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古龙 Gu Lo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1年1985年9月21日)
边城刀声
  据说天上有一颗彗星,每七十六年出现一次。
  每次出现都会为人间带来灾害。
  今年又到了她出现的时候了。
第一部边城第一章古老的传说
  一
  据说天上有一颗彗星,每七十六年出现一次。
  每次出现都会为人间带来灾害。
  今年又到了她出现的时候了。
  二
  关东万马堂。
  多么风光,多么辉煌,多么令人羡慕的万马堂。
  曾几何时,万马堂已成了人们遗忘的记忆?已成了岁月的战胜品?已成了尘埃的停息之处?
  一道木栅,用整条杉木围成的栅栏,高达三丈,从草原的这一头延伸至遥远的另一头,木栅内的屋宇,更是如夜空里的星群般数也数不清。
  曾几何时,这道绵绵不断的木栅已被杂草淹没了。
  栅内的屋宇更是残破败坏,屋里屋外都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屋角处蟋伏着一条本来应该是白色的,现在却已成了黑灰色的狗。
  它的眼神已失去了原有的机敏和灵巧,看来几乎已不像是一条狗了。
  这条狗大概是万马堂唯一还活着的生命?
  叶开不禁摇头叹息。
  ——饥饿岂非是结束生命的方法之一?
  然而却不是最残忍的一种。
  自远古以来最残忍、最有效、最可怕、最原始的结束生命,岂非是人类?
  人杀人,人杀万物,岂非是最迅速的一种?
  万马堂的三老板马空群,说话如名的公孙断,为了复仇不惜委身仇人枕畔的沈三娘,情仇交织的马芳铃……还有大多大多的人,岂非都因叶开和傅红雪而结束?
  十年。
  十年了!
  十年来多少人崛起江湖?多少人因名而死,多少的月移星沉?多少的凤花雪月在叶开谈笑间而流逝呢?
  傅红雪?
  十年来,他是否已变了?
  变得更消沉,更孤傲?
  还是变得更淡泊名利,更不解人情?
  抑或是依然我行我素,独来独往?
  夜空清澈,星辰闪烁,一轮明月斜挂在天边。
  今夜寂寂,天地间一片祥和,就连那最喜欢哇哇乱叫的夏蛙都仿佛也已睡着了。
  叶开坐在地上,靠着拱门旁的那根刁斗旗杆,双眼凝注着纯净的夜空,看他的神色,仿佛是在等待什么。
  在等人?
  有谁会到这已荒漠不堪的地方来和他碰面呢?
  微风轻柔,柔得就仿佛情人的手般轻抚着叶开那线条分明的脸额。
  墙角蟋伏着的狗,仿佛也让夜风轻抚着侧过身子,高举双腿在那里享受着。
  看着小狗的举动,叶开不由轻笑,然后缓缓地闭上眼睛,就在这时,北方的夜空中突然出现一道耀眼的光芒。
  叶开立即张开双眼,转头看向北方。
  那团光芒从北方夜空的深处里闪出后,逐渐增强光芒,拖着一条长长灿烂的尾巴,划过天际,奔向元边无尽的南方。
  彗星!
  七十六年一现的彗星终于出现了。
  她的光芒,没有任何一颗流星可以相比拟。
  她的灿烂辉煌虽然短暂,却足已照亮了永恒。
  她虽然很快地消失于南方夜空深处,可是她美丽的震撼,却还留在叶开的心里。
  “美丽。”叶开喃喃自语:“这种奇观又岂是美丽两字所能形容的。”
  在这同时,离万马堂不远小镇的一个小楼上,也有一个人坐在窗前,推着骨牌在看这难得一见的景象。
  三
  碧天,黄沙。
  黄沙连着天,天连着黄沙。
  风刮向天边。
  人已在天边。
  叶开仿佛是从天边来的,他沿着长街,慢慢地走了过来,走向长街唯一的一家酒楼。
  一朵残花不知从何处被风吹来,仿佛也是来自天边,它随着满天黄沙在风中打滚,叶开一伸手就抄住了这朵残花。
  花瓣已残落,只有最后几瓣最顽强的,还栖恋在枯萎的花梗上。
  叶开看看手中的残花,笑了笑,然后拍拍身上那一套早已应该送到垃圾堆里去的衣裳,将那朵残花仔仔细细地插在衣襟上。
  看他的神情,就好像已打扮整整齐齐的花花公子,最后在自己一身价值千金的紫罗袍上,插上一朵最艳丽的红花一样。
  然后他就满意地笑了,昂起头,挺起胸,大步地走向酒楼。推开了门,他立刻就看见了傅红雪。
  傅红雪和他的刀。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漆黑如死亡。
  ——苍白岂非也接近死亡?
  刀在手上。
  叶开从他的刀,看到他的手,再从他的手,看到他的脸。
  他的脸依旧苍白,一双眼睛依旧带着种神秘的黑。
  亮丽、纯净的神秘黑色。
  看见傅红雪,叶开又笑了,他大笑走过去,走到傅红雪的对面,坐下。
  傅红雪在吃饭。
  叶开依旧记得十年前在同样地方第一次遇见傅红雪时,他也是在吃饭。
  吃一口饭,配一口菜,吃得很慢。因为他只能用一只手吃。
  他的左手握着刀。
  无论他在做什么的时候,都从没有放下过这柄刀。
  叶开注视着傅红雪。
  傅红雪的筷子并没有停,他一口菜,一口饭,吃得很慢,一点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
  就算有八十名剑客拿着八十把锋利的剑指着他,他大概也不会停下来。
  如果换成八十个女人呢?八十个美丽漂亮而又脱光的女人呢?
  四
  叶开看着傅红雪,忽然又笑了,笑着说:“你从来不喝酒?”
  傅红雪既没有抬头,也没有停下来,他慢慢将碗里最后两口饭吃完,才放下筷子,才抬头,才看着叶开。
  叶开的笑,就像是满天黄沙中突然出现的阳光。
  傅红雪脸上的表情,却宛如残冬里的寒霜,他看着叶开,过了很久,才一字一字的说:“我不喝酒。”
  “你不喝,能不能请我喝两杯?”
  “你自己有钱,为什么还要我请?”
  “不要钱的酒,通常都是比较好喝一点。”叶开笑着说:“尤其是让你请的话,更是难得。”
  “我不喜欢喝酒,也不喜欢请人喝酒。”
  傅红雪说得很慢,仿佛每个字都是经过考虑之后才说出的,因为只要是从他嘴里说出的话,他就一定完全负责。
  所以他不愿说错一个字。
  这一点叶开当然知道,所以他只好笑笑:“看来我这辈子是喝不到你请的酒了?”
  傅红雪和叶开虽然已算是很老的老朋友了,但两人之间,仿佛总是保持着一段奇异的距离,就好像是陌生人一样。
  但你如果说他们两个人是陌生人,他们却又仿佛有种奇异的联系。
  傅红雪看着叶开,又看了很久,才开口:“不一定,或许有机会喝到我请的酒。”
  “什么机会?”
  “喜酒。”
  “喜酒?”叶开仿佛吓了一大跳:“你的喜酒?和谁?翠浓?”
  这个名字一说出来,叶开就后悔了,甚至骂自己是个大混蛋,因为他又看到了傅红雪眼中的那一抹痛苦。
  都已十年了,他居然还忘不了她?
  忘得了吗?
  第一个女人,第一次用情,又有谁能忘得了?
  或许有人能,但傅红雪绝对不能。
  并不是他太傻,太痴情,而是他的情已用得太深了。
  情用得越深,痛苦也就越深远。
  爱得越深,伤害也就越重。
  为什么人彼此相爱,而又彼此伤害呢?
  傅红雪的头已缓缓低下,目光却无定点地茫茫然游离着,眼中深处那抹痛苦越来越浓了。
  看见他这个样子,叶开很想作出潇洒的样子,很想说一两句笑话,可是他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幸好这时有人替他解围了。
  “你为什么总是要别人请你喝酒?”这个声音来自楼梯口:“难道你忘了有时请请别人喝酒,也是件很愉快的事?”
  不用回头,叶开也知道这个说话的人是谁,他立即笑着说:“萧别离,萧别离,你居然还活着?”
  五
  这里是个很奇怪的地方。
  这里有赌,却不是赌场,这里有酒,却又不是酒楼。这里有随时可以陪你做任何事的女人,却也不是妓院。
  这里是小镇上,也是附近几百里之内唯一的一家“可以玩乐”的地方。
  大厅中摆了十六张桌子,无论你选择那一张桌子坐下来,你都可以享受到最好的酒菜。
  大厅后面有道很高的楼梯,没有人知道楼上是什么地方,也没有人上去过,因为无论你想要些什么,楼下都有。
  楼梯口终年摆着一张比较小的方桌,坐着个服装华丽、修饰很整洁的中年人。
  他好像总是一个人坐在那里,一个人在玩着骨牌,很少有人看见他做别的事,也很少有人看见他站起来过。
  他坐的椅子宽大而舒服,椅子旁,摆着两根红木拐杖,就摆在他随手可以拿到的地方。
  别的人来来去去,他从不注意,甚至很少抬起头来看一眼,别的人无论做什么事,好像都跟他全无关系。
  其实他正是这个地方的主人,他就叫萧别离。
  这个地方就叫“相聚楼”。
  叶开笑着回头,一转眼就看见坐在楼梯口的萧别离,他还是和十年前一样,没有什么变,只是两鬓斑白又增多了,脸上的皱纹也加深加多了。
  脸上每一条皱纹中,都不知仿佛隐藏着多少欢乐、多少痛苦、多少秘密、多少无奈,但他的一双手却依然柔细如少女。
  他的穿着依旧华丽,依旧华丽奢侈,桌上有金樽,杯中的酒是琥珀色的,光泽柔润如宝石。
  他正在将骨牌一张张慢慢地摆在桌上,摆成个八卦,一边摆,一边冲着叶开笑。
  叶开当然还是在笑,他笑着说:“别人请我是一回事,我请不请别人,又是另外的一回事。”
  “对。”萧别离说:“那是完全不同的。”
  “所以我请。”叶开说:“这屋子里每个人我都请。”
  “只可惜这屋子里现在只有三个人。”萧别离叹了口气:“只可惜你仿佛又忘了一件事。”
  这屋子里现在的确只有三个而已,但叶开又忘了什么呢?叶开不明白,所以他当然要问,不问又怎能对得起自己呢?
  “我忘了什么?”
  “你好像忘了请人喝酒是要银子的。”
  “银子?”叶开说:“你看我身上像不像带着银子的人?”
  “你不像。”萧别离笑着说:“你简直就像是十个穷光蛋的组合体。”
  “幸好请客并不一定要用银子。”叶开悠然他说。
  “不用银子,用什么?”
  “挂帐。”叶开笑了:“你难道忘了我在这里是可以挂帐的?”
  “挂帐?”萧别离说:“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一次挂,二次也是挂,一年挂,十年也是挂。”叶开笑着说:“况且我也没有倒过帐,欠帐就付,算是好客,既然是好客,就应该多让他挂些帐,对不对,萧老板?”
  这是什么歪理?这种歪理也只有叶开先生说得出来。
  碰到这种人,你说萧别离怎么办?
  只有苦笑。
  除了苦笑外,萧别离还能怎么样呢?
  这时一直沉默在痛苦深渊里的傅红雪忽然开口了。
  “我说请喝的喜酒,并不是指我的喜酒。”
  “我们知道。”
  这四个字,叶开和萧别离几乎是同时说出的,他们说完后,都互望会心一笑,然后萧别离才又说:“你所说的喜酒是指叶开和丁灵琳的。”萧别离说:“只要叶开和丁灵琳结婚,他们的喜酒,你请。”
  “是的。”傅红雪用一种很平静的口气对叶开说:“我一生中从不请人喝酒,但是只要你结婚,我一定请。”
  傅红雪并不是没有喝过酒,他喝过,在一个靠皮肉生活的女孩子家里连醉了四五天。
  那一次他会喝、会醉,当然是为了情。
  也唯独情,才令他那么痛苦。
  但从那一次喝醉后,他就再也没有沾过一滴酒。
  他一直认为酒固然能麻醉人的痛苦,但清醒后,痛苦却依然存在,而且更深了。
  宿酒未醒,愁已醒。
  ——只要喝过酒的人,大概都会有过这种情形吧?
  六
  酒在杯中,杯在叶开的手中,他一边喝酒,一边看萧别离在排骨牌。
  萧别离缓缓地将骨牌一张一张地排成八卦,双眼有神地盯着骨牌,他那张清癯、瘦削、饱经风霜的脸上,神情仿佛很沉重,过了很久,他才仰面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你看出了什么事?”叶开忍不住地问:“你真的能从这些骨牌上看出很多事?”
  “是的。”
  “那么你今天看出了什么?”
  萧别离没有马上回答,他端起了金杯,缓缓地喝着,目光透过了墙壁,而落在遥远的地方,过了一会儿,他才放下杯子,才开口:“有些灾祸是避不开的,绝对避不开的……”
  “灾祸?”叶开不解:“什么灾祸?”
  “天灾。”萧别离将目光收回,停在叶开脸上:“天灾难测!”
  他叹了口气,接着又说:“你知不知道天上有一种流星拖着一条很长很长的尾巴?”
  “知道。”叶开说:“这种流星就叫彗星。”
  “彗星。”萧别离说:“她每隔七十六年出现一次,每次出现时,都会给人间带来很大的灾害。”
  “彗星一出现,就会带来灾害?”叶开说:“什么样的灾害?”
  “不知道。”萧别离说:“不管是什么样的灾害,都将是人间的不幸。”
  叶开沉思了一会儿,才开口:“我昨夜看到了那颗彗星。”
  “我也看到了。”萧别离说:“她那灿烂的光芒,真是无法用文字来形容。”
  这次将目光停留在远方的是叶开,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这一次不知道这颗彗星会给人间带来什么样的灾害?”
  “不管是什么样的灾害,都与我元关。”傅红雪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错了。”萧别离看着傅红雪说:“骨牌的迹象,正显示着这次灾害与阁下有关。”
  “和我有关?”傅红雪冷笑一下,满脸不信的神情:“骨牌如果真的那么灵,这么准,你为什么不替自己——”
  傅红雪忽然将话停住了,他的眼睛直盯着大门,叶开也在看着大门。
  门口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事,只有一个人站在那儿,一个穿着劲装的人,他看了看叶开和傅红雪一眼,然后上前了一步,开口说:“恕在下冒昧请教,不知两位是不是傅公子和叶公子?”
  “我是叶开。”叶开说:“有事吗?”
  “在下主人想请两位今夜移驾过去一叙。”
  “你家主人是谁?”
  “三老板。”穿着劲装的人微笑着:“万马堂的三老板。”
  “万马堂的三老板?”叶开微愣了一下。
  万马堂不是已荒废了吗?怎么又会跑出一个万马堂的三老板?
  “请问万马堂的三老板是谁?”叶开说。
  劲装的人一怔,看看叶开,然后又笑了,这次他是真的笑了,看他的神情就仿佛每个人都应该知道万马堂的三老板是谁。
  “三老板就是马空群。”他笑着说。
  此话一出,不要说是叶开,就连傅红雪都愣住了。
  马空群?
  马空群十年前就已死了,死在万马堂里,死在叶开眼前,现在又怎么可能出现呢?
  难道是另外一个马空群?
  萧别离也感到奇怪,他开口问穿着劲装的人:
  “是哪个马空群?”
  “萧老板怎么大白天的就喝醉了?”劲装的人笑了笑:“当然就是你的好友马空群,我家三老板的千金还时常到这里来找你聊天。”
  越说越令叶开吓一跳,他张大了眼睛问:“三老板的千金是不是叫马芳铃?”
  站在门口的人又笑了:“是的。”
  这是怎么一回亭?
  明明都已死掉的人,怎么可能会请客呢?
  七
  “回去告诉三老板,我们准时赴约。”叶开对着劲装的人说。
  “谢谢。”
  等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时,叶开脸上的惊愕还未退尽,傅红雪也是一样。
  萧别离却面带沉思的凝望远方。
  叶开猛然喝了一杯酒后,才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去了不就知道了吗?”萧别离也喝了一杯酒:“看来这次的灾难,果然和两位有关。正如骨牌所显示。”
  “你认为这就是这次彗星所带来的灾害?”叶开又恢复了笑容。
  “希望不是。”萧别离淡淡他说。
第一部边城第二章时光倒流
  一
  已死了十年的马空群怎么可能具名出面请客呢?
  或者这个马空群是另外一个马空群?
  请客地点是在“万马堂”,已成破瓦残壁的万马堂是宴客的场所吗?
  种种的问题,只有等到了晚上,到了万马堂才能解开。
  万道彩霞从西方迸射出,万马堂就在落日处,叶开遥视着夕阳。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人生又何尝不是这样?
  既是如此,人又何必斤斤计较?又何必去争那些虚无的名利呢?
  争如何?不争又如何?
  叶开感慨地叹了口气,正想迈步时,忽然发现从他来的方向有一条人影缓缓地朝他走了过来。
  傅红雪再往前走。
  他走得很慢,可是并没有停下来,纵然在前面等他的是死亡,他也绝不会停下来。
  他走路的姿态怪异而奇特,左脚先往前迈出一步,右脚再慢慢地跟上去,看来每一步都走得很艰苦。
  可是他已走过数不尽的路途,算不完的里程,每一步路都是他自己走出来的。
  ——这么走,要走到何时为止?
  傅红雪不知道,甚至连想都没有去想过,现在他已走到这里,前面呢?
  前面真的是死亡?
  叶开凝望着傅红雪,他忽然发现傅红雪走路时,目光总是在遥望着远方。
  ——是不是远方有个他刻骨铭心、梦魂萦绕的人在等着他?
  如果是这样,他的眼睛又为什么如此冷漠?
  纵然有情感流露,也绝不是温情,而是痛苦、仇恨、悲伦。
  已经事隔多年了,他为什么还不能忘怀呢?
  夕阳西下。
  人在夕阳下。
  万里荒寒,连夕阳都似已因寂寞而变了颜色,变成一种空虚而苍凉的灰白色。
  人也一样。
  傅红雪的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柄刀。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苍白与漆黑,岂非都正是最接近死亡的颜色。
  死亡,岂非就正是空虚和寂寞的极限。
  傅红雪那双空虚而寂寞的眼眼里,就仿佛真的已看见了死亡。
  难道死亡真的就在落日处?
  落日马场万马堂!
  傅红雪在看着远处的万马堂,叶开也在看。
  天色更暗,可是远远看过去,还可以看见一点淡淡的万马堂轮廓。
  万马堂真的是死亡吗?
  叶开不禁又想起十年前在同样的山路上,同样的要去万马堂,只不过那次是坐车,这次是走路而已。
  在当时,叶开坐在马车上,荒原中忽然传来了一阵奇异的歌声。
  歌声凄恻,如泣如诉,又像是某种神秘的经文咒语。
  “天皇皇,地皇皇,眼流血,月无光,一人万马堂,刀断刃,人断肠。”
  “天皇皇,地皇皇,泪如血,人断肠,一人万马堂,休想回故乡。”
  夜色渐临。
  荒原上显得更苍凉、更辽阔,万马堂已隐没在元边无际的黑暗里。
  已经过了十年了,可是那凄恻悲厉的歌声仿佛还在夜风里回荡。
  荒野寂寂,夜色中迷漫着黄沙,叶开望着风沙中的远方,笑了笑,笑着说:“昔日万马堂有窖藏美酒三千石,不知今日的万马堂是否也有佳酿?”
  这句话仿佛是在问傅红雪?又仿佛是叶开在喃喃自语?
  傅红雪不但听见,而且也回答了。
  “我只知道马空群已死了,十年前就已死了。”傅红雪淡淡他说:“今夜我们本不必去的。”
  “但是我们会去。”叶开笑着说:“因为我们要看看今日的马空群是谁?是死而复活?还是另有其人?”
  叶开的笑容仿佛永远不会疲倦,他笑了笑,又说:“既有马空群,不知云在天、公孙断、花满天,还有那位三无先生乐乐山,是否也都健在?”
  这些人明明都已死了,叶开为什么还说他们是否健在呢?
  是不是他已知道了某些事?
  夜风在呼啸。
  风中有黄沙,有远山的木叶芬芳,还有一阵车辚马嘶声。
  听见这阵马蹄声,叶开笑得更愉快了。
  “对,这才有万马堂的气派。”叶开说:“没有车马接客,这万马堂就未免显得太小气了。”
  话声刚完,一辆八马并驰的黑漆大车,已从夜色中出现尼停在叶开、傅红雪面前。
  同样的马车,和十年前接叶开时的马车一模一样,就连那拉车的八匹马,都仿佛未曾老过,车上斜插着一面白绫三角旗,旗上依然绣着五个大字。
  “关东万马堂。”
  叶开在看着这面旗时,车上的门已打开,已走下一个人,一个一身白衣如雪的中年人。
  看见这个人,叶开的笑容突然僵在脸上,双眼惊愕地看着这个人。
  傅红雪的脸上虽然没有笑容,但他的表情也变了,他直勾勾地看着这个一身衣白如雪的中年人。
  这个人是谁?
  为什么他的出现会令叶开他们露出这种表情?
  这个白衣如雪的中年人一下马车,立即长揖笑着说:
  “在下云在天,因事来晚一步,盼两位见谅。”
  这个人居然是云在天。
  怎么可能?
  明明已死了十年的人为什么又会出现?
  这个云在天是人?是鬼?
  他的样子和十年前没什么两样,依旧是圆圆的脸、面白微须,不笑时还是令人觉得很可亲,年纪依旧是四十岁左右。
  就算十年前他没有死,现在也该有五十岁了,样子也该变了,就算他保养得法,那岁月的风霜,多多少少也会留在他脸上。
  可是没有,他的脸依旧光滑如镜,依旧白白胖胖的。
  叶开不是吓呆了,而是傻了,他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已死了的人能再复活吗?
  这是不可能的事,可是却又摆在叶开眼前。
  夜风袭过,吹起了云在天的白衣衫,在此时此刻,在叶开眼中看来,云在天就仿佛是寒夜里出现的幽灵,令他不觉打了个冷颤。
  傅红雪看着云在天,忽然上前一步,忽然问:“你是云在天?”
  “是的。”
  “那么十年前死的云在天又是谁?”
  云在天一愣,一脸不解的样子,他疑惑地看着傅红雪:“我死了,十年前已经死了?”
  “云在天十年前已经死了。”傅红雪一字一字他说。
  “死在何处?死在何人手里?”云在天问:“是死在你刀下吗?”
  “不是。”傅红雪说:“死在马空群剑下。”
  “三老板马空群?”云在天忽然笑了起来:“傅公子真会说笑话,在下差点让阁下唬住了。”
  傅红雪还想开口,叶开忽然也大笑了起来,笑着拍拍云在天的肩膀。
  “你接客来迟,这是傅兄给你的一点小小惩罚。”叶开笑着说:“云兄不会见怪吧?”
  “怎么会呢?”云在天说:“接客来迟,本就该罚。”
  明明是事实,叶开为什么要隐瞒?
  云在天望着叶开,笑着又说:“阁下一定是叶开叶公子。”
  “你认得我?”叶开注视着云在天脸上的神情。
  “还未识荆。”云在天神色平静他说。
  ——十年前已经见过了,为什么说不认识呢?
  “既不认得,怎知我就是叶开?”
  “阁下年纪虽轻,却以一人之力揭发了上官小仙的秘密,破了金钱帮,这种事情又有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云在天笑着说。
  这些事发生在几年前,也就是马空群他们死后才发生的事,如果云在天十年前死了,又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呢?
  但是他明明已死了。
  可是现在这云在天一点也不像是个死人,也不像是别人易容装扮的。
  如果是易容的,一定逃不过叶开和傅红雪的眼睛。
  “请上车。”云在天说。
  叶开微笑着答礼,欲上车前,忽然回头看着傅红雪说:“你是不是和十年前一样,走着路去?”
  傅红雪没有说话,他用动作来回答了这个问题,他的左脚先迈出一步,然后右脚再慢慢地跟上去,他又用那怪异而奇特的步法走向夜色里。
  “他不坐车?”云在天问。
  “他喜欢走路。”叶开笑着回答。
  看着渐渐走远的背影,云在天说:“他的腿好像有点毛病?”
  “那是腿部麻痹症,从小就有了。”叶开说:“所以又叫‘小儿麻痹症’。”
  “小儿麻痹症?”
  车厢中舒服而干净,至少可以坐八个人,现在却只有叶开和云在天两人。
  “不知道有没有别的客人?”叶开双手当枕地靠在车壁上。
  “应该还有三位。”云在天说:“不知道花堂主请到了没有?”
  “花堂主?”叶开眼里亮起了光芒:“花满天花堂主。”
  “你认识他?”
  “本应该认识的。”叶开笑了笑:“只可惜我晚来了十年。”
  “这话怎讲?”
  “如果我早来了十年,不就认识了吗?”叶开笑眯眯地看着他。
  “该认识的总会见面。”云在天说:“早晚都一样。”
  “对,这句话说对一大半。”叶开说:“不知这辆车上是否备有美酒?”
  “有,当然有。”云在天笑着说:“有如此佳客,又怎能无酒?”
  云在天从柜子里拿出了两个水晶杯,和一瓶仿佛是竹叶青酒。
  一拔开瓶盖,酒香立即四溢,叶开深深吸了口气,满足他说:“这是四十年陈的竹叶青。”
  “闻气已知年份,好,看来叶公子一定是酒中高手。”云在天一边倒酒,一边说。
  “爱喝倒是真,高手恐怕未必。”叶开说。
  接过酒杯,叶开并没有立即喝,他先将杯口靠近鼻子闻了闻,等酒香入喉后,才一口喝光杯中酒。
  这是标准酒鬼的喝法。也是标准的喝烈酒方法之一。
  先让酒中辣味顺鼻人喉,等喉咙习惯了酒味时,再一口干尽,就不会被酒的辣味所呛到了。
  夜色已深,马蹄声如奔雷般,冲破了无边寂静。
  看着车窗外飞过的景象,叶开忽然叹了口气:“今夜不知是否也会有人来吟歌助兴?”
  “吟歌助兴?”云在天说:“原来叶兄也好此道,在下可为叶兄安排。”
  “多谢云兄。”叶开说:“只可惜我想听的并不是云兄所说的那种。”
  “叶兄想听的是何种?”
  叶开还是懒洋洋地斜倚在车厢里,忽然抬手敲着车窗,曼声低诵:
  “天皇皇,地皇皇,眼流血,月无光,一人万马堂,刀断刃,人断肠。”
  听到这里,云在天仿佛听得很刺耳,却还是勉强在笑着,叶开却仿佛没看见,他又继续轻吟:
  “天皇皇,地皇皇,泪如血,人断肠,一人万马堂,休想回故乡。”
  云在天的脸色已渐渐在变了,叶开仍然半眯着眼睛,面带着微笑,他等歌声消失在夜色中后,才笑着问云在天:
  “这支歌,不知云兄以前是否听过?”
  “如此妙词佳曲,除了叶兄外,别人恐怕——”
  “只可惜此词不是我填,此曲也不是我作的。”叶开笑着说:“我只不过翻版唱一次而已。”
  “哦?”云在天说:“不知这位兄台是谁?”
  “死了。”叶开说。
  “死了?”
  “是的,十年前就已死了。”叶开说:“人既已死,既往不咎,云兄大概也不会怪在下重新唱出吧?”
  “难得一闻叶兄清喉,高兴都来不及,又何来怪罪?”云在天说:“至于歌词吗,万马堂所受的流言,又何止此而已。”
  “云兄果然是心胸开朗,非常人能及。”叶开微笑着说。
  云在天淡淡一笑,正想开口时,叶开忽然又问:“不知今夜三老板是否在迎宾处请客?能否告知?”
  “叶兄怎么会知道呢?”云在天一脸惊疑。
  “万马堂自东往西,就算用快马急驰,自清晨出发,最快也要到黄昏才走得完。”叶开说:“万马堂若没有迎宾处,三老板莫非是要请我们去吃早点?”
  “阁下年纪轻轻,可是非但见识超人,就连轻微细事都料算如神,在下实在佩服。”云在天说。
  “哪里。”叶开喃喃自语:“我只不过十年前已来过一次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叶开立即笑着说:“我说迎宾处大概已快到了吧?”
  “迎宾处就在前面不远。”
  四
  昨夜的万马堂是一片荒芜,破瓦残壁,杂草横生。
  今夜呢?
  在一夕之间会发生什么变化?
  叶开实在想不出待会儿见到的万马堂会是什么状况。
  连人都……
  这算是死而复活吗?
  叶开苦笑了一下,今天所遇到的事,大概是他这一生中所遇到的最诡秘、奇异,甚至于有点恐怖的事。
  马嘶之声,隐隐地从四面八方传进了车内,叶开探首窗外,眉头忽然皱了起来,因为他已发现无尽的黑夜里有一片灯火在闪烁。
  他记得万马堂迎宾处,就在灯火辉煌处,他更记得万马堂昨夜连一点鬼火都没有,可是他刚刚却看见了一片灯海。
  万马堂显然已和昨夜不同了。
  马车在一道木栅前停了下来,一道拱门矗立在夜色中,门内的刁斗旗杆已升起了一面万马堂的旗帜。
  两排白衣壮汉两手垂立在拱门外,马车一停,四个人抢先过来拉开了车门。
  叶开下了车,纵目四顾,不由地长长吸了口气,万马堂果然也在一夜之间变了。
  变得和十年前叶开来时一模一样,昨夜的荒芜、凄凉已不复存在了。
  放眼之下,仍是干净、整洁、雄健的景象,一点也不像已荒废了十年的样子。
  云在天下车,也跟着走近叶开身旁,一脸得意之色。
  “阁下觉得此间如何?”云在天微笑而说。
  ——十年前,叶开第一次到了这里,云在天第一句话,也是这么问的,看来十年前的事,又要重新来一次了。
  当年叶开的回答是这样子的:“我只觉得,男儿得意当如此,三老板能有今日,也算不负此生了。”
  叶开现在却不想这么说,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看来三老板一定有非人之处,否则又怎能拥有此奇迹呢?”
  “他的确是个非常人,”云在天说:“但能有今日,也不容易。”
  “这又何止容易两字可以形容的?”叶开叹了口气。
  若非亲眼目睹,又有谁相信叶开所遇到的事。
  叶开不禁又苦笑了一下,他忽然眼珠子一转,想了想,回身走向正在低着头擦汗的车夫,拍了拍车夫的肩膀,微笑道:“阁下辛苦了。”
  车夫怔了怔,马上陪笑说:“这本是小人份内应该做的事。”
  “其实你本该舒舒服服地坐在车厢内的。”叶开说:“又何苦如此?”
  车夫怔了半晌,突然大笑着摘下头上的斗笠。
  “好,好服力,佩服佩服。”
  “阁下能在车驰之间,自车底钻出,点住那车夫穴道,再换过他的衣服,身手之快,做事之周到,当真不愧为‘细若游丝,快如闪电’这八个字。”叶开说。
  车夫又怔了怔:“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江湖中除了飞天蜘蛛外,谁能有这样的身手。”叶开说。
  ——又是一个应该已死的,现在却还莫名其妙活着的人。
  飞天蜘蛛大笑,随手甩脱了身上的白衣,露出了一身黑色劲装,走过去向云在天长长一揖,说:“在下一时游戏,云场主千万恕罪。”
  “阁下能来,已是赏光。”云在天含笑说:“请,两位请。”
  边城夜风强劲有力,月光却和江南一样轻柔明亮,甚至比江南多了一份凄迷。
  月光将云在天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叶开看着地上的影子,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记得小时候听老年人说过,鬼是没有影子的。
  有影子的一定不是鬼,那么云在天就不可能是鬼了。
  不是鬼是什么?
  僵尸?
  叶开不禁又苦笑了,他一生从不信邪,不信人死后会变鬼,可是今天他所遇见的事,却又令他找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来解释这件事。
  十年前已死的人,一个个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十年前已发生过的事,一件件重演在他面前。
  是时光倒流?
  抑或是……
  穿过一个很大院子,尽头处是一个有两扇白木板的大门。
  门虽然是关着的,叶开相信待会儿一定会打开,门口一定会站着一个如天神般的人。
  这个人满脸虬髯,也是一身白衣,腰里系着一尺宽的牛皮带,皮带上通常都斜插着把银鞘乌柄的奇形弯刀。
  这个人说话就跟他的名字一样是“断”的,这个人就叫公孙断。
  叶开追忆着十年前他说的第一句话,仿佛是“客人们全来了吗?”
  叶开还记得他的声音就宛如半天中打下的旱雷般,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来到大门,本来关着的白木板门,果然“呀”的一声开了,柔和的灯光从屋里投射了出来,衬出一个人影当门而立。
  这个人果然是一身白衣,只是身材不像天神般高大,满脸也没有虬髯,腰上更没有插着把银鞘乌柄的奇形的弯刀。
  这个人不是公孙断,这个人是花满天。
  五
  看见花满天,叶开微怔了一下,事情和十年前并不完全一样,显然的并不是时光倒流。
  这些人都已是该死了十年的人,现在虽然都因莫名其妙的原因而出现在叶开眼前,重演着十年前已发生过的事,可是并不是每个细节都和十年前一样。
  不管今夜会发生什么诡异的事,叶开已觉得越来越有趣了。
  叶开的笑容刚露出时,云在天已笑着问花满天:“三老板呢?”
  “在大厅。”
  叶开忽然笑着问:“客人全来了吗?”
  “连你们在内,来了四位。”花满天说:“只差一位。”
  “差的这一位,大概是和我一起到小镇的怪人吧?”叶开说。
  “兄台进去了,不就知道了吗?”花满天笑着说。
  “说得有理。”叶开大笑:“这么简单的事,我怎么没想到呢?该罚三大杯。”
  “酒菜和三老板都已在大厅相候。”花满天侧身让步:“请。”
  “谢谢。”
  叶开举步走了两步,忽然停止,回头问云在天:“听说人万马堂是不准带任何兵器的,不知阁下是否要先搜一搜身子?”
  “这话是谁说的?”云在天说:“万马堂成立至今已有四十年了,经过的大小战役已不知有多少,难道还怕人带兵刃入万马堂吗?”
  “又是很有道理的一句话。”叶开笑了:“看来今夜我非醉死万马堂不可。”
  叶开大笑,重新迈步,走了进去。
  人门就是一大道屏风,转过屏风,就是大厅了。
  大厅还是老样子,还是长得令人无法想象,叶开虽然已在十年前来过了,但现在走人,还是不免被这雄伟的大厅吸引住。
  大厅左边的墙上,画着的是万马奔腾,画中的马有的引颈长嘶,有的飞鬃扬蹄,每匹马的神态都不同,每匹马都画得栩栩如生,神骏无比。
  另一边的墙上,当然还是写着三个比人还要高的大字,每个字都墨渍淋漓,龙飞凤舞。
  这三个字当然是——“万马堂。”
  大厅的中央,依旧摆着张白木长桌,长得简直像街道一样,桌子两旁至少有四百张白木椅。
  现在这些白木椅已坐着两个人。
  两个叶开在十年前就已见过的人——慕容明珠、“三元先生”乐乐山。
  长桌的尽头处,有一张宽大的交椅上,坐着一个白衣人,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
  就算屋子里没有别人的时候,叶开知道他还是会坐得规规矩矩的,椅子后虽然有靠背,他的腰杆一定是挺得笔直笔直。
  这个人还是和十年前一样孤孤单单地坐在那里,距离每个人都是那么的遥远。
  ——距离红尘中的万事万物,都那么的遥远。
  距离死呢?
  叶开远远看过去,虽然看见他的面貌神情,却已看出了他的孤独和寂寞。
  这个人仿佛已将自己完全隔绝红尘外,没有欢乐,没有享受,没有朋友。
  他现在似在沉思,却不知是在回忆昔日的艰辛百战?还是在感慨人生的寂寞愁苦?抑或是在……
  这个人就是关东万马堂的主人——马空群。
  八
  马空群。
  神情依旧,容貌依旧,就连眼中的那一抹痛楚依然存在,他的人虽然坐在那里,却仿佛跟每个人都很遥远。
  ——距离红尘中的万事万物都那么的遥远。
  花满天一进入大厅,立即大步地走了过去,轻轻地走到马空群的身旁,弯下腰,轻轻他说了两句话。
  这时马空群才好像突然自梦中惊醒,立即长身而起,抱拳说:“各位请,请坐。”
  等每个人都人座后,马空群才又笑着说:“今夜将各位请来,实在是——”
  “是为了十年前已发生过的事。”这个声音响自门口:“白天羽的儿子来找你报仇的事?”
  众人惊讶地转头望向门口,叶开不用回头已知道是谁在说话了。
  除了傅红雪外,有谁会这么说话?
  叶开不禁又苦笑,但目光仍盯着马空群,他想看看马空群遇到了这种事,脸上会有什么样表情,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没有!马空群一点异样的反应都没有,他只是用那带有萧索之意的眼睛,看着门口,看着傅红雪。
  花满天猛然站起,怒眼逼视着站在门口的傅红雪:“你是谁?怎敢在万马堂如此说话?”
  云在天拍桌而起:“玩笑可一不可二,傅红雪你未免太放肆了!”
  对于云在天和花满天的怒眼及骂声,傅红雪仿佛都没有听见和看见,他的眼里只有一个马空群。
  傅红雪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马空群,然后才一步一步地走进来。
  他虽然是个肢子,走路的样子仿佛很笨拙、缓慢,但是现在大厅里的每个人却看不见他腿的缺陷,因为他身上某样东西的光芒已掩盖了他的缺陷。
  每个人只看见他手里的刀。
  漆黑的刀。
  漆黑如死亡的刀。
  握刀的手却是苍白的。
  苍白得就如死亡。
  每个人的眼睛都注视着傅红雪手中的刀。大家都相信在这柄刀下所带来的,只有死亡。
  这柄刀没有亮丽的刀鞘,也没有惹眼的装饰。刀鞘是用两片千年竹片夹成的,刀柄更是用简单的木头做成。
  整把刀给人的感觉,就仿佛是小孩的玩具,但是每个人一定都明白,这是一把很不好玩的玩具。
  ——这把刀取万物生命,一定是在瞬间,鬼呢?
  这把刀是否也能取鬼的魂魄于瞬间?
  凝视着马空群,脚步笨拙地一步一步走过去,傅红雪握刀的左手,青筋若隐若现。
  众人的呼吸声,随着傅红雪的脚步而越来越混浊,忽然间,每个人都吐了口长长的气,脸色也松懈了下来,因为这时傅红雪的脚步已停下来。
  并不是他已走到马空群面前,而是在他的面前忽然出现了一把刀。
  一把奇形而略带弯弯的刀。
  公孙断。
  公孙断终于出现了。
  这个本应该出现在门口,本应该在门口拦住带剑人万马堂的公孙断,终于带着他那把银鞘乌柄奇形弯刀出现了,他的左手依然握着金杯。
  傅红雪没有看公孙断的人,他只是冷冷地盯着拦在面前的弯刀。
  公孙断也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傅红雪的刀。
  “没有人能带剑人万马堂。”公孙断沉声说:“也没有人能带刀。”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慢慢他说:“从没有人?”
  “没有。”
  “你呢?”傅红雪的目光还是停留在那把弯刀上:“你是不是人?”
  公孙断的脸色变了,全身青筋都已突起。
  这时坐在交椅上的马空群忽然仰首大笑:“好,问得好。”
  公孙断左手的金杯,己逐渐扁了,杯中的酒渐渐溢出,流在他黝黑坚硬如钢的手掌上,他的脸色也已因愤怒而扭曲。
  “好,果然有勇气、有胆量。”马空群的笑声己转为微笑:“这位可是一人一刀揭穿公子羽秘密的傅红雪傅公子?”
  ——傅红雪力战公子羽的事,是在十年前破了万马堂之后才发生的事。
  ——如果十年前马空群已死了,又怎能知道这件事呢?
  傅红雪的目光又落在马空群的脸上。
  “傅公子既然来了,总算赏光,坐,请坐。”马空群笑着说。
  公孙断霍然回首,目光炯炯瞪着马空群:“他的刀?”
  “我只看见他的人,看不见他的刀。”马空群淡淡他说。
  话中含意之深,也不知是说他人的光芒已掩盖过他的刀?还是在说真正危险的是他的人,并不是他的刀。
  公孙断牙关紧咬,全身肌肉一块块跳动不歇,突然跺了跺脚,“呛”的一声,刀已入鞘,人已坐到了椅子上。
  一直伏在桌上,似己沉醉不醒的乐乐山,此刻突然一拍桌子,豪声大笑他说:“好!说得好。”
  他的人还是伏在桌上,也不知已醉?或是醒?只见他的双手在桌上摸索着,口中又喃喃说着:“酒呢?这地方为什么总是只能找得着刀剑,从来也找不着酒呢?”
  马空群终于又大笑了:“今日相请各位,本就是为了要和各位同谋一醉的。”
  “是不是不醉不归?”乐乐山抬起头,醉眼惺松地看着马空群。
  “正是。”
  “若是醉了,能不能归去?”
  “当然。”
  “这样子我就放心了。”乐乐山叹了口气,头又伏在桌上,但口中仍喃喃他说:“酒呢?万马堂难道只听得见酒字,而看不见酒,也喝不到酒?”
  一直沉默的叶开,忽然也笑了起来,笑着说:“万马堂有窖藏的美酒三千石,阁下若是一个人喝,岂非要被醉死。”
  “这点叶兄只管放心,万马堂里也不乏酒中的豪客。”花满天笑着说:“就连在下也能陪着喝几杯。”
  “真的?”叶开故意睁大了眼睛,道:“万马堂果真是高手如云,看来我今夜非死不可了。”
  “酒鬼是有的,哪有什么高手?”花满天的笑容仿佛有些僵硬。
  “他说的本是酒中的高手。”乐乐山又忽然开口说:“那么多人若是轮流来敬我的酒,我不醉死才怪?”
  “三老板此番相请,为的只不过是想一睹各位的风采。”云在天总算开口了:“纵然令人劝酒,也只不过是意思意思而已,哪有灌醉各位之理。”
  “但我还是有点怕。”
  “怕什么?”
  “怕你们不来灌醉我。”
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古龙 Gu Lo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1年1985年9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