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wēn ruì 'ān Wen Ruian   zhōng guó China   xiàn dài zhōng guó   (1954niányuányuè1rì)
四大名捕打老虎
  包括捕老鼠,大對决,猿猴月,走竜蛇
捕老鼠第一部山夢
  太白山為秦嶺最高峰,摩雲插天,冰雪不消,像一個亙古的巨人,頂天立地,皓首做立於天地間。
  寂天寞地,而且還驚天動地的寂寞着,這是鐵手一進入武功縣遙見太白山的感覺。
  鐵手經過籲陌地之時,金風細細,田間掠起了一陣麯折的稻浪,比海緑,更比浪柔。
  鐵手因為這人間栽種出來的美,而怔住了一陣子。
  三五成群的小孩,拍手唱歌,有的手裏捏着衹正吱吱叫鳴的蟬,有的用繩於套住衹會咽咽鳴響的青蛙,還有的癟鬧地趕着頭眸畔呻吟炭色的大水牛,歡呼而熱鬧地走過。
  沒有比這更美的圖畫。
  人間的景象要比畫中的仙境更美。
  仙境衹是畫者的夢,人間卻是夢者的畫。
  鐵手忽然把視綫移到遠處,原來那山還是在山外山處,遠遠的白着頭,俯視着大地,既高做而深寒,但又與天地連為一體。
  鐵手看着那寂寞的山,忽然升起了一種奇異的意念:
  ——那山,真在召喚着他;且帶着一股詭奇的殺意。
  從那時起,他就知道他終會進入那座山去。
  這時,一男一女迎面走來,有說有笑,正走過這段籲陌小徑。
  男的清俊隨和,看去倒衹有近三十歲吧,但從他眼神裏流露的滄桑。表情間流露的倦意,還有雙鬢間的微霜,便可知道,他實際上已四十餘歲了,而且從他眉字問的起伏就讓敏感的人覺得他是個不許自己變老的人。
  鐵手再去看那女子,第一個感覺是“小鳥依人”,第二個印象是“恬美”.但還未曾細看她的容貌之前,鐵手突然覺得那男子似乎一震。
  這一震,衹是對方身體一種輕微但不尋常的震動,尋常人就算望定對方,甚至能觸摸着對方的手,也未必能觀察得到,但鐵手卻感覺出來了。
  這使他改而去註意那個男子。
  可是那對男女這時已經過了他的身側。
  鐵手回頭望的時候,那男子也正好回頭。
  然後那男子臉上,浮升了一種奇特的表情,他整個身上像被利針紮了一記似的,神色卻像是一朵花以極快的速度綻放了開來。
  “是你!”
  奇怪的是,一嚮沉着穩重的鐵手,也似被感染,有了相近的表情。
  “是你!”
  兩人一齊發出大呼。那男子忽然漲紅了臉,衝近,一擡腿,就踢嚮鐵手。
  任何人——就算是武林高手——出腿攻擊的時候,上身。尤其是雙肩,總是要微微一晃,或稍稍一沉,但這人出腿,毫無徵兆,當對方發現他出腳的時候,往往已被踢個正着。
  鐵手幾乎也避不過。
  他及時沉肘,雙手一交,架對了對方一踢,閃電般變招,要抄住對方的腳。
  但那男子已然收腿,就像壓根幾沒有動過腳一般。
  他一擊不着,立即後退。
  很快,可是鐵手更快。
  鐵手的手已快按到他胸膛。
  那男子忽然回身。
  在這生死關頭,他竟把背門賣給對方!
  就在鐵手的手快要拍中他的背部之際,他的腿像鬼影一般,已到了鐵手的腹際!
  那女子失驚而呼,“啊……”
  可是鐵手那一掌,並沒有拍實下去。
  那男子的一腿也沒有真的撐出去。
  兩人都陡然頓住。
  “你們……這是幹什麽?”那女子兀自驚魂未定。
  忽爾,兩個男子大笑起來。
  “是你。”
  “是你。”
  還是這兩句一見面時爆出來的話。
  兩人興高采烈的搖着對方的肩膀。
  “好個莊懷飛!腿功煞是要得!”鐵手衷心地道:“腿傷還沒全好吧?”
  我這路‘掃興回風腿法’有瑕疵,還是瞞不了你!”男子笑着大力拍鐵手寬厚的肩膊:“沒想到鼎鼎大名的‘四大名捕,中第一把硬漢子,也到這窮鄉僻壤,上山下鄉,吃蟻喂蚊來了!”
  “快別說這些閑扯淡!你出腳前還是愛揚一揚眉毛,沒變!”鐵手笑道:“你還是老樣子嘛;總不會老!你看我……”
  “你怎樣?”男子呵呵笑道:“我還是老樣子,你卻是名動八方,上達天聽了!”
  “怎麽這麽多混話!”鐵手佯作不悅地道:“你在武功縣任事……?”
  “不比你老哥威風,但總算掙回個縣行副總捕頭當當。”
  男子嚮他擠擠眼睛道:“我膽子小!但比你會計算,‘說句實在話,我雖然妒忌你,但要我像你這般為朝廷官衙拼老命,我可不幹!”
  “你知道,我這不是為官老爺……”鐵手苦笑着分辯。
  “我當然知道,你上有諸葛先生撐後臺、而且所作所為,都是為了維護法紀,除暴安良。”男子半諷帶笑的說:“咱們相交十幾年、還有連這點都不知道的嗎?堂堂大捕頭這回駕臨武功縣,大概又是為了天大的公事了!”
  “還不止我來呢,知審刑的杜漸。陝西總刑捕上風雲都得往這裏跑,沒想到卻在這兒讓我碰到你,”鐵手道,”我還要到楣縣去呢。”
  “勞動你老哥到這兒山野來,連‘鐵面無私’的杜漸也驚動了,還會是小得了的事體麽!”男子道:“總算,讓咱們又會面了!”
  “咱們又會上了!”鐵手仍有點激動,不禁望嚮那女子。
  “這位姑娘是你的……”
  那女子目中還有一絲絲懼意。
  很小傢碧玉,也很嬌柔的一個女孩子;看得出來是傢世很好,嬌生慣養,但又心地善良,並無小姐脾氣的好女子。
  “是謝姑娘,我叫她戀戀,”男子莊懷飛介紹身旁的女子的時候,有一種很滿足,也很自豪的神情,“我們下個月就要成親了,希望你遲點破案,就可以先喝我們這一杯再走。”
  “不管破不破得了案;”鐵手為朋友高興,”我都吃定你們這一杯喜酒了。”
  “好!”莊懷飛滿懷喜悅忍不住要溢出來,對鐵手道:
  “她是邵知縣謝夢山謝大人的掌上明珠,她是位很難得的女子……我真不知幾生修來的福氣。”
  “你呀!”因為聽到自己喜歡的人當面贊美,謝戀戀紅着臉,她的聲音聽起來懦懦的,很好聽,“一見面就打架,我給你們嚇死了。”
  ------一個小捕頭居然能得到知縣大人的女兒的青睞,的確是不容易啊。
  鐵手這樣想着,想到這嘆別多年浪子般的好友,滄桑了半輩子之後,有了這麽如意的紅顔,心中也為他們祝福。
  “確是很難得的了……”他感慨中卻帶了點罕有的神秘。
  半笑着道:“原來是謝知縣的千金……你放心,這回兒。大傢往來機會可多着呢!”
  兩個人別重逢的男子敘着舊,話題特別來勁,但也沒忽略中間那讓人珍惜呵護的女子。他們一起在長長的路上走着,後來鐵手要去城裏報到,大傢約了會晤時地,鐵手就說我一定會來找你,莊懷飛也表示就等他來,兩人暫且各自分手,各取其道。
  莊懷飛和謝戀戀很親密,也很恩愛地走着,他們一面走,一面有着幸福的憧憬。
  在這條煙緣道上,他們一度幾乎不能攜手並行,因為知縣謝夢山當然不贊成自己的獨生女兒嫁給一個隨時都會“因公殉職”的捅頭。
  偏生謝夢山的權力,又大得剛好可以約束莊懷飛的舉措。
  直到莊懷飛逐漸有錢為止。
  莊懷飛知道要娶謝戀戀,就必須要有錢,而且還得要非常有錢,有錢得可以不再吃捕役這一行飯,纔不必受製於謝知縣,如此纔有望分庭抗禮,受到尊重。
  莊懷飛在鎮上開到第三傢店鋪和買了七塊地皮之後,謝知縣就對他完全變了態度。
  尤其在知道他將要辭去衙捕班頭的職位,他纔放心讓女兒跟莊懷飛一起趕街子、逛熱鬧,並表示莊懷飛是他的“得意門生”,他非常信任。
  關於這一點,謝戀戀和莊懷飛都暗地裏鬆了一口氣,否則,莊懷飛就要勸謝戀戀跟他私奔,而謝戀戀也準備不顧一切地跟着莊懷飛,不管到天涯海角。
  他們是真的相愛。
  他們是真心相愛。
  “他到底是誰?”謝戀戀對武林中事並不太懂。
  “他是鐵手,很有名氣的捕頭,列為‘大下四大名捕’之一;”莊懷飛答:“這小子實在要得!當日我們一起闖江湖,在六扇門闖出名堂來的,就數他最好漢!”
  “鐵手?”謝戀戀秀眉微皺,她想不通怎麽有人會姓‘鐵”名“手”,“四大名捕?”
  “對。‘四大名捕’即是冷血。追命、鐵手、無情;”莊懷飛解釋,“他們原名是冷凌棄、崔略商、鐵遊夏、成崖餘,可是他們的外號太有名了,使得知道他們原來姓名的人,反而不多,不過,這四個江湖中人給他們起的綽號,倒很合乎他們的性情武藝。”
  謝戀戀偏着頭說:“那麽這位鐵大哥一定是鐵石心腸,心狠手辣的了?”
  “纔不是,”莊懷飛見她可愛,用手擰了擰她的臉頰,笑道,“這外號衹是形容他那一雙無堅不摧的手,和深厚無比的內力。他在‘四大名捕’裏排行第二,江湖人多稱他為二哥或二爺。”
  謝戀戀笑得像一朵嬌柔的花,“我明白了,正如大傢都叫你做‘打神腿’一樣。”
  “聰明!”莊懷飛摸摸她的秀發。近的山,遠的雪,稻麥青青,忽爾生起一種與伊生死相依的感覺,“那山真美。”
  “我們改天到山上看看。”
  “看......?”
  “看花呀,蝴蝶呀,兔子呀,還有雪啊……”謝戀戀發現他似沒有細聆,嬌縝地道:“你在想什麽啊,你?”
  “我在想……”莊懷飛有點怔仲地道:“要不是大案子,他便不會來這兒……”
  “可不是吧?他剛纔還說,這兒他人生路不熟,還要你多多幫忙他呢廠謝戀戀依在他臂彎說,“可是,這又關你何事?”
  “對,關我啥事!我一天當捕快,這兒的事就沒少得了我的!”莊懷飛笑了起來,“不過,說實在的,這人追捕起犯人來,沒有什麽熟不熟的,總逃不出他的掌下……”
  “他來了,”謝戀戀擡起美眸看他,看他英氣的眉字。英偉的臉龐、英朗的鼻梁。英秀的唇。英挺的氣概,“這不就省了你的事嗎?”
  “有他在,我可輕鬆了,”莊懷飛笑着說,眼裏己流露出一種難為人所察覺的隱憂,“可是,我還是去見一見紅貓他們的好。”
  莊懷飛是經驗豐富的捕頭。
  像他這種人,自然懂得把隱憂藏在心底最深處,就算做夢的時候,也不會觸及。
  莊懷飛尤其精於此點。
  可是謝戀戀還是看得出來。
  她沒有追問下去。
  她問的倒是他和鐵手的交往。
  ——她看得出來:莊懷飛跟鐵手是有着深厚的交情。
  “你們是怎樣相識的呢?”
  一嚮在閨中,對刺綉。女紅。廚藝、琴棋詩書畫無有不相的謝戀戀,嚮往的卻是江湖上的風雲軼事。男兒漢義氣相交的鐵血傳奇。
  “我們?”莊懷飛倒是想起了往事,笑得也非常神思逸飛的,“我們真的是不打不相識!”
  ——其實,他和鐵手,倒不算是深交,但卻很有情義:
  因為他們共過生死。
  共過患難。
  江湖上的男女。其實最註重也最微妙的感覺,就是註重這個:
  共生死。
  同患難。
  一一而且也共富貴,同進退。
  這點很重要。
  ——衹有共歷過這些,大傢纔是一傢子,不然,衹是豬朋狗友,湊熱鬧的腳色而已,醒時共交歡,醉後各分散,吃吃喝喝的酒肉朋友罷了!
  衹有在有難時同當,有敵時聯手,有事時不離不棄,不危時不捨不負,你遇上問題時他第一個趕到,他得到喜訊時第一個就是通知你,別人駡他你比他還生氣,你失戀時他比你更不平,衹剩一兩銀子他讓你用一半,你有百萬傢財對不會忘了他,這纔是江湖上真正有過命交情的朋友。
  如果你已有這樣的朋友,恭喜你,夫復何求?如果還沒有,趕快去至少找一個,讓自己無枉此生。
  當然,莊懷飛跟鐵手的交誼,還沒那麽深。
  不過,他們也曾是患難之交,而且是化敵為友。
  他們相識時正面對一大堆敵人。
  分別時卻衹剩下了他倆是朋友。
  那是發生在十二年前,荊州的落馬地一帶。
  鐵手在荊州遇上一場晚雪。
  莊懷飛則在落馬地趕上一場殺戮。
  所以他們同在漫天風雪的“三周莊”中作出一場殊死戰。
  ——鐵打荊州,雷打不入三周。
  “鐵打荊州”,人所皆知,荊州天險地利,固是兵傢必爭之地,易守難攻,聞名天下,但所謂“雷打不入三周”,指的便是盤踞在荊州落馬地一帶的“周氏三兄弟”的“老巢”。
  ——“三周”便是”單手棍”周丙,“雙手金鏢”周旋,以及“三手大劈棺”周東得三兄弟。
  這三兄弟因恃着是朝中當權得勢的大官王翻的遠親,加上他們一身武功,呼嘯劫掠於荊州一帶,號召了四十四名荊州緑林好漢為他們賣命,**擄掠,無惡不作,無所不為。
  白道中人不敢惹他,官府也奈何不了他們。
  不過,後來州裏來了位知州大人軒轅一失,此人清正嚴明,“三周”的日子就過得沒那麽愜意了。
  軒轅一失雖有意鏟除這等巨惡狂寇,可是,苦無人可以製伏“三周”一黨人馬。就算有人手可用,周氏兄弟一見軒轅一鬥有意嚴辦他們,他們便暫斂猖狂,力避鋒頭,還以三周莊名義捐款賑災,賒米行善,若沒有真憑實據或在犯案時逮個正着,或在他們居所取得贓物劫款,軒轅大人是無法動用軍令,處治這於匪人。
  可是,就連進入“三周莊”搜查一事;因周氏兄弟背後靠山權傾朝野,也無人敢執行一一一旦周氏三兄弟將劫來的財物珠寶藏得夠機密,抓不到辮子,搞不好就給這三頭豺狼倒打一耙,告上朝廷,觸怒王橢,那時丟官事小,還吃不了兜着走,走不了橫着躺了!
  但軒轅一失還是處心積慮要為民除害,要“動”三周。
  他一面請救兵於京裏的請葛先生,一面藉重兩位由他物色過來的江湖人物:
  一個是已半退隱江湖的捕房大老,人稱“翻案十三妖”之一的”老虎狗”暴老跌。
  這是一個怪人。所謂怪人,是指他脾氣壞,也脾氣怪,他行事風格怪異,上茅坑每一去一兩個時辰,十分享受。喜歡與不善飲的人比喝酒,若是遇上能飲不醉者,他就比灌粥,要是對方比他能吃粥,他就比吞飯——總之,一定要贏。
  此人擅於易容,亦善於替人翻案,而且,衹要一進入搜索範圍,不管物贓還是人質,都决逃不過他的法眼,一定給他翻查出來。
  他為人行事作風雖然古怪,但極有才幹,辦事决不怯場,翻案不遺餘力,作為“翻案十三妖”之一,他亦受之不疑,當之無愧。大傢說他作風近似追命,他也很喜歡。
  另一人便是莊懷飛。
  莊懷飛那時仍未屆中年。
  一一一不過,無論什麽時候的他,樣子都十分年青俊朗。
  他的腿法極佳,但脾氣犟,從不屈附阿諫,辦案辦事勇。悍而精明,所以偵破的案子很多,但供職卻不高,遷升得慢,,不過,卻能得到知州吳大人的看重,把他保薦給軒轅一失,並且受到知材善任的軒轅一失之重視和起用。
  當時的莊懷飛,外號“打神腿”,江湖中又號之為“神打無影腳”,他跟“四大名捕”中的老三追命,在武林並稱為“六扇門中的四條名腿”,一時瑜亮。
  軒轅一失當時的計劃是:他想一一清除地方上的惡霸,所以,得要鏟除“三周莊”的惡勢力。
  但他的顧慮是:“三周”有高官撐腰,若無罪證,難以入罪,反易自招罪於朝廷,不得不慎。而且:“三周兄弟”雖然估惡不悔,但也時布施糧食,三兄弟至少其中有一個是樂善好施之上,甚得一般鄉民好感,萬一打草驚蛇,殺錯良民,衹怕除惡不成反為患。
  所以他的方法是:希望內外呼應,先派入做臥底,在“三周莊”找出鐵證,再裏應外合,一網打盡。
  軒轅本意是派莊懷飛混進去,他一嚮精於尋物覓人,但暴老跌擅易睿術,結果還是他去了,暴老跌雖未馬上得到周氏的量用,但還是當他是一個外圍的強授,一直未能進入核正好,那時,周氏三雄終於沉不住氣了,乘夜洗劫了“東方世傢”。
  “東方世傢”富可敵國,而且炫財耀富,難免遭匪垂涎,難逃此劫。
  可是,三周莊的兇徒也夠心狠手辣,不但手起刀落,誅殺了“東方世傢”男丁十六人,還擄劫了婦女八人,席捲返回“三周莊”。
  軒轅一收到消息,立即懷疑是“三周莊”幹的好事,馬上派暴老跌去探個虛實。
  也就是說,打鐵趁熱,衹要暴老跌發現莊內有劫回來的金銀珠寶和遭擄的婦女,或僅有其一,都可以發出訊號,軒轅便可以派兵直接圍剿三周莊了。
  暴老跌義不容辭,立馬便赴三周莊。
  他們約定了,暴老跌人莊一個時辰之內,一定發出旗花煙火訊號為記,他們就適時衝人莊內,人贓並獲。
  暴老跌還誇下海口,開了一個玩笑說:“這事易辦,要是一個時辰內還沒我的訊號,那我就是要先橫着躺下了,要不然,就一手提三顆人頭一手扛着贓款來見大人和飛老弟,大傢坐地平分了吧!”
  他的言下之意是:衹許成功,不許失敗。同時,也有“唾手可得”。“應付得了”的那種氣概。
  不過,軒轅還是有點擔心,他一面派莊懷飛在三周莊外佈防,但千叮萬矚著無號令,沒足夠把握找到憑證,萬萬不可輕舉妄動;另一方面,他飛馬請人自州府找來了剛抵涉的名捕鐵手。
  鐵手一得悉此緊急情況,即趕赴落馬地。他已盡一切所能,飛快趕去,抵達時已逾一個時辰,三周莊的變故已生。
  原來自暴老跌人莊後,足足一個時辰,完全沒有訊息。
  其時恰當有風雪。
  風漸大。
  且狂。
  雪下了。
  漸大。
  莊懷飛和軍士們在外面等得沉不住氣了。士兵是睏寒凍而憋不住氣。莊懷飛則是急着要救人。
  他嚮軒轅請示:要領隊殺人莊去!
  雪很白,他卻看紅了眼。
  軒轅一失也急。
  但不準妄動。
  他怕萬一失手,撲了個空,反讓“三周”有口實嚮王脯誣告自己濫用兵權。另外.他也擔心貿然闖莊,引緻暴老跌置身險境,而人質也性命不保。
  軒轅素有决斷之能,可是值此風雪之中,一時也不知如何取决是好。
  他年輕時曾在杭州任官,圖有作為,有日得悉朱勵父於以納“花石綱”為張目.侵占劫掠商賈羅勃高之傢,還強污羅婦,軒轅即率部衆急援,因遭朱門羽翼之拒而起衝突,軒轅殺其爪牙而入,但羅勃高因受脅於朱耐,更恐招怨於刪在朝廷的有力支持者蔡京,衹好啞忍偷生,不敢揭發朱勵父子的罪行。軒轅此舉,反而遭禍,幾乎抄傢,幸得一手扶植他而又在皇上面前說得了幾句話的哥舒懶殘,為他開脫,他纔得以僥悻,衹流放在邊遠的僻壤任閑職,英雄無用武之地的度過一段漫長時日.屢立奇功,也無法升遷。
  幸而他也藉此潛修了一身本領,交了不少朋友。
  他曾有過這種經歷,故爾在處事的時候,不免會有陰影。
  現在他就是遇上躊躇的時候。
  雪下得很大,情況也很急,不進攻就得撤兵,不然,縱不凍死人,亦己鬥志全消,還會給三周莊的人恥笑。
  ——可是,如果撤兵,三周往內的暴老跌和八名婦女人質怎麽辦?
  ——如果強攻,三周莊如此有恃無恐,強攻進去會不會是一個陷餅?又是另一場的“杭州之失”?
  雪大如毛。
  白似鵝毛。
  ——但在軒轅眼中看來,連雪花也是灰色的。
  他難以取决。
  ——不能取决就不能取信於部屬,若遲下决斷可能置自身與屬下於萬劫不復之地。
  智者千慮,必有一矢;愚者千慮,必有一得。
  他是軒轅一失。
  他好不容易纔再度官升要職,重獲重任,他可不想失。
  可是人生總是有得必有失的,而得也往往從失處來,正如取與捨一樣,能捨纔有得,捨得捨得,不捨不得,可不是嗎?
  在軒轅委决難下之際,突然接到朱勵逼使荊湖軍監華德流下令要軒轅一失終止行動,撤兵回營。前後急令七道,傳令者接踵於道。最後一道命令是由副監司雷俞親自送達的。
  軒轅不敢違抗軍令。
  莊懷飛可不管。
  他衹身闖入三周莊。
  軒轅當然不忍見他孤身涉險。
  “那你要眼白白的看着暴老跌孤立無援?”
  軒轅道,“但你一個人人莊,形同自殺一一一個人犧牲總比兩個人一齊死好。”
  “我不一定死。”莊懷飛執意地道:“我衹知道我不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同僚和無辜的人受到傷害。”
  說罷,他不管軒轅一失是否准許,他已披風冒雨,獨自打入三周莊。
  是打進去。
  真的“打進去”。
  一一一打倒一個又一個阻攔者,一層又一層的“打”了進“有人闖莊。”三周一聽,立即應變,”且下令製之,不惜格殺毋論。
  所以,莊懷飛是擊倒了十一名敵人,纔進得了“三周序”的“莊周堂”。
  但他身上也挂了六道彩。
  他進得了大堂時,廳裏己沒有留下任何人證物證,讓他得以製裁這窮兇極惡的三兄弟。
  廳裏衹剩下他,還有厚厚的高墻、洶洶的人墻,暴老跌不在其間。
  其中最溫和的老大周丙道:“你來幹什麽?”
  “我來逮捕你們的。”莊懷飛理直氣壯的說:“你們殺人放火,擄劫橫行,我要將你們繩之於法。”
  其中最陰險的老二周旋笑了,“那是妒嫉我們兄弟有錢有勢的人所放的流言——你可有什麽證據?當官的愛抓使抓,要殺便殺,那跟當強盜的有什麽分別?”
  莊懷飛一時語塞,衹不過他的熱血仍在流,體內身外皆如是。
  其中最兇暴的周東得則狠狠的道:“好,我們且讓你放肆,儘管在這兒裏裏外外好好的搜一搜,要是有唁憑證,咱兄弟任你縛綁回衙,要不然……我們將你就地碎屍萬段,休想活出三周莊!”
  莊懷飛的回答居然是。
  “好!”
  他這一聲承諾,誰都以為他死定了,誰都知道他死定了。
  因為他是死定了。
  一一別說沒有證據,光是周丙的“單手棍”、周旋的“雙手金鏢”。周東得的“三手大劈棺”,還加上二十多名荊州“殺馬快斬手”,區區一個捕頭領班莊懷飛,又豈是對手!?
  何況他根本就找不到罪證。
  一一一三周兄弟心裏知道,罪證在,但卻不可能結發現的!
  而且,就算找到也沒有用。
  因為堂內都是“三周莊”的人,他們就算說過的話不算數,也誰都奈不了他們的何。
  錯。
  錯的原因是有一個人正大步而入。
  這人方臉、額寬。態度謙衝。堅定而溫和,但予人一體正直。敦厚。能負重責的感覺。
  這人冒着大風大雪大寒和大險而來,但來得從容不迫。
  說話也堅定有力。
  雪霜正在他方正的臉上逐漸融化,使他的眉目有點濕,卻更見濃眉星目.擔當有力。
  他是在極短的時間內擊倒了七名守莊的高手而進入這裏的。
  ——“山東響馬,山西太平;荊州殺馬,辰州鞭屍”,這號稱“荊州殺馬四十四”名刀口訊血的煞星,一上來,纔一照面。已前後給莊懷飛和這漢子撂倒了十八人。
  這人一到,信步走人劍拔音張。一觸即發的“莊周堂”,好像是回到自己傢裏一般自然,並且斬釘截鐵的說:“你們最好不要食言。”
  “為什麽!?”
  三周在訝異中怒笑了起來。
  “因為我不準。”
  “你是什麽東西!?”
  “我不是東西,我是人。”那漢子道:“我姓鐵,名遊夏。”
  大傢這纔靜了下來。
  ——鐵遊夏就是名捕鐵手。
  鐵手來了!
  鐵手趕到了。
  軒轅一失依然很不放心,雖然領軍撤返,但在路上截住了正趕赴的鐵手,告訴他莊懷飛已獨闖三周莊的事。
  然後他問鐵手怎麽辦?
  鐵手衹道:“我趕去。”
  一一隻兩個人,行麽!?
  鐵手淡淡地道:“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
  於是他就去了。
  風大雪大。
  他膽大。
  他跟莊懷飛站在一道。
  那是他們初次見面。
  在危機中見面。
  一一、面對的,全是敵人;衹有他們兩人並肩作戰。
  因為聽說來的是”四大名捕”中的鐵手,周氏三兄弟的態度纔有些慎重:
  “你憑什麽這樣說話?”
  “人人都應該言而有信,”鐵手但然道:“何況我是捕頭,這事我管定了。”
  “你能拿得出證據?”
  “我不能。”鐵手搖搖頭,望嚮莊懷飛,“可是他能。”
  “你們是朋友,你這樣為朋友也太冒險了吧?你的上司我認得,我們不如也交個朋友吧!我們保證讓你得利可肥厚多了!”
  “朋友?”鐵手笑着看看莊懷飛:“我們現在纔第一次見面。”
  “第一次見面!?”周東得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第一次見面你就為他冒這趟渾水!?”
  “他能冒險救人。抓人,”鐵手笑道:“我為什麽不能?”
  他笑笑又道:“何況,我相信他,‘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抓罪犯’的莊神腿,沒有他找不到的罪證!”
  周旋怒叱道:“他沒有罪證,卻傷了我們的人;你為了他,也闖了進來,傷了我們的護院一一你們若是不交代清楚,管你是誰,都休想活出莊門!”
  “對,”鐵手嚮莊懷飛問:“你手上可掌握了罪證?”
  “現在還沒有!”
  “還沒有?”鐵手不禁皺起了眉頭,嘟咬了一句:“現在?”
  “待會兒可能就有了。”
  莊懷飛補充了一句。
  “待會?”鐵手聽不懂。
  莊懷飛道:“等我藉到一樣東西便可以了。”
  “什麽東西?”鐵手問。
  莊懷飛笑而不答。
  “誰的東西?”鐵手再問。
  莊懷飛含笑看他。
  “我的東西?”鐵手又問,“什麽東西?”
  “你的手。”
  莊懷飛說。
  態度尊重。
  鐵手的手。
  ——他那一雙名動天下稱絶江湖賊人聞風喪膽惡人為之披靡的手!
  鐵手!
  然後莊懷飛細聲在鐵手耳邊說了一句話,鐵手點了點頭。
  然後劇戰幾乎是突然的。突如其來、突兀且突變式的發生了:
  鐵手突然一出手。
  墻就倒了。
  這兩件事是連在一起的,的確是鐵手出手之後,墻纔給擊毀、倒塌。
  衹不過在這兩件事的睏果之間,還穿插了許多衝突、許多變化。
  鐵手聽了莊懷飛的話之後便出手,他淬然發難,先震開了堵在墻前的七八名“荊州殺馬”.但周東得、周丙,周旋立即嚮他圍攻。莊懷飛也立即解圍、反擊。他把主要的攻擊全硬接上了,為的是讓鐵手有機會震倒那棟墻。
  墻是倒了。
  ——任何圍墻,都會有倒塌的時候。
  墻是種阻隔,一種劃地自限、一種包圍,也是一種安全的依靠。
  至少,對“三周”而言,這墻使他們置身於安全之地。
  而今墻倒了。
  墻裏的東西隨着碎磚。裂垢,赫然呈露於大衆面前。
  驟然看到墻內的情境,連見慣血腥場面的鐵手與莊懷飛,都倒吸了一口氣。
  墻塌了,在磚泥堆裏,有一大堆的骷髏。白骨與死屍。
  其中有七八名婦女,**裸的給嵌埋於墻內,死狀恐怖,死前大概都受到姦污。折磨,死去也不多時。
  僅有一個男子,眶毗欲裂、張口欲呼的死在裏面。
  他就是暴老跌。
  誰也沒有想到“罪證”就在墻裏邊:
  一一一至少,那都是殺人的證據。
  “三周”已沒有話可以辯說了。
  周丙卻問:“你是怎麽知道有死人在裏邊的?”
  鐵遊夏看着那些婦女和暴老跌的屍體,眼睛似要噴出火來:“我不知道,他叫我推墻,我想一定有道理,便出手了。”
  周旋忍不住又問莊懷飛,“你從哪兒得知墻裏邊有死人?”
  他總是覺得“臥底”不衹是暴老跌一個。
  ——他們也是受到入的通鳳報訊,才能及時除掉這姦細的。
  莊懷飛道:“我也不知道。”
  周旋更不解:“不知道你又叫他推墻?”
  莊懷飛答:“我衹是猜。”
  “猜?”
  “我鼻子好,聞到氣味。那是死氣。另外.墻有裂縫。
  且黏土未幹,我就想試一試。但憑一個人之力,對忖得你們,便推不倒墻一一一幸好你來得合時。”
  最後一句話,莊懷飛是對鐵手說的。
  至於其他,已不用多說了。
  要說,也是不用嘴巴說。
  而是用拳頭。
  或腿。
  鐵手的話已不能用別的方式說了。
  因為周丙、周東得和周旋一並找上了他,用他們的棍。
  鏢和大劈拴刀。
  周丙的棍很可怕。
  他的熟銅棍逾百斤重,但他發棍,衹憑單手之力,另一隻手,卻隨時出掌。出拳。出招,乃至發放暗器,這更教人防不勝防。
  周旋的鏢很可怖。
  他不止是以一手放鏢,甚至可以雙手連放,一輪打完。
  又發出另一輪,有時,他的鏢可以連在一起,成了金鞭,時舒時捲,能放能收,更迅似遊竜,疾如毒蛇,既是暗器,又是武器,能軟能硬,可剛可柔,令人無法防範、但還是周東得的“三手大劈棺”最恐怖。
  他用的是一柄大劈挂刀。
  刀很薄,刀柄很長。
  刀鋒風快且利。
  他每一刀發出,均用雙手抱刀,外加一陣掃動刀桿子。
  使得這輕薄快利的大刀,每一刀析出時,藴發了極大極矩的力道,而又沒有大刀的沉重。纍贅、轉動變招不易,叫人更無法招架。
  鐵手空手。
  他沒有兵器。
  他的武器就是他的手。
  他以一雙空手獨戰“三周”。
  莊懷飛這時候卻衝進那“荊州殺馬”二十六名緑林大盜中,跟他們作出殊死戰。
  這個時候的局面,就似是莊懷飛和鐵遊夏各自為政,一人專心做好一件事:
  鐵手負責打倒“三周”。
  莊懷飛對付剩下來那二十六名劇盜和十三四名“三周莊”的傢丁惡奴。
  驟爾看來,兩人各攬上一群人在惡鬥,彼此並不相幹。
  其實不然。
  莊懷飛看來揀多的,但其實反而不是強手,他要速速把敵人解决了之後,再來相幫鐵手。
  鐵手也一樣。
  他選了幾個惡啃的,但人數卻少多了-----他想迅速解决這幾個元兇,再全力助莊懷飛一臂之力。
  不過事到頭來,卻是誰也不必助誰了。
  原因?
  因為當鐵手一拳打死了周東得、一掌打爛了周旋,而周丙已趁亂逃了出去之時,莊懷飛已解决了。
  解决了什麽?
  敵人都給他解决了。
  -----二十幾名“殺馬客”,十三名爪牙,合共三十九人。
  全喪命在他一雙“打神颶”下!
  所以推也不必幫誰。
  看到這樣的戰力,鐵手也不禁為之瞠目,震動。
  莊懷飛也沒想到鐵手能那麽快就收拾了這幾名匪首——也許就是因為他沒料到,所以周丙逃遁時一度掠過他身邊,他也未及阻止;他原以為能迅疾打殺得了周東得和周旋的鐵手,一定也不會讓周丙活出“三周莊”。
  不過,事實上,“單手棍”周丙是逃得了活命。
  把敵人都打垮了之後,鐵手和莊懷飛這纔互道招呼:
  “你好。”
  “你好。”
  “素仰。”
  “久仰。”
  “聽過你的大名,再想結識,苦無機緣。”鐵手道,“沒想到一見面就跟你一齊辦案,一遇上就有豐目睹你一人面對衆敵而不懼的英風。”
  “我?我衹是全不知死而已。”莊懷飛道:“‘四大名捕’為民除害,不看狗官臉色,不理朝廷包庇,不愛錢,不要權,百姓個個喝彩,我們同行的人人稱羨,而今得見‘四大名捕’中最敢擔當也最以溫厚稱道的鐵二哥,這一趟三周之行真打死也不枉了!”
  “我們衹求盡力,永不言倦,莊兄過譽了。”鐵手道:
  “我們能辦的事,莊兄一樣可以辦到,且能辦得更出色,我們的二哥追命,對閣下‘打神腿法’,就推許得很。”
  莊懷飛苦笑了一下:“我們畢竟不同,你們成就高,根基厚,名動天下,有大人物罩着,行事方便,辦事便宜。我們?盡再大努力,也得看人嘴臉,過多則招怨,過甚易招怒,過度也會惹殺身之禍,衹能做一日和尚敲一日鐘,盡可能做些該做的事而已!像我這等性子,要不是有軒轅大人。
  柔翅居士為我開脫、美言,這門公傢飯早已啃不下去了。”
  鐵手擊節地道:“能做些該做的事,減己是大丈夫所為矣!莊兄身在江湖,辦案必受掣時,仍能堅持職志,為民請命,鋤強扶弱,這纔是披荊斬棘難能可貴之處,我們身在廟棠。看來當得了事,其實擠兌更大,招禍更易,動輒得咎,牽製極多,隨時禍亡無日哩!惟與我兄共勉之,亦共輓之,日後相見,再數舉平生快事了!”
  莊懷飛也展顔笑道:“快事就是義所當為之事也!”
  兩人步出三周莊,風雪中,卻見副監司“九索飛環”雷俞跟二十六刀槍手就守在莊外,一見二人步近,雷俞持索環迎出,問:
  “元兇可都伏誅了?”
  莊懷飛心知這些命官的把戲,跟兇徒搏戰,必走開一邊,隱身不見,俟打出了結果之後,這些人才會一一現身領功,這是“例牌”舉措,每次衝鋒陷陣,平息匪黨之後。
  必有這種人來收拾場面。當丁就敷衍的遁。
  “都解决了。”
  雷俞義問:“贓物呢?”
  “還沒尋着。”莊懷飛答:“大概還在莊裏,暴老跌他卻……”
  雷俞顯然一點也不關心,責道,“沒有贓物;算什麽罪證!?”
  鐵手忍不住插口道:“他們殺廠不少人,都是無辜的,把屍體砌在墻內,給莊兄搜出來了。”
  “哦,這樣是嗎……”雷俞見鐵手也開了口,這纔不想追究下去,衹點頭道:“兩位過來有事待議。”
  二人左右走近,雷俞親切且神秘地道:“二位辦這件案,都在州府裏下令終止侵進三周莊,下了諭示要撤兵之後的事。兩位如此冒進,未免也太令下官為難了吧………”
  鐵手和莊懷飛久在江湖,見慣這種朝廷命官嘴臉,便道:“哦,這樁案子,我們衹在雷大人英明領導下纔湊巧插上一手,這破案之功、當然與我等沾下上關係了……”
  本來二人正要推功予雷俞,淬然,雷俞左手一翻,右手一抽,欽手衹覺雙腿一絆,已給鐵索套住祉空;莊懷飛一失神間,即發現自己雙手已給鋼環扣住。
  兩人各自力掙,不脫。
  雷俞哈哈大笑,抽身退開,道:“你們完蛋了,暴老跌給揭發身份,正是我告的密。三周莊每幼一筆財富,都定必往州監處納交,你們這是絶我們財路。你們現在一給廢了雙手一被毀了雙腳,看你們還能飛到哪裏去?——給我殺!”
  那三十六刀槍手立即一擁而上,要把莊懷飛與鐵遊夏亂刀急槍分屍,立斃當堂。
  鐵手見情急,勉力立起,對莊懷飛疾道:“看來,要藉你的雙腳了。”
  莊懷飛也毫不猶豫的道:”沒有你的手,今日我也得認栽。”
  兩人全力,協力並且猛烈的反擊。
  大風。
  大雪。
  鐵手與莊懷飛在狂風舞雪中奮戰。
  雪花未飄落地之前還是白皚皚的雪花,待落到了地上,已成了血花。
  風不再衹是呼嘯。
  風在哀號。
  雷俞一開始就成功了。
  一一旦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並不代表另一半也一定成功。
  後半段對雷俞而言,非但不成功,簡直是非常失敗。
  早知道是這樣、會那樣,雷俞動手暗算的時候,會先扣住鐵手的一雙手。莊懷飛的一對腳了!
  他原以為鐵手的手大過霸道,而莊懷飛的腳法神乎其技,他擔心萬一鎖羈他們不住,自己得首當其衝。
  他又不能一舉格殺這兩人——因為財物還未有下落,他怕萬一人都死了,富可敵國的贓物卻尋不回來,那就太遺憾他是想活捉鐵手和莊懷飛。
  但弄巧反拙。
  一一若果他先扣起鐵手的手、莊懷飛的腳,是否就可以計劃得逞呢?
  這也很難說。
  ——要鎖住莊懷飛的神腿。鐵手的鐵手,真有那麽容易得手嗎?
  就是因為這疑慮,雷俞纔緻要捨難行易。
  結果,鐵手跟莊懷飛同心協力,莊懷飛藉了鐵手的手,替他出手禦敵。
  鐵手奢了莊懷飛的腳,為他立穩步樁,反攻敵手。
  兩人同心拒敵,互為照應的結果是:他們比原來的一個鐵手或莊懷飛更強大、武功更高、更難應付。
  所以雷俞幾乎立刻就後悔了。
  而在雷俞還沒來得及後悔之前,莊懷飛和鐵手也幾乎立刻就把他們的問題解决了。
  他們的問題就是他們的敵人。
  “殺人是不是必要的?”
  “不,我是迫不得已纔殺人。”
  “殺人是不是一件樂事?”
  “不。絶對不。”鐵手痛苦的回答:“沒有比殺人更討厭的事了。”
  《武林紀事》的作者溫百閑曾經有問於鐵遊夏。
  鐵手曾作過以上的回答。
  “殺人會不會成了習慣?”
  “當然不會。每一次殺人,我都想起自己為人所殺的滋味。”
  “殺人是否一件趣事?”
  “怎麽會!?”莊懷飛啼笑皆非的說:“殺人如殺己,自己給人殺戮的滋味怎會有趣!”
  製作《武林紀事》的“知不足生”溫百閑也曾走訪過莊懷飛,莊懷飛亦作過如此回答。
  不過,“知不足生”沒有問過鐵手或莊懷飛:殺死雷俞的滋味又是如何?
  如果問了,回答便是。
  “那是少見的愉快。”
  或者:
  “他是個該死的人。能由我殺他,簡直是替天行道。”
  “因為殺了他,我交了個好友,所以殺他成了一次愉快的回憶。”
  雷俞死了。
  風雪漫天,鐵手替莊懷飛拗斷了銅環,莊懷飛跟鐵手踩斷了鐵索。兩人一面應戰,一面為對方解了圍、脫了睏。
  倆人曾並肩作戰。他曾作為對方的手,對方則成為他的腳。他們一起力抗強敵。
  風雪漫天飛。
  莊懷飛笑道:“和你並肩作戰,真是件愉快的事。”
  血在他們的身上、衣上,手上,腿上。
  雪在融化。
  血在凝結。
  他們彈去身上的雪,拭抹身上的血,有時,也伸出手來,為對方揮揩去雪和血。
  鐵手也眼睛發亮,心頭髮熱,“但願能常常和你一齊應敵一一他日漫漫江湖路,如果遇險,請讓我與君同行。”
  莊懷飛心中也一熱,不知怎的,像一股燒刀於和着冰雪強吞入喉頭裏夫了。“江湖風險多,君子多珍重。”
  鐵手望着他,以一種男子漢的感情,大大夫的熱血,說下一句。
  “為國保重。”
  也不知怎的,兩人在這一次分手的時候,除了相知相惜之外.卻都有點異樣的感覺:
  ——幸好是友,如果是敵,那就很遺憾,甚至極遺恨了......-----會不會有一天大傢形同陌路,如同強仇,大傢在拳腳上見真章呢?
  為什麽會生起這種想法?
  不知道。
  有時候,人會在高興的時候想到快樂易逝,會在看到一條繩子的時候想起自己長了尾巴,會在跟心愛的人纏綿時想到野店裏的老闆娘,會在吃飯的時候想到伺屎,會在大風中想到一個啞巴……
  誰也不明白力何會忽然想起這些。
  風雪風雪。
  漫天漫地。
  鐵手跟莊懷飛分了手。
  風風雪雪狂。
  漫慢天地間。
  日後。在江湖道上,鐵手曾遇上過莊懷飛;在辦案過程裏,莊懷飛也遇上過鐵手。
  他們倆還是跟對方站在同一陣綫上。
  他們仍並肩與敵手作出殊死戰,相互惜重,互為奧援,相交莫逆,而武林中對這一對名捕色常常相提並論,人稱之為“佛手神腿,降魔伏妖”。
  他們也日漸熟捻,見面時,有時也會突遞出一掌,踹出一腿,跟對方開開小玩笑,也是雙方相知愈深的一種親切舉措。
  不過,鐵手名聲日噪,地位愈顯,莊懷飛年歲漸大,又因為上司軒轅一失屢遭調度,在宦海上浮沉不已,而漸行漸遠,兩人因江湖路遠,少在一起,漸漸也少見面,少信息,也漸無音書了。
  而今,他們卻在山道上重逢。
  那座山美得像一個夢。
  山意有點寒。
  所以夢也有點冷。
  但他們的血仍是熱的。
  他們彼此仍有一股熱誠和關愛,以致兩人招呼過後各往前走,前行了許多路還回憶起過去一起殺敵、飲酒狂歌當哭。滿懷理想的日子。
  一時間,這情懷恍似走回當日行過的山道,寂徑無人行,卻越發令人想起昔日立願要鼕天上山巔的豪情和夢。
  山夢。
  莊懷飛一面追緬,一面斷斷續續擇要的跟謝戀戀敘述了一些有關與鐵手往日相交的事。
  謝戀戀聽得十分嚮往。
  其實,那個紛爭中的風雨江湖,跟戀戀在武功縣裏每天都過着平凡。平淡,安逸而安樂的日子,不啻有天淵之別。
  所以戀戀很醉心於那種做劍狂歌、鮮衣怒馬、快意恩仇。闖蕩江湖的生活。
  因此她很傾慕他爹手上的這號紅人:莊懷飛。
  因為他正代表了種種武林中波詭雲橘的傳奇,江湖上俠影萍蹤的傳說。他的過去是江湖的傳說。他的背景是江湖的架構。他的說話是江湖的切口。他的眼色是江湖的滄桑。連他的傷痕也是可代表了江湖的腥風血雨、刀光劍影以及它的波瀾起伏也波瀾壯闊。
  所以他是她的江湖夢。江湖情。
  很多人都嫌他年紀太大,而且官位不高,就連奶媽“姑姑”,還有手帕交沙浪詩也這麽認為,還說他年紀己接近她爹爹了。
  不過,她可不贊同,也不喜歡。
  相反的,他如果宮位高顯,那就一定像爹一樣,身不由己,阿附權貴,任由朝廷擺布,一天到晚衹能周旋於筵宴酬酥間,那多沒趣啊!
  他就是因為年紀大,所以纔歷盡江湖風霜,洞透世情,還保持了孩童的心,常逗她歡笑,讓她瞭解許多她本來不解的世道人心。
  一一一他纔沒老!
  一一他還精壯,體魄過人,那是一種成熟的贓力,她喜歡。
  現在連沙浪詩和姑姑也不瞭解她,不再支持她了。
  幸好,最近卻來了一位稀客。
  那是她最好的知交。
  那是最善解人意的朋友。
  在戀戀的心中,衹怕沒有人比她的身世更可憐了。
  但也沒有人比她更冰雪聰明了。
  她好喜歡她。
  她一定會支持她的。
  不過,她近日也有點擔心。
  因為莊懷飛老是神思恍椒,滿懷心事似的。
  她常聽莊懷飛嚮紅貓和何爾蒙打聽:“他來了沒有?“他們是不是出事了?”
  “紅貓”擺明了是莊懷飛的“大跟班”,至於何爾蒙,外號“忍人磨子”,本來曾因盜竊、通姦,傷人、劫掠等不同罪狀先後下過十次以上的牢獄,但都給莊懷飛保釋開脫,得以全身,故對莊懷飛十分感激,留在他身邊效忠心。
  “他”或“她”還是“他們”,到底是誰。發生了什麽事?
  戀戀擔心的倒是前些時候幾乎每年都來一兩次的“貴賓”。
  每一遭,莊懷飛都竭盡心力的接待他們。
  那是一對父女。
  一一一他們似乎有點神神秘秘,但舉止間堂皇貴氣,連爹看到他們也札儀有加。
  她倒不擔憂那當父親的,他看來是個精明、有權威、但善於內斂的人。
  她擔心的卻是那女子。
  她那種美不是她可以擁有的。
  那女子哪怕一次微笑帶媚,也七情上面,不可方物,那一種鄭重的惹火,足以慎重的勾引所有男人,甚至連女子也一樣心動,但又不致惹火了正在妒忌她的人。
  她的豔很寬容。
  像一座山的夢。
  夢中的山。
  她看到那女子也覺神馳。
  那女子姓吳。
  她連媚也是單純的。
  她怕她的男人會把持不住。
  想到這一點的時候,她不禁有點微徽的激越。
  莊懷飛馬上就感覺到了。
  那仿佛是在他們紅綿的時候,她那矜持的反應。
  ——儘管很歡快,但還是很含蓄。
  所以他問:“怎麽了?”
  戀戀馬上答:“沒什麽。”
  莊懷飛因為在深思其他的問題。因而也就沒追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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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掃描校對!
捕老鼠第五部岸上的魚
  在離離遊盼流昭離去之前,莊懷飛好似還是有點怔怔發呆。
  離離纔一走,他已點了點頭,招了招手。
  一招手,人就來了。
  是紅貓。
  他躡足走輕,真是比貓掌還輕。
  “舟子備好了麽?”
  “備好了。”
  “那好。你跟去,保護他們。”
  紅貓知道莊懷飛指的是離離。
  但他不似平常,並沒有馬上動身。
  “嗯?”
  “他們回來了。”
  “誰?”
  “謝大人,唐軍監,他們請你到‘愚缸’一敘。”
  “愚缸”是謝夢山平時休閑也是練功之地,那兒的特色是養了很多缸的魚。
  各式各種的魚。
  一一一如莊懷飛的“有作為坊”,有各式各樣的書一般。
  謝夢山喜歡魚。
  他養了很多魚。
  那兒是他的重地。
  “還有,”紅貓附加了句,“他也來了。”
  “他?”
  “鐵手。”
  “他!”
  “另外,老何也跟着一道回來了。”
  然後紅貓湊近莊懷飛耳邊,講了幾句話。
  莊懷飛的臉色變得像一個放了三個鼕夜的鐵饅頭。
  之後紅貓纔欠身,道:“我去了。”
  “把雷移、雷欲一齊叫過去,人多好辦事,”莊懷飛吩咐道:“一定要保護離離不得有失。”
  “是。”
  “咱們依計行事。”
  “是。”
  紅貓走了,莊懷飛先行回到“黃金屋”內,掏了幾包東西、瓶子,揣在襟內,正要離去,這纔走到門口,已見一人信步嚮他走來。
  那人其實也不怎麽高大,但這樣嚮他走來的時候,予人一種“一座山的走動”的感覺。
  他彎着嘴角笑了:“是你。”
  那漢子也笑了:
  “是你。”
  莊懷飛道:“你到底還是來了!”
  漢子道:“你在,我怎能不來!”
  莊懷飛的笑意也有點飛飛的,“你是專衝着我來的了?”
  漢子道:“其實,我是給謝大人、唐軍監等扯過來的,我來,是要找你,但也不衹是要找你而已……”
  這漢子正是名捕鐵手。
  他本來正待說下去。
  -----他還要來見小珍的……
  但莊懷飛已忽然斂容道:“那你是來抓我的了。”
  這回,到鐵手怔了怔,道:“你都知道了?”
  鐵手完全沒意料到莊懷飛一見着他,便道破他的來意,他本來還一直盤算着如何跟莊懷飛問明原委,謝夢山和唐天海也故意讓他先到“有作為坊”一行,先跟莊懷飛溝通一下,勸說一回,看看形勢纔定敵友。
  莊懷飛的笑容這回是灰灰的,“我也早知道會有這麽一天,鐵手的手,早已想會上一會了,我這一雙浪得虛名的腿,萬一折了也不算冤!”
  鐵手忙道:“這是什麽話!你又沒犯事,我為什麽要抓你?我們又為何要交手?我們是好朋友!”
  莊懷飛唇角一掀,算是嘲笑,“好朋友?你要真當我是朋友便不該來!”
  鐵手笑了。“世上哪有不準相見的朋友!”
  莊懷飛道:“有。世上還有老死不相推問的朋友。”
  鐵手道:“我不知道你有什麽苦衷,我也不一定都能瞭解你,但你必有原委,我想聽聽。”
  莊懷飛反問:“你指的是什麽事?不妨明說。”
  鐵手道:“衹怕不是事,而是人的問題。”
  莊懷飛:“何人?”
  鐵手道:“吳。鐵。翼。”
  懷飛,“他犯了事?”
  鐵:“他至少犯下了八門血案,幕後奪權,劫殺富貴之傢,殘殺舊部,策劃飛來橋伏襲,阻殺同僚,與趙燕俠培植霸王花麻醉毒害人等十數大罪,早已死不足惜。”
  飛:“他與我何關?”
  手:“有人說他已來投靠你。”
  莊,“你也是我的朋友,我道上的朋友也有不喜壞你的,但我可不能因此而對付你。”
  “但聖旨己下,朝廷有令,要抓此人歸案,他掠劫所得之寶藏。也一定要全數起回。”
  “——全數取回?都充公吧!其實,都供天子。權臣荒淫享樂去也!”
  “其實你犯不着為吳鐵翼背這黑鍋,”鐵手嘆道:“他為人十惡不赦,你會受他連累的。”
  “我知道你的個性,一嚮是小惡可容。大惡不赦的。”莊懷飛溜溜的道:“可是,他是我的朋友,你卻不是他的朋友。”
  鐵手道:“朋友犯了法,也一樣要治罪,不然,朋黨為姦,王法焉存?因為你是我的朋友,我纔來勸你,纔要說這番話。”
  莊懷飛搖首道:“其實你不必再說了,要說的,不如你用手我用腳說吧。”
  “我卻不想跟你交手。”
  “那就交腳吧!好好打一場,讓我們的决裂也能擲地有聲!”
  “你衹要把人交出來就行了。”
  “人?”莊懷飛故作不懂,“誰?”
  “吳。鐵。翼。”
  “我沒見過他。”
  莊懷飛聳聳肩,輕鬆他說。
  “真的?”
  忽然,匆匆行來一人,嚮鐵手、莊懷飛行禮柞揖,道:
  “二位大爺,謝大人在‘愚缸’苦候已久,早備水酒。請二位即行過去賞光是盼,”
  來催促的人便是何爾蒙。
  莊懷飛望望鐵手哈哈笑道:“山裏有老虎,缸裏有大魚。但總不能不去吧?”
  鐵手卻比他沉重,“一定要去。若不去,就等於認了罪了,若去有驚險,弟與兄同擔。”
  莊懷飛低了低頭,纔道:“我有點懷念。”
  鐵手問:“懷念什麽?”
  莊懷飛:“我們那些並肩作戰的日子。”
  “懷念個啥!”鐵手說道:“今天就是,一切沒變。”
  莊懷飛忽然覺得一口血氣,涌上喉頭,忍不住道:“你我相交一場,已是不枉,你不知前因後果,個中原委,還是不要插手是好。我兄名聲,如日方中,不要為找而耽誤。”
  鐵手微怒道:“此案因由,我確未明,但兄俠骨光明。已不必置疑。你的事便是我的事,不明白的就說清楚,你現在就算不拿我當朋友,我也一樣死磨硬泡,幾許風雨,點指江山,海闊天高,灰飛煙滅,就讓我跟你分這個擔。刀山火海走一趟。”
  莊懷飛好像在看一個怪人,“你沒把事情弄清楚就幫我?”
  鐵手道:“你的為人我很清楚,不幫你幫誰?”
  莊懷飛瞪了他個半晌.纔說:“你生平有好友無數,敵人多,朋友更多,看來傳言非虛。”
  鐵手淡淡笑道:“我一嚮喜歡交朋友,有交無類。”
  莊懷飛哼道:“但我的朋友一嚮不多。”
  鐵手笑道:“我兄一嚮擇友慎重,不像我,投緣即是知交。”
  莊懷飛還是不笑。
  他的臉上一點笑意也沒有。
  他綳住臉,一字一句的道:
  “但我交你這個朋友,總算沒有交錯。”
  說罷,大笑。
  兩人在大笑中攜手而行。
  赴約去。
  跟鐵手聯袂踏步而行的莊懷飛,仍不忘回頭嚮他的同僚也是他一手栽培出來的部屬打趣道:
  “你別怕,我和鐵手都還不打算要逃。”
  何爾蒙依然恭敬得像在死人墓前鞠躬似的說:“卑職不怕。就算要逃,莊爺也不會撇下卑職逃。”
  莊懷飛哈哈大笑:“沒事沒事,沒這回事,我們如你所願,到‘愚缸’喂魚去。一切依計,衹求平安無事。”
  “是。”何爾蒙莊重地又說了一句,“是。”莊懷飛與鐵手一路低聲笑談而去。
  何爾蒙卻似影子一樣跟在後邊。
  “愚缸”的圍墻是圓形的,像一口大缸。
  苑外有修竹翩翩,山鳳時徐時疾,更顯蕭蕭湘意。
  園裏有花。有草。有木。有亭、有閣,最多的還是:
  一缸缸的魚。
  走入了園子裏,對着這一缸缸不同族類但同樣失去自由的魚,鐵手忽生奇想:
  這院子其實是一口大缸,一個個人衹是裏面的一條條魚,也許,在神的眼底下,自己這些人衹不過是缸裏的魚搶吃的幾條蚯蚓,而發生的事衹不過是茶杯裏幾片茶葉的浮沉。
  那還爭個什麽?
  可是人活着總是要爭的。
  至少,得爭一口氣。
  一一沒這口氣,何異於死?
  這自是非爭不可。
  謝夢山坐在那兒。
  居中。
  他身邊有兩個人,卻不是坐着,而是站着。
  他們都不敢坐。
  因為謝夢山是他們的主人,他們是謝知縣的奴僕。
  可是這“奴僕”卻有非凡的名頭:一個綽號為“有如神助”,姓余名神負;一個江湖人稱“樂極碑”,何姓可樂名。
  兩人都是高手。
  而且都是謝夢山身邊的死士。
  -----能有這種“死士”,可見收服决不容易,而且任用也决不簡單。
  但何可樂和餘神負衹對謝夢山服服帖帖,忠誠不貳。如過加上不在現場的副總捕梁失調和鄉軍統領杜老志,可以說謝縣令手下“三個半死士”都”齊全”了。
  謝夢山在場的地方,他們自然不敢逾越,不敢坐臥,但凡有他們在場,便誰都不敢造次,啥都不敢做。
  因為怕錯。
  ——一旦犯錯,可怕後果。
  “現在唯一坐着的,是在謝夢山對面的人:
  唐天海。
  他們遙遙相對。
  桌子也是圓的。
  園子也是圓的。
  桌上已備好了水酒、菜餚,衹等人來。
  人,來了。
  鐵遊夏。
  莊懷飛。
  謝夢山笑。
  他很快已看得出來:
  這兩人是好朋友。
  一一他們是那種拆不散的好友。
  他們之間好像結成了一體。
  一種團结。真誠。信任的力量。
  他幾乎是馬上的就看出了這一點,所以他大笑着說了第一句話:
  “打神腿。鐵手捕,都來了,真好。”
  ——既然拆不散,便替他們撮合,再從中觀察;有無破綻,覷準了再發勁攻襲。
  最好,是“離間”一下再說。
  是以,看似隨便一句話,卻捧莊懷飛,壓抑鐵手。
  ——誰說排名不分先後?若真不計較,又何必排隊?
  第二句話便是。
  “坐。”
  凳子是圓的。
  石凳。
  鐵手先金刀大馬的坐了下去,道,“謝座。”
  莊懷飛也四平大馬的坐了下來,說道,“謝賜座。”
  他客氣一些,是因為謝夢山既是他上司,也很可能是他的嶽父。
  他對上司和長輩,自然應該尊敬些。
  他就坐在鐵手的對面,謝夢山與鐵手之間。
  剛纔為他們引路的何爾蒙,就垂手立在他後面。
  不但垂手,也垂首,甚至垂目。
  一一一嚮以來,這個武林人稱“低首金剛”的何爾蒙,一直都以垂頭耷耳的姿態對人,像完全沒有火氣。
  如果你以為他真的沒有火氣,那就錯了。
  他早年的外號也叫“金剛”,但前面兩個字改成了“火爆”——近二十年來他收斂了火氣,改而垂頭喪氣,纔換來這樣的稱號。
  雖然不雅,但他寧可自己的火氣能夠平復一些。
  一個人如果火氣太大,不但會害人,也會害己,甚至還會後悔一輩子。
  至少,何爾蒙己後悔了半輩子,他不想再後悔下去。
  可是,唐天海肯定沒有謝夢山同樣或相近的“領悟”。否則,他也或許不至於一上來就發那麽大的脾氣:
  “鐵手,你勸得怎樣了!?”
  鐵手平心靜氣的答:“我沒有勸。”
  唐天海渾身的肥肉又在抖哆,吼道:“為什麽!?”
  鐵手平和的道:“我想,我已經不必勸了,莊大捕頭完全知道他自己在做什麽,他該不該這樣做。”
  “這是什麽意思!?”唐天海幾乎每一句話都是用喊的:“鐵手,你沒種還是沒膽,半途收手當王八?!”
  謝夢山反而要勸了。
  勸的不是莊懷飛,而是唐天海。
  可是唐天海已然發難,他嚮莊懷飛叱問:“你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莊懷飛不惶不驚地問:“什麽事?”
  唐天海更加火大,“你跟吳鐵翼狼狽為姦,到處擄掠劫奪,以官位,公差身份作遮掩,還想吞沒大筆贓款——可有這回事?”
  莊懷飛嘴邊反而有點笑意,“你說呢?”他居然一點也不動火。
  甚至不動容。
  這態度使得唐天海更是暴跳加雷。
  幸好,謝夢山及時轉了話題,“唐將軍,你忒也急了。”
  他示意倒酒。
  倒酒的事,由何爾蒙負責,他一一為在座的人滿了酒,謝夢山舉杯道:“鐵二爺遠道而來,是稀客,我雖然是小小武功知縣,豈能待慢了客人?來來來,請幹一杯再說。”
  他算是藉此鎮住了唐天海。
  大傢都喝了一杯。
  第二杯酒卻是莊懷飛親自斟的。
  倒好了酒,他站起來,敬道:“這杯是我嚮大傢賠罪。無論如何,是我處事不當,纔緻勞師動衆,不管待會諸位將我生剖死剮,既是我的不是,我還是先敬大傢一杯再說。”
  大傢許是衝着他的面子,也都喝了。
  謝夢山接着拿起筷子,用手一引道:“請著了。”
  大傢仍在謙謝,謝夢山便手裏挾着竹筷,指着對面他的一口大缸說道:
  “諸位可知道哪是什麽魚?”
  大傢隨他所指望去,衹見缸裏的魚,又肥又大,生得嬌嫩高貴,金鱗片片,偶然伸鰭張鰓,舉止也都高貴悠閑,遊動且不許其他閑雜魚類靠近。
  卻都不知是什麽魚。
  “這叫‘金玉滿堂’。”謝夢山道:“這是一種高貴的魚。是魚類的帝王將相。它們出身卻衹在山溪澗間,且在小時擺鱗蛻色,毫不起眼,但長到三四月間,它們就冽流而上,抓緊機會,往活瀑一攢,從此留在簾之內,再竜遊出洞時,已脫胎換骨,煥然一新,成為這種矜貴的魚,名為‘金玉滿堂’。”
  他娓娓誼來,講得頭頭是道。
  他在這時分這樣詳說,必然有他的用意,果然,他的“主題”就出來了:
  “可見,一個人,就算出身平庸,也該把握時機際會,力爭上遊,必然有遂大志。不同凡夫俗子的一日。”
  他說。
  然後含笑望定莊懷飛。
  “那邊還有一缸魚,”他居然還有下文,指着另一缸布滿了遊得晴蜒急飛似的快疾,但又驟止得像凝在水中,一大簇一大簇。一大群一大群並遊相倚的小魚。“可知道它們的名字?”
  大傢都對魚沒有研究,連那麽起眼、莊重的“金玉滿堂”都一無所知,更何況是這一大堆不同顔色但同樣泳姿的細小魚群?
  “其實,我也不知道它們叫什麽名字。”謝夢山呵呵笑道,“我衹知道們雖一身閃耀着繽紛的色彩,但價格卻非常便宜,你給蟲,它們吃;你喂蟀,它們也吃;就算你倒些糞便,它們也照吃不誤。萬一你啥都不喂,它們就草,吃沙、吃泥,甚至是互相吞噬。”
  “這就是不自愛、不力爭上遊的便宜魚。”謝夢山清楚地“點題”,“你別看它們成群結隊,你衹要不予它們吃的,衹不過兩三天,它們就會自相殘殺,全死了。”
  然後他盯住莊懷飛,問了一句:“你明白嗎?”
  莊懷飛道:“我不是魚。”
  謝夢山道:“但人和魚,其實是一樣的。”
  莊懷飛道:“我不吃大便。”
  這一句,連唐天海都忍俊不住。
  謝夢山卻沒笑,“你一嚮很有才幹。”
  莊懷飛道:“那是大人賞愛。”
  謝夢山道:“我一直也都給你機會。”
  莊懷飛道:“這點我很感激。”
  謝夢山:“我還想栽培你成為我的接班人。”
  莊懷飛:“衹怕我力有未逮。”
  謝夢山:“我很少看錯人的。”
  莊:“我卻時常做錯事。”
  謝:“做錯事不要緊,肯改便可以了。”
  “有些錯雖是在無意間造成,但卻不是有意改便改得了,抹得掉的。”
  “你若不想當便宜魚,那就一定要下决心,有志者事竟成;有誠意的人一定改得了。”
  “何謂誠意?”莊懷飛苦笑道:“我衹怕我連便宜魚都不是,衹是條給潮水衝到了岸上的魚,衹在枯涸中等死。”
  “誠意是不必說出來的,你可以感受得出來的。”謝夢山道:“但我,就一直很賞識你,倚重你,甚至想把小女許配給你。”
  聽到了這一點,莊懷飛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他甚至用力去緊抓自己的右腿,指尖已深嵌入肌肉裏。
  鐵手也註意到了這點。
  “我這麽有誠意,”謝夢山道:“你也應該誠意以報。”
  莊懷飛也垂下了頭。
  -----這時候一嚮雲停嶽峙的他,跟在他身後無精打采的何爾蒙,狀態氣派恐怕也差不了多少了。”
  “你要我怎樣報答你?”
  他躡懦地道。
  咕吱着問。
  “我是為你好。”謝夢山嘆息道:“你也知道,我身為父母官,决不能將女兒嫁給一個賊人的。”
  莊懷飛抗聲道:“我不同賊。”
  謝夢山即道:“可是你卻包庇了賊人。”
  莊懷飛馬上說:“我沒有。”
  謝夢山疾道:“至少,你接了賊贓。”
  莊懷飛道:“你是要我……”
  “把它統統交出來,”謝夢山眼睛發亮,“這樣,你纔是清白的,我才能夠把女兒交給一個我放心,信任的人。”
  “怎麽樣?”謝夢山觀察他,“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了-----我知道你一嚮跟吳鐵翼那衹大耗子都有聯繫,現在朝廷已下令嚴辦他,他是逃不掉的。你幫他也沒有用,衹有我能幫你,至少能幫你洗脫罪名。”
  莊懷飛一時沒有說話。
  他好像是一時找不到話說。
  “你交出來。”謝夢山見他不言語,便嘿嘿笑道:“其實,有人剛自你‘有作為坊’離去,已經有人梢住他們了,衹怕彈指間就擒下押來,你現在回頭仍是岸,再遲恐怕真的是岸上的魚了。”
  莊懷飛突然擡頭。
  他竟是一臉殺氣。
  滿目殺意。
  “來的不是吳鐵翼。”莊懷飛忿然道:“你們抓她幹啥?”
  “我們不管他們是誰。”謝夢山沉凝地道:“總之,跟這筆財寶有關的人都要抓。”
  莊懷飛冷笑道:“你們不過是要取得這筆財富而已!”
  謝夢山道:“這本來就是朝廷的命令,誰敢違抗?”
  莊懷飛反問:“如果我能起出財寶,卻交予誰?千裏迢迢的往京師送嗎?能保不失麽?”
  謝夢山與唐天海相視一眼,臉上已抑掩不住欣喜:
  “你若交出來,當然是交給我。”
  “為什麽?”
  “因為我會派人看守,另飛馬走報朝廷,派大軍來押送回京,决保不失。”
  謝夢山說到這裏,顯得興致勃勃。
  “不。”莊懷飛卻在此時斬釘截鐵的說:“我不能交給你。”
  “為什麽?!”
  “你不交給我們還能交誰!?”
  唐天海與謝夢山幾乎同時叫了出聲。
  “我不能交給你們。”莊懷飛一個字一個字地道:“因為你們本來就是吳鐵翼的合夥人,今見其落難,想藉堂皇名目,意圖獨吞這筆款子。”
  然後他字字錘骼他說:
  “我當然不能交給你們,”
  這一次他說的更是擲地作金聲,絶無輓回,輓回餘地。
  這一句下來,從唐天海乃至餘神負。何可樂全變了色。
  一張臉變得居然像豬肝多於像一張人臉。
  卻衹有謝夢山依然緩和。
  他在這時候居然還能語調保持溫和、從容,甚至還非常優雅的為他的門生弟子惋惜的說:“你真的已給吳鐵翼毒害了心靈,無可救藥可。”
  “其實。這麽多來年,一直照顧我,扶持我,甚至為我脫罪的,都是吳鐵翼,”莊懷飛語音悲切,“我欠他的情。如今,他落難了,他交我托管的事物,我有責任要交回給他,如此而已。那些不義之財,我是决不收的。”
  謝夢山道:“懷飛,那你置本縣於何地乎?”
  莊懷飛懇切地道:“本來,吳大人是我恩公,他還使人照拂過我娘。大人你也是我的恩人,這幾年來,得你照料,我纔有今日今天。”
  謝夢山淡淡一笑,道:“卻沒想到你不報恩卻抱怨。”
  “我沒有抱怨,更沒報怨。”莊懷飛道:“我最近才調查清楚,你纔是吳鐵翼的合夥人之一,唐天海更是蜀中唐門派來與吳大人。趙燕俠合作的大員之一。衹是,你沒料到,吳鐵翼卻把寶藏交托於我,不交予你們。”
  這次謝夢山還沒說話,唐天海已搶着問:“你是怎樣查出來的!?到底是誰泄露的!?”
  謝夢山瞪了唐天海一眼,叱道:“你這樣猴急幹啥!也不怕鐵捕頭笑話!”
  “怕什麽!我怕他條鼻毛!”唐天海囂張的道:“他若有道行還會去喝咱們倒的酒!”
  鐵手詫然道,“這酒……!?”
  唐天海哈哈笑道:“蜀中唐門的‘冰火五重天’,另外,還藉了‘下三濫’的‘烏嘩陣’,一並下在酒裏,杯子,毒你不死,衹要你們散功半個時辰——這半個時辰,已足夠我們逼出寶藏在哪裏!”
  “難怪!”鐵手長吁了一口氣,“難怪你們在高陽大人面前故意虛報莊懷飛跟吳鐵翼同在一畫肪上……大抵你們一旦得了財寶,就來個殺人滅口,一方面可對對官府有交代,莊懷飛是接髒的人,拒捕被殺,你們可以交差,另一方面則假藉朝廷要起回那筆髒款之便,奪而占之,實行來個黑吃黑,而把一切亂子,轉嫁到莊捕頭頭上來。”
  謝夢山依然語氣溫和,“不過,莊懷飛是真的接贓。”
  鐵手反問:“那你既早知此情形,應本無意要將令愛許配於莊捕頭吧?”
  謝夢山噎地笑了一聲:“我女兒怎能嫁一個賊!而今我們代朝廷捕老鼠,他就是耗子,你是狗,多管閑事,衹好陪葬。我是用懷柔手段,讓他歸心,卻沒料到他一直不肯交出秘密,十分可惡。而今,朝廷已派人追查此事,我們再也不能幹耗着,衹好大傢都扯破了臉幹了!”
  鐵手嘆道:“原來你們纔是大老虎!”
  謝夢山笑道:“可惜兩位捕爺都已四肢無力,無法聚氣,衹好任由我們這幾衹大老虎吞骨噬肉了!”
  他嘻嘻又道:“你們而今真的是冰上的蚊,岸上的魚。乖乖等死,任我們魚肉了。還是聰明的把寶藏藏於何處坦白招供,少受些皮肉之苦吧!”
  莊懷飛忽然在此時問了一句:“你說那些就叫做‘便宜魚’?”
  謝夢山不明莊懷飛在此時此境此慘狀,卻何有此問。
  莊懷飛卻濃眉一軒,一拍桌子,竟一掌拍下了一角石桌,並且叱道:“天下焉有便宜魚!?沒那未便宜的事!”
  ------莊懷飛不是跟鐵手一樣,理應已中了毒渾身無力。無法掙紮的嗎,
  中了毒的他,又怎能擊桌碎案呢?
  謝夢山和唐天海幾乎同時警覺到不妙。
  一一一出錯了。
  出縱漏了。
  一一但問題出在哪裏呢?
  衹不過,當他們發現這是一個問題的時候,問題已經變得很大了,已變得不是一個問題,而是一個危機,一場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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