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散文>> 余秋雨 Yu Qiuy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8月23日)
上海人
  一
  
  近代以來,上海人一直是中國一個非常特殊的群落。上海的古跡沒有多少好看
  
  的,到上海旅行,領受最深的便是熙熙攘攘的上海人。他們有許多心照不宣的生活
  
  秩序和內心規範,行成了一整套心理文化方式,說得響亮一點,可以稱之為“上海
  
  文明”。一個外地人到上海,不管在公共汽車上,在商店裏,還是在街道間,很快
  
  就會被辨認出來,主要不是由於外貌和語言,而是由於不能貼合這種上海文明。
  
  同樣,幾個上海人到外地去,往往也顯得十觸目,即使他們並不一定講上海話。
  
  全國有點離不開上海人,又都討厭着上海人。各地文化科研部門往往缺不了上
  
  海人。上海的輕工業産品用起來也不錯,上海嚮國傢上繳的資金也極為開觀,可是
  
  交朋友卻千萬不要去交上海人。上海人出手不大方,宴會桌上喝不了幾杯酒,與他
  
  們洽談點什麽卻要多動幾分腦筋,到他們傢去住更是要命,即擁擠不堪又處處講究。
  
  這樣的朋友如何交得?
  
  上海人可以被駡的由頭比上面所說的還要多得多。比如,不止一個擾亂了全國
  
  的政治惡棍是從上海發跡的,你上海還有什麽話好說?不太關心政治的上海人便惶
  
  惶然不再言語,偶爾衹在私底下嘀咕一聲:“他們哪是上海人,都是外地來的!”
  
  但是,究竟有多少地地道道的上海人?真正地道的上海人就是上海郊區的農民,
  
  而上海人又瞧不起“鄉下人”。
  
  於是,上海人陷入了一種無法自拔的尷尬。這種尷尬遠不是自今起。依我看,
  
  上海人始終是中國近代史開始以來最尷尬的一群。
  
  剖視上海人的尷尬,是當代中國文化研究的一個沉重課題。
  
   二
  
  上海前些年在徐傢匯附近造了一傢豪華的國際賓館,叫華亭賓館,這個名字起
  
  得不錯,因為上海古名華亭。明代弘治年間的《上海縣志》稱:
  
  上海縣舊名華亭,在宋時,番商輻輳,乃以鎮名,市舶提舉司及榷貨場在焉。
  
  元至元二十九年,以民物繁庶,始割華亭東北五鄉,立縣於鎮,隸鬆江府,其名上
  
  海者,地居海之上洋也。
  
  因此,早期的上海人也是華亭人。但是,這與我們所說的上海文明基本不相幹。
  
  我認為上海文明的肇始者,是明代進士徐光啓,他可算第一個嚴格意義上的上海人。
  
  他的墓,離華亭賓館很近。兩相對應,首尾提攜,概括着無形的上海文明。
  
  今天上海人的某種素質,可在徐光啓身上找到一些蹤影。這位聰明的金山衛秀
  
  纔,南北遊逛,在廣東遇到了意大利傳教士郭居靜,一聊起來,十分融洽,徐光啓
  
  開始知道了天主教是怎麽回事。這年他三十四歲,對以儒學為主幹的中國宗教精神
  
  早已沉浸很深,但他並不把剛剛聽說的西方宗教當作西洋鏡一笑了之,也不僅僅作
  
  為一種域外知識在哪篇著作中記術一下而已,而是很深入地思考起來。他並不想放
  
  棄科舉,四年後赴北京應試,路過南京時專門去拜訪更著名的歐洲傳教士利瑪竇,
  
  詢問人生真諦。以後又與另一位傳教士羅如望交結,並接受他的洗禮。
  
  洗禮後第二年,徐光啓考上了進士,成了翰林庶吉士這對中國傳統知識分子來
  
  說已跨進了一道很榮耀的門坎,可以安安心心中做個京官了。但這個上海人很不安
  
  心,老是去找當時正在北京的利瑪竇,探討的話題已遠遠超出宗教,天文,歷法,
  
  數學,兵器,軍事,經濟,水利,無所不及。其中,他對數學興趣最大,穿着翰林
  
  院的官服,癡癡迷迷地投入了精密的西方數學思維。不久,他居然和利瑪竇一起譯
  
  出了一大套《幾何原本》,付諸刊行。當時還是明萬歷年間,離鴉片戰爭的炮火還
  
  有漫長的二百三十多年的光陰。
  
  這個上海人非常善於處事,並不整天拿着一整套數學思維嚮封建政治機構尋釁
  
  挑戰,而是左右逢源,不斷受到皇帝重用。《幾何原本》刊行二十二年後,他竟然
  
  做了禮部侍郎,不久又成了禮部尚書。獲得了那麽大的官職,他就正兒八經地宣揚
  
  天主教,提倡西方科學文明,延聘重用歐籍人士,忙乎了沒幾年,勞累而死。徐光
  
  啓死後,崇禎皇帝還“綴朝一日”,以示哀悼,靈柩運回上海安葬。安葬地以後也
  
  就是他的傢族世代匯居地,開始稱為“徐傢匯”。徐光啓至死都是中西文化的一種
  
  奇異組合:他死後由朝廷追封加謚,而他的墓前又有教會立的拉丁文碑銘。
  
  開通,好學,隨和,機靈,傳統文化也學的會,社會現實也周旋得開,卻把心
  
  靈的門戶嚮着世界文明洞開,敢將不久前還十分陌生的新知識吸納進來,並自然而
  
  然地匯入人生。不像湖北人張居正那樣為興利除弊深謀遠慮,不像廣東人海瑞那樣
  
  拚死苦諫,不像江西人湯顯祖那樣摯情吟唱,這便是出現在明代的第一個精明的上
  
  海人。
  
  人生態度相當現實的徐光啓是不大考慮自己的“身後事”的,但細說起來,他
  
  的身後流澤實在十分了得。他的安葬地徐傢匯成了傳播西方宗教和科學文明的重鎮。
  
  著名的交通大學從上一世紀末開始就出現在這裏,復旦大學在遷往江灣之前也一度
  
  設在附近的李公祠內。從徐傢匯一帶開始,嚮東延伸出一條淮海路,筆直地劃過上
  
  海灘,它曾經是充分呈現西方文明的一道動脈,老上海高層社會的風度,長久地由
  
  此散發。因此有人認為,如果要把上海文明分個等級,最高一個等級也可名之為徐
  
  傢匯文明。
  
  徐光啓的第十三代孫是個軍人,他有一個外孫女叫倪桂珍,便是名震中國現代
  
  史的宋氏三姐妹的母親。倪桂珍遠遠地繼承了先祖的風格,是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
  
  而且擅長數學。她所哺育的幾個女兒對中國現代社會的巨大影響,可看作徐光啓發
  
  端的上海文明的一次重大呈示。
  
   三
  
  衹要稍稍具有現代世界地理眼光的人,都會看中上海。北京是一個典型的中國
  
  式的京城:背靠長城,面南而坐,端肅安穩;上海正相反,它側臉嚮東,面對着一
  
  個浩翰的太平洋,而背後,則是一條橫貫九域的萬裏長江。對於一個自足的中國而
  
  言,上海偏踞一隅,不足為道;但對於開放的當代世界而言,它卻俯瞰廣遠、吞吐
  
  萬匯、處勢不凡。
  
  如果太平洋對中國沒有多大意義,那麽上海對中國也沒有多大意義。一個關死
  
  了的門框,能做多少文章?有了它,反會漏進來戶外的勁風,傳進門口的喧囂,擾
  
  亂了房主的寧靜。我們有兩湖和四川盆地的天然糧食,上海又遞繳不了多少稻米;
  
  我們有數不清的淡水河網,上海有再多的海水也不能食用;我們有三山五嶽安駐自
  
  己的宗教和美景,上海連個像樣的峰巒都找不到;我們有縱橫九州的寬闊關道,繞
  
  到上海還要兜點遠路;我們有許多名垂千古的文物之邦,上海連個縣的資格都年齡
  
  太輕····這個依附着黃河成長起來的民族,要一個躲在海邊的上海作甚?
  
  上海從根子上與凜然的中華文明不太協調,不太和順。
  
  直到十九世紀英國東印度公司的職員黎遜嚮政府投送了一份報告書,申述上海
  
  對新世界版圖的重要性,上海便成為南京條約中開放通商的五口之一。一八四二年,
  
  英國軍艦打開了上海。從此,事情發生了急劇的變化。西方文明挾帶着惡濁一起席
  
  捲進來,破敗的中國也越來越把更多的賭註投入其間,結果,這兒以極快的速度出
  
  現了前所未有的鬧騰。
  
  徐光啓的後代既有心理準備,又仍然未免吃驚的一下子陷入了這種鬧騰之中。
  
  一方面,殖民者、冒險傢、暴發戶、流氓、地痞、妓女、幫會一起涌現;另一方面,
  
  大學、醫院、郵局、銀行、電車、學者、詩人、科學家也匯集其間。黃浦江汽笛聲
  
  聲,霓虹燈夜夜閃爍,西裝革履於長袍馬褂摩肩接踵,四方土語於歐美語言交相斑
  
  駁,你來我往,此勝彼敗,以最迅捷的頻率日夜更替。這裏是一個新興的怪異社會,
  
  但嚴格說來,這裏更是一個進出要道,多種激流在這裏撞合、喧嘩、捲成巨瀾。
  
  面對這樣一個地方,哪個歷史學家都會頭腦發脹,索解不出一個究竟。你可以
  
  說它是近代中華民族恥辱的源藪,但是,一個已經走到了近代的民族如果始終抵拒
  
  現代衝撞,就不恥辱嗎?你又可以說它是對抗着農業文明而崛起的城市文明,但是,
  
  又有哪一種城市文明會像上海始終深受着弘廣無比的農村力量的覬覦、分解、包圍
  
  和籠罩?
  
  總之,它是一個巨大的悖論,當你註視它的惡濁它會騰起耀眼的光亮,當你膜
  
  拜它的偉力,它會轉過身去讓你看一看瘡痍斑斑的後墻。
  
  但是,就在這種悖論結構中,一種與當時整個中國格格不入的生態環境和心理
  
  習慣漸漸形成了。本世界初年,許多新型的革命者、思想傢受到封建王朝的追緝,
  
  有租界的上海成了他們的庇護地。特別重要的是,對於這種追緝和庇護,封建傳統
  
  和西方文明在上海發生了針鋒相對的衝突,上海人日日看報,細細辯析,開始懂得
  
  了按照正常的國際眼光來看,中國歷代遵行的許多法律原則是多麽顛倒是非,不講
  
  道理。就從這一個個轟傳於大街小巷間的實際案例,上海人已經隱隱約約地領悟到
  
  民主、人道、自由、法製、政治犯、量刑等等概念的正常含義,對於經不起對比的
  
  封建傳統産生了由衷的蔑視。這種蔑視不是理念思辯的成果,而是從實際體察中作
  
  出的常識性選擇,因此也就在這座城市中具有極大的世俗性和普及性。
  
  就在這一個個案例發生的同時,更具象徵意義的是,上海的士紳、官員紛紛主
  
  張拆去上海舊城城墻,因為它已明顯地阻礙了車馬行旅、金融商情。他們當時就在
  
  呈文中反覆說明,拆去城墻,是“國民開化之氣”的實驗。當然有人反對,但幾經
  
  爭論,上海人終於把城墻拆除,成了封建傳統的心理框範特別少的一群。
  
  後來,一場來自農村的社會革命改變了上海的歷史,上海變得安靜多了。走了
  
  一批上海人,又留下了大多數上海人他們被要求與內地取同一步伐,並對內地負起
  
  經濟責任。上海轉過臉來,平一平心旌,開始做起溫順的大兒子。就像巴金《傢》
  
  裏的覺新,肩上擔子不輕,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鬧騰。陣陣海風在背後吹拂,不管
  
  它,車間的機器在隆隆作響上班的電車擁擠異常,大夥都纍,夜上海變得寂靜冷清。
  
  為了更徹底地割斷那段惑人的繁華,大批內地農村的幹部調入上海;為了防範據說
  
  會來自太平洋的戰爭,大批上海工廠遷嚮內地山區。越是冷僻險峻的山區越能找到
  
  上海的工廠,淳樸的山民指着工人的背脊笑一聲:“嘿,上海人!”
  
  這些年,上海人又開始有點不安穩。廣州人、深圳人、溫州人起來了,腰囊鼓
  
  鼓地走進上海。上海人瞪眼看着他們,沒有緊緊跟隨。有點自慚形穢,又沒有完全
  
  失卻自尊,心想:要是我們上海人真正站起來,將是完全另外一番情景。也許是一
  
  種自慰吧,不妨姑妄聽之。
  
   四
  
  也許上海人的自慰不無道理。上海文明,首先是一種精神文化特徵。單單是經
  
  濟流通,遠不能囊括上海文明。
  
  上海文明的最大心理品性是建築在個體自由基礎上的寬容並存。
  
  在中國,與上海式的寬容相抵觸的是一種封建統治長期相偎依的京兆心態。即
  
  使封建時代過去了,這種心態的改良性遺傳依然散見處處。這種心態延伸到省城、
  
  縣城,構成一種幅度廣大的默契。不管過去是什麽性質的洪流起的作用,這種心態
  
  在上海被衝刷得比較淡薄。衹要不侵礙到自己,上海人一般不大去指摘別人的生活
  
  方式。比之於其他地方,上海人在公寓、宿舍裏與鄰居交往較少,萬不得已幾傢合
  
  用一個廚房或厠所,互相間的磨擦和爭吵卻很頻繁,因為各傢都要保住自身的獨立
  
  和自由。因此,上海人的寬容並不表現為謙讓,而是表現為“各管各”。在道德意
  
  義上,謙讓是一種美德;但在更深刻的文化心理意義上,“各管各”或許更貼近現
  
  代寬容觀。承認各種生態獨自存在的合理性,承認到可以互相不相聞問,比經過艱
  
  苦的道德訓練而達到的謙讓更有深層意義。為什麽要謙讓?因為選擇是唯一的,不
  
  是你就是我,不讓你就要與你爭奪。這是大一統秩序下的基本生活方式和道德起點。
  
  為什麽可以“各管各”?因為選擇的道路很多,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誰也不會吞
  
  沒誰。這是以承認多元世界為前提而派生出來的互容共生契約。
  
  上海下層社會中也有不少喜歡議論別人的婆婆媽媽。但即使她們也知道“管閑
  
  事”是被廣泛厭棄的一種弊病。調到上海來的外地幹部,常常會苦惱於如何把“閑
  
  事”和“正事”區別開來。在上海人心目中,凡是不直接與工作任務有關的個人事
  
  務,都屬於別人不該管的“閑事”範疇。
  
  上海人口語中有一句至高無上的反詰語,曰“關儂啥體?”(即“管你什麽事?”)
  
  在外地,一個姑娘的服飾受到同事的批評,她會就批評內容表述自己的觀點,如
  
  “裙子短一點有什麽不好”、“牛仔褲穿着就是方便”之類,但一到上海姑娘這裏,
  
  事情就顯得異常簡單:這是個人私事,即使難看透頂也與別人無關。因此,她衹說
  
  一句“關儂啥體”,截斷全部爭執。說這句話的口氣,可以是忿然的,也可以是嬌
  
  嗔的,但道理卻是一樣。
  
  在文化學術領域,深得上海心態的學者,大多是不願意去與別人“商榷”,或
  
  去迎戰別人的“商榷”的。文化學術的道路多得很,大傢各自走着不同的路,互相
  
  遙望一下可以,幹嗎要同一步伐?這些年來,文化學術界多次出現過所謂“南北之
  
  爭”、“海派京派之爭”。但這種爭論大多是北方假設的。上海人即使被“商榷”
  
  了也很少反擊,他們固執地堅持着自己的觀點,對於反對者,他們心中回蕩着一個
  
  頑皮的聲音:“關儂啥體?”
  
  本於這種個體自立的觀念,上海的科學文化往往具有新鮮性和獨創性;但是,
  
  也正是這種觀念的低層次呈現,上海又常常構不成群體性合力,許多可喜的創造和
  
  觀念顯得比較單薄。
  
  本於這種個體自立的觀念,上海人有一種冷靜中的容忍和容忍中的冷靜。一位
  
  旅臺同胞回上海觀光後寫了一篇文章,說“上海人什麽沒有見過”。誠然,見多識
  
  廣導嚮了冷靜和容忍,更重要的是,他們習慣於事物的高頻率變更,因此也就領悟
  
  到某種相反相成的哲理,變成了逆反性的冷靜。他們求變,又進而把變當作一種自
  
  然,善於在急劇變更中求得一份自我,也不詫異別人在變更中所處的不同態勢。
  
  根據這種心理定勢,上海人很難在心底長久而又誠懇地服從一個號令。崇拜一
  
  個權威。一個外地的權威一到上海,常常會覺得不太自在。相反,上海人可以崇拜
  
  一個在外地並不得志、而自己看着真正覺得舒心的人物。京劇好些名角的開始階段,
  
  都是在上海唱紅了的。並不是京劇重鎮的上海,以那麽長的一個時間衛護住了一個
  
  奇特的周信芳,這在另一座城市也許有點難於想象。那些想用資歷、排行、派頭來
  
  壓一壓上海人的老藝術傢,剛到上海沒幾天就受到了報紙的連續批評。對於晉京獲
  
  奬之類,上海藝術傢大多不感興趣。
  
   伍
  
  上海文明的又一心理品性,是對實際效益的精明估算。也許是徐光啓的《幾何
  
  原本》餘脈尚存,也許是急速變化的周圍現實塑造成了一種本領,上海人歷來比較
  
  講究科學實效,看不慣慢吞木訥的傻樣子。
  
  搞科學研究,搞經營貿易,上海人膽子不大,但失算不多。全國各單位都會有
  
  意些費腦子的麻煩事,一般請上海人來辦較為稱職。這在各地都不是秘密。
  
  上海人不喜歡大請客,酒海肉山;不喜歡“侃大山”,神聊通宵;不喜歡連續
  
  幾天陪着一位外地朋友,一示自己對友情的忠誠;不喜歡聽大報告,自己也不願意
  
  作長篇發言;上海的文化沙竜怎麽也搞不起來,因為參加者一估算,賠上那麽多時
  
  間得不償失;上海人外出即使有條件也不樂意住豪華賓館,因為這對哪一方面都沒
  
  有實際利益····凡從種種,都無可非議,如果上海人的精明衹停留在這些地方,
  
  那就不算討厭。
  
  但是,在這座城市,你也可以處處發現聰明過度的浪費現象。不少人若要到市
  
  內一個較遠的地方去,會花費不少時間思考和打聽哪一條綫路、幾次換車的車票最
  
  為節儉,哪怕差三伍分錢也要認真對待。這種事有時發生在公共汽車上,車上的旁
  
  人會脫口而出提供一條更省儉的路綫,取道之精,恰似一位軍事傢在選擇襲擊險徑。
  
  車上的這種討論,常常變成一種群體性的投入,讓人更覺悲哀。公共宿舍裏水電、
  
  煤氣費的分攤糾紛,發生之頻繁,上海很可能是全國之最。
  
  可以把這一切都歸因於貧睏。但是,他們在爭執時嘴上叼着的一支外國名牌香
  
  煙,已足可把爭執的費用抵回。
  
  我發現,上海人的這種計較,一大半出自對自身精明的衛護和表現。智慧會構
  
  成一種生命力,時時要求發泄,即便對象是如此瑣屑,一發泄纔會感到自身的強健。
  
  這些可憐的上海人,高智商成了他們沉重的纍贅。沒有讓他們去鑽研微積分,沒有
  
  讓他們去畫設計圖,沒有讓他們去操縱流水綫,沒有讓他們置身商業競爭的第一綫,
  
  他們怎麽辦呢?去參加智力競賽,年紀已經太大;去參加賭博,聲名經濟皆受纍。
  
  他們衹能耗費在這些芝麻緑豆小事上,雖然認真而氣憤,也算一種消遣。
  
  本來,這樣的頭腦,這一份口才,應出現在與外商談判的唇槍舌劍之間。
  
  上海人的精明和智慧,構成了一種群體性的邏輯麯綫,在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
  
  中處處晃動、閃爍。快速的領悟力,迅捷的推斷,彼此都心有靈犀一點通。電車裏
  
  買票,乘客遞上一角伍分,衹說“兩張”,售票員立即撕下兩張七分票,像是比賽
  
  着敏捷和簡潔。一切不能很快跟上這條邏輯麯綫的人,上海人總以為是外地人或鄉
  
  下人,他們可厭的自負便由此而生。上海的售票員、營業員、服務態度在全國不算
  
  下等,他們讓外地人受不了得地方,就在於他們常常要求所有的顧客都有一樣的領
  
  悟力和推斷力。凡是沒有的,他們一概稱之為“拎勿清”,對之愛理不理。
  
  平心而論,這不是排外,而是對自身智慧的悲劇性執迷。
  
  上海人的精明估算,反映在文化上,就體現為一種“雅俗共賞”的格局。上海
  
  文化人大多事比較現實的,不會對已逝的生活現象迷戀到執著的地步,總會釀發出
  
  一種突破意識和先鋒意識。他們文化素養不低,有足夠的能力涉足國內外高層文化
  
  領域。但是,他們的精明使他們更多地顧及到現實的可行性和接受的可能性,不願
  
  意充當傷痕斑斑、求告無門的孤獨英雄,也不喜歡長期處於麯高和寡、孤芳自賞的
  
  形態。他們有一種天然的化解功能,把學理溶化於世俗,讓世俗閃耀出智慧。毫無
  
  疑問,這種化解,常常會使嚴謹縝密的理論懈弛,使奮發凌歷的思想圓鈍,造成精
  
  神行為的疲庸;但是,在很多情況下,它又會款款地使事情取得實質性進展,獲得
  
  慷慨突進者所難於取得效果。這很可稱之為文化演進的精明方式。
  
   六
  
  上海文明的另一心理品性,是發端於國際交往歷史的開放型文化追求。
  
  相比之下,在全國範圍內,上海人面對國際社會的心理狀態比較平衡。他們從
  
  來在內心沒有鄙視過外國人,因此也不會害怕外國人,或表示超乎常態的恭敬。他
  
  們在總體上有點崇洋,但在氣質上卻不大會媚外。我的朋友沙葉新幽默地提出過他
  
  的人生態度之一是“崇洋不媚外”,很可藉過來概括上海人的心態。
  
  毫無疑問,這於這座城市的歷史密切有關。老一代人力車夫都會說幾句英語,
  
  但即使低微入他們,也敢於在“五卅”的風潮中與外國人一爭高低。上海的裏弄裏
  
  一直有不少外國僑民住着,長年的鄰居,關係也就調節得十分自然。上海商店的營
  
  業員不會把一個外國顧客太當作一回事,他們常常還會估量外國顧客的經濟實力,
  
  幫他出點購物的主意。
  
  北方不少城市稱外國人為“老外”,這個不算尊稱也不算鄙稱的有趣說法,似
  
  乎挺密切,實則很生分,至今無法在上海生根。在上海人的口語中,除了小孩,很
  
  少把外國人統稱為“外國人”,衹要知道國籍,一般總會具體地說美國人、英國人、
  
  德國人、日本人。這說明,連一般市民,與外國人也有一種心理趨近。
  
  今天,不管是哪一個階層,上海的子女的第一企盼是出國留學。到日本邊讀書
  
  邊打工是已經走投無路了的青年們自己的選擇衹要子女還未成年,傢長是不作這種
  
  選擇的,他們希望子女能正正經經到美國留學。這裏普及着一種國際世野。
  
  其實,即使在沒有開放的時代,上海人在對子女的教育上也隱隱埋伏着一種國
  
  際性的文化要求,不管當時能不能實現。上海的中學對英語一直比較重視,即使當
  
  時幾乎沒有用,也沒有傢長提出免修。上海人總要求孩子在課餘學一點鋼琴或唱歌,
  
  但又並不希望他們被吸收到當時很有吸引力的部隊文工團。一度在全國十分響亮的
  
  哈爾濱軍事工業大學,歷來對上海的優秀生構不成嚮往。在“文革”動亂中,好像
  
  一切都滅絶了,但有幾次外國古典音樂代表團悄悄來臨,報紙也沒作什麽宣傳,不
  
  知怎麽立即會捲起搶購票子的熱潮,這麽多外國音樂迷原先都躲到哪兒呢?開演的
  
  時候,他們衣服整潔,秩序和禮節全部符合國際慣例,很為上海人爭臉。前些年舉
  
  行貝多芬交響音樂會,難以計數的上海人竟然在凜冽的寒風中通宵排隊。兩年前,
  
  我所在的學院試演著名荒誕派戲劇《等待戈多》,按一般標準,這出戲看起來十分
  
  枯燥乏味,國外有不少城市演出時觀衆也不多。但是上海觀衆卻能靜靜看完,不駡
  
  人,不議論,也不歡呼,其間肯定有不少人是完全看不懂的,但他們知道這是一部
  
  世界名作,應該看一看,自己看不懂也很自然,即不恨戲也不恨自己。一夜又一夜,
  
  這批去了那批來,平靜而安祥。
  
  毋庸諱言,上海的下層社會並不具備國際性的文化追求,但長期置身在這麽一
  
  個城市裏,久而久之,至少也養成了對一般文化的景仰。上海也流行過“讀書無用
  
  論”,但情況與外地略有不同,絶大多數傢長都不能容忍一個能讀上去的子女自行
  
  輟學,衹有對實在讀不好的子女,纔用“讀書無用論”作為藉口聊以自慰,並嚮鄰
  
  居搪塞一下。即使在“文革”動亂中,“文革”前最後一批大學畢業生始終是視點
  
  集中的求婚對象,哪怕他們當時薪水很低,前途無望,或外貌欠佳。在特定的歷史
  
  條件和社會環境中,這種對文化的景仰帶有非實利的盲目性,最講實利的上海人在
  
  這一點上不講實利,這是上海人與廣州人的最大區別之一,儘管他們在其他不少方
  
  面頗為接近。
  
   七
  
  上海文明的心理特徵還可以舉出一些來,但從這幾點已可看出一點大概。
  
  有趣的是,上海文明的承受者是一個構成極為復雜的群體,因此,這種文明並
  
  不體現為一個規定死了的群體,而是呈現為一種無形的心理秩序,吸納着和放逐着
  
  來來去去的過往人丁。有的人,居住在上海很久還未能皈依這種文明,相反,有的
  
  人進入不久便神魂與共。這便産生了非戶籍意義上,而是心理文化意義上海人。
  
  無疑,上海人遠不是理想的現代城市人。一部扭麯的歷史限製了他們,也塑造
  
  了他們;一個特殊的方位釋放了他們,又製約了他們。他們在全國顯得非常奇特,
  
  在世界上也顯得有點怪異。
  
  在文化人結構上,他們是缺少皈依的一群。靠傳統?靠新潮?靠內地?靠國際?
  
  靠經濟?靠文化?靠美譽?靠人情?靠效率?他們的靠山似乎很多,但每一座都有
  
  點依稀蒙朧。他們最容易灑脫出去,但又常常感到一種灑脫的孤獨。
  
  他們做過的,或能做的夢都太多太多。載着滿腦子的夢想,拖着踉蹌的腳步。
  
  好像有無數聲音在呼喚着他們,他們的才幹也在渾身衝動,於是,他們陷入了真正
  
  的惶惑。
  
  他們也感覺到了自身的陋習,憬悟到了自己的窩囊,卻不知輓什麽風,捧什麽
  
  水,將自己洗滌。
  
  每天清晨,上海人還在市場上討價還價,還在擁擠的公共汽車上不斷吵架。晚
  
  上,回到傢,靜靜心,教訓孩子把英文學好。孩子畢業了,出息不大,上海人嘆息
  
  一聲,撫摸一下斑白的頭髮。
  
   八
  
  續寫上海新歷史,關鍵在於重塑新的上海人。重塑的含義,是人格結構的調整。
  
  對此請允許我說幾句重話。
  
  今天上海人的人格結構,在很大地成分上是百餘年超濃度繁榮和動蕩的遺留。
  
  在本世紀前期,上海人大大地見了一番世面,但無可否認,那時的上海人在總體上
  
  不是這座城市的主宰。上海人長期處於僕從、職員、助手的地位,是外國人和外地
  
  人站在第一綫,承受這創業的樂趣和風險。衆多的上海人處於第二綫,觀看着,比
  
  較着,追隨着,參謀着,擔心着,慶幸着,來反覆品嚐第二綫的樂趣和風險。也有
  
  少數上海人衝到了第一綫,如果成功了,後來也都離開了上海。這種整體角色,即
  
  使上海人見聞廣遠,很能適應現代競爭社會,也缺少自主氣魄,不敢讓個體生命燦
  
  爛展現。
  
  直到今天,既便是上海人中的佼佼者,最合適的崗位仍是某傢跨國大企業的高
  
  級職員,而很難成為氣吞山河的第一總裁。上海人的眼光遠遠超過闖勁,適應力遠
  
  遠超過開創力。有大傢風度,卻沒有大將風範。有鳥瞰世界的視野,卻沒有縱橫世
  
  界的氣概。
  
  因此,上海人總在期待。他們眼界高,來什麽也不能滿足他們的期待,衹好靠
  
  發發牢騷來消遣。牢騷也僅止於牢騷,製約着他們的職員心態。
  
  沒有敢為天下先的勇氣,沒有統領全局的強悍,上海人的精明也就與怯弱相伴
  
  隨。他們不會高聲朗笑,不會拼死搏擊,不會孤身野旅,不會背水一戰,連玩也玩
  
  得很不放鬆,前顧後盼,拖泥帶水。連談戀愛也少一點浪漫色彩。
  
  上海人的醜陋性,大多由此伸發。失去了人生的浩大走嚮,智慧也就成了手上
  
  的一種私人玩物。文化程度高的,染上沙竜氣,衹聽得機敏的言詞滾滾滔滔,找不
  
  到生命激潮的涌動;文化程度低的,便不分場合耍弄機智,每每墜於刻薄和惡謔;
  
  再糟糕一點的,則走嚮市儈氣乃至流氓氣,成為街市間讓人頭痛的渣滓。上海人的
  
  日子過得並不順心,但由於他們缺少生命感,也就缺少悲劇性的體驗,而缺少悲劇
  
  性體驗也就缺少了對崇高和偉大的領受;他們號稱偏愛滑稽,但也僅止於滑稽而達
  
  不到真正的幽默,因為他們不具備幽默所必須有的大氣和超逸。於是,上海人同時
  
  失卻了深刻的悲和深刻的喜,屬於生命體驗的兩大基元對他們都頗為黯淡。
  
  即使是受到全國厭棄的那份自傲氣,也衹是上海人對於自己生態和心態的盲目
  
  守衛,傲得瑣瑣碎碎,不成氣派。真正的強者也有一份自傲,但是有恃無恐的精神
  
  力量使他們變得大方而豁達,不會衹在生活方式,言談舉止上自我陶醉,冷眼看人。
  
  總而言之,上海人的人格儘管不失精巧,卻缺少一個沸沸揚揚的生命熱源。於
  
  是,這個城市失去了燙人的力量,失去了浩蕩的勃發。
  
  可惜,譏刺上海人的鋒芒,常常來自一種更落後的規範:說上海人崇洋媚外、
  
  各行其是、離經叛道;要上海人重歸樸拙、重返馴服、重組一統。對此,胸襟中貯
  
  滿了海風的上海人倒是有點固執,並不整個兒皤然大悟。暫時寧肯這樣,不要匆忙
  
  趨附。睏惑迷惘一陣子,說不定不久就會站出像模像樣的一群。
  
  上海人人格結構的合理走嚮,應該是更自由、更強健、更熱烈、更宏偉。它的
  
  依據點是大海、世界、未來。這種人格結構的群體性體現,在中國哪座城市都還沒
  
  有出現過。
  
  如果永遠衹是一個擁擠的職員市場,永遠衹是一個新一代華僑的培養地,那麽,
  
  在未來的世界版圖上,這個城市將黯然隱退。歷史,從來不給附庸以地位。
  
  如果人們能從地理空間上發現時間意義,那就不難理解:失落了上海的中國,
  
  也就失落了一個時代。失落上海文明,是全民族的悲哀。
  
  《小市民、胖子植字》
首頁>> 文學>> 散文>> 余秋雨 Yu Qiuy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8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