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散文>> Yu Qiuyu   China   现代中国   (August 23, 1946 AD)
信客
  我國廣大山區的郵電網絡是什麽年代健全起來的,我沒有查過,記得早年在鄉
  
  間,對外的通信往來主要依靠一種特殊職業的人:信客。
  
  信客是一種私人職業,不受任何機構管理。這個地方外出謀生的人多了,少不
  
  了要帶幾封平安傢信、帶一點衣物食品的,方圓幾十裏又沒有郵局,那就用得着信
  
  客了。信客要有一點文化,知道各大碼頭的情形,還要一副強健的筋骨,背得動重
  
  重的行李。
  
  細想起來,做信客實在是一件苦差事。鄉間外出的人數量並不太多,他們又不
  
  集中在一個城市,因此信客的生意不大,卻很費腳力。如果交通方便也就用不着信
  
  客了,信客常走的路大多七轉八拐,換車調船,聽他們說說都要頭昏。信客如果把
  
  行李交付托運也就賺不了什麽錢,他們一概是肩挑、背駝、手提、腰纏,咬着牙齒
  
  走完坎坷長途。所帶的各傢各戶信件貨物,品種繁多,又絶對不能有任何散失和損
  
  壞,一路上衹得反復數點,小心翼翼。當時大傢都窮,托運費十分低廉,有時還抵
  
  不回來去盤纏,信客衹得買最差的票,住最便宜的艙位,隨身帶點冷饅頭、炒米粉
  
  充饑。
  
  信客為遠行者們效力,自己卻是最困苦的遠行者。一身破衣舊衫,滿臉風塵,
  
  狀如乞丐。
  
  沒有信客,好多鄉人就不會出遠門了。在很長的時期中,信客瀋重的腳步,是
  
  鄉村和城市的紐帶。
  
   二
  
  我傢鄰村,有一個信客,年紀不小了,已經長途跋涉了二三十年。
  
  他讀過私塾,年長後外出闖碼頭,碰了幾次壁,窮落潦倒,無以為生,回來做
  
  了信客。他做信客還有一段來由。
  
  本來村裏還有一個老信客。一次,村裏一戶人傢的姑娘要出嫁,姑娘的父親在
  
  上海謀生,托老信客帶來兩匹紅綢。老信客正好要給遠親送一分禮,就裁下窄窄的
  
  一條紅綢紮禮品,圖個好看。沒想到上海那位又托另一個人給傢裏帶來口信,說收
  
  到紅綢後看看兩頭有沒有畫着小圓圈,以防信客做手腳。這一下老信客就栽了跟頭,
  
  四鄉立即傳開他的醜聞,以前叫他帶過東西的各傢都在回憶疑點,好像他傢的一切
  
  都來自剋扣。但他的傢,破爛灰黯,值錢的東西一無所有。
  
  老信客聲辯不清,滿臉凄傷,拿起那把剪紅綢的剪刀直紮自己的手。第二天,
  
  他揣着那衹傷痕纍纍的手找到了同村剛從上海落魄回來的年輕人,進門便說:“我
  
  名譽糟踐了,可這鄉間不能沒有信客。”
  
  整整兩天,老信客細聲慢氣地告訴他附近四鄉有哪些人在外面,鄉下各傢的門
  
  怎麽找,城裏各人的謀生處該怎麽走。說到幾個城市裏的路綫時十分艱難,不斷在
  
  紙上畫出圖樣。這位年輕人連外出謀生的人也大半不認識,老信客說了又說,比了
  
  又比,連他們各人的脾氣習慣也作了介紹。
  
  把這一切都說完了,老信客又告訴他沿途可住哪幾傢小旅館,旅館裏哪個茶房
  
  可以信托。還有各處吃食,哪一個攤子的大餅最厚實,哪一傢小店可以光買米飯不
  
  買菜。
  
  從頭至尾,年輕人都沒有答應過接班。可是聽老人講了這麽多,講得這麽細,
  
  他也不再回絶。老人最後的囑咐是揚了揚這衹紮傷了的手,說:“信客信客就在一
  
  個信字,千萬別學我。”
  
  年輕人想到老人今後的生活,說自己賺了錢要接濟他。老人說:“不。我去看
  
  墳場,能糊口。我臭了,你挨着我也會把你惹臭。”
  
  老信客本來就單身一人,從此再也沒有回村。
  
  年輕信客上路後,一路上都遇到對老信客的問詢。大半輩子的風塵苦旅,整整
  
  一條路都認識他。流落在外的遊子,年年月月都等着他的腳步聲。現在,他正躲在
  
  山間墳場邊的破草房裏,夜夜失眠,在黑暗中睜着眼,迷迷亂亂地回想着一個個碼
  
  頭,一條條船衹,一個個面影。
  
  颳風下雨時,他會起身,手扶門框站一會,暗暗囑咐年輕的信客一路小心。
  
   三
  
  年輕的信客也漸漸變老。他老犯胃病和風濕病,一犯就想到老信客,老人什麽
  
  都說了,怎麽沒提起這兩宗病?順便,關照傢人抽空帶點吃食到墳場去。他自己也
  
  去過幾次,老人逼着他講各個碼頭的變化和新聞。歷來是壞事多於好事,他們便一
  
  起感嘆唏噓。他們的談話,若能記錄下來,一定是歷史學家極感興趣的中國近代城
  
  鄉的變遷史料,可惜這兒是山間,就他們兩人,剛剛說出就立即飄散,茅屋外衹有
  
  勁厲的山風。
  
  信客不能常去看老人。他實在太忙,路上花費的時間太多,一回傢就忙着發散
  
  信、物,還要接收下次帶出的東西。這一切都要他親自在場,親手查點,一去看老
  
  人,會叫別人苦等。
  
  衹要信客一回村,他傢裏總是人頭濟濟。多數都不是來收發信、物的,衹是來
  
  看個熱鬧,看看各傢的出門人出息如何,帶來了什麽希罕物品。農民的眼光裏,有
  
  羨慕,有嫉妒;比較得多了,也有輕衊,有嘲笑。這些眼神,是中國農村對自己的
  
  冒險傢們的打分。這些眼神,是千年故土對城市的探詢。
  
  終於有婦女來給信客說悄悄話:“關照他,往後帶東西幾次並一次,不要雞零
  
  狗碎的”;“你給他說說,那些貨色不能在上海存存?我一個女人傢,來強盜來賊
  
  怎麽辦”……信客瀋穩地點點頭,他看得太多,對這一切全能理解。都市裏的升沉
  
  辱,震顫着長期遲鈍的農村神經係統,他是最敏感的神經末梢。
  
  闖蕩都市的某個謀生者突然得了一場急病死了,這樣的事在那樣的年月經常發
  
  生。信客在都市同鄉那裏聽到這個消息,就會匆匆趕去,代表傢屬鄉親料理後事、
  
  收拾遺物。回到鄉間,他就挾上一把黑傘,傘柄朝前,朝死者傢裏走去。鄉間報死
  
  訊的人都以倒挾黑傘為標記,鄉人一看就知道,又有一個人客死他鄉。來到死者傢
  
  裏,信客滿臉戚容,用一路上想了很久的委婉語氣把噩耗通報。可憐的傢屬會號淘
  
  大哭,會猝然昏厥,他都不能離開,幫着安慰張羅。更會有一些農婦聽了死訊一時
  
  性起,咬牙切齒地憎恨都市,憎恨外出,連帶也憎恨信客,把他當作了死神冤鬼,
  
  大聲訛斥,他也衹能低眉順眼、聽之忍之、連聲諾諾。
  
  下午,他又要把死者遺物送去,這件事情更有危難。農村婦女會把這堆簡陋的
  
  遺物當作丈夫生命的代價,幾乎沒有一個相信衹有這點點。紅紅的眼圈裏射出疑惑
  
  的利劍,信客渾身不自在,真像做錯了什麽事一般。他衹好柔聲地匯報在上海處置
  
  後事的情況,農村婦女完全不知道上海社會,提出的詰問每每使他無從回答。
  
  直到他流了幾身汗,賠了許多罪,纔滿臉晦氣地走出死者的傢。他能不幹這檔
  
  子事嗎?不能。說什麽我也是同鄉,能不盡一點鄉情鄉誼?老信客說過,這鄉間不
  
  能沒有信客。做信客的,就得挑着一副生死禍福的重擔,來回奔忙。四鄉的外出謀
  
  生者,都把自己的血汗和眼淚,堆在他的肩上。
  
   四
  
  信客識文斷字,還要經常代讀、代寫書信。沒有要緊事帶個口信就是了,要寫
  
  信總是有了不祥的事。婦女們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在信客傢裏訴說,信客鋪紙磨墨,
  
  琢磨着句子。他總是把無窮的幽怨和緊迫的告急調理成文縟縟的語句,鄭重地裝進
  
  信封,然後,把一顆顆破碎和焦灼的心親自帶嚮遠方。
  
  一次,他帶着一封滿紙幽怨的信走進了都市的一間房子,看見發了財的收信人
  
  已與另一個女人同居。他進退兩難,猶豫再三,看要不要把那封書信拿出來。發了
  
  財的同鄉知道他一來就會壞事,故意裝作不認識,厲聲質問他是什麽人。這一下把
  
  他惹火了,立即舉信大叫:“這是你老婆的信!”
  
  信是那位時髦女郎拆看的,看完便大哭大嚷。那位同鄉下不了臺,硬說他是私
  
  闖民宅的小偷,拿出一封信來衹是脫身伎兩。為了平息那個女人的哭鬧,同鄉狠狠
  
  打了他兩個耳光,並把他狃送到了巡捕房。
  
  他嚮警官解釋了自己的身分,還拿出其他許多同鄉的地址作為證明。傳喚來的
  
  同鄉集資把他保了出來,問他事由,他衹說自己一時糊塗,走錯了人傢。他不想讓
  
  顛沛在外的同鄉蒙受陰影。
  
  這次回到傢,他當即到老信客的墳頭燒了香,這位老人已死去多年。他跪在墳
  
  頭請老人原諒:從此不再做信客。他說:“這條路越來越兇險,我已經支持不了。”
  
  他嚮鄉親們推說自己腿腳有病,不能再出遠門。有人在外的傢屬一時陷入恐慌,
  
  四處物色新信客,怎麽也找不到。
  
  衹有這時,人們纔想起他的全部好處,常常給失去了生活來源的他端來幾碗食
  
  物點心,再請他費心想想通信的辦法。
  
  也算這些鄉村劫數未盡,那位在都市裏打了信客耳光的同鄉突然發了善心。此
  
  公後來更發了一筆大財,那位時髦女郎讀信後立即離他而去,他又在其他同鄉處得
  
  知信客沒有說他任何壞話,還聽說從此信客已賦閑在傢,如此種種,使他深受感動。
  
  他回鄉來了一次,先到縣城郵局塞錢說項,請他們在此鄉小南貨店裏附設一個代辦
  
  處,並提議由信客承擔此事。
  
  辦妥了這一切,他回到傢裏慰問鄰里,還親自到信客傢裏悄悄道歉,請他接受
  
  代辦郵政的事務。信客對他非常恭敬,請他不必把過去了的事情記在心上。至於代
  
  辦郵政,小南貨店有人可幹,自己身體不濟,恕難從命。同鄉送給他的錢,他也沒
  
  拿,衹把一些禮物收下。
  
  此後,小南貨店門口挂出了一隻緑色的郵箱,也辦包裏郵寄,這些鄉村又與城
  
  市接通了血脈。
  
  信客開始以代寫書信為生,央他寫信的實在不少,他的生活在鄉村中屬於中等。
  
   五
  
  兩年後,幾傢私塾合併成一個小學,采用新式教材。正缺一位地理教師,大傢
  
  都想到了信客。
  
  信客教地理繪聲繪色,效果奇佳。他本來識字不多,但幾十年遊歷各處,又代
  
  寫了無數封書信,實際文化程度在幾位教師中顯得拔尖,教起國文來也從容不迫。
  
  他眼界開闊,對各種新知識都能容納。更難能可貴的是,他深察世故人情,很能體
  
  諒人,很快成了這所小學的主心骨。不久,他擔任了小學校長。
  
  在他當校長期間,這所小學的教學質量,在全縣屬於上乘。畢業生考上城市中
  
  學的比例,也很高。
  
  他死時,前來吊唁的人非常多,有不少還是從外地特地趕來的。根據他的遺願,
  
  他的墓就築在老信客的墓傍。此時的鄉人已大多不知老信客是何人,與這位校長有
  
  什麽關係。為了看着順心,也把那個不成樣子的墳修了一修。
  
  (丁萍植字並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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