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 Literature>> 武侠>> Wen Ruian   China   现代中国   (January 1, 1954 AD)
纵横
  纵横
正文第一章有谁替我杀了孙青霞
  “我告诉你们,你们错了。”孙青霞剑指着他在寒芒下尽皆变色、退缩的敌人。“这世间是有报应这回事的,如果没有,便由我来执行。”
  隆的一声,长空划过一道闪电。
  他的剑还滴着血。
  正滴到了最后一滴血。
  刚刚死去的“混天猴”金不闻,对孙青霞作出全力的反扑,他的“混天铖”旋舞起来,猛烈得就似一道道惊雷劈在冰山上、殛在雪原上。
  那不是斧铖之利。
  而是一次又一次的爆炸。
  可是没有用。
  孙青霞递出了他的剑。
  金不闻就送了他的命。
  ——就像他特别往孙青霞的剑锋送上了身子:
  他的咽喉。
  尽管他的攻势很狂烈,但血却流得并不狂也不烈。
  只一点点。
  沾在剑口上。
  很快,血自剑尖上滴落、滑落。
  剑又回到原来的剑。
  一把锋利得雪亮、雪亮得锋利的剑,——就像它的主人一样。
  霹雳一声,院外又划过一道寒电。
  照亮了剑和持剑的人。
  孙青霞,高、瘦,雪衣,唇薄如剑,眉扬发剑,目亮如剑,笑纹如剑。整个的人便是一把剑。
  一把已出了鞘、冠绝了天下的剑。
  他也正是一个桀骛不驯,独步天下的人。
  剩下的还有十几个人,其中“独行狼”明充尔的“行雷斧”在江湖上也大是有名。
  ——当年他才一出道,“斧头党”党魁“一斧当关”于吼地给他三斧就摆平了,那时他想不出名都不可以了。
  “独行狼”明充尔与“混天猴”金不闻,都是“一线王”、“老张飞”查叫天的两名爱徒。
  他们来到苏杭,只有一个任务:
  保护朱仙震
  ——只要保护得了朱仙震,他们便一切不愁不忧,应有尽有了。
  当然包括了:美女华厦、锦衣玉食、富贵功名、名誉地位。
  所以他们十分清楚自己的责任:
  无论发生什么,第一要务,就是要保护朱仙震。
  因为他是他们的荣华富贵,也是他俩的衣食父母,
  为了保护他,什么都可以牺牲。唯一例外的,或许只有:死。
  一死就什么都没有了。
  ——死了,什么功名利禄,也就没有了,享用不到了。
  所以什么都可以牺牲,性命却不可以。
  在这儿的人,不止是金不闻和明充尔,其实谁都是同一个想法。
  因为他们都是吃朱仙震的、穿朱仙震的、靠朱仙震的、仗朱仙震起家的。
  他们也愿为朱仙震拼——但不是拼命——因为连命也没了就不必再仗谁靠谁的。
  可是,不愿牺牲的“混天猴”金不闻,却还是牺牲了。
  不止是金不闻,在这“青华别府”里,伏尸于那傲岸剑客白刃之下的已经有一十三人了。
  但事情还没了。
  对方不但武功高到要命,更要命的是,他不但是要朱仙震的命,也要在场所有人的性命。
  他一个也不放过。
  当发现自己纵和自己这些人一块儿全力联手、全面反扑,也决非此人之敌手,明充尔就曾想过弃战投降。
  他曾嘶声问过:“你找的不过是朱公子,我们不插手这事,你能不能让一步?”
  “不。”
  那剑手仗着剑,冷峻的回答:
  “你们错了,每一个人犯错都要付出代价。”
  听到这种说话,明充尔知道自己不管出不出手保护朱仙震,但除开一拼之外,只怕就活不出这时、这儿、这一关了。
  所以他这次只好拼命。
  也只有拼命。
  命只有一条。
  谁都一样。
  拼了命就没有命了。
  可是到了这地步,明充尔已不得不拼命。
  ——只有拼命,或许才能保住性命。
  一个人拼命的时候,往往是很要命的。
  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还要不了别人的命?
  更何况是这么多人在拼命?
  当“独行狼”舞着双斧,使他全身犹如两朵开得极大极盛极亮极厉的斧花之际,其他保护朱仙震的十几名仆从护院,也一齐执着兵刃,红了眼,嘶喊着,杀了出去。
  他们也要跟那剑手拼命。
  因为对方不让他们活命。
  要活下去,就得先要了对方的命。
  这时,苍穹又正好殛下一道闪电。
  屋里也掠起一道又一道的剑光。
  人生在世,有的是这种:不拼命就得丧命的时际。
  有时候你并不想要对方的命,可是,你要保住自己的命,恐怕就得要对方丧失性命。
  当然,真的用刀剑拳脚拼搏的时候,也许并不太多,但用智谋、诬陷、钱财、名权、利禄等方式转折使人全丧了活命机会,却在这世间时时都在发生着,常常都在发生着的。
  只不过,有时是在商场,有时是在政界,有人明着干,有人暗中来,有的人笑着出手,有人骂着出招,有的人打着正义的旗号、法统的招牌下其毒手而已。
  人活着就要拼命,不管读书、从商、当官、出家都如此。
  不如此就得给淘汰,让人奴役。
  连出家剃度的僧侣亦如是,不然就只能是当个烧饭砍柴的杂役沙弥,就别说别行别业了。
  只不过,在武林中、江湖上的挤命,更明刀明枪、流血流汗一些而已。
  至少,在这“青华别府”朱系世家里的这一刻,这些人杀红了眼豁出了性命,更加分明彰显一些而已。
  孙青霞,身高:六尺三,剑长七尺三,外号:朝天一剑。
  他从十三岁开始杀人,杀到三十岁那一年,没有人知道他杀了多少人。
  他自己也不知道。
  在“青华别府”那一场拼命的结果是:
  死。
  明充尔以及那一干保护朱仙震朱公子的高手、护院们,无一得活。
  全都死了。
  孙青霞的剑仍淌血。
  血沾得越多,滑落得就越快,剑也越来越清亮。
  电光乍闪。
  剑芒更厉。
  这是一把好剑。
  “你们付出的代价就是:死。”孙青霞也这么说了,“这是把好剑,拿来杀他们太可惜了。”
  他对早已唬得脸无人色的朱仙震说:“用来杀你,还差不多。”
  朱仙震全身抖哆,突然扔掉了手上的剑,跪了下来,向他“冬冬冬”的叩了几个响头,哭着哀求:
  “你可以不可以不杀我?能不能饶我狗命?”
  孙青霞笑了。
  他剑上的血已流光。
  他用手指弹了弹他的剑。
  嗡的一声。
  清脆好听。
  他向他的剑吹了一口气,然后耐心等水气消散,再映出他的眉目。
  斜飞入鬓的眉。
  锐若飞星的眼。
  他淡声道:“奇怪,你那天在蕉市得意之时,我却听不到这句话。”
  然后他说:“俟我的剑光重新回复清明之时,我就要你的命。”
  他补充说:“你放心,我的剑一如我的心,很快就明亮如镜,也一向清亮如镜。”
  只听哗啦啦连声密响,雨,开始倾盆而下。
  “青华别府”惨案很快就传了开来,沸沸荡荡。
  朱仙震朱三公子死了!
  朱厉月的公子死了。
  这是骇人听闻的消息:不但朱仙震本来也是剑术上有名的高手,而且还是“东南石塌天”陈沙河的爱徒,“南面王”朱厉月的儿子!
  况且,近三十名高手,不但保护不了朱仙震,反而一起丧命。
  其中,连同“混天猴”金不闻、“独行狼”明充尔也未能幸免。
  谁都知道,这一猴一狼,都是“老张飞”查叫天的徒弟。
  谁敢杀他们?
  ——孙青霞。
  几人下的手?
  ——只一人:孙青霞。
  有无目击证人?
  ——没有。但已不需要。
  因为现场有人用剑刻上几个字:
  ——杀人者:孙青霞。
  剑之决断在于利。
  剑之神采在于光。
  剑之要诀在于快。
  剑之意义在于杀掉他的对手与敌人。
  这也是孙青霞的用剑之道。
  朱厉月恨孙青霞已恨入心、恨入肺、恨人膏盲。
  他说道:“谁替我杀了孙青霞,我就让他当应奉局之督运使,井赏他半座太真阁。”
  应奉局是最多“油水”可捞的部门,管理的是把天下各种奇花异石、珍宝巧物,献给皇帝,在转运过程中、大可广征役夫,极尽搜求,任凭劫取。
  谁担了这个官职,谁就大富大贵。
  至于“太真阁”,那是用来招待迎讶皇帝、丞相的地方,足以度前规而侈后观,极致奢华,馆舍尤精,乃穷数万民役费七年建成。谁能拥有太真阁,如同坐拥一座城池。
  这还不够,半年之后,朱厉月见派出去杀孙青霞的高手已前后送命了二十一名,他又加了一句。
  “外加赐十万两黄金。”
  ——注意:是黄金,不是银子。
  这时际,东南大局,虽哀鸿遍野、民不聊生,但朱厉月却随手出得起这个价钱。
  因为他是“南面小朝廷”朱匡的弟弟。
  以朱匡的势力,雄踞东南,极尽搜刮,独霸一方,坐拥巨富,江浙无比。朱厉月既是其近系,又是他左右手,动辄广征役夫,募资数千,一时无俩。
  何况,朱厉月出得起这奖赏,既是为子复仇,也是要保任性命。
  他一直都认为孙青霞杀掉了自己儿子,也一定不会放过自己。
  他对孙青霞下格杀令的丰赏厚赐,同时还来自其兄朱匡的默许与支持。
  朱匡的看法也是一样:
  孙青霞既杀得了他侄儿朱仙震,也必敢杀他胞弟朱厉月——杀得了朱厉月,便会轮到他了。
  所以他大力促使朱厉月追杀孙青霞,甚至赏赐的一半,都是归入他的账下。
  可是没有用。
  又隔了半年,朱厉月又公布了新的赏红:
  “杀了无耻败类土匪强盗外号‘一直剑’的孙青霞,除原有赏赐外,再加赏黄金十二万两。”
  如此,又多加了二万两。
  但仍然无用。
  没音讯。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可是去缉杀孙青霞的人愈多,死的人也愈众。
  如是者,赏赐黄金每年加一次,足足加到了二十万两。
  可是孙青霞仍没死,倒是朱厉月的另一个儿子朱大长,也成了“一直剑”孙青霞的剑下亡魂。
  甚至连朱匡家的大管家“天地神通”朱义伸也死了。
  就死在宅里。
  孙青霞的剑下。
  由于朱义伸丧命时朱匡就睡在只隔了三间的房子里,甚至还隐约听到剑刺入肌骨的声响,而他刚好那一晚才跟管家对换了房间(朱匡每天都更换睡处,且临时起意取抉,连身边亲信也不得事先知悉),使得朱匡惊觉:朱义伸是代自己枉送性命的。
  看来,孙青霞迟早要杀到他的身上。
  这还得了!
  朱匡急召正在惊骇中的朱厉月面议。
  他们讨论了很多法子。
  杀孙青霞的方法。
  可是没有用。
  重要的是:谁能杀得了孙青霞?
  有这个人吗?
  就算有这种人,他愿意跟孙青霞结仇吗?
  他们熬尽了脑汁,伤尽了脑筋,至少,给朱厉月想到了一个。
  朱匡立问:“谁?”
  朱厉月犹豫地道:“是有一个,但只怕他不肯出手。”
  朱匡嘿怒:“以我名义相请,谁敢不动手?”
  朱厉月却忽然一改忧色,“我想到了,只有请动太傅梁师成,只要他开口、下令,这人不敢不从。”
  言下之意,就连坐拥东南,专权宠贵的朱匡,只怕也请不动此人,只有日夕处于帝位之侧,人谓之为“隐相”,文武百官,莫不畏惮,囊政于朝的梁师成,才有可能请动这个人。
  朱匡却因而灵机一动,道:“我也想到了一个人。”
  朱厉月皱了皱眉,道:“一个人?”
  他不认为:除了他心目中的人选,有谁可以一个人对付得了孙青霞。
  朱匡哼哼唧唧的道:“这个人一到,不仅可杀孙青霞,还可以把他活擒交给咱们。”
  朱厉月倒吃了一惊!
  要知道对付孙青霞这种人,生擒要比格杀更困难三、五倍,真是谈何容易!
  朱匡的态度又有些迟疑:“不过,要请动此人,也有点困难。”朱厉月甚诧:“以今时今日地位,随手一,谁敢不来?莫不是马上要请的人比我心里头那人还难请动么?”
  朱匡搔首说:“难,难,难,这人用银子请不动,用权逼不出,用面子——也只怕他不赏面。”
  朱厉月更诧:“世上有这种人么?”
  朱匡忽又有喜色,道:“不过说难也真不难,只要请动两个人,下道命令,他就立刻便来了。事成之后,连金子银子屋子女子,都不必赏赐,都省了!”
  朱厉月大奇:“却有这种呆子,倒是要请谁来下达这命令。”
  朱匡道:“诸葛先生!”
  朱厉月为之膛目,结结巴巴道:“请他下令?他是我们的对头人,要他帮我除敌,只怕难若登天。”
  朱匡笑道:“幸好世上还有一个请得动他的人。”
  朱厉月问:“谁?”,
  朱匡道:“皇帝天子。”
  朱厉月倒呼了一口气:“你说的那人,莫不是……”
  朱匡反问:“你心目中的人选会不会是——?”
  朱厉月忽道:“若是认为开口不便,不如用笔写下名字可好?”朱匡看了看几上的茶杯,用手指了指,道:“白纸黑字,不如水干迹隐。”
  朱厉月当即会意,以指醮茶,在云台石几上写了一个字。
  朱匡也以茶为墨,在几上画了几下。
  两人对着一看:
  朱厉月写的是一个字:“铁”。
  朱匡画如是一只:手。
  两人相视,拊掌大笑,都说“就是他。”
  “他来了就好办了。”
  “这叫一石二乌,谁死对咱都有好处,一齐抱着死则可高枕无忧了。”
  我常常问:“有谁替我杀了孙青霞?而今总算有了人选。”
  “只要这个人肯出手,孙青霞就一定吃不了兜着走。”
  “这还不止。”
  “不止?”
  “想吃其肉,啖其骨的人有很多,其中有几个,只怕孙青霞随时都得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谁?”
  “‘老张飞’查叫天。”
  “他也给惊动了!”
  “谁叫孙青霞连他徒儿金不闻,明充尔也给一齐杀了。”
  “还有呢?”
  “龙舌兰。”
  “京城第一紫衣女神捕!她为什么要趟这浑水?”
  “原因有四。”
  “嗯?”
  “第一,孙育霞**掳掠,恶名昭彰,试想‘巾帼神捕’龙舌兰的性子,能沉得住气,容得下这种人么?”
  “她容不下,那就太好了?”
  “第二,就算她忍得下,我也能请得动她——她毕竟还欠王黼一点情,而王黼却仍欠我九个人情。”
  “只要她来了,咱们就如虎添翼了。”
  “第三,”朱匡用手指了指茶几,但几上的图和字,已渐消散,只剩下一些水影片段,“这个人若接手办这件案子,你想她会不跟他缠在一道吗?”
  “说的也是,这就好办了,却不知第四个理由是啥?”
  “龙舌兰有一位手帕交,名叫苏眉,名号‘狂菊’,可是大大有名的人物。”
  “这我知道。‘狂菊’苏眉之母,正是‘更衣帮’的女帮主‘大红狼’铁秀男。”
  “对,但这铁秀男,却正是死在孙青霞手里,死前还给这孙一剑蹂躏了,听说苏眉原是孙青霞的爱侣,却因而恨死了孙青霞。”
  “那就太好了,自作孽,不可活,‘更衣帮’、‘狂菊’苏眉,再加上龙舌兰,这次孙青霞想活命都庶几都矣。”
  “最有意思的还是:这回‘纵剑’遇上了‘横掌’,不管谁死谁活、谁胜谁败,都有好戏可瞧了。”
  “那太好了。”朱厉月拍拍他自已的头:“免得我每晚临睡之前,总得要措措顶上人头,方才安心。只要这些人都出动,晚晚睡不安、吃不下的,该是姓孙的恶果苦报了。”
  她每晚临睡之前,都例必做一件事:
  她写下他的名字:
  孙青霞。
  字写得很秀气。
  也很猖狂。
  她的字把猖狂与秀丽合为一道,连她生命里的精华与锐气,也尽泄在这三个字里。
  这三个字,合起来就是一个人。
  一个她梦寐不忘的人。
  一个她思念入骨的人。
  也是一个她恨不得将之杀一千次、挫其骨、扬其灰的人。
  她曾是那么深爱着他,但他却蹂躏了她的母亲,发出魔鬼般的狂笑与厉笑,然后扬长而去。
  她恨死他了。
  她恨得一定要他死。
  她夜夜都记得这件事、这种恨、这般恨、这个人。
  她晚晚都写下他的名字。
  然后点火。
  烧。
  她披着发,焚烧他的名字,且喃喃诅咒着:
  ——然而她仿佛看见火光之中,他的痛苦、挣扎、哀号、求饶。如此之后,她才安心睡去。
  因为她知道,凭她自己之力,无法为死去的父母报仇。
  ——正如那晚他杀了她母亲,厉笑而去,她也一样拦不住他。
  但她已下定决心报仇。
  她决定请动她的好友:
  “京师第一紫衣巾帼神捕”——龙舌兰。
  也许光是一个龙舌兰,还未必对付得了孙青霞。
  但只要“她”来了,“他”说不定也会来。
  只要“她”和“他”都来了,加上自己,就不愁孙青霞那禽兽飞得上天了。
  所以她这一夜把他名字扔在火堆里焚烧之后,睡得很甜,很香。
  ——因为她知道她的好友已答允她出手对付**孙青霞了。
  她甚至梦见他死了:死在火光中、刀光下、铁手里。
  可是,到了第二天,她一觉醒来,第一件事却是到那灰烬之处,用一双纤纤玉手,秀秀十指,翻扒寻察:昨夜的一个烧掉了的名字。
  脸上还留着珍珠一般的泪。
  她是个夜夜焚烧掉他名字的女人。
  可是第二天都为寻找这灰烬里的名字而流泪。
  稿于一九九四年四月二~十二日,enane、俊能、紫萍等各路汇集于香港自成一派欢聚。
  校于九四年四月十三~廿日温方芳何梁赖“六人帮”畅游深圳、其乐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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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第二章我是龙舌兰
  “杀手和尚”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个组织。
  杀手的组织。
  这组织很庞大,共分东、南、西、北四支。
  人手不算很多,但都十分精锐。
  而且都是高手。
  他们有四个共同的特色:
  一,他们都是杀手,是为了:甲,钱;乙,上头下令;丙,私怨——而杀人。
  二,他们掩饰的身分都是:和尚。
  三,他们要杀的人,一定杀得到,因为他们是够好也够狠的杀手。
  四,他们杀的,绝大多数(除了因私仇而宰杀的“黑吃黑”道上的人)都是民众心目中认为的好官、好汉、好人。光是这四个特点,已够麻烦了,譬如:
  一,他们掩饰的身分是出家人——世间出家人那么多,总不能一个个去查,而且,这种冒渎佛门的事,谁也不愿去冒这个大不韪。
  杀手查不出来,但大家都知道:杀手的身分是和尚,这就更糟了,试问:有谁还敢去开罪出家人?
  于是,这些僧侣上街托钵化缘,谁敢不施,谁能拒逐?唯有予取予求。这样一来,这些出家人都成了民众心中的瘟神恶霸了,也真有些本来和善的出家人摇身一变,成了贪得无厌的恶棍了。
  二,他们为钱杀人,那就够糟了。
  原因是:一个好人通常不会给钱叫杀手去杀掉恶人,可是,一个坏人则完全会做付钱给杀手以干掉与他对立的人。
  所以,好人便愈来愈少,坏人必愈来愈多。
  这风气都要不得。
  更要不得的是:他们听上级命令杀人。
  这就更不问情由了。
  甚至是陌不相识的人,也会死在他们手上。
  这就更教人防不胜防,而且,也更加无法查究。
  因为杀死他们的人可能是完全不相干的人。既查不到凶手,就更追查不到买凶杀人的人了。
  这些影响都很坏。
  坏得连负责缉拿他们案子的捕役和官员,不是因误查佛门清净地而惹起民间众怒、告上官去,而被革职查办,更有的案子办到半途,人也给“杀手和尚”杀了。
  ——试问,这种捣马蜂窝的事,谁还敢办?
  更难办的是:
  听说,这个“杀手和尚”集团的幕后主使人,是个皇上跟前的大官。
  在这年头,人们一听这来头就头大胆小,谁想惹这种办不成便脑袋搬家,一旦办成了就抄家灭族的事?
  在这儿,只要有什么事一旦跟“朝廷上的红人”扯上了关系,就什么事都好办,也啥事都不好办了。
  ——好办的是:大家都只好让一让,让他威,让他狂,让他逍遥法外好自在。
  ——不好办的是:不敢办、不可办、不能办。
  困为没有人有本领办他们,这些杀手们,就更无法无天了——反正他们是和尚:他们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既然他们不肯下地狱,索性就把别人扯下地狱算了。
  他们自己呢?
  已至极乐。
  乐在西天。
  ——西天何在?在他们花钱买来的开心里。
  ——钱从何来?
  从他们狙杀掉的人命处来。
  的确,谁敢拿他们没办法。
  谁也不敢办他们。
  却还是有人敢办他们的。
  这儿的县官章图便是一个。
  章图是个好官。
  他清。
  他不收钱,不受贿。
  有次他办一件案,查明了是纨绔子弟干的,杀人奸掳,上头着人送来了足以他吃一辈子再乐下一辈子的贿款,他却正眼也不看,就连送贿者一并办了。
  他正。
  他不询私,也不偏颇。
  他连自己上司亲属犯罪,也一样照判不误,判了之后,才跪地请罪,在自己俸禄中腾出一笔钱,来接济受刑犯人牵累的妻儿。
  他就连自己儿子犯法,他也自行检举,照判不误。
  他廉。
  他一介不取,所以,家里只有一个仆人,妻儿都吃糙米,穿荆布。
  他住的也只是石屋。
  他人好。
  一旦不在公职上,他就跟百姓打成一片,不管屠户、农佃,乃至打更的、挑大粪的,他都一视同仁,甚至有时是卸袍捋袖,一起帮人耕作劳役。
  所以他深得人们爱戴。
  大家都喜欢他。
  百姓都知道他才是父母官——一个待老百姓如同子女(而人们视之如父如母)的官员。
  大家有时候甚至戏谚地称之为“图章”,这位青天大老爷也不以为忤,照应不误。
  除了犯法的以及不守法的人,谁都喜章图。
  “杀手和尚”集团的“和尚们”当然不喜章图。
  但那也不致于真要杀了他。
  他好歹也是个官。
  ——若非真的到了非杀不可的地步,他们还不会傻到去杀地方官惹麻烦。
  可是,上头已下了指令:
  这指令当然是格杀令——
  狙杀章图!
  这指令一下,就等于判了章图死刑!
  负责这儿东路“杀手和尚”组织的老大,他们称为之“师父”。
  “师父”是“戒杀大师”。
  这当然是非常有趣的事,一个杀手集团领袖,其名号居然是:
  “戒杀”。
  他手上有五个“和尚”,名为“戒声、戒香、戒味、戒触、戒法”。
  当然,这五人是杀手,自是啥也不戒。
  好玩的是:这些杀手,非但什么都不戒,也百无禁忌,却偏以戒为号。
  不过,人生里有着的是这种诡异的事:
  正如有人宣称自己才是正统的,然则真真正正的正统却是给他撂到坑底里去了。
  有人摆明他才是执法者,他是依法行事,但这法到了他手上,却只是无法无天、知法犯法的“法”。
  这正如有人说他是为了爱你,帮你,做的却老是恨你,害你的事。
  这世上有的是这种人,这种事。
  “杀手和尚”选择了酬神戏那一天动手。
  这一天,绝对是这儿一带方圆数百里最热闹的日子。因为今年谷粮丰收,大家都会集在这儿,拜视祭祖,再演几台戏,不管看戏的、看事的、看热闹的,今天都会往这儿挤,正所谓看人的大多看个目不暇给,办货的当真选个琳琅满目,就算是纯粹是过去放一个屁的,其臭也大有千百人嗅着。
  这场戏一唱,上至三头店,下至两尾铺的村民都赶来凑热闹了。
  其实,在这东南一隅,人们过的大都给剥削殆尽,民不聊生,但却这向阳小镇、阳丽乡、春阳市一带独好,主要是因为这儿的官好。
  官好,便“上遮下扶”:遮的,是不让上头恣肆搜刮;扶的,便是尽官府之力协助老百姓从事生产耕作,安唐乐业。
  老百姓大都是良善平和的,只要对他们好一些,他们已感恩不胜。
  章图自然是这样的好官。
  所以大家都很敬爱他。
  他自然是这酬神戏祭天拜祖的执礼者。
  这是理所当然。
  他也诱出了当地最有名的“包石寺”住持:苦耳神僧来主持司礼。
  祭天仪式过后,就拜三方四正神,之后上祠堂祭祖,苦耳神僧带同子弟诵经九遍,才到酬神戏的开始。
  严肃的仪式这才算过去,大家可乐了。由县里最高官员章大人说的几句“训辞”,也草草了事。章图半开玩笑的跟大家说:
  “各位乡亲父老叔伯兄弟姊妹等的是好戏上场,而好戏就在下官说完了话之后就开始,所以下官还是把话赶快结束吧。”
  他说的“结束”,系指他的说词。
  他”结束”得这么快,是以更获得大众热烈鼓掌欢迎。
  大家都认为他是个能体察民心的好官。
  但老百姓们显然谁都意想不到:
  ——这位恩同再造的父母官,说了这一番话之后,不但“结束”了他的话语,也同时“结束”了他的性命。
  他一身深受他们的爱戴。
  可是他们日后只能怀念这样一位好官。
  他一向都是跟大家生活在一起。
  但从今以后却成了他们记忆中的人物。
  他死了。
  “杀手和尚”杀了他。
  他们杀他,杀得四肢五脏一齐断裂、穿破,一点活命之机也不予。
  他说完了最后一番话(他一生是最后的话语也是向百姓说的,就像他一生也为老百姓而活一样),然后步下台来,乡绅父老恭迎他在第一排木长凳上看了一会儿戏曲,然后他可能是因为累了/有事要办/要去跟群众打成一片之种种原委,他便离开了座位,往正在看戏的人潮里走去。
  大家都认识他,热烈的与他招呼、问好。
  他也一视同仁的向人问好、回礼。
  这些人他大都认得。
  他一向没有官架子。
  也不做亏心事。
  他身边不是没有保护的人,而是他一向不接受任何人保护。
  所以,他身边两名亲信、两名捕役,也避得远远的,同时也“保护”得很不经心,也不在意。
  因为他们不认为有什么人竟会伤害、狙击这样一位好官。
  一个这般正直的人。
  他们错了。
  因为世上有一种人是专门要杀害真正“正直的人”的:
  那就是不正直的人。
  所以他们当然错了。
  而且错得厉害。
  “杀手和尚”就在这一刻动手:
  前后左右都是人群,他们的“目标”又完全没有防备,这正是动手的最好时机,所以戒杀大师下令:“杀了!”
  人生真是奇怪:有些人:活着既没有啥意思要活下去,却偏偏就是不死,而且活得很久很久,纵遇上危险,也常化险为夷,转危为安,一直都说死不死,健康长寿。
  有些人本该活下去的,他活着能使许多人都活得更好的,但却突然的,因为一个意外而死了。
  人性也真是奇异:作为一个人、好象他才是神,他不但可以“杀”树“杀”花“杀”草,也可以杀鸟杀兽杀一切可杀的,到头来,就算杀自己的同类:人,也理所当然似的。
  禽兽杀同类,尚且为了果腹,人杀人,或为权、为名、为利、为色,或是为一时看他个不顺眼,可有时甚至啥都不为!
  人也是奇特的:人一生下来就不公平,家庭、背景、运气、样貌、体格、智慧、才气,便各有不同,有的人活着可以使一大堆人为他一人而活,而大多数的人活着是为别人而活。
  只不过,有一事却是公平的:
  是人都会死,。
  死了,再强的、再幸运的、再不得了的人都一样:
  也只不过是个死人。
  好人、坏人、善人、恶人都一样。
  只不过,这次死的绝对是个好人。
  而且是个好官。
  章图。
  章图在临死前突然听到“杀了”这两个字。
  这无疑是一个命令。
  然后他看到几个陌生人:
  五个人。
  都戴着竹笠、披着草帽的人,突然迫近了他。
  他已感到不妙。
  在他死前的一刻,不知有没有感慨。
  他是个俯仰皆能无愧的好官,为何却还是有人对付他?杀害他?
  人明明还活得好好的,谁有权说“杀了”就可以真的把另外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如此“杀了”。
  他在临死前确定是听到了“杀了”这几个字:
  那仿佛是仇家的声音。
  他虽然不认识这些人,也不明白他们为何要杀他。
  但他还是死了。
  动手的是五个人。
  戒声、戒香、戒味、戒触。
  还有戒杀大师。
  戒法并没有出手。
  他负责照应、看风。
  ——上头命令是:彻底的杀掉章图,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下动手,“以做效尤”。
  所以,他们就在这里下手。
  在这地方下杀手,杀了人也易逃走。
  他们一齐出手。
  戒声、戒香、戒味、戒触一人一把戒刀,一人一刀,也一人砍了章图一刀,就把他一只左手一只右手一只右脚一只左脚全剁了下来。
  只剩下了头的章图,在同一刹那又遭戒杀大师之一击。
  他五指箕张。
  五只手指都留有长甲。
  长甲上束着修长锋利的刀。
  他一手——五刀——插入他的身子里去。
  章图在同时间,又连中了五刀。
  他的心、肝、肾、肺、胃同时着了刀。
  都遭贯穿、刺破。
  戒杀大师迅速抽刀。
  血光暴现。
  好好的一个县官章图,一下子只剩下了头,一刹那间只剩下了个没有生命的躯壳。
  众人发现之时,有人尖叫,有人怒嚎,尽皆大惊、失色、恐慌、人潮互相践踏、倾辄。
  ——因为死的是他们最服膺、最爱戴的人,这种惊怖是莫可言喻的。
  大家一下子都没了方寸,失去镇定。
  “杀手和尚”已得了手。
  杀了人。
  并迅速退走。
  他们在撤退的时候,还做了一些手脚,例如,在完全无辜的人臀部扎了一刀,顺手挑断一个看戏人的脚筋,撞了一下一个美丽姑娘的双峰,绊跌一位老婆婆。……诸如此类。
  于是,群众引起了更大的恐慌,尖叫哀号,此起彼落,大人小孩哭闹呼喊,乱作一团。
  这就对了。
  这更有利他们潜逃。
  而且他们也做到了指令上另一个附带的指示:——杀了章图,且尽量制造混乱。
  他们这一次的杀人行动,十分成功。
  他们的确“彻底的”杀了章图。
  而且也制造了很大的“混乱”——在县志上,这一天“相互践踏,狼狈呼号,枉死无数,惨不忍闻”。
  只要他们也能成功的退走,这一次暗杀行动,便也就顺利平安了。
  “他们能安全撤退吗?
  能的。
  假如他们没遇上他。
  这个人。
  “他”当然是个男子。
  “他”穿的衣服,“他”戴的帽饰,“他”金刀大马的坐在那处,是人都知道“他”当然是个男子。
  但却不然。
  就算“瞎了的”也心里清楚。
  “他”绝对不是男人。
  ——因为没有那么好看的男人。
  绝无。
  你看“他”那一笑的风情。
  你看“他”那一流盼的风姿。
  你且看“他”那一举手一投足一不自觉一不经意间所流露的风流。
  看到了这些,你当然就会明白:
  “他”是个女子。
  而且是个极好看的女子。
  ——更旦还是个爱娇而爱俏,人间而不为烟的风流女子。
  顾盼生娇。
  杏靥桃腮。
  ——在在都有说不出的风流自蕴,万种风情。
  可是“她”偏爱打扮成男子,而偏偏是谁都不会相信她会是个男子的女子。
  她正站在台上。
  她不是戏子,也不是巫师,她之所以仍在台上,是因为苦耳神僧和她身边的一名男子。
  那时候,因为苦耳神僧是这场祭天酬神奠祖仪式的司礼,一直都在前排座位上垂目合十,清心正意,默祷低诵。
  他打算念完这一段经文,俟台上的戏第一折演完之后,他便功德圆满,率弟子离去。
  由于他在戏台旁锣鼓喧天之时仍能清心正意诵经,以致连原本陪在他身边的章图向他告辞少陪,他也没任何反应寒喧。
  章图一走,苦耳神僧右侧的男子忽道:“大师父,您今天带了几位门徒来?”
  因为要诵经奏乐,苦耳神僧当然不止一人前来。
  苦耳大师对县官章图的辞别可以不理,但他身边那壮硕青年才一开声,他就停止默诵经文,答:“十二人。”
  “哦?”那方脸俊伟的青年有点儿诧异,“今天却来了不止十三位佛门子弟。”
  这时,在苦耳大师左边的她,就不屑地抿抿嘴儿,笑道:“这儿附近也有不少出家人,可不一定是苦耳大师的子弟才能来。”
  俊伟青年道:“说的也是。只不过,这些人都戴着裹布帽笠,不愿让人看出他们不留头发,这不像是一般佛门弟子之作风。”
  那扮男妆的女子并不服气:“既然他们蒙头戴帽,你又怎知他们光头?”
  方脸汉子道:“有头发没头发,戴上去的帽子总会突起一些,裹着的布帛总会凹凸一点,只要仔细观察,有头鬓及头发,就算戴笠顶帽,也还是都看得出个分别来。”
  他笑笑又加了一句:“正如你女扮男妆一样。”
  女子大嗔,又要争辩,苦耳和尚却说:“但庄稼汉、乡下人,也有剃光了头贪图方便怕热的,不一定光头的就是和尚。”
  方脸青年道:“如果为求方便,又何必剃光了头再戴帽裹上头巾?就算今天凑热闹装体面,但此际热个蒸笼似的,大家都淌了汗,这几人以厚布裹着额顶,脸上却滴汗皆无。”
  苦耳大师知道事有蹊跷:“你的意思是……?”
  方脸俊伟汉子点头道:“他们都是会家子,所以我才请教大师究竟带了几位弟子过来。”
  那女扮男装的女子才凝重了起来,“他们这些人来干什么的?”
  汉子还未作答,场中已发生了骚乱。
  这骚乱等于回答了这问题。
  骚乱一起,汉子已站到椅靠边上,踞足张望,同一刹那,女子已纵身到戏台上,竟比燕子还轻,比燕子还巧,比燕子还会飞似的。
  她足尖一抵台上,也不理戏台上人的惊呼,已一手撷下背上一把深紫色的小弓,这一挽手,原来的豪士纱帽已落了下来,花地落下一头云海似的乌秀长发。
  她凝注台下的神情美得令人发晕。
  但这时台下大乱,争相走避,修号不已,谁也没注意这台上的美娇娘。
  直至她出手。
  她出手前,蹙着秀眉,不但是看,也在专注的听。
  她在混乱中看,在吵嚣中听。
  但她听得比看还专心。
  因为她知道她看不到的却一定能听到。
  她喜欢听这个声音、低沉、有力、宽容而可靠,还有一种内蕴的温柔。
  她虽然喜欢跟这声音紧憧、烦缠、狡辩,但她其实打从心里也信服这个声音的主人。
  尤其在这种时际:
  ——越是混乱、紧急之际,这语音就越准确、稳定。
  英雄本就是主持乱局的人,威信是要在混乱中才见出的力量。
  他的语音果然传来:
  “章大人遭狙击。”
  这是第一句。
  女子撷下了第一支箭。
  绯红色的小箭。
  “杀手有五个人。”
  女子拔出了第二支箭。
  鲜红色的箭,十分小巧。
  “第一个人穿紫麻衫戴赭帽,正自东南方溜走,正退到门前,鼎炉旁的第三人便是。”
  女子认准了,又拔出第三支箭。
  鲜红色的箭,如情人的血。
  “第二个人穿衣短打,戴笠斗,向西南方楹联前绕第二株玉兰花树走。”
  女子立即认出来了,手上已挟住了四支箭。
  金红色的箭,像正烧得如火如荼。
  “第三个人商贾模样,左颊有颗大灰痣,蟒皮紫团,手拢袖里,正向至面面右二门门槛石跨。”
  女子马上看见了,她已扣住了第五支箭。
  箭色暗红,如凝固了的血,残沉的余晕。
  “第四人农夫装扮,现正自西北角退走,在西匾下倒数第三人便是他,刚用肘撞打一女子胸部,又从一摔扑倒的小童身上践踏而过。”
  女子一咬牙,搭上了箭。
  五支箭。
  五支箭。
  她竟一并扣上。
  她仍未发箭。
  他仍在等。
  她在等进一步的消息:
  第五个人的消息。
  她知道他不会令她失望的。
  ——那声音从来没有让信任她的人失望过。
  他果然没令她失望。
  他找到了第五个人了:
  “第五人在檐下雨渠旁,就像蛇一般自众人脚下滑行,现在窜至东北隅月洞门旁左侧竹林子外三尺之遥。”
  听到了。
  也齐全了。
  于是她就出了手。
  发出了她的箭。
  一弩五箭。
  一发五矢。
  做人做事,不可三心两意。
  两意三心,不如专心一致。——但凡伟大的事,一定要付出惊人的心力,不专心则成不了事。
  专心才能有不凡卓越的成就。
  读书如此,做事如此,连习武、出招,也非这般不成大器。
  可是她却不专心。
  从不专意。
  她练的绝招是可以同时并存三心、并起两意。
  她的箭法正叫做:
  “三心两意箭。”
  她一弩五矢并发。
  射五个方向。
  ——每一个方向都在惊变和混乱中,有不少无事的百姓夹杂其间。
  射五个人。
  ——五个一流的杀手,而且正是比蛇还更滑,比鼠还会窜、比狐狸还狡诈的高手。
  她五箭齐发。
  五矢皆命中。
  无一落空。
  她为这“三心两意箭法”各取了名称:
  “三心”是:怡情、怡性、怡心。
  “两意”系:如意、快意。
  不过,此际,对那五个和尚杀手而言,却一点也不称心、一点也不顺意。
  第一名杀手右踝着箭,踣地。
  第二名杀手左腿中箭,仆地。
  第三名杀手左膝着了一箭,跛行强撑。
  第四名杀手右膝穿过一箭,强持难立。
  他们分别是刚狙杀了章圆的“戒味、戒触、戒声、戒香等四人。
  他们的计划本来万无一失。
  他们的确也已成功得手。
  他们逃走的时候各分五处,造成混乱,且在人群中鱼目混珠的溜出去。
  没有可能遭人发现,就算发现了也决来不及也更无法抓到他们。
  却不料……
  五名杀手,同一时间伤了四名。
  还有一名。
  那一箭射来,戒杀和尚发现已迟。
  他也断没想到他的行踪居然遭人发现,而且还来得及对付他。
  但他毕竟是这些杀手里的领袖。
  他要躲,已来不及。
  要挡,也挡不住。
  他突然做了一件事:
  他抓起身边一个小童,在身前一拦。
  ——这一箭若射他首先就得要射死这个小孩!
  泼出去的水决可能收得回来。
  正如烧掉的纸不可能还原一样。
  现在这一箭也是这样。
  ——发箭的女子不禁目定口呆:她当然不想伤害无辜的孩子,但射出的箭又教她怎么收得回来?
  就在这时,突然,在戒杀大师身前,出现了一只手。
  一只坚定的手。
  这一只手伸出了两只手指。
  两只坚定的手指。
  手指一挟,就夹住了箭。
  这一箭才没射着了孩子的咽喉。
  那女扮男装的美娇娘这才发现:
  原立在椅上的汉子已经不见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潜至那挟持孩子的杀手身旁,及时替他和孩子挡去了一箭,也化解了她几乎造成的孽。
  她舒了一口气。
  暗忖:
  一一他果然没让她失望。
  又一次不让她失望。
  戒杀和尚乍见有人出现在他身旁,为他挡去了一箭,既高兴又震愕:
  高兴的是可免去一箭之厄:那一矢之势眼看会穿过小童的躯体而射着自己。
  震愕的是:来者是个陌生的汉子。
  也不知怎的,这汉子看去也没什么特别不得了的,但却让人有一种铁肩担道义、空手破长刃、英雄丈夫好汉志的感
  他一向不喜欢这种感觉,所以他立即将手中号啕着的孩子往前一挡,狞狰地道:“别过来,一过来我先杀了他。”
  那汉子摇摇首,仿佛很惋惜。
  很为他惋惜。
  惋惜得居然问他:“你还算不算是个江湖中人?”
  戒杀大师抓住小童的手,紧了一紧,振声反问:“你什么意思!”
  汉子道:“你要是个江湖人,就该知道威胁挟持妇孺是件羞耻的事。”
  戒杀大师嘿笑道:“我只知道江湖中人是不择手段去做对他自己有利的事。”
  汉子叹了一口气:“你错了,江湖上的好汉们是该做义所当为的事,你不配作为一个江湖人。”
  戒杀寒了脸道:“你是什么东西,你凭什么教训我?你知道我是准?你敢得罪我,这辈子就活够了。”
  汉子道:“我知道你。”戒杀大师倒是一愕:“你认识我?”
  要知道,当一名杀手,居然给人认了出来,那是大忌,更何况他是杀手们的领袖!
  汉子平和地道:“你是个杀手,而且还是杀手的头头。”
  戒杀大师龇开多肉的厚唇、咧开像石榴一般的齿龈,露出森然的两排尖牙:“你既知道我们是什么人,还不滚开免遭殃!”
  汉子摇首:“我不怕。我来这儿就是为了来找你们的。”
  戒杀大师更是怀疑:“你是……”
  汉子温和地道:“我只是个小老百姓而已,只不过,因知你们这个杀手集团专以卑鄙的手段暗杀好人,所以我也想做个大丈夫该做的事情。”
  戒杀怀疑不定:“什么事?”
  汉子摊开手道:“抓你们正法。”
  戒杀望着对方那一双大手忽然想起江湖上盛传的一个人物,一个罪犯恶人的大克星,不禁惕惧起来哑声问:“你……你是谁?为什么要找我们!”
  汉子微笑道:“刚刚不是说过了吗?我只不过是个想做大丈夫的小老百姓而已。你们做尽伤天害理的事,但是谁都应该将你们绳之于法。”
  戒杀忽然咆哮了一声,将手上的孩童向上重重一提,提了起来,不理小孩双眼翻白,手脚挣动,咆哮道:“我不管你是什么大丈夫!你敢动手,我就先杀了他,你就先害死了这小嵬子!”
  汉子语气也沉凝起来叱道:“到这时候,你还要造孽?还敢对抗?”
  此时,戒杀和尚手上那名孩子,已给他扼得脸色紫胀,少了出气,没了入气。
  戒杀狞笑道:“一个好杀手就是要在这种时候才见出他的手段来。大丈夫,大英雄,你叫他们让出一条路,给你老子我走个轻松愉快的,要不然,你就是杀死这小孩子的刽子手,看你那时当成大丈夫还是小王八,江湖人还是浆糊人。”
  汉子忽尔沉下了脸:“好,你用小孩的性命来要胁我,你可知道像我这种人曾受过类似的威胁有几次了?”
  戒杀又呆了一呆,道:“我管你几次了?现在有人质在我手上,是我凶不是你凶。”
  汉子只道:“可是在我面前挟持人质的,到头来只有我凶没你凶的。”
  然后他双目一睁,喝了一声,如旱地里炸起一声雷:
  “一个孩子岂能吓得了我?你迟迟不杀,我先替你把他给杀了,看你还拿什么来作盾!”
  他一说完,一拳就打了出去。
  这一拳打出,犹如晴天一声霹雳。
  本来,戒杀和尚的身旁已围拢上四名捕役和二名衙差,其中二人一个正是县官章图的亲信麻三斤,另一是衙里捕头、人称之为“风尘”的陈风,他们正偷偷掩上去,想伺机制服这悍匪。但这一声暴喝,加上那一拳所起的急风如炸,这七人立时都似给五雷轰了顶似的,不是立桩不住,就是给炸得目瞪口呆,有一个还捂着心口,敢情是心肺受不了这种恐怖的拳风叱咤。
  当然,这一拳并不是击向他们的。
  幸好不是。
  ——否则这些人一个都抵受不了。
  但也不是打向戒杀和尚。
  ——不是打向戒杀和尚杀手,却是砸向谁呢?
  你说呢?
  汉子那一拳,竟是打向戒杀和尚手中的小孩!
  这一拳未出,已声势过人,一旦击出,也无法可挡!
  但这十分大丈夫、大气派的一拳,竟是要小孩的命,那算啥大丈夫?难道那汉子真的为了自身不受威胁,而又不能放过穷凶极恶的戒杀和尚,以致不惜牺牲掉这个原本天真可爱的小生命吗?
  也许,所有伟大的事业都难免有牺性。
  一切重大的战役与改革,都有必然的牺牲。
  可是,人只能活一次,人只有一条命,虽然生下来就是要为另一个人或一件事而“牺牲”掉的?既然要人牺牲的人那么伟大,他自己又不去牺牲?要是人人都牺牲了,谁还有命去完成伟大的事,伟大的任命?
  戒杀和尚当然没在那一刹间去推想那么多的问题。
  他只是觉得意外。
  他没想到眼见这个铁汉男儿大丈夫的人,一出手竟那么势若雷霆,而那么势若奔雷的一击居然只是针对他手上的一个小孩!
  尽管戒杀和尚是没想到,可是他绝无意思要替手上小孩挡开那一击。
  他是个杀手。
  他是要用别人的性命来换取自己的利益,而绝不是要以自己的安危来保护别人的性命。
  决不是。
  很多人以为杀手痛快、杀手的生涯神秘而好玩,杀手的行业很浪漫奇情。
  不错是奇情,但一点也不漏*点。
  杀手只是自私,为私利而杀人。任何一个人为了私己的利益而夺取他人生存的权利,这不叫浪漫,只叫卑鄙。
  因此,他们的生涯一点也不好玩,成日都为不负责任的毁灭他人性命而担惊受怕,也为自己的生命随时遭人毁灭而担忧负惊。
  所以他们的生活一点也不痛快;神秘倒是真的,因为他们见不得光。
  所以素仰杀手的人,只有三种:一是根本不了解什么才是杀手的人,他们以为“杀手”是与“侠者”同义,守信重义,快意恩仇,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其实才没这种事。
  二是本身就是杀手,或想当个杀手的人。臭味相投,行行出状元,在不少行业中也有行尊,杀手也不例外的。
  三是人格上本就很卑鄙的人,蛆虫当然喜欢腐物,老鼠自然不喜欢光。
  “侠士”不是“杀手”。
  “侠者”更非“刺客”。
  ——可惜这点太多人都分不开,分不清。
  作为一个“侠客”,必须是慈悲的,因为他急人之难,赴人之危,忧患与共,不离不弃。
  但杀手不能慈悲。
  刹手一旦慈悲那就杀不了人反为人所杀。
  也许杀手也偶有慈悲。
  那是对他们自己。
  汉子那一拳打下去,戒杀和尚没有接。
  他让手上的孩子来挡。
  汉子那一拳,他只打孩子,不打杀手,亦不打和尚。
  这一拳何其之凶!
  这一招何其的毒!
  “砰”!
  这一拳就打在孩子身上。
  打个正着。
  “轰”的一声,倒下的却是:
  戒杀和尚。
  全场的人,都为之愕然。
  那几名悄悄包围戒杀和尚的捕役,也全都顿住了。
  戒杀大师也始料不及。
  他要是能料到,也就不会挨上这一击了。
  全场大概只有一人知道后果定是这样、效果必若如此。
  她眼睛发亮。
  她会心微笑。
  她对他有信心。
  一向都有信心。
  她了解他。
  她一向都是他的好搭档。
  “她”,当然就是一弩五箭射倒五名杀手、当时仍女扮男妆的女子。
  “叭”的一声,那孩子着了一掌,自戒杀和尚掌握中扎手扎脚落了下来,却给那汉子双手稳稳托住。
  比落在厚褥上还舒服、更安全。
  吃了一记“重拳”的孩子,却似啥事也没有,只“呱”地一声大哭出来。
  大喊出声。
  大家听了倒放下了心:
  能大哭出声便没有事了。
  在场的人无不惊疑震愕。
  惊疑的是不会武的人们:
  他们不明白为何那汉子打了孩子一拳,但那孩子完全没有事,倒下的却是那名和尚杀手。
  震愕的人是练家子,习过武艺的人:
  他们知道眼见的就是人人都听说过,但绝少人见识过:见识过也没可能到了这么出神入化地步的“隔山打牛”。
  这确是“隔山打牛”。
  这是一种很多人都知道、但没几个人会使、更绝少有人能使得如此好的武功:
  隔山打牛。
  这汉子顺手使来,已到了登峰造极、炉火纯青的地步。
  但这汉子年纪并不大,脸很方正,样子很直,人很温和,最特别的是有一双特别大的手。
  这是位铁汉。
  铁汉的手。
  但这一双手,一拳打在孩子上,震倒的却是和尚杀手。
  其实最惊震的,还是戒杀大师。
  他眼见汉子出手。
  他眼见汉子一拳打在孩子身上。
  然后,他只觉一股大力自他捏着孩子咽喉的虎口骤袭而至,一种浑厚的、凌厉的、无可匹御的大力震动了他的奇经百脉,倒挫卷吞了他的内劲真气,连根拔起,使他一跤翻仆于地。
  这一刹那,在杀手和尚戒杀大师内心的震荡是无以复加,莫可形容的。
  因为对方的这一拳不仅打倒了他,也使他越发神骇魄散。
  ——莫非真的就是那大对头、大克星?!
  就是因为这种接近灭绝式的恐惧,戒杀大师反而趁他战志还未完全粉碎以前,做了一件事:
  他反击!
  他一跃而起,一拳打向那汉子!
  他已别无选择。
  他只有反击。
  他趁自己还有斗志,趁还不知道眼前的汉子到底是谁之前,他要把眼前这个向孩子打一拳就几乎粉碎了自己生机的人完全粉碎掉!
  他要杀了他。
  他那一拳也不怎地,只是四极:
  极快。
  极怪。
  极诡。
  快、怪、诡这三种特性加起来,就是对手没办法招架就已挨了的他的拳。
  他的拳也没怎么,只还有第四“极”:极狠。
  他也不须用多大的力气,一拳便打死人。着他一拳的一定死。已经有六派的掌门人,七名大官,十四位名动江湖的武林人物跟刚才身亡的章图一样,一拳就肠穿肚烂、五脏离位,丧命当堂。
  他打拳不用力。
  只用劲。
  奇劲。
  ——只有奇劲才能快而狠也能诡而毒的取彼性命。
  相比之下,真力只是死功夫。
  唯巧能速。
  他每一拳攻击,未击中目标前,皆如蛇信般起伏展缩,故绝难以封架防御。
  但他每一拳都能打死人。
  因为他不是用力打人。
  而是他的握拳的第三指节戴上了五只尖刺。
  刺有五锋,锐刃成棱。
  谁中了他一拳,就形同连着五刃,必死无疑。
  谁让老虎的利爪抓上一记,难免腹开堂破,但也有挣扎余地。
  但着他一拳者,却死定了。
  因为他的拳指上的尖棱都淬了毒。
  ——老字号温家的毒。
  厉毒!
  戒杀和尚就叫他的拳为“老虎拳”。
  谁都熬不了他一拳。
  他的拳比虎爪还厉害。
  ——由于他为“杀手和尚”集团屡建奇功,“大头领”才授他这一种“老虎拳法”,以资奖励。
  他练成了这种拳法,原本已要了不少人命的他,可更要命了。
  他每一次均能要了对手的命。
  县官章图刚刚就是给他一拳致命。
  但不是这一次。
  他要不了那汉子的命。
  那汉子也没闪、没避,甚至也没跑过。
  他只看准了他的拳势,忽然一伸手:
  右手。
  他刚才出的是左拳:
  一拳打在孩子身上,震倒了他。
  他现在出的是右拳:
  这随随便便的一拳,就拍在他的拳头上。
  戒杀大师这回正中下怀。
  ——太好了!
  只要对方的手一接触他的毒刺,除了毒发身亡之外,哪还有活命之理?
  戒杀和尚大喜过望,一面又有点惋惜:
  ——看这汉子声威迫人,但却是个不知死活、未知江湖险恶的蠢驴!
  当他听到自己拳头发出骨折的裂声之际,才知道蠢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骨折筋断的刺心剧痛,是他完全没有意料的结果。
  他的毒梭确已刺入了对方的掌心——
  不。
  刺不入。
  对方的掌却一合,裹住了他的拳头,再骈指一握:
  卡勒勒连响,戒杀和尚大师只听到自己的拳骨,就像面团一样,扭曲了,且发出了劈蓬一般的异啊。
  他知道自己的拳头完了。
  废了。
  这是一个可怕的事实。
  但更可怕的是:
  他终于可以肯定眼前的对手是谁了!
  “铁手!”他惨呼骇号:“你是四大名捕中的铁手!?”
  那汉子和平的松了手,放开了戒杀和尚那已变形的拳头,平和的道:
  “你的‘老虎拳’太过歹毒,我只好暂且替你废了它。对不起。”
  然后又和气的说:“我是姓铁的,我只不过是一个姓铁的小老百姓而已。”
  这时:戒杀和尚已全然崩溃。
  完全绝望。
  场中的人已不再惊慌,走避,反而全都止了步、纷纷传告:
  “铁手!?”
  “铁二爷来了么!”
  “天哪,四大名捕中的铁手可来了!”
  “他来了,那就好了,他一定会替咱们老百姓出头平冤的!”
  “他来了章大人就死的不冤了!”
  大家都议论纷纷,也争相要看传言中名动天下的神捕铁手:
  ——铁游夏。
  大家都想看,名震武林的名捕铁手的庐山真面目。
  那本扮男妆一弩五矢制服五名杀手的美丽女子,忽然有些不甘心起来。
  大家都想看看铁手是谁,铁二捕头的长相,然而只有她是铁游夏的朋友,他的知音,也是他的同僚,却竟没有人来争看她的花容月貌,羡艳身手!
  她可也是名动八表的人物啊!
  何况是她先出的手,先制了凶手、杀手!
  所以她杏目一睁,嗔叱扬声道:“呔!我是龙舌兰,名满天下的‘京城第一巾帼女神捕’的就是我。”
  然后她又字正腔圆、落地作全声的再重复了一句:
  “我是龙舌兰!”
  然后她强调:
  “我是京华第一、唯一、一流一女神捕:龙、舌、兰!”
  稿于一九九四年四月廿~卅日“自成一派”edpj广州“不让一天无惊喜/险”之行,欢声处处。
  校于九四年四月卅日至五月九日,温大声、考古吉、方面包、何熔祸、梁应棍、赖打头再游鹏城,欢乐今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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