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散文集>> Yu Qiuyu   China   现代中国   (August 23, 1946 AD)
山居筆記
  《山居筆記》一書的寫作,始於一九九二年,成於一九九四年,歷時兩年有餘。為了寫作此書,我辭去了學院的行政職務,不再上班,因此這兩年多的時間十分純粹,幾乎是全身心地投入。投入那麽多時間纔寫出十一篇文章,效率未免太低,但我的寫作是與考察聯在一起的,很多寫到的地方不得不一去再去,快不起來。記得有一次為了核對海南島某古跡一副對聯上的兩個字,幾度函詢都得不到準確回答,衹得再去了次。這種做法如果以經濟得失來核算簡直荒誕不經,但文章的事情另有得失,即所謂“得失寸心知”。
第1節:第1章小人(1)
  §§第1章 小人
  一在中國歷史上,有一大群非常重要的人物肯定被我們歷史學家忽視了。
  這群人物不是英雄豪傑,也未必是元兇巨惡。他們的社會地位可能極低,也可能很高。就文化程度論,他們可能是文盲,也可能是學者。很難說他們是好人壞人,但由於他們的存在,許多鮮明的歷史形象漸漸變得癱軟、迷頓、暴躁,許多簡單的歷史事件變得混沌、曖昧、骯髒,許多祥和的人際關係慢慢變的緊張、尷尬、兇險,許多響亮的歷史命題逐個變得暗淡、紊亂、荒唐。他們起到了如此巨大的作用,但他們並沒有明確的政治主張,他們的全部所作所為並沒有留下清楚的行為印記,他們决不想對什麽負責,而且確實也無法讓他們負責。他們是一團驅之不散又不見痕跡的腐蝕之氣,他們是一堆飄忽不定的聲音和眉眼。你終於憤怒了,聚集起萬鈞雷霆準備轟擊,沒想到這些聲音和眉眼也與你在一起憤怒,你突然失去了轟擊的對象。你想不與理會,調過頭去,但這股腐蝕氣卻又悠悠然地不絶如縷。
  我相信,歷史上許多鋼鑄鐵澆般的政治傢、軍事傢,最終悲愴辭世的時候,最痛恨的不是自己明確的政敵和對手,而是曾經給過自己很多膩耳的佳言和突變的臉色最終還說不清究竟是敵人還是朋友的那些人物。處於彌留之際的政治傢和軍事傢死不瞑目,顫動的嘴唇艱難地吐出一個詞彙"小人......"--不錯,小人。這便是我這篇文章要寫的主角。
  小人是什麽?如果說得清定義,他們也就沒有那麽可惡了。小人是一種很難定位和把握的存在,約略能說的衹是,這個"小",既不是指年齡,也不是指地位。小人與小人物是兩碼事。
  在一本雜志上看到歐洲的一則往事。數百年來一直親如一傢的一個和睦村莊,突然産生了鄰里關係的無窮麻煩,本來一見面都要真誠地道一聲"早安"的村民們,現在都怒目相嚮。沒過多久,幾乎傢傢戶戶都成了仇敵,挑釁、毆鬥、報復、詛咒天天充斥其間,大傢都在想方設法準備逃離這個可怖的深淵。可能是教堂的神父産生了疑惑吧,花了很多精力調查緣由,終於真相大白,原來不久前剛搬到村子裏來的一位巡警的妻子是個愛搬弄是非的長舌婦,全部惡果都來自於她不負責任的竊竊私語。村民知道上了當,不再理這個女人,她後來很快也搬走了。但是萬萬沒有想到,村民間的和睦關係再也無法修復。解除了一些誤會,澄清了一些謠言,表層關係不再緊張,然而從此以後,人們的笑臉不再自然,即便在禮貌的言詞背後也有一雙看不見的疑慮眼睛在晃動。大傢很少往來,一到夜間,早早地關起門來,誰也不理誰。
第2節:第1章小人(2)
  我讀到這個材料時,事情已過去了幾十年,作者寫道,直到今天,這個村莊的人際關係還是又僵又澀,不冷不熱。
  對那個竊竊私語的女人,村民們已經忘記了她講的具體話語,甚至忘記了她的容貌和名字。說她是壞人吧,看重了她,但她實實在在地播下了永遠也清除不淨的罪惡的種子。說她是故意的吧,那也強化了她,她對這個村莊也未必有什麽爭奪某種權力的企圖。
  說她僅僅是言詞失當吧,那又過於寬恕了她,她做這些壞事帶有一種本能的衝動。對於這樣的女人,我們所能給輿的還是那個詞彙:小人。
  小人的生存狀態和社會後果,由此可見一斑。
  這件歐洲往事因為有前前後後的鮮明對比,有那位神父的艱苦調查,居然還能尋找到一種答案。然而誰都明白,這在"小人事件"中屬於罕例。絶大多數"小人事件"是找不到這樣一位神父、這麽一種答案的。我們衹要稍稍閉目,想想古往今來、遠近左右,有多少大大小小、有形無形的"村落"被小人糟踏了而找不到事情的首尾?
  由此不能不由衷地佩服起孔老夫子和其它先秦哲學家來了,他們那麽早就濃濃地劃出了"君子"和"小人"的界綫。誠然,這兩個概念有點模糊,互相間的內涵和外延都有很大的彈性,但後世大量新創立的社會範疇都未能完全地取代這種古典劃分。
  孔夫子提供這個劃分當然是為了弘揚君子、提防小人,而當我們長久地放棄這個劃分之後,小人就會象失去監視的盜賊、衝决堤岸的洪水,洶涌泛濫。結果,不願再多說小人的歷史,小人的陰影反而越來越濃。他們組成了道口路邊上密密層層的許多暗角,使得本來就已經十分艱難的民族跋涉步履,在那裏趔趄、錯亂,甚至回頭轉嚮,或拖地不起。即便是智慧的光亮、勇士的血性,也對這些黴苔斑斑的角落無可奈何。
  二然而,真正偉大的歷史學家是不會放過小人的。司馬遷在撰寫《史記》的時候就發現了這個歷史癥結,於是在他冷靜的敘述中不能不時時迸發出一種激憤。衆所周知,司馬遷對歷史情節的取捨大刀闊斧,但他對於小人的所作所為卻常常工筆細描,以便讓歷史記住這些看起來最無關重要的部位。例如,司馬遷寫到過發生在公元前五二七年的一件事。那年,楚國的楚平王要為自己的兒子娶一門媳婦,選中的姑娘在秦國,於是就派出一名叫費無忌的大夫前去迎娶。費無忌看到姑娘長得極其漂亮,眼睛一轉,就開始在半道上動腦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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