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 Literature>> 散文>> Yu Qiuyu   China   现代中国   (August 23, 1946 AD)
乡关何处
  一
  
  本文标题,取自唐代诗人崔颢《黄鹤楼》一诗中名句“日暮乡关何处是?
  
  烟波江上使人愁。”看来崔颢是在黄昏时分登上黄鹤楼,孤零零一个人,突然产
  
  生了一种强烈被遗弃感。被谁遗弃?不是被什么人,而是被时间和空间。在时间
  
  上,古人飘然远去不再回来,空留白云千载;在空间上,眼下虽有晴川沙洲、茂树
  
  芳草,而我家乡在哪里呢?
  
  崔颢家乡在河南开封,离黄鹤楼有点远又不太远,这是很多人都知道,那
  
  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发问呢?我想任何一个早年离乡游子在思念家乡时都会有一种两
  
  重性:他心中家乡既具体又不具体。具体可具体到一个河湾,几棵小树,半壁苍
  
  苔;但是如果仅仅如此,焦渴思念完全可以转换成回乡行动。然而真回乡又
  
  总是失望,天天萦绕我心头这一切原来是这样么?就像在一首激情澎湃名诗
  
  后面突然看到了一幅太逼真插图,诗意顿消。因此,真正游子是不大愿意回乡
  
  ,即使偶尔回去一下也会很快出走,走在外面又没完没了地思念,结果终于傻傻
  
  地问自己家乡究竟在哪里。
  
  据说李白登黄鹤楼时看到了崔颢题在楼壁上这首诗很为赞赏,认为既然有了
  
  这样诗,自己也就用不着写了。我觉得,高傲李白假如真看上了这首诗,一
  
  定不在于其他方面,而在于这种站在高处自问家乡何在迷茫心态。因为在这一点
  
  上,李白深有共鸣。
  
  只要是稍识文墨中国人大概没有不会背李白“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
  
  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首诗,一背几十年大家都成了殷切思乡者。但李白
  
  家乡在哪里呢?没有认真去想过。“文化大革命”中几乎完全没书看那几年,
  
  突然出了一本郭沫若《李白与杜甫》,赶快找来看,郭沫若对杜甫批判和嘲弄
  
  是很少有人能接受,但他对李白籍贯和出生地详尽考证,却使我惆怅万分。郭
  
  沫若考定李白出生地西域碎叶是在苏联一个地方,书籍出版时中苏关系正紧张
  
  着,因此显得更遥远、更隔膜,几乎是在另一个世界。李白看罢明月低下头去思念
  
  竟是那个地方吗?
  
  奇怪是,这位写下中华第一思乡诗诗人总也不回故乡。是忙吗?不是,他
  
  一生都在旅行,也没有承担多少推卸不了要务,回乡并不太难,但他却老是找陌
  
  生路去跋涉。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一条路直通故乡,一条路伸向异乡,李白或许
  
  会犹豫片刻,但狠狠心还是走了第二条路。日本学者松浦友久说李白一生要努力使
  
  自己处于“置身异乡”体验之中,因此成了一个不停步流浪者,我看说得很有
  
  道理。
  
  置身异乡体验非常独特。乍一看,置身异乡所接触全是陌生东西,原先
  
  自我一定会越来越脆弱,甚至会被异乡同化掉,其实事情远非如此简单。异己
  
  一切会从反面、侧面诱发出有关自己思想,异乡山水更会让人联想到自己生命
  
  起点,因此越是置身异乡越会勾起浓浓乡愁。乡愁越浓越不敢回去,越不敢回
  
  去越愿意把自己和故乡连在一起--简直成了一种可怖循环,结果,一生都避着
  
  故乡旅行,避一路,想一路。
  
  谁家玉笛暗飞声,
  
  散入春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
  
  何人不起故园情!
  
  兰陵美酒郁金香,
  
  玉碗盛来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
  
  不知何处是他乡。
  
  你看,只有彻底醉倒他才会丢掉异乡感,而表面上,他已四海为家。
  
  我想,诸般人生况味中非常重要一项就是异乡体验与故乡意识深刻交糅,
  
  漂泊欲念与回归意识相辅相成。这一况味,跨国界而越古今,作为一个永远充满
  
  魅力人生悖论而让人品咂不尽。
  
  前两年著名导演潘小扬拍摄艾芜《南行记》,最让我动心镜头是艾芜老人
  
  自己出场。老人曾以自己艰辛瑰丽远行记述震动中国文坛,而在镜头上他已被
  
  年岁折磨得满脸憔悴,表情漠然地坐在轮椅上。画面外歌声响起,大意是:妈妈,
  
  我还要远行,世上没有比远行更让人销魂。这是老人在心底呼喊吗?他已不能行走
  
  ,事实上那时已接近他生命终点,但在这歌声中他眼睛突然发亮,而且颤动欲
  
  泪。他昂然抬起头来,饥渴地注视着远方。一切远行者出发点总是与妈妈告别,
  
  走得再远也一直心存一个妈妈,一路上暗暗地请妈妈原谅,而他们终点则是衰老
  
  ,不管是否落脚于真正故乡。他们妈妈当然已经不在,因此归来远行者从一
  
  种孤儿变成了另一种孤儿。这样回归毕竟是凄楚,无奈衰老身体使他们无法
  
  再度出走,只能向冥冥中妈妈表述这种愿望。暮年老者呼喊妈妈是不能不让人
  
  动容,一生呼喊道尽了回归也道尽了漂泊。
  
  不久前读到冰心老人一篇短小散文,题目就叫《我家在哪里》。这位九十
  
  四岁高龄老作家最早也是以一个远行者形象受到广大读者关注,她周游世界
  
  ,曾在许多不同国家不同城市居住,最后在北京定居,可真正称得上一个“不知何
  
  处是他乡”放达之人了。但是,老人这些年来在梦中常常不经意地出现回家
  
  节,回哪里家呢?照理,一个女性在自己成了家庭主妇、有了完整家庭意识后
  
  家才是真正家,冰心老人在梦中完全应该回到成年后安家任何一个门庭,不
  
  管它在哪座城市;然而奇怪是,她在梦中每次遇到要回家场合回总是少女时
  
  代那个家。一个走了整整一个世纪圈子终于回到了原地,白发老人与天真少女
  
  融成了一体。那么,冰心老人这些回家梦是否从根本上否定了她一生漂泊旅程
  
  呢?当然不是。如果冰心老人始终没离开过早年那个家,那么今天回家梦也就
  
  失去了任何意义。在一般意义上,家是一种生活;在深刻意义上,家是一种思念。
  
  只有远行者才有对家殷切思念,因此只有远行者才有深刻意义上家。
  
  艾芜心底歌,冰心梦中家,虽然走向不同却遥相呼应。都是世纪老人,都
  
  有艺术家良好感觉,人生旅程大结构真是被他们概括尽了。
  
  无论是李白、崔颢,还是冰心、艾芜,他们都是很能写人,可以让我们凭借
  
  着他们诗文来谈论,而实际上,许多更强烈漂泊感受和思乡情结是难于言表
  
  ,只能靠一颗小小心脏去满满地体验,当这颗心脏停止跳动,这一切也就杳不可
  
  寻,也许失落在海涛间,也许掩埋在丛林里,也许凝于异国他乡一栋陈旧楼房
  
  户中。因此,从总体而言,这是一首无言史诗。中国历史上每一次大社会变动
  
  都会带来许多人迁徙和远行,或义无反顾,或无可奈何,但最终都会进入这首无
  
  言史诗,哽哽咽咽又回肠荡气。你看现在中国各地哪怕是再僻远角落,也会有远
  
  道赶来白发华侨怆然饮泣,匆匆来了又匆匆走了,不会不来又不会把家搬回来,
  
  他们不说理由也不向自己追问理由,抹干眼泪又须发飘飘地走向远方。
  
   二
  
  我家乡是浙江省余姚县桥头乡车头村,我在那里出生、长大、读书,直到小
  
  学毕业离开。十几年前,这个乡划给了慈溪县,因此我就不知如何来称呼家乡
  
  名了。在各种表格上填籍贯时候总要提笔思忖片刻,十分为难。有时想,应该以
  
  我在那儿时候为准,于是填了余姚;但有时又想,这样填了,有人到现今余姚
  
  地图上去查桥头乡却又查不到,很是麻烦,于是又填了慈溪。当然也可以如实地填
  
  上“原属余姚,今属慈溪”之类,但一般表格籍贯栏挤不下那么多字,即使挤得下
  
  ,自己写着也气闷:怎么连自己是哪儿人这么一个简单问题,都答得如此支支吾吾
  
  、暧昧不清!
  
  我不想过多地责怪改动行动区划官员,他们一定也有自己道理。但他们可
  
  能不知道,这种改动对四方游子带来迷惘是难于估计。就像远飞燕子,当它
  
  们随着季节在山南海北绕了一大圈回来时候,屋梁上鸟巢还在,但屋宇主人
  
  变了,屋宇结构也变了,它们只能唧唧啾啾地在四周盘旋,盘旋出一个崔颢式
  
  大问号。
  
  其实我比那些燕子还要[忄西]惶,因为连旧年巢也找不到了。我出生和长
  
  大房屋早已卖掉,村子里也没有严格意义上亲戚,如果像我现在这个样子回去
  
  ,谁也不会认识我,我也想不出可在哪一家吃饭、宿夜。这居然就是我故乡,我
  
  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故乡!早年离开时那个清晨,夜色还没有褪尽而朝雾已经迷
  
  [氵蒙],小男孩瞌睡双眼使夜色和晨雾更加浓重。这么潦草告别,总以为会
  
  有一次隆重弥补,事实上世间一切都无法弥补,我就潦草地踏上了背井离乡
  
  长途。
  
  我所离开是一个非常贫困村落。贫困到哪家晚饭时孩子不小心打破一个粗
  
  瓷碗就会引来父母疯狂追打,而左邻右舍都觉得这种追打理所当然。这儿没有正
  
  儿八经坐在桌边吃饭习惯,至多在门口泥地上搁一张歪斜小木几,家人在那里
  
  盛了饭就拨一点菜,托着碗东蹲西站、晃晃悠悠地往嘴里扒,因此孩子打破碗
  
  会很多。粗黑手掌在孩子身上疾风暴雨般地抡过,便小心翼翼地捡起碎碗片拼合
  
  着,几天后挑着担子补碗师傅来了,花费很长时间把破碗补好。补过和没补过
  
  粗瓷碗里很少能够盛出一碗白米饭,尽管此地盛产稻米。偶尔哪家吃白米饭了,
  
  饭镬里通常还蒸着一碗霉干菜,于是双重香味在还没有揭开镬盖时已经飘洒全村,
  
  而这双重香味直到今天我还认为是一种经典搭配。雪白晶莹米饭顶戴着一撮乌黑
  
  发亮霉干菜,色彩组合也是既沉着又强烈。
  
  说是属于余姚,实际上离余姚县城还有几十里地。余姚在村民中唯一可说
  
  题是那儿有一所高山仰止般医院叫“养命医院”,常言道只能医病不能医命,这
  
  家医院居然能够养命,这是何等本事,何等气派!村民们感叹着,自己却从来
  
  没有梦想过会到这样医院去看病。没有一个人是死在医院里,他们认为宁肯早
  
  死多少年也不能不死在家里。乡间出丧比迎娶还要令孩子们高兴,因为出丧
  
  地是山间,浩浩荡荡跟了去,就是一次热热闹闹集体郊游。这一带丧葬地都
  
  在上林湖四周山坡上,送葬队伍纸幡飘飘,哭声悠扬,一转入山岙全都松懈了,
  
  因为山岙里没有人家,纸幡和哭声失去了视听对象。山风一阵使大家变得安静也变
  
  得轻松,刚刚还两手直捧纸幡已随意地斜扛在肩上,满山除了坟茔就是密密层层
  
  杨梅树,村民们很在行,才扫了两眼便讨论起今年杨梅收成。
  
  杨梅收获季节很短,超过一两天它就会泛水、软烂,没法吃了。但它成熟
  
  又来势汹汹,刹那间从漫山遍野一起涌出果实都要快速处理掉,殊非易事。在运
  
  输极不方便当时,村民们唯一能做事情就是放开肚子拼命吃。也送几篓给亲戚
  
  ,但亲戚都住得不远,当地每座山都盛产杨梅,赠送也就变成了交换,家家户户屋
  
  檐下排列着附近不同山梁上采来一筐筐杨梅,任何人都可以蹲在边上慢慢吃上几
  
  个时辰,嘟嘟哝哝地评述着今年各座山脾性,哪座山赌气了,哪座山在装傻,就
  
  像评述着自己孩子。孩子们到哪里去了?他们都上了山,爬在随便哪一棵杨梅树
  
  上边摘边吃。鲜红果实碰也不会去碰,只挑那些红得发黑但又依然硬扎果实,
  
  往嘴里一放,清甜微酸、挺韧可嚼,扪嘴啜足一口浓味便把梅核用力吐出,手上
  
  一颗随即又按唇而入。这些日子他们可以成天在山上逗留,杨梅饱人,家里借此省
  
  去几碗饭,家长也认为是好事。只是傍晚回家时一件白布衫往往是果汁斑斑,暗红
  
  浅绛,活像是从浴血拼杀战场上回来。母亲并不责怪,也不收拾,这些天再洗也
  
  洗不掉,只待杨梅季节一过,渍迹自然消退,把衣服往河水里轻轻一搓便什么也看
  
  不见了。
  
  孩子们爬在树上摘食梅树,时间长了,满嘴会由酸甜变成麻涩。他们从树上爬
  
  下来,腆着胀胀肚子,呵着失去感觉嘴唇,向湖边走去,用湖水漱漱口,再在
  
  湖边上玩一玩。上林湖水很清,靠岸都是浅滩,梅树收获季节赤脚下水还觉得有
  
  点凉,但欢叫两声也就下去了。脚下有很多滑滑硬片,弯腰捞起来一看,是瓷片
  
  和陶片,好像这儿打碎过很多很多器皿。一脚一脚[足堂]过去,全是。那些瓷片
  
  和陶片经过湖水多年荡涤,边角碎口都不扎手了,细细打量,釉面锃亮,厚薄
  
  匀整,弧度精巧,比平日在家打碎粗瓷饭碗不知好到哪里去了。这究竟是怎么回
  
  事?难道这里曾安居过许多钟鸣鼎食豪富之家?但这儿没有任何房宅遗迹,周
  
  围也没有一条像样路,豪富人家日子怎么过?捧着碎片仰头回顾,默默山,
  
  呆呆云,谁也不会回答孩子们,孩子们用小手把碎片摩挲一遍,然后侧腰低头,
  
  把碎片向水面平甩过去,看它能跳几下。这个游戏叫做削水片,几个孩子比赛开了
  
  ,神秘碎片在湖面上跳跃奔跑,平静上林湖犁开了条条波纹,不一会儿,波纹
  
  重归平静,碎瓷片、碎陶片和它们所连带着秘密全都沉入湖底。
  
  我曾隐隐地感觉到,故乡也许是一个曾经很成器地方,它“大器”不知碎
  
  于何时。碎得如此透彻,像轰然山崩,也像渐然家倾。为了不使后代看到这种痕迹
  
  ,所有碎片残梦都被湖水淹没,只让后代捧着几个补过粗瓷碗,盛着点白米饭
  
  霉干菜木然度日。忽然觉得霉干菜很有历史文物风味,不知被多少时日烘晒得由
  
  绿变褐、由嫩变干,靠卷曲枯萎来保存一点岁月沉香。如果让那些补碗老汉也
  
  到湖边来,孩子们捞起一堆堆精致碎瓷片碎陶片请他们补,他们会补出一个什么
  
  样物件来?一定是硕大无朋又玲珑剔透吧?或许会嗡嗡作响或许会寂然无声?
  
  补碗老汉们补完这一物件又会被它所惊吓,不得不蹑手蹑脚地重新把它推入湖底然
  
  后仓皇逃离。
  
  我是1957年离开家乡,吃过了杨梅,拜别上林湖畔祖坟,便来到了余
  
  姚县城,也来不及去瞻仰一下心仪已久“养命医院”,立即就上了去上海火车
  
  。那年我正好十周岁,在火车窗口与送我到余姚县城舅舅挥手告别,怯生生地开
  
  始了孤旅。我小小行李包中,有一瓶酒浸杨梅,一包霉干菜,活脱脱一个最标
  
  准余姚人。一路上还一直在后悔,没有在上林湖里拣取几块碎瓷片随身带着,作
  
  为纪念。
  
   三
  
  我到上海是为了考中学。父亲原本一个人在上海工作,我来了之后不久全家都
  
  迁移来了,从此回故乡必要性和可能性都已不大,故乡意义也随之越来越淡,
  
  有时,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摆脱故乡第一步是摆脱方言。余姚虽然离上海不远,但余姚话和上海话差别
  
  极大,我相信一个纯粹讲余姚话人在上海街头一定是步履维艰。余姚话与它
  
  西邻绍兴话、东邻宁波话也不一样,记得当时在乡下,从货郎、小贩那里听到几句
  
  带有绍兴口音或宁波口音话孩子们都笑弯了腰,一遍遍夸张地模仿和嘲笑着,嘲
  
  笑天底下怎么还有这样不会讲话人。村里老年人端然肃然地纠正着外乡人
  
  音,过后还边摇头边感叹,说外乡人就是笨。这种语言观念自从我踏上火车就渐渐
  
  消解,因为我惊讶地发现,那些非常和蔼地与我交谈大人们听我话都很吃力,
  
  有时甚至要我在纸上写下来他们才恍然大悟,哈哈大笑,笑声中我讲话声音越来
  
  越小,到后来甚至不愿意与他们讲话了。到了上海,几乎无法用语言与四周沟通,
  
  成天郁郁寡欢,有一次大人把我带到一个亲戚家里去,那是一个拥有钢琴富贵家
  
  庭,钢琴边坐着一个比我小三岁男孩,照辈分我还该称呼他表舅舅。我想同样是
  
  孩子,又是亲戚,该谈得起来了吧,他见到我也很高兴,友好地与我握手,但才说
  
  了几句,我能听懂他上海话,他却听不懂我余姚话,彼此扫兴,各玩各了。
  
  最伤心是我上中学第一天,老师不知怎么偏偏要我站起来回答问题。我红着脸
  
  憋了好一会儿终于把满口余姚话倾泻而出,我相信当时一定把老师和全班同学都
  
  搞糊涂了,完全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等我说完,憋住是老师,他不知所措眼光
  
  在厚厚眼镜片后一闪,终于转化出和善笑意,说了声“很好,请坐。”这下轮
  
  到同学们发傻了,老师说了很好?他们以为上了中学都该用这种奇怪语言回答问
  
  题,全都慌了神。
  
  幸亏当时十岁刚出头孩子们都非常老实,同学们一下课就与我玩,从不打听
  
  我语言渊源,我也就在玩耍中快速地学会了他们口音,仅仅一个月后,当另外
  
  一位老师叫我站起来回答问题时候,我说出来已经是一口十分纯正上海话了
  
  。短短语言障碍期跳跃得如此干脆,以至我初中同学直到今天还没有一个人知
  
  道我是从余姚赶到上海来与他们坐在一起
  
  这件事现在回想起来仍感到非常惊讶,我竟然一个月就把上海话学地道了,而
  
  上海话又恰恰是特别难学。上海话难学不在于语言复杂而在于上海人心态
  
  怪异,广东人能容外地人讲极不标准广东话,北京人能容忍羼杂着各地方言
  
  京话,但上海人就不允许别人讲不伦不类上海话。有人试着讲了,几乎所有
  
  海人都会求他“帮帮忙”,别让他们耳朵受罪。这一帮不要紧,使得大批在上海
  
  生活了四十多年“南下干部”至今不敢讲一句上海话。我之所以能快速学会是因
  
  为年纪小,对语言敏感能力强而在自尊、自羞方面敏感能力还比较弱,结果反
  
  而进入了一种轻松状态,无拘无碍,一学就会。我从上海人自鸣得意心理防范中
  
  一头窜了过去,一下子也成了上海人。有时也想,上海人凭什么在语言上自鸣得意
  
  呢?他们前辈几乎都是从外地闯荡进来,到了上海才渐渐甩掉四方乡音,归附
  
  上海话;而上海话又并不是这块土地原本语言,原本语言是松江话、青浦话、
  
  浦东话,却为上海人所耻笑。上海话是一种类似于“人造蟹肉”之类东西,却能
  
  迫使各方来客挤掉本身鲜活而进入它盘碟。
  
  一个人或一个家庭一旦进入上海就等于进入一个魔圈,要小心翼翼地洗刷掉任
  
  何一点非上海化印痕,特别是自己已经学会上海话中如果还带着点儿乡音
  
  留,就会像逮苍蝇、蚊子一样努力把它们清除干净。我刚到上海那会儿,街市间还
  
  能经常听到一些年纪较大人口中吐出宁波口音或苏北口音,但这种口音到了他们
  
  下一代基本上就不存在了,现在你已经无法从一个年轻上海人谈吐中判断他
  
  原籍所在。与口音一样,这些上海人与故乡联系也基本消解,但他们在填写籍贯
  
  时候又不可能把上海写上去。于是上海人成了无根无基一群,不知自己从何而
  
  来,不知自己属于哪块土地,既得意洋洋又可怜兮兮。由此倒羡慕起那些到老仍不
  
  改乡音前辈,他们活生生把一个故乡挂在嘴边,一张口,就告示出自己生命定
  
  位。
  
  我天天讲上海话,后来随着我生存空间进一步扩大,则开始把普通话作为交
  
  流基本语言,余姚话隐退得越来越远,最后已经很难从我口中顺畅吐出了。我终
  
  于成为一个基本上不大会说余姚话人,只有在农历五月杨梅上市季节,上海
  
  果摊把一切杨梅都标作余姚杨梅在出售时候我会稍稍停步,用内行眼光打量一
  
  下杨梅成色,脑海中浮现出上林湖水光云影。但一转眼,我又汇入了街市间雨
  
  点般脚步。
  
  故乡,就这样被我丢失了。
  
  故乡,就这样把我丢去了。
  
   四
  
  重新拣回故乡是在上大学之后,但拣回来全是碎片。我与故乡做着一种捉迷
  
  藏游戏;好像是什么也找不到了,突然又猛地一下直竖在眼前,正要伸手去抓却
  
  又空空如也,一转身它又在某个角落出现……
  
  进大学后不久就下乡劳动,那年月下乡劳动特别多,上一趟大学有一半多时间
  
  在乡下。那乡下当然不是我故乡,同样茅舍小河,同样草树庄稼,我却没完
  
  没了地在异乡泥土间劳作,那么当初又为什么离乡呢?正这么想着,一位同样是
  
  下乡来劳动书店经理站到了我身边,他看着眼前土地好一会儿不说话,终于轻
  
  轻问我:“你是哪儿人?”
  
  “余姚。浙江余姚。”我答道。
  
  “王阳明故乡,了不得!”当年书店经理有好些是读了很多书人,他好
  
  像被什么东西点燃了,突然激动起来,“你知道吗,日本有一位大将军一辈子裤腰
  
  带上挂着一块牌,上面写着‘一生崇拜王阳明’!①连蒋介石都崇拜王阳明,到台
  
  湾后把草山改成阳明山!你家乡现在大概只剩下一所阳明医院了吧?”
  
  我正在吃惊,一听他说阳明医院就更慌张了。“什么?阳明医院?那是纪念王
  
  阳明?”原来我从小不断从村民口中听到“养命医院”竟然是这么回事!
  
  我顾不得书店经理了,一个人在田埂上呆立着,为王阳明叹息。他狠狠地为故
  
  乡争了脸,但故乡并不认识他,包括我在内。我,王阳明先生,比你晚生五百多年
  
  同乡学人,能不能开始认识你,代表故乡,代表后代,来表达一点歉仄?
  
  从此我就非常留心有关王阳明各种资料。令人生气是,当时大陆几乎所有
  
  书籍文章只要一谈及王阳明都采取否定态度,理由是他在哲学上站在唯心主义
  
  立场,在政治上站在农民起义对立面,是双料反动。我不知道中国数千年历
  
  史上有哪一位真正堪称第一流大学者是彻底唯物主义者又坚定地站在农民起义
  
  一边,我只觉得有一种非学术卫护本能从心底升起:怎么能够这样欺侮我们余
  
  姚人!得了他多少年声名还痛骂他,天底下哪有这样道理?
  
  我点点滴滴地搜集与他有关一切,终于越来越明白,即使他不是余姚人,我
  
  也会深深地敬佩他,而正因为他是余姚人,我由衷地为他和故乡骄傲。中国历史上
  
  能文能武人很多,但在两方面都臻于极致却廖若晨星。三国时代曹操、诸葛亮
  
  都能打仗,文才也好,但在文化综合创建上毕竟未能俯视历史;身为文化大师而
  
  又善于领兵打仗有谁呢?宋代辛弃疾算得上一个,但总还不能说他是杰出
  
  事家。好像一切都要等到王阳明出现,才能让奇迹真正产生。王阳明是无可置疑
  
  军事天才,为了社会和朝廷安定,他打过起义军,也打过叛军,打都是大仗
  
  ,从军事上说都是独具谋略、娴于兵法、干脆利落漂亮动作,也是当时全国最重
  
  要军事行为。明世宗封他为“新建伯”,就是表彰他军事贡献。我有幸读到过
  
  他在短兵相接前线写给父亲一封问安信,这封信,把连续恶战写得轻松自如
  
  ,把复杂军事谋略和政治谋略说得如同游戏,把自己在瘴疠地区终于得病大事
  
  更是毫不在意地一笔带过,满纸都是大将风度。《明史》说,整个明代,文臣用兵
  
  ,没有谁能与他比肩。这当然是不错,但他又不是一般文臣,而是中国历史上
  
  屈指可数几个最伟大哲学家之一,因此他特殊性就远不止在明代了。我觉得
  
  文臣用兵真正用到家还有清代曾国藩,曾国藩学问也不错,但与王阳明比显
  
  然还差了一大截。王阳明一直被人们诟病哲学在我看来是中华民族智能发展史上
  
  一大成就,能够有资格给予批评人其实并不太多。请随便听一句: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
  
  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这是多高超悟性,多精致表达!我知道有不少聪明人会拿着花“客观性”来
  
  愤怒地反驳他,但那又是多么笨拙反驳啊!又如他提出“致良知”千古命题
  
  ,对人本如此信赖,对教条如此轻视,甚至对某种人类共通规范自然滋长抱有如
  
  此殷切期盼,至少对我来说,只有恭敬研习份。
  
  王阳明夺目光辉也使他受了不少难,他入过监狱、挨过廷杖、遭过贬谪、逃
  
  过暗算、受过冷落,但他还要治学讲学、匡时济世,因此决定他终生是个奔波九州
  
  旅人,最后病死在江西南安船上,只活了五十七岁。临死时学生问他遗言,他
  
  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王阳明一生指挥战斗正义与否,他哲学观点正确与否都可以讨论,但谁也
  
  不能否定他是一个特别强健人,我为他骄傲首先就在于此。能不能碰上打仗是机
  
  遇问题,但作为一个强健人,即使不在沙场也能在文化节操上坚韧得像个将军。
  
  我在王阳明身上看到了一种楷模性存在,但是为了足以让自己生命安驻,还必
  
  须补充范例。翻了几年史籍,发现在王阳明之后中国文化史上最让我动心很少
  
  几位大师中仍有两位是余姚人,他们就是黄宗羲和朱舜水。
  
  黄宗羲和朱舜水都可称为满腹经纶血性汉子。生逢乱世,他们用自己嶙峋
  
  傲骨支撑起了全社会人格坐标,因此乱世也就获得了一种精神引渡。黄宗羲先生
  
  事迹我在以前几篇散文中已多次提到,可知佩服之深,今天还想说几句。你看
  
  他十九岁那年在北京,为报国仇家恨,手持一把铁锥,见到魏忠贤余孽就朝他们脸
  
  上刺过去,一连刺伤八人,把整个京城都轰动了,这难道就是素称儒雅江南文士
  
  吗?是,是江南余姚文士!浑身刚烈,足以让齐鲁英雄、燕赵壮士也为之一震。
  
  在改朝换代之际,他又敢于召集义军、结寨为营,失败后立即投身学术,很快以历
  
  史学泰斗和百科全书式文化巨人形象巍然挺立。朱舜水也差不多,在刀兵行伍
  
  间奔走呼唤多年而未果之后,毅然以高龄亡命海外,把中国文化最深致和最感性
  
  部分完整地向日本弘扬,以连续二十余年努力创造了中日文化交流史、亚洲文化
  
  发展史上宏大业绩。白发苍苍他一次次站在日本海边向西远望,泣不成声,
  
  他至死都在想念着家乡余姚,而虔诚崇拜他日本人民却把他遗骨和坟墓永久性
  
  地挽留住了。
  
  梁启超在论及明清学术界王阳明、朱舜水、黄宗羲家族和邵晋涵家族时,不能
  
  不对余姚钦佩不已了。他说:
  
  余姚以区区一邑,而自明中叶迄清中叶二百年间,硕儒辈出,
  
  学风沾被全国以及海东。阳明千古大师,无论矣;朱舜水以孤忠羁
  
  客,开日本德川氏三百年太平之局;而黄氏自忠端以风节厉世,梨
  
  洲、晦木、主一兄弟父子②,为明清学术承先启后之重心;邵氏自
  
  鲁公、念鲁公以迄二云③,世间崛起,绵绵不绝。……生斯邦者,
  
  闻其风,汲其流,得其一绪则足以卓然自树立。
  
  梁启超是广东新会人,他从整个中国文化版图上来如此激情洋溢地褒扬余姚
  
  ,并没有同乡自夸嫌疑。我也算是梁启超所说“生斯邦者”吧,虽说未曾卓然
  
  自立却也曾经是“闻其风,汲其流”,不禁自问,那究竟是一种什么“风”、什
  
  么“流”呢?我想那是一种神秘人格传递,而这种传递又不是直接,而是融入
  
  到了故乡山水大地、风土人情,无形而悠长。这使我想起范仲淹名句: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写下这十六个字后我不禁笑了,因为范仲淹这几句话是在评述汉代名士严子陵时
  
  说,而严子陵又是余姚人。对不起,让他出场实在不是我故意安排。
  
  由此,我觉得真正找到了自己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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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后从姚业鑫先生大著《名邑余姚》中得知,那是日本海军大将东乡平八郎,
  
  在随身携带一颗印章上刻着“一生低首拜阳明”七字。
  
  ② 忠端即黄宗羲父黄尊素,梨洲即黄宗羲,晦木即黄宗炎,主一即黄百家。
  
  ③ 鲁公即邵曾可,念鲁公即邵廷采,二云即邵晋涵。
  
   五
  
  我发现故乡也在追踪和包围我,有时还会达到很有趣地步。
  
  最简单例子是我进上海戏剧学院读书后,发现当时全院学术威望最高朱端
  
  钧教授和顾仲彝教授都是余姚人。这是怎么搞,我不是告别余姚了吗,好不容易
  
  进了大学又一头撞在余姚人手下。
  
  近几年怪事更多了。有一次我参加上海市一个教授评审组,好几个来自各大
  
  学评审委员坐在一起发觉彼此乡音靠近,三言两语便认了同乡,然后都转过头来
  
  询问没带多少乡音我是哪儿人,我回答使他们怀疑我是冒充同乡来凑趣,直到
  
  我几乎要对天发誓他们才相信。这时正好走进来新任评审委员复旦大学王水照教
  
  授,大家连忙问他,王教授十分文静地回答:“余姚人”。
  
  就在这次评审回家,母亲愉快地告诉我,有一个她不认识乡下朋友来过电话
  
  ,用地道余姚话与她交谈了很久。问了半天我才弄明白,那是名扬国际英语语
  
  言学家陆谷孙教授,我原先以为他似乎理所当然应该是英国籍世界公民。
  
  前两年对旧上海世俗社会心理结构产生了兴趣,在研究中左挑右筛,选中了
  
  “海上闻人”黄金荣和“大世界”创办者黄楚九作为重点剖析对象,还曾戏称为
  
  “二黄之学”。但研究刚开始遇到二黄籍贯我不禁颓然废笔,傻坐良久。二黄并
  
  没有给故乡增添多少美誉,这两位同乡在上海一度发挥奇异威力使我对故乡
  
  涵有了另一方面判断。
  
  故乡也有很丢人时候。“文化大革命”时期把严子陵、王阳明、黄宗羲、朱
  
  舜水纪念碑亭全部砸烂,这虽然痛心却也可以想象,因为当时整个中国大陆没有
  
  一个地方不是这样做;但余姚发生武斗之惨烈和长久,则是出乎想象之外
  
  余姚人打杀余姚人,打到长长铁路线独独因余姚而瘫痪在那里,上海街头贴满
  
  了武斗双方宣言书,实在丢人现眼,让一切在外余姚人都抬不起头来。难道黄
  
  宗羲、朱舜水刚烈之风已经演变成这个样子了?王阳明呼唤良知已经纤毫无存
  
  ?在那些人心惶惶夜晚,我在上海街头寻找着那些宣言书,既怕看又想看。昏黄
  
  灯光照着血腥词句,就文词而言,也许应该说是当时全国各地同类宣言书中写
  
  得最酣畅漂亮,但这使我更加难过,就像听到华丽男中音骂出了一串脏话,而
  
  这个男中音又恰恰是从我家旧门传出,如何消受得住。如果前后左右没有人看见,
  
  我会从墙上撕下这些宣言书,扯成最细纸丁,塞进阴沟,然后做贼般逃走。
  
  我怕有人看见,却又希望故乡能在冥冥中看到我这些举动。我怀疑它看到了
  
  ,我甚至能感觉到它苍老颤抖。它多么不愿意掏出最后老底来为自己正名,苦
  
  苦憋了几年,终于忍不住,就在武斗现场附近,1973年,袒露出一个震惊世界
  
  河姆渡!袒露在不再有严子陵、王阳明、黄宗羲、朱舜水任何遗迹土地上,袒
  
  露在一种无以言表荒凉之中。要不然,有几位大师在前面光彩着,河姆渡再晚
  
  个千把年展示出来也是不慌
  
  河姆渡着实又使家乡风光顿生。一个整整七千年文化遗址,而人们平日说起
  
  华夏历史总是五千年。河姆渡雄辩地证明,长江流域并不长久是茹毛饮血南蛮之
  
  地而愧对黄河文明,恰恰相反,这儿也是中华民族温暖故乡。当自己故乡突然
  
  变成了全民族故乡,这种心理滋味是很复杂,既有荣耀感又有失落感。总算是
  
  一件不同凡响好事吧,从七十年代开始,中国一切历史教科书前面几页都有
  
  了余姚河姆渡这个名称。
  
  后来,几位大师逐一恢复名誉,与河姆渡遥相呼应,故乡文化分量就显得有
  
  点超重。记得前年我与表演艺术家张瑞芳和画家程十发一起到日本去,在东京新大
  
  谷饭店一个宴会厅里,与一群日本汉学家坐在一起闲聊,不知怎么说起了我
  
  籍贯,好几个日本朋友夸张地瞪起了眼,嘴里发出“嗬--嗬--”感叹声,像
  
  是在倒吸冷气。他们虽然不太熟悉严子陵和黄宗羲,却大谈王阳明和朱舜水,最后
  
  又谈到了河姆渡,倒吸冷气声音始终不断。他们一再把手按在我手背上要我确
  
  信,我家乡是神土,是福地。
  
  同桌只有两位陶艺专家平静地安坐着,人们向我解释,他们来参加宴会是因为
  
  过几天也要去中国大陆考察古代陶瓷。我想中止一下倒吸冷气声音,便把脸转向
  
  他们,随口问他们将会去中国什么地方,他们回答译员翻不出来,只能请他们
  
  写,写在纸条上字居然是“慈溪-上林湖”!
  
  我无法说明慈溪也是我家乡,因为这会使刚才还在为余姚喝彩日本朋友疑
  
  惑不解,但我实在压抑不住内心激动,告诉两位陶艺专家:“上林湖,是我小时
  
  候三天两头去玩水地方。”两位陶艺专家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从口袋里取出一叠
  
  照片,上面照全是陶瓷碎片。
  
  --一点不错,这正是我当年与小朋友一起从湖底摸起,让它们在湖面上跳跃
  
  奔跑那些碎片!
  
  两位陶艺专家告诉我,据他们所知,上林湖就是名垂史册越窑所在地,从东
  
  汉直至唐、宋,那里曾分布过一百多个窑场,既有官窑又有民窑,国际陶瓷学术界
  
  已经称上林湖为举世罕见露天青瓷博物馆。我专注而又失神地听着,连点头也忘
  
  了。竟然是这样!一个从小留在心底谜,轻轻地解开于异国他乡。谜底辉煌,
  
  超过我曾经作过最大胆想象。想想从东汉到唐、宋这段漫长风华年月吧,曹
  
  操、唐明皇、武则天盘盏,王羲之、陶渊明、李白酒杯,都有可能烧成于上林
  
  湖边。家乡细洁泥土,家乡清澈湖水,家乡热烈炭火,曾经铸就过无数哺育
  
  民族生命美丽载体,天天送到那些或是开朗、或是苦涩嘴边。这便是我从小就
  
  想寻找属于故乡“大器”吗?我难道已经如此迅速地在一家遥远外国旅馆里
  
  把它修复了吗?我不知道今天上林湖边,村民们是否还在用易碎粗瓷饭碗,不知
  
  道今天上林湖底,是否还沉积着那么多碎片,听这两位日本陶艺专家说,这些碎片
  
  现今在国际市场上标价极其昂贵。
  
   六
  
  从日本回来后,我一直期待着一次故乡之行,对于一个好不容易修补起来了
  
  家乡,我不应该继续躲避。正好余姚市政府聘请我担任文化顾问,我就在今年秋天
  
  回去了一次。一直好心陪着我余姚乡土文化研究者姚业鑫先生执意要我在进余
  
  姚城之前先去看看河姆渡博物馆,博物馆馆长邵九华先生为了等我,前一夜没有回
  
  家,在馆中过夜。两位学者用余姚话给我详细介绍了河姆渡出土文物,那一些是
  
  足够写几篇大文章,留待以后吧;我在参观中最惊讶发现是,这儿,七千年前
  
  ,人们已经有木构建筑,已经在摘食杨梅,已经在种植稻谷,已经在烧制炊具,甚
  
  至在陶甑所盛香喷喷白米饭上已经有可能也盖着一层霉干菜!有学者根据一个
  
  陶碗上所刻驯良野猪图形,判断当时河姆渡人不久烧食猪肉,而且极有可能
  
  正是由霉干菜烧成。难道故乡生态模式,早在七千年前就已经大致形成?如此说
  
  来,七千年过得何其迅速又何其缓慢。
  
  我在河姆渡遗址上慢慢地徘徊,在这块小小空间里,漫长时间压缩在一起
  
  ,把洋洋洒洒永远说不完道不尽历史故事压缩在泥土层尺寸之间。我想,文明
  
  人类总是热衷于考古,就是想把压缩在泥土里历史爬剔出来。舒展开来,窥探
  
  自己先辈种种真相。那么,考古也就是回乡,也就是探家。探视地面上家乡往
  
  往会有岁月唏嘘、难言失落,使无数游子欲往而退;探视地底下家乡就没有
  
  那么多心理障碍了,整个儿洋溢着历史诗情、想象愉悦。我把这个意思说给了
  
  陪着我两位专家听,他们点头,但转而又说,探视地底下家乡也不轻松。
  
  我终于约略明白了他们意思。就在我们脚下,当一批批七千年前陶器、木
  
  器、骨器大量出土引起人们对河姆渡先人热烈欢呼时候,考古学者在陶釜和陶
  
  罐里发现了煮食人肉证据,而且,煮食是婴儿。多么不希望是这样,他们郑重
  
  地请来了著名古人类学家贾兰坡教授,老教授亲自鉴定后作出了确证无疑结论。
  
  此外,又挖掘出了很多无头骨架,证明这里盛行过可以称为“猎首”杀人祭奠
  
  仪式。当然这一切绝不仅仅发现在河姆渡遗址中,但这儿发现毕竟说明,使故乡
  
  名声大震悠久文化中包含着大量无法掩饰蒙昧和野蛮。
  
  可以为祖先讳,可以为故乡讳,但讳来讳去只是一种虚假安慰。远古祖先
  
  在地底下大声咆哮,儿孙们,让我真实,让我自在,千万别为我装扮!于是,远年
  
  荣耀负载出远年恶浊,精美陶器贮存着怵目残忍。我站在这块土地上离祖
  
  先如此逼近,似乎伸手便能搀扶他们,但我又立即跳开了,带着恐惧和陌生。
  
  美国人类学家摩尔根指出,蒙昧--野蛮--文明这三个段落,是人类文化和
  
  社会发展普遍阶梯。文明是对蒙昧和野蛮摆脱,人类发展大过程如此,每个
  
  历史阶段小过程也是如此。王阳明他们产生,也同样是为了摆脱蒙昧和野蛮吧
  
  ,摆脱种种变相食人和猎首。直到今天,我们大概还躲不开与蒙昧和野蛮周旋
  
  ,因为文明永远显得如此珍贵。蒙昧和野蛮并不是一回事,蒙昧往往有朴实外表
  
  ,野蛮常常有勇敢假相,从历史眼光来看,野蛮是人们逃开蒙昧必由阶段,相
  
  对于蒙昧是一种进步;但是,野蛮又绝不愿意就范于文明,它会回过身去与蒙昧结
  
  盟,一起来对抗文明。结果,一切文明都会遇到两种对手围攻:外表朴实对手
  
  和外表勇敢对手,前者是无知到无可理喻,后者是强蛮到无可理喻。更麻烦
  
  ,这些对手很可能与已有文明成果混成一体,甚至还会悄悄地潜入人们心底,
  
  使我们在寻找它们时候常常寻找到自己父辈,自己故乡,自己历史。
  
  我们故乡,不管是空间上故乡还是时间上故乡,究竟是属于蒙昧、属于
  
  野蛮,还是属于文明?我们究竟是从何处出发,走向何处?我想,即使是家乡
  
  瓷器皿也能证明:文明有可能盛载过野蛮,有可能掩埋于蒙昧;文明易碎,文明
  
  碎片有可能被修补,有可能无法修补,然而即便是无法修补碎片,也会保存着高
  
  贵光彩,永久地让人想象。能这样,也就够了。
  
  告别河姆渡遗址后,几乎没有耽搁,便去余姚市中心龙泉山拜谒重新修复
  
  四位先贤碑亭。一路上我在想,区区如我,毕生能做,至多也是一枚带有某种
  
  文明光泽碎片罢了,没有资格跻身某个遗址等待挖掘,没有资格装点某种碑亭承
  
  受供奉,只是在与蒙昧和野蛮搏斗中碎得于心无愧。无法躲藏于家乡湖底,无
  
  法奔跑于家乡湖面,那就陈之于异乡街市吧,即便被人踢来踢去,也能铿然有
  
  声。偶尔有哪个路人注意到这种声音了,那就顺便让他看看一小片洁白和明亮。
  
   七
  
   第二天我就回上海了。出生村庄这次没有去,只在余姚城里见一位远房亲戚
  
  :比我小三岁表舅舅。记得吗,当年我初到上海时在钢琴边与我握手小男孩,
  
  终于由于语言不通而玩不起来;后来“文化大革命”中阴差阳错他到余姚来工作了
  
  ,这次相见我们语言恰好倒转,我只能说上海话而他则满口乡音。倒转,如此容
  
  易。
  
  我就算这样回了一次故乡?不知怎么,疑惑反而加重了:远古沧桑、百世英才
  
  ,但它属于我吗?我属于它吗?身边多了一部《余姚志》,随手翻开姓氏一栏,发
  
  觉我们余姓在余姚人数不多。也查过姓氏渊源,知道余姓是秦代名臣由余氏后裔
  
  ,唐代之后世居安徽歙州,后由安徽繁衍到江西南昌,历史上姓余名人很少,勉
  
  强称得上第一个,大概是宋代天圣年间官僚余靖,但他是广东人。后来又从福
  
  建和湖北走出过几个稍稍有点名气姓余人。我祖先,是什么时候泊到浙江余
  
  姚呢?我口口声声说故乡、故乡,究竟该从什么时候说起呢?河姆渡、严子陵时
  
  代余姚,越窑鼎盛时期上林湖,肯定与我无关,我真正故乡在哪儿呢?
  
  正这么傻想着,列车员站到了我眼前,说我现在坐是软席,乘坐需要有级别
  
  ,请我出示级别证明。我没有这种证明,只好出示身份证,列车员说这没用,为了
  
  保护软席车厢旅客安全,请我到硬席车厢去。车厢里大大小小持有“经理”证明
  
  或名片旅客和他们家属开始用提防眼光注视我,我赶紧抱起行李低头逃离,
  
  可是我车票上座位号码本不在硬席车厢,怎么可能在那里找到座位呢?只好站在
  
  两节车厢接口处,把行李放在脚边。我突然回想起三十多年前第一次离开余姚到
  
  上海去时坐火车情景,也是这条路,也是这个人,但那时是有座位,行李里装
  
  着酒浸杨梅和霉干菜,嘴上嘟哝着余姚话;今天,座位没有了,身份模糊了,乡音
  
  丢失了,行李里也没有土产了,哐啷哐啷地又在这条路上走一趟。
  
  从一个没有自己家家乡,到一个有自己家异乡,离别家乡恰恰是为了回家
  
  ,我人生旅行,怎么会变得如此怪诞?
  
  火车外面,陆游、徐渭家乡过去了,鲁迅、周作人家乡过去了,郁达夫、
  
  茅盾家乡过去了,丰子恺、徐志摩家乡过去了……
  
  他们中有好多人,最终都没有回来。有几个,走得很远,死得很惨。
  
  其中有一个曾经洒脱地吟道:
  
  悄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车窗外云彩暗了,时已薄暮,又想起了崔颢诗句。淅淅沥沥,好像下起雨
  
  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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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选自《文明碎片》 春风文艺出版社 1994年
  
  输入:朱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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