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散文>> qiū Yu Qiuyu   zhōng guó China   xiàn dài zhōng guó   (1946niánbāyuè23rì)
西湖夢
  1
  
  西湖的文章實在做得太多了,做的人中又多歷代高手,再做下去連自己也覺得
  
  愚蠢。但是,雖經多次違避,最後筆頭一抖,還是寫下了這個俗不可耐的題目。也
  
  許是這汪湖水沉浸着某種歸結性的意義,我避不開它。
  
  初識西湖,在一把劣質的摺扇上。那是一位到過杭州的長輩帶到鄉間來的。
  
  扇上印着一幅西湖遊覽圖,與現今常見的遊覽圖不同,那上面清楚地畫着各種景緻
  
  ,就像一個立體模型。圖中一一標明各種景緻的幽雅名稱,凌駕畫幅的總標題是“
  
  人間天堂”。鄉間兒童很少有圖畫可看,於是日日逼視,竟爛熟於心。年長之後真
  
  到了西湖,如遊故地,熟門熟路地踏訪着一個陳舊的夢境。
  
  明代正德年間一位日本使臣遊西湖後寫過這樣一首詩:
  
   昔年曾見此湖圖,
  
   不信人間有此湖。
  
   今日打從湖上過,
  
   畫工還欠費工夫。
  
  可見對許多遊客來說,西湖即便是初遊,也有舊夢重溫的味道。這簡直成了中
  
  國文化中的一個常用意象,摩挲中國文化一久,心頭都會有這個湖。
  
  奇怪的是,這個湖遊得再多,也不能在心中真切起來。過於玄豔的造化,會産
  
  生了一種疏離,無法與它進行傢常性的交往。正如傢常飲食不宜於排場,可讓兒童
  
  偎依的奶媽不宜於盛妝,西湖排場太大,妝飾太精,難以叫人長久安駐。大凡風景
  
  絶佳處都不宜安傢,人與美的關係,竟是如此之蹊蹺。
  
  西湖給人以疏離感,還有別一原因。它成名過早,遺跡過密,名位過重,山水
  
  亭捨與歷史的牽連過多,結果,成了一個象徵性物象非常稠厚的所在。遊覽可以,
  
  貼近去卻未免吃力。為了擺脫這種感受,有一年夏天,我跳到湖水中遊泳,獨個兒
  
  遊了長長一程,算是與它有了觸膚之親。湖水並不涼快,湖底也不深,卻軟絨絨地
  
  不能蹬腳,提醒人們這裏有千年的淤積。上岸後一想,我是從宋代的一處勝跡下水
  
  ,遊到一位清人的遺宅終止的,於是,剛剛弄過的水波就立即被歷史所抽象,幾乎
  
  有點不真實了。
  
  它貯積了太多的朝代,於是變得沒有朝代。它彙聚了太多的方位,於是也就失
  
  去了方位。它走嚮抽象,走嚮虛幻,像一個收羅備至的博覽會,盛大到了縹緲。
  
   2
  
  西湖的盛大,歸攏來說,在於它是極復雜的中國文化人格的集合體。
  
  一切宗教都要到這裏來參加展覽,再避世的,也不能忘情於這裏的熱鬧;再苦
  
  寂的,也要分享這裏的一角秀色。佛教勝跡最多,不必一一列述了,即便是超逸到
  
  傢了的道傢,也占據了一座葛嶺,這是湖畔最先迎接黎明的地方,一早就呼喚着繁
  
  密的腳印。作為儒將楷模的嶽飛,也躋身於湖濱安息,世代張揚着治國平天下的教
  
  義。寧靜淡泊的國學大師也會與荒誕奇瑰的神話傳說相鄰而居,各自變成一種可供
  
  觀瞻的景緻。
  
  這就是真正中國化了的宗教。深奧的理義可以幻化成一種熱鬧的瀏覽方式,與
  
  感官玩樂溶成一體。這是真正的達觀和“無執”,同時也是真正的浮滑和隨意。極
  
  大的認真伴和着極大的不認真,最後都皈依於消耗性的感官天地。中國的原始宗教
  
  始終沒有像西方那樣上升為完整嚴密的人為宗教,而後來的人為宗教也急速地散落
  
  於自然界,與自然宗教遙相呼應。背着香袋來到西湖朝拜的善男信女,心中並無多
  
  少教義的蹤影,眼角卻時時關註着桃紅柳緑、蒓菜醋魚。是山水走嚮了宗教?抑或
  
  是宗教走嚮了山水?反正,一切都歸之於非常實際、又非常含糊的感官自然。
  
  西方宗教在教義上的完整性和普及性,引出了宗教改革者和反對者們在理性上
  
  的完整性的普及性;而中國宗教,不管從順嚮還是逆嚮都激發不了這樣的思維習慣
  
  。緑緑的西湖水,把來到岸邊的各種思想都款款地搖碎,溶成一氣,把各色信徒都
  
  陶冶成了遊客。它波光一閃,嫣然一笑,科學理性精神很難在它身邊保持堅挺。也
  
  許,我們這個民族,太多的是從西湖出發的遊客,太少的是魯迅筆下的那種過客。
  
  過客衣衫破碎,腳下淌血,如此急急地趕路,也在尋找一個生命的湖泊吧?但他如
  
  果真走到了西湖邊上,定會被萬千悠閑的遊客看成是乞丐。也許正是如此,魯迅勸
  
  阻鬱達夫把傢搬至杭州。
  
  錢王登假仍如在,
  
  伍相隨波不可尋,
  
  平楚日和憎健翮,
  
  小山香滿蔽高岑。
  
  墳壇冷落將軍嶽,
  
  梅鶴凄涼處士林,
  
  何似舉傢遊曠遠,
  
  風波浩蕩足行吟。
  
  他對西湖的口頭評語乃是:“至於西湖風景,雖然宜人,有吃的地方,也有玩
  
  的地方,如果流連記返,湖光山色,也會消磨人的志氣的。如像袁子纔,身上穿一
  
  件羅紗大褂,如蘇小小認認鄉親,過着飄飄然的生活,也就無聊了。”(川島:《
  
  憶魯迅先生一九二八年杭州之遊》)
  
  然而,多數中國文人的人格結構中,對個充滿象徵性和抽象度的西湖,總有很
  
  大的嚮心力。社會理性使命已悄悄抽繹,秀麗山水間散落着才子、隱士,埋藏着身
  
  前的孤傲和身後的空名。天大的才華和鬱憤,取後都化作供後人遊玩的景點。
  
  景點,景點,總是景點,再也讀不到傳世的檄文,衹剩下廊柱上竜飛風舞的楹
  
  聯。
  
  再也找不見慷慨的遺恨,衹剩下幾座既可憑吊也可休息的亭臺。
  
  再也不去期待歷史的震顫,衹有凜然安坐着的萬古湖山。
  
  修繕,修繕,再修繕,群塔入雲,藤葛如髯,湖水上漂浮着千年藻苔。
  
   3
  
  西湖勝跡中最能讓中國文人揚眉吐氣的,是白堤和蘇堤。兩位大詩人、大文豪
  
  ,不是為了風雅,甚至不是為了文化上的目的,純粹為瞭解除當地人民的疾苦,興
  
  修水利,瀎湖築堤,終於在西湖中留下了兩條長長的生命堤壩。
  
  清人查容詠蘇堤詩云:“蘇公當日曾築此,不為遊觀為民耳。”恰恰是最懂遊
  
  觀的藝術傢不願意把自己的文化形象雕琢成遊觀物,於是,這樣的堤岸便成了西湖
  
  間特別顯得自然的景物。不知旁人如何,就我而論,遊西湖最暢心意的,乃是在微
  
  雨的日子,獨個兒漫步於蘇堤。也沒有什麽名句逼我吟誦,也沒有後人的感慨來強
  
  加於我,也沒有一尊莊嚴的塑像壓抑我的鬆快,它始終衹是一條自然功能上的長堤
  
  ,樹木也生得平適,鳥鳴也聽得自如。這一切都不是東坡學士特意安排的,衹是他
  
  到這裏做了太守,辦了一件盡職的好事,就這樣,纔讓我看到一個在美的領域真正
  
  卓越到了從容的蘇東坡。
  
  但是,就白居易、蘇東坡的整體情懷而言,這兩道物化了的長堤還是太狹小的
  
  存在。他們有他們比較完整的天下意識、宇宙感悟,他們有比較硬朗的主體精神、
  
  理性思考,在文化品位上,他們是那個時代的峰巔和精英。他們本該在更大的意義
  
  上統領一代民族精神,但卻僅僅因辭章而入選為一架僵硬機體中的零件,被隨處裝
  
  上拆下,東奔西顛,極偶然地調配到了這個湖邊,搞了一下別人也能搞的水利。我
  
  們看到的,是中國歷代文化良心所能作的社會實績的極緻。儘管美麗,也就是這麽
  
  兩條長堤而已。
  
  也許正是對這類結果的大徹大悟,西湖邊又悠悠然站出一個林和靖。他似乎把
  
  什麽都看透了,隱居孤山二十年,以梅為妻,以鶴為子,遠避官場與市囂。他的詩
  
  寫得着實高明,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兩句來詠梅,幾乎成為千
  
  古絶唱。中國古代,隱士多的是,而林和靖憑着梅花、白鶴與詩句,把隱士真正做
  
  道地、做漂亮了。在後世文人眼中,白居易、蘇東坡固然值得羨慕,卻是難以追隨
  
  的;能夠偏偏到杭州西湖來做一太守,更是一種極偶然、極奇罕的機遇。然而,要
  
  追隨林和靖卻不難,不管有沒有他的才分。梅妻鶴子有點煩難,其實也很寬鬆,林
  
  和靖本人也是有妻子和小孩的。那兒找不到幾叢花樹、幾雙飛禽呢?在現實社會碰
  
  了壁、受了阻,急流勇退,扮作半個林和靖是最容易不過的。
  
  這種自衛和自慰,是中國分子的機智,也是中國知識分子的狡黠。不能把志嚮
  
  實現於社會,便躲進一個自然小天地自娛自耗。他們消除了志嚮,漸漸又把這種消
  
  除當作了志嚮。安貧樂道的達觀修養,成了中國文化人格結構中一個寬大的地窯,
  
  儘管有濃重的黴味,卻是安全而寧靜。於是,十年寒窗,博覽文史,走到了民族文
  
  化的高坡前,與社會交手不了幾個回合,便把一切沉埋進一座座孤山。
  
  結果,群體性的文化人格日趨黯淡。春去秋來,梅凋鶴老,文化成了一種無目
  
  的的浪費,封閉式的道德完善導嚮了總體上的不道德。文明的突進,也因此被取消
  
  ,剩下一堆梅瓣、鶴羽,像畫簽一般,夾在民族精神的史册上。
  
   4
  
  與這種黯淡相對照,野潑潑的,另一種人格結構也調皮地擠在西湖岸邊湊熱鬧
  
  。
  
  首屈一指者,當然是名妓蘇小小。
  
  不管願意不願意,這位妓女的資格,要比上述幾位名人都老,在後人詠西湖的
  
  詩作中,總是有意無意地把蘇東坡、嶽飛放在這位姑娘後面:“蘇小門前花滿枝,
  
  蘇公公堤上女當垆”“蘇傢弱柳猶含媚,嶽墓喬鬆亦抱忠”……就是年代較早一點
  
  的白居易,也把自己寫成是蘇小小的欽仰者:“若解多情尋小小,緑楊深處是蘇傢
  
  ”;“蘇傢小女舊知名,楊柳風前別有情”。
  
  如此看來,詩人袁子纔鎸一小章曰:“錢墉蘇小是鄉親”,雖為魯迅所不悅,
  
  卻也頗可理解的了。
  
  歷代吟詠和憑吊蘇小小的,當然不乏輕薄文人,但內心厚實的飽學之士也多的
  
  是。在我們這樣一個國度,一位妓女競如此尊貴地長久安享景仰,原因是頗為深刻
  
  的。
  
  蘇小小的形象本身就是一個夢。她很重感情,寫下一首《同心歌》曰“妾乘油
  
  壁車,郎跨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鬆柏下”,樸樸素素地道盡了青年戀人約會
  
  的無限風光。美麗的車,美麗的馬,一起飛駛疾馳,完成了一組氣韻奪人的情感造
  
  像。又傳說她在風景勝處偶遇一位窮睏書生,便慷慨解囊,贈銀百兩,助其上京。
  
  但是,情人未歸,書生已去,世界沒能給她以情感的報償。她不願做姬做妾,勉強
  
  去完成一個女人的低下使命,而是要把自己的美色呈之街市,蔑視着精麗的高墻。
  
  她不守貞節衹守美,直讓一個男性的世界圍着她無常的喜怒而旋轉。最後,重病即
  
  將奪走她的生命,她卻恬然適然,覺得死於青春華年,倒可給世界留下一個最美的
  
  形象。她甚至認為,死神在她十九歲時來訪,乃是上天對她的最好成全。
  
  難怪曹聚仁先生要把她說成是茶花女式的唯美主義者。依我看,她比蔡花女活
  
  得更為瀟灑。在她面前,中國歷史上其他有文學價值的名妓,都把自己搞得太逼仄
  
  了,為了個負心漢,或為了一個朝廷,顛簸得過於認真。衹有她那種頗有哲理感的
  
  超逸,纔成為中國文人心頭一幅秘藏的聖符。
  
  由情至美,始終圍繞着生命的主題。蘇東坡把美衍化成了詩文和長堤,林和靖
  
  把美寄托於梅花與白鶴,則蘇小小,則一直把美熨貼着自己的本體生命。她不作太
  
  多的物化轉捩,衹是憑藉自身,發散出生命意識的微波。
  
  妓女生涯當然是不值得贊頌的,蘇小小的意義在於,她構成了與正統人格結構
  
  的奇特對峙。再正經的鴻儒高士,在社會品格上可以無可指摘,卻常常壓抑着自己
  
  和別人的生命本體的自然流程。這種結構是那樣的宏大和強悍,使生命意識的激流
  
  不能不在崇山峻嶺的圍困中變得恣肆和怪異。這裏又一次出現了道德和不道德、人
  
  性和非人性,美和醜的悖論:社會污濁中也會隱伏着人性的大合理,而這種大合理
  
  的實現方式又常常怪異到正常的人們所難以容忍。反之,社會歷史的大光亮,又常
  
  常以犧牲人本體的許多重要命題為代價。單嚮完滿的理想狀態,多是夢境。人類難
  
  以掙脫的一大悲哀,便在這裏。
  
  西湖所接納的另一具可愛的生命是白娘娘。雖然衹是傳說,在世俗知名度上卻
  
  遠超許多真人,在中國人的精神疆域中早就成了種更宏大的切實存在。人們慷慨地
  
  把湖水、斷橋、雷峰塔奉獻給她。在這一點上,西湖毫無虧損,反而因此而增添了
  
  特別明亮的光色。
  
  她是妖,又是仙,但成妖成仙都不心甘。她的理想最平凡也最燦爛:衹願做一
  
  個普普通通的人。這個基礎命題的提出,在中國文化中具有極大的挑戰性。
  
  中國傳統思想歷來有分割兩界的習慣性功能。一個渾沌的人世間,利刃一劃,
  
  或者成為聖、賢、忠、善、德、仁,或者成為姦、惡、邪、醜、逆、兇,前者舉入
  
  天府,後者淪於地獄。有趣的是,這兩者的轉化又極為便利。白娘娘做妖做仙都非
  
  常容易,麻煩的是,她偏偏看到在天府與地獄之間,還有一快平實的大地,在妖魔
  
  和神仙之間,還有一種尋常的動物:人。她的全部炎難,便由此而生。
  
  普通的、自然的、衹具備人的意義而不加外飾的人,算得了什麽呢?厚厚一堆
  
  二十五史並沒有為它留出多少筆墨。於是,法海逼白娘娘回歸於妖,天庭勸白娘娘
  
  上升為仙,而她卻拚着生命大聲呼喊:人!人!人!
  
  她找上了許仙,許仙的木訥和萎頓無法與她的情感強度相對稱,她深感失望。
  
  她陪伴着一個已經是人而不知人的尊貴的凡夫,不能不陷於寂寞。這種寂寞,是她
  
  的悲劇,更是她所嚮往的人世間的悲劇,可憐的白娘娘,在妖界仙界呼喚人而不能
  
  見容,在人間呼喚人也得不到回應,但是,她是决不會捨棄許仙的,是他,使她想
  
  做人的欲求變成了現實,她不願去尋找一個超凡脫俗即已離異了普通狀態的人。這
  
  是一種深刻的矛盾,她認了,甘願為了他去萬裏迢迢盜仙草,甘願為了他在水漫金
  
  山時殊死拚搏。一切都是為了衛護住她剛剛抓住一半的那個“人”字。
  
  在我看來,白娘娘最大的傷心處正在這裏,而不是最後被鎮於雷峰塔下。她無
  
  懼於死,更何懼於鎮?她莫大的遺憾,是終於沒能成為一個普通人。雷峰塔衹是一
  
  個歸結性的造型,成為一個民族精神界的愴然象徵。
  
  一九二四年九月,雷峰塔終於倒掉,一批“五四”文化闖將都不禁由衷歡呼,
  
  魯迅更是對之一論再論。這或許能證明,白娘娘和雷峰塔的較量,關係着中國精神
  
  文化的决裂和更新?為此,即使明智如魯迅,也願意在一個傳說故事的象徵意義上
  
  深深沉浸。
  
  魯迅的朋友中,有一個用腦袋撞擊過雷峰塔的人,也是一位女性,吟罷“秋風
  
  秋雨愁煞人”,也在西湖邊上安身。
  
  我欠西湖的一筆宿債,是至今未到雷峰塔廢墟去看看。據說很不好看,這是意
  
  料中的,但總要去看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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