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散文>> Yu Qiuyu   China   现代中国   (August 23, 1946 AD)
遙遠的絶響
  一
  
  對於那個時代、那些人物,我一直不敢動筆。
  
  豈止不敢動筆,我甚至不敢逼視,不敢諦聽。有時,我懷疑他們是否真地存
  
  在過。如果不予懷疑,那麽我就必須懷疑其他許多時代的許多人物。我曾暗自判
  
  斷,倘若他們真地存在過,也不能代表中國。但當我每次面對世界文明史上那些
  
  讓我們汗顔的篇章時,卻總想把有關他們的那些故事告訴異邦朋友。異邦朋友能
  
  真正聽懂這些故事嗎?好像很難.因此也惟有這些故事能代表中國。能代表中國
  
  卻又在中國顯得奇罕和落寞,這是他們的毛病還是中國的毛病?我不知道。
  
  像一陣怪異的風,早就吹過去了,卻讓整個大地保留着對它的驚恐和記憶。
  
  連歷代語言學家贈送給它的詞彙都少不了一個“風”字:風流、風度、風神、風
  
  情、風姿……確實,那是一陣怪異的風。
  
  說到這裏讀者已經明白,我是在講魏晉。
  
  我之所以一直躲避着它,是因為它太傷我的精神。那是另外一個心靈世界和
  
  人格天地,即便僅僅是仰望一下,也會對比出我們所習慣的一切的平庸。平庸既
  
  然已經習慣也就會帶來安定,安安定定地談論着自己的心力能夠駕馭的各種文化
  
  現象似乎已成為我們的職業和使命。有時也疑惑,既然自己的心力能夠駕馭,再
  
  談來談去又有什麽意義?但真要讓我進入一種震驚和陌生,依我的脾性和年齡,
  
  畢竟會卻步、遲疑。
  
  半年前與一位研究生閑談,不期然地談到了中國文化中堪稱“風流”的一脈
  
  ,我突然嚮他提起前人的一種說法:能稱得上真風流的,是“魏晉人物晚唐詩”
  
  。這位研究生眼睛一亮,似深有所悟。我帶的研究生,有好幾位在報考前就是大
  
  學教師,文化功底不薄,因此以後幾次見面,魏晉人物就成了一個甩不開的話題
  
  。每次談到,心中總有一種異樣的涌動,但每次都談不透。
  
  前不久收到臺灣中國文化大學副教授唐冀明博士賜贈的大作《魏晉清談》,
  
  唐先生在書的扉頁上寫道,他在臺北讀到我的一本書,“驚喜異常,以為正始之
  
  音復聞於今。”唐先生所謂“正始之音”,便是指魏晉名士在正始年間的淋漓玄
  
  談。唐先生當然是過奬,但我捧着他的題詞不禁呆想:或許不知什麽時候,我們
  
  已經與自己所驚恐的對象産生了默默的交流。
  
  那麽,幹脆讓我們稍稍進入一下吧。我在書桌前直了直腰,定定神,輕輕鋪
  
  開稿紙。沒有哪一篇文章使我如此拘謹過。
  
  二
  
  這是一個真正的亂世。
  
  出現過一批名副其實的鐵血英雄,播揚過一種烈烈揚揚的生命意志,普及過
  
  “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的政治邏輯,即便是再冷僻的陋巷荒陌,也因震攝、崇
  
  拜、窺測、興奮而變得炯炯有神。突然,英雄們相繼謝世了,英雄和英雄之間竜
  
  爭虎鬥了大半輩子,他們的年齡大致相仿,因此也總是在差不多的時間離開人間
  
  。像驟然掙脫了條條綳緊的繩索,歷史一下子變得輕鬆,卻又劇烈搖晃起來。英
  
  雄們留下的激情還在,後代還在,部下還在,親信還在,但統製這一切的巨手卻
  
  已在陰暗的墓穴裏枯萎;與此同時,過去被英雄們的偉力所掩蓋和製服着的各種
  
  社會力量又猛然涌起,為自己爭奪權力和地位。這兩種力量的衝撞,與過去英雄
  
  們的威嚴抗衡相比,低了好幾個社會價值等級。於是,宏謀遠圖不見了,壯麗的
  
  鏖戰不見了,歷史的詩情不見了,代之以明爭暗、鬥上下其手、投機取巧,代之
  
  以權術、策反、謀害。當初的英雄們也會玩弄這一切,但玩弄僅止於玩弄,他們
  
  的奮鬥主題仍然是響亮而富於人格魅力的。當英雄們逝去之後,手段性的一切成
  
  了主題,歷史失去了放得到桌面上來的精神魂魄,進入到一種無序狀態。專製的
  
  有序會釀造黑暗,混亂的無序也會釀造黑暗。我們習慣所說的亂世,就是指無序
  
  的黑暗。
  
  魏晉,就是這樣一個無序和黑暗的“後英雄時期”。
  
  曹操總算是個強悍的英雄了吧,但正如他自己所說,“神龜雖壽,猶有竟時
  
  ,騰蛇乘霧,終為土灰”,六十六歲便撒手塵寰。照理,他有二十五個兒子,其
  
  中包括才華橫溢的曹丕和曹植,應該可以放心地延續一代代的曹氏基業了,但衆
  
  所周知,事情剛到曹丕、曹植兩位親兄弟身上就已經鬧得連旁人看了也十分心酸
  
  的地步,哪有更多的力量來對付傢族外部的政治對手?沒隔多久,司馬氏集團戰
  
  勝了曹氏集團,曹操的功業完全煙飛灰滅。這中間,最可憐的是那些或多或少有
  
  點政治熱情的文人名士了,他們最容易被英雄人格所吸引,何況這些英雄及他們
  
  的傢族中有一些人本身就是文采斐然的大知識分子,在周圍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文
  
  人集團,等到政治鬥爭一激烈,這些文人名士便紛紛成了刀下之鬼,比政治傢死
  
  得更多更慘。
  
  我一直在想,為什麽在魏晉亂世,文人名士的生命會如此不值錢。思考的結
  
  果是:看似不值錢恰恰是因為太值錢。當時的文人名士,有很大一部分人承襲了
  
  春秋戰國和秦漢以來的哲學、社會學、政治學、軍事學思想,無論在實際的智能
  
  水平還是在廣泛的社會聲望上都能有力地輔佐各個政治集團。因此,爭取他們,
  
  往往關及政治集團的品位和成敗;殺戮他們,則是因為確確實實地害怕他們,提
  
  防他們為其他政治集團效力。
  
  相比之下,當初被秦始皇所坑的儒生,作為知識分子的個體人格形象還比較
  
  模糊,而到了魏晉時期被殺的知識分子,無論在哪一個方面都不一樣了。他們早
  
  已是真正的名人,姓氏、事跡、品格、聲譽,都隨着他們的鮮血,滲入中華大地
  
  ,滲入文明史册。文化的慘痛,莫過於此;歷史的恐怖,莫過於此。
  
  何晏,玄學的創始人、哲學家、詩人、謀士,被殺;
  
  張華,政治傢、詩人、《博物志》的作者,被殺;
  
  潘嶽,與陸機齊名的詩人,中國古代最著名的美男子,被殺;
  
  謝靈運,中國古代山水詩的鼻祖,直到今天還有很多名句活在人們口邊的橫
  
  跨千年的第一流詩人,被殺;
  
  范晔,寫成了煌煌史學巨著《後漢書》的傑出歷史學家,被殺;
  
  …………
  
  這個名單可以開得很長。置他們於死地的罪名很多,而能夠解救他們、為他
  
  們辯護的人卻一個也找不到。對他們的死,大傢都十分漠然,也許有幾天曾成為
  
  談資,但濃重的殺氣壓在四周,誰也不敢多談。待到事過境遷,新的紛亂又雜陳
  
  在人們眼前,翻舊帳的興趣早已索然。於是,在中國古代,文化名人的成批被殺
  
  歷來引不起太大的社會波瀾,連後代史册寫到這些事情時的筆調也平靜得如古井
  
  靜水。
  
  真正無法平靜的,是血泊邊上低眉躲開的那些僥幸存活的名士。嚇壞了一批
  
  ,嚇得庸俗了、膽怯了、圓滑了、變節了、噤口了,這是自然的,人很脆弱,從
  
  肢體結構到神經係統都是這樣,不能深責;但畢竟還有一些人從驚嚇中回過神來
  
  ,重新思考哲學、歷史以及生命的存在方式,於是,一種獨特的人生風範,便從
  
  黑暗、混亂、血腥的擠壓中飄然而出。
  
  三
  
  當年曹操身邊曾有一個文才很好、深受信用的書記官叫阮[王禹],生了個
  
  兒子叫阮籍。曹操去世時阮籍正好十歲,因此他註定要面對“後英雄時期”的亂
  
  世,目睹那麽多鮮血和頭顱了。不幸他又充滿了歷史感和文化感,內心會承受多
  
  大的磨難,我們無法知道。
  
  我們衹知道,阮籍喜歡一個人駕着木車遊蕩,木車上載着酒,沒有方向地嚮
  
  前行駛。泥路高低不平,木車顛簸着,酒壇搖晃着,他的雙手則抖抖索索地握着
  
  繮繩。突然馬停了,他定睛一看,路走到了盡頭。真地沒路了?他啞着嗓子自問
  
  ,眼淚已奪眶而出。終於,聲聲抽泣變成了號啕大哭,哭夠了,持繮驅車嚮後轉
  
  ,另外找路。另外那條路走着走着也到盡頭了,他又大哭。走一路哭一路,荒草
  
  野地間誰也沒有聽見,他衹哭給自己聽。
  
  一天,他就這樣信馬遊繮地來到了河南滎陽的廣武山,他知道這是楚漢相爭
  
  最激烈的地方。山上還有古城遺跡,東城屯過項羽,西城屯過劉邦,中間相隔二
  
  百步,還流淌着一條廣武澗。澗水汩汩,城基廢弛,天風浩蕩,落葉滿山,阮籍
  
  徘徊良久,嘆一聲:“時無英雄,使竪子成名!”
  
  他的這聲嘆息,不知怎麽被傳到世間。也許那天出行因路途遙遠他破例帶了
  
  個同行者?或是他自己在何處記錄了這個感嘆?反正這個感嘆成了今後千餘年許
  
  多既有英雄夢、又有寂寞感的歷史人物的共同心聲。直到二十世紀,寂寞的魯迅
  
  還引用過,毛澤東讀魯迅書時發現了,也寫進了一封更有寂寞感的傢信中。魯迅
  
  憑記憶引用,記錯了兩個字,毛澤東也跟着錯。
  
  遇到的問題是,阮籍的這聲嘆息,究竟指嚮着誰?
  
  可能是指劉邦。劉邦在楚漢相爭中勝利了,原因是他的對手項羽並非真英雄
  
  。在一個沒有真英雄的時代,衹能讓區區小子成名。
  
  也可能是同時指劉邦、項羽。因為他嘆息的是“成名”而不是“得勝”,劉
  
  、項無論勝負都成名了,在他看來,他們都不值得成名,都不是英雄;
  
  甚至還可能是反過來,他承認劉邦、項羽都是英雄,但他們早已遠去,剩下
  
  眼前這些小人徒享虛名。面對着劉、項遺跡,他悲嘆着現世的寥落。好像蘇東坡
  
  就是這樣理解的,曾有一個朋友問他:阮籍說“時無英雄,使竪子成名”,其中
  
  “竪子”是指劉邦嗎?蘇東坡回答說:“非也。傷時無劉、項也。竪子指魏晉間
  
  人耳。”①
  
  既然完全相反的理解也能說得通,那麽我們也衹能用比較超拔的態度來對待
  
  這句話了。茫茫九州大地,到處都是為爭做英雄而留下的斑斑瘡痍,但究竟有那
  
  幾個時代出現了真正的英雄呢?既然沒有英雄,世間又為什麽如此熱鬧?也許,
  
  正因為沒有英雄,世間纔如此熱鬧的吧?
  
  我相信,廣武山之行使阮籍更厭煩塵囂了。在中國古代,憑吊古跡是文人一
  
  生中的一件大事,在歷史和地理的交錯中,雷擊般的生命感悟甚至會使一個人脫
  
  胎換骨。那應是黃昏時分吧,離開廣武山之後,阮籍的木車在夕陽衰草間越走越
  
  慢,這次他不哭了,但仍有一種沉鬱的氣流涌嚮喉頭,涌嚮口腔,他長長一吐,
  
  音調渾厚而悠揚。喉音、鼻音翻捲了幾圈,最後把音收在唇齒間,變成一種口哨
  
  聲飄灑在山風暮靄之間,這口哨聲並不尖利,而是婉轉而高亢。
  
  這也算一種歌吟方式吧,阮籍以前也從別人嘴裏聽到過,好像稱之為“嘯”
  
  。嘯不承擔切實的內容,不遵循既定的格式,衹隨心所欲地吐露出一派風緻,一
  
  腔心麯,因此特別適合亂世名士。盡情一嘯,什麽也抓不住,但什麽都在裏邊了
  
  。這天阮籍在木車中真正體會到了嘯的厚味,美麗而孤寂的心聲在夜氣中回翔。
  
  對阮籍來說,更重要的一座山是蘇門山。蘇門山在河南輝縣,當時有一位有
  
  名的隱士孫登隱居其間,蘇門山因孫登而著名,而孫登也常被人稱之為蘇門先生
  
  。阮籍上山之後,蹲在孫登面前,詢問他一係列重大的歷史問題和哲學問題,但
  
  孫登好像什麽也沒有聽見,一聲不吭,甚至連眼珠也不轉一轉。
  
  阮籍傻傻地看着泥塑木雕般的孫登,突然領悟到自己的重大問題是多麽沒有
  
  意思。那就快速斬斷吧,能與眼前這位大師交流的或許是另外一個語匯係統?好
  
  像被一種神奇的力量摧動着,他緩緩地嘯了起來。嘯完一段,再看孫登,孫登竟
  
  笑眯眯地註釋着他,說:“再來一遍。”阮籍一聽,連忙站起身來,對着群山雲
  
  天,嘯了好久。嘯完回身,孫登又已平靜入定,他知道自己已經完成了與這位大
  
  師的一次交流,此行沒有白來。
  
  阮籍下山了,有點高興又有點茫然。但剛走到半山腰,一種奇跡發生了。如
  
  天樂開奏,如梵琴撥響,如百鳳齊鳴,一種難以想象的音樂突然充溢於山野林𠔌
  
  之間。阮籍震驚片刻後立即領悟了,這是孫登大師的嘯聲,如此輝煌和聖潔,把
  
  自己的嘯不知比到哪裏去了。但孫登大師顯然不是要與他爭勝,而是在回答他的
  
  全部歷史問題和哲學問題。阮籍仰頭聆聽,直到嘯聲結束。然後急步回傢,寫下
  
  了一篇《大人先生傳》。
  
  他從孫登身上,知道了什麽叫做“大人”。他在文章中說,“大人”是一種
  
  與造物同體、與天地並生、逍遙浮世、與道俱成的存在,相比之下,天下那些束
  
  身修行、足履繩墨的君子是多麽可笑。天地在不斷變化,君子們究竟能固守住什
  
  麽禮法呢?說穿了,躬行禮法而又自以為是的君子,就像寄生在褲襠縫裏的虱子
  
  。爬來爬去都爬不出褲襠縫,還標榜說是循規蹈矩;餓了咬人一口,還自以為找
  
  到了什麽風水吉宅。
  
  文章辛辣到如此地步,我們就可知道他自己要如何處世行事了。
  
  —·—·—·—·—·—·—·—·—·—·—·—·—·—·—·—·—·—
  
  ①見《東坡志林》一、《東坡題跋》二。
  
  四
  
  平心而論,阮籍本人一生的政治遭遇並不險惡,因此,他的奇特舉止也不能
  
  算是直捷的政治反抗。直捷的政治反抗再英勇、再激烈也衹屬於政治範疇,而阮
  
  籍似乎執意要在生命形態和生活方式上鬧一番新氣象。
  
  政治鬥爭的殘酷性他是親眼目睹了,但在他看來,既然沒有一方是英雄的行
  
  為,他也不去認真地評判誰是誰非。鮮血的教訓,難道一定要用新的鮮血來記述
  
  嗎?不,他在一批批認識和不認識的文人名士的新墳叢中,猛烈地憬悟到生命的
  
  極度卑微和極度珍貴,他橫下心來伸出雙手,要以生命的名義索回一點自主和自
  
  由。他到過廣武山和蘇門山,看到過廢墟聽到過嘯聲,他已是一個獨特的人,正
  
  在嚮他心目中的“大人”靠近。
  
  人們都會說他怪異,但在他眼裏,明明生就了一個大活人卻象虱子一樣活着
  
  ,纔叫真正的怪異,做了虱子還洋洋自得地冷眼瞧人,那是怪異中的怪異。
  
  首先讓人感到怪異的,大概是他對官場的態度。對於歷代中國人來說,垂涎
  
  官場、躲避官場、整治官場、對抗官場,這些都能理解,而阮籍給予官場的卻是
  
  一種遊戲般的灑脫,這就使大傢感到十分陌生了。
  
  阮籍躲過官職任命,但躲得並不徹底。有時心血來潮,也做做。正巧遇到政
  
  權更迭期,他一躲不僅保全了生命,而且被人看作是一種政治遠見,其實是誤會
  
  了他。例如曹爽要他做官,他說身體不好隱居在鄉間,一年後曹爽倒臺,牽連很
  
  多名士,他安然無恙;但勝利的司馬昭想與他聯姻,每次到他傢說親他都醉着,
  
  整整兩個月都是如此,聯姻的想法也就告吹。
  
  有一次他漫不經心地對司馬昭說:“我曾經到山東的東平遊玩過,很喜歡那
  
  兒的風土人情。”司馬昭一聽,就讓他到東平去做官了。阮籍騎着驢到東平之後
  
  ,察看了官衙的辦公方式,東張西望了不多久便立即下令,把府捨衙門重重疊疊
  
  的墻壁拆掉,讓原來關在各自屋子裏單獨辦公的官員們一下子置於互相可以監視
  
  、內外可以勾通的敞亮環境之中,辦公內容和辦公效率立即發生了重大變化。這
  
  一着,即便用一千多年後今天的行政管理學來看也可以說是抓住了“牛鼻子”,
  
  國際間許多現代化企業的辦公場所不都在追求着一種高透明度的集體氣氛麽?但
  
  我們的阮籍衹是騎在驢背上稍稍一想便想到了。除此之外,他還大刀闊斧地精簡
  
  了法令,大傢心悅誠服,完全照辦。他覺得東平的事已經做完,仍然騎上那頭驢
  
  子,回到洛陽來了。一算,他在東平總共逗留了十餘天。
  
  後人說,阮籍一生正兒八經地上班,也就是這十餘天。
  
  唐代詩人李白對阮籍做官的這種瀟灑勁頭欽佩萬分,曾寫詩道:
  
  阮籍為太守,
  
  乘驢上東平。
  
  判竹十餘日,
  
  一朝化風清。
  
  衹花十餘天,便留下一個官衙敞達、政通人和的東平在身後,而這對阮籍來說,
  
  衹是玩了一下而已,玩得如此漂亮,讓無數老於宦海而毫無作為的官僚們立刻顯
  
  得狼狽。
  
  他還想用這種迅捷高效的辦法來整治其他許多地方的行政機構嗎?在人們的
  
  這種疑問中,他突然提出願意擔任軍職,並明確要擔任北軍的步兵校尉。但是,
  
  他要求擔任這一職務的唯一原因是步兵校尉兵營的廚師特別善於釀酒,而且打聽
  
  到還有三百斛酒存在倉庫裏。到任後,除了喝酒,一件事也沒有管過。在中國古
  
  代,官員貪杯的多得很,貪杯誤事的也多得很,但像阮籍這樣堂而皇之純粹是為
  
  倉庫裏的那幾斛酒來做官的,實在絶無僅有。把金印作為敲門磚隨手一敲,敲開
  
  的卻是一個芳香濃郁的酒窖,所謂“魏晉風度”也就從這裏飄散出來了。
  
  除了對待官場的態度外,阮籍更讓人感到怪異的,是他對於禮教的輕慢。
  
  例如衆所周知,禮教對於男女間接觸的防範極嚴,叔嫂間不能對話,朋友的
  
  女眷不能見面,鄰里的女子不能直視,如此等等的規矩,成文和不成文地積纍了
  
  一大套,中國男子,一度幾乎成了最厭惡女性的一群奇怪動物,可笑的不自信加
  
  上可惡的淫邪推理,既裝模作樣又戰戰兢兢。對於這一切,阮籍斷然拒絶。有一
  
  次嫂子要回娘傢,他大大方方地與她告別,說了好些話,完全不理叔嫂不能對話
  
  的禮教。隔壁酒坊裏的小媳婦長得很漂亮,阮籍經常去喝酒,喝醉了就在人傢腳
  
  邊睡着了,他不避嫌,小媳婦的丈夫也不懷疑。
  
  特別讓我感動的一件事是:一位兵傢女孩,極有才華又非常美麗,不幸還沒
  
  有出嫁就死了。阮籍根本不認識這傢的任何人,也不認識這個女孩,聽到消息後
  
  卻莽撞趕去吊唁,在靈堂裏大哭一場,把滿心的哀悼傾訴完了纔離開。阮籍不會
  
  裝假,毫無表演意識,他那天的滂沱淚雨全是真誠的。這眼淚,不是為親情而灑
  
  ,不是為冤案而流,衹是獻給一具美好而又速逝的生命。荒唐在於此,高貴也在
  
  於此。有了阮籍那一天的哭聲,中國數千年來其他許多死去活來的哭聲就顯得太
  
  具體、太實在、也太自私了。終於有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像模像樣地哭過了,沒有
  
  其他任何理由,衹為美麗,衹為青春,衹為異性,衹為生命,哭得抽象又哭得淋
  
  灕盡至。依我看,男人之哭,至此盡矣。
  
  禮教的又一個強項是“孝”。孝的名目和方式疊床架屋,已與子女對父母的
  
  實際感情沒有什麽關係。最驚人的是父母去世時的繁復禮儀,三年服喪、三年素
  
  食、三年寡歡,甚至三年守墓,一分真誠擴充成十分偽飾,讓活着的和死了的都
  
  長久受罪,在最不該虛假的地方大規模地虛假着。正是在這種空氣中,阮籍的母
  
  親去世了。
  
  那天他正好和別人在下圍棋,死訊傳來,下棋的對方要求停止,阮籍卻鐵青
  
  着臉不肯歇手,非要决個輸贏。下完棋,他在別人驚恐萬狀的目光中要過酒杯,
  
  飲酒兩鬥,然後纔放聲大哭,哭的時候,口吐大量鮮血。幾天後母親下葬,他又
  
  吃肉喝酒,然後纔與母親遺體告別,此時他早已因悲傷過度而急劇消瘦,見了母
  
  親遺體又放聲痛哭,吐血數升,幾乎死去。
  
  他完全不拘禮法,在母喪之日喝酒吃肉,但他對於母親死亡的悲痛之深,又
  
  有哪個孝子比得上呢?這真是千古一理了:許多叛逆者往往比衛道者更忠於層層
  
  外部規範背後的內核。阮籍衝破“孝”的禮法來真正行孝,與他的其他作為一樣
  
  ,衹想活得真實和自在。
  
  他的這種做法,有極廣泛的社會啓迪作用。何況魏晉時期因長年戰亂而早已
  
  導致禮教日趨懈弛,由他這樣的名人用自己轟傳遐邇的行為一點化,足以移風易
  
  俗。據《世說新語》所記,阮籍的這種行為即便是統治者司馬昭也樂於容納。阮
  
  籍在安葬母親後不久,應邀參加了司馬昭主持的一個宴會,宴會間自然免不了又
  
  要喝酒吃肉,當場一位叫何曾的官員站起來對司馬昭說:“您一直提倡以孝治國
  
  ,但今天處於重喪期內的阮籍卻坐在這裏喝酒吃肉,大違孝道,理應嚴懲!”司
  
  馬昭看了義憤填膺的何曾一眼,慢悠悠地說:“你沒看到阮籍因過度悲傷而身體
  
  虛弱嗎?身體虛弱吃點喝點有什麽不對?你不能與他同憂,還說些什麽!”
  
  魏晉時期的一大好處,是生態和心態的多元。禮教還在流行,而阮籍的行為
  
  又被允許,於是人世間也就顯得十分寬闊。記得阮籍守喪期間,有一天朋友裴楷
  
  前去吊唁,在阮籍母親的靈堂裏哭拜,而阮籍卻披散着頭髮坐着,既不起立也不
  
  哭拜,衹是兩眼發直,表情木然。裴楷吊唁出來後,立即有人對他說:“按照禮
  
  法,吊唁時主人先哭拜,客人才跟着哭拜。這次我看阮籍根本沒有哭拜,你為什
  
  麽獨自哭拜?”說這番話的大半是挑撥離間的小人,且不去管它了,我對裴楷的
  
  回答卻很欣賞,他說:“阮籍是超乎禮法的人,可以不講禮法;我還在禮法之中
  
  ,所以遵循禮法。”我覺得這位裴楷雖是禮法中人卻又頗具魏晉風度。他自己不
  
  圓通卻願意讓世界圓通。
  
  既然阮籍如此幹脆地扯斷了一根根陳舊的世俗經緯而直取人生本義,那麽,
  
  他當然也不會受製於人際關係的重負。他是名人,社會上要交結他的人很多,而
  
  這些人中間有很大一部分是以吃食名人為生的:結交名人為的是分享名人,邊分
  
  享邊覬覦,一有風吹草動便告密起哄、興風作浪,剎那間把名人圍啄得纍纍傷痕
  
  。阮籍身處亂世,在這方面可謂見多識廣。他深知世俗友情的不可靠,因此絶不
  
  會被一個似真似幻的朋友圈所迷惑。他要找的人都不在了,劉邦、項羽衹留下一
  
  座廢城,孫登大師衹留下滿山長嘯,親愛的母親已經走了,甚至像才貌雙全的兵
  
  傢女兒那樣可愛的人物,在聽說的時候已不在人間。難耐的孤獨包圍着他,他厭
  
  煩身邊虛情假意的來來往往,常常白眼相嚮。時間長了,阮籍的白眼也就成了一
  
  種明確無誤的社會信號,一道自我衛護的心裏障壁。但是,當阮籍嚮外投以白眼
  
  的時候,他的內心也不痛快。他多麽希望少翻白眼,能讓自己深褐色的瞳仁去誠
  
  摯地面對另一對瞳仁!他一直在尋找,找得非常艱難。在母喪守靈期間,他對前
  
  來吊唁的客人由衷地感謝,但感謝也僅止於感謝而已,人們發現,甚至連官位和
  
  社會名聲都不低的嵇喜前來吊唁時,閃爍在阮籍眼角裏的,也仍然是一片白色。
  
  人傢吊唁他母親他也白眼相嚮!這件事很不合情理,嵇喜和隨員都有點不悅
  
  ,回傢一說,被嵇喜的弟弟聽到了。這位弟弟聽了不覺一驚,支頤一想,猛然憬
  
  悟,急速地備了酒、挾着琴來到靈堂。酒和琴,與吊唁靈堂多麽矛盾,但阮籍卻
  
  站起身來,迎了上去。你來了嗎,與我一樣不顧禮法的朋友,你是想用美酒和音
  
  樂來送別我操勞一生的母親?阮籍心中一熱,終於把深褐色的目光濃濃地投嚮這
  
  位青年。
  
  這位青年叫嵇康,比阮籍小十三歲,今後他們將成為終身性的朋友,而後代
  
  一切版本的中國文化史則把他們倆的名字永遠地排列在一起,怎麽也拆不開。
  
  五
  
  嵇康是曹操的嫡孫女婿,與那個已經逝去的英雄時代的關係,比阮籍還要直
  
  接。
  
  嵇康堪稱中國文化史上第一等的可愛人物,他雖與阮籍並列,而且又比阮籍
  
  年少,但就整體人格論之,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要比阮籍高出許多,儘管他一生
  
  一直欽佩着阮籍。我曾經多次想過産生這種感覺的原因。想來想去終於明白,對
  
  於自己反對什麽追求什麽,嵇康比阮籍更明確、更透徹,因此他的生命樂章也就
  
  更清晰、更響亮了。
  
  他的人生主張讓當時的人聽了觸目驚心:“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
  
  任自然”。他完全不理會種種傳世久遠、名目堂皇的教條禮法,徹底地厭惡官場
  
  仕途,因為他心中有一個使他心醉神迷的人生境界。這個人生境界的基本內容,
  
  是擺脫約束、回歸自然、享受悠閑。羅宗強教授在《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一書
  
  中說,嵇康把莊子哲學人間化,因此也詩化了,很有道理。嵇康是個身體力行的
  
  實踐者,長期隱居在河南焦作的山陽,後來到了洛陽城外,竟然開了個鐵匠鋪,
  
  每天在大樹下打鐵。他給別人打鐵不收錢,如果有人以酒餚作為酬勞他就會非常
  
  高興,在鐵匠鋪裏拉着別人開懷痛飲。
  
  一個稀世的大學者、大藝術傢,竟然在一座大城市的附近打鐵!沒有人要他
  
  打,衹是自願;也沒有實利目的,衹是覺得有意思。與那些遠離人寰、瘦骨伶仃
  
  的隱士們相比,與那些皓首窮經、弱不禁風的書生們相比,嵇康實在健康得讓人
  
  羨慕。
  
  嵇康長得非常帥氣,這一點與阮籍堪稱伯仲。魏晉時期的士人為什麽都長得
  
  那麽挺拔呢?你看嚴肅的《晉書》寫到阮籍和嵇康等人時都要在他們的容貌上花
  
  不少筆墨,寫嵇康更多,說他已達到了“竜章鳳姿、天質自然”的地步。一位朋
  
  友山濤曾用如此美好的句子來形容嵇康(叔夜):
  
  叔夜之為人也,岩岩若孤鬆之獨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將崩。
  
  現在,這棵岩岩孤鬆,這座巍峨玉山正在打鐵,強勁的肌肉,愉悅的吆喝,爐火
  
  熊熊,錘聲鏗鏘。難道,這個打鐵佬就是千秋相傳的《聲無哀樂論》、《太師箴
  
  》、《難自然好學論》、《管蔡論》、《明膽論》、《釋私論》、《養生論》和
  
  許多美妙詩歌的作者?這鐵,打得真好。
  
  嵇康打鐵不想讓很多人知道,更不願意別人來參觀。他的好朋友、文學家嚮
  
  秀知道他的脾氣,悄悄地來到他身邊,也不說什麽,衹是埋頭幫他打鐵。說起來
  
  嚮秀也是了不得的人物,文章寫得好,精通《莊子》,但他更願意做一個最忠實
  
  的朋友,趕到鐵匠鋪來當下手,安然自若。他還曾到山陽幫另一位朋友呂安種菜
  
  灌園,呂安也是嵇康的好友。這些朋友,都信奉回歸自然,因此都幹着一些體力
  
  活,嚮秀奔東走西地多處照顧,怕朋友們太勞累,怕朋友們太寂寞。
  
  嵇康與嚮秀在一起打鐵的時候,不喜歡議論世人的是非麯直,因此話並不多
  
  。唯一的話題是談幾位朋友,除了阮籍和呂安,還有山濤。呂安的哥哥呂巽,關
  
  係也不錯。稱得上朋友的也就是這麽五、六個人,他們都十分珍惜。在野樸自然
  
  的生態中,他們絶不放棄親情的慰藉。這種親情彼此心照不宣,濃烈到近乎淡泊
  
  。
  
  正這麽叮叮(口當)(口當)地打鐵呢,忽然看到一支華貴的車隊從洛陽城
  
  裏駛來。為首的是當時朝廷寵信的一個貴公子叫鐘會。鐘會是大書法傢鐘繇的兒
  
  子,鐘繇做過魏國太輔,而鐘會本身也博學多才。鐘會對嵇康素來景仰,一度曾
  
  到敬畏的地步,例如當初他寫完《四本論》後很想讓嵇康看一看,又缺乏勇氣,
  
  衹敢悄悄地把文章塞在嵇康住處的窗戶裏。現在他的地位已經不低,聽說嵇康在
  
  洛陽城外打鐵,决定隆重拜訪。鐘會的這次來訪十分排場,照《魏氏春秋》的記
  
  述,是“乘肥衣輕,賓從如雲”。
  
  鐘會把拜訪的排場搞得這麽大,可能是出於對嵇康的尊敬,也可能是為了嚮
  
  嵇康顯示一點什麽,但嵇康一看卻非常抵拒。這種突如其來的喧鬧,嚴重地侵犯
  
  了他努力營造的安適境界,他掃了一眼鐘會,連招呼也不打,便與嚮秀一起埋頭
  
  打鐵了。他掄錘,嚮秀拉風箱,旁若無人。
  
  這一下可把鐘會推到了尷尬的境地。出發前他嚮賓從們誇過海口,現在賓從
  
  們都疑惑地把目光投嚮他,他衹能悻悻地註視着嵇康和嚮秀,看他們不緊不慢地
  
  幹活。看了很久,嵇康仍然沒有交談的意思,他嚮賓從揚了揚手,上車驅馬,
  
  去了。
  
  剛走了幾步,嵇康卻開口了:“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鐘會一驚,立即回答:“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問句和答句都簡潔而巧妙,但鐘會心中實在不是味道。鞭聲數響,龐大的車
  
  馬隊回洛陽去了。
  
  嵇康連頭也沒有擡,衹有嚮秀怔怔地看了一會兒車隊後揚天的塵土,眼光中
  
  泛起一絲擔憂。
  
  六
  
  對嵇康來說,真正能從心靈深處幹擾他的,是朋友。友情之外的造訪,他可
  
  以低頭不語,揮之即去,但對於朋友就不一樣了,哪怕是一丁點兒的心理隔閡,
  
  也會使他焦灼和痛苦,因此,友情有多深,幹擾也有多深。
  
  這種事情,不幸就在他和好朋友山濤之間發生了。
  
  山濤也是一個很大氣的名士,當時就有人稱贊他的品格“如璞玉渾金”。他
  
  與阮籍、嵇康不同的是,有名士觀念卻不激烈,對朝廷、對禮教、對前後左右的
  
  各色人等,他都能保持一種溫和友好的關係。但他並不庸俗,又忠於友誼,有長
  
  者風,是一個很靠得住的朋友。他當時擔任着一個很大的官職;尚書吏部郎,做
  
  着做着不想做了,要辭去,朝廷要他推薦一個合格的人繼任,他真心誠意地推薦
  
  了嵇康。
  
  嵇康知道此事後,立即寫了一封絶交信給山濤。山濤字巨源,因此這封信名
  
  為《與山巨源絶交書》。我想,說它是中國文化史上最重要的一封絶交書也不過
  
  分吧,反正衹要粗涉中國古典文學的人都躲不開它,直到千餘年後的今天仍是這
  
  樣。
  
  這是一封很長的信。其中有些話,說得有點傷心——
  
  聽說您想讓我去接替您的官職,這事雖沒辦成,從中卻可知道您
  
  很不瞭解我。也許您這個廚師不好意思一個人屠宰下去了,拉一個祭
  
  師做墊背吧?……
  
  阮籍比我醇厚賢良,從不多嘴多舌,也還有禮法之士恨他;我這
  
  個人比不上他,慣於傲慢懶散,不懂人情物理,又喜歡快人快語;一
  
  旦做官,每天會招來多少麻煩事!……我如何立身處世,自己早已明
  
  確,即便是在走一條死路也咎由自取,您如果來勉強我,則非把我推
  
  入溝壑不可!
  
  我剛死了母親和哥哥,心中凄切,女兒纔十三歲,兒子纔八歲,
  
  尚未成人,又體弱多病,想到這一些,真不知該說什麽。現在我衹想
  
  住在簡陋的舊屋裏教養孩子,常與親友們敘敘離情、說說往事,濁酒
  
  一杯,彈琴一麯,也就夠了。不是我故作清高,而是實在沒有能力當
  
  官,就像我們不能把貞潔的美名加在閹人身上一樣。您如果想與我共
  
  登仕途,一起歡樂,其實是在逼我發瘋,我想您對我沒有深仇大恨,
  
  不會這麽做吧?
  
  我說這些,是使您瞭解我,也與您訣別。
  
  這封信很快在朝野傳開,朝廷知道了嵇康的不合作態度,而山濤,滿腔好意卻換
  
  來一個斷然絶交,當然也不好受。但他知道,一般的絶交信用不着寫那麽長,寫
  
  那麽長,是嵇康對自己的一場坦誠傾訴。如果友誼真正死亡了,完全可以冷冰冰
  
  地三言兩語,甚至不置一詞,了斷一切。總之,這兩位昔日好友,訣別得斷絲飄
  
  飄,不可名狀。
  
  嵇康還寫過另外一封絶交書,絶交對象是呂巽,即上文提到過的嚮秀前去幫
  
  助種菜灌園的那位朋友呂安的哥哥。本來呂巽、呂安兩兄弟都是嵇康的朋友,但
  
  這兩兄弟突然間鬧出了一場震驚遠近的大官司。原來呂巽看上了弟弟呂安的妻子
  
  ,偷偷地占有了她,為了掩飾,竟給弟弟安了一個“不孝”的罪名上訴朝廷。
  
  呂巽這麽做,無異是衣冠禽獸,但他卻是原告!“不孝”在當時是一個很重
  
  的罪名,哥哥控告弟弟“不孝”,很能顯示自己的道德形象,朝廷也樂於藉以重
  
  申孝道;相反,作為被告的呂安雖被冤枉卻難以自辯,一個文人怎麽能把哥哥霸
  
  占自己妻子的醜事公諸士林呢?而且這樣的事,證據何在?妻子何以自處?傢族
  
  門庭何以避羞?
  
  面對最大的無恥和無賴,受害者往往一籌莫展。因為製造無恥和無賴的人早
  
  已把受害者不願啓齒的羞恥心、社會公衆容易理解和激憤的罪名全都考慮到了,
  
  受害者除了淚汪汪地引頸就刎,別無辦法。如果說還有最後一個辦法,最後一道
  
  生機,那就是尋找最知心的朋友傾訴一番。在這種情況下,許多平日引為知己的
  
  朋友早已一一躲開,朋友之道的脆弱性和珍罕性同時顯現。有口難辯的呂安想到
  
  了他心目中最尊貴的朋友嵇康。嵇康果然是嵇康,立即拍案而起。呂安已因“不
  
  孝”而獲罪,嵇康不知官場門路,唯一能做的是痛駡呂巽一頓,宣佈絶交。
  
  這次的絶交信寫得極其悲憤,怒斥呂巽誣陷無辜、包藏禍心;後悔自己以前
  
  無原則地勸呂安忍讓,覺得自己對不起呂安;對於呂巽,除了决裂,無話可說。
  
  我們一眼就可看出,這與他寫給山濤的絶交信,完全是兩回事了。
  
  “朋友”,這是一個多麽怪異的稱呼,嵇康實在被它搞暈了。他太看重朋友
  
  ,因此不得不一次次絶交。他一生選擇朋友如此嚴謹,沒想到一切大事都發生在
  
  他僅有的幾個朋友之間。他想通過絶交來表白自身的好惡,他也想通過絶交來論
  
  定朋友的含義。他太珍惜了,但越珍惜,能留住的也就越稀少。
  
  儘管他非常憤怒,他所做的事情卻很小:在一封私信裏為一個蒙冤的朋友說
  
  兩句話,同時識破一個假朋友,如此而已。但僅僅為此,他被捕了。
  
  理由很簡單:他是不孝者的同黨。
  
  從這個無可理喻的案件,我明白了在中國一個冤案的構建為什麽那麽容易,
  
  而構建起來的冤案又為什麽會那麽快速地擴大株連面。上上下下並不太關心事件
  
  的真相,而熱衷於一個最通俗、最便於傳播、又最能激起社會公憤的罪名;這個
  
  罪名一旦建立,事實的真相更變得無足輕重,誰還想提起事實來掃大傢的興,立
  
  即淪為同案犯一起掃除。成了同案犯,發言權也就被徹底剝奪。因此,請原諒古
  
  往今來所有深知冤情而閉口的朋友吧,他們敵不過那種並不需要事實的世俗激憤
  
  ,也擔不起同黨、同案犯等等隨時可以套在頭上的惡名。
  
  現在,輪到為嵇康判罪了。
  
  統治者司馬昭在宮廷中猶豫。我們記得,阮籍在母喪期間喝酒吃肉也曾被人
  
  控告為不孝,司馬昭當場保護了阮籍,可見司馬昭內心對於孝不孝的罪名並不太
  
  在意。他比較在意的倒是嵇康寫給山濤的那封絶交書,把官場仕途說得如此厭人
  
  ,總要給他一點顔色看看。
  
  就在這時,司馬昭所寵信的一個年輕人求見,他就是鐘會。不知讀者是不是
  
  還記得他,把自己的首篇論文誠惶誠恐地塞在嵇康的窗戶裏,發跡後帶着一幫子
  
  人去拜訪正在鄉間打鐵的嵇康,被嵇康冷落得十分無趣的鐘會?他深知司馬昭的
  
  心思,便悄聲進言:
  
  嵇康,臥竜也,千萬不能讓他起來。陛下統治天下已經沒有什麽可
  
  以擔憂的了,我衹想提醒您稍稍提防嵇康這樣傲世的名士。您知道他為
  
  什麽給他的好朋友山濤寫那樣一封絶交信嗎?據我所知,他是想幫助別
  
  人謀反,山濤反對,因此沒有成功,他惱羞成怒而與山濤絶交。陛下,
  
  過去姜太公、孔夫子都誅殺過那些危害時尚、擾亂禮教的所謂名人,現
  
  在嵇康、呂安這些人言論放蕩,毀謗聖人經典,任何統治天下的君主都
  
  是容不了的。陛下如果太仁慈,不除掉嵇康,可能無以淳正風俗、清潔
  
  王道。①
  
  我特地把鐘會的這番話大段地譯述出來,望讀者能仔細一讀。他避開了孝不
  
  孝的具體問題,幾乎每一句話都打在司馬昭的心坎上。在道義人格上,他是小人
  
  ;在誹謗技巧上,他是大師。
  
  鐘會一走,司馬昭便下令:判處嵇康、呂安死刑,立即執行。
  
  —·—·—·—·—·—·—·—·—·—·—·—·—·—·—·—·—·—
  
  ①參見《晉書·嵇康傳》,《世說新語·雅量》註引《文士傳》。
  
  七
  
  這是中國文化史上最黑暗的日子之一,居然還有太陽。
  
  嵇康身戴木枷,被一群兵丁,從大獄押到刑場。
  
  刑場在洛陽東市,路途不近。嵇康一路上神情木然而縹緲,他想起了一生中
  
  好些奇異的遭遇。
  
  他想起,他也曾像阮籍一樣,上山找過孫登大師,並且跟隨大師不短的時間
  
  。大師平日幾乎不講話,直到嵇康臨別,纔深深一嘆:“你性情剛烈而才貌出衆
  
  ,能避免禍事嗎?”
  
  他又想起,早年曾在洛水之西遊學,有一天夜宿華陽,獨個兒在住所彈琴。
  
  夜半時分,突然有客人來訪,自稱是古人,與嵇康共談音律,談着談着來了興致
  
  ,嚮嵇康要過琴去,彈了一麯《廣陵散》,聲調絶倫,彈完便把這個麯子傳授給
  
  了嵇康,並且反復叮囑,千萬不要再傳給別人了。這個人飄然而去,沒有留下姓
  
  名。
  
  嵇康想到這裏,滿耳滿腦都是《廣陵散》的旋律。他遵照那個神秘來客的叮
  
  囑,沒有嚮任何人傳授過。一個叫袁孝尼的人不知從哪兒打聽到嵇康會演奏這個
  
  麯子,多次請求傳授,他也沒有答應。刑場已經不遠,難道,這個麯子就永遠地
  
  斷絶了?——想到這裏,他微微有點慌神。
  
  突然,嵇康聽到,前面有喧鬧聲,而且鬧聲越來越響。原來,有三千名太學
  
  生正擁擠在刑場邊上請願,要求朝廷赦免嵇康,讓嵇康擔任太學的導師。顯然,
  
  太學生們想以這樣一個請願嚮朝廷提示嵇康的社會聲譽和學術地位,但這些年輕
  
  人不知道,他們這種聚集三千人的行為已構成一種政治示威,司馬昭怎麽會退讓
  
  呢?
  
  嵇康望了望黑壓壓的年輕學子,有點感動。孤傲了一輩子的他,因僅有的幾
  
  個朋友而死的他,把誠懇的目光投嚮四周。一個官員衝過人群來到刑場高臺上宣
  
  布:宮廷旨意,維護原判。
  
  刑場上一片山呼海嘯。
  
  但是,大傢的目光都註視着已經押上高臺的嵇康。
  
  身材偉岸的嵇康擡起頭來,眯着眼睛看了看太陽,便對身旁的官員說:“行
  
  刑的時間還沒到,我彈一個麯子吧。”不等官員回答,便對在旁送行的哥哥嵇喜
  
  說:“哥哥,請把我的琴取來。”
  
  琴很快取來了,在刑場高臺上安放妥當,嵇康坐在琴前,對三千名太學生和
  
  圍觀的民衆說:“請讓我彈一遍《廣陵散》。過去袁孝尼他們多次要學,都被我
  
  拒絶。《廣陵散》於今絶矣!”
  
  刑場上一片寂靜,神秘的琴聲鋪天蓋地。
  
  彈畢,從容赴死。
  
  這是公元旦262年夏天,嵇康三十九歲。
  
  八
  
  有幾件後事必須交代一下——
  
  嵇康被司馬昭殺害的第二年,阮籍被迫寫了一篇勸司馬昭進封晉公的《勸進
  
  箴》,語意進退含糊。幾個月後阮籍去世,終年五十三歲;
  
  幫着嵇康一起打鐵的嚮秀,在嵇康被殺後心存畏懼,接受司馬氏的召喚而做
  
  官。在赴京城洛陽途中,繞道前往嵇康舊居憑吊。當時正值黃昏,寒冷徹骨,從
  
  鄰居房捨中傳出嗚咽笛聲,嚮秀追思過去幾個朋友在這裏歡聚飲宴的情景,不勝
  
  感慨,寫了《思舊賦》。寫得很短,剛剛開頭就煞了尾。嚮秀後來做官做到散騎
  
  侍郎、黃門侍郎和散騎常侍,但據說他在官位上並不做實際事情,衹是避禍而已
  
  ;
  
  山濤在嵇康被殺害後又活了二十年,大概是當時名士中壽命最長的一位了。
  
  嵇康雖然給他寫了著名的絶交書,但臨終前卻對自己十歲的兒子嵇紹說:“衹要
  
  山濤伯伯活着,你就不會成為孤兒!”果然,後來對嵇紹照顧最多、恩惠最大的
  
  就是山濤,等嵇紹長大後,由山濤出面推薦他入仕做官;
  
  阮籍和嵇康的後代,完全不像他們的父親。阮籍的兒子阮渾,是一個極本分
  
  的官員,竟然平生沒有一次酒醉的記錄。被山濤推薦而做官的嵇紹,成了一個為
  
  皇帝忠誠保駕的馴臣,有一次晉惠帝兵敗被睏,文武百官紛紛逃散,惟有嵇紹衣
  
  冠端正地以自己的身軀保護了皇帝,死得忠心耿耿;
  
  …………
  
  九
  
  還有一件後事。
  
  那麯《廣陵散》被嵇康臨終彈奏之後,渺不可尋。但後來據說在隋朝的宮廷
  
  中發現了麯譜,到唐朝又流落民間,宋高宗時代又收入宮廷,由明代朱元璋的兒
  
  子朱權編入《神秘麯譜》。近人根據《神秘麯譜》重新整理,於今還能聽到。然
  
  而,這難道真是嵇康在刑場高臺上彈的那首麯子嗎?相隔的時間那麽長,所歷的
  
  朝代那麽多,時而宮廷時而民間,其中還有不少空白的時間段落,居然還能傳下
  
  來?而最本源的問題是,嵇康那天的彈奏,是如何進入隋朝宮廷的?
  
  不管怎麽說,我不會去聆聽今人演奏的《廣陵散》。《廣陵散》到嵇康手上
  
  就結束了,就像阮籍和孫登在山𠔌裏的玄妙長嘯,都是遙遠的絶響,我們追不回
  
  來了。
  
  然而,為什麽這個時代、這批人物、這些絶響,老是讓我們割捨不下?我想
  
  ,這些在生命的邊界綫上艱難跋涉的人物似乎為整部中國文化史作了某種悲劇性
  
  的人格奠基。他們追慕寧靜而渾身焦灼,他們力求圓通而處處分裂,他們以昂貴
  
  的生命代價,第一次標志出一種自覺的文化人格。在他們的血統係列上,未必有
  
  直接的傳代者,但中國的審美文化從他們的精神酷刑中開始屹然自立。在嵇康、
  
  阮籍去世之後的百年間,大書法傢王羲之、大畫傢顧愷之、大詩人陶淵明相繼出
  
  現,二百年後,大文論傢劉勰、鐘嶸也相繼誕生,如果把視野再拓寬一點,這期
  
  間,化學家葛洪、天文學家兼數學家祖衝之、地理學家酈道元等大科學家也一一
  
  涌現,這些人,在各自的領域幾乎都稱得上是開天闢地的巨匠。魏晉名士們的焦
  
  灼掙紮,開拓了中國知識分子自在而又自為的一方心靈秘土,文明的成果就是從
  
  這方心靈秘土中蓬勃地生長出來的。以後各個門類的千年傳代,也都與此有關。
  
  但是,當文明的成果逐代繁衍之後,當年精神開拓者們的奇異形象卻難以復見。
  
  嵇康、阮籍他們在後代眼中越來越顯得陌生和乖戾,陌生得像非人,乖戾得像神
  
  怪。
  
  有過他們,是中國文化的幸運,失落他們,是中國文化的遺憾。
  
  一切都難以彌補了。
  
  我想,時至今日,我們勉強能對他們說的親近話衹有一句當代熟語:不在乎
  
  天長地久,衹在乎曾經擁有。
  
  我們,曾經擁有!
  
  ——寫作此文,與嵇康彈完《廣陵散》而赴死的日子同樣是炎熱的八月,其
  
  間相隔一千七百三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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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鼕星 --- 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吾之願也。
  
  ma@wuche2.wustl.edu (Xingdong Ma)
首頁>> 文學>> 散文>> Yu Qiuyu   China   现代中国   (August 23, 1946 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