末尚未见我,我就不能为公子挑负书箱了……”
  语音未落,人已穿门而出,一闪不见。
  柳南江凝神一阵,这才张望窗外天色。回头来,在壁上取下那把绣穗陈旧、鞘匣黯然无光的古剑系上腰间,又在粉蓝长衫外面加上一件明白大氅,带上房门,缓步走出了“倚水阁”
  旅店。
  途中不乏前往祥云堡赴宴的江湖豪客,莫不挺胸抬头,昂首阔步,只有柳南江徐徐缓行,对那些自身边擦过超前者恍若未见。而那些匆匆赶路的人却都免不了要看他一眼。
  前行里许,天色已渐昏暗。虽然“祥云堡”尚距二里之遥,而那三盏分明写着“祥云堡”
  三个大字的橘形灯笼却已进入柳南江的眼中。
  柳南江回首一顾,身后已无行人,也就加快了脚步,他今晚是冒用他人请柬,一旦打单落后,最后一个进入堡门,那就显得惹眼了。
  脚步一加快,二里之遥,转瞬即到。
  柳南江来到堡门前停下身子,张目望去,果真是气派浩壮,声势夺人。
  堡门左右,各立一长排樱顶胄甲的执戈武士,一个个精神饱满,雄姿逼人,数十座插于地上粗约一抱的松脂火炬不亚烈日,将这座原已气象万千的堡门,照耀得更见灿烂辉煌。
  柳南江走近几步,又看到了悬挂于堡两侧的槛联。字迹浮雕镀金,鲜明闪亮,书法更是苍劲有力,如铁创银钩。
  柳南江再一细看联句,心头不由一怔。
  原来那槛联写着:
  “祥罩瑞盖江湖底定,
  云涌风起武林太平。“
  联首嵌进堡名,倒不足为奇。而联语中却夸下了“非(祥云堡)不足以底定江湖安攘武林的海口。
  进堡门,只见林木葱笼。平整的青石道旁,吊挂两排密集的锦灯,抬首望去,不知尽头。
  又前行约三箭之地,到达一座四面皆窗的敞厅,厅中有一席钱毯,毯上约有三十名女乐,各有吹弹拉打,演奏的曲子则是众所尽知“迎宾曲”。
  过敞厅,穿月门,跨回廊,来到一处广场,想必这是“祥云堡”弟子练武之地,而此时却成了聚宴之所。
  靠东南方,已搭建了一座高约八尺,宽约十丈的高台,顺着台口,如雁阵般摆下两排席面,分坐男女佳宾,柳南江微一估计,如果满席,与会之人,约为三百人之谱,其中女宾约近百人。
  两排席面均已坐上了十人八人不等,而且四色冷盘已上,酒已开缸,大概只待主人一露面,这场盛会就要开始了。
  柳南江入座后,再次向邻座巨台望去。只见顶正中一横匾,写着“群芳争绝”四个大字。
  两侧则各挂一块槛联,写着:
  “争百媚之丑妍
  较一技之长短“
  柳南江这才明白,群芳赛会不但要比美,而且还要动武,一定是好戏连台,难怪捧场张扬之客如许多了。
  柳南江星目一转,又将眼光往自己这张席面上一扫。
  这张席面上人数不多,连他在内只有七人。四个劲装疾服的彪形大汉,一个厥状至丑的老者,衣衫褴楼如同乞丐,还有一个衣着华丽,玉面红唇的俊美少年,年龄约十七、八岁若非坐在此处,绝难信他是武林中儿
  柳南江本身也是丰神俊逸,加之爱美乃是人之天性,因此当他目光扫过那少年的俊面时,不禁微微一笑。
  那俊美少年或许涉世未深或许是不善交游,被柳南江一笑,顿时面浮红酡,回首他顾。
  柳南江顿感有些唐突,为解对方窘态,忙塔讪着问道:“这位少侠上姓了?”
  俊美少年回过头来,报以一笑,低声答道:“凌菲,凌云之凌,芳菲之菲。转教?
  柳南江本不愿在此时此地透露姓名,但他又不愿欺骗对方。只得连答道:“小姓柳,草字南江。”
  凌菲低声道:“很雅!”
  蓦然,一声如黄钟大吕的喝声贯耳传来:“主人驾到——”
  喝声一起,满场喧嚷立即消逝。一片静寂。柳南江和凌菲二人也就掉头往台上望去。
  此时台上已站立了一个年约六旬的老者,穿一件古铜围绣衫,发如银丝,挽了个朝天髻。
  双目炯炯有神,面带和蔼笑容,威武的神情中,复透出令人倍觉亲切之感。
  柳南江忍不住喃喃自语:“此人就是秦堡主吗?”
  凌菲回曾投以一瞥,道:“难道柳兄对秦堡主一无所闻?”
  柳南江听出对方的话中有言外之音,微微一笑,道:“在下鲜于在外走动,孤鄙寡闻,请凌兄……”
  凌菲接口道:“秦堡主年不逾五十,而……”
  凌菲的话只说到一半,台上的银发老者,已经闻声发话,道:“在下‘祥云堡’总管公孙彤,敝堡堡主于半月前因急事赶往关外,本应于今日赶回,想系因故阻于途中,本人仅代表堡主向各位致歉。值此明月当头,佳节胜景,请各位开怀畅饮,尽兴一欢。来!看酒……”
  早有一个华衣仆懂,捧着银盘,傍立侍候。此时台下的群豪也纷纷举杯起立。
  公孙彤接过银盘的酒盏,向空中一举,道:“先干为敬。”
  左手一排飘飘银丝,举杯唇边,一饮而尽。同时间,台下群豪也各尽杯中之酒,并纷纷喝采起闹。
  公孙彤将酒盏放回银盘,又复朗声发话,道:“群芳赛会立即开始,在下权代堡主,有请公证人入席……”
  话音未落,已自巨台前的右侧走出三位中年美妇,一衣紫,一衣绿,一衣淡红,宛如三支蝴蝶般翩然在面对台前的二台首席当中的一张席面上坐下。
  柳南江正看得出神,凌菲却暗中将他衣袖扯了一把,道:“柳兄,知道这三位妇人是谁吗?
  柳南江摇摇头,道:“在下方才说过了,鲜于在外走动……”
  凌菲抡起眼珠,白了他一眼,道:“柳兄!你怎么这也不知,那也不知?”
  语气虽然稍嫌不敬,但此时出在凌菲之口,却让人听来刁钻可喜。柳南江不愠反笑,道:
  “请凌兄指教。
  凌菲得意地一笑。道:“告诉你,她们是洞庭湖畔有名的水月、醉月、晓月,这三大山庄的庄主夫人。”
  柳南江轻“哦”了一声,方待说话,又听台上的公孙彤朗喝道:“恭请‘八凤园’园主司马夫人入席。”
  话声一落,一个银发飘飘的老妇人业已纵上巨台,从她的背影看,最少也是年近半百,而当她转身面对台下时,举座群众无不发出低声轻呼,只见她面若银盘,目如滚珠,宛如娇媚处子。
  公孙彤抱拳一街道:“夫人!这场群芳赛会就请夫人主持了,在下告退。”
  柳南江道:“传闻‘八凤园’中有八只彩凤,不但貌美如花,而且武功惊人,今天怎不来露露脸呢?”
  凌菲神情微微一怔,道:“柳兄怎知她们没有来参加赛会?”
  柳南江道:“‘八凤园’主人身为群芳赛会的主持人,如果她的门人前来参加赛会,输则贻羞,赢则说她偏袒,当然她不会派出八凤来参加赛会了。”
  凌菲微微颔首,随又转眸一笑,道:“柳兄很想瞻仰八彩凤的风采?”
  这话实在太唐突,柳南江未免有一丝恼意。就在此时,那厥状至醉的老者忽然咿咿唔唔地吟哦道:“袖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
  吟罢,竟又抱着一个油亮的葫芦接唇痛饮。
  柳、凌竟不约而同地向那醉老者看了一眼,噤住话声。
  此时,台上负责主持群芳赛会的“八凤园”国主司马夫人面对台下,声音轻脆地道:
  “请报名参与赛会的妹妹们上台。”
  司马夫人语声未落,女宾席上已有人离座而起。
  一时只见红绿掩映,环佩叮当,如流星赶月般落台上。柳南江目光如电,一瞥之间,已看清楚参与群芳赛会的多达十五人之多。
  群芳一亮相,轰雷般的掌声即从座间响起,凌菲却皱紧了眉头,似是非常看不惯这种场合。
  柳南江看在眼里,不禁问道:“凌见有何不快?”
  凌菲沉下脸来道:“秦羽烈不过是一介武林枭雄,焉值得如此为他捧场张扬。”
  柳南江不禁大大一怔,虽不便加以深责,却也不愿听任他放胆狂喜,忙扯了他的衣袖,道:“凌兄,身在客位,说话要……”
  凌菲没有再说下去,却极不高兴地哼了一声。
  此时上台的武林佳人业已各自站定,司马夫人庄重地一扬手道:“请诸位姊妹随意落座,少时依唱名顺序出赛时,请先向三位公证人致敬,然后再表露一手自认为最精绝的武功,以供公证人评判是否可讲入决赛。”
  台上左侧早已置放一列锦凳,十五位武林佳人分别坐好,司马夫人再向她们扫了一眼,这才一挥手,轻喊道:“开始唱名。”
  一个年约十五六的长辫使女应声自后台走出,双手展开一幅大红罗绢,先屈膝向司马夫人参拜,待司马夫人行至右侧的罗圈椅上坐下后这才将手中的大红罗绢高高举起,声音轻脆而又响亮地喝道:“有请‘麒麟寨’史文英姑娘。”台下顿时掌声雷动,一个身着粉绿红杉,以同色纱巾紧扎发梢的少女,一半娇羞一半惧地走到台口。
  史文英极为恭敬地向公证席上的三位中年美妇深深一福,轻自樱唇,道:“晚辈史文英愿以一套‘乱柳刀法’献丑,敬请三位前辈不吝指教。”
  语音方落,皓腕倏伸,肩头钢刀业已出鞘。
  剑贵轻灵,刀重厚实。女孩儿家练兵器大都摆剑而不选刀,是以她的刀一出鞘,又赢得了满堂彩声。
  ☆潇湘书院扫描,独家连载,黑色快车ocr ☆台下的凌菲望了柳南江一眼,道:“柳兄,你看那位史姑娘手里的是什么刀?”
  柳南江哪有不识之叹。不过他为人不善炫耀,因此语气颇为谦虚地回道:“好像是‘过山刀’不知可对?”
  凌菲点点头,道:“对了,正因为这个缘故,我对这位史姑娘倒有几钦佩。”
  凌菲的言辞之间一直是目无余子之概,这番话不禁使柳南江大感意外,展颜一笑,道:
  “何故呢?”
  凌菲道:“刀重厚实,女孩儿家因力所不逮,即使练刀,也多半选用轻型的‘薄叶刀’之类。这位山姑娘竟然使用沉重的‘过山刀’,勇气已然可嘉。”
  柳南江接口道:“凌兄说的不错,不但刀重耗力,而且‘乱柳刀法’以快速,泼辣见称,上,中,下三路各有二十四招,全部刀法七十有二,演练下来恐怕这位史姑娘要香汗淋漓了。”
  两人目往台上此时史文英已然展开刀法,只见刀风呼呼,银光闪闪,每一招式都中规中矩,丝毫不乱。
  凌菲脱口赞道:“真不简单!”
  柳南江也有同感,点点头,道:“她在这把刀口少说也花了七八年的功夫,不然招式不可能如此热,唯一的缺点就是力所不逮,重力的招式尚不能递满。”
  凌菲目光略合诧异色地向他投以一瞥,道:“原来柳已是位用刀的行家!”
  柳南江心头微怔,打个哈哈,掩饰过去。
  此时台上的史文英已然演练到最后一招“垂柳随风”,只见她腾空大余,半空中纤腰一拧,手中钢刀笔直地倒泻而下,刀尖码要触及台面时,倏然向左横砍,身形一翻,双足踏实,待她站定身子时,刀已入鞘。
  柳南江微微颔首赞道:“难能可贵。”
  凌菲笑道:“柳兄你方才看走眼了。你看她,面不红,气不喘,并未香汗淋漓啊!”
  此时已是满堂彩声,柳南江正待拍掌叫好,凌菲却一把拉住他的手臂,道:“柳兄!刀法虽佳,却还不值你我为她捧场叫好!”
  柳南江一笑置之,不过他心中却暗道:“这位少年未免过分心高气傲了。”
  史文英行礼告退,长辫使女又喝道:“有请‘八凤园’夏绿凤姑娘。”
  喝声一住,立刻有一个衣着翠绿的少女应声而出。
  凌非目光冷冷地向柳南江一瞟,柳南江明白他的意思,淡淡一笑,道:“凌兄!我又看走眼了。”
  凌菲既不答话,也未作任何表示,重又将目光注于台上。
  此时,台上的夏绿凤已然屈膝向三位公证人一福,声音庄重而不失柔美地道:“晚辈仅以一套‘彩凤翱翔’轻功身法献丑,敬请三位前辈指教。”
  话声一落,两臂倏张,宛如彩凤展翅,接着纤腰一拧,人已腾空而起,罗带轻飘人影翻翱倒真像一只彩凤在半空中盘旋飞翔。
  凌菲转头来,向柳南江问道:“柳兄!这位夏绿凤姑娘的姿色如何?”
  柳南江道:“审美观点各有不同,依在下看,稍逊于前面那位史文英姑娘。”
  凌菲又问道:“她现在表露的那套‘彩凤翱翔’轻功术呢?”
  柳南江一犹疑,方答道:“并不见得出色。”
  凌菲微微冷笑道:“既然姿色平平,武功寻常,又何必登台献丑?何况‘八凤园’声振岭南,国主只是这场赛会的主持人,岂不是要自找难堪?”
  柳南江剑眉微微一蹙,道:“实在叫人想不透,也许是那位园主司马夫人有心深藏不露吧?”
  凌菲连连播摇头,道:“不是这个缘故。”
  柳南江道:“那是何故呢?”
  凌菲冷冷哼一声,道:“‘八凤园’派人出赛完全是陪衬性质,小弟敢打赌。这位夏绿凤姑娘一定是八凤园中姿色最差的一个,而且她的真才实学也还没有露出来。”
  柳南江道:“凌兄方才说完全是陪衬住质……”
  凌菲接口道:“不错,据小弟所知,今晚秦堡主的千金也是参与赛会的群芳之一,群芳之后,恐怕非她莫属了。”
  柳南江南“哦”了一声,未再接活。
  台上的夏绿凤此时已经表演完毕,虽然也赢得座间群众不少掌声,但是比较前面那位史文花姑娘却又逊色不少。
  接下来,本月、醉月、晓月等三大庄的红粉娇娥也相继出场了。有的姿色尚可,而武功平平,有的武功尚差强人意,而姿色却不见出众。
  待这三大庄主参与赛会的武林佳人一一出场后,凌菲得意地一笑道:“柳兄,看出来了吗?三位公证人所属的门派也都派出女性门人参赛,少时如秦堡主千金夺得后冠,在座群豪方能口服心服。”
  柳南江微微一沉吟,道:“在下仍有一丝想不透,‘八凤园’以及三大山庄都已在武林中崭露头角,并非泛泛之属,又何必为人捧场张扬?”
  其实,他是想听听凌姓少年的见解,因此故动疑问。
  凌菲冷笑一声,道:“物以类聚。换句话说,她们与‘祥云堡’必有共同利害关系。”
  柳南江心头大是一骇,凌姓少年所说正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想不到对方年纪轻轻,竟然如此世故老练。
  那厥状至丑的老者,一直在抱壶痛饮,此时有意无意地冷哼一声,复又哼哼唔唔地吟哦道:“闲来月饮壶中酒,休管……他人是……和非……”
  凌菲的反应相当快,美目一抡,似乎想问问对方。
  柳南江心中也是大大一怔,不过他较为冷静,暗暗将凌菲的衣袖扯了一把,又向他丢个眼色,示意他不要鲁莽。
  更递阔转,月华已近中天,而群芳赛也已将近尾声,台上左侧一列锦荣上只剩下两个武林佳丽了。
  这时,只听那长辫使女朗朗喝道:“有请‘祥云堡’堡主千金秦茹慧姑娘。”
  秦茹意身为赛会主人之女,自是赢得如轰雷掌声。她姿态极为美妙地起身离座,款步台口,含笑静立,直似天女下凡,更加引得群豪如痴如狂,掌声一紧,势如轰雷。
  柳南江也不由脱口赞道:“好一个绝色佳人!”
  凌菲美目一抡转,道:“柳兄动心了吗?堡主干金待字闺中,以柳兄一表人才……”
  柳南江剑眉一挑,面色一寒,掉头怒视了凌菲一眼,神情不愉快地截断他的话声道:
  “凌兄此话不觉得太唐突吗?”
  凌菲也自知说话稍欠慎重,不禁俊面一讪,正待答话致歉,而台上那位堡主千金已声如百灵般启唇发话,道:“秦茹慧向各位武林前辈请安……”
  台下群家又报以热烈掌声,在掌声中,秦茹慧已然亮剑起手。
  柳南江甫见秦茹慧亮剑起手,心中就大大一动,不禁脱口道:“想不到传闻中失传已久的‘归真划法’竟然在此地重现……”
  继柳南江惊诧之间,秦茹慧业已展开身法,那支长不足二尺的短剑,瞬间幻起剑花万朵,映月生辉,剑丝丝,啸吟贯耳。
  台上秦茹慧亮剑起手,自下柳南江脱口说出“归真到法之名,同桌那位抱壶痛饮的丑老人,竟也在壶掉头回顾,两道电炬般目光凝视台上。
  凌非也改其不屑之色,肃密凝视,目注合上。
  此时台上的秦茹慧正全神贯注在那短剑的剑尖以及在手的剑决上,一招比一招缓慢下来。
  这显然是很上乘的御剑之术,行家一看就知道这个练剑的姑娘有多重的分量。
  柳南江与会以来,心情一直很轻松,而此时却难以平静,除了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台上的剑招以外,心中如同波涛,起伏翻腾不已。
  今天这场赛会其含意定不单纯,秦羽烈很可能想藉此炫耀“祥云堡”的实力,如果他真有这种企图,就已收到相当效果,因为在坐群豪已有半数以上面现惊诧之色了。
  柳南江并非纯为好奇凑热闹而来,心中尚别有所图。因此他不但留意台上秦茹慧的剑术招式,也在细心观察群豪的反应。
  柳南江发现那位坐于右侧的“八凤园”园主司马夫人,竟是含笑自若,毫无异状。
  据柳南江所知,司马夫人以使用软剑而驰名。虽然软剑属于外门兵器,她也算是一流剑家,在看到一个二九年华的少女演练着绝世的剑法,而且气势磅礴,怎会泰然不为动呢?
  就在柳南江陷于冥想之际,台上的秦茹慧业已撤剑贴身,行礼告退,群家拍起轰雷般的掌声,而柳南江却倏显惊色地站了起来。但他随即发觉自己有些失态,又忙不迭地重新坐下。
  柳南江面上的惊色虽是一瞬即逝,却也难逃邻坐凌菲狡猾的目光。他一扯柳南江的衣袖,低声问道:“柳兄!有何不对?”
  柳南江不动声色地淡然一笑,道:“这位秦姑娘的剑术造诣不凡,功力深厚,故而使在下不胜骇异。”
  凌菲虽明知柳南江所答不是由衷之言,但自己又不明白柳南江为何突现惊色,为了藏拙,也就不再追问下去。
  而对坐的那个丑老人两道逼人目光,凝注柳南江面上,以极为沉稳的声音问道:“老弟台!你也是用剑的吗?
  柳南江不禁暗骇,方才一惊失态,不但未逃过凌菲的眼睛,也没有逃过这个丑老人的目光。对方突然此问,必有目的,在未明了对方身份以前,自当三缄其口,因而含糊其辞地答道:“尚在初学,还谈不上用字。”
  丑老人微微一哂,又道:“弟台佩带之剑唤何宝名?”
  柳南江暗中骇异不已,对方分明在寻根究底。当下暗加戒备,淡笑答道:“顽铁一段,何来宝名?”
  丑老人闻言稍微一怔,随即又哈哈大笑道:“对?年轻人行走江湖不可过分炫耀,学学方才那位秦姑娘,凡事留上一招,准不会吃亏。”
  说罢,复又抱壶痛饮如故。
  这番话听在凌菲耳里,犹如满头雾水,莫名所以。而听在柳南江耳中,却宛若霹雳焦雷,使他猛地一震。
  练剑之人除勤研本门剑术以外,对古今各派剑法也应有了解,临阵方能应付解拆。是以柳南江对秦茹慧所演练之“归真剑法”,所有招式都略知大概。
  “归真划法”为一女尼所创,本来只有一十二招,在其圆寂之前一到突然颖悟禅机,创出了第十三招剑法,名之为“反璞归真”,变幻莫测,威猛绝伦,“归真剑法”也因此而得名。
  方才秦茄慧演练到第十二招时,就已撤剑收手,这就是柳南江突现惊色的原因。如果秦茹慧明知招式不全,就绝不会出来现丑。如果是她有心保留一招,其动机就颇费思量了。
  柳南江听见满堂掌声原以为在坐之人不会有人发觉秦茹慧演练的剑法有所遗漏,殊不知那个丑老人却一语点破。柳南江一方面责自己不该轻露行色,同时对那个丑老人刮目相看之余,也增加了几分戒心。
  此时,台上那长辫使女又在朗声喝道:“有请……请……请……欧阳玉纹姑娘。”
  使女一连喊出三个“请”字,方叫出名字,无形中起了吸引作用,原本闹哄哄的场面突然寂静下来。
  随着使女的喝声,一个身着粗布褂裤,身材纤瘦,娥盾淡扫,丽质清新的少女移步台口。
  趁此机会,柳南江避开那丑老人的目光,掉头望向凌菲,低声道:“凌兄!照说应该将秦堡主的千金放在压轴,怎么后面还有一个呢?”
  凌菲目注台上,并未回头,低答道:“可能是依照报名先后顺序出场,这位姑娘是临时报名的,我来时在堡门设立的报名处见过她。”
  柳南江道:“方才未听唱出门派之名,她……”
  凌菲接口道:“她也许不属于任何门派,但她恐怕大有来头。”
  柳南江“哦”了一声方待说下去。却听台上的欧阳玉纹轻启樱唇,道:“请指教。”
  辞句简短,既未来一大堆俗套,也未说明自己要表露什么武功。话声一住,即退半步,向三位公证人一福为礼,纤腰一拧,人已腾空而起。只见她身如乳燕掠波,在台前两侧一个盘旋,眨眼之间,重又回到台上。
  举座群众也不知这位欧阳姑娘在表演什么功夫,继而加以细看,方才明白,原来台前两侧各有粗若碗口的松脂火炬八支,而此时已然熄灭了六支,只剩靠台边的一支仍然吐着熊熊火舌。
  全场一片沉静,没有掌声,也没有议论。众人心里有数,这位姑娘的表演尚未完毕,那两支犹在燃着的火炬分明是她有心留下的。
  欧阳玉纹神气安闲地用目光向全场一扫,然后轻移莲步走向右侧,距台前那支熊熊火炬约莫五尺,身形半蹲,樱唇微呶,“拂”地一吹,只听“卟”地一响,另外六支火炬一齐点燃。
  每一火炬的距离约莫三尺,从第一支火炬到第八支火炬相距二丈有余。只凭摄唇一吹,要将火种送达二丈以外,这份内力修为太以骇人。举座群豪在惊诧之余,报以今晚最热烈的一次掌声。
  欧阳玉纹轻旋身形。面含微笑,方待向左侧行去,忽然她神情一怔,笑容倏然消失,一双娥眉微微一蹩。
  众人随着她的目光望去,这才明白欧阳玉纹突然失色的原因,原来左侧着台那支火炬却不知何时熄灭了。
  一时满场大哗,沉不住气的人已纷纷起立,显然是有人故意弄熄了那支火炬,有心和她捣蛋。
  柳南江一皱眉,道:“凌兄!看来有人故意捣鬼!”
  凌菲冷哼一声,道:“真是卑鄙小人!那个总管公孙彤和司马夫人最有嫌疑,他们离那支火炬最近。”
  柳南江道:“凌兄!说话小心……”
  他同时游目四顾,却意外地发现那个丑老人正在伏案痛饮狂酒,对那台上发生的变故不闻不向。
  身为赛会主持人的司马夫人不能不管,只见她起身,向欧阳玉纹道:“姑娘请稍待,我命人将那支火炬点燃……”
  欧阳玉纹面上诧色早已收,含笑自若地一扬手。道:“不敢劳动夫人费心……”
  话音未落,人已平贴右侧那八簇熊熊火苗上飞出,中途一折,从左侧那八支熄灭的火炬飞回台上,当她身形站定时,那八支火炬业已燃起熊熊火焰。
  谁也未看清楚她是玩弄什么手法将那八支火炬点燃的。
  欧阳玉纹这才笑吟吟地启唇发话道:“雕虫小技,难逃高明法眼,玉纹现丑了。”
  语毕,向一边行去。
  一时之间,举座若狂,欢声雷动,震撼九霄。司马夫人,公证三美妇以及那位总管公孙彤霍地站了起来。
  凌菲向柳南江问道:“柳兄!看清楚那位欧阳姑娘用的是什么手法?”
  柳南江道:“香火腹内,飞至左侧再行吐出引燃,江山代有人才出,想不到一个纤纤玉质的少女竟有这份内力修为。”
  凌菲美目一抡,道:“柳兄何以瞧不起女人?”
  柳南江不禁失笑道:“原来凌兄是一位护花使者……”
  凌菲俊面一红,连忙掉过话题,道:“柳兄!一场好戏就要登场了。”
  这时,那名长辫使女已然将手中罗绢卷起交给司马夫人。
  司马夫人纵落下台,将罗绢往公证席上一放,道:“请三位夫人评批孰高孰低。”
  三位中年美妇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由那穿紫衣的妇人向邻席的公孙彤一招柔荑。公孙彤走过去,那紫衣美妇向他低语一阵。
  公孙彤这才微一颔首,向台上招手唤道:“欧阳玉纹姑娘请下台来,公证人有话要问。”
  欧阳玉纹嘤然应话,翩然下台,站在公证席上,恭敬一福为礼,然后问道:“三位前辈有何见教?”
  三人之中,想系紫在美妇为首,这位夫人似不敢过分托大,竟站立起来,先以目光将欧阳玉纹打量了一阵,声音锵然地问道:“姑娘属何门派?”
  欧阳玉纹神态沉静地摇摇头,道:“玉纹孤伶伶弱女,不属任何门派。”
  紫衣美妇杏目一张,神情微有不悦之色,又问道:“那么师承何人?”
  欧阳玉纹双娥一蹙,反问道:“一定要奉告师承吗?”
  紫衣美妇微一颔首,道:“今天这场群芳赛会,虽由‘祥云堡’出面作东,但却代表整个武林。姑娘有机会进入决选,甚至有夺得后冠之望。我等既蒙堡主抬举,忝为公证,总不能选出一个来历不明之人为群芳之后而贻笑大方啊!”
  这番话,听起来正大堂皇,实则咄咄逼人,暗含讽意。凌菲首先表示不满,冷哼一声,道:“真是欺人太甚!”
  柳南江未表示意见,目注欧阳玉纹,看她如何答复。
  只见她神情淡然地一抿嘴唇,一摇螓首,道:“玉纹自问无此荣幸。”
  紫衣美妇道:“那是姑娘自谦,请姑娘说出师承是谁就可以进入决选了。”
  欧阳玉纹极为庄重地一笑,道:“报名之处,为何不教填写门派师承呢?”
  紫衣美妇不加思索地答道:“那是执事人员的疏忽……”
  皓腕往大红罗绢上一点,又道:“这里空着,就是留待现场补填的。”
  欧阳玉纹神情一怔,道:“如果必须扛着门派师承的招牌方能与会,那我是来错了,玉纹现在立即告退。”
  紫衣美妇微微一怔,道:“姑娘极有夺冠之望,放弃可惜,请姑娘三思……”
  欧阳玉纹断然摇头,道:“不必!玉纹来此无意问鼎压倒群芳,志在观摩,目的既达,退正其时,请三位前辈谅察。”
  语罢,转身而去。
  身为“祥云堡”总管的公孙彤倏然一甩袍袖,及时阻拦,道:“且慢!姑娘虽自愿放弃夺冠。也请待终席后再行离去,否则,老朽就有慢客之罪了。”
  言辞上是冠冕堂皇,但骨子里却在强行留客,坐间义愤之士纷纷报以嘘声。
  柳南江却沉静如恒,目注那欧阳玉纹,看她是去是留。
  欧阳玉纹微微一皱眉尖,不轻不重地答道:“只要前辈不忌讳玉纹来历不明,玉纹在此多耽搁一阵倒是不妨事的。”
  公孙彤听出了这话的份量,老脸不禁一热,道:“姑娘不但武功超绝,口齿也够怜俐的。”
  又向旁立之下人一挥手,道:“来人!为欧阳姑娘看座。”
  下人忙不迭地取来锦凳,欧阳玉纹就在公证席上打横坐下。
  此时,身为公证人之一的黑衣美妇站立起来。转过身子,面对群豪,朗声道:“武林群芳赛会,凡欲问鼎后座者,不但应具备过人姿色,目应具有超人武功,妾身等系为公证,经仔细审视参与密会之人,唯秦茹慧与欧阳玉纹姑娘最佳。应由此二姝进入决选。”
  语气一顿,似在观察群众反应。
  而与座默然,因情切尚有下文。
  紫衣美妇复又接道。“但欧阳玉纹姑娘已自动放弃决选,本席郑重宣布,秦茹慧姑娘为此次群芳赛会之后。”
  一语道尽,早有那些捧场张扬之客领先喝彩鼓掌。但是,也有嘘声夹杂于喝彩声中。显示群豪之中,有小部分人士对主人跋扈的态度极为不满。
  其中,尤以凌菲为最,极已达激怒的程度。他望了柳南江一眼,道:“柳兄!你还有意思待至终席吗?”
  柳南江是冷静的,因为他有极大的责任在肩。他来此既不为睹美,也不为饮宴。而是一察动静,或者希望借此觅得线索,使他早日寻得“子午谷”位于何处。
  此时,见凌菲动问,淡淡一笑,道:“自然要等终席以后,方能离去。”
  凌菲冷笑一声,“你的兴趣真不小!”
  对凌菲的不敬之言,柳南江丝毫不以为忤,轻声道:“在下只是恪守作客礼仪而已!”
  凌菲原本打算就此离席,经柳南江如此一说,复又默然不语,不过,面上悻悻之色却未消退。
  一直未动杯筷之三位公证美妇,此刻已各自端起一杯美酒,举杯向代主人公孙彤致敬。
  甚然一声暴喝突地响起:“各位且慢!”
  喝声吵哑而急迫,紧随着,一条佝偻的身影在三位公证美妇席上出现。他——正是与柳南江同席的丑老人。
  丑老人一现身,左手环抱葫芦,右手望葫芦盖一搭,算是行礼如仪。然后龇牙咧嘴地问道:“方才听说这位欧阳姑娘与秦姑娘双双进入决选。如果这位欧阳姑娘不放弃,该如何‘决’?如何‘选’法?”
  紫衣美妇不禁杏眼圆睁,正待发作。蓦念群豪当前,不能有失风范,暗暗一咬银牙,道:
  “要两位姑娘在武功上一较高低。”
  丑老人嘿嘿一笑,道:“那可就热闹得多了……”
  身形一转,面对欧阳玉纹,道:“别放弃,让大伙儿也瞧瞧热闹。”
  欧阳玉纹张口结舌,不知所措,道:“我……我……”
  紫衣美妇道:“只要欧阳姑娘说出师承是谁,仍可参加决选。”
  丑老人一只黝黑枯槁的手掌,在欧阳玉纹肩头轻轻一拍,道:“说吧!不要紧。”
  欧阳玉纹仍在迟疑,经丑老人一再示意催促,欧阳玉纹才一抬皓腕,朝那丑老人一指,道:“玉纹的师傅就是他老人家。”
  此语一出,如同夏日焦雷。非但使公证三妇及公孙彤一惊,在座群众也为之一骇,看来这对师徒大有来头。
  此时,那紫衣美妇在一惊之后裣衽一福,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在哪一门下掌舵?”
  丑老人哈哈一笑,道:“不敢!不敢!老头儿以前是‘竹竿帮’名五结弟子,因触犯帮规被逐,二十余年来挂单独走。既无名来也无姓,因喜好喝上几杯,外号人称‘大酒篓’!”
  这一段答问虽足以令人喷饭,但举座之间却无人失笑出声。
  大家心里有数,这个厥状至丑的肮脏丑老人可能就是一个旷古绝今的大奇才。
  紫衣美妇人粉面一寒,道:“阁下真会说笑。”
  丑老人竟也神色一凛,道:“老头儿爱喝白酒,爱吃白食,却不爱说白话。不信去问问‘竹竿帮’掌舵关龙海,他若念旧,还得叫老头儿一声师兄。”
  虽然“竹竿帮”与人无争,但是提起关龙海五爷可说无人不知,该样一来,紫衣美妇顿时哑口无言。
  身为“祥云堡”总管的公孙彤这时跨前三步,抱拳为礼,道:“尊驾挂单独走,啸邀江湖,如野鹤闲云,因此本堡请柬无法送达。尊驾不请自来,可谓赏光已极,只是夫悉尊驾何时莅临,以致未曾接驾,尚乞勿怪疏慢之罪。”
  这番话分明是在责问丑老人是如何混进来的,丑老人他岂有听不懂之理。目中精光一转,手指朝欧阳玉纹一点。道:“她是在堡门报名处登记后被延请而进,老头儿是堂而皇之从堡门走进来的。只怪门卫眼睛生得太小,未将老头儿看在眼里。”
  公孙彤不禁面上一热,为撑场面,只得一硬头皮,道:“赛美也好,较技也好,着重公道。欧阳姑娘既已有了师承来历,自然有权问鼎夺冠,就请三位公证人宣布决选方式吧?”
  紫衣美妇一点螓首,身形一转,面对群豪朗声道:“本席再次宣布,欧阳玉纹姑娘声言无意放弃决选,现由秦姑娘与欧阳姑娘施展本门绝技一较短长,胜者为后。刀剑相向,死伤不论。”
  武林中人,对死伤二字看得轻如鸿毛,举座群豪复又大声喝彩鼓掌。
  凌菲看了柳南江一眼。道:“柳兄!你看这场决选,谁胜谁败?”
  柳南江不表示意见,淡淡一笑,道:“很难说!”
  凌菲一撇嘴,道:“以小弟看,欧阳姑娘必胜。”
  其实,这正和柳南江的想法完全相同。为了想知道凌菲何以会出此判断,因此问道:
  “何以见得?”
  凌菲答道:“如无必胜把握,那丑老人岂会强自出头?”
  当即不置可否地答道:“看吧!”
  此时,欧阳玉纹业已重登高台,和秦茹慧遥遥对立。
  秦茹慧已将那支晶光闪亮不足二尺的短剑执在手中,目光炯炯,盯住对面赤手空拳的欧阳玉纹,一不稍瞬。
  欧阳玉纹自始至终总带着一点楚楚堪怜的神色,双眉一蹙,求助似的目光向台下乃师一瞥。
  丑老人微一额首,自怀中摸出一根长不足三尺的竹竿,遍体乌黑油亮,想必追随丑老人年代远矣!
  丑老人将黑竹竿往台上一抛,喝道:“拿着看看十年来你师傅可曾糟踏了你这块上好材料?”
  欧阳玉纹一见黑竹竿迎面飞来。精神一振,抬腕接住,就势一抖,台上立刻出现一道乌黑的光圈。
  秦茹慧星自恃剑法上乘,却也不敢托大,左手剑决一引,短剑手伸而出,开户见式,然后发话道:“小妹候教!”
  欧阳玉纹将黑竹竿往地上一柱,微微一笑,道:“玉纹不敢僭越,还是先请……”
  不待欧阳玉纹一语道尽,日听秦茹慧轻叱一声,晶光乍起,银芒顿现,手中短剑斜划半弧,趋形已然欺到欧阳玉纹左侧。
  这是一个绝对有利的攻击位置,更何况先发制大。秦茹慧脚尖方一踏实,猛然沉脱下压,剑尖上翘,直向欧阳玉纹左脑挑去,左侧剑决随势指向对方喉间。这一手剑指并用,一招二式,可说既狠且辣。
  欧阳玉纹轻笑一声,拄竿皓腕猛一用力,身形突地腾空,使秦茹慧那凌厉的一剑一指双双走空。
  但是,这种腾空闪避的身法近似儿戏,行家莫不为欧阳玉纹捏一把冷汗。
  秦茹慧身临其境,岂会放过此一先机,发得一声冷笑,短剑平扫,以削易规,欧阳玉纹眼看就有断腕之厄。
  群豪之中,稍乏定力者,已然失声惊呼。
  欧阳玉纹身形腾空之后似乎早已想到对方的变招,纤腰一拧,身形已自秦茹慧左肩上空平飞而过,人一飞出,竹竿也随之离地,竿稍正好和秦茹慧手中的短剑碰个正着。
  “叭”地一串脆响,一触即分。
  欧阳玉纹手中的竹竿经对方那把百炼精钢的剑一削,丝毫未受损伤,仍是完好如初。
  满座群豪,这时才出一口大气。
  欧阳玉纹毫不在意手中竹竿会被对方利剑削过,看也不看一眼。身形站定后,展颜一笑,道:“姊姊剑法惊人,玉纹侥幸逃过。”
  秦茹慧略有愠色,一想强敌当前,未敢心浮气躁。连忙心凝神定,道:“小妹业已进招,如今敬候赐教!”
  欧阳玉纹仍是满面笑容,道:“请姊姊小心了……”
  语音未落,竹竿已伸出,皓腕一抖,乌光大滥,万点墨星,向秦茹慧前胸掷去。
  秦茹慧在方才一触之间,已然知道了对方手中那根黑竹竿的分量,不敢掉以轻心。今见对方一蓬墨星掷来,虚实莫测,立即收剑贴身,人剑合一,身形猛然一旋。
  只听得“叭叭叭叭……”一连串脆响。
  欧阳玉纹手中的黑竹竿伸得笔直,纹风不动。而秦茹慧的身形却一直旋转到丈余开外的合之一隅,方才停住。
  柳南江看在眼里,差一点惊呼出声。
  原来欧阳玉纹手执竹竿所运的招式,竞是一套堂堂正正的剑法。
  这套剑法名唤“莲台七式”,与秦茹慧所施展的“归真剑法”并列佛门两大最高绝学。
  这两套剑法传闻均已失传,而今天却同时出现在两个纤纤玉女之手,怎不令柳南江吃惊?(全本小说网)
第二回指引迷津
  此刻,台上是一个相持的局面,一个是娥眉挑竖,抱剑而立;另一个则手持竹竿,意态悠闲。
  从神情上看,就知秦茄慧已落后手,双方都是施展佛门绝学,由于功力的深浅有别,而有了强弱之分。
  “祥云堡”总管公孙彤虽然仍是正襟危坐,不动声色,但从其凛重的神色一望而知其内心并不如外表沉静。
  两姝对恃一阵,蓦听秦茹慧发一声轻叱,突地抖腕递剑,欺身上步,银光闪处,刷……
  刷……刷……一连三剑,人到剑至,迅如电光石火,威猛绝伦。
  欧阳玉纹竹竿一抖,一道乌光顿入对方万朵剑花之中。
  人影晃动,剑气飞旋,举座群豪根本看不清二人的身形,只见一围银光,一围乌光,在台上圈来绕去。剑身与竹竿相击时“叭叭”脆响,时有所闻。
  只一瞬间,台上就有了急剧变化,只见乌光大滥,而银花却只隐约可见。毫无疑问,秦茹慧已居下风,情况岌岌可危了。
  一直不动声色的公孙彤,略显紧张之色地站起来。
  三位公证美妇已纷纷起身,满面张惶之色。
  那位丑老人自从将竹竿抛给欧阳玉纹之后,就不曾再向台上看过一眼,一直倚在台脚抱着葫芦痛饮。此时,对公孙彤和三位公证美妇霍然起立,仍是视若未睹,豪饮如故。
  就在全场陷入一片紧张气氛之际,一声如黄钟大吕般的喝声自举座群豪的身后响起:
  “停手!”
  举座之人无不回头望去,只见一人年约五旬上下,身着腥红大氅,由四个彪形大汉簇拥着自广场入口处疾步而来。
  这一声暴喝,台上立将分胜败见生死的欧阳玉纹和秦茹慧立即撤招收势,各立一边。
  全场豪客,似是被这不速之客的气势所镇,一片默然,无半点声息。
  来人先向台上的欧阳玉纹漫不经心地瞅了眼,然后昂视阔步地走到公孙彤面前,沉声问道:“总管,这是怎么回事?”
  公孙彤早已起立相迎,见问连忙回道:“启禀堡主,经三位公证人评判,这位欧阳玉纹姑娘与茹慧小姐不相上下,同时进入决选,故再比武一场,以决定孰为群芳之后。”
  公孙彤一回话,众人立刻明白,原来此位不速之客竟是“祥云堡”堡主秦羽烈。
  秦羽烈听公孙彤一说,弗色然不悦,道:“这是什么话?主与客斗,传扬开去。岂不被人议论我‘祥云堡’不但慢客,而且欺客。”
  话声中,一提大氅,随势纵到台上,面对台下站定。环目四下一扫,双拳当胸一抱,行了个罗圈揖,然后扬声发话道:“秦某此次筹办武林群芳赛会,旨在集五湖四海、三山五岳的高朋好友于一堂共叙情怀。不意秦某因俗务所羁,远赴关外,未及赶回,险与各位失之交臂……”向台四侍立的手下打个手势,接道:“秦某虽晚归一步,幸尚能与各位把盏一唔,来!迟了按例罚酒三杯,取酒来。”
  下人早已捧过一方银盘侍候,盘中盛放美酒三盏。
  秦羽烈把盏一举,道:“秦某这里先干为敬……”
  一口气连干三杯。举座群豪见这位堡主举止豪迈,说话分寸有礼,均颇具好感。一阵喝彩后,纷纷起立回敬。
  凌菲哼一声,道:“这年头越是做得假,人越信得真。看样子,这位堡主倒是深得人心。”
  柳南江淡淡一笑,道:“真耶?假耶?断论不要下得过早,但看这位秦堡主如何发落这件决选公案……”
  一语未尽,台上的秦羽烈向座间敬完了酒,已开始处理这件事了。
  只见他面色一沉,向乃女斥责道:“茹慧越来越放肆了!做主人的唯恐待客不周,你反而动刀使剑迎客,这成何体统?还不快与我退下!”
  秦茹慧被骂得泪眼滂沱,心中虽有无限委曲,却又不敢与乃父顶撞,只得掩面黯然退去。
  秦羽烈斥责乃女退去后,方才容颜一变,满面含笑,面对座间,道:“身为东主之道,敬客为先,哪有以兵刃食客之理?幸非秦某赶回,必将贻笑方野。秦某对小女疏于管教,今愿当众向这位欧阳姑娘致上歉意。”
  双拳当胸一抱,向欧阳玉纹深深一礼。
  欧阳玉纹想闪躲已是不及,连忙检衽回敬,口中连声道:“不敢!不敢!”
  群众一见秦羽烈已是半百之年,竟然肯向一个年不满二十的姑娘屈理致歉,真是通情达理,莫不扬声称赞。
  凌菲似是对秦羽烈胸怀成见,嘴唇一撇,满面不屑之色:“假仁假意,不知道耍的什么鬼心眼?”
  柳南江盾尖微蹙,道:“凌兄说话太嫌直率了吧?这种场合……”
  凌菲大言不惭地接口道:“来者不善,小弟既然敢说,也就不在乎!”
  秦羽烈朗声道:“这位欧阳姑娘不仅风范绝代,而且武功超群,秦某现以主人身份郑重宣布,欧阳玉纹姑娘已当选当今武林群芳之后。”因此,一经秦羽列宣布后,全场欢离雷动。
  柳南江微微颔首,喃喃自语道:“欧阳姑娘可说当之无愧!”
  凌菲冷笑一声,道:“如果是我,才不要这份荣衔,倒像是人家为了敬客而奉送的。
  这时,台上的秦羽烈业已手拿一座用珍珠打造的后冠,在彩灯火炬的照射下,耀眼生辉。
  秦羽烈将手中后冠一举,道:“秦某谨代表各位向群芳之后加冕……”
  正当秦羽烈手中的后冠堪堪触及欧阳玉纹秀发的一瞬间,一直身倚自脚,抱着葫芦痛饮的丑老人,突然大喝一声,道:“慢着!”
  一声低沉有力的叱喝才出口,人已横到秦羽烈与欧阳玉纹之间。
  他左手仍然托着葫芦,右手却已搭上了后冠,轻轻一提,将秦羽烈推得退后半步。
  秦羽烈暗中骇异已极,后冠虽系纯银打造,但却脆弱已极,对方透过这座后冠,暗施内力,迫使自己后退半步,而后冠却丝毫未损,这份放放自如的内家功力可说已达炉火纯青的境地。
  秦羽烈虽然被迫退后半步,却退得不显眼,令全场群豪看不出一丝破绽。骇异之余,连忙一定心神,含笑问道:“有何见教?”
  丑老人醉眼迷离,声调清晰,道:“言教不敢,老头儿有一点意见。”
  秦羽烈道:“隐聆高见。”
  丑老人身形一转,面对座间,扬言道:“今日盛会,堡主既然名之为武林群芳赛会,顾名思义,孰高孰低,应由‘争赛’而来,不能以‘礼让’而得,堡主以为如何?”
  秦羽烈含笑点头,道:“有理!有理!不过尊驾也许有所不明,秦某筹办此会武林中尚属首见,而又别开生面的赛会,并非标新立异,其目的企能使各位高朋好友在极为轻松愉快之气氛**叙情怀,因而动刀使剑井不相宜。”
  可谓理由正大。言辞堂皇,柳南江不禁一皱眉头,喃喃道:“秦堡主口若悬河,辩才滔滔,这一场唇交舌战,那位丑老人只怕要输!”
  凌菲冷冷一笑,道:“只怕未必!”
  果然,丑老人神定气闲地又道:“三位公证,既蒙堡主宠邀,定是堡主足资信赖之人,公证人所作之决定请问堡主有无非议之处?”
  显然秦羽烈已明白丑老人问话之用意,立即答道:“无可非议。但是小女之参加赛会,只是陪衬性质,自应礼让。”
  丑老人冷笑一声,道:“堡主方才言道,为了保持轻松愉快的心情,不宜动刀使剑。万一进入决选之两位姑娘并无令媛在内,堡主自无权令任何一方礼让,则又当如何?”
  秦羽烈不禁眉心暗结,但其辞锋依旧未纯,泰然答道:“诚然,进入决选之人必须一较本门绝技方能分高低时,动刀使剑在所难免,但只能点到为止,各在招式上见功大就行了。”
  丑者人抬手一指公证席,道:“可是方才公证人曾经宣布,刀剑相向,死伤不论。”
  秦羽烈微微一愣,遥向公证席问道:“可有此说?”
  公证席上的紫衣美妇点头答道:“有的。”
  秦羽烈神色自若地哈哈一笑,道:“难为尊驾如此细心,真是感激得很。秦某私心默祷,希望愉快进行此一赛会。三位公证未必能体察秦某末意,故一切均按法度进行。错又错在秦某临去仓促,不及交待,以致……”
  丑老人连连摇头,道:“并非错在这里。”
  秦羽烈笑问道“请教错在何处?”
  丑老人道:“错在堡主你不该一进门就喝令比武较量之人停手。”
  秦羽烈的涵养功夫可说到了家,丑老人辞锋一直咄咄逼人,可是他却毫不动怒,反而心平气和地道:“秦某早已表明心迹,小女身为东主,绝不可对客人动刀使剑。”
  丑老人冷笑一声,道:“可惜堡主这句话说得太迟了!”
  秦羽烈呵呵一笑,道:“尊驾莫非醉了?”
  丑老人将葫芦嘴子凑到嘴边。一气连喝好几大口,然后以手背一拭嘴唇,道:“堡主待客之酒不够醇洌,想要教我老头儿醉倒,恐怕得还要个三十缸五十缸。”
  “尊驾既未喝醉,因何满口醉话?”
  丑老人面色一沉,道:“堡主休要以‘醉话’二字来混淆视听,老头儿屈理不出头,只要一出头就绝不会输理。”
  秦羽烈道:“待秦某听听尊驾的道理。”
  丑老人复又面对台下,扬声道:“老头儿有几个问题,请堡主当众一一答复。”
  秦羽烈朗家回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丑老人道:“此次赛会虽由贵堡主办,但却代表整个武林,对否!”
  秦羽烈道:“不错!”
  丑老人又道:“既然如此,大会聘定之公证人所作之评判与决定,即代表整个武林之评判与决定,对否?”
  秦羽烈一点头,答道:“对!”
  丑老人双目一睁,侧自将两道的光直射在秦羽烈面上,冷哼一声,道:“很好!欧阳玉纹与秦茹范两位姑娘,既奉公证人之命各以本门绝技,一较短长,在胜负未分之际,堡主何以喝令停止?”
  素羽烈眉头连殓,道:“秦某早已说过,主当敬客,是以喝止小女不得以兵刃迎客……”
  丑老人沉声道:“堡主休要巧言令色,令媛既参加赛会,复又叩命竟技决选,既已受赛会公证人之支配,堡主无权喝止。堡主纵有礼让之意,也只能先告知公证人,由公证人宣布停赛,堡主此为已显属不当。”
  秦羽烈一时被问得答不上话来,迟迟艾艾地道:“这……这教秦某如何解释呢?”
  丑老人丝毫不让,并不因秦羽烈的窘态毕露而就此罢休,反而咄咄逼人,道:“堡主趾高气昂,置公证人之决定于不顾,大有唯我独尊而左右此一赛会之势。同时也暗示你既能左右此一赛会,也就可以左右整个武林,然否?”
  此语一出,全场震动,这丑老人真是语剑话刀,锋利至极。看他的神气,似乎有心引发一场战火。
  柳南江剑辰一蹙,低声道:“我看他二人恐怕要由唇舌战演变成出招动武了。”
  凌菲摇摇头,道:“不会,秦堡主城府极深,在这种场合,他绝不至于轻易动武……”
  果然,秦羽烈呵呵笑道:“尊驾,说这种话,真是太看得起秦某人了,秦某自信无此能耐。只因当时一见动刀弄剑,情势刻不容缓,故而先于喝止,再表露秦某心意。”
  丑老大冷笑一声,道:“堡主何不说一见令媛败相已露,危在旦夕而予以喝止呢?”
  秦羽烈微微一怔,随即解颐笑道:“秦某方才已说过,欧阳姑娘不但风华绝代,而且武功超群。小女不辞败露,自是意料中事,根本毋须掩饰。”
  丑老人口气益转强硬,道:“事实俱在,休要巧辩……堡主你一方面趁机挽救令媛之危,一方面却要显示你为人磊落大方,老头儿我最看不惯这种投机取巧弄奸使诈之人。”
  语气已一变而为教训口吻,秦羽烈开始觉得这个陌生客人来意不善。心念一转,决心忍让到底,面露一丝苦笑,道:“为了我俩争论此事,席间群豪多已停杯搁筷。大好良宵,如此虚设岂不可惜,依尊驾之见又当如何?”
  丑老人神色略为缓和,道:“老头儿无意喧宾夺主,不过要你堡主知道,武林中人未必个个易于瞒骗!”
  秦羽烈已略是愠怒之色,冷声道:“你说闲话,依尊驾之见,此事当如何发落?”
  丑老人道:“赛会之目的在争不在让,如此得来的荣衔,可谓胜之不武,欧阳姑娘不能接受群芳之后的头衔。”
  秦羽烈道:“此事尊驾恐怕作不了主,秦某要问问欧阳姑娘。”
  不待秦羽烈发问,欧阳玉纹已抢着答道:“他老人家是我师父,自然有权作主。”
  秦羽烈不禁怔立当场,他若早知丑老人和欧阳玉纹的关系,也不至于费如许多的口舌了。
  凌菲一听欧阳五纹决定拒受群芳之后的荣衔,正合自己的心意,不禁喜笑颜开,目光向柳南江投以一瞥,道:“柳兄,这师徒两人的脾气倒是和小弟一样。”
  柳南江正想着心事,也没有细听凌非之言,随口答道:“此人大有来头,千万不能放过。”
  凌菲大感茫然,忙问道:“柳兄!什么千万不能放过?”
  柳南江猛省自己失言,忙改口道:“秦堡主一定不会放过这个丑老者。”
  凌菲冷哼一声,道:“可是他却困不住这位心罗万机的丑老人……咦!柳兄你看,他们要走了。”
  柳南江一看,丑老人和欧阳玉纹业已双双来到台下,丑老人向秦羽烈告别道:“吃饱喝足,老头儿要告退了。”
  秦羽烈满面笑容,道:“粗茶淡酒不足为道,此时明月正圆,如此美酒良宵,尊驾舍得就此离去吗?”
  丑老人哈哈一笑,道:“这月亮和灯笼差不多,没啥希奇!”
  秦羽烈也哈哈笑道:“真是快人快语,难得尊驾海量,秦某还要奉敬三杯。”
  丑老人道:“盛情谢过。老头儿心直口快,多留恐扫了堡主的赏月雅兴。”
  秦羽烈道:“无妨!无妨!秦某极愿与心直口快之人交往。”
  丑老人神色一正,道:“如果堡主真不在乎老头儿直言,今日叨扰酒食,无以为报,临行之际,有几句直言相赠,不知堡主愿不愿听?”
  秦羽烈道:“秦某洗耳恭听。”
  丑老人—字字如敲金击玉般道:“古语说得好,如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所谓双手遮天者,也不过是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秦羽烈神情一变,冷声道:“还有吗?”
  丑老人道:“误入邪徒之辈,大都因为萌生贪念,务望堡主今后凡事多细想。”
  语罢,一拉欧阳玉纹,转身就要离去。
  秦羽烈面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沉声喝道:“慢走一步。”
  丑老人停步回身道:“早知堡主你听后怫然不悦,老头儿就不该直言无忌了。”
  秦羽烈筹脸沉道:“请算驾将话说清楚一点,秦某有何贪心之为?又贪了些什么?”
  丑老人哈哈一笑,道:“请堡主无以为意,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语罢,又待转身离去。
  秦羽烈再有多深的涵养,至此也无法容忍,一声暴吼,拦住丑老人去路,神态怒不可遏,道:“原来尊驾今日与会,是消遣秦某的……”
  丑老人耸肩一笑,状极轻松,道:“若谈消遣二字,据实奉告,老头儿无此雅兴。你心中之病,我老头儿知道,老头儿我所指为何,你心里有数。当众说穿,对你我双方都无好处。”
  语意虽甚含糊,却字字如巨槌般敲中了秦羽烈的心坎。当即心头猛震,多少年来,就是要找一个说这种话的人。如今遇上了,岂肯就此罢手?
  当下心念一横,沉声道:“我‘祥云堡’不是任人撒野扯野的地方,话说清楚了再走。”
  丑老人冷哼一声,道:“天下无处不可行,也无人能留得住我老头儿。”
  话声中,身影一斜,已然越过秦羽烈身傍,向广场出口处走去,欧阳玉纹紧紧在他身侧相随。
  秦羽烈一声暴喝,单臂电出,仗以出名的“困龙八抓”如闪电般施出,一把将丑老人后在领抓个正着。
  柳南江正以全神贯注他俩的动静,此时不禁低呼道:“秦羽烈果然不凡!”
  凌菲也咋舌道:“这是什么手法?好快?”
  柳南江又低呼一声:道:“凌兄快看!”
  原来那丑老人的后衣领被秦羽烈抓住后,仍然前行如故。若按常情,丑老人虽不至于被抓得身形倒退,那件短夹衣势将撕裂。孰料“叭”地一响,突衣的衣领竟从秦羽烈紧握着的手掌中挣扎出去。
  秦羽烈骇异不已,举座群豪更是震惊难禁。
  只有凌菲喜不自胜地道:“柳兄!你看如何?秦羽烈简直是自不量力。”
  柳南江喃喃道:“内力贯穿丝帛,形同胃甲,若非目睹,真使人难以相信。”
  蓦然,只听得却“呛啷”一声,想是打破了只酒盏,坐间立刻有数十名劲装疾眼的大汉离坐而起。一时人影飞闪,立刻将在场的出口处封住了。柳南江这才明白,坐间佳宾有不少是“祥云堡”的班底。
  凌菲低声道:“柳兄,我看见公孙彤摔杯为号,这显然是早有安排。”
  柳南江道:“又有何用?不过徒增血腥而已!”
  丑老人和欧阳玉纹前行如故,情势紧张已极。
  这时突见秦羽烈猛一挥手,喝道:“退下!”
  那批封住去路的大汉立即闪至两边,让出去路。
  此时,丑老人已行至广场月门之处,回转身来,朗喝道:“秦堡主!待老头儿送你一幅字画!”
  自怀内取出一卷白绢,就手一抛,如一道匹练般直奔巨台。那幅白绢竟像具有灵性,端端正正挂在巨台中央,垂挂下来。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那幅白绢上写着碗口般大的八个大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再回头看,那丑老人和欧阳玉纹早在这一瞬间走得无影无踪。
  柳南江一见那幅白绢上的八个大字,心中大动,忙向凌菲道:“凌兄稍坐……”
  语音未落,人已飞快离座而起。趁举座群豪一片哄乱之际,闪身奔离现场。
  此时,月色正明,夜露已起,怕已到了子末丑初的光景了。
  长安城外西南半弧内,有三座山峰环峙,那是华山、终南山、太白山。
  其中,经终南山距离最近,不过百里之遥。如以普通人走来,总得一天的脚程,武林中人,脚下功夫佳者,神功一展,不过是个把时辰之间。
  丑老人和欧阳玉纹二人离开“祥云堡”后,走的就是朝向终南山的道路。
  以他们的功力,应是行走如飞,快逾闪电才对。但他二人却是慢走缓行,比普通人的脚程稍快而已。
  这使得迤逦追踪的柳南江不会大费力。但也使他困扰,出长安,往终南山这条路上,正是西部有名的关中平原。土地肥沃此时一望无际的麦田结穗未饱,跟踪之人很难不被前行之人发现。
  幸喜这月色甚明,为安全计,柳南江尾随在一里之外亦走亦趋。脚下虽甚轻松,眼睛可就累坏了。
  柳南江所以要追踪丑老人,只因为丑老人临走之时留下那八个字当中的一个“财”字。
  正因为这个字,柳南江的师傅才派他出来。
  同时,丑老人对秦羽烈所说的“说出来对你我都无好处”那句话,也不无咀嚼余地。显然,那丑老人也在动这“不义”之财的念头。不过,丑老人也许自以为取之有“道”罢了。
  月华逐渐偏西,天色已然不早。那丑老人和欧阳玉纹却越走越慢了。
  这使得柳南江纳闷不已,百思不解,暗想:莫非那丑老人已然发现自己在后跟踪。因此故意……。
  想到这里,柳南江不禁将距离又放远了一些,以策安全。
  过杜曲,行程及半,地势渐陡,一片偌大森林挡住前路。
  前行的丑老人及欧阳玉纹业已双双进入森林之中。
  柳南江心神一紧,立即展开师傅独门轻功“射影掠光”之术,不旋踵间,也已抢进森林。
  林中古本参天,枝叶茂密,月光丝毫不透,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柳南江略一定神,极目细看。勉强看出古木参天之中,夹着一条若有似无的羊肠曲径。
  这条曲径由白色碎石砌成,在漆黑林中犹如一条白线,这条白线上却无半个人影。
  柳南江暗暗纳罕,不敢轻举妄动,将身躯紧贴一株树干,屏息凝神,暗聆动静。
  蓦然,“嗖”地一声自柳南江身后响起,柳南江一惊之余,随手挥出一掌。
  “啪”地一响,一团黑物划空而过,摔在碎石路面上。柳南江定睛一看,是一条小小走兽,多半是野兔之类。
  柳南江正待查看之际,忽然不远处传来“噗嗤”一声轻笑。
  那笑声极其轻微,柳南江却听得非常清楚,心神不禁为之一凛。紧接着,又传来一声轻笑,声音比方才又响亮了许多。
  毫无疑问,这林中有人潜伏,那笑声极其轻柔,当为女子所发,那不是欧阳玉纹还有谁?
  柳南江情知自己行藏业已败露,躲藏只是徒招讪笑,索性放开喉咙,干咳了两声。
  就在柳南江咳声未了之际,忽然“噗”地一响,眼前一亮。离他左侧十步之处燃起了一堆旺火。
  火堆旁边坐着的正是丑老人和欧阳玉纹。
  丑老人向火堆喷了一口酒,使火堆燃得旺些。然后冷冷地说道:“老弟台!把你打死的那只野兔拿过来,我老头儿烤熟了咱们好下酒!”
  柳南江不禁面上一讪,那丑老人对自已的行径可说了若指掌。他略一定心神,乃故作安详地抬起地上的死兔送了过去。
  丑老人一手接过野兔,另一手往身边一指,道:“秋深了,天明之前霜寒甚重,过来煨煨火吧!”
  柳南江见对方语气中毫无敌意,因乃放心大胆地在丑老人身傍坐下。
  丑老人也未再说话,忙着去剥兔子皮。欧阳玉纹也是低头不语,一味拨火。
  沉默良久,柳南江忍不住启唇发话道:“在下无意跟踪前辈,只不过……”
  丑老人头也不曾抬,将手一摆,道:“别说了!在酒桌上老头儿就看出你不怀好意,一双眼睛,骨碌碌地东张西望……”
  柳南江道:“在下并非坏人……”
  丑老人那两道炯炯目光将柳南江上下一打量,神色稍用缓和,道:“一见之初,我就知道你到‘祥云堡’去必有所图,果然不出我老头儿所料,有什么话,说吧!”
  柳南江虽然尚未摸清对方的身份,但从那两道深沉的目光中看出对方绝非邪恶之辈,因此敢问道:“前辈方才在‘祥云堡’离去之时,曾留下‘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八个字。请问前辈‘财’字指为何?”
  丑老人神情微微一愣,继而淡淡一笑,道:“那还不简单,‘财’就是值钱的东西。比如说:像金银珠宝之类。”
  柳南江微笑道:“前辈方才在堡中所指只怕不是一般财货吧?”
  丑老人棱目一张,道:“你说说看,老头儿所指为何?”
  柳南江不想转弯抹角,直言道:“前辈必是指一宗异宝而言。”
  丑老人一双棱目越睁越大,继而渐渐眯起,怪声惊气地道:“你年纪轻轻,竟也是个见财起意的家伙,你也想插上一脚?”
  柳南江淡淡一笑,道:“在下无妄念,不过……”
  丑老人突然面色一寒沉声道:“老弟台!我劝你少惹事非。有句古话:匹夫无罪,怀壁其罪。你可懂得?”
  柳南江道:“在下懂得。只是据在下看,前辈似非俗境中人,竟也会在‘财’字上插一脚,因而引起在下好奇之心……”
  丑老人轻“噢”一声问道:“你怎知我老头儿要插上一脚?”
  柳南江道:“前辈方才在堡中对秦羽烈言道:‘说穿了,对你我都无好处’这句话,不正好表露了前辈的心意吗?”
  丑老人笑道:“哈哈!真有你的!”
  柳南江道:“在下方才业已表明,无意插足其间,只是……”
  老人接口道“你不是单纯为了好奇吧?”
  柳南江眉头一皱,略加思忖,轻声道:“实不相瞒,本门一宗异宝失落多年,在下奉师命追回,是以尾随来此,想请示前辈指引迷津。”
  丑老人显然对柳南江的坦诚感到意外,棱目一睁,问道:“说说看,这是件什么东西?”
  柳南江摇摇头,道:“恕在下不能奉告。”
  丑老人道:“好哇!你不能告诉我,难道我能告诉你?”
  柳南江道:“在下自然也不能勉强前辈相告实情。如果前辈所指的那个‘财’字与本门失落那宗异宝有关,来日相争,难免有冒犯之处,在下先行告罪。”
  说罢拱手一揖。
  丑老人笑道:“看不出你的口气倒蛮大,却也有一点名家气度。我老头儿很欣赏你这块材料,来日如势在必争,老头儿我让你三招。”
  柳南江起身又是一揖,道:“在下承情……”
  丑老人连连播手,道:“休来这些世俗虚套……。呃,令师是谁?”
  柳南江摇摇头,道:“恕在下不能奉告。”
  丑老人笑道:“嘿嘿!你倒是很神秘的。”
  柳南江见天色将明,乃告别道:“在下要走了,不过尚有一点冒昧之请。”
  丑老人道:“说说看,什么事?”
  柳南江道:“在下年轻识淡,少在江湖走动,对天下事所知甚少。深感师命沉重,想请前辈……”
  丑老人神情不耐地道:“年轻人怎么说话不干脆?少拐弯抹角,直截了当说吧!”
  柳南江道:“在下想向前辈打听一个地方。”
  丑老人呵呵笑道:“这是小事,武林中大小门户,老巢新巢,老头儿我可说无处不知,无地不晓。说!什么地方?”
  柳南江一字一定地道:“子——午——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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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丑老人神情倏变,从地上一跳而起,双目圆睁虎视眈眈,道:“拔出你的剑来。”
  柳南江绝未想到自己一动问“子午谷”对方神情竟会突变。一时不知所措,张口结舌,道:“前辈这是何意?”
  丑老人逼进一步,冷声道:“凡是打听‘子午谷’之人,老头儿我绝不放过。听见没有,拔出你的剑来。”
  柳南江此时已稍为镇定,道:“在下只是问上一问……”
  丑老人沉叱道:“少罗嗦!拔出你的剑来!”
  柳南江虽非跋扈飞扬之属,却多少有点恃才傲物,连连相让,只为敬老。此时见那丑老入声势咄咄,性格过于乖张,心中大为不悦。因而冷声道:“侠以武犯禁。是以在下虽佩剑在身,却不轻举妄动,伺况又是师出无名……”
  柳南江分明语含讥讽,丑老大岂能消受?哇哇一阵大叫,向欧阳玉纹一招手,道:“玉纹!将这小子给我拿下。”
  欧阳玉纹早已候在一旁,师命一出,立即轻叱道:“听见没有,拔出你的剑。”
  柳南江冷笑道:“在下本想领教一下姑娘的佛门剑法‘莲台七式’的高招,可惜姑娘你手中缺少一柄宝剑,多少要影响你那套剑法的威力。因此在下也不欲讨教了。”
  欧阳玉纹的情微微一愣,一双漆黑晶亮的眸子一转,向乃师投以一瞥。
  丑老人也是愣了一理,方冷哼道:“好小子!老头儿我低估你了。你不但是个会家子,还可能是个御剑高手,玉纹!接着竹竿,看看咱们‘莲台七式’在剑围中闯不闯得出去。”
  欧阳玉纹接过丑老人凌空甩来的黑竹竿,抖腕一振,一团乌光在晨曦中宛如一条墨龙盘空而起,啸吟鼓耳。
  柳南江先前在堡中只是旁观,如今一旦亲临,方知欧阳玉纹在剑术上的修为并不亚于自己。
  欧阳玉纹手执黑竹竿朝柳南江一点,娇声道:“姑娘以竹代剑,你拔剑吧!”
  柳南江恪遵剑不轻出的师训,再加上他心高气傲,闻言淡淡一笑,道:“姑娘为女儿之身,尚且以竹代剑。在下七尺昂藏,何能动剑相向,在下这里以指代剑候教。”
  武林中人都有一个通病,宁可输命不可输名。欧阳玉纹一听对方竟然大言不惭以指代剑,不禁气煞。当下银牙一咬,娇叱道:“好大的口气,待姑娘教训你!”
  话尚未落,只见她身形一侧,左足一抬,人已欺到柳南江身边。右手竹竿倏然递出,在一般股锐啸声中向柳南江腰际扫到。
  来势疾速,劲道十足,委实威猛绝伦。
  柳南江不禁脱口赞道:“姑娘好修为!”
  话声中,只见他身上那件月白大氅一飘,踏偏宫,夺洪门,倒有点像是自寻死路。
  谁知待欧阳玉纹手中竹竿扫到,柳南江突失踪影。
  原来柳南江并未还手。只是用“射影掠光”的上乘身法闪避过去,让了欧阳玉纹一招。
  这一来,欧阳玉纹不禁气得几乎咬碎满口银牙,丑老人在旁边也不由“咦”了一声。
  欧阳玉纹一招走空,却很快地测知柳南江落脚方位,身形未动,剑招已出。在身形飞旋之一瞬间,“刷刷刷”一连三剑,由下而上,尤其最后一招“莲台见佛”,更是这套剑法的煞招,威猛无比。
  柳南江所说以指代剑不过是一句狂语,他只想以“射影掠光”的上乘身法闪过对方三招,对方必是羞惭自退。
  此时,一见来势,方知自已的狂语已惹来横祸。
  若立刻拔剑相迎,就等于扬掌自掴,若当真以指代剑,非但两根指头不保,恐怕还要吃个大亏。
  柳南江正感为难之际,欧阳玉纹手中竹竿已掷到当胸,此时连拔剑招架也来不及了,一时险象环生。
  蓦听那丑老人冷喝道:“玉纹!撤招!”
  欧阳玉纹闻声突一沉腕,这一隙之际,柳南江已飞快闪开,总算没有挨上那致命的一击。
  丑老人一纵身来到柳南江面前,沉叱道:“小子!我看你是不知死活!”
  柳南江不卑不亢地道:“多谢前辈手下留情。”
  丑老人冷声道:“少废话!死到临头,为何还不拔剑?”
  柳南江神态安详,道:“寒星非凡品,出鞘必溅血,在下焉能妄动?”
  丑老人两道稀疏的白眉倏地一抖,惊道:“寒星?!你身上那柄古剑名叫寒星?”
  柳南江既是不愿透露自己的出身师承,自然也就不该泄露自己身佩古剑的来历。现在既已说溜了嘴,只得点头承认道:“不错!”
  丑老人扬手示意欧阳玉纹退下,然后一字一字如敲金击玉般道:“小子!回去告诉你师傅教他在达摩祖和‘易筋经’上多下功夫,少管他些闲事。”
  柳南江反问道:“前辈可知家师是谁?”
  丑老人冷哼道:“老头儿我若是不知你师傅是谁,今天会放你走吗?”
  柳南江从对方语气中已然听出,丑老人不但与他师傅相识,而且还情非泛泛。当下一笑,道:“想不到前辈还是家师的故友,可是在下从未听家师提过。”
  丑老人道:“小子少问,你将我的话告诉你师傅就行了。”
  柳南江摇摇头道:“可惜在下无法传达前辈的话。”
  丑老人神情一怔。疾声问道:“为什么?”
  柳南江道:“因为家师已于在下离开前夕闭关潜修。”
  丑老人轻“噢”了一声,状似感到意外。又问道:“闭关多久?”
  柳南江摇摇头道:“在下不知。”
  丑老人棱目一张,冷声道:“小子!你不要以为你有一把了不起的古剑,以及体师傅教你的上乘剑法,就可以大模大样地行走江湖。告诉你,如今江湖道上斗智不斗力,论谋不论剑。像你这种黄毛小子,毫无历练,若要管闲事,准会吃亏。”
  提到管闲事,柳南江却有些不服,因而振振有词地道:“多谢前辈见教,不过追查本门遗宝。不能谓之管闲事。”
  丑老人道:“孤掌难鸣,你一个人起得了什么作用?”
  柳南江道:“身为武林之中,师命大过皇命。任何艰险、阻挠,在下也不为所惧。”
  丑老人暴喝道:“小子!老实告诉你,你师傅命你查寻的那宗异宝,当今武林中想得到的恐怕不下百人。就是让你到手,你也无力保管。何况你师傅又在闭关。”
  柳南江道:“家师已嘱咐过处理方法,方才听前辈话意,似对此事来龙去脉非常清楚。
  前辈既为家师故友,能否看在旧谊上,助晚辈了却心愿……”
  丑老人面色沉重地浩叹一声,道:“若是别事,老头儿皆可助你一臂之力,只是此事非但不能助你,也许还要和你小子一争,唉!各有苦衷。全凭造化吧!”
  柳南江也不愿再谈下去,拱手一礼,道:“今日多蒙前辈指点,获益不浅,容机图报……”
  话声一顿,又向欧阳玉纹道:“姑娘,方才承教,我这厢多谢。”
  语罢,深深一揖,大步奔出林外。
  丑老人遥望柳南江背影去远,喃喃自语道:“这个老秃驴,倒收了一个好徒弟……”
  大约辰末初光景,柳南江回到了“倚水阁”旅店。彻夜未眠,神情略显困顿。不过,他眉宇间却有一股喜色,因为这一夜收获可谓不小。
  一进房门,柳南江发觉榻上被褥齐整如故,福儿似乎未归。
  柳南江游目四顾忽然发现屋角书箱已经被人掀动过,只见一页书角自箱缝中露了出来。
  柳南江不禁一蹙剑眉,适巧店家捧茶进来,送漫不经心地问道:“店家?我那随行书憧可曾回来过?”
  店家摇头,道:“不曾啊!”
  柳南江又问道:“昨夜可有生人住进店来?”
  店家答道:“店里已然没有空房,哪里还住得进新客人。”
  柳南江向那店家走进一步。低声间道:“我是说,你可曾见过面生之人进过店中?或是到过我的房内外?”
  店家连连摇头,道:“不曾啊!柳相公莫非丢了东西?”
  柳南江笑道:“不是为了丢东西才问你的。有一好友说是昨夜来访,适巧我昨夜不在,说不一定他自己就闯进来了。”
  店家笑道:“那还好,柳相公请喝茶……”
  双手奉上一杯香茗。这店家年纪轻轻,倒像走过几天江湖,跑过几次码头。左手端茶,右手食指屈扣姆指,其余三指笔直地轻贴茶杯,恭恭敬敬地将一盏热气氲氤的香茗奉到柳南江面前。
  柳南江整夜辛劳,这一杯香茗正如旱后之甘露。
  但是,柳南江接过香茗后,并未饮用,反而将手中茶盏一挥,一盏热茶整个向那店家脸上泼去。
  店家被热茶浇到脸上,真是痛澈心肺。呼痛之高尚在喉间,柳南江手中茶盏业已随势脱手飞出,在店家身上“哑穴”部分轻轻一碰,飞落榻上。一切变化都是霎眼间的事,而且毫无声息。柳南江右手食、中二指又往店家的“昏穴”部位一点,然后开始剥下那店家身上的衣服。
  须臾,房门轻启,经过易容改装的柳南江捧着茶具从房里走了出来。
  凑巧,有一客人住店,店主人吩咐他将那客人的马匹牵去马厩喂料。
  柳南江点头应喏,将茶具放下,一把将马疆带过,就往店后牵去。
  只听那客人叫道:“伙计!慢走!”
  柳南江忙一回身,裂开满嘴的黄板牙,笑着问道:“请问有何吩咐?”
  那家人将他打量一阵,道:“伙计!看样子你还沾过几天马?”
  柳南江微微一怔,连忙回道:“哪里!小人家里曾养过马。”
  那客人微颔首,道:“我说哩!一看你拉马挽缰的架势就有点与众不同。”
  柳南江心中微惊,心想:如今在江湖中行走可真不简单。方才那卧底的店家,若非在奉茶时露出了那一手武林中人惯用的手势,自己也绝难看出其破绽,如今目已一拉马挽缰,又在别人面前露出破绽,幸好这位仁兄粗心大意,不然……
  柳南江未再答话,朝那客人笑了一笑,就牵着马朝店后马厩走去。
  在槽口里上好料,将手净了,走到店门口当门一站,游目四顾。
  大阳当头,时辰已是午初。农家已纷纷收拾农具回家用饭,田野这旁罕见人影。
  柳南江总觉星目中一亮!西南方遥距半里之处,有一排梧桐。浓阴下,一匹灰色骏马正在就地吃草,旁边站立一个蓝衣劲装少年。
  若非有所等待,那蓝衣少年会在炎阳高悬的正午流连户外吗?
  柳南江正在思忖间,忽见那蓝衣少年挥臂向这边打了个手势。
  想必那个蓝衣少年在等待那个卧底的店家的回讯,柳南江不禁暗笑在心,也依样画葫芦地扬臂一挥。然后缓缓走出店门,装模作样,一摇三晃地慢慢向那蓝衣少年立身之处行去。
  蓝衣少年面对梧桐而立,柳南江来到他身后,都不曾转过身来,只是冷冷地问道:“得手了吗?”
  柳南江不知对方所指为何,含糊其同地应道:“当然。那还错得了!”
  蓝衣少年道:“银子在马鞍后面那个皮囊里自己去拿。”
  柳南江应了一声,转身向那匹灰色骏马行去。
  柳南江一转身,忽觉身后一轻,暗藏灰布大褂里面的古剑,竟让那蓝衣少年拔了去。
  柳南江不禁暗暗一惊,因为蓝衣少年的身手不但快得出奇,而且也轻得出奇。
  蓝衣少年拔剑在手后,沉叱道:“大板牙!谁教你拿人家这把剑?”
  柳南江回过身来,只见蓝衣少年面蒙黑巾,两道炯炯目光,从黑巾上两个小孔中透射而出。
  柳南江腼腆一笑,道:“嘿嘿!我看这把剑怪好玩的,所以……”
  蓝衣少年怒吼道:“胡说!事前我就嘱咐过你了,只要你将那包‘入喉倒’渗进茶里就行了,绝对不能碰人家的东西……”
  柳南江听蓝衣少年语气颇为方正,不似邪恶之辈,也许……略一思忖,心中已有了主意,立即解下腰间剑鞘,朝蓝衣少年面前一递,笑道:“我看这把剑还是留下吧!自古以来,红粉赠佳人,宝剑属名士……”
  蓝衣少年对柳南江送到面前的剑鞘连正眼都没有瞅一下,一把夺过,将长剑还入鞘内,将剑把往柳南江面前一送,道:“快给我送回去,趁正午人静,我要去搜搜他的房间,好好在店堂照应,注意那老家伙……”
  柳南江一面唯唯应是,一面伸手按剑。
  方一搭剑把,忽地一缩一伸,长剑如闪电般自鞘中抽出,复又如蛇信般一吐,剑尖抵住了蓝衣少年的“璇玑”大穴。
  蓝衣少年顿觉一股劲气直抵穴门,不敢妄动。手中鞘套,举在半空,张口结舌,道:
  “你……”
  柳南江冷笑道:“在下这一手比方才阁下那手背后取剑的功夫相差无几吧。”
  蓝衣少年用不着辨别语气嗓音,只看这一手,以及压临穴门的那股劲气,就已知道眼前这个大板牙是何人物,真的大板牙八成已经躺下了。
  可是,他装着不知对方真伪,故意沉叱道:“大板牙!你这是干什么?”
  柳南江道:“阁下不必装模作样,你该不至于脓包到分不出自己属下的真假吧?来,你我彼此见见真面目……”
  用手在面上一抹,抿嘴略动,吐出一口否黄唾液,露出本来的剑眉星目和一口整齐如银的白牙。
  蓝衣少年知道再也装不了傻,只得一度头皮,冷哼道:“朋友的心智和身手的确不凡,但是这等暗剑制人的好手法却令在下不服。”
  柳南江哈哈大笑。道:“比起阁下令人在茶内暗施迷药的伎俩却要光明正大得多。”
  蓝衣少年不禁语塞,愣了一阵,方道:“既被识破,复又受制于朋友剑下,听凭处置吧!”
  柳南江道:“柳某又想看看是哪一路的朋友抬举……”
  语未尽,手已动,左臂电出,不待对方有所回避,“嘶”地一声,已将蓝衣少年蒙面黑巾扯落。只见那蓝衣少年面如玉盘,目如滚珠,仪表堂堂,端凝自成,虽受制于人,仍屹立如磐石,沉静如恒。
  柳南江看得出神,突觉背心一寒。暗道一声不妙,一道劲气已贴命门。
  接着,一阵轻脆的声音自柳南江身后叱喝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柳兄请撤剑吧!”
  那声音好熟,柳南江猛然想起,不是昨晚在“祥云堡”中同席的凌菲还有谁?乃冒问道:
  “是凌兄吗?”
  果是凌菲,只听他疾声道:“不错,正是小弟,请柳兄撤剑。”
  柳南江动剑的本意,也只是想扯落对方面巾,如今目的既达,似不必再僵持下去,当即应道:“好!在下要撤剑了!不过,凌兄最好也能同时卸除掌劲,不然,吃亏的还是前面那位朋友。”
  一声轻喝,手腕猛抽,身形疾旋,左手一抄,将蓝衣少年手中剑鞘夺过,“嘤”一声,还剑入鞘,这几个动作只在一瞬间而成,美妙利落。
  然后,左手抱剑,飘退五尺,神定气闲,向二人微微一笑。
  凌菲拱手一揖,道:“适才小弟多有冒犯,请柳兄海涵。”
  柳南江淡然一笑,道:“螳螂岂敢怪黄雀!凌兄能否将这位朋友引见一下?”
  凌菲向蓝衣少年投以一瞥,面上略有犹豫之色。
  柳南江道:“如有不便、那就算了。”
  蓝衣少年道:“在下姓凌,拙名长风。”
  柳南江闻言不禁轻“噢”一声!
  凌菲又看了凌长风一眼,目中透露责怪之意。然后向柳南江道:“正是家兄!”
  柳南江轻“哦”一声,道:“原来如此……”
  话音一顿,面色倏寒,沉声道:“在下请教,长风兄派人在茶内施放迷药,其目的安在?”
  凌长风面上一讪,答不上话。
  倒是凌菲神情从容不迫,道:“柳兄昨晚在‘祥云堡’言行举止……”
  柳南江不待凌菲说完,目光如冷芒地一扫,道:“茶内施药,已属末流之技,翻箱倒夹,迹近官小所为。二位仪表出众,必是身出名门,何以……”
  凌氏兄弟相继一声惊呼,齐声道:“翻箱倒夹?不曾啊!”
  柳南江星目一翻,道:“二位怎敢保证你们那位脓包属下不会如此去做?”
  凌长风断然摇头,道:“大板牙不会胆大妄为,在下对属下一向管束甚严。”
  柳南江剑后微皱,道:“大板牙来‘倚水阁’旅店卧底多久了?”
  凌长风道:“七月中,就已进入‘倚水阁’旅店。”
  柳南江沉吟一阵,面上突显骇色,腾身向旅店疾奔而去。
  凌长风与凌菲相顾一瞥,紧步相随。
  秋午凉爽,旅栈中人多已午眠,店主人也伏在柜上打盹,店中静得出奇。
  柳南江蹑足登楼,进入房中,凌家二兄弟也相继进入。
  凌菲走在最后,掩上房门,蹙眉问道:“柳兄是否发现有何不对?”
  柳南江食指竖在嘴唇间,轻嘘一声,道:“轻声!二位快看看,此人可是你们的属下?”
  凌长风将榻上昏卧之人翻转,一看之下,险些讶然出声。因为这个乔装店家工人,根本就不是大板牙。
  从对方的神色中,柳南江就已知道结果了。仍免不了问道:“不是吧?”
  凌长风连连摇摇头不语。
  柳南江道:“你们那位大板牙,前些日子我见过,这厮装得像极。可能是方才那盏热茶泼在脸上,将易容药水冲化,才露出了本来面目。”
  凌菲走到榻前,道:“将他弄醒来,拷问一番。”
  柳南江摇摇头,道:“不必费手脚,这厮已死了。”
  凌菲一触那厮鼻息,果然早已气绝。不禁面上一讪,同时,心中对柳南江锐利的目光大加赞佩。
  凌长风拨开死者眼皮检视一阵,喃喃道:“心脉震断而死。”
  凌菲接口道:“想是杀人灭口。”
  柳南江点了点头,道:“在下方才施手法点了这厮的昏、哑二穴。这厮同伙唯恐搬动惹眼,只有杀人灭口了。”
  凌菲问道:“柳兄看得出来下手之人用的是何种手法吗?”
  柳南江微一沉吟,道:“心脉震断,却口不流血,目不吐睛,但手法奇特,而且功力卓绝。依在下看……”
  一语未尽,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接着有人喝道:“好一个识货的行家!”
  随声房门微微一闪。
  三人本能地突然分开,鼎足而立,蓄势以待。
  那房门微微一闪后再无动静。凌家兄弟不耐久待,就要冲出。柳南江挥手示意不宜蠢动,就藉挥手之势虚空一抓,房门霍地荡开。
  房门外空无一人。
  凌菲手腕微抬,向走道上挥出一掌,人也顺势纵出,柳南江同凌长风也紧步相随。
  长廊上也是空无人影。
  三人复又联袂纵下店堂,奔出店外,也未发现敌踪。
  这时,柳南江忽然失笑道:“我们今天被人耍了。”
  凌菲忙问道:“柳兄这话何意?”
  柳南江道:“在下自信尚未聋耳到瞽目程度,而人到门外,却毫未察觉,二位知道是何缘故吗?”
  凌家兄弟相互一视,连摇头,道:“不解其故。”
  柳南江微微一笑,道:“不速之客系从水上而来。”
  凌家兄弟同声一呼,他们竟然忘记柳南江那间上房是倚水而建的。
  柳南江又道:“既然从水上来,自然从水上去,我们追错了方向。”
  凌家兄弟双双一耸肩头,作了一个莫可奈何的苦笑。
  三人回到上房,凌菲眼尖,突然“咦”了一声,抬手指向房门,只见房门上贴着一张红笺,入眼生辉。
  柳南江喃喃道:“这位不速之客倒还颇具机谋哩!”
  顺手揭下红笺,只见笺上写着: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各凭时运,休要妄想。”
  柳南江看罢,两手将红笺一揉,手扬处,红笺已成粉沫,往窗外一丢,点点红英,随风飘落。
  凌长风和凌菲二人木然发愣,他们并非因柳南江露了这一手内家功力而惊奇,而是在回味红笺上的那四句话。
  此时,柳南江已除了身上的店家装束,换上了自己的衣衫。然后,他开始检点箱内物品。
  银两分文未缺,衣物也不会短少。唯独丢了一本柳南江喜读的庄周南华。
  凌菲见柳南江沉吟不语,不禁连声间道:“柳兄,可曾丢了东西?”
  柳南江道:“一本破书。”
  凌长风心头一动,不禁脱口问道:“莫非是一部秘笈之类……”
  柳南江摇摇头,道:“非也!庄周南华,三分碎银就可在坊间买到的版本。”
  凌长风不禁皱眉缓缓摇头,道:“这就奇了!费尽心机,只拿一本不值钱的旧书,真是叫人不懂。”
  柳南江笑道:“也许那偷儿是一个目不识丁的蠢货!”
  话刚出口,柳南江顿觉自己这句话说得太似轻率。原来那本书的扉页上写着“南江徒儿诵读,师……题于……”
  显而易见,窃贼偷书的目的旨在察看自己来路,此书一失,行藏就已败露了。
  想到此处,柳南江神色剧变。
  凌家兄弟看在眼里,心里都有数。虽是一本破书,也许对得者和失者都有莫大的关系。
  凌菲察言观色,心机暗动,乃相机进言,道:“今日曲江池畔与会之人,可说各怀目的。
  柳兄如不见外,你我何不互告心意,来日也好有个照顾。”
  柳南江心头一动,面上却声色不露,故作轻松,道:“在下先前只是好奇,此时却想发笔横财了。”
  柳南江的回话过分坦率露骨,使凌菲大感意外,忙道:“小第言出肺腑,柳兄切莫以笑言答之。”
  柳南江朗笑道:“在下说的是实话,不但想分一杯羹,甚至还想独霸全宗。”
  凌长风插口问道:“柳兄指何而言?”
  柳南江道:“自然是那个‘财’字。”
  凌菲浅浅一笑,道:“这笔横财,只闻其虚,不见其实,值得柳兄下如此的决心和贪心吗?”
  柳南江神色一怔,道:“虚实之证,尚须加以时日,在下只是先胜而后求战。”
  凌长风低喝一声,道:“好!柳兄真是豪气干云,令人生敬。不瞒柳兄说,我俩虽是为了一个‘财’字前来,却只是追寻本门当年被劫的一件异宝,若非这件异宝出现,任他金珠翠玉,武林奇珍,我们也不会动心。”
  柳南江问道:“若是贵门被劫的异宝出现呢?”
  凌家兄弟异口同声,道:“自然要舍命夺回。”
  柳南江笑道:“雄心万丈,柳某预祝二位成功。”
  凌菲修冒一挑,掌握时机,问道:“柳兄绝非巧取豪夺贪图横财之人,此来想必另有所谋,可否见告?”
  柳南江道:“你我目的完全相同。所不同者,贵门异宝是被劫,本门之异宝则为不慎失落,而且是两件。”
  凌长风道:“既然如此,你我不妨订个协议,来日互助一臂之力。”
  柳南江摇摇头,道:“这……不太妥当吧?”
  凌菲怫然不悦,悻悻然遭:“柳兄嫌弃我俩吗?”(全本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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